李伯辰在心中斟酌词句,想该如何开口才不会像与应慨一同走时那样,被听出破绽。可他对幽冥中事一无所知,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便将心一横,沉声道:“那人身上有许多恶灵,你勾去。”
阴差的脑袋晃了晃,脸上神情便如走马灯一边变幻,最后先换成愕然,又变得平静,尖声道:“……得令!”
李伯辰暗想,难道这东西的心思都是这样写在脸上的么?要真是这样,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却见阴差忽然又变得有一人高,将身后那条铁索一甩。铁索便在空中一舒一卷,打在陶文保的身上。屋中光芒一闪,附于他体内的阴灵一下子涌了出来,嘶声嚎叫,漫天飞舞,将房中映得青绿色一片,不知有多少个。
阴差头脑一晃,脸上现出凶恶之情。再将手里铁索一勾,只一瞬间房中的嚎声就消失了。一个阴灵被锁链缠住,另一些便被它吸了进去,最终如那个幽绿色的阴灵一般同样被捆上,但是青白色的。
李伯辰吃了一惊,不知是这阴差厉害,还是那铁索厉害。
阴差便收了手。铁索如蛇般一卷,往回缩。但它那尖端颇长,有一段正从队末的一个阴兵身旁掠过。李伯辰心想,可别把我这兵给勾去了。他如此想时,正往阴差那里看了一眼,却见它的神色不知何时已变了!
此前“得令”之后,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这一刻脸上竟现出疑惑阴毒之色,看的正是他的那个阴兵。
李伯辰心中一惊,已知事情不妙。刚要起咒收了阴兵,却已晚了。铁索碰到那兵,那兵便身子一震、闪烁了一两下,竟也被锁住了!
他心中念头电转,便道怕阴差刚才这一下,是在试探自己到底是不是它口中的“真君”,而今将自己的阴兵拿住,只怕已看破自己当真不是了!
起初见这东西时,他心中惴惴。但到眼下情况似乎坏无可坏,他心中却什么都不怕了。便立即大喝:“杀它!!”
他不清楚自己这十个四兵是不是阴差的对手,却也要放手一搏。喝了这声时一纵身,探手便去抓阴差掌中的铁索。世间素有传说,说有人阳寿未尽,却被勾了魂,那阴差便要在幽冥受罚。自己眼下也不算死了,那东西一时间该也勾不去的吧?
他一下子就将锁链抓住了。所幸并非幻影,而是实实在在的。可一碰到这铁索,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向外涌,好像马上就要变成一滩烂泥。
阴差似乎没想到他胆子这样大,脑袋一晃,脸上现出惊愕之情。但随即怒目而视,尖叫:“……邪灵尔敢!”
此时燕百横已杀至它面前。掌中一柄刀斩它的脖子,一柄刀斩它的小腹。另几个刀盾手各执兵器,也去斩它。百应与那几个持弓弩的,则左右连发,只听屋中一片崩簧之声,那箭密集得像一阵暴雨,将阴差的身影都遮住了。
李伯辰第一次见他的阴兵出手,却见室内虽然狭小,可他们彼此的刀、箭却能透体而过,并伤不到友军。阴差在刹那之间就连中刀剑,身形一阵闪烁,脸上神情更是变幻得看都看不清了。
李伯辰心中一喜——真能伤到它!
此时却觉得手中一股巨力传来,被他抓住的铁索哗啦啦一阵乱响,该是阴差恼怒之下想要用这铁索去束缚阴兵。他便道,果然是这铁索厉害!
可他如今已无力,眼见自己要与铁索一道被扬起,便将心一横,口诵咒文:“北辰之主,大冥之精,飞行九星,拜谒真灵!”
此乃他唯一所知的北辰一脉术法“破军”的咒文。此咒一出,身上立时涌出热流,只觉视线变成淡红,心跳延绵成一片。无力感在刹那间被祛除,身上的筋骨血肉都变成铁铸一般。
他抓着那铁索,奋力向后一挣,竟将阴差都挣得往前两三步,脸上先疑惑,又露出惊惧怖畏之意来,尖叫道:“……真君宽……”
李伯辰之所以少用这破军咒,是因为此咒诵出,虽然力大无穷、不畏疼痛,亦能震慑敌胆,却有个稍后便会虚弱不堪的毛病。
那阴差虽又求饶,可一旦再反复,就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李伯辰咬牙再一使力,哗啦啦一声响,竟将铁索夺了过来!
阴差的身子一下子变小,几乎被他的阴兵笼住。那些兵又砍又剁,阴差身上便从黑雾中生出许多手臂,奋力抵抗。它倒也很有本事,一旦击中阴兵,阴兵便立时散成一片黑雾。
它且战且走,口中尖叫不停,可李伯辰已听不清它说的到底是什么了,只知道一旦叫它跑了,自己怕是要大难临头。
他想到这阴差现形时,似乎是附在蚂蚁身上。便扬起掌中铁索,瞅准地上那只蚂蚁便抽。他乃阴灵,自然伤不到生灵。可铁索从蚂蚁身上、地上掠过,阴差却尖叫一声,一下子散成神色各异的一片,竟与先前从陶文保身上勾走的那些阴灵类似。
李伯辰不知道该怎么除去它,便又扬起铁索,一个个地抽过去。这铁索厉害,散出的身影被它一挨,便也散成一片黑雾化去。他的阴兵还剩下六个,他不喊收,他们便悍不畏死,各持刀剑弓弩满屋子追杀那些化身。
化身便不如阴差厉害。挨着阴兵的刀剑,只五六下,就毁了。
只三四息的功夫,屋中那阴差所化的身影便被斩尽杀绝、黑雾尽散,只剩下李伯辰手中铁索哗啦啦的抖动声。
他站在原地,虽是阴灵,却似乎也感到自己气喘如牛。一半是疲累,另一半是紧张。便在心里道,真把它打死了?就这样?!
他不放心,拖着铁索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但再没看到什么身影。又走到屋外去,只见太明晃晃,一照在他手中那铁索上,铁索就哗啦啦收缩成一根细细的铁手链的模样。
他心道,自己怕是闯了大祸。可又不知怎么的,心胸一片空明,想要仰天长啸三声。
在妖兽那里逃出来,在无量城逃出来了,在无经山逃出来了,而今又连阴差都杀了……那还怕什么!?
他清楚这豪气该是因为破军的效用未退而导致的。但连日来藏身逃命,心中实在抑郁不堪,如今陡然生出这豪情,当真是很受用。
一不做,二不休。他又趁着自己有力气,直入陶定尘屋中,学那阴差的模样将铁锁一展、一勾,真将它身上的阴灵也都打出来了。
阴灵满屋逃散,李伯辰信手一甩,铁锁便如知他心意一般,将它们悉数困住、化为一个。待他又出屋、铁锁一见阳光就变小时,只见那些阴灵也变小,如同手链上亮闪闪的缀饰。
看来那阴差果真是实力平平,甚至不如无经山君。所倚仗的只是这个能通人心意的宝贝。
李伯辰长舒口气,忽然觉得身上一阵无力,像要散了一般。他知道是破军咒的效果要褪去了,忙穿进屋中,躺回身上。
醒来时本做好了浑身无力、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劲儿的准备。可意外的是,除去觉得头晕目眩之外,身体竟没什么大碍。他头一次在梦中施展破军术法,不晓得这种状况是不是正常的。
再看屋中,竟一地狼藉。刚才与阴差争斗时屋内黑气弥漫,他的注意力又全在那东西身上,并不曾注意周围。可眼下,似乎凡稍小的东西都落到地上,有许多跌破了。
陶纯熙不知何时扑到床边护着陶文保,神情惊惧,脸色发白。
待看到李伯辰睁了眼,才失声道:“李先生,刚才——”
李伯辰慢慢地起身,沉声说:“陶小姐,成了。”
陶纯熙愣了一会儿:“你是说……”
“陶公是被恶灵附体。我和恶灵斗了一会儿,把它打散了。定尘那边也一样。但两人被夺了生机,和大病一场倒也差不多。现在最好去找大夫,不然可能要变成实病了。”
陶纯熙又一愣,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哽咽道:“李伯辰,谢谢你。”
李伯辰笑了笑:“这是我应该做的。”
说了这话自己也一愣,又笑了。
“那我去请大夫来吧。”他见陶纯熙惊魂未定,便道,“陶小姐,你……你就待在这儿。如果有人来,你就只说陶公还病着。”
陶纯熙却抹了抹眼睛:“李先生,不必了。”
她又犹豫一会儿,低声道:“家里有药。现在既然已经驱了邪……我想用那药就可以。”
她说着站起身,将小刀放在一旁,走去屋子的东边。这里放了一面博古架,上面的摆件都已经毁了。李伯辰看着一地残渣,心想不知道这些值多少钱。
陶纯熙伸手在博古架旁按了按,便响起一阵格格的机括声。
他意识到,那架子后面该是陶文保建造的密室。据说但凡富贵人家,都会有这样的密室,他知道自己不方便看,就转了身要先走出去。但陶纯熙轻声道:“李先生,不必。”
他心中一暖,可仍未转头,只背着她站着。
不多时,机括声又响起来,他才转过身。见陶纯熙捧了个匣子,放在桌上。那匣子不过一拳大,打开之后露出一颗金灿灿的丹丸。陶纯熙走去床边取了刀,想了想,将丹丸分成一大一小。
“是阿爹的问劫丹。”她边说边从地上捡起两个未完全跌破的茶碗,从酒坛中舀了酒涮涮,又盛了两个半杯,“这种时候用了这个,他该不会怪我的。”
两半丹药被分别投入两个碗中,迅速化开。陶纯熙端了一杯,道:“李先生,我喂阿爹吃这碗,那一碗,麻烦你去喂定尘。只要慢慢喝下去就好。”
李伯辰道:“好。”
便端了碗走出去。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此间果然与他来处不同。在他从前那儿,小孩子是最被人宝贝的,可今天他和陶纯熙几乎都待在陶定尘房中。不过这里的天地君亲师五个字乃是被世人所公认的,谁都不会觉得一个孩子的性命比其父的命更珍贵吧。
陶定尘仍昏睡着,呼吸声很弱。他怕这以珍贵丹丸所化的药溢出来,就喂得极慢。只是不知道给这样小的孩子喝这么烈的酒,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一碗药见底,陶定尘竟咳嗽了两声,眼皮掀了掀。虽未完全清醒,但似乎的确已好些了。这“问劫丹”,看效力竟然不弱于他吃的那枚须弥胎,也不知道陶文保从哪里弄来的。
看陶定尘的样子,李伯辰心里有些可怜。但他不能在这儿陪着——要是陶文保醒来了,他还有话要说。
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走回到陶文保房中。
一进门,就听陶文保道:“李先生救命之恩,陶家无以为报。”
声音虽然仍虚弱,但已有了些生气。他果真醒了。李伯辰便反手关了门:“陶公言重。谁遇到这种事,都不会袖手旁观。”
陶文保被陶纯熙扶着靠坐到床头,叹了口气:“叶成畴就不会这么想。”
他想了想,又道:“李先生……”
“陶公……”
竟是两人同时开口。陶文保愣了愣,又笑了笑:“李先生请讲。”
此刻不是客气的时候,李伯辰便道:“好。陶公,陶小姐,我的确有事要说。”
他走到桌边坐下,思量再三,才开口:“事到如今,既然我也牵扯进来了,就实在不好再瞒你们。我叫李伯辰,这个名字是真的。但我是从无量城来的。我得罪了一些人,才逃身至此。”
“我的确不该在这里落脚。原本想的是,在这里了解一些事,赚些盘缠,就另换个藏身地。可现在出了这种事,陶公和陶小姐都不会再觉得我是个寻常人吧。我想,我也不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陶文保脸上没什么表情,陶纯熙倒是显得惊诧,但眼神也极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陶公和定尘脱险这件事,我想请两位暂不要叫别人知道,仍装病着。因为我要去找空明会做另一件事——如果此事做成了,陶公一家人也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陶文保叹息一声:“李先生,你将我看得轻了。无论你得罪了什么人,既对我陶家有救命之恩,就没有要你离开的道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看你的气度相貌,我便猜你是个落难的英雄。我因此才有了些私心,想叫你来教定尘。”
李伯辰皱起眉:“陶公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是……”
“李先生是灵主。”陶文保目光炯炯,沉声道,“就是因此,才能救我。”
李伯辰一愣。
陶文保又道:“刚才我昏睡将死的时候,似乎做了个梦。”
“梦里看见李先生身边分列两排神兵神将,要将我身上的恶灵打散。可我那时候该是寿元将尽了,就从门外来了一个阴差,要勾我的魂。”
听得此处,陶纯熙忍不住“啊”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事太过奇幻诡异,忍不住看李伯辰。可见到他脸色凝重,便在脸上现出惊诧之情。
“但李先生为了救我,将那阴差杀死了。”陶文保的声音也有些微微发颤,“救我已是大恩,却又舍身斩杀幽冥灵神……我……我……”
他说了这话,便挣扎着起身。
李伯辰知道他要做什么,忙站起来道:“陶公,不可!”
陶纯熙忙将陶文保按住。起初听到李伯辰竟斩杀阴差时,她眼中的惊诧立时转为惊恐,但只一瞬间,又焕发出神采,走到床边,一拂棉裙便跪了下来:“李先生,我代家父来拜你!”
李伯辰没来得及扶,便生受了她三个头。
陶纯熙又站起身,咬着牙,转了脸看陶文保,欲言又止。
陶文保便也看她,胡须微颤,似乎在做一个艰难决定。
见他不说话,陶纯熙红了眼圈:“阿爹!”
李伯辰愣了愣,但心中微微一跳。这两人该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良久之后,陶文保长叹一声:“也罢。我这一生,从未愧对旁人……何况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抬起头,看着李伯辰:“李先生,其实我请你来我家中,半是巧合,半是受人之托。我……为彻北公做事。”
李伯辰微微抬了抬手,但又放下了。曜侯坠在怀中,他可以快到两人都看不清的速度将它握在手里。但到底叹了口气,退后两步,重坐回到桌边。
“陶先生,还有呢。”
“李将军不要误会。”陶文保沉重地出了一口气,也改了称呼,“是隋不休公子在前些日子飞书来报。不是叫我做别的,而是说,李将军即将抵达璋城,怕是没有落脚地……叫我为李将军提供些便利,助你立足。”
李伯辰笑了笑,摇摇头。沉默一会儿,道:“那么前天在巷子里遇到你……”
“只是巧合。”陶文保道,“当时的确是将军为我解围,我也的确意识到,将军是个豪迈慷慨之士。叫将军来家中教尘儿刀法,也的确发自我心。”
李伯辰想了想:“今天,为什么不向隋不休求援呢?”
陶文保苦笑一声:“我并非彻北公的家臣。要论起来,连部属都算不上。李将军,我的确是璋城猪行的理事,我曾对你说我年轻时行走江湖,就在那时受过彻北公的恩情。这些年一直无甚联系,但我将那恩情记在心上。”
“前些日子接到隋公子的飞书,我才做个顺水人情,请李将军来到家中。我以六渎帝君的尊名起誓,那飞书中绝无任何对将军不利的内容。我所要做的,只是在将军离开的时候,告知隋公子罢了。”
李伯辰沉默无语,但心中却觉得苦涩。怪不得这陶宅中只有两个仆佣,其中一个还是哑巴,怪不得陶文保这几天一直对自己礼遇有加,又在昨天出事时那样信任。
怕是隋不休已同他们说了自己是怎样的性情。
他看了一眼陶纯熙,却见她怔怔地站着,只盯着自己。脸上泪痕还未全褪,看起来娇美可怜,叫人心动。
他便在心中苦笑一声。这女子这些天对自己的青眼,也是因此吧。他之前还觉得或许是因为自己在她眼中的确优秀,才叫她略生出好感。如今看……全是一厢情愿罢了。
但又在心中掌了自己一嘴——到这种时候,还想什么儿女情长?只怕这三天没觉察出一点异常,也是因为被这情字迷了心窍吧。
他便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拱手一礼:“陶先生,多谢相告。”
又对陶纯熙一点头:“陶小姐。”
便放下手,大步走出门去。
陶纯熙叫道:“李伯辰!”
她声音里带着些哭腔,听起来将要落泪。李伯辰心中也忍不住一酸,道,还想对我用这种法子么?怕不管用了。
可他仍忍不住站了站,低声道:“陶先生这几天最好仍称病不出。如果过些日子空明会生变,当可无忧了。告辞。”
他一口气走出陶宅,见日头西斜,天变凉了,便长长地呵出一口白雾。又沿街慢行了一会儿,觉得心渐渐平静下来。
等走出了榆钱街,拐到大路上,才又叹口气,想陶文保大概也很无奈吧。这人到底将事情对自己说了,其实也不坏,只是夹在中间,事情难做。至于陶纯熙……也是她叫陶文保吐露实情。无论前几日如何,她对自己的感激也是实实在在的。
又想到隋不休。在雪原上时他的确想要放自己走,可后来遇到百应,似乎是不得不改了主意。可见这人该很畏惧那位彻北公。那么叫陶文保盯着自己,隋无咎也该知情。
可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行踪,为何不用毒辣手段?因为觉得自己是个灵主?然而天下灵主也不算罕见,隋无咎那种人,难道也会和隋不休一样怀有“妇人之仁”么?
他又想了想,不禁在心中苦笑一声。那些人的念头,他怎么能猜得到。毕竟他不了解的东西太多了。只是……既然隋家父子暂没有取自己性命的打算,且看起来有随时笼络之意,那么该不会影响到他想做的事情。
眼下这璋城里,除了陶文保之外,该还有别人在为隋无咎盯着自己吧?倒也好。
想通这一节,他便搓了搓脸。心里略松快些,就又觉得饿了。午饭没吃,又喝了酒,肚腹中难受得厉害。
但身上只剩下五钱,因即将要做的事,也不好去打短工。他站在街边踌躇一会儿,想要不要买几个面馍对付一下子。
却听见道路的斜对面有一人笑道:“是李兄啊。怎么看起来惶惶如丧家之犬?”
李伯辰循声看过去,见是隋子昂。
他站在一家名为“丛云轩”的店铺门前,手笼在袖子里,身边站了两个女子。一个穿了天青色的绸面棉袍,脸色极白,两腮略有些闪亮的小点。另一个衣着要单薄些,衬出细细的腰肢,但发髻中探出两只尖尖的小角。
他愣了愣,意识到自己终于见到传说中的“蛟人”了。就是两腮有亮片的那一个。
但又立即警了警心神,停下脚步:“怎么,隋公子还要考教我术学?”
隋子昂一笑,伸手揽住身旁两女的腰肢,扬起脸道:“今天没这个闲心。李兄,怎么不在陶宅了?”
那两个女子被隋子昂揽住,便故作娇羞,咯咯低笑起来,一起看他。李伯辰又见那“丛云轩”的门面装饰十分华丽,且披红挂绿,猜这或许是一家青楼妓馆。
但既然开在榆钱街这种地方的对面,该是高档的场合。隋子昂是待在这儿一边狎妓取乐,一边等陶纯熙走投无路么?
这人在术学中时,好歹还会矜持一番,如今却显露出本性,实在叫人厌恶。
李伯辰在心里冷笑一声,道,也好。反正我一肚子怨气,既然撞上了,要做的事就从现在开始吧。
他便轻出口气,从街上行人中横穿过去。
隋子昂见他这模样,笑道:“我正要问问你陶纯熙现在如何。听说陶文保病了,不知请了几个大夫,看好了没有?”
李伯辰走到他面前站定,想了想,心平气和地说:“我只是在陶宅教陶公子刀术。隋兄之前怕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因此才叫人布了阵吧。”
隋子昂一愣,旋即又笑:“难得。你能看出阵法来。”
又道:“可你自视甚高了。要说我因你才用阵,你还不配的。”
他说话间有一人在丛云轩中叫道:“子昂,怎么还不来?站在外面做什么?”
那人边说话边走出来,李伯辰见了这人,认出他是方耋。前天方耋在巷子里将陶文保拦住时,穿了一身黑袍。那该是空明会会士的制服。但今天换了便装,看着也有些风流潇洒的模样。李伯辰便想这空明会果然百无禁忌,怪不得能坐大。
方耋瞧见李伯辰,微微一愣。隋子昂便看他:“前天就是这人将你的人的腿打断的吧。表兄再看看他如今这模样,可有那天的威风?”
方耋便笑:“怎么,这人来向你讨饶?”
这两人一唱一和,门口的人就也都来看他们。只是李伯辰眼下酒意未退,心中又有主意,倒并不觉得生气。
听隋子昂又道:“懒得理他。走,快活去。”
他揽了身旁两个女妓要转身,李伯辰便忽然换了口气:“果然是你们布的阵。好,隋子昂,叫你的父亲。”
又看方耋:“你,叫上璋城大会首,一起来这里见我。”
随后他便越过两人,直往丛云轩中走去。
隋子昂与方耋愣了愣,似乎在疑心自己是否听错了。直到李伯辰越过他们,才反应来。隋子昂皱眉:“你说什么?”
李伯辰淡淡看他一眼:“即刻去。两刻钟之内不到,后果自负。”
他此刻拿出从前统领一营的气势来,虽穿着布衣,看起来却完全不同了。隋子昂为他这气度所慑,愣了一刻。又皱起眉,似乎想要呵斥他,可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脸看方耋。
李伯辰将他这举动看在眼中,心里暗笑。亏这隋子昂虽然人品极差,但脑袋不笨,倒懂得三思而后行。这就最好了。
他便不理他们,走入丛云轩中厅左右看看,见中厅是个人设的山水小池子,两旁则是燃着符火灯的雅座。其中一些坐了人,门口笼着薄纱帘子,内里人影若隐若现、娇笑声时有时无,该是饮酒狎妓的所在。
他便瞅着一间左右无人的,撩了帘子坐进去。
厅中自有仆役待人差遣。这种场所的仆役大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与隋子昂、方耋三人在门前交谈一会儿,且都面色不善,那些人该都瞧见了。
因而如今见他走进来坐了,衣着又并不高雅富贵,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竟无人来招呼。
隔一会儿,隋子昂与方耋才跟进来。皱眉盯着他,犹疑一会儿,道:“李伯辰,你刚才说什么?”
李伯辰这才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了。大概是从陈三姑那儿打问出来的吧,她快人快语又健谈,的确藏不住什么话。
便笑了笑:“好,连我的名字也打听出来了。真是做的好事。”
又转脸沉声道:“我乃无量城奔掠营统领李伯辰。我再等二十分,人若不到,往后自己向彻北公交代。”
隋子昂和方耋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发怔。
李伯辰便扬声叫:“来人!没有伺候的么!?”
见隋子昂站在这里,仆役忙跑过来了。李伯辰道:“有什么炙烤腿肉之类的,端上来。”
仆役观瞧隋子昂的脸色,见他不说话,只得道:“客人,此间乃是雅舍,实在没人整治那些……”
李伯辰笑了笑:“雅舍?怕是鸡舍。那我就吃鸡——蒸烤煎煮的,都端上来。”
仆役略犹豫。此时隋子昂终于转脸向方耋叮嘱几句,方耋看了一眼李伯辰,转身走了。
而后隋子昂走到李伯辰对面跪坐下来,对仆役道:“愣什么。”
那仆役才道:“是……这就去。”
李伯辰在心中略松了口气。这两人该是被他唬住了,是个好的开始。不过要唬住接下来的人,怕得多费些力气。他知道自己眼下是在行险,但此时行险,是为了往后的万全。
他在应慨那里吃了教训,晓得不要轻易扮演什么自己并不了解的角色,否则极容易疏忽大意,被瞧出破绽。
但他自觉而今在做的这件事,自己了解的已足够多了。璋城里,怕没有第二个人既识得诸天荡魔弥罗阵,又清楚北原上发生过的事,且知兵事。
他得弄清楚空明会在璋山附近所行之事是否如他所料,如果是,又何时将对璋山的山君出手。今日璋城混乱,机不可失。
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眉头紧锁的隋子昂,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人的脑袋未必比自己笨,见识也未必比自己少。可如今竟被自己唬住了,怕是因为从未像自己一样,无数次直面生死吧。
自己刚才连阴差都杀了,还会怕他在这里看的么?
便也抬眼,盯着隋子昂。两人对视片刻,隋子昂移开目光,低声道:“你口气不小。你是无量军的统领?看来我猜对了,你果然是个当兵的。”
李伯辰笑了笑:“昨天你险些祸从口出。我劝你今天最好少说话。”
隋子昂哼了一声:“在璋城里只要我想,我就是别人的祸。”
此时仆役送了一盘烤鸡上来,又摆了几个看碟。李伯辰毫不客气地扯了一条鸡腿大嚼,待咽下去,看隋子昂:“这只鸡看地上的虫豸时,该也是这样想的。但现在被我吃了。”
陈子昂挺起身子低声道:“你!”
但想了想,又坐回去,冷笑:“过一会儿便见分晓。”
方耋从璋城府衙后门走出来的时候,正听得府衙内的机鸣钟响了三下。他算了下时间,知道眼下离那人所说的二十分还有大半。他身旁有一人,年约五十,胡子花白,穿了一身褐色便服棉袍。这是璋城府的府丞苏仝友。
隋子昂叫他来请此人,但方耋心里稍有些忐忑。对方打着彻北公的名号……万一是真的,又耽误了事情,他怕给自己惹麻烦。
于是加快脚步,对身边人道:“苏丞,子昂叫我在路上同你讲。他该也拿不定主意。”
听得他的话,苏仝友沉声道:“好,边走边说。”
“那人自称是无量城奔掠营的统领,叫李伯辰。口气极大,要见府治、大会首。子昂叫我对你提一句,那人曾在术学中与他辩论,似乎颇知军事,因此他一时间才不知真假。”
“再有呢?”
方耋皱眉想了想:“这人气度也的确不凡。可是苏丞,要是真的……彻北公的人跑来璋城做什么?”
苏仝友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道:“无量城倒的确有个奔掠营。我家中一个护卫,就曾在无量城从军。我已差人去传他,是真是假,他到了一看便知。”
又叹了口气:“说到陶家,唉……方耋,公子任性,你怎能纵容他去见大会首?为一个猪行商人,大会首竟也真用了阵。只怕麻烦。”
方耋道:“也许大会首是担心过些日子要多闹出几条人命吧。到时候,还得我那位表弟在府治面前多美言几句。”
他想了想,压低声音:“苏丞,进展到哪一步了?”
苏仝友一皱眉:“你知道会中规矩。这事你不该问。”
“我已是会士了,又不是会友。”方耋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快些走。”
两人又耗了约十来分,走到从云轩。进入中厅,向李伯辰所在的雅间看去时,发现仆役正端着食盘往里面送。
两人对视一眼,愣了愣。苏仝友便站住脚,先打量一会儿,皱了眉。不过心中已略觉不妙……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大吃大喝,不是饿死鬼,就是真统领。
他定了定神,抬脚走过去,趁仆役撩开薄纱的当口儿,将李伯辰看了个清楚。
看着很年轻,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体格也健美,的确像是在军阵中炼出来的。面前摆了四个空盘,胃口极大,倒也像军人。看他吃喝时的模样虽豪放,却不粗鲁,也的确有官长气度。
苏仝友走进雅间,向隋子昂施了一礼:“公子。”
隋子昂起身道:“苏丞。就是此人。”
李伯辰搁下筷子,将苏仝友打量一番,笑了笑:“你是府治,还是璋城大会首?我看两个都不像。”
苏仝友脱鞋入席,坐到桌边拱了拱手:“我乃璋城府府丞苏仝友。将军有事可以告知于我,我稍后向府治、大会首转达。”
李伯辰又一笑:“你配听我的事么?”
隋子昂阴沉着脸。苏仝友便道:“将军放心,府君该知道的,我都可以知道。将军可以问隋公子。”
李伯辰斜眼看了隋子昂一会儿,道:“也罢。我先对你说了,不怕此地府治不来见我。”
“本将,为彻北公做事。来璋城,是因为上月有李国临西君逆党潜入无量城,刺探军机。彻北公命我彻查此事,我便出无量城,沿途追踪,查到璋城来。”
“我在那陶府暗藏身份,本打算静待时机将城中李国逆党一网打尽。可今天陶家竟被璋城空明会设了个阵,那陶家女子四处奔走,闹得满城风雨!”李伯辰竖起眉低喝,“你们是要暴露本将行踪,使逆党警觉吗?!”
隋子昂与苏仝友听得此话,都愣了愣。苏仝友不知他这话的真假,可他家中那护卫还未到,这顶帽子又扣得够大,不禁沉吟一番,道:“这位将军,只怕是误会罢了,那陶……”
李伯辰冷笑一声,又看隋子昂:“误会?我疑心璋城术学中或许也有李国逆党藏身,昨日便去术学探查。”
“结果这位隋公子在众人面前说我是逃兵——难道不是有意提醒术学中的逆党么?昨天说了这事,今天便毁了我的藏身处。难道这位隋公子也从逆了?还是整个璋城府都从逆了!?”
“你血口喷人。”隋子昂忍不住挺身道,“璋城哪有什么李国逆党?苏丞,我看此人——”
他边说边去看苏仝友,却见他脸色凝重,似被李伯辰说中了什么一般。隋子昂心中一跳:“苏丞?”
倒是此刻,方耋引了一个着劲装的中年男子走过来,撩开纱帘:“苏丞,人到了。”
苏仝友还未转脸看他这护卫,护卫便愣了愣,身子向后一缩,额上一下子渗出冷汗来:“统……统领!?”
李伯辰也见到了这护卫,但并不认得。他醒来之后只做了十将,做统领的记忆都是从前那位留下来的。想来那个莽夫不属于心细如发的人,麾下五百兵,自然不能全认得。
可见这人的神色,他心里已猜到了。该是个逃兵吧,运气好,逃来璋城安顿下来了。看来不是只有自己一个觉得这里宜于藏身。
——北辰在上,天助我也!
便冷冷笑了笑:“是你。逃出来了,看着过得倒不错。”
那护卫一下子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统领恕罪,统领恕罪!小人如今上有老下有小……”
李伯辰低喝:“退下!本将今日不理你的事!”
那护卫立即爬起,也不管方耋、苏仝友,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引得许多人侧目而视。
再看隋子昂、苏仝友,则脸色极难看,面面相觑。
李伯辰冷笑:“真伪也验了,如何?”
苏仝友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道:“将军……可还有……能自证之物?”
这人倒是难缠。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但早知道来与自己打交道的人必然深得府治或者大会首的信任,不会像寻常人一般好哄。刚才的运气自是运气,不过他也的确早准备了别的。
便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枚白玉搁在桌上:“识得此物么?不认得不要紧,送去给你们府治看。”
隋子昂与苏仝友的目光都集中到那枚白玉上。
苏仝友是先愣了愣,但隋子昂的脸却一下子白了。
他出身国姓,对这些富贵物件见识极广,因而一见便知这玉该极昂贵,不是这个武夫能有的。
而那枚白玉尾端,则雕有浪纹,浪中浮出一只蛟首,纤毫毕现,巧夺天工。
这是隋国有封爵的国姓才有的玉佩,美玉可以造假,这徽记也可以造假,但此时从李伯辰怀中拿出来,隋子昂便知这绝不是假的了。
可他仍不死心,慢慢探出手,运行体内灵力,在这玉上点了一下。一点微芒转瞬即逝,扩散到白玉内部去了。
他面如死灰,喃喃道:“……是真的。”
两人一时间无语,李伯辰却略移开目光,去看方耋。刚才那护卫被他吓走之后,方耋不动声色地放下帘子,退到外面去了。眼下则找了个仆役说话,似乎并不打算参与雅间之内的事情。
但李伯辰看得到那仆役的神色——他记得从前做统领时偶尔会与新兵说话,仆役与新兵那时的脸色是一样的。显然仆役不习惯与方耋交谈……方耋该只是为了叫自己看起来有事做吧。
前天此人在巷子里也表现得颇为克制,今天在从云轩门前,也未发什么妄言,可见这人的性情是极谨慎小心的。但这个人却又帮隋子昂与空明会牵线,搞出陶宅的事来……李伯辰已对他的心性有了几分定论。
胆小谨慎的投机者。可用。
他便看苏仝友:“如何?现在我能不能见府治和大会首?”
苏仝友心中仍存疑,但已信了七八分。他坐直身子,强笑道:“李将军,多有得罪。将军要是一到璋城便亮明身份,岂会如此麻烦。是下官失礼……但府治和大会首日理万机,恐怕实在抽不开身。将军有什么要求,可否由我先代为转达。待府治一得空,立时召将军相见!”
李伯辰倒并非真要见府治。一地府治多由国姓子弟担任,身份高贵,说起来,也算王族。但六国王姓得天下多年,国姓也都开枝散叶,子子孙孙不知道有多少。
璋城的府治与今上要论起亲来,已是很远了。隋子昂虽被称为“公子”,但与隋不休那个“公子”相比,算是一钱不值了。
但府治毕竟是一地主官,也不是他这统领想见就能见的。苏仝友与李伯辰都懂这个道理,李伯辰便道:“要求?我为彻北公忠心办事,能有什么要求。只是我原本在陶家教那小子刀法,一月能有六百钱,如今被你们一搅,钱全没了,我怎么为大公办事?”
苏仝友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道:“这是我们的过错。将军稍安,很快便有赔礼奉上。”
李伯辰便笑了笑,语气也稍缓和些,又看隋子昂:“隋兄,我看你往后做事还是要谨慎些。譬如这衣裳——人人都爱漂亮衣裳。但人要没了,衣裳又有何用?”
隋子昂紧抿着嘴,隔一会儿才扯了扯嘴角:“李将军说的是。我……叫人撤了阵。李将军还可安心住回陶家去。”
他此时已知李伯辰身份微妙,说话时便又成了在术学中的样子。
李伯辰低哼一声:“陶家就不劳你费心了,只要别再叫人惹事就好。但出了这种事,我也不好再待在那里。陶小姐父亲病重,一个人孤苦无依,你们不要再去找她麻烦。”
隋子昂喘了几口气,从牙缝里道:“好。”
李伯辰就真笑了:“当然好。那么告辞,我还要找个住处去。”
苏仝友忙道:“请将军安心,我回到府衙就奏禀府君。这一点,将军先笑纳,也好找个体面的安身处。”
他边说便从怀中摸出两块银铤,搁在白玉旁边。
李伯辰将它们抓起收入怀中,向帘外一指方耋:“我要住在哪里,用不着告诉你们了吧?你们总能找得到。至于赔礼么,最好今日送到。就叫那人送。前天我遇见他的时候,见他腿脚麻利,最适合做这些事了。”
他说了这些话便站起身,谁也不看,大步走出去。
隋子昂与苏仝友没来得及起身,便索性又坐了一会儿,再次面面相觑。半晌,隋子昂才砰的一拳砸在案上,低喝:“竖子欺人太甚!他算什么?彻北公的狗!?敢同我那样说话!”
苏仝友叹气:“公子,回禀府君吧。”
隋子昂又皱眉:“刚才他说术学里有李国逆党,你愣什么?是真的?”
苏仝友站起身:“公子,此间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府再议吧。”
……
……
“真的!?”璋城府府治隋以廉低呼一声,“彻北公的人?”
“怕是真的。”苏仝友道,“公子曾在术学与他辩论,说此人的确深谙军事。他在席间又取出一枚海涛蛟首佩,公子验过,也是真的。再有……”
苏仝友顿了顿,低声道:“他说自己追查李国逆党,一直查到了术学。”
隋以廉原本大惊而起,听得这话,却跌坐回去。愣了一会儿,连声道:“苏仝友啊苏仝友,我早说过,不可姑息!现在可怎么办,怎么办!?”
隋子昂瞪起眼睛:“父亲,术学真有李国逆党!?”
苏仝友便不做声,可在心中道,这时候又怪起我来。去年便偶然间发现,术学中有人频繁往李国传递书信,悄悄截获一看,是送给那李国临西君的。那时候他对隋以廉建言,该将此事上报。
可这位国姓府君只想做太平人,说一旦报了,必然要当地严查。万一查不出什么,徒增埋怨。哪怕查出什么来,听说那临西君睚眦必报,为人狡诈奸猾,一旦施行报复手段又怎么办?
再有,璋城中李国人甚多,安知都是良民?一旦民变,如何收场?
反正李国逆党也只是在李国旧地行事,并不滋扰隋境。藏身璋城中,大概也只是为了筹措物资人手,何必招惹他们。
府君既然铁了心,他这府丞又能如何,只得附和道“府君深谋远虑”,如今倒落了埋怨。不过他知道隋以廉向来如此,就不怎么往心里去,开口道:“对这个人,府君倒不必太担忧。”
隋以廉刚发了牢骚,此时听得此言立即道:“怎么说?”
隋子昂冷哼一声:“因为是个贪财好色之徒。也对,哪有武夫不贪财的?”
“在从云轩,他就开口要钱。该是没怎么见过世面,要了钱又怕咱们不送赔礼,说今天之内一定要拿到。父亲知道么,那人今天从陶家出来,穿的不是我昨天看见的那身,而是一身新的。我猜是陶家准备的换洗衣裳,他竟然连这也舍不得。”
“又跟我说了一通什么衣裳、什么人。言下之意便是指那陶纯熙,叫我不要和他抢。”隋子昂咬牙道,“我看得上她么?不过是觉得比较特别罢了。哦,还有,之前指着叫方耋去给他送赔礼,我猜也是因为方耋曾得罪过他,他要将他羞辱一番。这种人……贪财好色气量狭小,现在我想一想,用得着怕么?”
隋以廉缓了口气:“倒也是、倒也是。这就好、这就好。”
隋子昂将怨气宣泄一通,便觉得心里舒坦些,胆气也壮了,又道:“父亲,你又何必忌惮彻北公?他都被大王发到北疆去了!”
隋以廉叹气:“你懂什么,不晓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的道理么?那彻北公虽然失势,可也是先王亲封的公爵呀。从前他党羽甚多,到现在,也有不少人追随他。”
“我要得罪了他,他不与我计较倒好……一旦随手一指,自然有人来对我使绊子。我当初为什么不修行,为什么请旨来璋城做府治?还不是为了你们……想叫你们太平一世!哪知道李国又变了天,这璋城也不安稳了……唉,我这是何苦来,又招惹了谁?”
他想了想,又一惊:“啊呀!”
苏仝友与隋子昂忙道:“怎么了?”
隋以廉想了一阵子,脸上更现出苦色:“那人是无量军奔掠营的统领!?你们要知道彻北公向来不问军事,可这统领却为他做事……他分明已有什么图谋了!”
说了这话,他道:“啊呀!前些日子是不是无量城失陷过,万有城也失陷了!?会不会是彻北公想引魔军入境,他好趁乱而起!?”
苏砼友与隋子昂都愣住:“这……彻北公他……不至于如此吧?”
隋以廉立即伸手取了笔:“兹事体大,不得不报了!”
隋子昂脸色一喜:“正是!父亲报上去,我先将那李伯辰拿下!”
可隋以廉刚伸手又取了纸,忽然眉头一皱,低声道:“不不……不可……”
隋子昂一愣,急得眼中要冒出火来:“父亲呀,怎么又不可了!?”
隋以廉将笔一掷,闭上眼长叹道:“我儿,你糊涂啊!仝友,你来和他说!”
苏仝友愣了愣,思索一番,才边看隋以廉脸色边道:“是因为……这个……哦,公子,璋城到无量城近些,还是到国都近些?”
隋子昂皱眉:“自然是无量城。只有到国都三分之一的路程。”
“所以如果我们将李伯辰拿下,彻北公便会先知晓此事。如果他要有什么动作,未等我们的信送到国都,他的雷霆手段就来了!”
他说了这些话,顿了顿。隋以廉等了一会儿,见他再不开口,才睁眼叹道:“还有呢。万一彻北公真反了,算不算是我逼反的?怕他第一个要拿我祭旗!即便不……与今上争起来,无量城一万大军南下,岂不是魔国正好趁虚而入?若魔国也按兵不动,他们两个相争,我帮哪一方?我又不忍见同姓相残……都是麻烦,都是麻烦!”
隋子昂瞪着眼:“父亲你……唉!那父亲你说,现在怎么办!?”
苏仝友忙劝:“公子,府君……府君也是为了你将来打算。”
隋以廉想了想,叹道:“眼下不可再招惹他。他要什么,尽管都送去。一个军中统领,眼界不高,胃口也不会大,那些财物算不得什么。”
“我这边,唉,我猜彻北公纵有不臣之心,也不会急于起事。到今年岁末的时候,我去王都请旨……我请离璋城就是了。”
“还有那个空明会!”他挺直身子看苏仝友,“我叫你入会是就是为了探听内情节制他们,你倒好,纵容会中人帮这逆子做那种下作的事情!”
苏仝友忙躬了身,一言不发。隋子昂也没了怒火,低咳一声,背过脸去。
“叫空明会也别招惹他了,快些送他走!”他抬手指着苏仝友,“偌大一个璋城,被搞得乌烟瘴气!”
苏仝友道:“府君,那,要不要叫大会首来见你?”
隋以廉皱眉:“当然要!竟然搞出这种事!”
苏仝友刚要道“领命”,却见隋以廉又想了想,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我不想和那些人打交道。空明会那边,你去叮嘱吧。这些人……我听说他们竟然不许人去拜璋山山君?真是岂有此理。山君乃是正神,怎么拜不得?”
“我隋国供奉的乃是六渎正统,那些人却偏要又信什么大空明,早晚要出事……我才不和那些人扯上干系!好了好了……你们都先去、先去,我得好生静一静……”
苏仝友和隋子昂向他行礼,忙退了出来。
出门走下台阶,隋子昂便道:“苏丞你看,我之前是怎么说的?父亲一定又是这样子,怕前怕后,不想多事!”
苏仝友道:“府君他……也是谨慎小心。公子要体谅。”
“那就由着那个李伯辰了?”
苏仝友又走了几步,低声道:“府君谨慎,我们却不可不为他分忧。依我看,还是得确定那人的身份。我想,可以遣人携礼物去往无量城,求见彻北公或者彻北公公子,只说怠慢了彻北公使者,去赔罪。”
隋子昂眼睛一亮:“好。”
苏仝友道:“只是这礼,得重一些。此事不好叫府君知道,公子……”
隋子昂面露难色:“苏丞,你也知道,我在术学求学,一直没什么进项……”
苏仝友便笑笑:“好。我前些日子新得一对漫星石,这礼就由我来备。”
隋子昂转忧为喜:“多亏苏公了。”
“应当的。”苏仝友又道,“如今先将那人稳住。我刚才差人盯着他了,该知道他在哪里落脚。送他的赔礼,我看就依着他,叫方耋去。”
隋子昂叹道:“好,就委屈他吧。但这份礼就由府上出。”
苏仝友一笑:“就依公子的。”
李伯辰在城东找了家小店住下。这店离城门很近,店前道路上都是被大车压出的车辙印,积了雪、又化成冰。该是供南来北往的行商歇脚的车店,因到了冬季,住客就很少,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在从云轩混了一顿吃喝,又得了两个银铤,算下来他如今有两千零五钱,但没选上房,而选了个靠马棚、最便宜的。
李伯辰进了房关上门,只觉自己的心突突地跳。经刚才那一遭,他的酒又醒了些,到眼下想起刚才那些胆大包天的行径,一半觉得略有些后怕,一半又觉得得意。
他便开始细细回想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想来想去,都觉得应对得颇为得当。这种事,三年前他或许做不来,可在无量城待了三年,已算是今非昔比了。
因为城中兵卒来源极杂,有做农活的,有做匠人的,还有泼皮无赖、草莽英豪、落魄的富家子弟。与那些人相处,看得、听得久了,心中也就有了许多模样。
隋子昂轻视这些三教九流之徒,该想不到他今天也算是折在这些人的手段上吧。
他便略松了口气,躺在床上歇息,听到身下沙沙的稻草声。
至少二十天的时间里,他所说的那些话都不会被寻出破绽。因为据他估算,从璋城到无量城,即便人、马都上了符,不顾性命之忧,一来一回也得这个时间。无论哪个世界,军队中所用的通讯系统都该是效率最高的吧。无量军传递军情时,使的便是符马斥候,即便羽人也不能比它们更快。因为羽人虽能飞行,却不擅长力,叫他们去送信,还不如人、马。
那么……今夜且安歇一晚。李伯辰叹了口气,他知道今晚本该再叫阴灵离体,探查周围情况。可他今天喝了太多酒,此时已觉得半个脑袋、带着一侧眼睛都一跳一跳的疼。再喝一通,怕是明天难起床了。
事已至此,思虑得也周详,算是尽了全力。如果这样子都能被人当天识破、杀上门来,那死就死了吧。
心中一生出这个念头,李伯辰便愣了愣。睁眼看看粗木的屋顶,坐起身。
自己还是在想着陶纯熙吧?真是没志气。可他也知道那女子是自己在这世上深交过的第一个女人……偏性情、相貌,又都是很出众的。
怪就怪有缘无分吧。他叹了口气,从刚才计谋得成的喜悦中沉静下来,倒稍觉有些失落。在莲花山最后一眼回望无量城时,打算讨个过得去的老婆安稳一辈子。可眼下的形势,已大大偏离那时的初心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想到这儿,又想起今天被自己斩杀的阴差。杀那阴差是因要救陶文保,陶纯熙当时也在屋子里。自己那时的悍勇,有没有一些是因为她?也不知那阴差死了,会有怎样的后果。
之后见着隋子昂,也是没忍住心中怒气,今天就仓促将原本想要从长计议的事情给开了头……也是因为她叫自己失望了吧。
他又叹口气,给了胸口重重一拳,发出“嗵”的一闷响,在心里喝道:够了!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大丈夫何患无妻!
这样骂了自己几句,觉得心里舒坦些。便强定心神,打坐调息。他觉得自己虽然不擅修行,但慢慢来也会积少成多。也许有朝一日晋入养气境,就用不着再喝酒出窍了呢?
他曾细想过为何只有在饮酒之后阴灵才能离体。得出的结论是,或许是因为醉酒之后神识也就模糊了,要照他原来那儿的说法,便是自我控制力减弱了,因而阴灵容易挣脱束缚。
但他依他所知,普通人一旦修至第五阶、洞玄境,便也可做到阴灵离体。且在之前的灵照境,便能不借助任何术法、工具,感知到阴灵的存在了。由此可见修行境界越高,阴灵便越容易摆脱肉身束缚。
他眼下这个“酒醉困境”,也许真的可以通过境界的提升来解决。
只是提升境界,除去功法,还需要资财。他忍不住想……倘若自己真从璋山山君那儿得到了炼化阴兵的法子,又去哪里弄钱呢?
同隋不休、隋子昂这些人打交道,已快令他心力交瘁,实在不愿以官身或为六姓效忠的身份谋财。可说到做生意,更是一窍不通。这世间虽有神奇的术法,但在别处却是很不如意的。他所知的许多东西,都成了屠龙之术。
如此一想,更难入定。他索性睁了眼,看到窗外红彤彤一片,是黄昏了。
便在此时,听到有人敲门。
来了。心中杂念立时被抛去脑后,他从怀中将一块银铤、九陌钱,以及零散的铜钱摸出搁在自己身边,沉声道:“谁?”
门外人应:“李将军,是我。”
是方耋。李伯辰暗暗一笑,起身开了门。
正是方耋站在门外,怀中鼓鼓囊囊。李伯辰此时离他近,倒看得更仔细。在从云轩门前时,见他也和隋子昂一样穿着绸面的棉袍,看起来清雅富贵。但如今细瞧,便发现这绸袍的下摆边角处略有些褪色,束腰处的暗纹也有些被勾毛了的痕迹,但以巧妙的手法又织平了。
这袍子,该是方耋为数不多的体面衣裳吧,或许平时一直很爱惜,也穿了很久,但仍不可避免地破损了。
他盯着方耋看了一会儿,侧身:“进来吧。”
方耋脸上没什么表情,施了一礼走进屋。将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绸布小包裹。他看到李伯辰床铺上的那些钱,愣了愣。但没说什么,将小包也放到那堆钱上,道:“……李将军,我送来了赔礼。”
李伯辰关了门,毫不客气地坐到床上拆开小包,忍不住一怔——是五块黄澄澄的金铤。眼下是黄昏,屋中没点灯,有些暗。但这五块金铤却好像叫屋子里也亮起来了。
他忍不住拿起一块摸了摸——这是他第二次亲手碰到这种一块就值一万钱的东西,他在无量城出生入死六年又战功卓著,也不过只能得二十多万罢了。
他本想做出贪财相,但眼下已用不着去“做”了。真心实意地笑起来,道:“啊呀,这赔礼倒不算轻。好,本将很满意。”
方耋想了想,又从怀中摸出五块银铤,捧在掌心,躬身道:“李将军,那些是隋公子的赔礼。这一些是在下的。前天在下冲撞了将军……请不要放在心上。”
李伯辰在心中暗道,他手里那五千钱,怕是他的全部家底了吧。
此人倒的确小心谨慎……的确如他在心中定性的那样。
他便毫不客气地伸手接了,笑得更得意:“好,好。”
但又将笑意一敛,正经道:“方兄客气。那些小事,我并不放在心上。”
又长舒一口气,瞥瞥床上那些金银:“来璋城能结识诸位,其实已算是幸事了。但更要谢彻北公不拘一格降人才。想当初我还是个兵卒,但为彻北公做了一件小事得了青眼,从此便算是,呵呵,青云直上了。”
屋中更暗,但他看得到方耋听了这些话,眼神闪了闪。
李伯辰就想起另一个人。那人是他在做百将时的同袍,是个庶出。家道中落后,为了前途生计百般攀附同城一家富户的公子。那人曾在酒后说,虽动辄与那位公子出游玩耍、饮酒作乐,但自知是因想要出人头地才如此,心中其实酸涩得很。
但最终也没落得什么好结果,隋国征兵,他为一块金铤,替那公子去了无量城。
其实方耋和那人该很像吧。是一位国姓公子的表兄,却连件体面衣裳也要穿得小心翼翼。
因而他说了这些话,便沉默片刻。
他在心中默数,数到五时,果然听方耋道:“是李将军好运。也是彻北公英明。”
李伯辰笑了笑,站起身,在他后肩拍了三下:“也许你明日就也有我这好运了呢?”
两人实在谈不上什么交情,刚才心平气和地说了几句话,也只算客套罢了。他忽然这样做,能感觉到方耋的身子猛地绷紧,脸上终于露出讶色。
李伯辰便又道:“我要歇着了。方兄请回吧。”
说了话便走去门边打开门。
方耋皱眉想了想,但还是说:“好,请将军安歇。”
又躬身一礼,走出门去。
李伯辰走到窗边,看着方耋走上店前大路,行了五六步,身子微微一顿,转脸向窗口看过来。李伯辰没有避开,仍看着他。两人目光交汇,方耋移开视线,匆匆离去了。
这人挺聪明,刚才该是想明白自己的暗示了吧。只是不知道胆子够不够大。
……
……
方耋走到府治衙门中时天已黑了,但隋子昂和苏仝友仍待在府丞值房中,一见他走进来便问:“如何?那人在做什么?”
方耋关了门,低声道:“子昂对他的评判是对的,那人果然贪财。”
“我进门的时候见他床上摆了钱,该是在数钱的。”
隋子昂一愣,失声笑起来:“数钱?两个银铤也要数?”
方耋也笑笑:“我将那五万钱交给他之后,他立即拿了一块在手上摸,看着发愣,好像从没碰到过,当时脸色就好看了。我又奉上五块银铤说这是我的赔礼,他竟然就和我称兄道弟,还要拍拍我肩头。”
这回苏仝友也微笑起来:“公子,这人倒是个真性情。方耋,他还说了什么?”
方耋想了想:“还说了一番感激彻北公提拔之恩之类的。说他以前只是个军卒,因为帮彻北公办了好事,才许他这个差事。我听了觉得怪,子昂,难道彻北公什么三教九流的都用么?”
隋子昂脸上露出不屑之色,哼了一声。但还是略放低声音道:“你不晓得么?那个彻北公所谓的礼贤下士是出了名的。哼……说好听是礼贤下士,说难听不过是把人当物件来使,好用的时候就重用,不好用的时候就丢了。我听说他的一班亲卫竟然都是羽人——叫那些蛮族每天贴在身旁,也不知怎么想的。”
“不过也对……他现在失了势,除了三教九流还有何人可用?可笑。”
方耋道:“……哦。”
苏仝友又问:“还有呢?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方耋这一次想了许久,笑笑:“苏丞,再没了。”
隋子昂便伸了个懒腰:“这就好了。我说方耋,你也送了五千钱?把你家老底都拿出来了吧?姨母这月可还能过?哈哈……这次多亏了你,你去后账房领上两百钱,解一时之困吧!”
方耋轻出口气,笑道:“子昂,不必了,我还能……”
“哦,那好。那我去睡了,你们先说会儿话。”隋子昂便又打个哈欠,撩门帘开了门,走出去。
与苏仝友在室内静默一会儿,方耋又开口:“苏丞……”
“嗯?”
“我去他住的那个刘二哥车店的时候,看见咱们派去盯着他的那两位都在打哈欠,看着不是能办事的样子。要不然,我这些天亲自盯着他吧。我之前也得罪过他,你知道,我不比子昂,万一那人……”
苏仝友想了想:“也好。还是你思虑得周全。”
方耋便施了一礼:“那我这就去。”
“稍等。”苏仝友叫住他,从袖中摸出一块银铤递过去,“收着。”
方耋一愣,才道:“这怎么使得,这……”
苏仝友将银铤塞进他掌中,摆摆手:“去吧,去吧。”
方耋握着银铤,沉默一会儿才道:“多谢苏公。”
……
……
李伯辰抱着他的五万六千九百九五十钱睡了一个晚上,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太阳晒了屁股。
这一觉睡得极沉,连一个梦都没做。他迷迷糊糊地睁了眼,听见身旁金银的哗啦声,觉得略安心。便将一只胳膊搭在脑门上,望着屋顶放空一会儿,想,自己果然还活着。
昨天杀了阴差,昨晚无事发生,难道那事儿就那么揭过了?还是说报应得过些日子才来?
这事儿该尽快找人问问。否则总有这个担忧坠在心头,当会影响他对形势的判断。还是在雪原上同妖兽作战省心,只要想对战之法就好,用不着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伸另一只手抓了几块银铤又松开,听着贵金属的碰撞声,想,这些钱,也得尽快花了。怎么花他已想好了——晋境。
他在灵悟境徘徊了将近四五年,除去因为资质差,还因为缺少天才地宝。可如今他身边就有横财一笔,又不能拿来购买田舍,还是花在自己身上安心。
倒是可以去术学查一查,哪些宝贝能在灵悟境时化用,又可以在哪里购得。
想到此时他就起了身,扎紧腰带,将钱财都收入怀中,顿时感受到豪阔的沉重感。他去车店一楼洗漱了脸,立即点了一桌吃食。托空明会的福,这店中的猪肉似乎一样卖不出,分量给得极足。
李伯辰大吃大喝一通,也只用了二十钱。可那车店掌柜和伙计都看得眼睛发直,大概从未见过能在这种地方吃这么多的。
他打着饱嗝出门去,沿街走了一会儿,慢慢觉察到有人在盯梢。该是隋府的人吧,可也是应有之意。要是没人盯着他,才说明事情不妙了。
途中遇到一家兵器铺子,便迈步走进去,挑了一口最贵的刀。这刀寒光凛凛,刀身遍布羽纹,亮得像镜子一般。李伯辰拿在手里挥了挥,觉得有些轻。又试了几口,仍是轻。
那店铺伙计大概觉得他是个买不起、只能看、便只好找这种借口挥舞宝刀过过瘾的落魄武人,便笑道:“客人要是还觉得不满意,不如试试那个。”
他将手往店铺旁一伸,指的是墙边一个铁质兵器架上的大铁刀。那刀比寻常的刀要大了一号,刀身极厚,有一半个巴掌宽,刀萼、刀柄也都是铁铸的,装饰得极华丽。许多兵器店都有类似的玩意儿,摆在店中一来是镇凶,二来是显示豪阔。
李伯辰此时因有了钱而胆气极壮,便笑笑:“这刀多少斤?”
伙计倚在柜台后,边掰着面馍吃边竖起三根手指,笑眯眯地说:“三十斤。”
李伯辰一愣:“三十斤?”
这倒和无经山上那柄宝刀差不多重了。当时他单手握着那柄刀,是觉得有些吃力的。
“里面有些地方灌了铅的,怕手感不好。”伙计打量他,笑道,“我家掌柜说了,谁能单手将这刀舞上三分,这刀就送他。怎么样,客人嫌我家宝刀分量不够,要不要试试?”
看他这眼神,李伯辰倒生出了争强好胜之意。心想自己发力、强撑一口气,舞上三分倒也不是难事。只不过这分量用在实战里的确不趁手,他也不想要,只给这伙计个教训就好了。
便一笑:“一言为定?”
伙计也斜眼笑:“那当然。我家是百年老号,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李伯辰便走到铁架旁,伸手握了刀柄,一发力。
这一发力,他便眉头一皱。不是提不起,而是觉得不如想象中沉重。但随即想到,或许是那须弥胎的效用。应慨说那东西是灵宝,自己一口气吃了差不多一整个,只怕这些日子药力正在慢慢化开吧?于是力气也大了。前些天频繁阴灵离体而不觉得精神萎靡,多半也是因它的功效。
他心中一喜,单手将刀提起,退开三步,挽起刀花来。
那伙计初见他挽了几个,还没放在心上,仍慢慢吃东西。可等看他真一口气舞了一分多,不禁目瞪口呆,连口中的馍渣都落到柜上了。
李伯辰将这刀舞了一气,心中有几分惊喜。这刀的分量竟然正合适,持握起来感觉妙极了。他舞了三分多之后,终于稳稳停住,将刀拄在地上。这铺子的地面是以薄石板铺就的,只听“当”的一声响,石板竟被震裂了。
他实在喜欢这刀,便忍不住赞道:“好家伙,正趁手!”
那伙计怔了好一会儿,才忙道:“我说客人,我刚才那是……那是……”
却瞥见铺子外面因李伯辰舞这刀而站了六七个看热闹的,又见他们在李伯辰停手时忍不住齐齐喝了一声彩,便将后半截话咽回去,苦了脸:“客人你稍候,稍候啊……”
忙走到里间门口撩了帘子:“掌柜的,掌柜的!”
李伯辰在心中暗笑,想大爷如今有的是钱,是要买你这刀,又不白要你的,慌什么。
伙计又喊了两声,才有人撩了帘子露出半个膀子。伙计忙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那人就走出来:“是哪位壮士有这样的力气?”
那人便看见李伯辰,李伯辰也看见他,两人都愣了愣。
竟是孙却——叶英红那益盛合商号的老掌柜。
他怎么在这儿?李伯辰又一想,便道也许这刀兵铺也是叶英红家的吧?周栩被调遣到无量城之前就是武人,在璋城开个刀兵铺也不意外。
实在太巧了。
孙却惊道:“是李将……李先生!”
看他这神情,该是叶英红将自己救她的事情都说了吧。李伯辰便笑笑:“孙掌柜,真是巧。”
伙计没料到自家掌柜认得这大力士,忙避到一旁去。
孙却看看他手中那柄刀:“李先生是来买刀?”
李伯辰笑道:“一路南下,没个趁手的家伙,兴起拿来耍耍倒觉得真不错。刚才和那位小哥开个玩笑——我不白要这刀。”
孙却叹了一声:“以李先生对我家的恩情,漫说这刀,就是将这铺子赠予李先生又如何?周二,去把刀鞘寻来!”
那伙计越听两人说话越觉得关系非同一般,如今听了吩咐,忙不迭钻去后院。
李伯辰叹了口气,想孙却在路上看似对叶英红不甚恭敬,可如今看,却似乎极关心她,大概是由于旁的缘故才有心结吧。
自己还曾甩过他两个耳光。
又想到如今麻烦缠身,还是不要将他们也卷进来,便道:“孙掌柜,我还有事。这刀先存在这儿,我改日来取,告辞。”
孙却忙绕过柜台走出来:“李先生,大恩未报怎好叫你这样走!先生请随我来后院……东家就在后院。她这些天常念着你的恩情,总说要当面致谢。如果今天叫先生走了,我怎么向东家交代?”
其实进这铺子的时候,李伯辰便知道盯着他的人一定瞧见了。刚才与孙却隔着柜台说话,盯他的人看不到,并无大碍。
可现在孙却走过来,面上神色又有些激动,那些人一定觉察出什么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自己倒真算是个灾星,到底又给这家人惹了麻烦。也只好随他进去,将事情说明叫他们有所提防吧。
便叹道:“好。那我去见一见就走。”
他便又将那刀搁在刀架上,随孙却走进后院中去。他家这后院不大,院中胡乱搁了许多刀兵坯子,还有两个伙计在干活。孙却引他又走了一进,环境才好些。
再将他引至主屋,撩开帘子,进了前厅。孙却在厅中道:“东家。”
隔一会儿,一旁屋中有人应:“孙先生?”
果真是叶英红的声音,恹恹无力。
孙却便道:“东家,我遇见了李将军,现在他在厅里。”
先前在前铺说话时,孙却脸上有笑意,声音也轻快些。但一路走进来,他脸色逐渐凝重,声音也变沉。李伯辰心中跳了跳,忍不住想会不会哪里不对劲儿。
他只想这一刻,便听到脚步声。叶英红撩起门帘,走了出来。
她头上裹着细布,身上穿着宽松的棉袍,走路腿脚不利索,似乎腿上也还裹着。原本就白,如今脸上没了血色,就更白了。
她见了李伯辰,便眼眶一红。李伯辰最见不得女人哭,正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见孙定也退后一步,与叶英红一齐跪下,竟给他连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