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游荡过去,跟在方耋身后。
这时节车店中没什么人,马棚里便也没马。方耋跳进后院,没有当即往门口走,而是停留一会儿,绕进了马棚。
李伯辰不知他要做什么,便也跟进去。
只见他在棚下的阴影中微微仰着脸,看二层自己下榻那间房的窗口,脸上神色变化,似乎内心极为犹豫。
过得片刻,他轻叹口气低了头,后退两步,跪下了。
又在口中喃喃道:“六渎帝君……六渎帝君在上,信男方耋有一事求您。”
“帝君主运势财富,可方耋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帝君能保佑我此番一切顺利,能交好运、发大财。我那母亲不被帝君眷顾,重病缠身,无人理会,全依靠我。求帝君赐我一场富贵,能叫我母亲安心终老……哪怕此番是夺了方耋往后的运、财、命,也绝无怨言。”
李伯辰没料到他说的是这些,愣住了。刚才还因晋境而心中狂喜,此刻却不知怎么的,平静下来。
便见方耋起了身,轻轻地喝了两声,抬脚便翻上一层的雨檐,往他那屋子的窗口攀去。
李伯辰没空再多想,只得飞身而上穿过木墙躺入自己躯壳当中,醒来了。
他刚起身下了床,便听到窗外“咚咚咚”的三声轻响,便略隔一会儿,道:“进来吧。”
窗户立即被翻开,方耋跳了进来。
李伯辰此时看他,只见他脸上平静,似乎很镇定。可刚刚听他说了之前的那些话,清楚他心中该是风起云涌的。这人……唉。
见李伯辰不语,方耋便道:“将军,我如约来了。”
李伯辰只得开口道:“如约?什么约?”
“将军昨晚对我说,也许‘明日’我就有好运,又在我背后拍了三下。我猜,将军指的就是今夜、三更时分。”
他想到了这一层,果然是聪明的。李伯辰却不提这话,而说道:“你跟着隋子昂做事,在璋城也是威风气派的,如今为什么要找我来?”
方耋看着他,说道:“彻北公知人善用,将军也发于行伍,我便想,若能跟着将军为彻北公做事,当可得富贵。”
李伯辰一笑:“你要富贵又有什么用?”
方耋道:“若没用,为何人人都要去求?”
他此时说话,没了之前的谨慎小心。或许是因为下定决心、孤注一掷的缘由吧。李伯辰刚才听到他在马棚对六渎帝君的祈愿,可现在追问两次,方耋却都未提刚才所求之事,该说明他那时的确是真心吧。
大半真心的话,都是难说出口的。
李伯辰便在心中一叹,之前对他的那些负面观感已消了七七八八。于是又笑道:“好,你果真是个聪明人,亦有勇气。那么我问你,空明会是否将在璋山行逆天之举?”,
方耋一愣,脸上现出惊疑之色。李伯辰便想他大概以为自己想要查问的只是府治衙门、李国逆党之事,却没料到问的是空明会吧。
但过得片刻,方耋开口道:“是。”
“好。”李伯辰微微点头,“叫你知道,空明会亦与李国逆党有牵连,在璋山所行之事,多半也是为了李国逆党做的。你想要富贵,机会就在眼前——把你知道的,都对我说了。”
方耋又犹豫一会儿,沉声道:“我知道的都可以说。但将军,要是日后你功成身退,我却成了弃子,怕是连今日的安稳也没了。请将军……”
他说话时,李伯辰便从床头取了自己的外袍。待他说到此处,便将手一抛,道:“令慈抱恙,我猜寻常医药难治,该是需要些天才地宝方能延寿。这些你就拿去吧。”
他抛出的乃是五块金铤。方耋话说了一半,忽见眼前金光一闪,下意识地便去接。可一块金铤已是孩童拿着都吃力的了,何况五块?接到手中没托住,一下子砸了脚。
他啊呀一声,却立即咬了牙。看着地上那金铤,又抬眼看李伯辰:“将军你……你怎么知道……”
李伯辰笑了笑:“你当城中只有我一人为彻北公办事么?你的底细,我早查清了。那天在巷中见你颇知进退,就觉得你可用。但此时这机会你抓不住,怕一会儿就没了。”
方耋怔了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得片刻,深吸三口气、才慢慢道:“是。将军,空明会璋城大会首,在三月之前就已在璋山附近布置安排。他们想要杀山君、夺运势,成就地上灵神。”
“我听说他们已在璋山主峰附近布了阵法,又驱使许多猎户狩猎那一带的猛兽,并以开林场为名,将附近十里之内的山民都迁走了。”
李伯辰心道,果然与我想的一模一样。只是杀山君这种事该不比杀阴差吧?难道他们不怕幽冥灵神震怒、降下灾祸的么?
他便道:“你是说空明会的璋城大会首,要做地上灵神?”
“这些,我就实在不清楚了。”方耋说了这话,见李伯辰脸上略有些失望之色,想了想又道,“但璋山三老洞的修士叶成畴,近些年与大会首过从甚密。据我所知,两人常长谈至夜半。”
“我倒是听叶成畴说过,大会首深得清州空行者赏识,甚至隋国那位洞明尊,也知道他的名字。叶成畴说,兴许再过几年,大会首便会为成为空行者。只是我听说大会首是个善于韬光养晦之人,为什么对叶成畴说这些?”
李伯辰皱眉:“空行者、洞明尊?”
方耋道:“大会首掌一城之会事,而空行者、洞明尊,则掌一州、一国之会事。至于空明会的那位至上主,则常伴天子左右。”
李伯辰细想一会儿,见方耋不再开口,便道:“你的意思是,那位大会首,想要叶成畴先杀山君、夺运势,成就地上灵神,如此便是叶成畴行了逆天之举。”
“而后那位大会首再以除恶之名,将叶成畴除去,他就算有功劳。之后或许再通过些什么手段,成就真正的在世灵神?”
“那么他对叶成畴提起自己深得赏识,或将升迁,就是为了安叶成畴的心吧。”
方耋怔了一会儿,才道:“李将军真是……智谋过人。”
李伯辰觉得他这话该是真心实意的。但自己这些天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如今得了这么多的线索,能一时间理顺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方耋刚才有话不说却只是暗示,或许是想要瞧瞧自己的脑袋够不够用。
这人到底还是那种心性。李伯辰之前见他两次,对他观感都不佳。可之前听了他在马棚中的话,到底晓得此人心中还有些善念,便不与他计较了。
他又想了想:“何时行事?”
方耋道:“前天我问过,但他们没有告诉我。”
李伯辰点了点头,心中却已经大致猜出来了。杀山君夺气运这种事,非得做得极谨慎小心不可。但前两天那位大会首竟为了隋子昂在陶宅用了那阵,可见他们该是很快要动手,因而不虞阵法的秘密可能外泄了。
话说到这时,李伯辰想知道的都已清楚了。
他看了看方耋,心中有些犹豫。之前是想要利用自己“为彻北公办事”的身份,光明正大走到空明会中探听消息。今天见李定以前,则想寻访一些附近的李姓猎户侧面打听,顺便叫府治衙门盯梢的人觉得自己的确在追查“李国逆党”。
之后见了方耋,意识到此人确实可用。那时又只道他是个投机取巧之辈,且曾做过为虎作伥之事,即便往后牵连了他,也算叫他尝尝教训。
但今夜听了他在马棚中的话,又想到他家中人,心里未免有些不是滋味。李伯辰自己有父母亲人在另一处,原主的记忆中,亦有一位和善慈祥的母亲的记忆,如今这记忆,也成了他的了。
倘若自己真搅黄了空明会要做的事,而日后方耋又被查出了,只怕全家都有性命之忧。李伯辰想,也许在李丘狐看,自己又是在妇人之仁。但他倒觉得是因为他们那些人都太过冷酷无情,才叫自己这种寻常人成了异类吧。
他在心中叹息一声,又伸手从外袍中摸出那枚白玉,递给方耋:“你是聪明人,也知时务,我对你很满意。带着这块玉和五块金铤,近些天出城,到无量城去见隋公子。就说你曾为我做事,我许了你五十万钱。”
“但无量城苦寒,你的母亲,还是安置在南方别处为妙。”
方耋微微睁大眼睛,眼圈发红,李伯辰不知他这是作伪还是真心实意。但他觉得该是真心的吧……五万和五十万,无论哪一笔都不是小数目。他原本打算用那钱助自己修行的。
便见方耋忽然跪倒在地,道:“李将军大恩,小人铭记于心。”
李伯辰笑了笑,心道大恩倒谈不上,真去了无量城,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富贵。只不过带了这枚玉去,隋不休似乎又有意向自己示好,自己许的那些钱该会到手吧。
方耋大可用那钱叫他母亲安心终老,至于他自己,要是另有际遇或惹上灾祸,就是他的造化了。
他便向窗外看了看,道:“时候不早,方兄请回吧。”
方耋又给他磕了一个头,才从地上爬起,将金铤和白玉都收好,翻窗跳了出去。
他走后,李伯辰又阴神离体巡查一番,确认并无异常,才返回身子睡着了。
或许是因刚刚遭了魔劫,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打他来到这世上便常做噩梦,又记不清,今夜亦如此。从前噩梦中总有呓语,如今这呓语更多,不知是不是因为已入养气境了。
他醒来时候觉得头脑昏昏沉沉,行了几趟气血才好些。心道或许这是因自己是个灵主才带来的异常,也不知道往后如果境界再高些,能不能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发了会儿呆,穿衣洗漱,在楼下大吃一通。
而后便背了刀往府治衙门去。方耋给的消息足够多,今天他得进入实地考察的阶段了。
走到正门时,街上行人还很稀少。门口的差兵打着哈欠,不停跺着脚。李伯辰报了自己的身份,差兵忙进去通传。过得片刻,苏仝友急匆匆地迎出来,抱拳道:“啊呀,李将军,来得这样早,可是有公务?”
李伯辰笑了笑:“为大公办事,不勤勉怎么行。”
他边随苏仝友往府中走边道:“我昨日探查李国逆党,结果真撞进了贼巢,杀了两个,伤了三个,也算没有辜负彻北公厚望。只是你的人也折损了两个吧?”
苏仝友知道他指的是那两个盯梢,忙赔笑:“也是为了护卫将军周全。李将军是彻北公部属,要是在璋城出了什么事,我们都不好交代。只是昨天那两人实在不顶用,看来没给将军帮上什么忙。”
李伯辰就笑道:“护卫我周全?难得你们有这孝心。好,既然想帮忙,今天我正有所求。苏丞,请立即点齐衙中兵将,随我往城外去。”
苏仝友一怔,在照壁前停住脚步:“……将军是要借兵?”
瞧他这神情,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暗笑。他们该派了人往无量城去证实自己的身份了吧。或许觉得倘若自己不是真的,做事该遮遮掩掩。可现在自己竟向他们要兵,这种“光明正大”的做派,难免叫苏仝友吃惊。
便正色道:“昨天的几个逆党,有些正往城外去了。他们走得仓促,该没带马。眼下又天寒地冻,必然会藏身附近山中寻机潜逃。今天不去搜,就要贻误军机了。”
苏仝友略一想,道:“好。将军至偏厅稍待,衙中倒有一队刀盾手,我去通禀府君,点他们来。”
李伯辰抱了胳膊:“不必,我就在此等候。”
他这做派,的确像是个急吼吼的将军。苏仝友便施礼告罪,匆匆绕过照壁往堂中去。
李伯辰站在照壁前,心道带他们的兵去探查璋山,这些人该就不会往别处去想了吧。他从前在无量城统兵与妖兽作战时不常用计谋,而多是硬碰硬、或相互伏击。可这些天横了心行险,倒觉得脑袋越来越清楚了。
正想到此处,见一个人打着哈欠从侧院走出来。定睛一瞧,正是隋子昂。
李伯辰一笑,喝道:“隋子昂!”
他已是养气境,中气十足。如今这么一喝,竟叫隋子昂身子一颤、似乎吓了一大跳。
他恼火地皱眉转脸往这边看,瞧见是李伯辰,愣了愣,转身就想往回走。
但李伯辰已大步走过去,笑道:“隋公子,前些天在术学听见你的高论,说我们这些三教九流担不得大任,得你这样的良家子去从军才好。本将想了想,觉得你说得有道理——隋公子既然报国无门,今天就跟我走一遭如何?”
隋子昂只得停了脚,道:“噢,是李将军啊。这个,小弟见识浅薄,将军不要计较。我今日术学中还有事,就不贪功了。”
李伯辰上前一步拦住他:“隋公子,这可不是邀约,而是军令。”
隋子昂的脸色变了变,李伯辰心中倒有些疑惑——此人该不会这么畏惧自己吧?但念头一转,又明白了。他一定是昨天听说了那两个盯梢的死讯,终于意识到追捕“李国逆党”这种事是真刀真枪、要死人的。
如他一般的富贵公子在想战场的情形时,心头浮现的或许是残阳如血、将旗烈烈,他高踞山岗指挥千军万马直冲而上,谈笑间便破敌的情景吧。要真叫他见着了屎尿横流、肢体不全的尸首,怕与那些脚软呕吐的新兵没什么两样。
但李伯辰至今仍恼他在术学对战死同袍所发那些妄言,便又道:“哦,隋公子是怕了么?啧,大公那位公子便不如你这样胆小——在北原的时候,还曾与我并肩杀敌。”
隋子昂立即转了脸:“怕?我可不怕,只是今天的确有要事。可李将军既然说了这种话,我就舍命陪你走一遭。但说好——可不是因为你的什么军令。你是无量军的统领,干我什么事。”
李伯辰笑笑:“好。”
隋子昂愣了愣,似乎意识到自己中了激将法。可话已出口,也只得留在这儿了。
两人便相去三步远,站着等了一会。过得片刻,听见兵甲器械的撞击声,苏仝友引了一队刀盾兵走过来。这一队是十人,李伯辰心道也正合自己这个十将。
那些兵也都是没怎么睡醒的样子,手持滕盾,腰悬单刀,穿着皮甲。这装备算是精良,可精气神无法与无量城的兵比。看着了李伯辰,眼神反倒不如苏仝友恭敬。他便想该是因为这些兵都是来服役吃粮的吧,与自己这位彻北公的将军地位相去甚远,反倒没什么好忌惮的了。
苏仝友站下,道:“李将军,这些可够用?”
李伯辰扫了他们一眼,道:“有给我的甲么?”
苏仝友一愣,忙转头吩咐:“去,再取一副甲来,跟管库说,要那副铁甲!”
一个兵满脸不情愿地跑走,过得一刻钟才扛着一副铁甲小步跑回来,走到李伯辰面前道:“将军,就这了。”
隋子昂脸上有些笑意,看起来很满意这些府兵的态度。李伯辰却也不以为忤,先将自己背后的大刀解了搁在地上,又脱了外袍只剩里衬,才冷冷道:“战袄呢?”
那兵愣了愣。苏仝友便又喝:“怎么办的事?去取来!”
便又有一个兵跑回去了。
这时这些人该是清楚李伯辰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都木着脸不说话。李伯辰便俯身抽了铁刀,沉声道:“不管你们是哪里的兵,既然跟着本将做事,就要令行禁止。我不啰嗦,只说两点。都做好了,皆大欢喜。”
“一,不听号令者,杀。二,自乱军心者,杀。”他说了这两句话,忽然喝道,“整队!”
大概这些兵还未见过像他一样严厉的长官,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才挨挨蹭蹭地站了,但看着也歪歪斜斜。
李伯辰便提着刀走到照壁边的石鼓旁,道:“要在无量城瞧见你们这模样,本将就把你们都斩了。但今日是第一回,就叫这石鼓来代你们。”
他话音刚落便挥刀一斩。只听得“锵”的一声响,那石鼓竟被他从中斩成两半,切口极平滑。
这些人便都愣了,目瞪口呆。隋子昂脸上也露出讶色,不住往他手中那柄刀上瞧,也许在思量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力气。苏仝友惊了片刻才强笑:“……将军好神力。”
李伯辰不理他,又喝:“整队!”
这一回,九个刀盾兵忙规规矩矩站好,绷着脸,瞧着倒顺眼多了。
此刻那取战袄的也回来了,瞧见地上的石鼓,又瞧见同伴的神色,忙碎步跑来躬身一递:“……将军,战袄送到了。”
李伯辰便板着脸,脱去里衬。衣服解开的时候,蒸出一股白雾。只见他前胸、后背,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有许多是叠在一处,看着分外狰狞。
托着战袄那兵倒吸一口凉气,苏仝友也与隋子昂惊诧地对视一眼,一言不发。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道经自己刚才那番做派,再瞧见这伤,他们该绝不会再怀疑自己的身份了。
他便穿上战袄,又走过去穿了铁甲,由一个兵帮他系好了。
随后将大刀背上、揣了银铤和铜钱,觉得身上沉甸甸的,极安心。得了这铁甲,往后也可以用——他可没打算还。
再将这些人扫视一回,道:“苏丞也要同去么?”
苏仝友忙道:“璋山地势复杂,将军恐怕不熟,府君命我协助将军。”
李伯辰一笑:“好。开拔!”
十三个人十三匹马,出了璋城北门之后便上了大道。大道两旁是连片的田地,此刻天时尚早,覆着稻草的田上略有些残雪,再往远处,则飘荡一层白雾。白雾之上一道青色山影延绵,那便是璋山了。
李伯辰带马慢行,苏仝友跟在他身侧,隋子昂则落后一些,哈欠连天地皱着眉。
他看看两旁的田地,便道:“苏先生,这两边的稻子怎么不收?”
苏仝友笑道:“听将军的口音,祖上是李国人吧?李国更北,没这些——这些是冬麦,以稻草保暖的。”
李伯辰想了想,一皱眉:“有了这些东西就麻烦得很,兴许逆党会在这上面走,留不下什么踪迹。”
他又往远处看了看:“此处到李国,有几条路可以走?”
苏仝友道:“大路只有一条,但沿途设关卡,形迹可疑的怕绕不过。小路么,有几条可以取道璋山往细柳城去,在那里越境。”
李伯辰点点头,心道自己事成之后,就可以走小路。
他又与苏仝友闲谈一会儿,将关防哨卡、通行道路都摸清了,才装作偶然记起,道:“对了,我这些天听人说璋山有三宝,是棉草、金茸、乌头参,可是真的?”
苏仝友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前两样,不算什么宝。那棉草是一种极细的草,山民在秋季的时候上山将草割了,晒干,到冬天用来填棉衣。金茸则是一种菇类,很鲜美。但有人吃多了会致病,近些年也没什么人稀罕了。”
“至于乌头参,倒的确算是宝贝。养气境的修士可以用它补充元气、强身健体的。”
李伯辰闻言大喜,咧嘴笑道:“好,本将正是养气境。走,快马加鞭,去山里找找那乌……”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嗯,乌头参既能补气,想来那些逆党也会进山——本将昨日将他们重伤,他们不敢去医馆,定会这么干。”
他说了便一夹马肚,快跑起来。
苏仝友这就被他落远了一些、落到隋子昂身旁。两人都跟着李伯辰纵了马,隋子昂皱起眉:“这个丘八到底想干什么?”
苏仝友叹口气:“怕是又想要钱了。”
隋子昂一愣:“怎么说?”
苏仝友毕竟不是修行人,年纪也不小,被马颠簸得有些难受。便缓了几口气,看看前方的李伯辰才道:“方耋说昨天他去了暖水巷,公子可知道他进的是哪一家的门?”
隋子昂道:“方耋昨天只跟你说了?嘿,真有他的。”
苏仝友道:“公子昨天那时在术学,我想这事急,就先问了他。说起那户人,公子是认得的——术学的教习李定家。”
隋子昂一愣,险些将马勒住:“李定!?术学里的逆党就是他?!”
又道:“那岂不是说他那个孙女李丘狐也是逆党了?”
苏仝友在心中叹了口气,道:“是。方耋说,那李丘狐出手十分了得,一连杀了两个。这李伯辰吓得落荒而逃,蹿至巷口才敢停住脚,好在那女子也没追。”
隋子昂啧啧称奇:“帝君在上——我早听说那李丘狐是个不好惹的美人儿,没想到真个这么凶悍。我原想要是陶纯熙不从,我就……”
苏仝友低咳一声。隋子昂便讪讪笑笑:“哦,说正事。那这个丘八……”
他说到此处一愣:“苏丞,我明白了。他刚才自夸说昨天杀了几个又伤了几个,如今是来追查逆党的……原来是想要乌头参?可乌头参哪能说找就找得到——他又想要钱!”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李伯辰:“那东西,百年的一根就要上万钱,他也不怕撑死!说什么也不理他!”
苏仝友叹道:“公子以为他为何要带上你?看这人满身伤疤,大概的确是员猛将。但来了璋城地界,眼见这花花世界,就起了敛财享乐的心思了吧……这样的武人倒不少见。他皮糙肉厚,在山里钻来钻去兴许还觉得是乐事,但咱们两个跟着他折腾一天,早晚要累得受不住。到那时候,只怕真要送钱了事喽。”
隋子昂沉默一会儿,才道:“苏丞,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此人自觉拿住我们的把柄,索要无度,谁知道还要在璋城待多久?依我看,不如过些天……”
苏仝友忙道:“嘘。公子,此事回府再议。”
隋子昂恨恨地哼了一声:“好。”
李伯辰原本倒没这意思,提起璋山三宝,也只为给自己去璋山找个更容易被苏仝友、隋子昂接受的理由。但听苏仝友说了乌头参的事,就真起了些兴趣。
从璋城到璋山有将近二十里路,他纵马疾驰起初的确是为了快去山上查探情况。但跑了一段,又见太阳慢慢升高、雾霭散去、碧空如洗,便愈发觉得身心畅快了。
离了无量城之后藏头露尾,少有如此张扬的日子。他心中欢喜,就又夹了夹马腹,听得耳畔风啸声越来越响。
这么一路跑下来,他不觉得有什么,倒将身后的十二个人累得气喘吁吁、快要从马上掉下来了。
等看到璋山越来越近,也觉察座下这匹马渐渐乏力、喘息声重了,他才回过神放缓速度。又在马脖上拍了拍,安抚一下它。
前方近山,道路变窄,两旁也没了田地,都是些落了叶的高低树木。
又行片刻,忽然听到路旁草木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李伯辰便驻马喝道:“什么人!?”
原本是作势探查“逆党”,可没想到这一喝真喊出个人来——一个穿厚厚麻衣的男子从草木中钻出,见他的铁甲、大马,立时现出惊慌之色。似是想跑,又没胆,到底跪在路旁。
李伯辰起初觉得这人是附近山民或者猎户。但瞧他脸色稍白净一些,手里也没什么弓、镰、锄之类的,又觉得不对。
此时后面的十几个人赶上来,见了这人,十个刀盾兵便纷纷下马,也喝:“什么人!?”
这些兵在府治衙门时精神恹恹,如今瞧见这人却来了精神。男子被他们这一吓,忙将头埋下道:“回……回将军,小人是、是山上庙祝……”
李伯辰既然作势,就只得再盘问几句,便道:“庙祝不待在庙里,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那人忙道:“回将军……庙里待不下去了,城了来里人将我赶下山,又说过两天要封山,小人只得去城里讨生活……不想冲撞了将军大驾……”
苏仝友与隋子昂原本驻马在他身侧并不言语。眼下听了这庙祝的话,立时交换眼神。他们这举动也被李伯辰看在眼中,便在心中道,坏了。怎么这时跑出个庙祝!
他们驻马处已算是在璋山范围之内,此人自称庙祝,无疑便是璋山山君庙的庙祝了。
又说被人赶下山、要封山——这些无疑是空明会人所为。他们即将动手,因而在清理山中的人吧。这些消息的确是李伯辰想知道的,可不想在身边这两人的眼前听到。
隋子昂志大才疏,苏仝友却精明。他们两个知道自己听了这些,万一起了什么心思,可就麻烦了。
他便转脸看苏仝友:“封山?苏先生,这时候封什么山?”
苏仝友皱起眉看那人:“胡言乱语。我乃璋城府丞,何曾下过封山令?我问你,有没有看到行迹可疑、似是逆党的人进山?”
那庙祝一听说“逆党”,看起来更慌,连声道:“没有……没有……”
李伯辰便出了口气,心想苏仝友这话问得妙——寻常百姓最怕与官府扯上关系。他问那人可有见过“逆党”,提起这词儿,就算他真见了什么行迹可疑的也不敢说了。
和聪明人打交道,到底要省心些。
他便笑了笑:“苏先生不要吓他,我看他也的确是个良民。”
又对那庙祝道:“本将问你,这山上哪里有乌头参?”
他说了这话,余光瞥见身旁两人似乎稍稍松了口气。
庙祝愣了愣:“……乌头参?将军,小人实在不知。”
李伯辰便皱眉:“乌头参是璋山一宝,你这做庙祝的天天混迹山里,怎么会不知道?”
庙祝听此时听李伯辰问了几句话,已将他看仔细了。便见他相貌英俊、气度不凡,又有璋城府丞这样的大人物作陪,心道这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贵公子。
又听他话中似有怨意,忙道:“回将军……此时山中哪里有参小人不知,可小人那庙里倒的确有一两支小参,两三年的,寻常人煮了水倒也能……”
李伯辰不等他说完,立时眉开眼笑:“哦?我就说,怎么能没有?亏你今天没敢私藏,否则非要军法从事!走,带我去你那庙里瞧瞧。”
说了这话再瞥苏仝友和隋子昂,见他们两个看着虽仍不愿自己去庙中,可到底比之前松了口气。便一带马、也不理他们,直往山上去。
璋山山君庙不止一个。庙祝的这个在山脚处的一座缓坡上,是青砖建成的小院,外面绕着木篱。行至门口时正看到两个穿黑袍的站在那里要离开,见了这一行人便一愣。
不待李伯辰开口,苏仝友立时道:“我乃璋城府丞,此地有军机要务,你们速速离去!”
那两人对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忙走了,显然是认得苏仝友的。
李伯辰便下了马走入院中,瞧见供奉山君的正堂门开着,能看到屋内供桌上的山君泥塑。泥塑之前香烛都没了,似乎许久无人祭拜。他就抬脚走进去瞧了瞧,见堂内曾被粉刷得雪白的墙壁都已泛黄,许多处剥落了。
但墙壁上还留有不少诗句,或许是从前空明会势力未大时,来山上游玩的文人墨客所留下的。
苏仝友和隋子昂跟进来,见他瞧那些诗句,隋子昂便道:“李将军也会作诗的么?不如留下一两句。”
李伯辰哼了一声:“没兴趣。”
正准备抬脚走出门,却在门边的墙上又看见两句:玉岭春生白云烟,雾拢丹朱尺眉间。
这两句诗狗屁不通,连平仄都不对,实在不算好句。但落款的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叶成畴。
该是前天到陶家去的那个叶成畴吧。陶纯熙说他是璋山三老洞的修士,来这儿也不稀奇。
他便移开目光走到院中,此时那庙祝跑进正堂旁的耳房中去,捧了两支尾指粗细的参出来,讨好道:“将军,这就是小人的参。”
乌头参参如其名,芦头是乌黑色的。但庙祝这两支皱皱巴巴,连参须都没了,看起来倒像两截风干了的脏手指,叫人生厌。李伯辰皱了眉:“这东西也叫参?罢了,本将不稀罕你这个——你去生火烧些水,再向那些兵要点干粮煮一锅汤,给我去去寒气!”
隋不休还好些,但苏仝友是个寻常人,骑马奔行这一路早累了。听得李伯辰这么说才松了口气,道:“这东西的确难入将军的眼,依我看咱们晌午回了城里,可以去——”
李伯辰一皱眉:“晌午?什么晌午?逆党还未查,下午还要去山里转呢。苏丞,你这样办事可不行。”
说了便走到耳房中去,坐到庙祝的床铺上歇着。苏仝友和隋子昂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便在院中站着,看那庙祝跑进院西的厨棚里忙活起来。十个兵也下了马、将马匹栓了,凑在一处交头接耳。有两个胆子大些的,还去厨棚中问庙祝要吃的。
过了约两刻钟,庙祝才整治好汤水,用几个缺沿的碗盛了,先端给李伯辰。府治衙门的兵出门带的是粗面饼,此时用水煮成汤就成了面疙瘩,味道实在不算好。但李伯辰一口气吃了两碗,那些兵见有热的喝也高兴。
只有苏仝友和隋子昂自矜身份,不肯进这破屋,也不肯吃喝,找了一条石块坐着,在风里瑟瑟发抖。
李伯辰心道已将这两人折腾得差不多了,倒是可以做正事。
便坐在床上对门外的府兵道:“吃喝完了好好歇歇,再过两刻钟,随本将进山追查逆党。苏丞,隋公子,到时你们也一起去。”
说完便往床上一躺,只过几息的功夫就打起鼾来。
隋子昂与苏仝友面面相觑。苏仝友便叹口气:“公子,你看,今天时日怕还长着呢。”
隋子昂咬牙道:“高低我也是养气境,就陪他耗着看。咱们去正堂避避风。”
李伯辰将他们这话都听了,又在他们身边穿了穿,确信这两人并无窥视阴灵的本领,便安心离去。
他此时阴灵出窍,再看这璋山便与此前不同。之前山上枯黄一片,分外萧瑟。但眼下看,却在山头模模糊糊瞧见有云雾蒸腾,多了几分缥缈之意。
此地是璋山主峰,山君所在。那云雾便是山君带来的异像吧?不过他没急着往山头去,而先下山巡游。璋山主峰占地颇广,要是人在山中走,行路艰难,怕一整天都看不完。但阴神不怕树枝勾绊,穿行无阻,约一刻钟的功夫,便在一处山沟里发现一座新坟。
这坟前无碑,却有新上的香烛供着,该是空明会中人所设无疑。他证实了这事,便在心中道也不知这璋山的山君性情如何。要是和无经山君差不多,怕没那么容易从它口中得出炼化阴兵的法子,而不得不坐视它被空明会逼上绝路,然后再出手了。
但无论如何今日机会难得,要先探个究竟。
他打定主意,便沿山而上。璋山主峰坡度较缓,李伯辰快行至山顶时,瞧见地上有丝丝缕缕的雾气蔓延,恍若仙境。
只是他清楚山君之属大多是人或动物死去之后的阴灵偶然与一地运势结合才成就的地上灵神,性情都不能以常理度之。现在此地看起来像仙境,实际上却是修罗场也未可知。
他收敛心神再往上走,却见越走雾气便越浓。等眼前只能看到三四步之内的景物时他停了脚步,沉声道:“璋山山君可在?李伯辰前来拜会。”
这话说了,却如泥牛入海,不见回应。他就又问了两次,仍无人答他。便顿了顿,换了语气,学应慨在无经山时道:“山君难道不知自己将要大难临头么?却能这样安稳。”
这一回,终于听见一个女声。声音缥缈,语速很慢,叫人觉得说话之人该是慵懒的模样。只是这话,却叫李伯辰吃了一惊:“我知道你。你在北边夺了无经山君的宝物,如今又来夺我的么?”
说话间,地上的白雾便忽然向上蒸腾。李伯辰本是在往山顶看,此时才忽然发现自己身前三四步远处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形来。
距离这样近,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女子容貌美丽,额上一点朱红,有雾气缭绕在身上化作衣裙。而眼下萦绕他身边的白雾,也是从那些雾气中蒸腾出来的。要这是个人的话,他几乎已经算是踩在她的衣裳里了。
他来此之前已在心中做了许多准备,好应对种种突发的状况,但从未想到自己听见的会是这一句。他心中一凛,道难道这璋山山君与那无经山君还是个什么朋友不成?
山君也会有朋友的么?
不过要真是这样,那事情就好办许多。会交朋友的山君,性情也总会更似人吧。倒是可以……
他想到这里将要开口,眼前那山君的身形却忽然散成了一片雾。
李伯辰心中一凛,道:“山君误会。我在无经山非但没有夺宝,反而算是救了那位山君一命。我此来也是……”
“来这儿夺宝也没什么关系。我这山上,宝物不多。要说最宝贝的,就是我了。”这回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似乎说话人紧贴着他的脊梁,只要转了身就要面对面。下一刻,李伯辰忽然感到有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上他的侧脸——他咬牙往旁边一瞥,正看见一只狐吻从肩上探出!
狐狸的体型并不大,但他肩上这狐吻却极大,看着竟与虎头类似。似乎是只白狐,黑色鼻头就有拳头大小。那毛发也并不柔软,而如钢刷一般。它说话时便吐出一股湿热的腥风,更用血红的舌头舔了舔他的耳朵。
他登时觉得身上泛起一阵恶寒,却没动。他曾听过狼人立而用前爪搭着人的后肩、只待那人一转头就咬断咽喉的传闻,倒不知道这山君是不是也打的这个主意。
这念头一生出来,却又见巨狐的两只白色前爪也从他两臂旁探出……竟是个将他抱住了的模样。
倘若还是刚才那个美丽女子的形象,此刻也能称得上旖旎。但李伯辰已经瞥见了狐吻、狐爪,知道自己眼下是被一只老虎大小的狐抱住了,心中除了寒意,是再也没有丁点儿别的感觉了。
之前与无经山君打交道时,虽也是在世灵神,但说话做事都很像人。可眼下这璋山君说话行事却妖异非常,真叫他有种“非我族类”的感觉了。
然而他此番就是为冒险来的,心中早有准备。便定了定神又道:“山君说的是。但要来夺你这宝贝的不是我,而另有其人。山君没有发现近来拜你的人已越来越少了么?”
见李伯辰并不很怕,他身后的狐影忽然散去,面前的白雾重新聚成一团,又现出那美丽相貌。不过这时是斜躺在地上,露了半个肩头出来,作出慵懒淫靡的神态:“我理会那些凡夫俗子做什么呢?本君成道,也不是由他们拜来的。”
倒是实情。灵神是阴灵与运势结合而来,虽说运势大多是因生灵聚集繁衍而形成的,可的确不算是“拜出来”的。
李伯辰便道:“那么山君也没有发现,近来山中可供你驱策的灵物越来越少了么?”
璋山君就眯眼一笑:“入了冬,凡人进山狩猎的缘故罢了。我虽主宰一地山川,可又不能不叫人生产狩猎,能怎么办呢?”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这山君是脑子不清醒,还是当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无经山君在应慨动手之前的几天就已经觉察到事情有异、入梦向自己求援,而这璋山君直到眼下还一无所觉的么?
他便只得皱了眉,直奔主题:“如果山君仍不觉有异,那么可以探查这座山峰四周。此时该有许多新坟正以香烛供之,是……”
璋山君轻叹口气,微笑起来:“你是要说,有人要夺取本君运势的么?”
她竟已知道了!?李伯辰又一怔,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或许要落空,却又听这山君道:“那就叫他们来夺好了。等他们如那无经山君一样,成了新神,再过上几百年的功夫,便晓得这究竟是怎么样的滋味。”
又转眼看李伯辰:“你这人,该是个灵主吧。照理说本君见了灵主,该索拿去幽冥才对,不过也懒得去做……你好心来告诉我这事,又想要什么?”
李伯辰原想的是,他来拜会山君,山君或许不信他的话。可能是威严的模样,可能是残忍狠戾的,但他叫那山君认清自己已在套中,便必然可有周旋的余地,之后再提出自己的要求。
但眼前这位竟早有准备的么?
依照他从前的性格,此时该当即告辞离去。但他连日来逐渐窥得修行之秘,又晓得这世上有种种神奇术法过往,知道若要日后自身安稳,现下就必要多了解掌握一些,才不会又闹出与应慨相处时的乌龙来。
眼前这山君虽说性情怪异,但听她说话却似乎比无经山君更好打交道,便忍不住探起究竟,道:“在下的要求暂且放下……但山君既然知道被人设伏,为何无动于衷?”
山君笑眯眯地看他一会儿,却道:“你可知我是何时成了这地上灵神的?”
她说了这话,身形又变。身子全化作雾气,只剩下一颗头颅悬在雾上。李伯辰知道这话该不是在问自己,便默不作声。
头颅便道:“已有一千四百多年了。”
“我初成灵神的时候,心中十分欢喜。想从此便与天地同寿,用不着担心会死。我是神灵,世间不会再有更崇高的了。”
“我又可掌管一地山川,是其中主宰。人们来拜我求我,诉说心事,我也觉得新奇有趣。可慢慢的,我晓得做山君其实不是件好事。”
“因为我被困在这方寸之间了。璋山虽大,可一千四百年,早看厌了。既为山君,也不能再修行,就无事可做。原先这山里还有许多人,但后来建了璋城,人们都去了城里,山中就更寂寞。李伯辰,我问你,如果你是我,会不会也觉得寂寞?”
李伯辰想了想,叹道:“会。”
这些话叫他想起无量城。此前的三年一直待在无量城中,除去吃喝、巡逻、作战,就再也无事好做。城墙上的每一块砖他都要熟悉了,许多时候心里闷得发慌,倒觉得妖兽来时在雪原上搏命反倒痛快点。
他一时间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也不觉得这璋山君怪异了,便又道:“山君为何不常去璋城瞧一瞧?那里比山里热闹。”
他这话音一落,之前还语气慵懒的山君忽然道:“去璋城?怎么去!?”
她这两句话忽然变得声色俱厉,周遭雾气也忽然黯淡,竟成了乌云。只听林稍一阵沙沙作响,许多挂在树上未落的枯叶便落下,如雨一般。
李伯辰心中一凛,正要暗道不妙,却见黑雾忽然如水般流动汇聚,最终变成了锁链!
此时再看那山君,竟然是被锁链困住了的!
先前她周身缭绕的云雾成了衣裳,遮住她的身体,而此时她身上缠绕的便不是云气,而是乌黑的铁索了。那铁索有手指粗细,在她身上层层叠叠,缠得只露出一张脸。又往四面八方蔓延,一些深入这片山头的土地之中,更多的则探向远方,延伸出不知多远。
她走动的时候,那些铁索便如水一般流动,哗哗作响。虽说并不影响她的动作,却始终无法摆脱。李伯辰终于明白她所说的“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的意思了——就是这些铁索将她锁在璋山之中了吧。原来做地上灵神要付出这种代价的么?
此时她脸上神情凶恶,又道:“如此过上几千年,你还觉得快活么!?”
说了这句话,身上的铁索又陡然化作刚才的雾气,她也再变得慵懒和善起来:“所以啊,倘若有人要夺我这山君之位,我倒觉得是件好事。那人替了我,我便可游荡世间。要是将我杀死了,我也早活够了。”
她……是本就要求死?李伯辰心中既惊诧又失望,才明白自己想要从此事中捞好处的想法大概是一厢情愿了。又想倘若空明会那些人知道这山君有这样的念头,也不会那么大费周章了吧。
但他想到此处,心中却忽然一动,记起山君庙中墙上所提的那两句诗——玉岭春生白云烟,雾拢丹朱尺眉间。
他刚见这两句,只觉得写得矫揉造作。但现在见到璋山君的模样,才意识到叶成畴的这两句,就是写她的吧?
玉岭春生白云烟,可解作“玉体横陈白云烟”吧。雾拢丹朱尺眉间,更好理解——写的就是她额上的一点朱红。
如今想这两句诗,简直是淫词艳曲。叶成畴竟敢在庙中题这两句,不怕触怒这山君么?还是说……李伯辰瞧见她此时又恢复那种慵懒魅惑的模样,忍不住皱起眉:“山君可知道璋山三老洞?”
山君瞥他一眼,微笑起来:“怎么,你和那里的人有仇?灵主,若你想对他们不利,今日可就得留在这山上了。”
李伯辰便知自己该是猜得捌玖不离十,但仍道:“这话怎么说?”
山君眯起眼道:“你这人倒是好奇。这就叫你知道,那洞中有个修士,是我的情郎。与你有仇的是他么?”
怪不得。叶成畴果然见过这山君。只是心中虽然早有准备,可听了情郎二字仍忍不住一愣——那叶成畴看起来面方口阔,约是四十来岁的年纪,模样也是一本正经,实在与这两个字联系不上。
再看这山君……虽说似乎是妖修化身,性情也怪异,但打露面到现在并未对自己起什么坏心。要依着人的道德标准而言,似乎有些“放荡”,但李伯辰又记起她现身在自己身后时,化的是兽身。
也许即便这山君,心中也有些男女之防吧。
他叹了口气:“我与他不算有仇,但有一件事——在璋山设阵的是城中空明会诸人。而将要杀你的,该是叶成畴。”
山君愣了愣,随后似乎笑得更开心。但下一刻李伯辰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她的嘴角的确是在翘起来,但也在慢慢咧开,直至耳后。那双眼睛变大,渐渐红赤——她的面孔化作了半人半狐的模样,分外诡异。
林间起了微风,卷起地上落叶,冷得刺骨。但这风却只贴着地面游走,稍高些的树枝反而一动不动,仿佛那里的空气凝固了。
“你这灵主,若是来挑拨陷害的,可就是自寻死路了。”
李伯辰沉声道:“这种事,山君一查便知,我何必用它来挑拨。而且我还猜,叶成畴也只是一枚棋子。他夺取你的气运之后,空明会中人也许会将他杀死,如此便可名正言顺成为地上灵神——山君可对此有什么头绪?”
狐脸山君口吐人言,但此时声音飘忽刺耳,倒与阴差有些像:“谁叫你来说这事的?”
李伯辰道:“我自己。起初是因一些私心——我是灵主,想要得到山君炼化阴兵的法子。偶然知道空明会中人或许对你不利,才想以此交换。”
他叹了口气:“可刚才和你说话,又觉得山君的性情或许也能称得上烂漫。如果是别人要做此事,我现在该已经下山、不管闲事了。但知道是叶成畴……我就不愿看到这种薄情寡义的事。”
那山君沉默一会儿,狐脸慢慢褪去,重变成人脸模样。
“早年……他十几岁的时候,倒的确问过我如何做山君。”她被云雾笼着,像是在缓步行走,又像是在慢慢地飘,“前年也问了我这事,我也教过他。哦,原来是这样的心思。”
忽然转脸看李伯辰:“无经山君说你喜欢做坐山观虎斗的事,今次是不是也是一样?”
李伯辰笑了笑:“无经山是误会。那位山君心思太重,误以为我在胁迫它。至于这次,我刚才已说过,是想得到炼化阴兵的法子。”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但现在不必了。你原本就清楚有人设伏,如今看又是个妾有情郎无意的故事。我以此要挟获利,就太下作了。山君保重,告辞。”
他说了话便转身,心底却觉得花了这么多心思行险却是如此结果,实在有些遗憾。他倒也说不清在此时再要炼化阴兵的法子究竟哪里不对,可既然心中觉得不舒服,那就不是自己该做的事吧。
他既是阴灵,倒不用真如人一般“走”。念头一动,便飘行出十几步之外,山君也未拦他。再用了十几息的功夫便行至山下、穿墙进屋。此时也只过了一刻多钟而已,院子里那些兵还在闲谈,而他的身子躺在庙祝的床上,已经睡着了。
他便附身上去,重新“睡”着。他这阴灵一睡,肉身便会醒来,转换时神智有一瞬间的模糊,有些像人极困时的情况。
但这一回这感觉刚生出,便模模糊糊看到自棚顶探出一张白色的脸,一直落到他面前。他一惊,看得清楚了——是璋山君。
“你果真无所求。从未听说过你这样的灵主。”这面孔平静地说,“既然如此,我就给你好处。叶成畴要杀我时,你来山上,帮我将事做成,我传你炼化阴兵的法子。”
李伯辰平躺着向四周看了看,确认这是梦。无经山君可以入人梦中,璋山君也可以,他倒也对这法门动了心。可炼化阴兵之法“失而复得”已是意外之喜,便道:“山君也知道我是灵主,身份敏感。要叫我抛头露面与空明会对抗,怕我做不到。”
面孔笑了笑,不知怎的,李伯辰觉得这笑有些哀婉:“我是璋山之主,当然有办法保你万全,你来就是了。”
李伯辰在心里略衡量一阵子,一咬牙:“好。山君请讲。”
……
……
再醒来时,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山君要他做的事细想也不难,只是没料到这种地上灵神竟有如此的心思。从前听人谈起山君、河伯时,大多只觉得神异莫测,可如今倒觉得,也都还是“人”吧,只不过性情格外古怪了些。
见他睡醒过来,苏仝友很高兴,该是因为在庙中无事可做又冷,反而觉得不如进山走一走好吧。李伯辰用庙祝送来的热水洗了把脸,就吆喝那些府兵备马要进山。要此番前来要做的事已做成了,打算下午只去做做样子、再打几只野味便班师。
但一行人准备妥当,将要出发时,山道上忽然驰来一匹快马。那马上也坐了个府兵,到门前便勒马跳下,快步跑到苏仝友面前道:“苏丞、公子,府君令二位速速回府,有要事相商。”
苏仝友愣了愣,看一眼李伯辰,道:“府君可说过是什么事?眼下李将军还有军机要务。”
那府兵该是因为心中焦急,因而把李伯辰给忘了。此时也看了他一眼,脸色有些犹豫。李伯辰瞧见他这模样,心中一凛,道不会是自己扮作彻北公的人这件事被揭破了吧?但转念一想真是如此的话,怕来的就不只是这个传令的了。
便哼了一声:“你们尽管说去。本将可懒得掺和你们的地方政务。”
苏仝友向他施了一礼,招手叫那府兵凑近,道:“你说。”
府兵便在他耳畔说了,隋子昂也凑过去听。
听了一句,脸上神色先一滞,立即转眼看李伯辰,却又浮现出喜色来。
李伯辰愣了愣,便见他哈哈笑了两声,似又觉得这笑不妥,忙收敛了,道:“李将军可知道是什么消息?”
李伯辰沉声道:“若同我有关系,也不介意听听。”
隋子昂便背了手挺起胸:“无量城又破,彻北公要去国都请罪了。已经是十几天前的事了。”
李伯辰心中一惊,险些从马上掉下来。隋子昂见他这模样终于忍不住又笑,道:“李将军慢慢在山里查逆党吧,我们先回了。”
说了这话他便跳上马,飞纵而去。苏仝友也叫府兵垫着脚上了马,脸上倒波澜不惊,只道:“将军也该早日南下与彻北公汇合了吧。告辞。”
这两人一走,那十个府兵竟也都跟着走了。李伯辰愣在原地,半晌没说出话来。他这愣,倒不是担心自身安危——府兵来报说彻北公是去“请罪”,可见暂时无事,那他们至多冷落自己,而不会做出出格的事。
他愣的是,无量城又失陷了。
得知万有城失陷的时候是几天前,这意味着它实际上是在无量城被攻破之后的三四天就落入魔国手中了。从那天到现在也只过了三四天……这是说自己逃离无量城三四天之后,它便又陷落了么?
怎么会这样快!?
他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会不会是因为隋不休被妖兽俘获,吐露了大量机密才导致了这个结果?不……不会。那妖灵是被他带回去了的。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隋不休被妖灵所惑,之后出卖了机密?
他又想,也觉得不可能。妖兽军即便得到了消息,还得准备、调动。数万大军要做出反应,至少也得一个月。
他忍不住转脸往北边看,知道极远的地方,当涂山脉中,已经豁了一条大口。魔国得了万有、无量两城,终于在天子六国的北方门户站稳了脚跟,经过休整,很快就可以向东西出击,图谋弥勒城与大空城了。
与陶文保喝酒时,他觉得再过几个月隋国就要大乱,没想到这事比他想得还要快!
如果自己是统兵的将领,现在就该立即在弥勒、大空两城外围修筑堡垒工事。实在来不及,请庙堂的高人直接将山炸塌一段也好。至于隋国境内……从当涂山之后的四横山脉到中部的靖州、梧州一带,有将近一半的国土都无险可守。如今接连折损战兵,兵力已经不足,千万不可与妖兽在那片土地上打消耗战,而该立即迁民、将那两州清空,隔着中部的五门江与妖兽军对峙,务必将它们牵制在隋国北境等待援兵,而后……
但他想到这里,忽然愣了愣,心道自己在做什么?在无量城中就只是个十将而已,如今更连“兵”都算不上了,想了这些给谁听呢?
之前纵马奔驰,感觉到久违的快意,此时却觉胸闷得发慌,只想长啸一声。他知道这些事本不该是自己操心的,想了也无用。但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老农——在一块田地上耕耘了三年,虽然之后迫不得已将那田卖出了,但忽然知道有人叫那田撂荒了,心中怎能痛快。
可看隋子昂刚才那眉开眼笑的模样,该不会有自己这样的心情吧。他从未在北原上直面妖兽,不知道那些东西有多么凶残可怕。隋子昂或许觉得六国国祚延续千年,北原战事失利也不过是一时之危罢了,总会有其他人处理好。
像他这样的隋国公子都这样想,更南那些不与魔国接壤的……那些君王、那个天子,会不会也这样想呢?
李伯辰在马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心中黯然。但到底对自己说,我在璋城做的这些事,正是为了日后有安身立命之本。至于往后……是终老于山川,还是叱咤风云,就全看天命吧。大厦将倾、沧海横流之时,正是英雄出世之日,但愿我也能成为一个英雄吧。
他又叹了口气,一夹马腹,向璋城行去。
入城之后他并未掩藏自己的行踪,而穿了铁甲,大大方方地在车店堂内吃了一餐饭。车店掌柜该没料到他是个军官,神色有些慌,多送了他些吃的,李伯辰便笑纳。
而后他上了楼,卸下甲衣,想自己再等个两三天该也不要紧。璋山之事就要成了,不可功亏一篑。至于彻北公隋无咎……他这次该清楚自己死定了吧。无量城一破,他随残兵出逃,手里什么资本都没了。
隋子昂说他南下请罪,李伯辰却觉得他该会带隋不休逃到南边的鱼国去。要是胆子再大些,会直接去天子国寻求庇护吧。听说那位天子喜欢玩弄权谋制衡之术,想来也会乐意有彻北公在手,节制隋王。
要是如此,自己这个“彻北公的统领”也就还有些凭峙,此地府治也不会轻举妄动,只是方耋的希望要落空了。
他站在窗边向外看,心道那人惯会投机,不知道得知无量城的消息会做何反应。
他心中有诸多事情要考虑,自身处境又极微妙,这一下午的时间便过得很快。其间阴神出游过,发现盯着他的人从两个变成了四个。也许府治打算等接到“清查彻北公余孽”的命令时便将自己绑了,但这世上传递消息的速度很慢,哪怕就在此刻那隋王已颁下旨意,璋城也得等一个多月之后才能得令。到那时,自己早溜了。
日落之后,他又下楼吃了餐饭。再等上两个时辰,待听到城中隐约传来十一声响时,窗外才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李伯辰走过去开了窗,外面露出方耋的脸。他稍稍一愣,随即跳进来,道:“将军知道彻北公的事了吧。”
此时的语气不像昨夜那么恭敬了,神色也平静许多。李伯辰走到床边坐下:“白天才知道。”
方耋站在窗边向外看了看,见李伯辰不再言语,压低声音道:“那将军有何打算?”
李伯辰一笑:“你慌了么?大公只是去国都请罪,到底请不请得下来还未可知,你还是暂且安心为妙。”
方耋皱眉道:“但你之前叫我去无量城,说可以得到富贵。我如今怎么办?我不是你……见势不妙你大可以一走了之,我却有个老母。我去不了无量城,要是在璋城……又被人知道你我之间的事,我还怎么安心?”
李伯辰冷笑一声,反问他:“那么你想怎样?”
此时听了方耋说的这些话,他已在心中暗道此人果然是自己想的那样。倘有好处,就攀附逢迎。如今见许给他的好处没了,立时态度大变。他已打定主意,如果方耋看起来将要同自己翻脸,便立即动手将他擒下。若在那之后仍态度强硬,怕不得不取他性命了。
可叫他意外的是,听了他这语气不善的一句反问,方耋却怔了怔道:“你果真也没收到什么彻北公的密令?”
又叹息一声,也在床边坐下:“李将军啊李将军……唉,你可真叫我走投无路了。”
李伯辰刚要开口,方耋却又站起身,沉声道:“既然是这样,我就要带阿母先离开璋城了。也有一句话奉劝你——最好今夜就走。”
李伯辰没想到方耋会说出这种话。他今夜就是来劝自己离去的么?只是不知这是出于好意,还是为了自保。他便一笑:“你可以走,我却走不得。我为大公做事,纵使情势危急,也要死而后已。”
方耋愣了愣,在屋内走了两步,犹豫片刻才道:“将军,别怪我没提醒你——苏仝友和隋不休已经打算对你动手。他们的计划是,明日带你一起上璋山,到时夺取了山君运势,就将你也杀了。等再把叶成畴处理掉,只将你的事情往他身上一推便可。你今夜不走,怕就走不了了!”
这话叫李伯辰更加意外。意外的不是府治衙门的人要对他不利,而是从方耋口中说出来。
“你今夜是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
方耋叹了口气:“我本不想来告诉你。但昨天偶然叫阿母知道了我和你的事,她今天又听我说了隋子昂的打算,就以死相逼,叫我报信。李将军,昨夜无论你是在示恩还是出于本心,今夜我都算还了你的情了。”
李伯辰沉默片刻:“有这样的母亲,也是你修来的福分。”
方耋一笑,也不知在想什么,又道:“那么我就告辞了。”
他一撑窗沿打算跳出去,李伯辰开口道:“无量城的富贵,你的确得不到了。但我这里还有另一条路,想不想走走看?”
方耋一愣,收回了手:“另一条路?将军指什么?”
李伯辰在心中笑了笑,道方耋如今这模样,该是仍对自己这个彻北公的亲信抱有些希望的——希望能从自己身上再得到点儿什么。不过此人可以冒死来报信,他如今便觉得方耋的这种心思也属人之常情。
于是沉声道:“方兄可以将眼界再放宽些。魔军已经夺取了万有、无量两城,想来隋国很快就会变成战场。到那时天下大乱,想要得到富贵可比现下容易。方兄就没想过,在这乱世中建功立业的么?”
方耋苦笑一声:“你说的是这个?我真没想过。但即便想了也没什么用,那种世道是你这种人的天下,我一个无名小卒,能有什么机会。”
李伯辰道:“我之所以能被彻北公看中,是因为我的武力。如果你想要,也可以有。方兄,想过做一个修行人么?”
方耋愣了愣:“修行人?”
又道:“曾经想过。但看了隋子昂修行时的那些事,就断了这心思。”
李伯辰便道:“顾虑是什么?钱财么?我给了你五万钱,那枚玉佩也值五十万。如果你急于脱手,大概十万钱也是有的。有了这些,你修至养气境该不成问题。”
“至于功法——你眼下供奉的是六渎帝君,但既然没有修行,改信北辰也来得及。我这里有北辰心决,还有破军、天诛两种术法。如果你想走这条路,我都传你。”
方耋吃了一惊:“北辰心决?你是指……”
“对。北辰一脉的庙堂修法。”李伯辰道,“除非你相信你自己真是那种资质奇差无比的人,否则总能入门。北辰心决如果你修不了,想要的人多的是,又是一笔横财。”
方耋的眼睛亮了亮,沉默良久,才道:“将军是又想叫我做什么事么?”
“明日我随叶成畴上山。你今夜将你母亲送去城外安顿好,明日去璋山附近,一见山上起风,立即将外围设下的那些阵破掉一两个。”李伯辰沉声道,“此事并不难,只需要决心和勇气罢了。方兄,我知道你不甘屈居人下,如今遇到我,就是机缘,只看你能不能把握。”
方耋脸上露出惊疑之色,沉吟许久才道:“李将军……怕不全是为彻北公做事的吧?”
此人的确聪明。李伯辰心道这也是好事。聪明人都不愿一生默默无闻,方耋的心事该是被自己料中了。
他便也不说别的,直接开口,低诵北辰心决灵悟境的咒文。方耋忙竖起耳朵,仔细静听。李伯辰只诵念一半,便道:“这是一半,并不完整。方兄以为如何?”
方耋琢磨一会儿:“我小时候试过府兵百将修的法门。依我看,将军这修法更加精妙,似乎的确是真的。”
李伯辰笑了笑:“明日将事情办成,我把养气境的心决一起告诉你。”
方耋深吸一口气,抬眼看李伯辰:“将军,无论你明日要做什么,我都实在没什么信心。但你有一句话说到我心里去——我不甘屈居人下。好,明天我上山,如果你真成功了,希望可以信守诺言。我方耋一生从未信过什么人,如今,只信了你这机缘。”
李伯辰正要开口,却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便只道:“富贵有命,成事在人。方兄,共勉吧。”
方耋脸色凝重地向他拱手一礼,翻窗跳了出去。
李伯辰便立即闪身门旁,将耳朵贴在门上去听那脚步声。听了一阵在心中叹道:今天晚上还真是多事之秋。
便将门打开了。
门外的人穿了一身黑绒斗篷,抬起手正要敲门。见门开了一愣,又看到李伯辰,忍不住道:“你……”
李伯辰轻叹口气,道:“陶小姐,这么晚,你不该出来。”
陶纯熙褪下兜帽,直勾勾地盯着他:“李伯辰,这些天你还好吗?”
她说话声音很轻,嗓子略有些哑。站在廊中灯光昏暗、又裹在黑斗篷里,整个人更显得柔弱憔悴。李伯辰听她问了这一句,心中陡然泛起一阵酸楚,喉头哽了哽。
但他轻出一口气,道:“我还好。”
陶纯熙眼圈一红,可李伯辰也不知该说什么,甚至不知该不该请她进屋。两人便在门前沉默一阵子,陶纯熙忽然掉下两滴泪,道:“李伯辰,你带我走吧。”
他都不记得自己经历了多少次九死一生的凶险,但无论到了何时,心中总有一丝清明。然而听了这几个字,却觉得头脑嗡的一声响,眼中只剩下她那两滴泪。
过了两息的功夫,他才心道,这是什么意思?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么?不……是陶文保叫她来做什么的么?可她现在的模样……
他还没想好该说什么、要不要说,却见陶纯熙抬手擦了擦眼,低声道:“对不起,李将军,我信口胡说的。”
李伯辰看到她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更觉得心中成了一团乱麻。她刚才那句话是当真的么?要是自己答应了,她真会跟自己走么?
是不是我的反应太慢了……她以为我不愿的么?他张了张嘴,只道:“陶小姐……”
“阿爹叫我来告诉你,他得了隋公子的传讯。”陶纯熙微微侧过脸,轻声说,“大王派遣了使者赐彻北公毒酒,彻北公打算转而北上,退回到四横山去。隋公子说,过些日子此事传开,凡与彻北公有关系的,都要被牵连。阿爹叫你尽快离开璋城……就去李国吧。”
李伯辰心中一沉,但并不觉得十分意外。只是,隋不休难道真是为了自己着想么?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位公子在如此情势下,还要冒险提醒?
他想了想:“陶小姐,那你们……”
“我和阿爹也要走了。”陶纯熙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转过身,“李将军,后会无期。”
她说了这话,便慢慢走开,十几步之后走到转角,下了楼梯。
李伯辰能听到她轻微的脚步声,却觉得这声音是敲在自己心头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追过去问,陶小姐,你刚才那话是当真的么?
可到底长出口气,倚在门框上。
当真又如何呢?他心道,我难道真能带她走么?又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