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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大江决堤了,浑浊的江水夹杂着各种杂物翻滚着涌进了城内;木丸州内的大街上,疯狂的人群和战马在奔跑。

    安南军溃兵也在奔跑,时不时有人被挤翻或绊倒,或中箭受伤,很快就会被明军疯兵淹没在人潮中,死无全|尸。一个年轻的安南人手里拿着一枝火铳,仰起头大口喘着气跟着人群拼命跑。

    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手里没有弹药的火铳和一根棍子一样没有用,此时武将和士卒早已相互不能辨认,根本没工夫停下来装弹反击,后生嫌火铳多余,径直扔了继续跑。

    “啊啊啊……”前面的人忽然喊叫起来,人们一下子慢下来,那后生也急忙放慢脚步,但拥挤的人群在后面,马上将他推翻在地。后生摔倒在地,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样大叫,扑腾着要爬起来,因为他知道停下来被“疯兵”追上是甚么下场。语言不通,连投降都不行。

    他刚站起来,发现前面也有大群敌兵冲过来,难怪前面的人会突然停下。“哐”地一声,一个人撞了后生一下,他一个踉跄,又扑倒在地,急忙连滚带爬地想找地方躲。街旁有一栋房子,许多士卒撞开了门,正往里面涌。后生又怕又急,也想往里面躲,但马上就被另一个摔倒的人压在了身上,挣扎了几下都没能爬起来。

    “叮叮哐哐……”明军士卒拿着刀枪直接撞进人群,刀劈枪|刺,那不要命的可怕样子,就好像连牙齿都要用上咬死安南兵。

    后生浑身直哆嗦,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缩在墙角的一具尸体下面,他瞪着眼睛,看着几个满脸血污的敌兵正对着地上一个安南兵乱|捅,那安南兵早已不动了,仍被继续砍了起码十几刀。

    一个明军士卒的肩甲上被反抗的人砍了一刀,刀在他的脸颊上拉了个血口子,血留得满脸脖颈都是,他却还在扭住一个安南兵的头发,拿着刀在那人的脖子上像跺排骨一样又砍又锯。

    地上血水横流,空中血雾横飞,简直比混乱的屠宰场还可怕。附近的房子已被点起了火,许多躲进房子里的士卒又从浓烟中跑出来,被砍得面目全非。

    ……城中多处燃起了大火,到处都在惨叫嘶喊,尸体随处可见,简直一片狼藉,仿佛突然发生了地震后的惨烈。

    明军冲到了水门内的码头上,连船上都全是明军将士。

    码头上、港口内的许多战船燃起了大火,有的被明军抢了,还把船驶进了大江。大江上的安南军水师似乎无人统率,有的径直张帆向东面跑了,无数战船被径直丢弃在港口和江边。

    这座江畔平原上的富庶重镇,在次日早上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死城。炮火已经停息,战斗已经停止,人应该远远没有死完,但此时所有安南军民都在明军的铁蹄下簌簌发抖,躲在家里或角落里,没人上街来。

    偶尔一阵火铳声或弦声,就仿佛在荒野上打猎的响动。水雾中夹杂着烧焦的气味和令人作呕的腥味,死气沉沉中带着浓浓的肃杀之气。

    一面写着“明”字的血红军旗从城楼下面出现,接着成队列的步骑从血污和尸体中整齐地行进,整齐的步兵脚步声和铁蹄的密集声音,响作一片。

    檄文张贴在各处的墙上,骑在棕马上的朱高煦微微侧目,一列“毋恣妄取货财,毋掠人妻女,毋杀戮降附者”的汉字闪过眼前。但旁边的墙角下,一具衣裳狼藉的皮肤惨白泛青的妇人尸首正四仰八叉地被丢在那里。

    战争就是这样的,想完全避免残|暴,如同想不让将士兄弟死伤一样,完全是个笑话,除非和平止戈。远处传来了一声长声幺幺的喊声:“王师吊民伐罪,铲除暴|政,安南百姓有福了……”

    朱高煦率军来到了州府衙门外面,周围已经被明军将士守住,一群安南国官吏跪伏在门口,其中一个双手举着一枚印。

    赵平翻身下马,走到那官员面前,伸手拿起了印,又拿出一块手绢反复拭擦了一番,然后走到朱高煦的马前,双手捧了上来。

    朱高煦拿起印,翻过来看了一下,刻的字居然是汉字。

    就在这时,刘瑛策马过来,下马抱拳道:“禀王爷,末将进城后先去了水门,夺得战船八十余艘,烧毁敌船无算。”

    朱高煦道:“挑选会水战的将士,整顿水军,控制此地江面,并在木丸州港口部署火器。若遇敌军水师反攻,水军立刻退回水门江畔,水陆呼应防备。”

    刘瑛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转头看了一眼,喊道:“王指挥。”

    王斌上前道:“末将在!”

    朱高煦道:“即刻率前锋人马,在江上架设浮桥。”

    王斌道:“得令!”

    就在这时,跪伏在地上捧着印盒的官员居然开口说起汉话来:“原来您就是英明神武、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名闻天下的汉王殿下!罪官闻汉王大名,如雷贯耳,未能立刻拱手献上城池,罪官大错特错……”

    朱高煦听罢问道:“你是阮公瑰?”

    那中年官员愣了一下,忙道:“惭愧,罪官正是。”

    朱高煦道:“大明皇帝诏令将士前来,是为公道大义,为惩罚胡氏弑君篡|位、鱼肉百姓的不道罪行。尔等原为陈氏之臣,何不改邪归正,重新做陈氏国君之忠臣?”

    阮公瑰欣喜道:“罪官还有将功补过之机会?”

    朱高煦跳下马,把印重新放回他手里的盒子里:“你若愿意,仍做木丸州主官,把那些愿意效忠陈氏宗室的文武都召集起来,恢复木丸州秩序。下榜安民,巡检各处暴|民借机生|乱,避免战争造成更多罪恶之事。”

    阮公瑰拜道:“下官等谢汉王殿下既往不咎!”

    “闻阮公爱惜百姓,你若继续出掌木丸州,安南百姓幸甚。”朱高煦上前亲手扶起了阮公瑰,周围的亲兵将士没吭声,不过都盯着这些安南人的一举一动。

    朱高煦说罢,带着将士向大门里走去,他想叫身边的亲兵的翻翻公文,有没有安南军的机密。

    但他叫人打开大堂的大门时,顿时愣在了那里,因为大堂上没有公文案牍,却蜷缩着一屋子的女子,都挤满了!各种乐器、五颜六色的衣裳丢得一片狼藉。

    原来两军在城墙上下拼命的时候,此地主将却在这里玩|女人。打完了仗,他又马上改胡姓为陈姓,还是贵族官僚,可以继续玩|女人。



    蜿蜒的支流(duong river)汇入大江,大江对岸离升龙就不远了。

    河岸上长着许多竹子,离河岸稍远的平原上,树林、稻田与村庄错落。分散的明军士卒拿着弓|弩,小心翼翼地在树林里搜索着。周围五步内必有明军将士。

    平夷右副将军张辅正在林子边上,他拿刀鞘扫开荒草,走到一颗树下,一掌拍在树干上,抬头观摩着上面的枝叶。

    他需要寻找合适的树木,尽快建造战船。

    尽管升龙城仿若近在咫尺,但是安南军坚壁清野,早已把大江北岸的北江府附近河流上的大船调走、或烧毁了;安南军还在升龙附近的大江上部署了水师主力。明军不逐渐水军,就不可能从这里渡过大江。

    朝廷诏令大军应在明年二月之前,结束安南战争。时间紧迫,张辅两天前离开西路军大营,前天旁晚才赶回军中,刚回来就命令诸部、择地建造战船。

    就在这时,河岸的大路上两骑并行飞奔,扬起了一股尘土。张辅和身边的武将都不禁侧目。

    不一会儿就有军士来报:“大帅,汉王有军令送到中军!”

    “送过来。”旁边一个武将见张辅点头,便帮着吆喝了一声。

    等骑士呈上军令,张辅先拆开漆封一看,上面是汉王亲笔,骨力刚健颇有名家之风的行草书法,写道:我部已于昨日旁晚攻陷木丸州,并缴、烧战船无算,夺占大江见面,于今晨开始架设浮桥。令东路军新城侯部,克日率军向木丸州靠拢,渡过大江,合军进抵多邦城。

    张辅看到这里,愣了好一会儿。再次检查漆封的用料,用印的位置,都没什么问题,而且信上的字确实是汉王亲笔,写得十分流畅、毫无模仿的痕迹。

    “大帅,发生了何事?”身边的部将好奇地问道。

    张辅将信递给左右,面无表情地说道:“汉王已攻陷木丸州。”

    他在心里略微一算,汉王军攻下木丸州,竟然只用了两天?张辅是两天前才离开的汉王军大营的,彼时他亲眼所见,围城工事刚刚建好,连云梯也还在建,当天下午炮击了一阵,明军还未正式发起攻城战。

    按照书信上写的,汉王最多只有前天、昨天两天时间攻城。

    张辅刚知道这个军情时,有点不敢相信,因为他完全没料到木丸州如此不堪一击!

    他是亲自到了木丸州一趟看过的,那座城池即便是在大明朝内地,也是一座坚城;城上重兵防守,兵器林立,早有防备……木丸州守军还有个优势,南门靠江,而安南军还掌控了大江江面;这样既不会短缺弹药粮草,也随时可以得到增援。

    这样的城池,若是运气不好,围攻两年也不一定能拿下。汉王是怎么两天就强攻下城池的?

    张辅一时间非常困惑,因为那时他分明看到,汉王居然在木丸州慢吞吞地修围城工事,不像是趁其不备的突然袭击。

    部将们纷纷议论起来,有人说道,“汉王果然是厉害,听说‘靖难之役’时,便能征善战屡立大功。”“白鹤江面钉了许多竹木阻碍水运,汉王也没船,他怎么拿下了大江上的敌兵战船……”

    张辅也与部将们同样好奇,寻思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想起汉王说过的一句话:不管怎么城,都是人在守,还是要看人。

    一时间张辅心里倒有点酸楚不高兴,但俄而他又为自己的心胸感到羞愧,心道大丈夫岂能如此?何况友军获胜,于大局本是好事!

    或许内心那一丝不悦是有原因的。两天前汉王下令,明军一面攻打木丸州、一面在东边建造战船,寻找更多渡江的机会……虽然这是主将的部署,但隐隐有种比试的意味。毕竟汉王负责木丸州那边,张辅则在北江府附近,分别办事。

    现在张辅连树木都没砍好,战船更是影儿都没有,汉王已经要渡江了!大局虽然是一次胜利,但比试上张辅却觉得自己输得十分彻底,谁输了能多高兴呢?

    似乎还有一个原因,汉王虽是亲王、皇帝的儿子,不过身份对战场上的胜负没有作用,汉王才二十多岁;张辅已三十出头了,整整比汉王大八岁。张辅下意识就想,若是汉王能多历练八年,自己不是完全比不上他了?

    张辅心气儿还是很高的,内心里隐隐有点不服与不甘心。

    他沉默了片刻,便道:“传令诸将,停止伐木,全军准备拔营,向西靠近木丸州!”

    “得令!”

    张辅毫不犹豫地下达了配合汉王军的命令。大局就是大局,何况汉王是兵权最高的人。若是为了私心,不顾战局,张辅会觉得自己是个毫无心胸的庸将,根本没资格和人比较了。

    ……朱高煦在木丸州府衙大堂上,见到那么多异国小娘,虽然她们是贵族的家妓,朱高煦心里还是很动心的。里面高矮胖瘦都有,有姿色很不错的,也有皮肤太黑的,不过都很年轻。

    他踱步到大堂中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娘们。从云南府城出来后,朱高煦几个月不近女色了……在汉王府时,不是绝色美人,他根本看不上;哪知几个月不沾女子,竟忽然变得如此饥不择食,随便看到一些年轻小娘,便已觉长得十分不错。

    不管那些小娘的身段是否有视觉冲击力,那特有的女性身子线条,朱高煦看着也觉得十分美好。他的目光十分仔细,从她们那隆起的胸襟柔软的腰身往下看。

    朱高煦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时,发现赵平正瞧着自己,俩人面面相觑,一时有点尴尬。朱高煦倒是十分镇定地说道:“我还是喜欢不胖不瘦的女人,肉太多或完全没肉,都会破坏女子的身段。赵把总好哪一口?”

    赵平忙抱拳道:“这些女子都是那阮公瑰的玩物,王爷攻破此城,她们都是您的囊中之物了,不是末将该想的东西。”

    “你这汉子,嘿嘿!”朱高煦笑了一声。

    赵平见朱高煦兴致很好的样子,也似乎放松了一些,便陪笑道:“王爷何不挑一些看得上眼的?一会儿兄弟们让查一遍,叫她们洗了身子,送到王爷房里。”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意思不明的声音。

    这时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高挑女子向前走了两步,微微一蹲行礼,又抬头看着朱高煦媚|笑了一下,用生涩的汉话道:“王爷,要我吗?”

    “哈,她会说汉话,就她。”朱高煦指着那女子道。

    他的兴致更高了,马上继续开始巡视自己的战利品,在一群女子中挑挑选选。他发现一个小娘脸圆圆的、下巴略尖,十分秀气可爱,便驻足多看了一眼。

    不料那圆脸小娘蜷缩着身子,一副害怕的样子,还露出了厌恶的神色。朱高煦也不强人所难,马上看向了别处。

    另一个身段娇小的小娘挺起了胸,望着朱高煦,手放在腹前不好意思地微微向上挪着,似乎在说她虽然个子小,但有饱|满的地方。朱高煦觉得她的脸长得一般,可能他更习惯汉人小娘的面相,这些安南小娘眼窝普遍较深,不过好在这小娘的皮肤还算白。

    “还有她。”朱高煦道,“叫俩小娘侍寝够了。”

    他说罢,又对赵平道:“阮公瑰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玩妓|女,将士们不卖命,城池两天就破了。本王不能忘记弟兄们。剩下的这一大群妓|女|优伶,都弄到军营里,叫昨日最先攻上城墙的那些弟兄,先来享用。”

    赵平抱拳道:“末将遵命!”

    朱高煦又道:“严禁将士劫掠平民妻|女。”

    而大堂上这些娘|们,都是阮公瑰的玩|物伎女,肯定是花钱买来的,在朱高煦眼里不算劫掠百姓。

    一时间,大堂里的女子便叽叽咕咕地吵闹起来了。她们应该有人听懂了朱高煦说的话,此时汉语在各国都是通用语,东方大多国家的史书都是用文言写成。只不过朱高煦听不懂她们说的话。

    刚才躲闪朱高煦的圆脸小娘,这时已站了出来,眼巴巴地看着朱高煦,她不会说汉话,但或许已听到她的姐妹们说了发生什么事,她对着朱高煦说了几句话。朱高煦听得一头雾水,连半个字都没听懂。

    他也不管小娘是否能听明白,只用汉话说道:“先上城的明军弟兄都是英雄,你们能服侍英雄,应该感到荣幸,好生侍奉着!”

    那一高一矮两个被朱高煦选中的小娘,竟然被几个娘|们抓住了头发和衣裳,尖叫了起来。

    “他|娘|的!”朱高煦骂了一声。

    赵平马上和几个武将冲上去,将那些女子拉开,“噼啪”扇了闹事的女子几耳光。另一个武将拔出雁翎刀来,明晃晃的兵器这才吓阻了那些闹事者。赵平只得叫上那俩小娘,带出了大堂。

    朱高煦也转身就走,来到大堂外时,朱高煦忽然发现赵平在偷偷发笑,便皱眉道:“何事可笑?”

    赵平道:“末将失礼了,王爷恕罪。末将忽然想起那脸儿圆圆的伶人,亲王选她不愿意,却要留下来当营伎,没忍住觉得好笑。咱们军中有十几万人,那几十个娘|们,便是每个人每天侍候着二十条汉子,也忙不过来……”

    “呃!”朱高煦不置可否,发出一个声音。

    大将在战场上贪女|色并非好事,不过让将士们都分享一番,便对士气有利了。朱高煦心里寻思总比纵兵劫掠,烧杀淫|辱百姓妻女要好得多。毕竟阮公瑰留下的玩物,本来就算是妓|女,区别无非是服侍安南国统|治者、还是服侍明军将士罢了。

    没一会儿,宦官曹福到了府衙里,朱高煦便叫曹福把两个小娘带走,自己先出门去江边了。

    旁晚时分,朱高煦才回到衙署附近的中军行辕。那两个小|娘很快就跟着曹福,被送到了卧房里。

    身材娇小的小娘不会说汉话,另一个说得也不太利索。高个小娘问朱高煦沐浴否,朱高煦点头准备先洗个热水澡休息一下。

    两个小娘帮他宽衣解带时,朱高煦便随口问道:“上午大堂里那些女子,为何忽然要打你们?”

    高个小娘翘起嘴儿道:“她们骂我们不要脸,其实只是嫉妒。侍候阮公的女子,明面上都是巧言灵舌,背过身就说别人坏话!”

    朱高煦点了点头。

    那小娘马上就开始说别人的坏话,“今日踱着王爷的那小娘最坏,总是假装清高,暗地里比谁都不要脸……”

    朱高煦笑道:“那真是可惜了。我还以为她真不愿意哩。”



    先锋军王斌部在大江江心岛附近,一口气架设了六座浮桥。另有八十余艘战船部署在浮桥东面,护卫着明军的渡江人马。

    明军临时编好的水师,仅靠俘获的安南数十艘战船,显然不足以抵挡安南水军主力。然而安南军并未及时调集水军前来反扑。

    江北的斥候禀报,从木丸州逃走的敌军战船,此时居然还在向东撤退;尚未发现有安南军的船队。

    而张辅部十几万大军得到军报后,反应十分迅速,已于数日之前拔营向西行进,正在接近木丸州。

    朱高煦想了一会儿,认为明军主力从浮桥全部渡江,已是注定之事……

    他披好了盔甲,收拾着随身物品。屋子里的两个女子正“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其中夹杂着安南话的交谈,完全让人听不懂。

    朱高煦一言不发,只顾忙活自己的琐事。这几天他在行辕里让两个小娘一起侍寝、日夜作|乐,尽兴之后,而今他已变得和圣贤一样、对女|色毫无兴致了。他又发现俩小娘甚么都不懂,她们喜欢谈论歌妓间的勾心斗角、谁丑谁美等破事,朱高煦早已感觉索然无味。

    他拿起头盔,走出了卧房。这时两个女子送了出来,高个的名叫玉芳、会说汉话,她问道:“王爷要带我们走吗?”

    朱高煦便道:“一会儿,宦官曹福会过来拿我的东西,你们跟他走。”

    院子里的侍卫将士跟了过来,朱高煦又吩咐道:“召集仪卫队的弟兄,咱们即刻过江。”

    赵平抱拳道:“末将得令!”

    ……王斌的先锋军数千人马,上午便已渡过了大江。朱高煦带着亲军走过浮桥,来到大江南岸时,他见到江边的工事后面到处都丢着尸体。

    尸体未埋,血迹也没有完全干透,此地战斗结束的时间不长。朱高煦拍马来到江畔,一边骑马,一边观摩岸边的情形。

    靠近大江,有一道望不到头的长长壕沟,里面插|满了削尖的硬竹。壕沟后面是一道腰墙、并有硬竹片拼镶的藩篱。

    然而安南军这道防线,似乎没起到甚么作用。

    王斌部从浮桥渡江后,沿着大江侧击了守军。所以尸|体全都在藩篱后面,沟壕里却没有死人。遍布江边的尸|首,大多都是头戴竹笠的壮丁,很多人无甲,少见有装备完善的士兵尸|体。

    朱高煦走了很长一段路,看到的都是类似的景象。他不禁感到有些疑惑……明军突破大江时,按理守军就没有抵抗的必要了,因为彼时的明军,已能从侧后翼攻击到工事里的守军。

    但为何这条防线的安南人没有及时撤走?

    唯一的原因,恐怕是西线的安南军指挥混乱。加上江上迟迟没有安南军组织水师反扑,已证实了朱高煦的这番猜测。

    ……木丸州阮公瑰部的混乱,是安南军大江防线的一个薄弱之处。明军因此迅速渡过大江,但要完全突破安南军的防线,还有一座城挡在前面:多邦城。

    朱高煦部十余万人陆续渡过了大江,分两座大营驻扎,选了一座小村子当作中军行辕。他们没有马上向多邦城进军,先等着后面的张辅部大军渡江。

    此时朱高煦正站在村庄后面的一座大坟上,手里拿着一张地图,向四面张望着。

    这个坟必定是当地大户的坟,修得十分高大,周围镶着大石板,前面还有雕刻着图案的石碑。不过此时它反而成为附近平坦地形上的一个制高点。

    西面的天边,山影重重,远处的崇山峻岭、正是安南国的西山。西山连绵不绝,南北偏东走向。

    东边则是蜿蜒的大江,大江在这一带总体成南北流向。西山和大江形成一个恍若“儿”字形的地形……而多邦城(西山省附近)便位于中间最狭窄的走廊上,建造于大江南岸。

    多邦城在大江向南凸起的位置上,并未在河湾里;又是一处既不藏风也不聚水、甚至在风口上的位置。不过正因如此,它才是抵挡明军向东长驱直入的一道屏障!

    西山山脉中间有一条山谷通道,通向黑水河、能到达安南国南部沿海地区。

    朱高煦没打算走西山那条路,因为他的目标是夺占安南国最富庶的红河平原;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要攻取升龙(河内)。欲从平原地区直取升龙,最好的法子就是拿下多邦城,然后沿大江东进!这条路地形道路简单,变数较少,以力取胜!

    ……就在这时,一个武将从村子里快步走过来了,他在坟头面前站了一下,又绕到大坟侧面,这才抱拳道:“禀王爷,新城侯张将军到!”

    “知道了。”朱高煦回应了一声。他收起手里的图,径直从坟头上跳了下去。

    几个武将前后随行,朱高煦回到了村子里。他走进一间大瓦房,立刻热情地拱手道:“新城侯,幸会幸会!”

    张辅握拳有力地拜道:“拜见汉王殿下。”

    “看茶!”朱高煦喊了一声,又请张辅在堂屋里的方桌旁边坐。张辅道谢入座,接着便径直说道:“咱们下一步,得攻下多邦城罢?”

    朱高煦点头道:“正是。”

    俩人说起军情十分省事,根本不需要解释,马上就达成了共识:多邦城。其中缘故,朱高煦心里早已盘算过了,张辅又何尝没有?

    张辅又道:“汉王殿下在此地西北边,布置有一座大营。在下以为,那座大营暂且不动为好。”

    朱高煦用很随意的口气道:“张将军说得对,那里有条通向黑水河的山谷通道。”

    张辅听罢立刻露出放心的表情,不再对此事多言。

    俩人都认定要攻打多邦城,不走西山那条大路;但是,安南军可能会走。安南军从那条路绕道之后,便能攻击明军腹背。

    朱高煦在西山谷口部署一座大营,防的就是这一招……朱高煦既然提到了那条通道,张辅也就明白他的用意了。所以无需多说。

    张辅沉吟片刻,忽然说道:“汉王分兵扎营,兵力分散;在下麾下十余万步骑未经大战,锐气正盛。多邦城,不如让在下去攻打如何?”

    朱高煦微微一愣。他一时间没有拒绝的理由,并未多想、便立刻答道:“既然新城侯请缨,愿公旗开得胜!”

    张辅站了起来,抱拳拜道:“在下定不辱使命!请告辞了。”

    俩人还没说几句话,茶也刚刚才端上来、没来得及喝,张辅就要走了。朱高煦也不挽留,起身送张辅到屋门口,然后叫一个部将送张辅等人出村。

    目送张辅的背影在村口土路上离开,朱高煦刚转过身,旁边的武将王彧便道:“张将军还真是个急性子人。”

    “嗯……”朱高煦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语气词。

    王彧又道:“张将军大老远赶来,就为了说几句话么?”

    朱高煦随口道:“只那几句话有用,说多了也是废话。”

    “末将愚钝,实在没听明白张将军的几句话,能管甚么用……”王彧皱眉道。

    朱高煦笑道:“王副千户勉力,等你升卫指挥使了,自然就明白啦。”

    王彧目光明亮,激动地拜道:“末将多谢王爷栽培!”

    木丸州之役,王彧带兵增援城头,作战勇猛。朱高煦当天晚上就提拔他连升三级,王彧从试百户直接晋升为副千户。不过朱高煦发现,这王将军刚升上来,火候还是差了点。大将不只是军职高,还得需要通过战|争历练才行。

    朱高煦走进瓦房时,不禁又转头向村口看了一眼。

    刚才王彧说的话,似乎也有点道理,张辅好像很急切的模样。平素这个勋贵还是很从容镇定的,张辅并不是个急性子人。

    朱高煦琢磨片刻,想起在大江北岸时,自己负责西线攻打木丸州城、张辅负责东线水战。结果几天时间张辅就放弃了东边的部署,调头向西而来。

    所以张将军似乎有攀比的心思,不太服气?

    可是多邦城不是木丸州,朱高煦估摸着张辅要大喝一壶了……

    之前朱高煦决定攻打木丸州时,他认为阮公瑰没啥能耐,于是想趁机取巧。结果木丸州水陆敌兵的混乱,超出了预料。

    阮公瑰的武将们守城无方,两天丢失有高墙重兵的城池;水师指挥混乱,错失反击战机;甚至南岸的守军也不撤走,白白送了无数人头,几千明军就让安南军的尸体丢得整个江畔都是。

    而多邦城不同。其工事更加坚固,朱高煦刚进入安南国境内,就听说安南国已多次加固多邦城城墙。多邦城离升龙城更近,安南国中|枢可以直接经营此地防务。那胡氏政|权就算无力妥善经营千里防线,可多邦城已经位于中心地区了,部署总不会太混乱。

    朱高煦还未抵达多邦城下,已感觉到此城难以攻打,仿佛看见了血流成河的惨状。

    张辅竟然主动请缨,不管他甚么意思,朱高煦心里还是很满意的。



    十月间,若身在大明朝京师的人,定能感觉到冬天的寒意了。但在安南国平原上,人们在大清早也不觉得冷,甲胄下面只穿一件单衣就能过。

    多邦城黑幢幢的高大城楼影子,朦朦胧胧中若隐若现。笼罩在空中的迷雾,分不清是昨夜江上的湿气雾水,还是硝烟沉沉。

    城墙上下,火炮火铳四处都在闪,灰蒙蒙的雾气里,火箭拖着黑烟漫天飞舞。震耳欲聋的爆|响早已将人们的喊叫掩盖,天地间“嗡嗡嗡……”的声音从未间断。

    护城河早就堵死了,被分割成了一截截死水,水里堆积着死|人、兵器、车轱辘、独轮车、破木片……浑浊得就像此时的空气一样。

    河水不仅被土石堵住,河里的垒土更已堆积到了城墙中间,形成了一道道长斜坡。正在挖掘泥土的士卒,偶尔便有人丢掉䦆头、倒在地上挣扎。城下的明军也在用各式火器弓|弩对着城墙上发|射。

    多邦城周围晚上也不会消停。安南军晚上会从墙上爬下来、挖掘明军的垒土工事。明军冒死堆积的土坡当然不会放任敌军破坏,必定要反击的,于是整夜火器都在响。一到晚上,大地上到处都是火光、火把,便如同整片地区都变成了繁华喧闹的城镇。

    ……十月中旬一个旁晚,张辅刚回到中军大帐,便下令召见武将黄中。

    侍卫端着一盆水进来,张辅拿起一条毛巾擦了一把脸,那毛巾上立刻涂上了一片黑泥。尘土、硝烟、烟灰形成的雾霭,让大伙儿的脸上都弄得非常脏,张辅也不例外。

    他丢下毛巾,眉间露出三道竖纹,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一声也不吭。

    不一会儿,黄中交了佩刀阔步入帐,抱拳拜道:“大帅!”

    张辅哼哼了一声,抬起手轻轻挥了一下。旁边的侍卫退出了大帐,黄中躬身站在那里,仿佛在等着张辅发号施令。

    但张辅好一会儿也没说话。

    他的心情不太好,大军围困多邦城已半个多月了,却仍未有进展,这座城实在难啃。让张辅心里没底的、不是能不能攻下,而是几时能攻破!

    圣上的诏令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朝廷要求征讨安南的明军、务必在明年二月之前结束战争。

    诏令难违,而更难改变的是气候环境。安南国这边天气炎热,如果到了春夏之交、明军仍未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大伙儿就得面临新的难关:蚊虫、瘟疫。

    不过,张辅始终没有丝毫后悔,自己曾在汉王跟前主动请缨。

    他的先父张玉,原来是燕王府的护卫指挥,在靖难起兵之初,乃今上最倚重的心腹大将之一。张玉已经去世了,不过张辅作为忠臣之后,亲妹妹刚成了贵妃,前程是非常光明的。

    可是这些并不够,当年李景隆的爹更厉害,李家照样衰落很快。现在张辅需要一场丰伟的胜利和战功,以稳固张家第二代的地位根基。

    他才三十一岁,只要抓住机会一战成名,张家定将尊荣无比,家势必定更加稳当了。

    迷雾中隐隐约约的多邦城,就是张辅的机会!

    这时张辅抬起头来,面无表情道:“黄将军,你是怎么从诏狱里出来的,自个明白么?”

    黄中忙道:“多亏大帅出手相救,末将绝不敢忘恩。”

    “本将不需你记恩。”张辅冷冷道,“去年朝廷给了你几千精兵,让你护送陈天平。你却疏忽失职一败涂地,竟然仓皇逃走、坐视使臣被杀,让国家蒙羞!”

    黄中的脸顿时涨红了,低着头站在那里,又羞又怒,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顶嘴。

    张辅道:“本将救不了你,打完安南国,你们若是毫无建树,就得重新问罪!这是黄将军雪耻活命的唯一机会,你可知道?”

    黄中听到这里,马上抬起头道:“末将请为前锋!末将宁死在多邦城头,不死在牢狱之中,若不能登上城墙,请受千刀万剐之刑!”

    “好!”张辅忽然一掌拍在木案上,“黄将军有无血性,本将拭目以待!”

    张辅立刻招手让黄中近前,手指准确地放在图上的一个位置、用力“咚咚”敲了两下,说道:“明日一早,黄将军的人从这里攻城。”

    黄中瞧了一眼,抱拳咬牙道:“末将遵命!”

    ……黄中看得明白,那张摆在中军大帐的图,是多邦城的图;新城侯指的地方,是多邦城的西南角。

    当晚黄中就把麾下四千人调动到了多邦城西南面聚集,下令诸部准备明日攻城。

    次日一早,黄中召集了百户以上的数十员武将。大伙儿都骑马赶到了主将的旗帜下,等着将军训话。

    太阳还没升起,天色依旧很黯淡,但炮早就在响了,众将似乎都麻木了,完全不去注意附近震耳欲聋的震炮。几十个人纷纷下马行礼,仰头看着还坐在马背上的黄中。

    黄中开口道:“我来安南国时,刚从诏狱出来,肩上的脑袋是向新城侯借的。”

    人群里居然发出了稀疏的几声笑声。黄中的脸上却一丝笑意也没有,青着脸看了一眼传来笑声的方向,并未理会。

    黄中道:“西南边的垒土快到墙头了,咱们还会搭建四架云梯,所以每一次进攻,会上八个百户队。一会儿抓阄,抓到甚么时候上只看天命。

    今天之内,咱们一卫人马要进攻五次。每一次攻城时机,便在上一次的人都死完以后。本将最后带执法队和亲兵上城。本将不想死在诏狱里,多邦城就是葬身之处!”

    人群里已经没人笑得出来了,周围一片死气沉沉,只剩远处的炮声、喊叫声陆续传来。

    黄中指着大旗下面的几门洪武大炮,说道:“这几门炮会装填石子铁丸,架在后面;另有弓|弩、大刀列阵等着。若攻城的人马违抗军令退了回来,全部杀!各部武将,有临阵处决之权,逃跑者,杀!退却者,杀!

    武将若自己逃跑,本将会把那些贪生怕死的人、造册上报五军都督府。他们将被处以死|罪,家眷会受牵连,儿子不再世袭百户之职,举家流放子孙为奴女子为娼。

    若百户战死,嫡子能世袭百户之职;临阵以试百户代其兵权。试百户死,总旗代百户兵权;总旗死,小旗代百户兵权。直至每个百户队不剩一人,或攻下城墙方止。”

    黄中顿了顿,回顾周围沉默的将领们,继续说道:“本将全家的性命都押在多邦城,不怕干得罪人的事。丑话说在前,若有偷奸耍滑之人,休怪本将不留情面!都听清楚了?”

    人群里陆续传来了应答声,人们的神情都很凝重。

    黄中呼出一口气,又道:“此战,只要诸位给本将长脸,别的事都好说。打完仗,不管大伙儿做什么,本将都替尔等担着。多邦城是此地重镇,许多朱门大户富贵之家,本将还听说胡氏在各地选的秀女有一批就在多邦城……”

    就在这时,竟然有个汉子笑道:“黄将军说话可得算数!”

    黄中循声望去,冷笑了一声:“当着那么多弟兄的面,本将说打做到!”他看了一眼亲兵端上来的小纸团,便道,“抓了阄,便各自准备好。”

    ……在军前笑谈的百户叫尹得胜,他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汉子,世袭的百户、隶属云南府中卫。本来张辅大营多广西兵,尹得胜的人马该跟着汉王的;但去年尹得胜调到了黄中的护卫兵马中,今年便依旧受黄中节制,到了张辅麾下。

    尹得胜抓到了第十六的纸条,负责记录的文官告诉他:“第一番攻打你们不上,在后边射|箭放炮等着,军令一下,你们便照军令填上去。”

    尹得胜拿着纸条回到了他的百户队中,也把总旗、小旗等武将召集起来,将事儿简单说了,又大声道:“临阵脱逃的,都要死。打进城里,想干甚就干甚。上回咱们在芹站吃了大亏,憋屈得慌,这回要把脸面找回来!”

    众军听罢一阵喧哗,大伙儿一时间竟然兴高采烈地叫喊起来了。

    不多时,卫指挥那边开始吹号。尹得胜吆喝着整顿兵马,翻身上马带着百人队跟着大军人马,缓缓向前推进。

    空中依旧雾|霭沉沉,大大小小的火光闪烁不停,天地间一片轰鸣喧闹。众军便向着火光闪耀的方向,列阵稳步靠拢。

    尹得胜身边有个小旗长叫刘大,还不到五十岁,却被称作刘老头,因为他是整个百户队年纪最大的正军。刘老头没成婚也没儿子,军职也低,迟迟没有侄子袭任,于是在军中干到了现在。

    在炮火轰鸣中,刘老头说道:“咱们都是去送|死的……”

    “啊?”尹得胜没听清楚。

    刘老头快走了两步,好言道:“上头的大将只想建功立业,尹百户心里可得有数,您还年轻,若能活命,比啥都强哩。”

    尹得胜笑道:“年纪大了的人,就是怂,哈哈!刘老头,你可别想临阵逃跑,跑不掉……”



    多邦城西南角,灰蒙蒙的尘雾弥漫不散。刘大的面前烧着一排松脂火线,松脂燃烧的烟雾、黑烟缭绕。他手提弓箭,怔怔地看着前边城墙上的火光。

    一架云梯上燃起了熊熊大火,那些青壮后生大声惨叫着,化作一团团火焰从上面不断摔落下来。城头的安南军还在往下面砸瓷罐,罐子里的油浇出来马上更添火势。

    左前侧那架云梯已经废了!不远处一员武将拿刀指着那边,大喊道:“放炮!”

    “轰轰轰……”刘大很快被弥漫过来的白烟笼罩,他咳嗽了起来。这时百户尹得胜的声音又喊放箭,刘大所在的一排士卒,纷纷垂下弓箭,把缠绕在箭簇上的油布在面前的松脂火线上点燃。“砰砰砰……”的弦声陆续响起,空中的火箭像萤火虫一样飞向城头。

    刘大看准垛口一个拿着瓦罐的敌兵,“砰”一箭射了过去。火箭正中那瓦罐,箭簇击碎了瓦罐,烧着的油布点燃了流出来的油。刘大隐约看见那敌兵浑身都烧起来了,跌跌撞撞一头向城下栽倒下来,那惨叫声与无数的喊声混在了一起,就好像一颗小石子丢进了大海,没溅起甚么波浪。

    刘大刚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矢,还在看城头上的光景,这时他忽然看见许多拿着火铳的敌兵冒头了。刘大急忙喊道:“弓箭|手退后,盾上来!”

    前排的士卒听到喊声,纷纷退回两步,让后边的枪盾兵从人缝里上前。幸好刘大喊得早,果然一排火铳密密麻麻地闪出火光。刘大缩着脖子,听见旁边几个后生脑袋上的宽檐铁帽,被火铳箭簇打得“叮叮哐哐”直响。

    “啊!”一声大叫传来,一个明军士卒手里的大盾倒了下去,那汉子拿手捂着脸,一个劲地叫唤不停。

    一架云梯车从后面缓缓推上去了,正从刘大身边经过。因为有一架云梯火势越来越大,根本扑不灭,也没人继续往上面爬,那边需要新的云梯。

    燃起大火的云梯下面,那些明军将士纷纷转向,跑向垒土斜坡去了,许多将士正拿着盾往城墙上爬。整片城墙上烟雾弥漫,箭矢像蝗虫一样四面乱飞。

    垒土上的光景更惨,双方隔着一道墙垛,拿长|枪在相互对|刺。空中的箭矢、标枪非常密集,喊叫声、惨呼声早已响彻天地。垒土两边的墙角下,尸体已经堆积如山!

    就在这时,忽然后军一阵喧哗,刘大听见有人喊道:“右副将军张大帅来了!”

    刘大循声张望,果然见一队精骑在后面奔跑,一面写着“张”字的旌旗正在风中猎猎飞舞。那身披血红斗篷的大将,每到一个方阵旁边,便亲口大喊道:“贼所持者此城!攻下多邦城,居功至伟。大丈夫当以身报国,建功立业在此一举!先登城者,我张辅不次升赏。”

    附近的年轻百户尹得胜,看到中军大将亲临了战场,便激动地挥刀大喊:“大丈夫建功立业!”

    “建功立业……”众军纷纷跟着大声喊叫。

    慷慨的呐喊,随着大帅骑马远去,很快就消停了下来,空中传来的惨叫、呻|吟、哭喊,再次笼罩在城下。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但烟雾弥漫,太阳的影子昏暗,就好像在云层中一般。

    这时将军黄中等一行人骑马来到了军阵前,百户尹得胜立刻上前拜见。

    黄中道:“右前方那座垒土,看见了么?李百户的人马伤亡殆尽,他本人也死了,他们无法再继续攻城。尹百户,你务必攻上城墙!”

    尹得胜抱拳道:“末将得令!”

    “呜……”后面的号角声长长地响起,擂鼓一通,尹得胜便拔出佩刀,大喊道:“依次前行!”

    刘大握紧手里的弓箭,跟在枪盾兵的后面,带着麾下剩的八九个后生列队跟了上去,大伙儿很快跳过了前面燃烧松脂的火线。

    烟雾中“嗖嗖”直响,不断有箭矢的黑影从迷雾中破空而来。时不时有人大叫倒地,百户队里没人理会受伤的人,他们要赶着上墙,伤兵只能留给后面的弟兄帮衬。

    刘大转头对手下的后生们说道:“上去了人挤人,别惦记着跑,脑子机灵点看前边。放箭别急,力气别用尽。”

    大伙儿陆续应了几声。

    “杀!”尹百户喊了一声,军旗挥舞,前边的枪盾兵率先向垒土那边冲了过去。刘大等人也跟着奔跑上前。

    等人们上了垒土斜坡时,尹百户的脸色变白了不少,看起来似乎没有先前那么慷慨激昂了。斜坡上根本看不见土,全是死|人!人们只能手脚并用从死人堆里往上爬。

    刘大转头看了一眼土坡下面,城墙墙角简直像万人|坑、乱葬岗!下面的尸|体已经堆满,明军的、安南军的,戴各种帽子的人都有,还有没死透的,伸出一只手在动弹,可怕得就像是阴曹地府。

    “啊……”上面传来了好几声惨叫。忽然有许多削尖的竹子从一架床|弩上横飞出来,贴着前面那些将士的脸刺|出。有个士卒的胸径直被刺穿了,人居然没死,被插在那里吐着血拼命挣扎着。

    刘大抬头看去,许多敌兵正拿着火铳走到垛口旁边。他张弓搭箭,却看见了一架装着木桶的车推到了墙边,那木桶上面还冒着白烟。刘大瞅准站在木桶旁边的敌兵,“砰”地一箭射|出去。

    片刻后,城头传来了一阵大叫,那中箭的敌兵不慎把木桶掀翻了。滚烫的泛着恶臭的粪|水金汁洒在了几个安南兵身上,白汽腾腾中,那些安南兵就像上岸的鱼一样在墙垛后面挣扎扑腾。

    “啊啊!”一个明军士卒从墙头滚到了斜坡上,几个汉子按住了他,见他的右手已被砍掉了,白骨和血肉中仍在在飚着鲜血,士卒浑身都溅满了血迹,左手抓着右手臂,只顾大叫。

    这时刘大左边被撞了一下,他急忙扶住撞到他的士卒,见这个年轻人大张着嘴,唾沫血液正在一起呕|吐出来。刘大伸手一摸,才发现后生的脖子上穿进了一颗火铳发射的箭|簇。他推开了后生,让后生自己等死,因为救不活了。

    刘大嘴里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声音,哭丧着一张脸大口吸着气。他在云南打过很多仗,但像今天这样的场面,还真没见识过。



    多邦城墙经过数次加筑,如今已是墙高三丈的大城(八米多)。

    但眼下好像没有那么高了,尸体堆满了墙边,明军为了把云梯推到城墙前,又在尸体上直接盖土修路,城墙外面形成了一道道大斜坡,吞噬着城墙的高度。

    百户尹得胜的人马已伤亡近半,他自己也被堵在了斜坡上进退不得。两侧城墙上敌兵拿着火|铳不间断向他们射|击,尹得胜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人就像是上了刑场的活靶子。

    “啊……”尹得胜左边又有一个士卒中了火铳,那士卒手里的兵器丢下了斜坡,捂着胸口惨叫起来。片刻后,身后的火炮像雷声似的一阵轰鸣巨响,上面落下了一枚石弹,城头土石飞溅,十分骇人。

    枪|炮的轰鸣和人声鼎沸响成一片,雾沉沉的空气中,刺鼻的硝烟味、血腥味,以及汗臭、金汁(烧沸的粪水)、死人失|禁的污秽混成一团。尹得胜只觉得呼吸困难,想干呕的感觉和气闷一直充斥在胸间。

    尹百户还有几十个人,但没法后退,因为斜坡下方另一支明军人马已经在那里堵着了,正准备往上爬!

    尹得胜忽然想起,他们刚上来时黄中说的话:前边李百户已经死了、部下伤亡殆尽,该尹百户的人上了。

    现在堵在斜坡下面的人,不也像之前的尹百户一样、正是来填位置的?或许在大将眼里,他尹得胜的人马已经完蛋了!

    没有任何攻击受挫就要撤退的军令,现在尹得胜被友军堵在斜坡上,前面进展不能、后面退却不得;就算拼命往回挤出去了,等待他们的也只有一个下场:临阵脱逃之罪!

    尹得胜觉得手脚渐渐冰凉。

    墙垛前面的弟兄,时不时传来一声惨叫,不断有人从斜坡顶端被刺落下去,摔进墙角下面,堆积如山的尸|体堆又多了一具而已。两侧城墙上的火铳距离几步到二十步之间,不断从侧面射|杀坡上的人,情况简直惨不忍睹。

    就在尹得胜的脑袋“嗡嗡”乱响时,一个声音大声道:“尹百户,得拼命了!”

    尹得胜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污,瞪眼一看,面前站的人是小旗长刘老汉。刘老汉用手指着上面,说道:“隔壁的弟兄从云梯上攻上了城头,咱们得抓紧机会上去,不然耗在这里,迟早得死!”

    尹得胜抬头一看,果然见左侧墙上刀|枪乱舞,短兵相接杀作一团,混战让左侧的火铳弓|弩也消停了。尹得胜从死人中间捡起一枚盾,吸了一口气,咬牙大喊道:“弟兄们,跟我冲!”

    刘老汉也附和着大喊道:“吾等已无路可退,想活命,上城!”

    “杀!杀……”众将士都拼命地喊出了最后的气势,求生的挣扎让大伙儿的勇气如同回光返照。

    斜坡最前方的将士们拼死冲近了墙垛,瞬间被长|枪刺翻了几个。一个士卒把枪盾一起按到墙边上,人便往上翻,马上被一个敌兵用分叉削尖的竹竿迎面刺来,那士卒的脸立刻变得血肉模糊,发出嘶声裂肺的惨叫。

    “砰”地一声,嘈杂的声音中传来一声弦响,一枝箭羽几乎是抵着那敌兵的脑门插|进去,那敌兵连叫也没叫一声、仰面摔倒过去。

    脸上被戳了一下的明军士卒,竟然一边惨叫一边用力一跳,人直接翻了上去!但马上就被许多安南军士卒围着,一顿乱|劈乱捅。这时两个拿着枪盾的明军士卒,不要命地又翻了上去。

    尹得胜看准一个空荡,手里拿着雁翎刀和盾牌伸过墙垛,手臂把住墙垛,他也敏捷地翻了上去,立刻回头大喊道:“弟兄们,杀!”

    喊罢,尹得胜马上回过头去,准备迎战。只见前面一个肩甲已经变形的士卒、膀子上还插着一枝箭矢,只剩右手提着刀,正大叫着扑向敌兵;他根本不躲刀枪,只顾冲近一个敌兵、对着人往|死里砍,他自己也很快被捅|翻在了地上。

    那斜坡墙头稍一失守,更多的明军将士趁势上来了。乱哄哄的安南兵不敌,纷纷向右侧逃窜。右侧是东面、城楼就在那边,安南军援兵过来了!这边的安南军溃兵、便几乎都往那人多的地方跑。

    尹得胜虽然不到二十岁,但他爹就是百户,明白该怎么办。他瞅准空隙,马上大叫着喊道:“列阵!”

    此时他的一百余人已经损失过半,麾下武将所剩无几,但好在百户活着,众将士都听他的命令,勉强聚集成了方阵。这时后面另一个百户队的人马,也陆续从此处斜坡上翻进来了。

    “砰砰砰……”城墙上一通火器爆响,箭簇打在明军的盾牌、盔甲上叮叮哐哐直响,时不时有人惨叫着倒地。

    尹得胜从一个武将手里拿过一面写着“明”字的破烂血污军旗,大吼一声,向密密麻麻的安南军援兵冲了过去。刚上城的百户队士气正盛,不管队形混乱,见状也喊叫着,随后冲了上去。

    两军很快短兵相接,刚刚放完铳的敌兵马上被杀得哭爹喊娘,接着兵器、盾牌、盔甲的撞击声排山倒海。两边的人群都非常密,冲到一起的地方,白晃晃的刀枪利刃凌乱地挥舞着,就好像大网刚刚要出水的水面、无数翻着鱼白的鱼虾在急促地成片跳跃。

    尹得胜握紧着手里的军旗,大喊着鼓舞士气:“弟兄们英勇杀敌,城下百万将士都看着,天下必将称颂……”

    但此时空中灰蒙蒙一片,全是烟雾,城外的人马都忙着拼命往上冲,谁也顾不上谁。

    尹得胜喘气的时候,向城内看了一眼,顿时傻眼了。南北两条大道上,无数的战象正在缓缓向南城这边涌动。两边还有成群结队的步兵,刀枪密密麻麻竖立如树林,大象此起彼伏的鸣叫、在炮声中就如同号角一般。

    多邦城的敌兵之密,并不见得比攻城的明军人数少!

    ……城墙上的道路还算宽敞,至少能并行两架马车。两军拥堵在一起阵战,明军很快占据了上风,不断向东侧推进。

    但城内的上墙通道处,安南军早有防备,他们搬来了许多削尖硬竹做的拒马枪,部署了七八道密集的障碍,人山人海的敌兵在障碍后面,轮流向城墙上射|击。

    明军攻城人马受阻,在墙上用弓|弩射|击,后来连碗口铳等火炮也搬上来了,火炮在墙上轰鸣,烟雾更大。

    上面的混战已蔓延到正南门城楼里,多邦城南城一半的城墙,都已被明军占据。那城楼里的混战更加惨烈,里面上城的楼梯非常狭窄,安南军援兵却前赴后继地往上冲……他们和垒土斜坡上的明军一样,并不想勇猛前冲,只是退路早就被后面的人群堵|死了,连挤也挤不回去。

    楼梯口尸|体堆积,把口子都快堵了。就在这时,一门碗口铳对着出口,忽然“轰”地一声巨响,城楼里火光闪过,白烟立刻在整座城楼里蔓延。下面的楼梯上,叽里哇啦的哭|喊、惨叫简直如同人间地狱。城楼里面,却一阵咳嗽声和叫|骂声。

    “咚、咚……”城楼在一声声巨响中颤|栗着。

    城门失去了城楼上的守军防御之后,一辆巨大的冲车抵住了城门。无数人的吆喝呐喊着,冲车上、一根西山运来的百年老树干,一次次地撞击着城门。

    城楼外,有一条从城里上墙的砖石斜坡通道,一群明军士卒簇拥着八个大汉,抬着一门洪武大炮到了通道上方。“啊!”一个大汉身体一僵,胸口上一缕血迹飞溅起来。旁边马上有个士卒上前来,双手顶住扁担,把肩膀挪了过去。

    士卒们忙着把炮架也抬了上来,放上装满沙土的麻袋、石头稳住炮架。洪武大炮慢慢放到了炮架上。

    下面敌兵一边放火铳,一边慌乱地喊叫起来了,安南军也有各式火器,当然认得这么大一门大炮、抵着他们的脸意味着甚么。

    引线“吱吱吱”地响,一缕青烟在城头冒起,黑洞洞的巨大炮口对着斜下方,下边的敌兵开始乱跑。

    “轰!”一声巨响震得地面上的砖石开裂,硝烟平地腾起、并向周围继续冲击,火|焰从炮口喷|射出去,夯实的细土从火焰中飞出去四面飞溅,一枚上百斤的铁弹呼啸着席卷而去。石阶上的拒马枪被击得竹片飞溅,铁弹径直撞进人群,下面惨叫四起,黑漆漆的炮弹随之跳到了空中再度落进密集的人群。

    “杀!杀……”白烟弥漫之中,无数拿着刀|枪的人影,从浓烟中冲了出来。

    明军陆续攻下了城墙,南城的局面已如决堤之势,到处都是军队。火炮、火铳的火光无处不在闪动,一阵阵白烟腾空而起。

    在巨大的木头摩|擦声中,南城门缓缓洞开了。无数明军步骑开始向城门直接挺进。

    而正面的大街上,安南军成群结队的战象、无数的步兵也在向城门进发。安南军出动的人马非常多,为了反击,千军万马仿佛能把所有道路填满。大战尚未结束。



    多邦南城的浓烟之中,脚步声、马蹄声响彻天地。地面上成片的红缨晃动,宽檐铁盔和如林刀枪就像洪流一般向北边蔓延。

    对面的安南军人数仿佛更多,成群的战象武装到了牙齿,步兵紧跟左右。无数战象沉重的脚步一起踏在砖地上,大地仿佛都在真真颤栗。

    “轰轰轰……”忽然明军人群前方大小火炮齐鸣,噼里啪啦的火铳随之响起,一大团白烟在如同雷鸣的声音中腾起。

    “呜……”大象纷纷惊恐地鸣叫起来了。身上披着皮甲和利器的战象,身躯高大、十分可怖,然而火器就近一响,它们便完全不听驯兽者的喊叫,调头就跑。

    安南军中顿时一片混乱,步兵们纷纷避让仓皇的大象。

    就在这时,南边的明军步兵渐渐向两侧移动,仿佛在方阵中开了一道闸门。后面的马蹄声顿时轰鸣响彻云天,一股颜色鲜艳的骑兵冲了出来!

    那些战马非常醒目刺眼,身上都披着五彩斑斓的虎皮!大将张辅知道安南军有很多战象,叫人画的虎皮,裹在了战马身上。这一招不是张辅首创,以前沐英打土司的象兵,就这么干过效果不错,张辅故技重施而已。

    于是明军骑兵看起来就仿佛骑着老虎一般,虎纹斑斓,十分引人注目。

    前面一个骑着虎纹战马的骑兵,在离安南军十几步的地方,身中数铳,连战马也惨叫嘶鸣着跪倒下去。后面的骑兵却继续猛冲,径直杀进了人群,许多安南军士卒丢了火器就跑。

    战象早就跑了,剩下的安南军步兵被明军驱逐,不断后退;不久,安南军前后的步兵都涌到了一起,人群愈发密集。一时间大街上像炸开了锅一样,密密麻麻的人群沸腾了。

    许多安南军士卒被挤翻在了地上。几匹战马在一个士卒身上来回践踏,那士卒的惨叫声很快就淹没在喧嚣的人群中。

    骑兵冲到了人群跟前,一骑径直杀将上去,那明军骑士十分勇猛,大吼一声,一枪便刺|死了前面一个安南军步卒。接着骑士居高临下用骑|枪横扫,又将一个士卒打倒在地。战马冲进了人群,无法继续向前,双蹄忽地高高扬起。

    安南军步兵面对铁骑居高临下的冲击,也想躲避,然而此时的人群已经已经非常拥堵,人们早已无处可躲。“啊!”敌兵中的那名骑兵痛叫了一声,后腰被一个步卒拿|枪刺了一下。接着更多的步卒从周围扑上来,很快将那停下来的骑兵拖下了战马,很快不见了身影,只剩下一阵惨叫声。

    没一会儿,马队后面响起了如同急促冰雹一样的乱响,那是明军步兵跑起来踏在大街砖地上的声音。

    “杀杀……”排江倒海的喊声之中,早已毫无队形的明军步兵,拿着长|枪、刀盾等兵器直冲敌兵人群。洪流一样的步兵裹挟着五彩斑斓的骑兵,一起向安南军人群涌了上去。

    许多人摔倒在地上,便再也没能爬起来。大街上简直乱成了一团,人们在地上挣扎喊叫扭打,冲上来的明军士卒只顾砍杀地上的乱兵。仿佛所有人都在大喊,声音震耳欲聋。

    “轰”地一声,忽然一团尘土腾起,一栋竹楼竟然给挤垮了。明军士卒仍然跳进了烟雾之中,明晃晃的刀若隐若现,逮着人就|砍。

    一枚枚火蒺藜被投掷都出去,空中留下一道道燃烧过后的黑烟。

    “砰!”一枚火蒺藜里的火|药首先爆开,安南军步卒踩到散落在地上的铁蒺藜,惨叫不已摔倒多人,混乱向更纵深处蔓延。

    身躯庞大的战象胆子太小,被明军追上时,正在往北边跑、屁|股对着明军。一只战象身上被长|枪|捅刺、刀砍斧劈得鲜血淋漓,它在人群里发狂挣扎,背上的安南士卒惊呼着被甩了下去。

    一头战象躺在血泊之中,仍在呜咽,浑身只有鼻子时不时地摆动一下,看着面前的一个安南兵哭喊着、正被几枝樱|枪拼命地乱|刺。

    ……南城城楼上,尹百户正靠坐在一根柱子旁边,两眼茫然地瞪着城内汹涌的场面。他的脑子里“嗡嗡嗡……”地响着,双手在不停地抖,伸手拍了两下仍然停不下来,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尹百户麾下一百多人,就剩二十几个,多半还有伤,整个百户队早就无法战斗了。所以他们呆在城楼上,完全没有下去拼杀的意思。

    他一动不动地瞧着无数人疯狂地厮杀,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脑袋才稍稍动了一下,发现旁边坐着的熟人是刘老汉。刘老汉的嘴裂着,一副十分怪异的表情,也盯着城内发怔。

    “刘小旗的命真大,难怪能活到五十岁。”尹百户声音沙哑道。

    刘老汉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吭声。过了许久,刘老汉才出声道:“活到这份上,死活无所谓了。”

    尹百户“哼哼”一声,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忽然见将军黄中走进了城楼。黄中走进来便说道:“弟兄们人人有赏!”

    居然没人回应将军的话,剩下的半死不活的人们,似乎对奖赏兴趣不大的样子。黄中又道:“死了的弟兄,也有丰厚抚恤!尔等先站起来,张大帅上城来了。”

    众军这才相互搀扶着,陆续站了起来,大伙儿都很沉默,兴许实在没力气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见张大帅在一群衣甲鲜明的武将簇拥下,走进了城楼。张大帅先环视周围的将士,黄中等人立刻一副膜拜的神情拜道:“末将等拜见大帅!”诸将士也有不少人陆续跟着执军礼。

    张大帅握拳在侧脸摇了一下,便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城楼外的浓烟弥漫、火光闪烁的场面。空中仍旧一片喧嚣。

    许久之后,张大帅用悲凉的口气地叹道:“这场胜利,将士们伤亡不小。”

    黄中忙道:“安南军主力不在东都升龙(河内),更不在南边的西都(清化),却正是在此城之中!以安南国的国力人口,此役他们几乎已倾尽全力。幸得大帅统筹有方,不到一月便攻陷重城,剪灭敌军主力。将士虽有流血伤亡,但打赢了仗,总算值得!”

    张辅不置可否,看起来,胜利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人心。两个大将说了几句话,诸将便跟着他们离开了城楼,一起往东边去了。

    尹百户等人不约而同地重新坐了下去,继续像死人一样发呆。

    他甚么也不想说,手下只剩二十几个伤兵,还有甚么好说的?

    不过还是比今早抓阄抓到前面的那些人好,前边有十几个百户队,从百户武将以下、几乎一条命也没剩下。

    尹百户只觉得,跟了黄中这件事,本身就倒了血|霉!毕竟明军的总体伤亡没那么大,只有黄中麾下的敢死|队才如此之惨。

    这时刘小旗低声道:“听说黄将军之前被抓进过诏狱,这回在张大帅跟前立了大功,怕是要时来运转了哩。”

    多邦城的厮杀,在城破两日之后仍未消停。这座位于大江平原上的西部重镇,完全变成了修罗场,满街都是尸|体血迹,死亡的气息弥漫在萧杀的烟雾之中。

    厮杀已经蔓延到了城外,主要在城北的江畔。陆地上三面已经被明军的工事围死,只有江上才有水师接应。

    然而从江上逃走的多是将领和官|僚,战船的运力十分有限,还要面临明军夺船的危险。许多人哪怕逃出了城池,也在江边死掉了。

    大江上的浪子,每次打向岸边,都会有无数尸体在水里若隐若现。

    ……此役除了张辅的十几万大军参战,朱高煦的西路军大部步军也在,护卫将领刘瑛、蜀将李让等率军在东南面,城破时也跟着杀进了城中。

    不过朱高煦本人并未在多邦城,他还在西山的大营里。

    城破两天后,朱高煦收到了捷报。捷报上估算,斩获安南军首级约二十万级!

    安南军如此实力,还凭借了多邦城的坚固工事,不到一月就覆灭了!?朱高煦忽然觉得,自己虽然从未轻视过张玉的这个儿子,却还是有点低估了他。

    征安南国之战,张辅居功至伟,此人果然厉害!

    朱高煦寻思,如果自己去攻打多邦城,也不一定能在一个月内拿下。因为多邦城和木丸州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他心里非常清楚,攻打有重兵防守的大城并不容易,运气不好几年也攻不下。就像当年朱棣带着二十几万北军精兵围攻济|南,打了几次,仍然也攻不下来。

    朱高煦放下了捷报,这时他对身边的一个武将说道:“多邦城已破,黑水河那边的安南援军来迟了。你们继续派斥候盯着,看他们还来不来。”

    武将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在帐篷里踱了几步,直觉多邦城一战之后,明军已经定鼎了征安南国之战的赢面。作为此战的最高统帅,他得赶紧考虑战后的问题了。

    战争打赢固然好,但若能避免,那才是最好的事。



    西山大营里,朱高煦麾下一整卫精骑的战马、都披上了斑斓的画虎皮。因为他得到禀报,黑水河的敌军有许多象兵。

    马匹伪装成的假|老虎,虽然很可笑,人们一看就是假的、或许大象也知道;鲜艳的虎皮却仍能让大象畏惧!于是明军各部人马都学会了这招。

    朱高煦还在步兵大营中准备了大量火器,也用来对付象兵。堂堂野战之阵,除了象兵,朱高煦根本没把安南军放在眼里。

    他下令大营向东挪了二十里,把谷口让出来,等着安南军援兵出来摆好了阵仗,再正面破敌!

    等了几天,安南军还没出山、走得实在太慢了。

    此时多邦城破已过去了五天,西山敌兵应该知道这个消息了。朱高煦甚至质疑,西山敌兵在已经失去战机后、还会不会继续北上?

    有部将请命主动出击,但朱高煦终于忍耐了下来,继续等着看情况……他实在不想进山去与敌兵纠缠。

    就在这时,多邦城再度送来了军报,与信使同行的还有两个人:阮智、靳石头。

    之前朱高煦派出去的奸谍,终于回来了二人!

    ……朱高煦瞧了一眼风尘仆仆的两个人、以及张辅的信使,他沉住气暂且没有吭声,先拆开军报一看。

    张辅写道:多邦城破,敌军丧胆、升龙城人心动荡。战机不可失,末将请命趁胜进军升龙,一鼓作气夺占安南国之东都重地!

    张辅说得有几分道理。不过多邦城安南军主力覆灭,安南国的东都重镇升龙已如探囊取物,急攻并无必要……不过谁来攻升龙?张辅的位置靠东距离升龙更近,所他肯定想自己拿升龙的大功罢?!

    东都升龙,以前是安南国的都城、现在也是陪|都。攻陷此城,名气军功都非同小可……朱高煦嘴上说不需要战功,心里却也不是不想。

    但他又考虑到多邦城苦战,是张辅拿下来的;此时朱高煦若去摘桃子,似乎有点过分了。

    朱高煦便当机立断,提笔简单写了回信,命张辅部向升龙进军。又将书信交给信使带回去。

    “陈兴旺没回来?”朱高煦叫人送走信使,马上就径直问道。

    阮智拜道:“王爷,末将等已寻到了王后下落,陈兴旺去见王后了。因此只有末将与靳兄弟二人赶回来禀报。”

    “哦……”朱高煦的眼睛亮了几分,“真找到了!她在何处,怎么回事?”

    那安南国王后的下落,各处消息多有矛盾、迷雾团团,朱高煦忍不住好奇,已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相。

    阮智答道:“王后并不在其娘家陈氏宗室府上。

    末将等到了升龙城之后,暗中打探消息,一个月也毫无头绪。后来末将闻知大明军队正在围攻多邦城,多邦城离升龙不远了。我们就商议放弃差事,先到多邦城复命。

    不料这时末将知道了一个消息,西都豪强黎利在升龙附近的庄园,被左相国胡元澄派兵围了!末将在升龙官场认识一些人,多方询问后,才知内情。

    原来赎走王后的并非陈氏宗室,而是西都豪强黎利。黎利私藏王后之事不慎败露,胡元澄围困其庄园,正要搜查。

    陈兴旺闻知王后在黎利庄园,不顾劝阻,冒死要混进去。末将等只得赶快离开升龙,欲尽快禀报王爷实情。我们在多邦城附近被明军斥候逮获。有武将询问了靳兄弟的来历后,便派人把我们押送到了王爷的大营。”

    朱高煦听罢,恍然道:“我早就认为,陈氏宗室肯定保不住王后,原来王后另外找了人帮忙。我听说胡氏以前姓黎,那黎利和伪国王胡氏是一族?”

    阮智道:“据末将所知,他们或有渊源、却并非亲戚关系。不过黎利的祖父在西都清化便是豪强大族,而今黎家犬养家丁家将数万众,势力亦不容小窥。”

    朱高煦皱眉道:“黎利会不会向胡氏妥协,把王后交出去?”

    阮智道:“末将不知。”

    “来人!”朱高煦喊了一声。把总赵平从门外走进来,抱拳道,“王爷有何吩咐?”

    朱高煦抬起手,欲言又止,忽然又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双手按在方桌上,一拂桌子上的地图,看了一会儿问道,“黎利庄园在升龙城外?”

    赵平一脸茫然。

    阮智拱手道:“升龙城外,东南十余里处。”

    升龙城位于大江西岸,周围一片辽阔平原,除了东北面的大江,方圆百里无险可守!

    朱高煦在脑子里飞快地把各种事儿想了一遍。

    他现在手里正好有五千骑精兵,早已整军待发;本来是要去对付西山的安南军援军的,眼下马上就可以调动。

    而安南军在多邦城遭遇毁灭性打击,一时已难以调集重兵。朱高煦如果立刻率骑兵去升龙,张辅肯定会紧张到了嘴边的肥肉;根本不用催、张辅的大军很快就会来到升龙……何况升龙附近四面旷野,谁拦得住朱高煦的骑兵?

    朱高煦一掌拍在图上,说道:“传韦达来见。下令王斌聚西山大营精骑,即刻拔营!”

    “得令!”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了“哐当”的盔甲声音,韦达走瓦房门口,他把佩剑交给侍卫、阔步走进来执军礼道:“末将奉命前来,拜见王爷!”

    朱高煦掏出一枚金印,哈了几口气,在未干的纸上使劲一盖,说道:“韦指挥接手西山大营之兵权,调多邦城李让部骑兵向西,亦交由韦指挥统领。若敌援兵从西山出,你便迎战将其击溃!”

    韦达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率骑兵东出,马队出营时还不到中午。

    西山驻地离升龙城只有一百余里地,骑兵沿平原大路趋近升龙城东南。大伙儿赶到黎氏庄园时,太阳已靠近西天的地平线了。

    部将王斌询问朱高煦,是否择地扎营明日出战。朱高煦不置可否,让阮智带着他,一队人马先靠近了黎氏庄园察看。

    一行人到了庄园西边,夕阳正从背后照到远处那片建筑群上。黎氏庄园看起来竟有几分壮观气势,占地不算大,但周围居然有土夯的城墙,还有门楼、箭楼,就像一个堡垒一般。

    外面果然有大批安南军队围困着,这时那些安南军应该已探知了明军靠近,正在向庄园西边收拢人马。

    那黎利是清化豪强,就算势力不小,根基却不在升龙,肯定挡不住军队的攻打。胡元澄派了那么多人马围困其庄园,几天了还不动手?更怪异的是,黎利被围了几天居然还没妥协,这种情况下、黎利究竟拿甚么条件在谈?

    朱高煦默默地观望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对王斌道:“传令下去,黎利野心勃勃,诸将士捉住此人者,重赏!”

    王斌道:“末将即刻派人去传令诸将。”

    朱高煦早就说过,安南国王位悬而未决,许多有野心的人就会生出念想了。这个黎利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黎氏庄园诡异的形势,只有一个解释:黎利在掩盖野心,欺|诈胡元澄!

    为甚么胡元澄的人马没有立刻攻打庄园,自然是不愿意轻易与清化豪强黎家结怨。哪怕黎利窝|藏陈氏国后,只要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想取代胡氏的野心,胡元澄都会三思的。

    而黎利抓住了胡氏这一点心思。他若是面临威胁就马上妥协,交出王后,那窝|藏王后的动|机就很明显了,无非为了权位;既然为了权位,当然牺|牲王后毫无压力……可是黎利的做法非常大胆,他在被围几天后依旧死|硬着不交,一副要为了王后鱼死网破的模样。

    如此一来,胡元澄反而会困惑,他会产生错觉:黎利胆大妄为窝|藏王后,可能是被美色迷惑了,所以才如此癫|狂!

    若黎利的动|机是后者,胡氏显然是可以妥协的。所以双方才会墨|迹到现在罢?

    但朱高煦根本不相信黎利,哪怕他不认识此人!

    远处的安南军人马已撤围了,陆续面对明军的方向布阵,似乎要迎战明军。他们有大量步兵,现在想跑恐怕也跑不掉。除此之外,居然还有骑兵?

    安南军的骑兵战马很矮小,但总算是马队。朱高煦观望了一阵,脸上露出了笑意,立刻调转马头,大喊道:“准备进攻,天黑前结束战斗。”

    朱高煦带着小队骑兵返回军中,简单部署了一番,战术也省了。只叫前锋两股轻骑兵冲到敌军两翼,骑弓掠|射之后,立刻绕向庄园两侧,接手安南军撤走的包围圈……当然是为了黎利。

    他从赵平手里接过了一把长柄马|刀绑在背上,又接了铁盾和长|枪。安南军的火器比较犀利,朱高煦身披三层甲,又拿了一副盾。

    朱高煦举起樱枪,向前轻轻一挥。

    “杀!”一员武将大喊一声,率先带兵从左侧出动。右翼轻骑也随后启动了马蹄。

    朱高煦坐下斑斓的虎皮战马也开始迈步了,众骑迅速进入慢跑的状态。大路上、菜地里,马蹄声渐渐轰鸣起来。



    明军打西边来,前安南国王后陈氏登上门楼,站在那里观望着外面的情形。

    陈氏穿着一身寻常的紫色丝绸长袍,这身衣裳与中原汉服制式颇有几分相似。腰束得高,让她的身段显得愈发高挑修长,柔软的丝绸料子把她的凹凸有致的身材轮廓展现得十分美妙。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依旧刺眼,正迎着陈氏的脸,让她较深眼窝里的大眼睛无法完全睁开。她的额头平坦光洁、面目端庄秀丽,乌黑的鬓发、玉白的皮肤在橙色光线中,仿若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流光。

    陈氏一言不发,十分沉默,目光却被墙外的景象吸引了。写着“汉”的大旗下,大明汉王的骑兵披着虎皮,如同群兽一样在平坦的原野上驰骋,马蹄轰鸣、气势壮阔。

    她很快辨认出了谁是汉王朱高煦。陈氏曾常年在王宫中,她明白一个王在人群里是怎样的姿态,以及周围的人会如何追随。

    汉王骑着一匹颜色斑斓的高头大马,他好像很生气,因为冲得最快。

    没有半点迟疑,汉王就冲向了安南军胡氏的骑兵。一眨眼工夫,汉王身边的护卫还没来得及追上来,他忽然就把两骑安南人击落下马,径直从五六骑中间直冲而去。

    见到汉王如此身手,陈氏的目光顿时一亮。她的眼睛微微转动,随着他的左冲右突移动着方向,她没有眨一下眼睛。陈氏看不清汉王是怎么杀敌的,但能清楚地看见,根本没人挡得住汉王,靠近的安南军骑兵,一招就会被杀落下马!

    那匹披着虎皮的战马,仿若化身成了真正的老虎,体型比安南军的骑兵更大,冲进成群的人马中,“老虎”简直像在屠|戮羊群,横冲直撞所向无敌!

    没一会儿,许多安南军骑兵就调头开跑了。汉王所到之处,敌兵纷纷四散,胡氏的人马根本就无法抵挡明军的进攻。

    陈氏下意识地抿了一下朱唇,微微抬起头。

    就在这时,身后一阵甲胄响动,陈氏回头一看,见黎利按剑走到了梯子上。黎利走上门楼,看了一眼陈氏一直盯着的方向,执礼道:“王后,我们要离开此地了,请跟臣下走。”

    陈氏用安南语从容地说道:“我是安南国国后,不能丢下东都的百姓。请黎将军先走,我要留下来劝诫明军,善待我安南子民。”

    黎利的眉头一皱,“臣下忠心可鉴,请王后移驾!”

    这时楼下一个军士奔跑了上来,沉声道:“将军快走!明军欲从左右两翼包抄庄园,若不马上离开,恐怕来不及了!”

    黎利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汉子,却表现得十分镇定。他抬起手止住前来的禀报的军士,继续劝道:“明人乃豺狼之辈,那汉王与王后素不相识;而臣下救王后于危难之中,为了王后,不惜得罪权相胡元澄!谁可信任,王后难道不知?”

    陈氏听罢稍稍一顿,说道:“黎将军之恩情好意,我容后回报。”

    “请王后挪步!”黎利铁青着脸,忽然向前走来。

    陈氏的脸色顿时一变。

    就在这时,陈兴旺挡在了陈氏前面,展开双臂护住陈氏,说道:“王后已说……”

    陈兴旺的话还没说话,忽然剑光一闪,“铛!”一声骤响,黎利拔剑出鞘的同时,径直往陈兴旺的腹部扫去。“啊”地一声惨叫,陈兴旺双手按住腹部,人便向后倒去。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门楼上下还站着很多人,全都一动不动了。

    陈氏的面色变得如同纸白,她没有低头,眼睛向下看了一眼黎利手里滴血的剑。她的拽地长裙里的一只脚,已经轻轻提了起来,下意识想往后退;但那只脚最后却又重新踩回了原地,她依旧站在那里,与黎利四目相对。

    黎利与她对视片刻,便转头回顾了一下,门楼上下还有许多人看着这里。他的脸变得很红,忽然“铛”地一声把剑送回了剑鞘,说道:“走!”

    黎利说罢,慌慌张张地跑下了楼梯,急忙爬上一匹马,“啪”地打了一鞭子马匹,径直向东飞奔而去。

    陈氏马上在陈兴旺跟前蹲了下去,看着大量的鲜血从陈兴旺的指缝间冒出来,她伸出玉手,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但终未按到陈兴旺满是血污的伤口上。

    “陈兴旺!”陈氏用汉话喊了一声。

    陈兴旺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了陈氏一眼,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王……王后,那晚……唱、唱歌……”陈兴旺气若游丝地说了半句话,脸色越来越白了。

    “郎中!”陈氏站起来,用安南语喊了一声。

    但是没人理会她,门楼上的人都在张望外面的光景,人心惶惶。

    陈兴旺道:“我、活不成了……”

    陈氏只得又蹲下身,一脸正色地好言道:“你对我忠心耿耿,我必不会忘记。”

    就在这时,忽然她的双臂被人抓住,力道向后一拖!陈氏狼狈地被拉倒、坐到了地上,急忙挣扎道:“你们作甚?”

    她左右张望,终于看到五六个人中间,一个精瘦的汉子正在冷笑。陈氏急忙道:“大胆!我是王后,你们不得无礼!”

    那精瘦汉子根本不多说,挥手道:“赶快带上她,走!”

    躺在地上的陈兴旺挣扎着转头过来,望着王后被人生生拉走,他却动弹不得。

    ……“噼里啪啦”一排火铳响起,朱高煦前边的一匹战马惨叫嘶鸣了一声,那马背上的军士大骂了一句摔下战马。

    朱高煦看了一眼刚刚放完火铳的步兵方阵,挥起刀喊道:“杀!”

    众骑踢马加快了速度,还没冲到跟前,安南军步兵方阵忽然一哄而散,向四面溃逃。朱高煦大骂一声,踢马冲上去,挥起一刀侧劈,便听见一声惨叫,一个拿着火铳的敌兵背上血珠飞溅,扑倒在地。

    朱高煦继续追杀,连砍数人。身边的将士大喊着掠过他的身边,人群里哭喊四起,很多敌兵径直丢掉了兵器,撒腿飞奔,就好像是受惊的鸽群一样。

    朱高煦策马冲到了西门楼前,抬头观望,上面没有一个人了,他大喊了一声:“开门!”门楼纹丝不动,也没人回应。

    就在这时,一骑冲到墙下,那军士十分灵巧,身体居然渐渐在马背上站了起来,眼看他要摔倒,人却纵身一跳,双手抓住了围墙的墙头。

    不一会儿,大门便打开了,朱高煦带着亲兵鱼贯冲了进去。

    他骑马跑进庄园,却见里面就像空了一样,没看见有人。这时北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尖叫,朱高煦便取了弓箭,调头循声奔了过去。

    绕过一座房子,他很快就看见北门后面,有好几个人在那里。几个汉子站在门口,其中一个正在往门缝里看,另外两个一起抓着一个女子。

    那些人发现骑兵过来,纷纷转头张望。突然那女人用汉话喊道:“汉王救我!”

    她刚喊了一声,立刻被旁边一个汉子捂住了嘴,另一个汉子的右肩一动,手伸向了腰间的刀柄!朱高煦立刻拉弓瞄准。

    “砰!”地一声弦响,箭矢在二十步左右正种拔刀汉子的眉心!那汉子连哼也没吭一声就倒了。朱高煦直接弃了弓,拔出雁翎刀时,战马已冲至跟前,他顺手一刀就劈到了捂着女子的那人脑袋上。血随后飞溅,溅了那女子一脸。她惊恐地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朱高煦等人径直从女子左右掠过,然后转弯迂回从门口横冲而过。一阵惨叫,大伙儿一人一刀,剩下的安南汉子便倒在了血泊之中,完全没有丝毫抵抗的余地。

    朱高煦的战马冲刺无法马上停下,又向侧面冲了一段路,这才勒住坐骑。“吁吁!”他吆喝了两声,调转了马头。

    女子也转身过来,抬头愣愣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打量了她两眼,见她穿着丝绸料子的长袍,有着安南人少见的洁白皮肤,一看就是个贵妇。而且可能就是王后!

    这女子长得当真美貌,乍看和汉人没甚么区别,但面相却有异域风|情,额头平坦、眼窝有点深。她那花颜失色的表情,倒叫人直觉楚楚可怜,美|艳的脸上还溅了一道血迹,更有几分怪异的凄美无|辜之色。

    朱高煦一边瞧她,一边把雁翎刀放回了刀鞘。她也在打量着朱高煦。

    “你是安南国王后?”朱高煦问道。

    女子轻轻点了一下头:“阁下便是大明朝汉王?”

    朱高煦抱拳道:“正是本王。”

    他听到回答,马上便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将缰绳随手一扔,向王后走了过去。王后的眼睛明亮有神,看着朱高煦,眼睛仿佛会说话一样、有千言万语,只是朱高煦没读懂。

    完全没见过面的人,甚至朱高煦看到她也认不出来。可是在此时此刻,他却有种莫名的亲切熟悉感……或许,朱高煦追寻这个王后的时间有点长了,总是在思虑她的事,所以不曾相见、却胜似相识。.



    陈氏余悸未了,怔怔地看着前面的明朝亲王。她的儿子就送到了汉王府,早就挂念着此人,也听说过他很多事。忽然见面,陈氏倒不觉得他是陌生人。

    不过汉王却非她曾想象过的模样。面前这个年轻汉子披着一身重甲、穿着红色的斗篷,身材十分雄伟,皮肤呈铜色,与宗室贵族因养尊处优、酒|色过度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朱高煦渐渐走过来时,陈氏闻到了一股男子特有的汗味,毕竟他方才经过了一番剧烈的战斗。

    陈氏的目光从那些瞬息间就被杀戮的尸体血迹上拂过,又看了一眼朱高煦身后的斑斓坐骑。恍惚之中,她仿佛听到了丛林中老虎“嗷”地一声威怒的低吼,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让她的胸口忽然有一阵窒息,有短暂的一刻根本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朱高煦把头盔摘了下来抱在怀里,露出了一张面目端正、浓眉大眼的脸。他接着从怀里一摸,陈氏马上紧张地盯着他的手。

    不料朱高煦竟然掏出了一张金线刺绣的白绸手绢,递了过来,指了一下他自己的脸道:“王后,擦擦血迹。”

    陈氏瞪眼怔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微微有点迟疑地小心接过了手绢,这才想起刚才脸上溅上了一些血。

    “多谢殿下。”她用汉话言语了一声,接过手绢侧身回避,轻轻擦了一下脸。

    陈氏心道:无论是谋朝篡|位的胡氏,还是一心想做安南国王的陈天平,亦或野心勃勃的黎利,这些人对她至少讲点礼数;眼前的杀人如麻如狼似虎的大明朝亲王,也挺客气的。落难时面对的最可怕之人,却恰恰是那些名不见经传的爪牙和奴隶!

    这时朱高煦问道:“王后可否告知,豪强黎利可在此地?”

    陈氏道:“汉王殿下方始攻打庄园,黎利就急急忙忙地跑了。”

    “往哪个方向走?”朱高煦又问道。

    陈氏抬头看了一眼,“应是东面。”

    朱高煦听罢马上招手让旁边的一个武将过来,沉声道:“立刻调轻骑追击,不论死活,拿下黎利!”

    “得令!”那武将应声后,立刻翻身爬上了战马。

    陈氏的眼睛微微虚闭,瞳孔收缩了几分,暗忖:汉王竟然猜到了黎利的野心?!

    之前陈氏不愿意跟黎利走,黎利很生气,杀死了陈兴旺,陈氏确实被吓得不轻。但她认定黎利既然有野心壮志,必然不会当众弑杀王后,坏了他的名声;陈氏才壮起胆子拒绝黎利,结果确实如她所料。

    不过黎利是否有雄心,连伪朝左相国胡元澄也没看透。而眼前这个汉王,从未与黎利打过交道,刚到此地就识破了黎利!这让陈氏感到十分意外。

    陈氏不禁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汉王,见他的铜色皮肤因风吹日晒有点粗|糙,但那年轻的面目依然能叫人看出来年纪,这个亲王大概也就二十出头!他却有着与年龄不太相称的老谋深算。

    陈氏又想起传言里,汉王与大明皇太子的争斗,她心里便断定:这个亲王经历的事儿恐怕也不少。

    她与朱高煦彼此互不了解,可是一时间她却有种同类相聚的亲近感了,因为陈氏也见识了太多权|力争斗。

    这时汉王说道:“王后受惊了,你先到屋子里定定神,让赵平带几个人护着你。我还有些事要处置,容后再徐。”

    陈氏急忙问了一声:“陈正元(王子)还好么?”

    “没有比汉王府更万无一失的地方,王后只管放心。”朱高煦走向他的战马,回头答了一声。

    陈氏听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指着手里的手绢柔声道:“弄脏了殿下的手帕,我洗净后还给殿下。”

    朱高煦随口“嗯”了一声,人已矫健地一跃上马背,抱拳道:“告辞!”

    陈氏依旧心无旁骛地注视着朱高煦的身影,那雄壮的身躯在如虎的战马上、十分灵活有力地起伏着,力量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中散发出来。她看着那身影,直到他消失在墙角。

    “王后,您请。”一个高个年轻武将鞠躬做了个动作,一脸敬意。

    陈氏回过神来,向这个名叫赵平的武将轻轻颔首,面有道谢之意。

    赵平等几个明军将士牵着马随行,陈氏回到了她平日住的一处僻静小院。之前她就住在这里,因为要避人耳目,所以位置在庄园的角落里。

    走进小院子时,里面一片狼藉,各种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已然空无一人。黎利一走,庄园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把这里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抢得很急把整个院子都弄得一团糟。

    赵平下令将士先进屋子里搜寻了一番,然后请陈氏入内。

    天色已渐渐黯淡了。夜幕降临后,堂屋门口又进来了个白胖的圆脸后生,陈氏见他没有一根胡须,猜测是个宦官。等那后生一开口,声音尖细,便证实了陈氏的猜测。

    宦官躬身道:“奴婢名叫曹福,乃汉王府上的人。您贵为王后,不能没人服侍、失了尊仪。奴婢手里正有两个安南女子,王后暂且让她们侍候着罢。”

    陈氏道:“曹公公有心了。”

    她的汉话口音与明人不同,但说得很娴熟。安南国很多书籍、特别是史书都是用文言写成,贵族若是不会汉语,简直和目不识丁差不多。陈氏出身就是宗室,当然读过很多书。

    曹福拍了两下巴掌,便有两个细皮嫩肉尚有几分姿色的女子走了进来。这俩安南女子居然在汉王军中……陈氏一看,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叫人察觉的揶揄之意。

    曹福又道:“这黎家庄园上,若有王后熟悉亲近的人,也可以找来服侍您。”

    陈氏轻轻点头。

    曹福抱拳拜道:“奴婢不打搅王后歇息了。”他说罢又对两个女子道,“好生侍候着。”

    她们一起行礼,低着头道:“是。”

    两个女子都不是寻常百姓家的人,挺识趣。她们很快就忙活起来,娇小的女子去收拾屋子了,高个的烧水做饭。

    陈氏也渐渐安心了不少,至少眼前的窘迫暂时过去了。她心有余悸,又暗自一阵庆幸……只是悬着的一颗心,很难真正落地。

    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拿手肘支撑着头,似在闭目养神,又仿佛疲惫地在打盹。但她没有睡着,心里非常清醒地想个不停……

    陈家宗室大权旁落,王权衰微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权臣胡氏甚至直接取而代之……但随着多邦城的陷落,胡氏真能守住王位?

    而黎利等地方豪强暗中招兵买马,韬光养晦,等待着时机。

    明军号称百万,席卷了安南国大片地方,克日将开进东都!此时安南国土地上,最强大的一方、当然是明朝势力,他们很快就能掌控安南国的国运。

    大明皇朝调动大军、靡费无算,只是为了帮安南国恢复正统么?他们会照诏书上所写、帮助陈氏恢复王权,还是径直吞并安南……

    王后陈氏当然希望大明朝廷信守承诺,帮他们陈家。如此一来,身为前国王的嫡子、她的儿子陈正元就极可能回到安南国,风光地坐上他应得的位置!陈氏也能母凭子贵,成为锦衣玉食手握大权的太后!

    大明朝廷有皇帝、文武大臣,他们各自又是甚么主张?

    陈氏无法左右大明皇帝和朝臣的想法,但她凭自己的见闻经历思索,一个朝堂上,很难发生所有人都一种主张的事,总会有争执分歧。

    这时朱高煦递上手帕的温柔动作,浮上了陈氏的心头。她将今天旁晚见面时朱高煦的话语神态,仔细想了一遍。渐渐地,一丝希冀悄然袭上了陈氏的心头。

    陈氏睁开了眼睛,活动了一下有点发麻的腿,接着站起来在椅子旁边缓缓踱起了步子。过了一会儿,她又看着桌案上的一盏油灯发怔。

    她心道:汉王虽在夺嫡之争中失败,被封到了云南;但是,他仍得大明皇帝信任,否则皇帝如何放心把那么多军队交给他统率?

    正在这时,一个安南话声音道:“王后久等了,因庄园上很乱,奴婢现在才准备好晚膳,您要用膳了么?”

    陈氏转过身来,点头道:“好。”

    女子又用试探的口气道:“奴婢去烧水,待王后晚膳后,便侍候您沐浴更衣。”

    陈氏又点了一下头。

    陈氏吃了饭,夜色更深了,她洗漱做些琐事等着。心里寻思朱高煦会不会晚上到来,因为他旁晚离开时说过“容后再徐”……此人似乎有点好色,说不定会有甚么心思,借着晚上来叙话寻找机会。

    自从前国王被弑之后,陈氏已经习惯各种人要垂涎染指她的美色。有身份的人一般是软磨强|逼、用些手段;那些小人更直接,陈氏在老挝时就差点被几个侍卫凌|辱了。

    尽管国破家亡,陈氏也深知自己是王后,决不能轻易损了清誉,所以她一直绞尽脑汁在夹缝中自保。但当遇到强|权者或是真正值得之时,反抗不一定就能成功……

    到了半夜,汉王居然还没来,陈氏的眼帘都快睁不开了。她不禁揣测,难道气血方刚的汉王竟是个正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