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旁晚,金忠等刚来春和殿的几个人哭拜了驾崩的圣上。很快太子、太子妃张氏就请大臣们了一处地方计议后事。
彼时除了太子夫妇,参与的人一共有了九个人,有朝廷部堂级别的大员金忠、郭资,太常寺少卿袁珙;东宫官员杨荣、杨溥、杨士奇,以及武将谭清和宦官海涛。
太子不喜阉人,但对海涛是个例外,这个宦官跟他的时间很长了;而且海涛更是对太子妃张氏言听计从。东宫很多宦官也很感激张氏,听说张氏不止一次救那些宦官的性命,还常常替奴婢们说话。
金忠等文武只知皇帝驾崩,还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于是太子先大致叙述了事情经过,又传令宦官海涛,把已经被关住了的郭次妃、太监王狗儿带来;接着把两个御医也叫进屋作证。
金忠这才渐渐弄清楚,酉时到底发生过甚么。
……
酉时圣上在春和殿水池边与太孙玩耍,圣上的手已沾上泥,一时兴起要亲手给太孙捏个泥人。
身边的亲信太监王狗儿到池边挖了一块湿泥;水池边用砖石修砌过,有一处地方的石头塌了,只有在那里才能挖到泥。
圣上接过湿泥,在石头上摔了几下、弄成方形,然后开始来回捏。不料,他还没捏几下,忽然停了下来,轻轻一擦手掌,便见到有血珠冒出来!
一时间周围的人都怔住了,吓得脸色骤变。圣上皱着眉头,立刻从那块湿泥里挖了几下,挖出了一枚细小的生锈铁针。
太子急忙吩咐宫女去打水过来,要为圣上净手包扎伤口。
圣上瞧了一会儿挖出来的铁针,又转头看那池塘边砖石塌陷的地方,伸手按了一下伤口、忽然说道:快去太医院,叫御医过来!
太监王狗儿一听大骇,立刻跪到圣上跟前,不顾圣上的手上全是泥,径直拿嘴去吸伤口的血。
这时圣上又怒道:东宫的人,还有进来的这些奴婢,谁也不准走!
太子妃张氏马上支宦官海涛去叫御医。海涛照圣上的意思,先叫东宫门口的宦官禁止任何人出门,然后赶着去了文华殿告诉东宫官员杨溥。杨溥去叫的御医。
圣上叫宦官把衣服撕下一根布条,把自己的右手腕扎了起来。这时奴婢们打来了水,搬来了椅子,圣上坐在椅子上尽量不动,让人服侍着把手上的洗干净。宦官们急忙抬着圣上的椅子进宫殿里去了。
……大明太医院有十三科,前来东宫的是总管各科的两个医官。
等医官来到东宫,不用诊脉,看到症状已经确定圣上中毒了!此时圣上已被刺伤至少一刻(约十五分钟)时间,他的眼皮下垂,身体坐着也松垮垮的没甚么力气;圣上告诉御医,他感到手脚不易动弹,出气吸气有点困难,吞唾沫也不易办到,还很想睡觉。
一个医官赶紧上来把脉,察看圣上的瞳孔,详看面色。另一个医官在检查刺伤圣上的铁针。
俩人忙活了好一阵,又交头接耳商议。圣上问道:俺中了甚么毒?
两个医官不敢轻易确定,回禀要请太医院更多同僚过来确诊。圣上又下旨强问,可能是甚么毒……
其中一人终于说道:从症状看,极可能是银环蛇毒!
圣上或许对银环蛇毒不太了解,但他听到是蛇毒,顿时又怒又急,挣扎了两下愣是没法在椅子上坐起来。太子急忙招呼奴婢们,把圣上扶上了床躺着,又催促医官马上救治。
医官非常谨慎地从药箱里先拿出一块膏药,给圣上贴好伤口,然后又说要更多的御医来确诊(分担责任)。
圣上虽愤怒忧惧,但也没顾得上理会查问谁是祸|首、更顾不上报|复,他最想的事,当然也是赶紧想尽一切办法救治自己。圣上便挥了一下手,此时他连话也说不太清楚了。
其中一个医官走出宫殿,太子妃张氏问他:怎么才能救治圣上?
医官一脸害怕,说道:银环蛇毒剧毒无比,只要细微看不见的一丁点毒就能致命!南方几个布政使司每年都有被咬伤的百姓,被咬伤的人一旦毒性发作,几乎无药可救。
各地奏报的卷宗来看,一般被咬伤的百姓要小半个时辰才会毒发出现症状;而圣上不到一刻时间就毒发,可见那枚锈铁针用了很多条蛇的蛇毒、反复浸泡过,刺伤了人,比蛇咬的毒性大很多!这该如何医治?下官等二人,恐怕要完了!
张氏又问:太监王狗儿为圣上吸过毒,如此剧毒之物,为何王狗儿没事?
医官道:只要口腹中无损伤,银环蛇毒从口入,并不能让人中毒。
张氏问:若是未能救治,中毒者几时会丧命?
医官答:通常是数个时辰到三天,也有更久的。不过侵入圣上龙体之毒,比蛇咬伤的毒显然多得多,或许等不到那么久。
就在这时,宫殿里来人禀报张氏,圣上昏睡过去了。
于是张氏当机立断,说道:此事干系重大,若是忽然传出去了,恐京师生乱,后果不堪设想。最好不要惊动太多人,太多御医反而举棋不定延误时辰,你们二人马上想尽一切办法救治圣上!
圣上在床上昏睡了没多久,医官觉得昏睡下去毒发得更快,便想弄醒圣上。但圣上已经完全昏迷,根本醒不来。
医官说中毒者一旦昏迷,毒性只会越来越强,难以再苏醒。
……彼时周围的人完全束手无策,大多惊恐不已。太子愤怒地下令,把王狗儿抓起来。因为去池边挖泥的人就是太监王狗儿,他有机会在圣上的泥里插毒针!王狗儿哭呼冤枉。
张氏却冷冷地说:最好把郭次妃也关起来问问……
上次发生过一件事,郭次妃攻讦张氏,指使心腹宫女萝儿、设计害死了郭次妃腹中孩儿。张氏大怒,提醒郭次妃适可而止,还威|胁郭次妃今后没有好下场(张氏的亲儿子瞻基迟早掌权)。郭次妃怀恨在心,想谋害瞻基、让她的儿子瞻垲上位,也说不一定!
而且那块藏毒针的湿泥,是从池边挖出来的。所以也有可能是郭次妃之前就藏好了,目的是想害瞻基,不料误伤了圣上!
张氏更指出了另一件蹊跷的事,郭次妃的父亲郭铭、送过蛇胆药酒进东宫,治小儿抽搐之症。
蛇胆!此时一提到蛇,郭次妃也立刻被人从她的寝宫抓出,遭关了起来……
张氏又建议太子,立刻把春和殿外的皇帝车驾弄进东宫,封锁春和殿,不能让消息泄露出去,以免没有准备的时间;并召东宫官员入殿计议。
太子以为善,叫人把还在文华殿的杨荣、杨士奇也请进了东宫。
过了一会儿,医官忽然跪倒在地上,惊惧地说道:圣上已无法吸气!
太子叫医官马上救治,两个医官束手无策,有个胆大的径直去按圣上的胸口。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圣上在昏迷不醒中停止了吸气,太子上去探圣上的鼻孔,也完全感觉不到气儿了。
宫室里所有人都跪地痛哭起来。
太子、太子妃召三个东宫官吏到里面一间宫殿,商议着,事到如今该怎么办?
左谕德杨士奇认为,皇帝驾崩在东宫,此事干系重大,绝不是只有东宫官员就能维持局面的;应该立刻召朝中大臣前来。
张氏提出,先召来的人不能太多,只能是信得过的人。
……
于是太常少卿袁珙,兵部尚书金忠、户部尚书郭资、金吾左卫指挥使谭清先后到了东宫。大伙儿一进东宫就发现圣上驾崩了!
然后金忠等人听到太子、太子妃的叙述,又见了郭次妃、太监王狗儿,总算明白了圣上是怎么驾崩的。
郭次妃和宦官王狗儿过来,本来是补充一些事儿的,但他们只顾说冤屈。
王狗儿说:奴婢对皇爷忠心耿耿,“靖难之役”时不惜性命护着皇爷,方才皇爷中毒,奴婢急忙想帮皇爷把毒吸|出来,自家性命早已置之度外。奴婢宁可为皇爷而死,怎会谋|害皇爷?
郭次妃冷冷地说:我虽与太子妃不甚和睦,但我郭家乃武定侯之后,怎能用如此下作手段、对付圣上的皇孙?侯府那么多人,我能做这等事吗?
张氏仰起头道:你以为不会被查出来。
太子朱高炽道:那罐药酒是蛇胆泡的?
郭次妃又道:药酒是给瞻垲治病的,哪能有毒?何况就算家父带到了宫里,宦官们也早就仔细查验过!
张氏又道:那是甚么蛇?
郭次妃一时间答不上话来,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就在这时,杨士奇建议先商议圣上的后事,至于谁下的毒手,等以后再详查。杨士奇虽然官职不高、还是白丁出身没有功名,但说的话很有道理,所以大伙儿都附议他的话。
按理,当时的情形虽然叫人震惊悲痛,却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国家已有皇太子作为皇储,现在皇帝驾崩,太子只要按照正常过程发国丧,禀奏徐皇后,接着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先帝的灵柩前继承大统、登上皇帝大位。
可是问题是,皇帝被毒杀于东宫!而且次日上午汉王朱高煦、便会携灭安南国的大功进京,他会不会借此攻讦太子?太子能那么顺利继位吗?
金忠一时也无法确定谁是那大逆不道的凶手!看起来至少有三个人可能干此事。
御厨太监王狗儿、太子次妃郭氏,甚至太子夫妇也不一定就没可能。毕竟皇帝驾崩对太子有好处,他们父子关系也不好;只不过皇帝竟然崩在东宫,金忠反而觉得太子或许是无辜的。
医官诊断圣上是中了银环蛇毒,金忠专程问了医官。银环蛇毒取出来后,保存时间短,一天一夜毒性就会极大地下降;就算放在冰块里,也最多保存半个多月。
不过银环蛇毒是头等剧毒,能把一个人毒死的剂量,连眼睛也看不到,更难以称量!各地常有银环蛇伤人,太医院依旧不能记载、需要多少毒|液能让人致命。
因此金忠觉得活的银环蛇,即便不在皇宫里、也一定在京师城内。若要查,可以从搜查银环蛇入手,但是现在有机会干这件事么?
皇帝突然驾崩,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新君即位,这是比查出并报|复凶手要紧千万倍的事。
金忠最忠心的人当然是圣上,若没有圣上的知遇之恩,他现在说不定还在给人算八字。但是圣上已崩,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最希望的还是太子登基。
且不说太子本来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储,金忠很早就与太子走得很近了,更重要的是太子仁厚,做事是讲道理的;而那汉王狡诈暴|戾,动不动就把人打死,让他做皇帝,大伙儿安生得了?
……就在这时,杨士奇说:当此之时,必先稳住皇位交替的大事,太子应尽快在先帝灵柩前登基。
杨士奇以前并不太受人重视,但危急关头总是能头脑清醒地提出意见,大伙儿都以为善。
如果出了什么乱子,不仅是汉王、赵王要争,先帝(朱棣)那些兄弟,也不是完全削干净了的。且不说大多亲王还有封国,保持着数量相当的护卫军队;更有某些藩王,比如西北的太子十四子肃王,护卫军根本没削。
现在满朝文武,几乎都是投靠了燕王一系的人,通过战争夺取了大权。万一燕王系因内乱、再次丢失大权,大伙儿得一起完|蛋!
而只要太子登基,在场的大臣们都是从龙之功,新君心腹,将来就是朝廷中|央集|权圈子里的要员。
便是今天没能参与密谋的大臣,很多也是支持皇太子的。太子登基,至少绝大多数人能保住荣华富贵……因为太子一向仁厚,名声在外;他大多时候听得进去劝,讲道理的人什么事都有余地,要让人安心得多。
于是大伙儿都开始想办法,如何安排才能让太子顺利登基。
这时东宫官员杨荣忽然说道:如果先拿住了汉王,还会出什么事?
此言一出,众人都怔住了,一时间没法反驳。因为这真的是一劳永逸的捷径!只要控制住了汉王,谁还能阻止太子登基?!
这样的干法,肯定不是杨荣一个人想到,但只有杨荣带头说出来了,东宫官吏还真是豁的出去!
同样是东宫官员的杨士奇最先反对:世间捷径,都是小径。太子既是嫡长子,又是皇储,名正言顺,为何要铤而走险走小径?汉王是封国在云南府的藩王,他在京师能做甚么?
杨士奇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虽然捷径一旦成功,收获就很大,能解决无数问题;但捷径不好走,能不能成功才是关键!
杨荣道:汉王能征善战,在云南手握重兵、势力极大,一旦让他走了,难不保他借先帝驾崩于东宫之事攻讦太子。到时国家动荡,其他人(藩王)有机可乘!何况机会就摆在面前,明日上午汉王就会进京,至今毫无提防。
太子听到“先帝驾崩于东宫”便有点沉不住气了,嘴上却不痛不痒地反对了一句:高煦是俺亲兄弟,于心不忍。
第二个支持杨荣主张的人,是袁珙。袁珙也是个人精,起于微末混到了朝中大臣的地步。他根本不谈该不该对付汉王,只说怎么干。
袁珙说:庆元和尚藏有一种迷|香,汉王当年到京师劝降李景隆时也用过,效果不错。只要把汉王诱|入燃有迷香的房屋内,他被迷倒了,便是勇武无比、又有何用?
这时太子妃张氏也支持这个主张了。她更是想得细致周到,说道:咱们应先准备好,只要召汉王进宫看他母后,带他走东华门;汉王愿意来,就肯定对此事一无所知,然后进文楼才能去坤宁宫。他一进文楼,被袁少卿说的迷|香迷倒,一切就定了!
而且咱们还可以准备后手,万一汉王没有进文楼,想出宫只有两道门;想进中间三大殿也只有两道门。设法守住这些地方,再传令调谭清带兵入内,汉王如何得逃?
张氏还劝太子:太子爷并不是要害兄弟性命,您是长兄,管教一下他,让他在母后身边再尽尽孝心,有何不对?将来汉王悔悟改过了,您再给他一个封国,岂不是国家安宁的善事?
太子表情严肃,眼睛虚着,正在沉思。
大伙儿再次议论起,要不要拿下汉王!但彼时境况已经逐渐清晰了。
干这件事,因为太过仓促而有点冒险,如果被察觉了、反而更加不利。
不干,也有风险。首先汉王在边陲手握重兵,朝廷不便监|督,可能会爆|发内|战;至少朝廷很长时间都极难解决这样一个威胁中|央、战功赫赫的亲王问题。其次,圣上驾崩于东宫的事,汉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太子及一干臣僚都脱不了干系……而这一切只要拿下汉王,都变得简单了。有时候冒险,也是在逃避责任罢?
太子高炽平素极其隐忍,仁厚到让人觉得有点懦|弱、没有主意。但是此时他竟然一改之前的作风,非常果断地点头了!
金忠当时看到太子那么快点头,心里也是有点意外的。觉得以前可能错看了太子。
金忠寻思,太子其实是个很有主张的人,而且很有韧性,所以太子以前才会不管面对什么事、都很坚定地走着正确的路……可以甚么都不做,忍到登基那一天。
一个十年如一日、坚守着内心那一条道路的人,遇到无数的挫折、责难、打压,从不改决心。大概真的只有顽强之人,才能做到了。
当年汉王潜入京师劝降李景隆的时候,用过庆元和尚配制的迷|香。而今如同世事轮回、反治其身!这次放置在文楼里的迷香,会是出奇制胜的关键一击。
事出仓促,也正因只有一晚上的时间,汉王才不可能知道皇帝驾崩。他必然在毫不知情下,进宫、走进文楼,接着吸两口迷香,大事可定。
一时间大伙儿谁也想不出来,汉王在不知宫中内情下、有任何可能逃脱!
然而对付汉王这样的人,毕竟是大事。张氏提出封锁四道宫门的后手,还是有必要准备的。双管齐下,不给汉王以丝毫机会。
四道宫门,其中进入三大殿区域的文楼、以及谨身殿后面的小门,都是朝东面开的;几乎不需要人防守,只要从里面关闭宫门,外面的人休想进来。
所以只要派个大臣带人去传旨,非有诏令打开宫门,守着门里面就行了。
而出皇宫的两道门,一道左殿门,也是面向东面开的;关门的法子如文楼一样。只有皇宫的东华门,如果宫里的人要出去,可以从门里面强行打开宫门;不过金吾左卫谭清的人守在那里的,有兵马!
考虑到汉王如果没被文楼的迷|香迷|倒,任由他在宫里乱窜也不好;汉王有了喘息之机,说不定闹出甚么幺蛾子出来,比如找到了啥东西爬墙,流窜到皇宫别的区域去,弄得鸡飞狗跳人尽皆知……所以到那时候谭清须得“奉诏”带兵进宫,瓮中捉鳖。
但是要调谭清进宫,须得皇帝的圣旨,最好太子明天坐车亲自去东华门。
……守卫皇城的军队,是皇帝亲军,洪武时有十二卫兵马,其中锦衣卫属于其中之一,守卫午门外面。
永乐朝,朱棣增设亲军十卫,金吾左卫、金吾右卫、羽林前卫、燕山左卫、燕山右卫、燕山前卫、大兴左卫、济阳卫、济州卫、通州卫。谭清领金吾左卫在东华门附近。
亲军二十二卫,不受五军都督府节制,只听命于皇帝调遣,平时不能妄动。不过皇帝一般不调动他们,所以诸将只需按照制度,好好戍守自己的地方。
皇帝亲军有事才会奉命进宫,一般也只有锦衣卫进来,锦衣卫将士就算进了午门,也止步于奉天门;作为服侍皇帝御门听政的跟班。非奉诏,军队肯定不能进宫,否则视同谋|反!
而且诸卫兵马不是主将一个人说了算的,还有副将、文官、官宦共同监督,甚至军士里还有密探和奸谍相互盯着。亲军诸将稍有异动,后果就非常严重;而抗旨或谋|反,可能武将片刻后就要背后挨一刀,脑袋被人拿去领赏了。
各王朝兴衰更替,至今早已过了唐朝禁军大将勾结宦官就废立皇帝、五代禁军直接轮流坐庄的时代。那些往事不太可能再发生了。
因为这些情况,金忠等官员都认为,只要没有确定圣上驾崩,朝廷大臣、勋贵、军队都不可能妄动。
如果未曾事先谋划,没有人会单独跳出来,太危险了。而人天生就会恐惧,孩儿出生时只会哭不会笑,就是因为畏惧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世间。
要办大事,只有像东宫这样,许多人在一起达成共识制定方略,还得有一个带头人。这个带头人,必须有名分、有前途,让大家觉得大事成功了能得到足够的回报,这个人就是皇太子!不然,难道只因为觉得他人好、便要提着脑袋跟着他卖命吗?
……于是大伙儿商议了大的对策。其一,秘不发丧。待局势稍定,移圣上遗|体于乾清宫,称圣上龙体欠安,太子“奉诏”带着人亲自侍奉,每日照常进饮食。接着太子去坤宁宫与皇后商议,徐皇后是个很识大体提的人,只要争取得到皇后的懿旨,便可召集满朝文武、上殿发丧。
太子在满朝文武的劝进之下,一旦登上了皇帝位,一切话皆是圣旨,名正言顺站住了大义,什么事都好办了。
其二,以圣上身体不适为由,“诏令”太子暂行监国,召汉王进宫拜见皇后。
圣旨由太子亲笔来写(没有官员愿意干矫诏的事,哪怕到了如此关头,实在是太严重了),然后用皇帝身上的那枚御宝。
洪武以来,大明皇帝有宝玺十七枚,在不同场合用不同宝玺。酉时前圣上还在御门听政,出御门就到春和殿来了,身上还带着一枚御宝。
然后太子妃张氏还说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把整套方略制定完善。
……
“太子来了没有?”奉先殿里传来一声极不耐烦的大喊,正是汉王的声音。金忠如梦初醒,回过神来了。
金忠道:“派去请太子的人还走一会儿,现在估计还没见着太子,汉王稍安勿躁。”
汉王的声音道:“太子不在东宫?”
金忠回头与郭资面面相觑,情知太子当然不在东宫。太子天还没怎么亮,就在文华殿了;等汉王刚进宫不久,太子就乘车去了东华门传圣旨调兵。
金忠道:“应该在文华殿罢?派去的人一问便知。”
汉王的声音隔着奉先殿门喊道:“你们这帮人,处心积虑害我!”
金忠不想吭声了。现在只等太子来,局面才能继续下去。
此时此刻,金忠才暗自佩服太子妃张氏,觉得太子这个元配也是当然了得。
当时恐怕不止一个人觉得只要汉王进了宫,因为毫无防备,肯定会在文楼被迷翻。若非张氏提出设计第二道围|捕的方略,刚才突然出现小宦官的意外,就极可能让今天的布局毁于一旦!
不过现在可以放心了。金忠敢肯定,汉王再也没有任何折腾的余地了。
若非想到圣上驾崩感到伤心,金忠就会露出笑容来……这汉王现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奉先殿外面全是太子的人,太子拿着圣旨、有着长兄和太子的名分,他汉王有啥道理可讲?就算他有道理,也无处说去!
建文四年秋,京师被靖难军攻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皇宫西北边的角落里,建文朝皇后马恩慧亦被关了好几个月。
世人真是容易遗忘掉很多东西啊,哪怕是曾经万众瞩目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会被人们转瞬既忘。记得马恩慧的人、似乎只有朱棣及其少数心腹了,他们想从马恩慧嘴里掏出一些建文父子的消息。
这时朱棣的次子朱高煦来了。马恩慧心里清楚的,高煦几次见她,无非也是奉了父命、想让她说出建文父子去了哪里。
……以前马恩慧是有点厌恶这个高煦的。高煦名声不好,好|色、暴戾、狡诈,这样一个人,初次见面就亲她的嘴……不过马恩慧渐渐知道了,高煦并不是在轻辱她,而是当时她在奉天殿大火浓烟中被呛得快死了,他在救她的命。彼时马恩慧本来就要自|焚,而且她贵为皇后还被轻薄了才活命,并没有感激高煦的救命之恩;无非内心里明白他没有歹意罢了。
后来她感受到,高煦对她这个以前未曾见过的堂嫂、还很敬重。若马恩慧还是皇后,敬重她的人就太多了,但沦落至斯,连宫女宦官都对她也毫无尊敬之心;只有高煦还把她当皇嫂,这种敬重并不是因为她的权势名位。谁愿意被人轻贱呢?马恩慧无法欺骗自己的感受,她心里开始不再憎恶这个兄弟了。
特别是有一次见面之后,马恩慧情绪激动说漏了嘴,她说太子(文奎)也是她儿子……言下之意她可能知道建文父子去了哪,只因手心手背都是肉,才不愿意为了凤阳的文圭、出卖太子文奎。朱高煦立刻提醒她,如果没决定招供,绝不要承认自己知道建文父子下落。
从那一次起,马恩慧竟然在心里信任高煦了!
这个燕王的嫡子,在推|翻建文朝廷的“靖难之役”中,对他爹忠心耿耿,简直是朱棣的一把快刀,没少攻城略地屡立战功;马恩慧被燕王一|党害得家破人亡,变成现在这处境,可以说高煦至少有一半责任。
但是人世间的事儿就是那么微妙稀奇,马恩慧在心底里,就这么容易地相信这个人了!
……而这一次见面,高煦说他被封了汉王,要去云南,是专程来道别的。因上次马恩慧请他、照看一下凤阳的文圭;所以这回高煦前来,带来了一缕文圭满一岁剪下来的头发,放在荷包里。
马恩慧见到文圭的头发,顿时情绪就崩塌了。她哭得很伤心,拼命闻着她亲儿子的气息,非常担心文圭。
在这一刻,马恩慧觉得甚么权势、地位都不重要了;她感到非常脆弱,只有无尽的孤单、无依无靠的悲哀,以及对亲人的想念。
她说,如果没有削藩,没有战争,大家和和睦睦的该多好啊。说不定作为亲戚,她还能和高煦来往走动。
男人们沉迷的战争和疯狂的争|权夺利,其实是非常残忍而无益的东西罢?
高煦对马恩慧已经很仁至义尽了,他虽然带着使命来接近她,却从未逼迫过她;马恩慧甚至在冷酷的皇宫里,感受到了高煦的些许温情。
马恩慧不是个绝情寡义的人,但她现在已是个几乎毫无价值的人,能用甚么来回报高煦?出卖建文父子,那是万万不能的,她的长子文奎是无辜的!
马恩慧终于想到了一件她知道的事,现在说出来也不会再伤及建文和文奎的性命。她便说,我要告诉汉王一个秘密。
她悄悄说道:奉先殿的太祖灵位下,有一条太|祖布置的地道,可以通京师内城外。
当初建文帝便是从那里离开了皇宫,而今除了建文帝最亲的人,没有人知道那条地道;建文帝离开后,看到地道的宫人已经在奉天殿被烧|死了。
……
奉先殿内,朱高煦在太|祖灵位前磕了几个头,一边转头对着殿门外大喊,一边去推开太|祖灵位的厚重香案!旁边的妙锦和王寅都吃惊地看着他。
朱高煦径直趴在了地上,拿手打了两下地砖。然而他并未听到空响的声音,就好像敲在了实心土地上!
他顿时有点担心起来!万一当年马恩慧骗了他,或是说的事情稍微有点偏差,比如地道不在奉先殿……那朱高煦今天肯定是凉凉了。
在如此关头,他心里没法一点不慌,但总算还沉得住气。他站了起来,把放油灯的一根铜灯架拿了起来,这种灯架朱高煦见过的,铸造之后铆接而成。他把灯架横放在膝盖上,用力一掰,把上头铆接的地方掰断了,然后拿着铜杆走回放置太|祖灵位的地方。
朱高煦开始捣鼓着撬地上的那块砖,但是铜杆不好用,他又找了一只玉石香炉,轻轻敲打着铜杆顶端。
妙锦似乎看出来了端倪,她急忙去把挂在门里的灯笼取下来,然后拿灯架上的油灯点里面的灯芯。
此时大殿外面的人随时可能进来,时间非常吃紧,朱高煦见状赞许地向妙锦微微点头。
好在此时没有水泥,地砖只是拼镶在了地面上。朱高煦忙活了一阵,终于撬开了地砖。下面没有洞口!只有泥土。
他想了片刻,拿手掌在下面的泥土上一按,马上感觉到了细微的弹性。
“呼!”朱高煦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然后对着殿门大喊了一声,同时一脚往泥地上卖力踩下去!“咔嚓”一声木头断裂的声音之后,泥土“哗啦”地往下掉了下去。饶是朱高煦已有准备,身体也一歪,差点摔倒。
他清理了一下洞口,发现洞口很小,刚刚能容纳一个人下去;但若是太子高炽那样一个人,肯定是下不去的。而盖在上面那块地砖比洞口略大,地砖边缘有着力点,所以上面放了沉重的香案也掉不下去。
朱高煦转头小声道:“你们俩先下去!”
妙锦提着灯笼,主动走到了洞口,先拿灯笼一探,然后将灯笼放在地上。她的双手抓住地面边缘,人小心翼翼地下去了。片刻后,妙锦站在下面仰起头小声道:“下面不|深!”
接着王寅也爬进了洞子。
朱高煦先把地面大致收拾了一下,拿袖子擦掉洞口周围的泥土。他一边忙着,一边与大殿外的金忠喊话对答。
没一会儿,朱高煦仰躺在地面上,以便伸手把香案先挪过来恢复原位。等他的半身探进了洞口,便大喊了一声:“你们这帮人,处心积虑害我!”
然后跳下洞子,伸手把外面的那块地砖拉过来,手掌拖着砖盖住洞口。他立刻循着黑洞中的灯光,赶了上去。
这地道很小,人根本站不起来,只能佝偻着身子,半蹲着往前走,初时还好,这个姿势没多一会儿就会觉得很累。
地道横面成方形,上下左右都用石板构筑,地面很潮|湿。起初的一段路是条往下的斜坡,三人越往前走,意味着越深|入地下。
走了一会儿,朱高煦忽然想到,当年太|祖要建造皇城时,是填湖造的地基。
以前这地方是一片湖泊,叫燕雀湖。太|祖的谋臣刘伯温是风|水大师,认为这个燕雀湖正位于钟山的龙头,乃金陵风水最好的地方,若是朱家皇室居住在这里,可以保持至少三百代人兴旺;可惜这地方是湖泊,怎么建造宫室?
这种难题阻止不了太|祖的决心,他建立大明王朝,是准备最少最少要延续一千年的,皇城的风水不好怎么行?于是太祖发军户百姓工匠二十万人,开始填湖。
太|祖时修建皇城地基,还建造了大量的排水渠,有地面上的阳渠,也有埋在地下的阴渠。
朱高煦现在蹲着走的这条密道,可能就是修建的地下排水渠之一。但这条水渠的作用不在于排水,而是布置在众多水渠中的一条密道。或许太|祖为子孙后代考虑得太多,希望有一天皇宫万一出事,他的子孙还能走密道跑掉,出去招兵勤王。
不料太|祖的布局还真用得上,刚驾崩四年时间,孙子就走这条密道跑了。又过了几年,另一个孙子朱高煦也走这条密道跑了。
三人走了一段下坡路,一脚踩在了积水上,进入了一段又平又直的水渠。周围的石料上非常潮湿,湿润的水汇聚成水珠,时不时滴进朱高煦的脖子一滴,冰凉刺|骨。
半蹲着的腿已经开始发酸发|软,呼吸也不太通畅,感觉很闷很压|抑。沉默的黑暗之中,弥漫着他们沉重而深|长的呼吸声音。
不知走了多久,平坦的道路走到了尽头,前面的坡变得非常陡,是往上的坡。不过斜坡上居然修了石阶,看来这条密道从修建之时起,果然就是给人走的,而不是为了排水。
朱高煦走到上坡的位置,听到有细微的流水声,但是视线不清,看不清地道里的积水正往甚么地方流。他走上石阶,说道:“妙锦,把灯笼给我,我走中间,我的体力好一些。”
妙锦依言把灯笼递过来,朱高煦也往前挪了一个位置。接着妙锦就开始手脚并用往石阶上爬,这时候她应该明白朱高煦说“他体力好一些”的意思了。.
金忠喊道:“汉王,您先出来,太子快到了,甚么事都能与太子商议!”
奉先殿里面一点回应都没有,金忠等了片刻,又喊道:“汉王?”
“汉王,您在听下官说话么?”
除了金忠的喊声,奉先殿院子里一片死寂。金忠与郭资、谭清面面相觑,已觉得情况有点蹊跷。好在没等一会儿,太子便坐着辇车来到了奉先殿外。
太子在宦官海涛与另一个宦官的搀扶下,才艰难地从车上走下来。他走到大殿外,金忠便拱手低声道:“太子殿下,先前确定汉王进了奉先殿,但刚才里面有一会儿没声响了。”
太子便喊道:“高煦,你出来与俺说话!你这样在皇宫中胡闹,在奉先殿惊扰祖|宗,成何体统?赶快出门,随俺去父皇母后跟前请罪认错。”
然而奉先殿里面依旧没有丝毫回应。走上来的郭资小声道:“汉王不会没在奉先殿了罢?”
金忠立刻悄悄说道:“怎么可能,他长了翅膀吗?”
就在这时,太子忽然道:“撞开!将俺坐的那辆车抬上来,撞!”
金忠听罢吃了一惊,怔了片刻。谭清一声令下,带着将士到院门口抬辇车去了。那辇车是宫中有地位的人日常乘坐的车,没有马、用人拉的,构造比较简单,但是后面有承重的木梁、下面有两个轮子,确实可以用来撞击大门。
不过让人惊讶的不是用辇车撞门,而是太子的命令。在金忠的印象里,圣上在世时,太子的胆子非常小,简直是谨小慎微如同惊弓之鸟,更是听话守规矩到超过所有皇子和宗室。然而眼下太子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叫人撞开供奉祖先的殿门,简直与以前判若两人。
“咚!咚!咚……”一群士卒一起用力推着辇车往奉先殿的大门上撞。
殿门是厚实的木头做的,当然没法和城门宫门相提并论。一个人想撞开不太容易,许多人一起用力,很快殿门就开了。
谭清等将士先向奉先殿里探视,谭清转头道:“里面没人!”
金忠等人都是一脸惊讶。太子先走进奉先殿,接着金忠、郭资、谭清、海涛等人也随后进去了。这座大殿只有一间,里面的光景一目了然……除了刚刚进来的几个人,大殿里连个人影也没看见。
刹那间,大伙儿目瞪口呆,没人说得出一句话来。一眼就能看遍的大殿里,也看不出任何地方能藏人。
太子等人面对着祖先的灵位,连礼节也顾不上了,或许大伙儿就没想起。此地瞬间笼罩在疑惑不解、诧异的气氛之中。
大伙儿回顾左右,此殿四面都是墙壁、连一扇窗户也没有;谭清还抬头看房梁和琉璃瓦顶……他还真觉得汉王长了翅膀?
这时郭资在太|祖的灵位前跪伏了下去,众人才回过神来,赶紧叩拜灵牌。然而郭资并不是在行大礼,他匍匐着趴在案下,忽然说道:“刚刚下官就发现这里有土末。地砖果然动过,递东西过来。”
那谭清刚才探视大殿、没发现人,太惊讶了,进殿时腰刀也忘记了卸掉,这时候正好派得上用场。他便把刀鞘和雁翎刀一起取下来,递给郭资。
过了一会儿,郭资撬开了地上的一块地砖,惊道:“有地道!”
大殿里的所有人都震惊了。金忠感觉脑子里“嗡”地一声,有顷刻间心中一片空白,跪伏在地上好像浑身都被甚么东西掏空了一样。
今天要拿住汉王的部署,昨夜东宫一群大臣反复推敲谋划,有前手后手两道布局,每一道几乎都是志在必得的!
本来预计汉王进文楼被迷|香迷|倒的关节就出了意外,突然冒出来个小宦官,这种事实在难以预料……现在可好,汉王被逼|进奉先殿,奉先殿下面居然有一条地道!?
怎么可能恰好奉先殿有一条地道?即便有,根本就没人知道,汉王又怎么会知道?!太子住在皇宫里几年了都不知道,汉王一个藩王凭什么知道这种事?
……这是完全出乎人们意料的情况,所有人一点准备都没有。所以大伙儿跪伏在太|祖的灵位前,有好一会儿都没人吭声,完全反应不过来,顷刻间人们还沉浸在震惊之中。
太子朱高炽心里更是翻江倒海,一下子像打翻了五味瓶。
原来,被一个人仇恨、比自己恨别人要难受多了。
以前高煦在京师、用君影草给大哥下毒,朱高炽是相当受伤的,因为下毒的人是一个爹|妈生的亲兄弟。如果这世上连父母兄弟都不能信,还能信谁?这世上被甚么出卖最痛苦……亲人!
所以朱高炽这么多年以来,仍然没有完全原谅二弟的所作所为。
但是现在,高煦会怎么想?高煦肯定愤恨着大哥,处心积虑要置他于死地!甚么捉高煦去母后跟前、认错就了事的话,高煦肯定是不信的;高煦会认定,大哥就算不当场杀了他,也会关他一辈子不见天日。
而高煦的能耐有几斤几两,朱高炽做了他那么多年大哥,心里是有数的。这事情,到目前为止显然变得非常严重了!朱高炽现在占据着绝对优势的处境,内心里竟然隐隐有点惧意。
恨别人、被人恨,感受真的完全不一样。恨别人虽然委屈难受,但心里知道错的是别人,自己不会怪罪自己……
但被人恨不一样,错的是自己,朱高炽做了连自己都认为太过分的事,那就是伤害亲人!不仅觉得别人会怪罪自己,连朱高炽自己也难以找到内心的安宁。
所以,不被自己原谅,才是最难过的事。
片刻之间,朱高炽拼命地在心里说:俺是被逼的!俺也不想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俺以前只想得到母亲的疼爱,父亲的认可,哪怕父亲只有一个肯定的眼神,俺就能高兴好几天。
这世上没有比家人的感情、亲人的温暖,更重要的事了。俺只想做让父母高兴的事,想让兄弟妹妹们尊敬俺这个大哥。
可是,你们是怎么对俺的?
厌恶俺,嫌弃俺,憎恨俺!俺每天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讨好你们,生怕做错一丁点事,生怕你们不高兴,但是有用吗?
俺总算明白了,根本不是俺做错了甚么,而是您从骨子里就憎恨俺!俺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更不该是尊贵的皇室血统,俺丢了您的脸,让您颜面扫地;偏偏还是嫡长子,让您很难办。
兄弟们一个个盯着,二弟你那么厉害,怎么不上天?你功劳那么大,就该做继承人!三弟你那么乖巧,谁都喜欢你,父亲辛苦打下的江山,得宠的你就该得!
但是你们有没有丝毫为大哥作想过?俺这个嫡长子天生就有名分,要是没得到那个位置,天生就是威|胁,全家有活路吗?
或许,俺本来就该去|死!只有死了,所有人才都能开心。
朱高炽的脸涨|得通红,浑身的肉都在颤|栗,灵魂深处隐约冒出了另一个冷冷的声音,那个声音时不时就会跳出来,不止一次了,但寻常又寻找不到。
俺没有错,错的是他们、错的是所有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甚么温情脉|脉,有的只是尔虞我诈、自私自利!那些蠢乎乎相信感情的人,都活该失败、被埋葬、被唾弃!
甚么仁|义道德,全是骗人听话的玩意。只有不择手段,够狠,才能在这个冰冷而充满仇恨的世道上,活下去。
俺是皇帝嫡长子,俺是太|祖的亲孙儿,俺是名正言顺的真龙天子,凭什么要你们这些蝼蚁来掌控俺?!
俺做错的事,只有一件,没有亲手让那个人死!捉拿高煦根本就是明智的做法,你不仁我不义,何错之有?
只有不信任何邪的人,才能一身轻松、高兴、为所欲为。
朱高炽从小就那么在乎亲情的人,只有这么看待这个世道,他才能放下,才能内心舒服,才能原谅自己。
……几个大臣没有吭声,反而是武将谭清最先反应过来,问道:“太子殿下,要不俺们先看地道往哪个方向,立刻带兵出宫堵截汉王?”
金忠的声音道:“不妥。这地道里面如果曲折了方向,我们弄得满城风雨,也不一定能截住汉王。立刻派两个人下去,循着地道走一遍,看出口在何处。”
还不等其它的人出谋划策,朱高炽便道:“照金忠说的话做。”
谭清拜道:“遵命!”
金忠的建议马上得到太子的认可,他似乎受到了鼓舞,立刻再次进言:“汉王从地道逃走,捉他去认错的事,败局已定,我们应立刻放下此事,照商议的大略继续办其它事了。”
朱高炽微微颔首,头也不回地向奉先殿外艰难地走去。那辆辇车撞门时有点损坏,但关键的承重木头和轮子还在,朱高炽走路很慢,便径直走到辇车前。
大伙儿忙活了一阵,扶朱高炽上辇车。朱高炽转头,招手让郭资上前,俯首在郭资的耳边悄悄说道:“立刻准备一下,俺要写信给贵州的镇远侯顾成。”.
幽暗而狭窄憋屈的暗渠内,充斥着三个人的喘|息声。妙锦和王寅的喘气长短不一,他们爬上暗道里的一道斜坡时,十分艰难。只有朱高煦感觉还好,身体活动的节奏和呼吸的频率如果协调一些,体力能支撑更久。
走在前面的妙锦手脚并用。朱高煦手里的灯笼泛着橙黄的灯光,看见妙锦的身体在前面扭|动着艰难爬行。
终于爬上了坡顶,前面依然黑漆漆一片没有一丝亮光。不过除了喘气儿的声音,暗道内响起了流水的“咕咕”微响。
下了斜坡,朱高煦低头一看,透过脚下铺着的几块稀疏石板,发现下面还有一条横穿的水渠,里面有水在流动。有流水的地方,就有空气流动。古人很讲究风水,用这种方法,保持了暗道内的人不至于窒息。
朱高煦在密道里,一边观察着道路的情形,一边还在拼命地想着事儿。
可是,他的愤怒、震惊、害怕仍旧萦绕在心头,有点静不下心来。
三人走到了另一段平坦的密道里,前面的妙锦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气,终于说话了:“宫中那些甲兵,要做甚?”
朱高煦听罢更是愤怒异常,冷冷道:“太子要杀我!”
妙锦吃惊地转头看了朱高煦一眼。
朱高煦又道:“我父皇可能已经驾崩了。”
“啊?”妙锦似乎还没仔细想过,听到这样一句话,发出了震惊的声音。
朱高煦道:“若是父皇要对付我,何须如此围困!他只要一句话,怎么处置我,我有任何法子反抗吗?
所以对付我的人必是太子,彼时我在宫中见到的、也全是太子的人,不是太子是谁?甲兵居然进了皇宫,若是父皇还在,太子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调兵进宫对付我!”
妙锦听到高煦一番话,犹犹豫豫地“嗯”了一声,但并没有反驳朱高煦。她可能也没力气说太多话了。
朱高煦已忍不住,把心中的愤慨径直骂出口,他一边走,一边说:“父皇常常猜忌我、提防我,但我也没法太责怪他,也无力反抗。毕竟正因为我有个好爹,才过上了荣华富贵的日子,他给我的,同样很多!我从来都是打心眼里,对父皇母后感恩戴德!
就算父皇真的要了我的命,我当然不愿意,却还是不能太仇|恨他。至少我的出身,让我过了那么多年好日子罢?
但是,太子凭什么要我的命?!
他也就是比我早出生了两三年,同样是受父皇母后的好处,没有给我任何帮助,凭甚么,啊?
建文要咱们家命的时候,我跟着父皇南征北战,大小战役上百次,刀山火海箭矢火铳中穿梭,拿命在拼!没有我朱高煦,‘靖难之役’能赢吗?若到了地下、人有灵魂,我倒要问问父皇,如果没有我,父皇觉得能不能赢建文朝廷!
好,咱们打下了江山,我这条烂命也没用了,太子想来摘桃子了,就要马上把我弄|死!”
朱高煦越说越气,声音也在发颤,“我就是活该被人利用,没价值的时候,就该被人当垃圾处理掉!?”
妙锦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用手按着柔软的胸脯,那对绝美的杏眼里闪着灯笼的亮光,泪汪汪的满是心痛的泪光。
朱高煦见她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清泪,也站在原地怔了一下。
妙锦抬头望着他,片刻后才喘着气道,“我们先离开此地,我再与你说话。”
“嗯。”朱高煦点头道。他一时间又觉得刚才的抱怨,确实有点情绪失控,便改口说了一句,“我只要逃出去,谁想弄|死我,先脱三层皮!”
……这时朱高煦更加意识到,要干甚么事,不是仅靠一腔悲愤就行的。他渐渐地竟然能冷静下来了。
或许是刚才对妙锦说出了心中的话,让他好受了一点。哪怕是条汉子,人有时候还真的需要倾述,有一定好处的。
朱高煦首先想到的事,就是朱棣已经驾崩了!之前他没细想,只是一种直觉,因为他的脑海里,很容易地就浮现出了一个胆小的大胖子。太子高炽在父皇跟前那么畏缩的人,竟敢干调兵进宫这种事,除非父皇驾崩了!
现在朱高煦稍稍静下心来,觉得他一开始的直觉很有道理,所以变成了一种判断。
判断并不是确定一件事,也是在冒险。
朱高煦知道的太少了,他进宫之前、简直做梦都没想到朱棣有驾崩的可能。他缺乏的想象力,还是因为受了知识的误导……朱高煦学历不高,但也知道郑和几次下西洋等事,永乐帝太有名了,现在郑和第一次下西洋还没回来,怎么永乐就没了?
所以知识多了,有时候反而会误导判断。
就算是现在,朱高煦也拿不准永乐是不是驾崩了。仅靠宫里进来了甲兵一件事,只能推断出可能性,但根本无法确认……万一出于甚么原因,那些兵是朱棣之前就调进宫的呢?又或是朱棣卧床,但还没落下那口气,太|子党铤而走险呢?
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也许还有朱高煦没想象到的原因。
但是朱高煦想了一会儿,太子在父皇跟前那胆小的大胖子模样,在他脑中始终挥之不去。朱高煦还是排除了各种干扰他判断的事儿,一门心思认定朱棣驾崩了!
朱高煦以前是个赌徒,他有胆量下注的。或许他在大明朝变成了朱棣次子后,打仗还挺有天分,就是因为他有那种赌性……战场上也是这样的,带兵的人根本不可能了解所有情况,很多决策都是在赌!
而且朱棣驾崩的时间并不长,应该是最近两三天以内的事……
昨天旁晚,朱高煦率众在距离京师很近的仙人矶扎营。先去了京师一趟的陈大锤回来,带来了一些消息。
锦衣卫的杜二郎没发现京师有任何异样。翰林院官员高贤宁、勋贵王贞亮最近上朝,亲眼见过皇帝上朝。
有至少两个人的消息同时佐证,最近几天皇帝肯定没事。朱高煦认为这个消息算是非常可靠了。
……接着朱高煦开始寻思,他目前在京师有甚么、在甚么场合可以用得上。
押解俘虏的军队一共不到一万人,其中绝大部分是江西、浙江的卫所兵,之前属于张辅部下。
选择这些兵马,有兵部的调令。但朱高煦不认为,这是兵部处心积虑的事,因为正如他判断的事、皇帝几天前还好好的;兵部可能只考虑到江西、浙江兵返回卫所时,路比较近。
当时在安南国,朱高煦也这么认为,所以他没有丝毫不满。父皇还在位,他调甚么兵押解俘虏并不重要。因为朱棣不会用这种方法对付朱高煦,朱高煦也没法反抗朱棣。
近万卫所军,现在在京师城外的营房,大明朝行政的效率并不高,一天之内应该还没解散。不过按照制度,朱高煦已经不能调动这些兵马了;军队里的武将、文官、宦官按道理,应该听从兵部的调动,陆续返回卫所。
除了卫所军,剩下有一百余骑兵,是朱高煦的汉王府护卫;护卫军跟着他进京,主要为了负责沿途的近身宿守。这种事已经是莫大的恩宠了,朱高煦一直在为朱棣打仗,所以才能有甲兵护卫进京。
若是在别的藩王在京师,莫说不能有大量私兵,就是府上藏了一定数量的兵器盔甲,也会被弹劾谋|逆大罪。
朱高煦又想到了邱福、何福。淇国公、宁远侯目前都在京师,在五军都督府任职。
他们这种大将,在京师不可能有一丁点兵权。
……朱高煦在大明朝有差不多九年了,对朝廷的各种制度大致还是了解。所见所闻,证实了他在教科书上学到的内容:明清是封建中|央集权发展的顶峰。这个时期,中央集|权、文官政治已经发展得比较完善了。
在京师想调动兵马,没有皇帝和中枢权|力圈子的同意,简直是痴心妄想。其中复杂的制衡规矩,早已把权力分化得干干净净。
只有分封的藩王权力有点大,因为太祖信任自己的儿子、甚于大臣;这也是为什么建文、永乐都想削藩,因为他们不信任藩王,却想睡个安稳觉。
单是五军都督府,太|祖就折腾了好几次。
从大元帅府、枢密院、大都督府一路过来,又分成了五个衙门,统称五军都督府。从洪武时期起,五军都督府的权力也是一削再削,先是有统兵权、无调兵权,而今几乎成了五个让人尸位素餐的衙门。
太|祖连宰相也清|理了,把大权紧紧攥在自己手里,完全不允许任何大臣拥有太多权力,更别说兵权。若少数人就能调动京师的军队,太|祖肯定不会那么长寿,因为他每晚上是睡不着觉的。
而住在京师的公侯武臣、勋贵、皇亲国戚,大多在五军都督府任职。
现在的五军都督府,只有少许对全国卫所的统兵权,没有半点调兵权。武臣们的官阶很高,凭借跟着皇帝打仗的情分地位超然,不过寻常当然没甚么实权。
如今大明立国方数十年,一些勋贵武臣与皇室的情谊还在,在庙堂上说话倒还很敞亮的。这已经相当不错了,很多文官都很羡慕勋贵们的话语权,并对此不满。
朱高煦寻思了好一阵,他现在必须尽快想好:一旦出了地道,要干甚么?不然出去了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处境还是非常危险的。
阴云黯淡的东宫春和殿里,连一丝风也没有。周围没甚么声音,太子朱高炽却仿若听到了天边隐隐约约的闷雷。
今早上,天还没亮,朱高炽便在文华殿、东华门、奉先殿之间来回跑,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坐车,但他以前很少有这么折腾的。以至于朱高煦多|肉的脸上布满了红彤彤的颜色。
跟着朱高炽回东宫的金忠、郭资、谭清等人,昨夜几乎没合眼,连脸都没来得及洗,此时他们的脸都油晃晃的像抹了一层猪油。
不多时,太子妃张氏到正殿来了。几个人在正殿上来回踱着步子,大伙儿的话都很少。
接着袁珙、杨士奇、杨荣、杨溥等也陆陆续续回到了春和殿。
昨夜的部署确实有点仓促,但有那么多人出谋划策,还是算很周密的。如今事情出现了与预计不同的偏差,境况变得更复杂,诸事似乎千头万绪。大伙儿都一脸严肃,许多人在埋头苦思。
这时杨士奇道:“此时,太子仍应以尽快登基为要,名正言顺方是正途。”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但具体要从何做起?事情总得有轻重缓急,昨夜商量的具体安排,因为今天出现意外,肯定不适用了。
谭清冷不丁嘀咕道:“汉王跑出皇宫后,会不会留在京师,等待时机?”
朱高炽看了谭清一眼,说道:“那样就好了。”
金忠也正色点头道:“汉王而今在云南势力极大,他的人都在云南,必定是想方设法先跑回老巢。”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宦官跑到正殿门口道:“有个军士在春和殿外面,说是奉了太子之命办差,要见太子和谭将军。”
谭清道:“是他们!”
朱高炽看着禀报的宦官,点了一下头。
不一会儿,一个军士便到了正殿门外。他近前来,抱拳执军礼沉声道:“禀太子殿下,密道出口在朝阳门外。小的们一路盘问军民,到了外城高桥门,守城的官军也说、看见了一男一女出城,其中男子身穿红色团龙袍。小的们便跑出城门去瞧,高桥门外面就有一片驻扎兵马的营房。汉王去军营了!”
“啊!”听到禀报,正殿里的人们顿时哗然,好些人都发出惊讶的声音。汉王真是个奇妙的人,做事总是让人意外。
朝阳门是京师的内城东门;高桥门是外城东部的城门。
京师原来是没有外城墙的,只有内城。外城墙修建于洪武二十三年,当时太祖认为北面的幕府山、南面的雨花台是京师的制高点;这两处地方可以放置火|炮,露在城外对守军不利,所以太|祖才又修建了外城。
密道显然是在修建皇城地基的时候、同时建造的,时间比外城墙更早。所以密道只通到朝阳门外,符合洪武初年的情况……此时发现密道,就暴露了一个问题:当年建文帝也应该是从密道跑的,建文帝只能跑出京师内城,他是怎么出外城的?彼时京师周围全是“靖难军”,早已把整座城都监视了。
不过,眼下没人顾得上理会旧事,摆在眼前的事儿是最紧急要命的!
谭清瞪眼道:“高桥门外那座军营,现在驻扎的便是从安南国回京的人马。汉王不会去调兵,想攻打京师罢?!”
金忠红着脸,转头对谭清道:“谭将军只是统领几千人的卫指挥使,你这个品级,想得太多反而不是好事。”
谭清听罢竟然微微露出了期待的喜色……他可能理解错了金忠的话,以为自己现在的品级太低、需要升官。
看相的袁珙先挥了一下手,示意军士退下。等禀报事儿的军士走出正殿,袁珙上前把殿门关了,走回来说道:“太子,咱们得马上把圣上移到乾清宫。然后召纪纲进宫,并立刻将此事告知玄奘寺的道衍大师。”
昨夜事情紧急,道衍住在太平门外的寺庙里。道衍年纪大了,而今很少上朝。彼时早已关闭了城门,所以事情到现在为止,还没来得及告诉道衍大师。
袁珙把纪纲和道衍一起说出来,考虑的估计是奸谍和耳目。“靖难之役”后,道衍已经把很多以前的密探交给圣上,放到锦衣卫去了;但袁珙或许认为,道衍手里还有人。
就在这时,太子妃张氏轻声道:“妾身觉得,太子爷应抓住要紧的事,您最先做的,应该去坤宁宫。”
张氏一句话,朱高炽立刻转头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道:“爱妃说得有道理。袁珙去玄奘寺,俺立刻去坤宁宫!”
张氏道:“妾身与太子爷一道去,不过一会儿您单独进宫见母后。”
……
高桥门军营。营地上、营房里的将士都是一片闲散,很多人都在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朱高煦快步走进一间营房内,迎接他的一群武将文官不知所以然,都跟着他进来了。朱高煦找到了两身衣裳,又拿了一副锁子甲、以及一把雁翎刀。
他转头道:“召集弟兄们在营地上聚拢。东宫奸|党谋逆、残害宗室,把消息告诉大伙儿!”
营房里立刻就好像炸开了锅,喧哗议论声闹哄哄一片。
这时一个文官道:“汉王勿怪,此时没有兵部调令,咱们不能再妄动了。”
朱高煦转过身看着那文官:“我只叫大伙儿在营中,没叫你们出营。”
俩人一说话,屋子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大多人都默不吭声,有的目光闪烁看着别处,有的低着头想着甚么。
文官道:“军法就是军法,规矩就是规矩!汉王身份尊贵,更应以身示下。而今此地的人马,已不归汉王统率,难道诸位都不知道吗?”
朱高煦瞪着大眼,怒目瞅了那文官一眼。
文官大骇,倒退了半步,用手按住后面的桌案边角,颤声道:“汉王息怒!当此之时,您更该慎重,若是杀了朝廷命官,反而没理了,彼时世人都会误会汉王……”
但文官的话太多了,话还没说完,朱高煦已经闪身跳出了营房。
他站在门外的空地上,马上就中气十足使劲地大喊:“东宫奸|党谋逆,圣上或已被奸|党所害!奸人兵变,擅自调亲信武将、率禁军非|法入宫,我汉王差点也被奸人所害!幸得太|祖皇帝显灵,我才从奉先殿得脱……”
无数将士从周围的营房里走了出来,都站在营地周围,伸颈观望,听着朱高煦在那大喊。没有一个人动弹,但也没人阻止朱高煦。
朱高煦喊了一阵,拿上东西,见营房旁边拴着几匹战马,便上前牵了两匹马。他先扶妙锦上马,自己也翻身跃上马背、拍马奔出军营。营门口的军士正站在那里发呆,此时也没有人下达任何军令,军士们完全没有理会穿着团龙袍的王爷,任由他们长扬而去。
朱高煦与妙锦骑马沿着官道南行,冲到了外城南边的凤台门。他先观察了一会儿城门外站着的官军军士,见官军将士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似乎还有点无聊。
于是朱高煦便坐在马上等着。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妙锦,见妙锦面无血色、紧张地望着城楼。朱高煦便好言道:“别怕,此时东宫也很仓促。你看那些守门的官军,像是出了事儿的模样么?”
妙锦忙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便听到了城门甬道里马蹄声响起一片。门外站着的官军这才拿起兵器,向甬道里瞧,一个武将喊道:“出城者下马!你们甚么人?”
片刻后便是一片头盔红莺晃动,一群骑兵涌出城门,韦达的声音道:“吾等乃汉王护卫,滚!”
那官军武将十分犹豫,军士们见着的是披坚执锐的大群精骑冲出来,一时间也没敢跑到路中间去阻拦。此时还是上午,外城门出入的官民很多,城门是一直开着的;韦达等人的骑兵速度很快,直接冲出了城门。
朱高煦拍马迎上去,见走在前面的正是汉王府中护卫指挥使韦达,旁边的小宦官王寅也骑着马。
“王爷!”韦达在马背上抱拳喊道。
朱高煦道:“出来就好。”
韦达冲到路边,渐渐勒住马调头回来,他跳下战马,便将一块腰牌双手捧了上来,朱高煦抓在手里。拍马反而向凤台门靠近过去。
皇宫里的事让朱高煦非常生气,现在怒气还没消。不过他做的事,倒不全是因为冲动。
朱高煦在安南国就明白了,大义道理,虽然看不见摸不着,还是有一定用处;完全没有大义的一方,稍微不利,至少人们投降起来借口会比较充分。
所以他也没时间深思熟虑,先干了再说。当下便对着城楼和城门里的人大喊:“东宫奸|党谋逆,残害宗室,圣上或已被奸|党所害!奸人兵变了!”
就在这时,城门居然缓缓地动了起来,门外的官军跑步向甬道里行进。很快凤台门城门就关闭了,路上的百姓早已跑开了城门,但也有许多人在远处停下来,引颈望着这边,听朱高煦在喊什么话。
六月天,阴云密布的天气没甚么风,闷热异常。今日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里,朱高炽已经折腾了很多事,他忙着换衣裳去坤宁宫,活动了一下满脸都是汗,脸色也很红。
昨夜朱高炽也没睡好,而今感觉有点头昏脑涨,体力渐渐有点不支。
换好了衣裳,朱高炽又洗了把脸,就在这时、第二个军士回来了。
先前追出地道的军士是谭清的部下,有两个人。第一个先回来禀,报汉王去了城外的军营;另一个现在才回来。
来人禀报道:“汉王到军营喊叫了一通,夺了马便奔往外城南边的凤台门。他的亲兵也冲出了城,汉王在城下当众大喊大叫,称、称……”
“啥?”朱高炽追问道。
刚进殿的军士支支吾吾道:“小的赶到凤台门的时候,汉王已带着人马走了。小的听别人说的,汉王喊叫的话,大抵是血口喷人,说东宫的人谋逆兵变,害了圣上,还要残害汉王……”
朱高炽虽然早就有些准备、要被污蔑误会,但听到这里,顿时便一阵头晕目眩。他不仅恼怒,还从骨子里感觉到了一阵惧意。
张氏的声音仿佛变得虚无缥缈、忽远忽近,她的声音道:“太子爷,您是一家之主、国家皇储,妾身和许多人都敬仰太子爷、依靠太子爷!您做了许多年世子、好几年太子,一直做得都很好,在这紧要关头定要沉住气!”
朱高炽听到这里,顿时想起了多年以来的隐忍、委屈、坚持!他咬紧牙关,周围的景象也渐渐清晰了,太子妃张氏的单眼皮眼睛出现在他面前,目光中全是鼓舞之色。
“嗯!”朱高炽看着太子妃的眼睛,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张氏道:“太子爷别管那么多,先做最要紧的事,去见母后。”
朱高炽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向门口。张氏也跟了上来,在他身边小声道:“一会儿妾身与太子爷同车,告诉您该怎么说。”
于是一行人跟着太子的辇车,一路出了春和殿,从谨身殿后面的东边小门进去。一大早的时候,袁珙等人就负责守这道门。
大伙儿进去,马上就看见乾清门了。守着乾清门的宦官们已经隐隐嗅到了此时的气氛,个个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腰弯得很低,大多一声不吭,只有一个宦官颤|声道:“奴婢们拜见太子爷、太子妃。”
跟来的几个大臣止步于乾清门外。里面就是后宫区域,太子正要下车步行,太子妃却轻轻按住了他。于是在乾清门的宦官们带引下,太子的辇车径直进了后宫。
来到了坤宁宫外的台基下,朱高炽和太子妃都下车了,太子妃跪伏在地上,抬头用充满期望的眼神久久看着朱高炽。
在宦官的搀扶下,朱高炽艰难地走上台基,然后跪在坤宁宫门外道:“儿臣求见母后!”
等了一会儿,一个中年宫妇走到门口,屈膝道:“皇后娘娘请太子近前说话。”
朱高炽叩首道:“是。”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坤宁宫,来到了徐皇后的床前。徐皇后睁开眼看了一眼弯着腰的朱高炽,便伸出手有气无力地挥了一下,“咱们母子俩有话说。”
周围的宦官宫女全部屈膝行礼,纷纷退出了坤宁宫。
很快偌大的殿室内只剩下母子二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药味,有好一阵沉默。徐皇后反而先开口道:“宫里似乎出了甚么事儿,我知道你要来。”
朱高炽“扑通”一声跪到床前,哽咽道:“母后,您身子欠安,听了千万要往宽处想!儿臣不孝……”
徐皇后的声音道:“说罢。”
朱高炽道:“昨晚酉时,父皇临时到东宫看瞻基,儿臣也刚回到春和殿……父皇见瞻基在捏泥人儿,一时兴起就叫近侍王狗儿去池边抓泥巴,要陪瞻基玩儿。不料那泥中竟然有一颗铁针!后来儿臣急忙召御医救治,御医说铁针上竟然泡了银环蛇毒……”
“咳咳咳……”徐皇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朱高炽急忙掏出手帕,给母后拭擦嘴,满脸已经流淌了眼泪,一个劲道:“儿臣不孝,儿臣不孝……母后?母后!”
徐皇后竟然没有昏过去,她也没有哭声,只是眼泪直往枕头上淌。
朱高炽没继续说下去了,跪在床前低着头只抹泪。
徐皇后喃喃念叨着甚么,但是声音细若游丝,实在听不清。朱高炽赶紧把头凑近了,但还是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徐皇后才稍微大声点了:“我还不能死!”片刻后她又问,“你父皇已崩?”
朱高炽点头,咬牙哽咽道:“是!”接着他急忙说道:“您是儿臣的生母,必定知道儿臣是怎样的人。父皇昨晚来东宫是临时起意,父皇平素也很少来,儿臣更从来不知道父皇会捏泥人。父皇当时身边有好些奴婢跟着,究竟是甚么天杀的歹人所为,儿臣还在查……”
“先别说这个。”徐皇后喘着气,颤声道。
朱高炽忙道:“是。”
徐皇后两眼发直地看着绫罗帐顶,殿室内一时间静得可怕。
这时朱高炽又开口道:“儿臣还做了一件蠢事!今早高煦押解安南国俘虏进京,到宫中来时,儿臣想捉住他……不过高煦不知从何得知,奉先殿下面有条密道,当年建文可能就是从那密道逃掉的;高煦也走密道跑了。”
“你……”徐皇后转动了一下头,“你是皇太子,为何要做这等蠢事?”
朱高炽忙道:“母后骂的好!儿臣也是后悔莫及,却来不及了。父皇忽然……儿臣慌了神,一时迷了心窍。
可当时儿臣真的是又悲痛又害怕!高煦屡立大功,确是帮了父皇很多忙,可没被立为太子,儿臣知道他是很委屈的,心里难免不服。父皇又忽然驾崩于东宫,如果儿臣老老实实告诉高煦,高煦能善罢甘休么?
儿臣也是没办法啊!偏偏那晴天霹雳的大悲之事发生在东宫,儿臣万万没想到,这下可如何说得清楚?
儿臣只是害怕万分,其实那太子位也好、将来谁继承皇位也罢,儿臣并不是很在乎。可是儿臣生为父皇母后的嫡长子,要是弟弟掌了大权,假若是高煦……儿臣活不成就算了,反正胖成这样,腿脚也不利索,活着也没啥意思!可是您的孙儿瞻基、瞻垲太可怜了。高煦和他的儿孙恐怕也寝食难安,以后必定要灭其中一族!”
朱高炽拿袖子擦了一把眼泪,“儿臣今早就算捉住了高煦,没想过、也不能对亲兄弟怎么样,就是想先稳住场面。然后把高煦的兵权削了,给他封个扬州、苏州或是杭州这样富庶的好地方,大家兄弟和气地安享太平。”
徐皇后还是没说话,听到这里只是“唉”长叹了一声。
又沉默了好一阵,朱高炽轻声唠叨道:“母后最清楚儿臣的,儿臣没啥大抱负,只想亲朋好友、天下百姓都太平安定,自个也安安稳稳的。
此前建文父子躲到云南,被查出来的时候摔下山……既然建文都死了,儿臣还想过,以后那些建文余|党能赦免的,就赦免了。原来大家都是一家人,打了一场大战,仇恨过去就过去了,现在还记着也没甚么用处。
像大舅(徐辉祖)本来也没甚么错,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父皇待他也宽厚,只削了他的爵,在家里好好生生住着。儿臣想恢复大舅的爵位,让他继续到五军都督府做官……”
“你呀……唉!”徐皇后终于开口说了三个字。
朱高炽忙道:“儿臣以前就真心想过的,等父皇过几年气消了,或许父皇也会这么做。”
人死为大,朱高炽这句话是给他父皇说好话了。其实徐辉祖屡次威胁永乐帝,差点让“靖难之役”彻底失败,永乐早就想杀了徐辉祖;但碍于徐皇后的情面,暂时忍了而已,毕竟徐辉祖是徐家的长子,很受大姐弟弟们尊敬爱戴的。
但只要徐皇后一旦不在人世,徐辉祖必死无疑!这些事朱高炽和太子妃张氏早就琢磨透了,或许床上躺着的徐皇后心里也有数。
当然,如果汉王朱高煦坐上了皇位,徐辉祖也是活不成的。因为那个大舅从洪武年间起、就开始在太|祖跟前说高煦坏话;后来“靖难之役”爆|发前后,也是屡次与高煦过不去;若是高煦能掌|权,肯定是新仇旧恨一起算!
朱高炽说罢,“咚咚咚”地在地砖上磕了三个响头,哭道:“儿臣今日前来,除了来与母后说出实情,也是来道别的。儿臣已说不清楚,又自己犯蠢做错了事、对不起二弟,恐怕要身败名裂!怕今后没机会来见母后最后一面了……呜呜呜呜……”
他哭罢跪伏在床前,只顾哭,不再吭声了。
徐皇后有点续不上力,好一阵都没有说话,坤宁宫里只有悲痛的呜咽之声,十分凄惨。
朱高炽趴在那里,似乎在等着母后和命运的裁决。如果他母后不支持他,东宫的处境显然就变得非常艰难了。
坤宁宫的殿顶比一般房屋要高,此时偌大的殿室内只有两个人,显得空旷而寂寥。
朱高炽哭诉了一通,有点累了,趴在地砖上一声不吭。
过了好一会儿,徐皇后才发出了细微的说话声。朱高炽急忙直起腰,把头靠近了听。徐皇后喃喃说道:“我明白儿的难处,我亏待你太多了。”
徐皇后缓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从小你就不招你父皇喜爱,受了很多委屈,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高炽是我生下来的,哪能不心疼你?所幸你本性良善,宽仁谦让,也很疼爱弟弟妹妹们……咳咳,娘如今卧病在床,能补偿你的太少了……”
“母后……”朱高炽心里一软,顿时所有委屈和戾|气仿佛都从心里涌出、顺着眼泪流淌了出来。
太阳好像到了云层稀薄的地方,坤宁宫里忽然亮堂了一些。
接着徐皇后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大舅嘴上很凶,只因他是徐家长子,身负厚望,他本来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你待他以诚,他就百倍待你。高炽要善待他,趁我还有口气,有机会想再见他一面。”
朱高炽叩拜道:“儿臣谨遵母命。”
徐皇后又道:“你做长兄的,对兄弟姐妹们一定要公道宽厚,想办法与高煦谈谈,拿出折中的法子。都是亲兄弟,有甚么恨不能化解的?”
朱高炽又道:“儿臣记住了。”
徐皇后歇了一会儿,伸出颤巍巍的手道:“那边有笔墨,你去拿,把我扶起来,我亲笔给你写懿旨。”
朱高炽忙道:“母后,母后,您的身体最要紧!”
“高炽……”徐皇后的目光变得很有神。
朱高炽只得去拿东西,又取来一副蒲团放在徐皇后的被子上。徐皇后在朱高炽的搀扶下,咬牙挣扎地靠坐了起来,然后接过笔开始书写。
“沙沙……”笔尖落在黄色绸纸上的声音传来。
这时窗户之间竟然透进来了一缕微弱的阳光,太阳在此刻好像正到了云层之间的空隙。那阳光洒在徐皇后毫无血色的脸上,仿佛泛出了一层圣洁的光辉。朱高炽的心里又软又暖,一时间感受到了世上最温暖的感情。
他简直是奥啕大哭,满脸都是泪痕。
内心深处那个充满冷漠的声音,再也无迹可寻了。朱高炽只想着母亲能够长命百岁,只觉得人间仍充满了亲情和温情。他想尽可能地善待每一个人,想这天下都沐浴在阳光之下。
朱高炽哽咽道:“若是上苍有眼,俺想用自己的命,换母后长寿安康!”
徐皇后看了他一眼,“别说傻话,还有很多大事等你去完成,不要辜负为娘的一片心。”
朱高炽小心翼翼地接过懿旨,先放下,又细心地扶着徐皇后躺下。徐皇后的声音又从被子里拿出一把钥匙,道:“宝玺放在那边的柜子里,你去找找。”
朱高炽先看了一下懿旨的内容,上面写着: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欺上瞒下祸害忠良;更广进美色欲迷惑圣上。昨日纪纲谗言,并擅进红丸补药,圣上服之夜不能寐,半夜至坤宁宫与我说话,告知实情。不想圣上今早回乾清宫即病倒。
当此之时,应以皇太子暂行监国,改朱批为蓝批。诸臣皆受大明皇室厚恩,应忠心社稷,安守本分,用心辅佐皇太子。有居心叵|测趁势生乱者,请皇太子严惩不贷。
……朱高炽几乎是哭着看完懿旨的。这时徐皇后的声音冷冷道:“那些没有尽责的近侍奴婢,以及有嫌的人,你决不能放过他们!”
“儿臣必为父皇报仇!”朱高炽拜道。
徐皇后道:“儿长大了,不要哭哭啼啼,去罢!”
朱高炽忙活着盖上皇后的宝玺大印,收拾好东西,把钥匙还给徐皇后。便在床前磕头告退。
朱高炽走出坤宁宫,见到太子妃张氏时,张氏一脸紧张地望着他,看着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朱高煦向张氏微微点头;张氏又看了一眼他手里拿着的黄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像浑身都软了下来。
辇车刚出乾清门外的小门,便见袁珙迎面疾步上来。
袁珙沉声道:“汉王等百余骑沿官道跑了!”
朱高炽问道:“昨日的事告诉道衍大师了么?”
袁珙点了点头,上前耳语道:“道衍大师叹息了一阵,甚么也没说,只说他年纪大了身体不支,无力再管俗事。不过庆元和尚跟着出玄奘寺,告诉下官,以后有什么事儿可以与他商议。”
于是朱高炽乘车,其他人簇拥着步行回春和殿。朱高炽把懿旨先拿出来,给诸臣传阅。
就在这时,东宫官员杨荣道:“幸好太子早有所料,提前派人去了贵州。而今最重要的是,先把皇后的懿旨誊录一份,命通政使司驿传贵州,好让镇远侯(顾成)有所依凭。只要镇远侯拿住了汉王,大局可定矣!”
同样是东宫官员的杨士奇却立刻反驳道:“彼时汉王只身困于宫中,而我们已有准备,尚且不能拿住他。如今汉王脱缰而去,我们却只寄托于贵州一地拿住汉王,恐怕并非稳妥之法。”
杨荣道:“事情仓促,汉王逃脱只是侥幸,不料他在宫中也竟有奸谍!而今汉王带兵返回云南,必快马加鞭,必经贵州才能尽快回云南。贵州初定,至今未建三司,要道皆有卫所防卫,汉王插翅难飞!
汉王部下虽是骑兵,却有一百多人,换马不便。他刚走不久,太子立刻下令将懿旨誊录驿传镇远侯,必能赶在汉王到达贵州之前、送达镇远侯之手。”
杨士奇却道:“下官不敢苟同。此时不宜逼迫太急,应竭尽全力稳住汉王,与之和解。时间拖得越久,朝廷局面越稳,朝廷对云南四周的部署也需要时间,拖延时日,对我们极为有利!”
太子妃道:“此事容后再议,母后已经给太子想好办法了,请太子爷先办好宫里的事。”
朱高炽以为善。
……镇远侯、后军都督府右都督顾成已经七十七岁了,以前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的人。建文元年被朝廷调往真定前线“平燕”,追随的是耿炳文。耿炳文战不利,顾成被俘。
顾成被俘后十分识时务地投降了,一个刚投降的大将、当然不能用在前线,燕王立刻把顾成送往北平辅佐高炽守城。顾成在北平提出了很多有用的城防建议,逐渐得到了世子府的信任和庇护。郭资、当时的世子妃张氏都与顾成结交甚好。
正因顾成的良好表现,以及高炽等的力保,他在“靖难之役”后不但没有被清|算,还被封了镇远侯,继续得到圣上的重用、回到贵州做一方封疆大|吏。
所以,此前太子写信给顾成,让郭资也签名了。彼时太子没有名分、不能对顾成这样的封疆大|吏下达任何命令,写那封信只能靠私交了。若是顾成能意会,应该自己想个由头,先扣住汉王,再等朝廷的名义。
直隶官道两侧一片平坦,偶有起伏的山坡,点缀在沃野之间。天上黑色的乌云周围笼罩着阳光,仿若镶上了一圈金边。
地上宁静繁茂,炊烟在村庄上空寥寥升起。泛黄的稻田边,几个农人正朝着官道上,瞧着一群骑兵在奔跑。朱高煦等人一出京师城,便觉得好像天下还很太平,甚么都还没发生过一样。
有些事情确实用眼睛看不到的,若非宫中遭遇的危急才过去不久,朱高煦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那么大的事。
朱高煦忽然转头问韦达:“陈大锤和段雪恨,为何没出城?”
韦达拍马赶了稍许,道:“回王爷,早上末将等一进城,以为没啥事了,照王爷的意思去了旧府……陈大锤打声招呼便离开王府,段雪恨连话也没一句,末将得先问问才知道她何时出门的。不过这二人去了哪,末将不太清楚,也找不着人。”
朱高煦听罢,心里明白陈大锤应该去了玉器铺。但段雪恨出门去干甚么?她似乎从小到大就没出过云南,不认识京师的任何人,在京师不该有啥事要办的。
不过现在没法顾得上过问他们了。朱高煦便不再多问,他的周围恢复了沉默,只剩下官道上马蹄隆隆之声。
朱高煦剧|烈活动了一上午,此时又渴又饿,便从马背上取下水袋,仰头灌了一口。接着他又往脑袋上倒了凉水,好让头脑稍微清醒一下!无数事接二连三发生,他现在已不知想了多少事,脑子就没歇过……
恍惚之中,朱高煦想起了四个人打麻将的场面,因为他以前各种赌|博的次数太多。牌桌旁边常会有人看,每一盘结束后,看官就会说一通:不该打这块牌、应该打那块,你下家等着胡呢!
看官俨然就像一个赌神,牌技远超桌上的人。通常看官说得并没有错,可是他说出最佳打法的前提是,同时看了几家的牌面……所以看官依然不是赌神,只是貌似很厉害的样子。
不幸的是,朱高煦现在就在“牌桌”上,并不能看几家牌面。更不幸的是,事到临头了,他才刚醒悟:原来该自己出牌了!整个上午,朱高煦连深思熟虑的机会也没有。
直到眼下,朱高煦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包括皇帝是不是真的驾崩了,这样最基本最重要的信息,他依旧无法完全确认。
但是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判断,那便是皇帝已经不在人世。毕竟朱高煦与之过招的太子,是个人,是人就有他的性格和处事风格;若是皇帝还在,太子应该没那个胆子。
万一这个基本的判断错了,之前做的事就变得相当麻烦。而且朱高煦接下来做的事,也要根据这个判断。一旦南辕北辙,走得越远错得越凶……
一泼凉水上去,朱高煦觉得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
他便抬起手道:“先歇口气!”
众骑又冲出一段路,慢慢停了下来。
朱高煦招韦达等人靠近,说道:“贵州总兵官顾成在‘靖难之役’初投降,住在北平辅佐了太子几年。而且顾成在洪武年间就镇守贵州,在当地旧部极多,若是存心为难,咱们这点人毫无办法。
这么多人马离开凤台门,东宫迟早知道咱们走了。即便东宫后知后觉,现在才派人去贵州给顾成通风报信;咱们一百余骑,仍然跑不过快马驿传的信使。
因此,我觉得咱们路过贵州之前,顾成极可能先得到消息了。如此直接回云南,风险极大。弟兄们得分头走。”
于是朱高煦当场安排了一番,命护卫百户、试百户、总旗等将领拿着汉王的印信,率军走贵州那条路,迷惑朝廷的人;等护卫队到了贵州地面,再分出几股小队,两三人一路,伪装商人百姓试图通过贵州,回去报信。朱高煦自己则与韦达、妙锦、王寅走另外一条路。
此时朱高煦已经发现,自己这藩王的名号在京师根本没号召力,没人听他的命令。只有汉王府护卫军将士最容易调动,如同自己的手臂。因为护卫军的家眷都在云南,而且一直追随朱高煦,习惯地信任并听命于他了。
……
东宫春和殿内,大臣们正议论纷纷,提出了很多方略。众人合力之下,总算重新制定了一套法子。
摆在太子朱高炽面前的境况、也是纷纷扰扰,他一时半会儿无力把权|力伸得太远。若是汉王还在京师,此时还得针对汉王想办法;然而汉王跑路了,东宫只得先处理眼皮底下的乱局。
徐皇后懿旨公之于众前,东宫诸官一致决定,先召纪纲入宫。
朱高炽道:“拿俺的印信去,叫纪纲和薛禄都到御门来。”
右谕德杨荣立刻拱手道:“锦衣卫有一百人守在午门外,可传纪纲走西华门,薛禄走东华门。并让谭指挥带兵到御门后面设伏!”
朱高炽听罢愣了一下,大概猜到了杨荣的意思。如果纪纲走午门进,宫门一开,午门外的锦衣卫官兵是纪纲的人,有些危险。
不过朱高炽片刻后便冷笑了一下,说道:“纪纲不过只是一条狗,恶狗!让他走午门进宫。”
……承天门到洪武门之间的千步廊,两侧排列着许多朝廷衙署,其中的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的衙署、都在千步廊的西侧。
今日不上朝,宫里也没传召大臣,无数官吏按部就班,在各自的衙署里上值。上午发生的事,已经有消息传到千步廊来了;不过这些衙门现在仍保持着秩序,大伙儿各司其职,只是悄悄打听着各种消息。
阴云笼罩之下的千步廊,地面干净而宽敞;诸衙署建筑群错落有序,古朴而明净。一切都那么宁静,只是人们脸上的神色,隐隐与平时不尽相同了。
上值时间,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也在他该在的地方,便是锦衣卫衙署。
此时此刻纪纲知道的消息最多,锦衣卫在全城各处都有人。他唯一不知道的,便是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唯一不敢安插耳目的地方,也只有皇宫,那里不是锦衣卫该管的地盘。
今日圣上恐怕不能御门听政,锦衣卫本身也是亲军军队之一,没有传召当然不能进皇宫。
汉王在凤台门嚷嚷的话,纪纲也知道了。他眼下正坐立不安、胡猜乱想……圣上真的驾崩了?东宫兵变?
纪纲实在不愿意相信,以东宫文华殿那帮教书先生,竟能谋划干出兵变的事儿来!圣上恐怕也不是那种皇帝,竟能让太子在眼皮底下谋|逆!可是,汉王一个亲王,刚刚才从安南国远道归来,他跑甚么?
就在这时,人报东宫宦官海涛求见。
纪纲立刻叫人放进来,海涛走进锦衣卫大堂,毫不客气地走到上位,拿出一张纸道:“皇太子召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即刻到御门议事。”
纪纲埋着头,双手接过文书,说道:“遵命。我去取点东西就来。”
海涛道:“太子爷等着哩,纪将军可得赶紧。”
纪纲拿着文书瞧了一眼,不用看盖的印,只看笔迹就认出来了,确实是太子的手笔。太子在文华殿不仅读书,常常也帮圣上批阅奏章,历练治国之才,不过批复的奏章还是要给圣上过目罢了。因此在这千步廊上值的文武,大多都见过太子的笔迹,纪纲也不例外。
不知是否因为天气闷热,纪纲感觉额头上的汗水立刻冒了出来。
他闷头走进里边的书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马上又站了起来,好像椅子上有根针似的。纪纲在书房里快步走来走去,汗水留得满脸都是。
此时纪纲虽然不太清楚,宫中究竟发生了甚么。但是他可以断定:必定出了事!
若是甚么事都没有发生,太子召见锦衣卫指挥使,圣上知道了这事儿,会怎么想;若是甚么事都没发生,纪纲根本不想听太子的人啰嗦……如今看来,汉王在凤台门嚷嚷着说,东宫弑君兵|变,敢情是真的了?
纪纲慌得很,浑身闷热,骨头里却感觉到一股凉意!
他自己干过什么事,心头当然清楚得很。这些年纪纲对付的,主要是朝廷内外留下的建文余|党;御史陈瑛负责弹劾,纪纲主要是办事,列名|单、抄家、抓人、把人弄|死在北镇抚司诏狱,他干得非常娴熟。
当然所谓建文余|党真的说不清楚,朝廷内外官员上万人,燕王府嫡|系才几个文武?大多数文武都是经过洪武朝、建文朝一直做官过来的……这时候就得揣|摩圣上想|搞谁。
要是皇帝真的驾崩了?纪纲此时一想便怕得要死。因为想要他脑袋的人,实在太多了!
纪纲心里也是满腹苦水,他暗|骂道:俺搞的全是官儿,若是圣上不点头,俺有那胆子吗?圣上当然不会每次都明说,俺不得替圣上琢磨么?
现在纪纲才真正意识到,那些脏事,人们不会理解,也不会因为他只是一把刀、就不找他算账。
以前他是不怕的,因为满朝文武心里都有数,若是和他纪纲过不去,就是与圣上对着干!
纪纲心道:现在可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