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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深秋,世间万物仿佛进入了一个新旧更替的轮回。

    西域那边传来帖木儿的死讯之后,大明皇朝在西北布防的得力大将宋晟也死了。只留下宋晟的两个儿子,在京师担心着新君会不会计较一些破事……前两年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向宋晟的两个儿子、以及他们的公主妻子借钱不是很痛快。

    而已经七十七岁的顾成,上书表示身体还硬朗,可以再干几年。

    ……先前郑和船队返航,在占城国沿海遭到了海盗陈祖义的偷袭。陈祖义认为郑和船队装有宝物,而且是个好欺负的阉人,遂准备连夜靠近大明海军,进行围攻。

    然而郑和宝船高大矗立火器陈列,仰攻不易。明军反而围了海贼,大败之、几乎全歼了陈祖义的船队。郑和率军追击陈祖义不久,便得到当地人的密报,将其逮获;盖因陈祖义常年劫掠诸国城镇,结怨太多,见其倒霉落井下石者争先恐后。

    郑和把陈祖义锁住,九月初沿海路来到了安南国新安。船队停泊于港口,郑和等便派人叫安南国明军将领提供补给。这时郑和等人方得知,永乐皇帝已经驾崩了!

    张辅军中有不少文官和宦官,郑和认识不少,渐渐才了解到更多的事情。汉王从京师跑了、太子登基等等。

    海边的篝火旁边,海风吹得火堆忽明忽暗,虽已是深秋时节,但大伙儿夜里坐在火堆旁边、吹着风也不觉得冷。不远处的海面上灯火点点,恍若一座座村镇。

    同为司礼监太监的郑和、侯显、王景弘,以及几个海军武将一起围坐着,默默地烤着捕捞的海鱼。大伙儿忽然听到噩耗,都心事重重的模样,许久没有人吭声。

    郑和虽是“正使”,但他没法决定改变行程这种大事。船队里甚么人都有,以司礼监三个宦官掌权,但武将文官里,有锦衣卫、京营、亲卫等各方的人,不是甚么都听正副使的。

    现在除郑和之外,还有两个司礼监太监侯显和王景弘,连这俩人的态度现在也不甚清楚……但文官、武将和军士的家眷都在京师,大伙儿离京两年了,大部分人肯定想回京。此事倒是毋庸置疑。

    郑和想了许久,终于没有主动开口提起。

    就在这时,一个武将开口道:“太祖曾悬赏五十万两白银捉拿陈祖义,而先帝(朱棣)悬赏数百万两,俺们把陈祖义捉回去,圣上会赏多少银两?”

    侯显白了他一眼:“咱们的船队是谁出的钱,你还想要赏银?”

    武将便悻悻住了口。

    侯显看了郑和一眼,不动声色道:“赏钱或许没多少,但郑公公立了大功,回朝给皇爷献份大礼、彰显国威,皇爷必定会嘉奖郑公公。”

    郑和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但没怎么附和。

    他想的事儿有点多。当年先帝在位时,郑和从未明确表态支持汉王,他只是不想掺和几个皇子争太子的事、而引起先帝的猜忌。但郑和内心肯定是希望汉王能争赢的。

    今上不喜阉人,郑和在燕王府、皇宫那么多年,心里很清楚。而赵王身边那黄俨,一向与郑和等人有隙,一旦得势必定会打压郑和。只有汉王,郑和私下里觉得汉王待人不错,很愿意看到他成为皇储。

    然而有甚么用?刚才侯显已经暗示,他的意思当然就是回京。连司礼监的太监尚不愿意有所反抗,更别说其他人了。

    说白了,无论郑和还是侯显,能做正副二使、掌握权力,全靠皇权撑腰。否则整个船队的文武、不会有一个人看得起他们几个阉人。若是不尊皇权,郑和等三人的权力马上化为乌有!

    郑和想到这里,又琢磨刚才侯显的话,也是有几分道理的。新皇登基,正须大功来彰显声威;下西洋不是所有人都支持,但击败陈祖义献俘皇城,肯定算功德一件。

    “张皇妃乃皇爷结发妻,又有皇嫡长子,将来必定封皇后。”郑和终于开口道,“咱们几个人回京了,先去张皇妃那里走动走动。”

    今上不喜阉人,但张氏并不是。

    侯显道:“郑公公言之有理。张皇妃信佛,咱们挑几串稀罕的佛珠献上去。”

    王景弘也立刻附和道:“还是郑公公考虑周全。”

    那船队上从外邦换来的稀奇宝贝,原本大伙儿是不敢轻易私自拿的,但拿了是给即将封皇后的皇妃,肯定没人说三道四。

    郑和遂合掌道:“待船上的用度搬上去了,咱们便即刻扬帆启程,回京!”

    众人道:“属下等遵命!”

    ……张辅已把主力移至升龙(河内),这地方位于富庶平原中心,粮秣更加充足。但在清化也保持有一股军力,因为他得到告密,清化那边有人蠢蠢欲动试图谋反!

    这时张辅听说郑和到安南沿海了,便马上派人去督运粮草军需,然后叫京师送信的文官前去港口,当众告诉郑和,圣上希望船队克日返回京师!

    文官刚刚侃侃而谈,说了很多话、劝说张辅,这时马上露出了笑容,抱拳道:“下官必定将张大帅的忠心,如实奏禀圣上!”

    张辅道:“我的奏章你带回去,再帮我带句话。”

    文官道:“愿闻其详。”

    张辅道:“我要向圣上借个人,胡元澄。奏请圣上万勿杀了,安南军神枪厉害,皆此人督造。”

    文官愣了一下,那胡元澄比较有名,是胡氏伪王的长子、左相国,在征安南国之战时多次与明军作战,“罪大恶极”!

    但文官还是抱拳道:“下官必定为张大帅奏请圣上。”

    “送客!”张辅喊了一声。

    他走出院子,来到了大堂上。这时部将黄中迎上来,小声道:“汉王府左长史钱巽,在外面站着呢,快两个时辰了。”

    张辅点了一下头,不置可否。黄中便退到一侧侍立,也不再吭声。

    张辅在大堂公座前面走来走去,低头想着甚么。他想的当然不是怎么选择,而是如何处置外面那个等了两个时辰的人。

    圣上派人来传旨,封张辅为英国公,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券!以功臣之后为由特赦了他妹妹殉葬,并欲得张辅同意后,封张辅之女为贵妃!

    在大明朝除了追封,没有活着的异姓王,国公已是最高爵位。张辅还求甚么?

    他根本没任何犹豫,马上就准备奉诏……至于汉王派来的人,便是说出花儿来也没用,承诺太多、一切都是镜中月水中花!若是一个即将要倾家荡产的人、说将来给一百亩地感谢,有用么?

    张辅跟着燕王靖难过来,觉得汉王现在想故技重施,实在太难了。

    张辅也不是犹豫不决的人,他用了片刻功夫就想明白了此事。与其蛇鼠两端,到头来被两边猜忌,还不如立刻投奔名正言顺、优势巨大的皇帝,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将来成为大明朝最显赫的勋贵!

    他早就盘算过,跟着太祖打江山的开国功臣,本来只剩徐家最显赫。但“靖难之役”重新排位,燕王府旧臣才是近年和将来最得信任的勋贵;而且徐家魏国公在“靖难之役”中选错了人,徐增寿也死了,不可谓没有家势中落。

    “靖难”三大将,张辅的父亲张玉、朱能先后离世,朱能的儿子朱勇袭爵才十几岁,必定干不了大事;邱福老了,而且谁都知道他是支持汉王的。张辅若成为新晋国公,再为当今圣上立下战功,家势必定力压群臣!

    张辅走了一会儿,转头对黄中道:“把外面那个叫钱什么的……”

    “钱巽。”黄中道。

    张辅道:“钱巽!绑了,送给京里来的人,押解回京交由圣上处置!”

    黄中抱拳道:“得令!”他接着又问,“大帅,钱巽还有几十个护卫的甲兵,该当如何?”

    “将士都放了!”张辅一挥手。

    ……行辕外面的照壁跟前,钱巽的腿在发抖,牙齿紧紧咬着。他不是害怕,任谁站在地上两个时辰、都不好维持住。随着时间一点点地过去,钱巽的心里越来越凉,已感到此行恐怕难以凑效。毕竟张辅若有半点诚意,何至于让汉王长史晾在这里站两个时辰?

    果然,等来的是几个拿着绳索的将士!他们十分随意地走近,径直把绳子往钱巽身上套,也不抓他。

    “作甚?”钱巽瞪眼道。

    没人和他说话。

    钱巽大声道:“张大帅,大帅!下官请见一面,只消一炷香时间!大帅……”

    “闭嘴!”一员武将骂道,“你喊破喉咙也没用。若无大帅下令,咱们敢绑你?”

    钱巽终于停止了大喊大叫,他的两额青筋鼓起,仰头道:“下官无能,有辱使命……”话音刚落,他忽然向前面的照壁上埋头冲了过去,脑袋直对着石头。

    不料一个军士反应极快,伸出脚一绊,钱巽踢了一下便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几个军士一拥而上,急忙把他按住,拿绳子五花大绑了。



    过完九月初十,便是中旬了。云南的军队还没有完全集结完毕,但朱高煦本部三万四千人已准备妥当。他可以先率这股大军出发。

    沐晟军一万七千人主要是大理府附近的卫所军,将在大理府城完成整顿,沐晟到达大理后就可以从西路北上。

    剩下的军队正在陆续赶到昆明城、加上留守的王府护卫,步骑总兵力在二万二千人左右。盛庸将率这股军队的主力、加上平安的一千多骑兵,二人拱卫昆明城、乃至整个云南布政使司。

    昆明城天气晴朗,太阳十分明媚。

    朱高煦难得地陪着郭薇等三人,在前宫后面的园子里散步。他觉得自己在昆明的事大概已经办好,就等着出发。细想时还有很多琐事没做,比如向沐蓁、沈徐氏道别之类的,相比军国大事、肯定算小事。

    只能写一封道别信,这样省时间。若是见面,朱高煦毕竟还要离开府邸,礼节、寒暄,一来二去小半天就没了。

    此时朱高煦最后欣赏着他新修几年的王宫,古色古香的华丽建筑、装点着山水草木的园林风光。他感受着其间的荣华富贵和舒适温柔,连角落也仔细观赏,一如他对身边女子们身体的边角也会细心欣赏轻抚一样。

    几个人一边走,一边说一些相互叮嘱祝福的好话。哪怕朱高煦和她们每个人都很亲密,但呆在一起了,也要讲究点仪表言行,很多话都不便说出口。

    就在这时,太阳渐渐隐匿,天上竟忽然洒起雨点。朱高煦抬头看了一眼道:“这个季节,很少下骤雨的。”

    大伙儿忙走到了池边的一座亭子下躲雨。

    亭子外面是一条砖石铺的路,刚才被太阳晒得发烫。忽然雨点浇到砖石上,朱高煦闻到了一股很特别的气味,他转头道:“你们闻到了么?”

    郭薇等人纷纷点头。

    得到别人的证实,朱高煦确认真有一股气味,没有嗅错。非常熟悉,他恍惚回到了遥远的夏天,晒在石坝上的谷子遭遇暴雨、人们忙碌着收粮食,就是这股子气味!一点差错也没有。

    他下意识叹道:“气味的记忆真是深……”

    就在这时,朱高煦便看到郭薇手上的筋绷|起,正在掐她自己的手腕。他微微诧异,弯下腰看她的脸,见她的眼睛红红的,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旁边的姚姬和杜千蕊也是面露伤感,默不作声。

    朱高煦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把她们惹哭了。或许郭薇等人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这就是离别的气味。

    果然郭薇的声音哽咽道:“王爷何时启程?”

    朱高煦道:“越快越好,现在定下的是后天一早。”他走上前,轻轻拍着郭薇的肩,好言道,“好了好了,咱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郭薇没吭声,她的胸口起伏着,长长地吸着气,仿佛在非常生气的时候、强行忍耐怒气的模样。朱高煦看了一眼她的手腕,已被她掐伤了,露出几道指印。

    他不能准确地理解女子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哪怕是夫妇,或是十分亲近的人,又怎能尽然了解对方?

    此情此景,让朱高煦想起了昨夜的段雪恨。她今天没来,因为脸上有於伤。在某个时刻,段雪恨要朱高煦用力扇她、还要用衣带勒她的脖子。对于这种要求,朱高煦是非常困惑的,他也知道后世有一些奇怪的游戏,然而以前从没发现段雪恨有此嗜好。她是怎么变成这般模样的?

    不管怎样,这次出征,私下里朱高煦感受到了很多伤感。或许因为深秋时节?正如词里所言:自古多情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然而这次朱高煦没有吭声,免得让郭薇等人心里更堵。

    雨没有下大,小小的水池表面一片粗糙,变得仿佛毛玻璃一样。朱高煦弯下腰,在地上的小石子间挑拣了一番,拾起一块扁平的石子。

    他侧身,用力将小石子向水面横掷出去,那石子在水面跳动出去。他好像在丈量着水池的宽度。这样的游戏,也让他非常熟悉,儿时不知干过多少次了。

    其实朱高煦是个很热爱生活的人,根本不是战|争狂,发|动战争非他所愿。

    ……雨后的清晨十分清新。端礼门城楼上鼓声齐鸣,马蹄声与鼓声一起“隆隆”作响,敲打着整个天地。

    一身粗麻布的汉王妃等一众家眷宫人,站在门楼旁边,向王府内的大街上躬身执礼,她们的脸上都有泪痕。身披重甲骑在战马上的朱高煦侧目,眼睛里露出一丝不舍。但他马上就作出怒火冲天的表情,喊道:“为君复仇,伐罪讨逆!”

    众将士齐声大喊,声势仿佛传遍了整个城池。

    白色的旗帜、无数头盔上束着的白布,仿佛下了雪一般,人群里一片萧杀之气。甲胄刀兵、孝布飘动,向王府外涌了出去。

    朱高煦率护卫亲兵近四百骑,沿城中大街横行冲出东城。都督府的李先生率众官、盛庸平安等武将在城门外送别。朱高煦与诸同僚道别后,抬头一看,发现沐蓁带着沈徐氏正在城楼上,默默地目视相送。沐蓁是沐府的人,在昆明城还是很方便的。

    朱高煦向城楼上抱拳示意,拍马带着将士向大路上走了。

    一大群铁骑沿着官道东行,奔了好一阵,才追上更早就出发的大军大队。

    方出昆明城道路比较宽敞,大路上有一道木石修砌的牌坊,四列步兵并行,正在从牌坊下经过。前面的军队如同长龙,远不见其首。三万多人一起行军,阵仗也是非常大。

    “喀嚓喀嚓……”远近不同节奏的脚步声响彻路面,大伙儿走得比较慢;但每天要连续走两三个时辰,保持这样的速度已经不易。

    有时候远处还会传来一阵军乐横吹,不过大多时候只有脚步声和鼓声、甚至连鼓声也没有了。

    从今天起,如此枯燥的声音、如此景象,将会是朱高煦最熟悉的情形。大明疆域辽阔,战争的内容绝大部分只是行军走路。

    大军从昆明城、到曲靖军民府地界,沿路驿站城池已奉汉王府令,可以提供粮秣补给;而且是在境内行军,安营扎寨可以从简,每日走路的时间可以延长。加上汉王军长途行军只携带碗口铳等火器、未有洪武大炮等重器,这样的行军大概每天能走五十多里。

    朱高煦近十年来渐渐发现,此时的两里路、大概要比一公里稍远,所以在云南境内日行军速度在二十五公里以上。

    如果将来遇到大城需要攻城,当然没法临时铸造重炮了,汉王都督府倒是找到了一些能制作回回炮的人,到时候攻城只能回到元朝的水准……

    而大军一旦到了贵州都司地盘,地形军情都会比较复杂,也必须要携带大量补给辎重。照经验,朱高煦的人马一天最多只能走四十里左右。

    朱高煦准备攻击四川都司,至少要走完乌撒达泸州道一千四百余里、到达泸州,才算到达了主战场。如果沿路特别顺利,也至少要十月中旬才能到。

    前锋瞿能时不时会传信回来,有时候每天都有,有时候旬日才一封。瞿能写最后一封信的时候,已经占领了乌撒卫。

    乌撒卫大概是属于云南都司管,但之前四川都司、贵州都司都管过,朱高煦起兵之初没动他们。瞿能到达地方后,把卫城包围了,劝降时晓以利害……乌撒卫若抵抗汉王军,确实能拖延时间、给汉王军造成麻烦,但被攻破是没有悬念的。兵力悬殊巨大,而且这等山区的卫城修得不怎样、防御大军围攻的能力十分有限,肯定无法可昆明、贵阳这样的大城相提并论。

    乌撒卫虽然接到过贵州顾成的非|法跨界军令,要他们固守抵抗;但他们在瞿能军合围之后,次日便投降了。

    瞿能获得步骑五千余众,留将士看管在兵营里,等朱高煦前去收编;而乌撒卫的武将正在押送回昆明城的路上。

    朱高煦充分采用了“靖难之役”的经验,投降的武将先送回老巢,军士能用的就重新拆散整编。

    朱高煦麾下有三百多近四百人亲兵,他们在汉王府文楼读了几年书,钱巽教书,由王斌等人教习排兵布阵;他们不仅会识字,还经常跟着朱高煦行军作战、训练队列。此时亲兵护卫可以直接任命为百户军官。

    这些亲兵的素质不一定比普通卫所的将官差。朱高煦知道情况,卫所军官是世袭制度,很多后代既没打过仗,平时连武艺也疏于练习;若不是太祖在中后期改革,要求军官世袭之前经过考核,情况会更糟糕。朱高煦的亲卫,至少弓马骑|射娴熟,见的世面也多。

    ……不过有一个迹象引起了朱高煦的注意。西南地区卫所平日的部署,是七分屯田三分宿卫;可是乌撒卫的军士在接到顾成军令后,已然全部都调集起来了。可见顾成已经开始部署兵力,准备要对付朱高煦。



    九月底,瞿能军已占领叙州永宁卫(叙永县)。汉王守御府北司,干的是奸谍细作差事;此时汉王军通过了永宁卫,北司要派遣更多的人进入四川腹地,变得更加容易了。

    成都后卫指挥使李让,下值后回到家中,奴仆就悄悄告诉他,有个自称他表弟的人等了半个时辰了。

    李让进了府邸,到后门的一间房内,叫人把“表弟”带进来。

    洪武时,瞿能任四川都指挥使司,李让跟着瞿能平建昌月鲁贴木儿叛乱,因瞿能请功、李让擢为都指挥使同知。但到了永乐年间,李让反而被排斥出四川都司、做了个指挥使,这还是因他在成都多方走动的结果。

    永乐时,李让又跟着汉王去安南作战,凭随征安南之功,他有了重回都司的机会。但没过几个月,汉王反了!

    李让只能悄悄的不提安南功劳。不过还好,暂时没人把汉王谋反的事与他牵扯上;当初征安南的西路汉王军,有四川的将士七万之众,要清|算实在清|算不过来。

    府邸上的来人自称名叫张盛,他确实是个“表弟”,不过是汉王军百户王彧的表弟。张盛把缝进亵衣的纸条拿出来,纸比较小,上面有汉王和瞿能的字迹,写的字也很简短,汉王的笔迹写道:伪帝忌君,不如投我,必封侯。

    纸面上还盖着汉王的金印,不过红印章与字迹重合到了一起,盖因纸太小之故。

    张盛小声道:“汉王、瞿大帅皆李将军旧交,汉王愿李将军投于麾下,必不吝封赏。”

    李让马上答道:“我麾下的将士正在聚集,不日便要追随新封阳武侯薛大帅南下。诸将、文官已奉诏,将士家眷皆在成都府,恐不会追随于我。我只身投汉王,何益之有?”

    张盛忙道:“汉王说,李将军曾在瞿大帅麾下,亦曾在安南追随汉王。此中干系,您虽眼下无事,但不能不考虑长远。况李将军乃念旧谊之人,何不再仔细思量?”

    李让叹道:“你可知道我府上和军中都有锦衣卫的人?我见你一面、冒着极大的险,今日不告发你,将你放走,已是看在汉王和瞿将军的情分上了。

    汉王之意,必定是想让我寻机率军投降;但此事非我一人所能办到。军中有军法、规矩,除非我与部将文官先商量好,一起兵变,不然倒戈这等事、如何能叫大伙儿都听我的?”

    李让想了想,沉声道:“除非……”

    张盛忙问:“怎样?”

    李让道:“除非汉王能攻占成都……这样说有点过分,但最少要击败薛禄主力大军!那时我叫诸将士跟我一起投降,必定要容易得多。不过到那时我也是汉王手下俘虏,汉王不一定就容得下我了。”

    张盛沉吟片刻,道:“汉王说了,李将军甚么时候来投,都是自己人。不过若等汉王定鼎四川之后,李将军在功劳上肯定差别很大的。”

    李让苦笑道:“现在还谈甚么功劳,只要有条活路走就不错了。”

    他说罢,又看了一眼那封只有片言只语的书信,将其反复撕碎,又放在手心里使劲揉,就好像能从一团破纸里捏出汁水来一般。

    ……重庆卫指挥使徐华,瞿能旧部。他曾追随蓝玉瞿能,平定四川与湖广交界的散毛洞蛮人叛乱。

    汉王守御府北司照样派人去联络徐华了,细作带着瞿能写的一封殷切书信,好不容易才见到徐华。徐指挥是个长脸、前额发际线很高的汉子,个头不高却给人粗犷之感。

    徐华同样留了情面的,没有马上把细作抓起来,但他答复也很直接干脆。

    瞿都指挥使?这都多少年前的人啦!从朝里到四川,人都换了几茬。有言道人走茶凉,瞿都使走了那么多年,我麾下几个人还会听他的?!

    汉王?我知道,不久前从安南国回来的弟兄,重庆卫也有人的,听说了待将士不错,还能征善战……听说阳武侯的前锋马上到泸州了,这会儿怕已经到了。

    两军相逢,汉王若能战胜阳武侯大军,弟兄们就好说话了。皇帝家两兄弟争江山,这般那般的消息说辞很多,地方上的弟兄也糊涂,这会儿大多人哪能不听圣旨?

    ……

    十月中旬,瞿能军的行军路线大致沿永宁河,走叙州(叙永县)抵达了泸州纳溪县;朱高煦率军也通过了叙州。

    两路大军前后行军一个多月,这乌撒达泸州道也不太好走,不过元朝以来驿站、道路修缮频繁,确实比五尺道好走多了。

    朱高煦等未遇到甚么像样的抵抗。几个卫城、县城的守将们,见到同样是明军正规军的大批军队,又在山区显然指望不上朝廷官军大军来救,大多投降得比较痛快。

    诸驿站兵丁更是毫无选择,驿站那点人,面临全副武装的数万大军,反抗是在自寻屠|杀。

    两军一路收纳降兵,遣送降将。瞿能军人数增至二万二千人,朱高煦军人数到四万五千人。但这时瞿能军在纳溪县停止了进军,大江(长江)挡在了前面。瞿能军不仅没有战船,而且在附近根本找不到船……

    夜幕降临时,朱高煦正在中军大帐读瞿能的信。

    四川三司、总兵官府,对四川境内大江流域诸州县下达了戒严令,沿江所有州县的船只全部调离江面、或就地焚毁,坚壁清野,不得汉王“叛军”过江。

    同时四川总兵官、四川都指挥使、阳武侯薛禄陆续调集了大军,预计总兵力在十万步骑左右。官军前锋在纳溪县的大江北岸,中军在富顺县(自贡),可沿沱江水陆并进,克日抵达大江……

    汉王府北司派遣到四川腹地的奸谍,被逮住了一些人,也有一些回来了。朱高煦读到“人走茶凉”这样的奏报时,心里难免有点感慨。

    从贵州都司那边、也陆续回来了斥候和细作。朱高煦大多都亲自见面,详细询问。

    此时朱高煦面前,就有个北司的军士。军士上午就到达军中了,朱高煦先前只看了北司的奏报;现在他把人召过来,正当面问话。

    军士道:“顾成的大军往毕节卫来了!人马极多,驿道上全是官兵。”

    朱高煦问道:“大概有多少人马?”

    军士道:“最少十万!”

    朱高煦顿时看了军士一眼,见军士一整天了神色还很亢|奋的模样,情知此人必定是夸大了军情……一般这种情况并非谎报军情。一来细作跑去窥探军情,心里惴惴不安,不一定能看得明白;二来那驿道上只要有大军,阵仗就十分吓人,细作可能因恐惧而影响了实际判断。

    先前朱高煦在安南国,也有斥候禀报军情,说安南军有两百万!这种消息怎么相信?大明朝的人口地盘是安南国的不止十倍,也完全不可能调集起两百万军民。

    “军士,你到帐篷里歇着罢,要冷静一点。”朱高煦对他说道,并未斥责。

    “小的告退。”军士抱拳道。

    朱高煦站了起来,低头沉思。身边的几个部将、以及头上包得严严实实的妙锦,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昨天留守毕节卫的武将,也送达了一份禀报。禀报称,斥候发现贵州司大批人马,向毕节卫进军;留在毕节卫的人马很少、难以守城,武将准备放弃毕节卫城,向北赶往汉王中军。

    两种不同来源的消息,都说明了贵州军在进军毕节,朱高煦认为这一点是比较可靠的消息。人马数量上则存疑……

    贵州卫所大部分都在驿道上,一个月左右调集兵力可观的大军、应该是可以实现的。但主力往毕节来?

    朱高煦不禁埋下头,仔细看了一番绘制了乌撒达泸州道和贵州司的一张地图。地图虽然粗略,但大致方位和大路没甚么差错。

    毕节卫在贵州都司(贵阳)的西北方面,位于乌撒达泸州道上……如果顾成要趁虚攻云南,主力肯定不会去毕节,他应该往西南边去曲靖军民府;走毕节简直南辕北辙、毫无道理地绕一大个圈。西南地区的路本来就不好走,顾成吃饱了撑的才从毕节去云南。

    那么,顾成想尾随汉王军主力北上?然后贵州军与四川都司的人马南北夹击,与汉王军主力决战?

    朱高煦踱了三四步的时间,就觉得可能不大。

    因为这个想法虽然不错,但操作的难度实在太高了。西南山区交通不便,贵州入川的主要驿道又在汉王军的控制下,顾成和薛禄要怎么做,才能一起精确地发起决战?

    事先约定时间肯定是没用的,战场上各种因素太多,军情瞬息万变。一场雨的泥泞,就能叫他们的行程出现意外。

    顾成如果北来,除非他有信心单独击败朱高煦、瞿能两路大军近七万主力,不然这个方略毫无作用。

    朱高煦忽然回顾左右道:“顾成趋毕节的人马,不会太多,他想断我后路与粮道!”

    不过,就算朱高煦猜对了,现在这情况也似乎并不太妙。



    大军要抵达泸州纳溪县城、原本只有两天路程了;这时天上却下起了小雨。朱高煦下令在一处叫江门集的小镇内外扎营,等待雨停。

    空气中没有风,小雨淅淅沥沥,远看似雨似雾,便仿佛梅雨一般。四川的气候,果然与北平云南都不相同,现在还在十月间,若是北平等地则很少下雨,更难见到这种绵绵细雨。

    道路渐渐变得一片泥泞,朱高煦的靴子上、小腿上尽是泥污,甚至背上都有泥点,好像在走路时溅到了身上。

    军中将士征用了一座瓦房作为中军行辕。朱高煦等人走进这处已被大军占据的小镇,见路边的石板上长着青苔,雨中的街巷房屋显得幽静而古朴。朱高煦抬头就能看见不高不低的山,据说现在看得见的那座叫九顶山。

    不过大军的到来,立刻给这座市集注入了热闹的气息。马嘶人嘈,便是路上此起彼伏的整齐脚步声,气氛也十分喧嚣。

    初冬时节的四川气温并不算低,即便下雨了估计也有将近十度,晚上反正是不会结冰的。但只要人一坐下来不动,就感觉寒冷刺骨,湿冷。朱高煦问当地人冬天怎么过,他们回答说只要一直干活,还会出汗呢!

    这场小雨一下就是三天,还没有停的迹象。没有激烈的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但相当之缠绵,连绵不绝没完没了。

    朱高煦想下令冒雨在泥泞中跋涉到纳溪县,毕竟只有两天路程了;不过他们就算到了纳溪县、暂时也渡不了江,他遂作罢了。将士们长途跋涉一个多月,正好休息几日。

    朱高煦站在瓦房外的檐台上,抬头看着远处。在朦胧的雨幕尽头,冬季仍然是青绿的山脉、就在视线之内。

    诸将今天都还没过来,周围的屋檐下,三五人一起的是一些当值的亲卫。

    妙锦的声音道:“我叫人搬了炉子到堂屋来,烧水给汉王沏了茶。你要是冷了,坐到炉子旁边去罢。”

    朱高煦转头看了她一眼,妙锦的目光马上回避了。

    之前那天朱高煦见到集市上的百姓,顺口问了一句冬天怎么过。这时妙锦以为他怕冷,所以才提到炉子?

    就在这时妙锦又轻声问道:“我还没问你,王府上有几个妻妾,你为何独独带我从征?”

    朱高煦回答不上来,他每天脑子里想的事太多了,不是做每一件事都有原因的。但此时想到那只炉子,他马上有了说辞,便答道:“能更多了解你。”

    妙锦的声音略带一点埋怨、或是娇嗔的意味,“那么久了,汉王还不知我?”

    朱高煦道:“无论在北平的事、还是在京师,我与你总是在经历一些起起落落的风浪。但或许,只有平常无奇的朝夕日常相处,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罢?”

    妙锦没再吭声,似乎在想着朱高煦的这种说法。

    朱高煦的思绪也立刻难以控制地转移到了军情上去了,各种消息、军粮维持等等。

    但他再次开口时,也没说面前的处境,他只指着远处的九顶山道:“那座山挡了视野,一出门就看见山,除此之外甚么都看不见。”

    片刻后他有接着道:“不过就算翻过了九顶山,照样如此。这种地方是丘陵地形,过了一座大山,还有一座小山,视野难以开阔。”

    妙锦轻轻点头,但没有搭话。估摸着她还没听明白、朱高煦究竟想说甚么,便未急着开口。

    朱高煦又道:“有一种心病叫幽闭症,在密闭的地方呆着会非常恐惧。我没有这种感受,不过看见山却总是让我很舒坦。”

    妙锦听到这里,抬头看九顶山,又默默地瞧着朱高煦的脸。

    有时候人的语言不一定能叫人们听明白,但别人能通过表情和肢体能猜到一二;这也是汉人和土人来往时语言不通,却也能勉强交流信息的缘由罢?

    朱高煦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反正他现在心情相当不爽。因为各种各样的事,不只是山挡了视野这么一件事……

    以前的他出生在内地丘陵地区的乡村,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时,家乡与古代的情形无异,牛耕、肩挑、土路、草瓦房。但他知道外面有汽车飞机高楼大厦。所以他一向对于身在山中的感受不好,而且对海有种难以名状的执着情怀,大概是沿海先富庶的缘故。但他站在山坡上眺望时,除了山就是山。

    甚么都看不见,只能靠听说、猜测、想象。

    妙锦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出神,“汉王定然能度过难关。”

    朱高煦微微侧头,他的心思大概被妙锦猜准了。

    “嗯……”朱高煦轻轻点头,发出习惯性的一个声音。

    此时此刻,朱高煦确实心里很堵,他甚至开始质疑当初定下的战略是错的!

    他带着那么多人翻山越岭、艰难跋涉地走了一个多月,几乎一仗没打,除了山还是山!时至今日进退维谷,前方重重阻隔,敌军仍在千山之外、更不知动向会何如。

    而四川布政使司的大江南岸地区,多是山区丘陵,百姓并不富庶、人口也有限。朱高煦等两路七万大军,粮道被断,暂时虽然尚能维持,但时日一久,军粮征用肯定会出问题。

    进军四川的主力如果不能有所突破,情况便十分难堪了……南面盛庸、平安只有正规军两万多人,贵州顾成蠢蠢欲动;张辅在腹背或许已经有所调动。西边沐晟部,照样兵力单薄,而今隔着崇山峻岭,两军极难联络。

    多日来,朱高煦从不敢在将士们面前表现出丝毫动摇。但他内心里难免动摇,人有时候总是忍不住、会把事情往糟糕的地方想,越在意的事越会这样。

    他甚至想了很久,是不是应该改变一下方略,以便跳出这等境地。然而并没有甚么用,先前大伙儿在昆明已经商量好了,现在临时改变谈何容易?

    朱高煦此时的脸色必定是十分难看,不知过了多久,他转头看妙锦时,见妙锦美目里的光也在他脸上抚绕。那对美艳的杏眼,饶是没有修饰,也十分漂亮。她穿着道袍,但难掩身段的美妙,髋部的轮廓、隐隐比肩膀还要略宽,腰身却是婀娜柔软。

    这样一个绝色美人,出身书香门第,先帝欲封贵妃而她不愿,却心甘情愿跟着朱高煦在这山窝里跋涉。

    妙锦在巫山桃源时说,高煦最让女子动心的、可不是你的荣华富贵。朱高煦觉得她可能是真心话,不过他作了另外一种诠释……他若只有荣华富贵、肯定无法让一些根本不缺富贵的女子动心,但没有也肯定不行。毕竟前世的经验告诉他,白富美只是痴心妄想。

    对于住王宫、锦衣玉食、受人敬畏尊崇、让美人动心,这些东西朱高煦是很在意的。更还有家眷、以及所有身边认识的人,身家性命都押在这上面了!

    这一场战争,朱高煦口上不承认、但心里明白,它就是为了私利!而且他最在乎的也恰恰就是私利,以及眼睛看得到的人。

    “这一切来之不易。何况最初就说好了的,一定要复仇,一定要反抗他们对我的污蔑。”朱高煦开口喃喃道,“我觉得还可以想想办法。”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大江上游水情复杂,薛禄想一纸政令封锁大江恐怕不易。相必一定有甚么地方可以渡江,一定!”

    妙锦与他眉目相对的瞬间,认真地点了点头,眼神里似乎在鼓舞他。

    就在这时,韦达、刘瑛、侯海三人走进了小院,他们还带来了一个信使。几个人见礼罢,信使呈上了瞿能的亲笔奏报。一个多月来朱高煦与瞿能通过书信交流,早已熟悉了瞿能的笔迹。

    朱高煦展开信一看。

    瞿能写道,有宋以来、世人将大江上游称作金沙江。金沙江江面较窄,多处水流湍急,而在弯曲较多之处水流较缓。末将一面在永宁河畔伐木作舟,一面已分兵取宜宾县,于金沙江段寻找渡口。乃因沱江上有官军战船,我部新造舟船较小,或不能水战得利;而沱江官军水师若逆流进金沙江,颇为不易更耗费时日,我部可趁机渡江矣。

    看完了书信,朱高煦回顾左右故作从容道:“瞿将军有办法渡江了,你们也看看。”

    说罢他将书信递给身边的几个传视。

    ……次日,雨后天晴。小小的江门镇内外,军营里、大路上更加热闹喧嚣了。朱高煦骑着马,在各处走动,时不时大声对将士们喊几句话。

    “薛禄这宵小之辈,给本王提鞋也不配,他急得烧毁船只,想用大江阻挡本王。本王将率弟兄们渡过大江,击败薛禄这小人!”

    “此战必胜!要让天下都看见,汉王军是大明最善战的精锐。只有汉王,才是弟兄们的自己人。”

    无数将士呐喊助威,经过了一个多月的艰难步行,弟兄们还保持着这等士气。朱高煦觉得自己仍然低估了将士们的耐受力!



    北平布政使司的冬天,又干又冷。草木尽数凋零,在城中乍看、看不到一星半点绿叶;整座城池全是房屋,好似建在了荒漠上。

    只有赵王府里的宫殿之上,那五彩斑斓的漆画,让天地间平添了几分颜色。

    赵王朱高燧喜欢坐在前殿的王座上,暖暖和和地在大殿上烧上一整排无烟炭,再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听文武大臣们说这样那样的事。

    王府长史的脸很红,他正试图卖力地说清楚一些复杂的内容,“北方大致有三大股势力。这么说虽有失偏颇,其中彼此交融厮杀者,难以分辨,但唯有如此才能大致说清……

    北元可汗脱古斯帖木儿被杀之后,诸部自称蒙古;而我大明朝廷则称之为鞑靼……除此之外,位于鞑靼驻牧地区的西边诸部,朝廷则称瓦刺。东边还有兀良哈诸部。

    蒙古可汗实则是傀|儡,鞑靼本部早已分崩离析,其中有察哈尔诸部、科尔沁、阿速特等各部,相互时好时坏,不可开交。”

    长史想了想道,“兀良哈诸部、或叫朵颜三卫,大抵是臣服于咱们大明朝廷的部族。先帝‘靖难’之前,宁王麾下雇佣的蒙古骑兵、主要招募的便是兀良哈人;永乐初,兀良哈地区的泰宁卫曾反叛,但大多时候他们听命朝廷、受封官职。

    除此之外,大明朝廷主要交好的部落首领有两个,一是瓦刺诸部里的马哈木,二是鞑靼阿速特部的阿鲁台。而这些部落之间,关系十分复杂,既有联姻、又常年相互攻伐。

    瓦刺的马哈木势力日渐强大,先在瓦刺诸部中拥立了一个蒙古可汗,又准备进攻鞑靼本雅失里汗、拥立另外一个可汗。本雅失里汗其实是傀儡,由鞑靼诸势力保护。

    最近马哈木正积极准备东进、攻打本雅失里汗,向朝廷索要兵器甲胄。但今上拒绝了,反而遣使与阿鲁台联络,欲以鞑靼阿速特部制衡马哈木;马哈木遣使至北平,述说不满……”

    朱高燧不悦道:“他们打成一锅粥,却叫咱们出军器,凭甚不满?”

    长史道:“鞑靼自称蒙古国,实则是北元旧部。瓦刺的马哈木认为,大明与北元有旧仇;故欲与大明朝廷结盟,共灭鞑靼。”

    朱高燧冷笑道:“而我长兄却赶紧和鞑靼的阿鲁台联络了,就是要他们互咬?”

    长史谨慎地答道:“大概正如王爷所言,鞑靼、瓦刺诸部,不管任一部落强大,都对朝廷不利。”

    这时宦官黄俨在朱高燧旁边悄悄耳语道:“军器若送给马哈木,必要经北平调度。圣上怕是心里也防着王爷哩!”

    朱高燧以前身材单薄如竹竿,今年二十一岁了,终于开始长肉,富态了不少。当然他与大哥高炽相比,体型仍旧相差甚远,实际上全天下也很难找到比今上更胖的人了。

    高燧听到黄俨这句悄悄话,只转头看了一眼,继续对长史说话:“这么说来,本王就放心了。蒙古人忙着窝里斗,似乎一时半会不会威胁北平?”

    长史道:“最近两三年,他们肯定没工夫与朝廷为敌,都想得到大明的货物军需;那些没得到大明货物的地方,缺衣少食没有铁锅,瘦饿穷困十分悲惨。但若是坐视瓦刺的马哈木独大,几年后就难说了;那阿鲁台也不是善茬,现在似乎对朝廷马首是瞻,将来形势一变也不好说……”

    朱高燧先是松一口气,现在又不太高兴地挥了挥手道:“罢了。”

    他能明白最关键的问题,那便是:蒙古要是打过来了,他在北平怎么办?高燧必定不能像先父一样,领军与蒙古大战;而等朝廷大军过来,会不会趁势把他也拿了?

    长史等官员抱拳告退,走出了前殿。

    黄俨立刻小声嘀咕道:“奴婢刚从京师那边的宦官嘴里,得到了一些消息。张辅已奉诏,还捉了汉王的左长史送京师去了;而汉王似乎正在向四川进兵。”

    朱高燧一时没吭声,沉思着甚么。

    他对长兄朱高炽是相当不满意的,先帝死得蹊跷让朱高燧一肚子火,因为先帝对他很宠爱。但大哥刚刚登基,朱高燧就奉诏了……高燧既没有嫡长子名分,又不像二哥那么能打,此时若不奉诏能怎么办?

    好在长兄也投桃送李,马上派人给当弟弟的送来一批财宝,还安抚了他,叫他尽管放心。朱高燧的处境比起二哥来,暂时还是相当安稳的。

    片刻后,朱高燧道:“我没听明白,事儿好像对二哥很不利,又好像二哥反而在攻打官军?”

    黄俨忙道:“王爷说得对,就是很不利!汉王当然要急着攻打官军,不然四川薛禄、贵州顾成、安南张辅把大军部署妥当了,朝廷还会有更多援军增援西南,汉王就被三面围死,那时必定是完了!”

    朱高燧既没有独自率军打过仗,也没机会监国处理奏章,对军政都不是很熟练,但他似乎总能用清楚明白的方式问话,这时又道,“那我二哥能不能打赢?”

    黄俨道:“现如今全天下人都在悄悄议论这事,若有定数,也不必那么多人说了。奴婢也不清楚啊……”

    他想了想又躬身道,“王爷再等等瞧。此时就看一件事,汉王在四川能不能痛快地灭掉薛禄!”

    ……汉王而今确实是全天下瞩目的人物,无数人都在设法打听西南方向的动静。毕竟像汉王那般行事的人,世上并不多见。

    世人听到西南起兵,忧国忧民者、愤世嫉俗者、或冷嘲热讽的,甚么人都有。

    不过许多人在嘴上论道着谁对谁错时,脸上却是兴致勃勃,显然是当做饭后趣谈来对待。而汉王喜欢美人尼|姑道士、用小羊羔皮垫脚等这些逸闻,便是越来越有名了。

    京师富乐院对面的秘密赌坊,有暗庄悄悄开了赌局,押的是汉王能不能攻下成都城。抽水之后,到目前为止大概押哪边都差不多,下注一贯、赢了能收到一贯九百文。这个赌局,押的不只是阳武侯和汉王,关键有顾成和张辅的存在影响输赢。

    此事能迅速流传到京师市井,也是因为动静实在太大了。

    京师附近的龙江港、高资港等地方,大量船只在运送火器军需以及军士,西去的官道上更是军队成群。有传言,朝廷正在调动京营十万人到湖广荆州府,并从大江南北数省征调卫所军共三十万,合四十万大军、分批向四川进军!

    如果汉王军不能在两个月到三个月内攻占四川,西南三省的朝廷官军部署兵力,将总计达到一百多个营(每营编制步骑五千余众)、七十万步骑。

    朝廷似乎正不溃余力地下血本对付汉王,毕竟那汉王“污蔑”他弑君杀父;若不灭掉汉王,恐怕今上的皇位永世也坐不安生!

    ……先帝在位六年(包括建文四年),建造大型海船数百艘、大修北平皇城准备迁都、对安南用兵,花钱如流水。户部尚书蹇义紧紧把住国库、出了名的抠,因此得罪人无数。今上刚登基,马上就有人弹劾蹇义。

    靖难军进城时,蹇义躲在家里不投降,被抓到先帝跟前才被逼投了,御史重提旧事,弹劾他居心叵测;今上登基时,他又躲在家里不出来,更没有劝进,再罪加一等。

    还有蹇义自己的下属、户部给事中,弹劾蹇义的新盐法是饮鸩止渴,祸国殃民云云。

    对于这样的人,圣上朱高炽也安抚优待了,仍叫他全权掌管户部,乃因平定汉王叛乱、照样是花钱的大事。没有蹇义简直不行,就算他要谋反,圣上估计也打算宽恕他,赶紧叫他想办法充实军费之后再谋|反……

    不过最近几个月,京畿地区越来越多的生员写文章,为圣上正名。大骂汉王骄|奢|淫|逸、荒|淫无度,且叛逆父兄,行事乖张;因其野心勃勃而污蔑兄长圣上,大逆不道,人神共愤!此乃上下五百年难见之逆臣,人人得而诛之!

    朝廷三司法衙门,也在用更多的供词、证据论述先帝乃误信谗言服红丸病逝之“事实”。

    于是在如此舆情之下,出自新任内阁阁臣杨荣之手的檄文,方迟迟面世昭告天下。

    朕以高煦至亲、有功于国家,常有保全庇护之心。然高煦常居功自傲,屡求储君位于先帝父皇,父皇斥而不止;及至父皇驾崩、朕以皇太子登基大位,高煦愤懑起兵,此国家不幸、骨肉兄弟谋逆,朕深感痛心……

    亲军二十二卫,京营四十八卫诸指挥使联名上书,曰圣上仁德无以感怀逆臣,唯有用大兵伐其罪,方可平叛逆、正人心。

    不过京畿的动静、难以马上影响到四川,远达三千里的路程,唯有快马信使交通,大军就鞭长莫及了。朝廷王师与汉王叛军的首次大战,将不可避免地在四川布政使司爆|发,谁也阻止不了他们、谁也救不了他们。



    已是十月底,被称之为冬月的阴历十一月,正在前面招手。

    汉王军从金沙江段、已顺利渡过了大江。彼时给朱高煦印象较深的,是他过江后爬上了一处高山峭壁、俯视江景的情形,眼前仿佛就是一副航拍画。

    青绿的山、苍灰的石头、褐色的泥土之间,浅黄色的江流蜿蜒曲折,活似一条苍莽的大蛇突兀地盘踞在里面。

    正如瞿能所言,循着大江往上游走,地形高低落差越来越大,很多地方水流湍急;若是风向不对,木船想逆流而上,在这样的地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在“盘踞大蛇”一样的蜿蜒曲折地方,水流绕来绕去便温顺多了,加上枯水季节江面稍窄,纵使是简陋的小船也能横渡江面。

    朱高煦部渡过金沙江,继续在山路里跋涉,从江北复向东进军。很快他们就顺利占领了泸州等州县。

    驻扎在泸州纳溪县对岸的官军前锋兵力不足,径直退走。汉王军从泸州城西东进,夹在沱江与长江之间的泸州城直接打开了城门。

    朱高煦在一座叫南园的古色古香酒楼客栈里,与当地文武和名士吃了顿饭。朱高煦因此有幸喝到了比一五七三更早的泸州老窖。

    大江江畔还有一艘停泊弃用的大船,做成了酒楼,据说是此地最贵的地方,但考虑到官军水师可能到来偷袭,最终宴席没选在那里。

    大伙儿把窖藏的好酒下肚,话便多了起来,据一个官员说,直到汉王军兵临城下,城里诸官还在争执;但大军到来后,城门不知被谁打开了,投降是否的政|见争论就此结束。透露实情的官员被一群人灌酒,很快就酩酊大醉。

    小小的泸州城,藏酒却是出奇的多,据说通过大江沱江航运、酒水要供应许多地方。将士们把藏在土窖里的成批酒罐挖出来,送到军中犒军;又从附近的市集村子里买了许多猪羊。朱高煦下令诸营修整一日,各营轮流饮酒吃肉;次日拔营,向薛禄军所在的富顺县(自贡)进军。

    但是当天下午,朱高煦在南园一处阁楼里,便接到了前方斥候传回来的奏报。

    薛禄昨日已拔营,离开了富顺县!

    薛禄军拔营的动静极大,不仅因为他有近十万大军,而且还征调了大量民壮,军民人数难以探清。汉王军的斥候细作很容易就能看见各种迹象,大量的官军辎重正从沱江上的船上搬离,从陆路向西北方向调运。

    瞿能很快赶到了南园,这时朱高煦与诸将、正在摆开各种地图。

    “薛禄军要去雅州!”瞿能顾不上礼节,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朱高煦的目光从桌面上的地图上挪开,抬起头来时,瞿能这才抱拳拜道:“末将拜见汉王。”他面部轮廓粗大的脸、因额头不饱满而显得有点扁平,但脸上几乎面无表情,与刚才说话的语气有点反差。

    “近前说话。”朱高煦道。

    瞿能走到桌案旁边,又道:“薛禄军依靠四川境内的江河,轻兵简行、辎重全用船运,本是十分便利的行军之法。他为何要弃船运、而改车运辎重?”

    瞿能看了一眼朱高煦面前的图,准确地指着上面弯曲的墨线,或许他在四川干了那么久都指挥使、根本不用图的,此时不过是为了指给朱高煦看罢了。

    “汉王请看,薛禄军自富顺县向西北方向调动,当然是先去嘉定州(乐山);不过他不会在嘉定州停留。不然,等我部追上后、必然要大战;既然如此,战场在富顺或嘉定有何区别?薛禄亦不必大费周章调离富顺县了。

    从嘉定州继续行军,薛禄最可能有两个方向,其一是成都府;其二便是雅州。唯有这两处地方,薛禄方可实现某种方略企图。”

    某种企图?朱高煦没打断瞿能的论述,在心里琢磨了一下,一时间便明白了个大概。

    瞿能继续道:“但薛禄的动静看来,他也不是去成都。不然他可以沿沱江北上;经资县、简县(大致内江、资阳),过龙泉山,到达成都府郊县金堂。如此一来,官军辎重亦无须下船,大军十分便利就能到达成都府。”

    “有见地。”朱高煦马上点头道。

    那么剩下的选项只有雅州(雅安),朱高煦沉吟道,“沐晟到达雅州了?”

    沐晟军、汉王军分东西两路,中间山川阻隔、完全没有直接交通的道路;在沐晟军到达四川之前,双方只有通过乌撒达泸州道一千多里,然后横穿云南省,再北上零关道,方能实现联络。至今为止,朱高煦并未收到沐晟的消息。

    瞿能道:“恐怕正是如此。”

    朱高煦沉默了一会儿。照瞿能的判断、而且朱高煦也认可,薛禄的意图已经逐渐浮出了水面……薛禄恐怕是想,先以绝对优势兵力、灭掉沐晟一路,然后再回师与汉王军主力周旋。

    沐晟军有云南军士一万七千人,通过零关道或许也收纳了一些降兵,兵力现在有多少不清楚;但沐晟军必定是汉王军最薄弱的一路,最容易被吃掉。

    而且一旦沐晟军被灭,云南诸将士的家眷,最后的退路就没有了!万一盛庸平安在云南挡不住顾成张辅的进攻,朱高煦、沐晟乃至所有将士的家眷,就有可能落入官军之手。

    不过朱高煦在昆明时,与诸将已经商量好了方略,两军在雅州附近会师。

    如今军情有变,薛禄军主力向雅州进发,于是会战必须要在雅州进行?

    朱高煦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薛禄希望大战在雅州打……毕竟薛禄就是这么着手开始干的。那地方有甚么?

    突然之间,朱高煦恍惚想到了皇城的那座文楼,金忠和郭资急切地希望朱高煦去那里。文楼究竟有甚么?朱高煦至今没弄明白。

    这两件事之间似乎毫无关联,至少逻辑上朱高煦找不到联系。但他就是忽然想到了一起,没有任何理由。

    朱高煦沉默了许久,开口道:“说好了明日拔营北进,如无必要,军令最好不改。不过今日许多将士都饮了酒,明天日出之后再拔营。五更时,诸位到此处来,我再说行军方向。”

    诸将纷纷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大伙儿纷纷告辞离去,朱高煦也需要时间想一些事,首先想的便是雅州与皇宫文楼,究竟有何奇妙的联系?他很快想到了至少一点关系:郭资当初在文楼,现在也在四川。

    太阳渐渐从城西那边要落下去了,这处叫南园的酒楼客栈,不仅吃住的价格昂贵,而且确实也环境幽静、建筑漂亮。当然现在朱高煦等人是白吃白住。

    朱高煦在舒适的园林间踱着步子,他能听见鸟叫。哪怕是在寒冬季节,此地也有鸟雀活动,大概是麻雀一类的小型鸟。

    妙锦从一栋木楼里走了过来。朱高煦若无其事地向她招呼了一声,说道:“今晚我有点事,妙锦叫酒楼的人送些饭菜,自己用晚膳罢。”

    “汉王哪天无事?”妙锦的声音道。

    朱高煦抬头看着她,苦笑了一下,忽然问道:“妙锦觉得,我做的决定,对的多、还是错的多?”

    妙锦面有难色。看来这个问题有点不好回答,毕竟对错黑白,都是要有甚么标准的,换个角度看,同一件事可能对错全然不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道:“汉王做的小事,大多都有道理。你不只是个武人,必定读过不少书、懂不少事,不然字也不能写得那么漂亮。但终归还年轻,太多东西迷惑你了。”

    “我还年轻?”朱高煦脱口道。他又心道,为何只是小事如此,甚么是小事、甚么是大事?

    妙锦似乎察觉到、高煦这句反问里微妙的不悦,毕竟这世上大多人都喜欢装老练。她立刻道:“我失言了,汉王恕罪。”

    “没关系。”朱高煦也忙回应了一句,他又问,“若我只是个武人,会是怎样的人?”

    妙锦微微侧头,沉吟道:“或许我的说法不对,不过许多将士确实不读书、也不冥思,目不识丁者也不在少;与世上芸芸众生无异,我应当说大多世人。

    无非是遵从自己的本愿、或是亲朋好友世道人间的愿望,不敢有丝毫质疑,如此浑浑噩噩地度日。年轻儿郎,好声色犬马,想良田妻妾、儿女家业。若得这些,便心满意足了。”

    “人不该如此?”朱高煦疑惑道。

    妙锦的美目十分明亮地看着朱高煦:“数十年之后,这些还有甚么用呢?人在世上,便是为了食|色之欲么?”

    朱高煦答不上来,他以为妙锦当道士是权宜之计,但她忽然说到人生意义这等哲学性的问题,朱高煦如何能说清?或许人生毫无意义,连全人类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想了一会儿,道:“或许在妙锦眼里,我便是个受欲|望驱使的奴隶罢了。”

    妙锦摇头道:“终归还是太年轻,我有时也无法自持……”说到这里,她的脸微微一红。

    朱高煦道:“没那么简单,汉王府、以及所有与我亲近的人,他们很无辜。江山社稷这玩意,有时充满了暴|戾野蛮。”

    妙锦轻声道:“故我在巫山桃源只说了一次,之后便从不劝阻汉王起兵了。”

    ……终归还是太年轻?朱高煦默念这句话,忍不住继续琢磨:郭资那老油条、肚子里究竟又藏了甚么坏水?.



    太阳已经落进了山坡、房屋、树梢等物下面,周遭的事物仍然看得见,只是慢慢地变得稍微模糊了。朱高煦挪步走到了土木修建的青瓦楼阁上。

    四川布政使司是盆地地形,不过平原面积似乎不大,迄今为止朱高煦还没看到真正的平原;泸州城里也有山。站在楼阁上,能看到园子外面、那种极有特色的街巷……旧石板铺就的狭窄山坡路,两边全是小商铺,却让人觉得很幽静而寂寥。

    有一些大房子,房顶盖着大片的青瓦,显得又小又密,有密集恐惧的人、看了怕是会不舒服。那么大的屋顶、那么小那么多青瓦,总让人担心会塌掉;然而那些房子看起来很旧了,显然还算牢固。

    妙锦告辞了,留朱高煦独自站在木栏杆后面。周围有许多军士在慢慢地走动、观察,不过他们干他们的事,朱高煦想自己的事,互不干涉。

    刚才妙锦说的话有点玄乎、却有几分道理,朱高煦也认为在这世上之事,不全是实物能解释的。如同他忽然变成了明朝人、这事就没法想通。

    但那些抽象的东西,似乎要深入到某种层面才能显现;比如人心里的恶、带来的动不动就杀失败者全|家这类事,根本毫无道理可言。而在更表面的层次上,朱高煦大致还是只相信眼睛看得见的东西、有逻辑道理的事物。

    所以很多事、便有法子思考了。

    瞿能推测、薛禄几乎必定要去雅州,这种概率非常大。朱高煦的应对策略,有两条路走。

    一是尾随薛禄去雅州,大战在雅州决出胜负。不过这条路、有些抽象的迷雾在前方:朱高煦放弃了选择战场的主动权;而且雅州那地方,总是让朱高煦毫无道理地想到、皇宫里的文楼。

    二是“围魏救赵”,改道沱江一线,直接攻成都府,以此迫使薛禄回援。这条路乍看很高明,攻其必救之处;但也经不得细想,细思极恐。

    薛禄一定会改道去成都?这事朱高煦真不能替薛禄决定,毕竟脑袋长在别人的脖子上。

    成都是大城,城防工事绝非西南山里那些普通州县、卫城所能比拟;况从战术上看,防守本来就比攻城占便宜。

    四川布政使郭资虽然是个文官,但对城防颇有心得,他可能现在就在成都。当初高炽坐镇北平,城防上听了许多郭资的建议。郭资只要手里能有两万正规军,再发动一些军余民壮助防,应该就能勉强维持住成都城的城防。

    而朱高煦此时的问题、并非能不能攻下成都,却是甚么攻下!时间很重要。朱高煦记住此时心里的这一句话。

    薛禄本来在行军时间和路程上,大概就比朱高煦早五天。如果给了薛禄充分的时间,薛禄会不会选择先在雅州灭掉沐晟,然后再掉头去成都?

    朱高煦现在军中连像样的重武器也没有,究竟多久能拿下成都?

    他有点犹豫,偶尔想来,似乎去雅州反而更稳妥。至少与沐晟联手之后,对薛禄摆开决战,兵力上并不吃亏。可是?

    文楼!皇宫那文楼里,那群老油条究竟布置了甚么东西?

    ……朱高煦尽量去想一些好的方面。比如自己这边猜到了薛禄之目的地,以此争取到了选择的时间。

    虽然只有一晚上,但总比战阵之上那些临时的决断、要稳当得多。

    这种方略性的东西,决定的时候可以稍微慢一点。不过坏处是一旦决策错了,改变起来也会相当慢,或者根本没法子改变;只能无助地眼睁睁看着、事情往它该去的地方去,一如看着江水东流。

    毕竟子弹也要“飞一会儿”,眼睛看得见的、有逻辑道理的任何事,或长或短总会有个演进的过程;事情参与的人越多,演进得越慢……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南园里到处都挂上了灯笼,显得有些奢侈。古色古香的园林建筑,在灯火之下,又有了另一番风情;许多东西着实奇妙,看不清的时候反而更美。

    天黑了,不过距离明日五更还早,朱高煦可以再多想想。

    官军主帅薛禄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朱高煦完全没有印象,“靖难之役”时,朱高煦打了不少仗,但似乎都巧妙地避开了与薛禄合作的机会。这个人在“靖难之役”时好像立了些战功的,但先帝大封功臣时,薛禄连个侯爵也没捞到;亦不知是何缘故。

    不过有些逸闻倒是听过。薛禄与纪纲争抢过一个美人道士,本来是捷足先登的事 ,他却没争赢纪纲,脑袋还被纪纲打了一瓜差点一命呜呼。这世道就是那么怪,薛禄怎么打仗、怎么立功的,很少有人提起;反而是如此一般有美女掺和的破事,人们津津乐道,很容易就听到了。

    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气,在抽象的世界里,他仿佛穿越成了薛禄,开始品味薛禄被人抢了女人、差点被打死的感受,以及与纪纲争执时的心态。

    他琢磨了很久,一开始清醒有序的思维渐渐混乱起来,脑子里闪现的东西越来越杂。好像人的感官是相互抑制的,此时光线暗淡、视觉不清,反倒是想法越来越多了。

    除夕的井、泥捏的猪……朱高煦闭上眼睛,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万权!

    他混沌的思绪开始聚拢,在安南国过的那个除夕,军士靳石头送了只泥捏的猪,捏得惟妙惟肖。后来一个叫万权的武将进来了,万权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只泥猪,为年夜饭时酒后失言请罪。

    万权还说了一件事,朱高煦当时就没怎么重视,几乎已经忘了。此时才从记忆的重重尘埃里,把它翻了出来。

    万权是蜀王府的一个护卫指挥,他的一个甚么亲戚巴结朱高煦的堂弟、蜀王的庶长子;朱高煦那堂弟叫甚么名字记不得了,他的堂弟实在太多,反正封的是华阳郡王。

    华阳郡王身份尴尬,似乎想做蜀王世子、将来继承家业;擅自提拔了万权的亲戚做千户。结果很严重,华阳郡王脱了一层皮,万权也受了牵连。

    朱高煦把背着的手拿到了前面,下意识搓起手来。这件事可以做文章!

    文章能做到甚么地方,不好确定。华阳郡王和万权会怎么抉择,脑袋还是长在他们自己的脖子上;而且这俩人究竟有多大能耐?

    不过朱高煦需要这样的希望、以及可能性,来帮助他在两条迷路之间,下决心选择一条!

    ……朱高煦一夜没睡,根本睡不着。可能这次的抉择,直接关系生死存亡。造反便是如此,根本败不起、特别是初期败一次就会万劫不复!

    五更天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鼓声和号角声,惊醒了这座古老而寂寥的酒城。

    诸将、文官等一众人陆续来到了阁楼外,将佩刀佩剑整齐地放在外面的桌案上,走了进来。朱高煦正坐在正面的一把椅子上,脸色似乎有点憔悴。妙锦亦已早起,给朱高煦泡了一杯浓茶端上来,她整晚没出现,但似乎知道朱高煦一夜未眠。

    众人见礼罢,大伙儿见朱高煦没吭声,便很快开始议论起来。

    就在这时,朱高煦忽然开口道:“去成都!”

    议论声渐渐消停。瞿能走上前,抱拳道:“汉王三思!若薛禄不回援成都,沐晟危也;而我部若不能立刻拿下成都城,在城下必将陷入官军内外夹击的困境。”

    别人的建议都不会太影响朱高煦,但瞿能善战,且熟悉四川,朱高煦很认真地听了这番话。不过此时此刻,朱高煦觉得,自己的决心不应该被任何人的建议影响。毕竟是思考了一整夜的决定,必须相信自己!

    刘瑛道:“雅州山川交错,地形复杂,我部后至,只怕被敌军算计。四川军多王爷、瞿将军之旧部,或能找到内应攻占成都!薛禄也怕此事,焉能不救?”

    韦达也随后道:“我部近七万众、与沐晟军在雅州合击薛禄,战力并未有下风,末将觉得,可以堂堂之阵击败薛禄!”

    朱高煦招了招手,众人走进前来。朱高煦便指着图道:“瞿将军率骑兵八千,轻装简行为前锋,走沱江道路,速进直|逼成都。我率大军主力,随后进军。”

    他已经开始部署兵力了,于是众将都不再提出建议。瞿能抱拳道:“末将得令!”

    朱高煦回顾左右道:“本王决意已定,概不反悔!不管是善果还是恶果,本王都会咽下去,一力承担定不怪罪诸位。”

    这句话一说出来,妙锦马上转头看向朱高煦,她的目光有点怪异,仿佛带着某种审视、又仿佛第一次认识朱高煦似的。

    众将也是神情一凛,纷纷抱拳道:“末将等愿为王爷前驱!”“末将定为王爷死战……”

    朱高煦端起桌案上的浓茶,咕噜大喝了一口,一掌按在桌案上,人便敏捷地站了起来,挥手道:“整军,日出拔营!”

    “得令!”

    朱高煦大步走出阁楼,远近的战鼓和号角声更大了。



    沱江水面很低,露出了灰黄的沙土和石子,仿若一条江只剩了半条,又仿佛一条正在脱皮的大蛇。

    平坦的河坝上,列队行进的步兵保持着十分协调的步伐。骡马拉动的车辆、以及独轮车也在缓缓地向北挪动;西边的丘陵路上,许多骑兵也在慢慢地行走。江畔大片人马,场面十分壮观。

    朱高煦在前呼后拥之中,也骑着马在大队中慢悠悠地走着。只有这样的速度,才能与大量步兵辎重同行。他的双手都没放在马缰上,却拿着一张图低头看,便如同在信马散步。

    “快到资县城(内江之北)了罢?”朱高煦抬头眺望着周围的景象。

    身边一员部将道:“回王爷,今日下午必定能到。”

    这已经是出泸州城后的第五天了。朱高煦率六万主力,大多是步兵、还有大量辎重,但行军速度也比在云南贵州时快了不少。四川的路确实好走,至今为止没看到像样的平原,不过大多路都是低矮丘陵、更有宽敞的河坝地,道路状况极佳。

    就在这时,数骑反方向迎面奔来。他们的头盔上系着白麻布,一眼就能分辨是汉王军的骑士。

    逐鹿四川盆地的双方军队,穿的衣甲都差不多,因为大家都是大明朝南方的官军。不过除了戴孝,汉王军与官军的穿着还是有区别的,细看能看出来;因为此时朝廷不负责统一发军服,将士们的衣裳都是自己想办法缝制的,不同的地区、布料样式都有差别。

    那数骑径直朝着朱高煦这边来,这里正竖着几面最大的旗帜。分别写着一些字样:伐罪讨逆,为君复仇,汉。

    骑士们在大队旁边下马,向朱高煦抱拳执礼。朱高煦身边一个武将拍马走了过去,拿到书信返回来了。

    朱高煦转头喊道:“上马,跟过来说话。”

    骑士道:“得令!”

    朱高煦把手里的地图顺手递到旁边,头面包得严严实实的妙锦接了。朱高煦便拆开信看内容,瞿能的笔迹写着:末将业已攻占简县,西出便是龙泉山,过龙泉山即是龙泉驿。末将暂且驻扎于简县。

    送信的骑士被准许到了朱高煦侧后,朱高煦问道:“简县甚么情况?”

    骑士答道:“县城几无可战之兵,不过知县是成都府调来的,召集了不少差役民壮。当时官军兵器不足、城池又矮;瞿将军以大量弓箭压住城头,城上露头者皆死。然后咱们扛着柴薪火药冲到城门口,把城门上糊的稀泥挖掉,放|火烧毁了城门。”

    朱高煦听了只是点了点头,没多大反应,心里也毫无波澜。

    此时此刻在四川境内,除了成都城,其它城池地盘对双方都全无作用,唯一有价值的目标是:对方的主力军队!因为显然这一场战役、不可能变成持久战。

    没过多久,又有斥候的消息报到了中军。朱高煦召来斥候,问他们亲眼所见的情况。

    斥候军士道:“禀王爷,小的到了嘉定州之后,便叫同伴将马藏在山林里,本想爬到大佛(乐山大佛)上的宝鸿阁里躲着。可是小的发现阁楼里有官军哨卫,只得带上水袋干粮,从大佛山的南边爬到了山顶,躲在树林里瞧。

    一瞧不得了,那官道上全是人马!官道从大佛山后面过,然后绕过山林到江边,整条路都被官军步骑挤满了。江面上更是船帆蔽江,整个江上全是船!”

    朱高煦没去乐山大佛旅游过,对那细处的地形不太了解。当下朱高煦便细问大佛、江、山林、道路的大概方位。

    那斥候军士倒也马上说清楚了。大佛建在靠江边的山中,流经大佛西面的江是岷江;那地方还是大渡河、青衣江与岷江的交汇处。

    朱高煦有点迫不及待地问道:“大批官船往哪个方向航行?”

    军士毫不犹豫道:“往北,全在往北走。”

    朱高煦有点蜡黄憔悴的脸上,马上露出了一种病态的红色,他又不厌其烦地再次问了一句:“沿岷江往北?”

    军士点头道:“是,王爷。”

    朱高煦的马上回顾左右道:“薛禄准备回成都了。”

    薛禄肯定已知道汉王军要直接威|逼成都,毕竟瞿能已经快到龙泉驿了。而现在的情况表明,薛禄的决定也是去成都!

    理由很简单,岷江通的是成都南边的彭山县,还能通过府河直接入成都护城河;而青衣江通雅州……官军大量辎重船运进岷江,他们不是回成都、是去哪?

    除此之外,斥候亲眼所见,说的是“官道从大佛山后面过,整条路被官军挤满了”。大佛山位于岷江东岸,如果官军主力是去西北方向的雅州,为甚么不渡过岷江,却一直沿着岷江东岸排长蛇进军?

    ……朱高煦接着又收到了另外两个小队的斥候禀报,同时佐证了薛禄确实沿岷江北进的事实!

    薛禄究竟是怎么考虑此时的局面的、朱高煦无从得知,但是这种影响着战役地点和方式的关键决策,薛禄肯定经过了反复思量权衡。此人有多大能耐,不太好说,但必定是个有战阵经验的合格武将,不会犯太简单的错误。

    朱高煦也无心理会其中缘由,此时局面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他很快就找来了两个亲卫骑兵,快马送信给瞿能……命令瞿能,即刻率骑兵前锋过龙泉山脉,占领龙泉驿后,游击至成都城下。

    此时薛禄军主力还没到成都,成都的兵力不会太多。就算官军眼睁睁看见了瞿能的八千骑,也不可能逮得住瞿能!对于瞿能的能耐,朱高煦还是很相信的。

    次日,朱高煦终于与沐晟取得了第一次联系,沐晟禀报:经过几次零散的作战,他麾下的人马已增至三万五千步骑,投降的官军卫所武将、尽数送去了大理。沐晟并纳了几个夷族小娘做妾、与五个土司首领结了盟;现已率军已至雅州,准备摸清官军动静之后再作打算。

    朱高煦写了回信,夸赞了一些话。但信不一定能送到沐晟手中,资县到雅州之间的官吏,大多仍奉成都三司的政令。



    嘉定州到成都府不到三百里;而资县到龙泉驿大概路程是三百多里、龙泉驿到成都还有几十里路。朱高煦很容易就能判断,薛禄如果目标明确、到成都的时间肯定比他稍早。

    两边军队的组成差距不大,主要由藩王护卫军和卫所军组成,虽各地军队稍有差别,但训练和行军布阵之法都极为相似……薛禄有江河航运,朱高煦要运送辎重只能靠车辆骡马,行军上比较吃亏。所以朱高煦只能让薛禄先到成都,否则连续急行军、势必拖累战阵上的战斗力。

    瞿能前锋骑兵八千骑,作为游动袭击力量已是很大一股兵力,但若要攻大城、大阵,那是没办法完成的事。

    在明军中服役的战马,大多是蒙古马、建昌马、藏马等品种,个头较小;加上大明疆域辽阔,军队发展都向长途奔袭妥协了,具装重骑极少,正面战阵上骑兵的冲击能力略弱。朱高煦从未要求瞿能、仅靠骑兵就能打赢大仗。

    汉王军主力六万余众,经过资县后的第八天抵达了龙泉驿,并占领这个地方。此时斥候禀报,官军大军已到成都府西南的郊县华阳。

    朱高煦决定扎营驻军龙泉驿,一直等到第二天;这样后续的大军所有人马、便能全部通过龙泉山脉,聚集到一处了。同时他又派人传令瞿能,前锋向中军大营靠拢,最好不要距离十里以上。

    敌我两军已经在试探性地靠近,距离如此之近,大战一触即发。朱高煦开始有意识地、尽量把手里所有的兵力聚兵一处,形成最大的战力。

    ……龙泉驿驿城内外兵马云集,门外的空地上站了一个整齐的方阵,数百近千人全是百户军官及以上的武将。计有正百户约六百人、千户副千户一百余人;卫指挥使十一人,以及同知、佥事、镇抚等数十人。

    军中武将还有总旗、小旗等军官,六万余军队,武将就有好几千人,没法全部聚集起来训话。所以朱高煦只召来了百户以上的武将。

    此时站在空地上的武将,许多没有指挥战阵的经验,比如里面近四百个百户以前只是朱高煦的亲兵,直接任命做了百户军官。一些指挥使是千户副千户提拔的,一些千户以前只带领过百人队作战。

    乃因朱高煦编制了大量的降兵,军队规模扩张太快、时间太短,为了各部的忠诚度,他换掉了大部分降兵武将。

    众将都学到了军法以及行军作战的规则,只是没甚么经验。不过他们也有一些优点,这些人平步青云军职猛升,多激情澎|湃,急需要在实战中证明自己能胜任高官,战争意愿是很强烈的,带动各部的士气也十分高涨。

    大明卫所军官世袭,若是太平时期一个士卒想成为百户军官,那是几代人也无法做到的层次飞跃。中低级军官想做上千户、甚至卫指挥使,更是难如登天。只有战争,武将才有机会升迁!

    所以无数双铮亮的眼睛、都注视着朱高煦,极其认真地等着他训话。

    朱高煦骑在一匹棕马上,他为了让后面的人也听见,声音很大,但语气却没多大的波澜,“四川天府之国沃野千里,至今还剩了许多良田。诸位回营告诉将士们,打赢了在四川腹地封良田、赏财宝,本王绝无吝惜。”

    他接着又道,“诸位带兵打仗,最重要的并非战法、武艺,而是武德!

    那些远处的火炮,只是阵仗大而已,你们不能被声势吓住了。不然,此等怯弱胆小之人,不配统领麾下将士、不能服众,只会让将士们耻笑!即便厮杀激|烈、伤亡很大时,尔等也应遵从上方的军令,保持汉王军应有的骨气和组织。只有坚毅勇猛之人,才能让弟兄们敬重称赞,才能为自己争取到声誉和地位……”

    众将都听着朱高煦的训话,这些话许多人已经能背诵了,因为朱高煦不是第一次当众说这些。

    朱高煦又下令:“禁止无故辱|骂殴打军士,爱惜士卒公平对待将士弟兄。违者严惩不贷!汉王都督府自有赏赐与军饷,待将士不薄,严禁滥杀无辜、劫掠百姓,违者交由各部长官、按大明律法处置!”

    说完话,朱高煦便带着部将亲兵,先离开了,向驿城回去。

    曾有部将建议朱高煦准许将士烧|杀屠|城,当年靖难军也干过,可以让将士更加凶|狠勇猛,并发|泄行军作战艰难带来的怒火苦闷。但朱高煦严词拒绝了。

    有时候他在琢磨人心,那些付出很多的人、不一定是为了回报更多;而一心想着劫掠发财的人、真正要他们牺|牲自己时,不一定就愿意。屠|杀恐怕无法真正提高士气。

    而且在大明国内烧|杀劫|掠,会产生更多非战斗的问题。失民心、遭遇自发性的平民抵抗,统|治占领地区会变得愈发困难等等。所以朱高煦认为,那不是好办法。

    关键的问题,还是会让他自己迷失。如果连朱高煦这个统帅也迷失了,这战争能赢吗?纵兵这种事在朱高煦心里很简单:它是漆黑之事、极其错误,完全有悖于他的价值观。

    发动讨罪战争无法避免大量伤亡,本身就是为了私利,不见得多高尚。不过朱高煦能为自己找到理由,因为不争则死!而纵|兵掠|杀平民,已无让自己信服的借口,无非是让人心里的丑恶、罪恶放|纵出来而已。

    这个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罪恶和欺|骗,朱高煦心里也不见得没有。他常常心里充斥着怒火和戾|气,前世艰难时、甚至有反|社会心理。他不是没有报|复心,但是……

    人往往只能拿那些无辜的、弱小的人发|泄,而对强大的罪恶无能为力。这样的怒气毫无价值,那些无辜者根本不是罪魁祸首,想着真正的坏人还在洋洋得意、也不在意无辜之人多惨,最终自己只能更深地感受到内心的无力和无奈罢了。

    世界就是个罗生门。朱高煦在驿城里,还看到了没来得及撕干净的朝廷檄文,他的大哥在文中表现得多么仁|爱;同时四处又贴着朱高煦在汉王府颁发的讨罪檄文。

    我大明太宗皇帝嫡子,国家至亲。为父皇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战功赫赫。遂封建藩国,拱卫皇统。今宫中骤变,东宫奸佞谋害我父皇,欲设计阴杀我于东宫。此谋君弑父、残害宗亲之事,丧尽天良,人神共愤。我必奉天讨罪,以安社稷。天地神明,昭鉴我心。永乐五年,大明汉王朱高煦。

    究竟谁才是罪恶?恐怕只能在战阵上用大炮和铁骑来论证了,别无他法。

    ……朱高煦来到了驿丞的签押房,坐在那里陆续召见了一些武将和斥候军士说话。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布衣的汉子走到了签押房门口。王彧?!

    王彧一身风尘仆仆,进来便双膝跪伏在地,说道:“末将有辱使命,请王爷治罪!”

    朱高煦做了个动作,说道:“起来说话,别急,怎么回事?”

    王彧道:“两个月前,咱们就到了安南国,但是没见到新城侯张辅。”

    朱高煦眉头一皱,但没吭声,只等王彧自己说完。

    王彧继续道:“末将等在张辅的行辕大堂外站了足足两个时辰,却未能准许与张辅见面。后来张辅部下径直抓钱长史,钱长史欲撞墙自绝,被人拿住了,要送到京师去献给伪帝!末将等被放了,无奈之下只得返回云南府,想向王爷复命请罪。

    不过回到云南府时,王爷已率军出发。末将见了都督府李执事,先禀报了安南国的事,又决定赶来王爷军中,禀报王爷。

    于是末将沿驿道骑马前来,但在半路得知,贵州官军把官道阻断了。末将怕被查出身份,只得改走五尺道,幸好咱们的人还占着豆沙关等地,末将方得进了四川,一路赶到了此地。”

    朱高煦听罢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张辅既然心意已决,钱巽纵是有三寸不烂之舌,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自是无计可施。此事怪不得钱长史,何况他在关键之时能有以死明志的决意,已是难能可贵。王百户也无罪,你已经尽到了职责。”

    王彧听罢甚为动容,毕竟此时多半都是以结果论功过。他急忙磕头拜谢。

    朱高煦又道:“现在军中很缺中高级武将,你现在就升千户,叫侯海给你写任命状、发将印,拿到我这里来签押。”

    王彧楞了一下,忙道:“末将谢王爷提拔!”

    目前汉王军中的武将提拔非常迅猛,护卫军三个指挥使,已经径直升为都督,陈大锤、赵平等人做了卫指挥使。因为别无选择,嫡系武将就那么多人,兵权肯定要交给这些人;毕竟这种内|战,双方都有话说,军队太容易投降倒戈了。

    ……次日一早,朱高煦下达了中军令。大军并不去成都府,而沿龙泉山脉西面,南进。



    阴历十一月十一日,朱高煦率部离开龙泉驿南行,当天下午到达太平场。

    前锋带着杂兵已经征用了当地的很多民宅,每栋房屋给了五文房钱,意思一下表明汉王军的态度。朱高煦主力到达后,就地驻扎。

    今天汉王军的行军路线,沿着龙泉山脉西麓,方向向南偏西;而华阳县也在龙泉驿的西南边。于是汉王军走了一天,离华阳县城的距离几乎没变,大概仍然只有五十里!

    两军之间,骑兵斥候已经发生了多次摩|擦……

    昨天上午汉王军到达龙泉驿的时候,薛禄军已经在华阳县了。而今天直到朱高煦最后一次接到斥候禀报,华阳县的官军大营尚未有动静。如此看来,薛禄似乎没有要进成都城的意思,屯军在城外观望,或许有找朱高煦野|战的打算。

    薛禄在华阳县等着,两军相距五十里,非常暧|昧的一段距离。

    双方人数,人少的汉王军这边也有近七万人,这种规模的大军要走完五十里,至少要一天;若要忽然接近对方,走完路、天也必定快黑了,且人困马乏。于是这个距离难以立刻爆发大战,留有相当的缓冲时间。不过已经那么近了,要开战也不用太麻烦。

    彼此之间的关系,朱高煦谈论时的话是:明明想睡对方,却称要先做做朋友。

    朱高煦在一户殷实人家的青瓦房里入住,房子前面有个院坝、周围种着许多枇杷树。不过现在不是吃枇杷的季节,难免有点遗憾。

    他嘴上说着玩笑,心里其实有点紧张。敌军人数可能有十万,对手就在跟前,心情能轻松才怪。

    最关心自己的人往往是敌人,朱高煦一直都在琢磨薛禄这个人,确实不太了解。不过与薛禄争女道士的纪纲,朱高煦倒是与之打过不少交道。

    纪纲那个人名声极差,许多人背后一说就是个坏人。但朱高煦从多次打交道的经历看来,纪纲至少不是一条疯|狗,反而非常见事、识时务。所以纪纲得宠那几年,对付的多半都是建文朝留下来的文武。

    薛禄可不是建文旧臣,而是靖难功臣!他即便比不上朱能邱福等,那也是为先帝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大将。纪纲就为了个女道士,提个铁瓜几乎把薛禄打死?其中过程语焉不详,但朱高煦猜测,可能薛禄也很来劲,激起了纪纲的极大愤怒,那件事只是冲动之举。

    这样一个连先帝宠臣锦衣卫指挥使也丝毫不让、要刚正面的人,此时完全没有缩|进成都城求稳的迹象,那便让朱高煦想得通了……薛禄就是想和朱高煦正面硬|干?!

    朱高煦一言不发,在院坝里琢磨了很久。等他回过神来时,便听到“沙沙沙”的声音。他循着声音走到了堂屋门外,看到妙锦正独自坐在一张方桌旁边的条凳上,左手扶着一只碗、右手在碗里往复磨着甚么。

    他走进堂屋,看到妙锦还在一门心思地磨东西,便走近了一些。只见妙锦的右手拿着一枚白生生的东西,好像是珍珠,正在一块磨刀石上磨|蹭。

    “妙锦在磨甚么?”朱高煦问道。

    妙锦手上没停,抬头道:“磨珍珠粉。在龙泉驿时,我找到了个当地的郎中,问他不易入眠、吃甚么好。郎中说了几种药材,最好的是珍珠粉。可是我找不到珍珠粉。幸好身上还有一小串珍珠链子,便磨了做珍珠粉。”

    朱高煦听到这里,毫无防备地、心里感觉就好像刚喝了一大口热水,暖呼呼的传遍了整个胃。他这阵子确实睡眠不好,经常失眠;估计想得太多了,人的想法一多,脑袋就消停不下来。

    他愣了片刻,脱口道:“妙锦,你对我真好。”

    妙锦露出一丝微笑,抬头望着朱高煦轻轻摇了一下头。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我贵为亲王,动不动就说别人靠近我、为的是荣华富贵。可是想来我竟没给你甚么东西,反而让妙锦在最好的年华被关了几年,还让你救我……”

    妙锦又笑了一下,轻声道:“王爷是个容易只记别人好的人。”

    朱高煦听罢想了一下,妙锦的意思应该是说、他在北平也帮过她。但她没提那些事,朱高煦也不提。

    妙锦道:“我被关在皇宫那几年,不仅不怪王爷,还得感谢你。”

    朱高煦有些糊涂道:“谢我?”

    妙锦看了他一眼,一边“沙沙沙”地磨着珍珠,一边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小声道:“王爷可知,皇宫里非常冷、冷清。那么长时间,要是连个能想着的人也没有,该怎么过来?”

    朱高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妙锦的脸有点红了,她的声音变得就像蚊子扇翅膀一样小声,“不过,那时我一想到、或许不久后还能见到高煦,心里便像照进了春季的阳光,有了希望,心境也好了起来……”

    朱高煦听到这里,目光愈发炙热了。同时感受到了冬日的余晖正从门外照射进来,这房子是坐东向西的朝向。

    这世上确实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如冬天的夕阳。他也觉得身边亲近的这些活生生的人,对他都很好。若是因为自己争权夺利失败,连累这所有人下地狱,那恐怕是死不瞑目、怨气魂魄永世也不得安宁!

    朱高煦一时拙于言辞,难以准确表达心里的热情,口上只好信誓旦旦地说道:“我今后一定好好对你,一定好好对你们。”

    这句话为啥说起来那么顺口呢?可能因为以前他输光无奈“坦白”之时,说的次数太多了。

    妙锦“嗯”了一声,美妙的目光从朱高煦脸上拂过,继续埋头磨珍珠粉。

    朱高煦呆呆地站在原地,这时他又想到了另一个救他命的女人,马恩慧。她被关在比皇宫还要冷清的凤阳,家人也死了,现在便属于妙锦所言“连个能想着的人也没有”的境地罢!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珍珠粉真的对治失眠有奇效,当晚朱高煦睡得十分香甜,连个梦也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