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打断世子的话,得到燕王准予,便一脸严肃地抱拳道:“父王,北平都指挥使张信,欲投靠咱们……”
姚广孝的声音立刻道:“王爷,谨防有诈。”
朱高煦头也不回,马上抢着说道:“张信得了朝廷密旨,要他来捉拿父王,人已在门楼。父王见他一面,明辨密旨便知真假!”
这时世子竟然又抱拳道:“父王,儿臣还有要紧的地方没说……”
看得出来,世子这回真的是感情用事、动了真格,非常之执着。
燕王转过头来,眉头紧皱,面有怒色,但很快他的怒色便收敛起来,口中说出来的话语重心长的:“高煦若真要害你,你为何至今还站在此地?”
世子的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惨白,张着嘴欲言又止的模样。
燕王抬起手,将手里的茶杯重重按到桌面上“哐”地一声,斥道,“闹够了吗?”
刚才朱高煦和世子各自争辩的时候,燕王的话很少,是没有明确表态的。但现在他直接抛出两句短促的话,就马上把世子噎住、不敢吭声了!
燕王的意思很明白,他只想以大事为重,世子那点感情伤害根本不值一提。当此之时,挑起一丝一毫内部冲突都是不合时宜的,正该抱团一致对外的时候,还容世子继续说下去?凡事一定要分出是非黑白、激化矛盾么?
世子的嘴唇都乌了,朱高煦见他袖子里的手像筛糠一样抖着,生怕他当场晕倒!
此时此刻,朱高煦其实是最理解世子感受的人。记得当初在回北平的路上缺马,世子丧气疲惫,决定自己留下,说了一番“很多人都不在乎他死活”的话……而现在,因为父王有更大的压力和需要,确实又不在乎他的感受,世子内心的沮丧悲凉,可想而知。
燕王转头看向朱高煦:“张信带了密旨?”
朱高煦道:“回父王的话,带了的。”
燕王便道:“你去,把他带进来。”
姚广孝的声音道:“王爷先勿急,等张信进来了,老衲出面甄别密旨。”
朱高煦忍不住说道:“早就没用了!府上有细作,已识破父王的计谋,不然朝廷如此着急下旨行动,为何?”
燕王道:“你先去带人!”
朱高煦抱拳退出来,告诉了太监马和一声,便去门楼。
没多久,用大帽遮掩了半张脸的张信便跟着朱高煦,一块儿来到燕王房中。朱高煦先进门行礼:“父王,张都指挥使到。”
只见燕王已坐到床上,拿厚厚的棉被包着身体,发髻凌乱,正在簌簌发抖,他看了朱高煦一眼,仍是一脸茫然。朱高煦一时间非常佩服父王的演技。燕王还没称帝,但演艺已足以称帝、为影|帝。
“末将参见燕王!”张信上前抱拳执军礼。
燕王还是没有反应。
朱高煦转过头来,与张信面面相觑。二人都心知肚明,张信也是清楚燕王在装疯,不然他投降个屁!
朱高煦道:“父王就在面前,张将军把东西拿出来吧。”
张信不动声色微微回顾,目光在和尚姚广孝脸上停留了片刻,他终于伸手进怀里,把那竹筒掏出来,从里面倒出一卷黄色绸缎。
朱高煦先接了,当着燕王的面,交到姚广孝手里。姚广孝拿到眼睛面前,仔细看了一番,转头向燕王轻轻点头……
姚广孝收起密旨时,干燥的嘴唇紧闭,牙齿也咬着,好像刚刚吃了一坨黄灿灿的长条物,正咬牙强吞下咽。
突然之间,燕王猛地把被子一掀,拿袖子在脸上擦了一把汗,便生龙活虎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此时张信还双手抱拳、弯着腰站在屋子当中,燕王大步走到张信面前,将他扶起:“张将军,快快免礼!”
张信没有免礼,反而“扑通”跪倒在跟前,斩钉截铁地说道:“末将敬大王英雄气概、感大王栽培提携之恩!若大王不弃,末将愿效犬马之劳!”
“好!好!”燕王把住张信的胳膊,将其提了起来,“张将军雪中送炭及时警示,真乃俺的恩人!恩张!俺没齿不忘今日之事。”
燕王和张信二人正互道惺惺相惜之时,朱高煦观察到,姚广孝正对世子用幅度非常小的动作摇头,并且轻轻叹了一气。
以前朱高煦只觉得姚广孝与世子走得近一点而已,现在更加确定:姚广孝的臀早就坐到那边了的,只不过平素没表现出来而已。
这时姚广孝察觉到朱高煦的目光,转头过来,二人四目相对,目光交错刹那之间,姚广孝的脸色比哭还难看。他的三角眼精光一闪,但片刻后又一脸从容无神了,眼睛也变得仿佛有点浑浊。
朱高煦想起姚和尚说过:如果张信能被拉拢,他就钻到庆寿寺的放生池里化作一只鳖!姚广孝此时目光有点闪烁示弱,估计也想到了那句话……
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和尚的脸皮如同枯树皮、已变得又厚又皱。他很快把目光投向了燕王和张信,好像什么都没想起、关注之事也不是什么水生动物。
朱高煦自然也不提。不管怎样,就目前而言这一屋子人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姚广孝也是燕王府里重要的人,现在和他撕破脸扯那些事,没有任何好处。
其实朱高煦并不想与姚广孝过不去,也不想在父王面前表现什么自我。他去拉拢张信时,仅仅因为命运相关,担忧历史在此时发生什么偶然错乱,想尽力帮忙、也是为自己出力。
毕竟,朱高煦能拥有这一切,只因他是燕王的儿子。
这时张信的声音道:“大王府上的长史葛诚,已经背叛大王!大王佯装神智有恙,便是葛诚密告了布政使张昺!”
“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燕王恨恨的声音道,右手化掌,在腹前往下一劈。
姚广孝道:“王爷,老衲以为,将葛诚秘密拿下、先不杀,王府上可能还有别的细作。”
“嗯……”燕王微微点头,将手背到身后,在原地来回走了两步,猛然又停下来,“大致还是照原来的谋划行事。下令,传张玉、朱能,袁珙、金忠,马上入府议事!”
姚广孝道:“老衲这便叫马和去办。”
燕王又道:“随后俺们到中殿的偏殿见面。”
屋子里的人纷纷执礼告退。
就在这时,燕王走了过来,一把携住朱高煦的小臂,如炬的目光照到朱高煦的脸上,“俺儿勇智,当初为父不知也!”
那大手掌上熟悉有力的力道传来,加上燕王赞赏的真诚目光,朱高煦差点就开心了……要不是刚刚才见识了燕王的演技,朱高煦真的会放松情绪,因为那慈父般的眼神太真诚了,简直如沐春风。
朱高煦也急忙带着哽咽地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父王,您给儿臣的恩惠太多,儿臣便是豁出性命,也报答不完。儿臣若非父王的儿子,便会如穷巷中的草芥一样,吃多少苦头也无济于事,哪能十几年养尊处优,享用父王给予的荣华富贵?”
这句话倒是出于真心,于是朱高煦都不需要刻意表演,就能声情并茂。
燕王点头道:“很好!俺儿定能助俺一臂之力!”
刚走到门外的世子悄悄回了一下头,眼神如死灰,情绪已不如刚才激动。
“去罢。”燕王道。
朱高煦抱拳道:“儿臣告退。”
朱高煦走出房门,便听到远方传来“隆隆隆……”的闷响,他抬头看天,见乌云密布,仿佛要掉下来了一般。
从封闭沉闷的房间里走出来,朱高煦长吁一口气,但那黑压压的乌云造成了心理影响,他仿佛还是有点透不过气来。
在此时此刻,朱高煦才忽然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战争已经来临。
身体里,弓马骑射娴熟,一身武艺力气,勇武的身体仿佛为战争而生;但现在朱高煦的内心还是前世的观念,他并不是好战之人。
前世那时,作为一个现代普通人,从各种资讯了解过战争的苦难。好好的和平日子不要,有网上有肉吃、舒服的生活不过了,为啥喜欢战争年代?
战争就会死很多人流很多血,破坏很多经济,富人财富缩水、穷人更穷。特别是这种内|战,若是参照义务教育学到的知识、站到全社会的高度看,根本就毫无意义……无论结果如何,打完也不会改变任何现状,养尊处优的那些人依旧是朱家子孙,各种武将勋贵和士大夫;卖儿卖女、目不识丁的苦哈哈大众,以为打一场仗就能摇身一变有什么改变?
但是,朱高煦一面可以照着历史教科书背诵的“历史意义”感叹一番,一面又要非常积极地加入争夺游戏。因为争夺的巨大利益里,有他的一份!
这个锅不能他来背,也不是燕王的错。若非建文那边的人苦苦相逼,不仅要割藩王的肉,还要五脏六腑,谁他|妈愿意压上已经落袋的巨大好处?
朱高煦等仅仅依靠“太祖儿孙”的身份,就可以高高在上吃香喝辣……但是,想到湘王忽然变成了“伪造货币”的罪犯,忽然那稳稳当当的铁饭碗、藩王身份、被人宣布屁都不是?作为铁饭碗的受益者、朱高煦也接受不能。
臀|部决定一切,他越想越生气了。
阴霾持续笼罩着北平,有江湖老方士在市井中说有大事将发。
六月刚过去没几天,北平城便忽然挤满了军队。北平都指挥使、布政使拿着兵部的正式调兵令,调集了北平地面上的七个卫进驻北平。
北平城外,朝中来了两个都督,一个进驻临清、一个进驻山海关;早已到开平的都督宋忠率军数万,直逼北平!
此时北平城中一片肃杀,往日嘈杂的市井喧嚣已不见,剩下的只有成群的铁马在大街上奔过,两旁的步兵“喀喀喀……”的巨大脚步声,在近处整齐、远处交织,充满了杀气,横竖排列的方阵就好像钢铁树林。
大明王朝权|力中心的诸公,很赏脸,给了对燕王足够的重视!阵仗非常之大。
燕王府的门楼紧闭,全府封锁,披坚执锐的军士在门里严阵以待。
前殿门口,各种奇形怪状的人陆续向里面走去,有披着盔甲的武夫,将剑放到门口的架子上,有穿着袈裟的和尚提着禅杖,还有穿着道袍的算命先生……
朱高煦也向前殿走去,他穿了一甲不太合身的扎甲。那天到燕王府后就没回去,也没来得及取自己的盔甲,在燕王府找了一件,稍微紧了一点。
这时他看见世子也步履沉重地走过来了,朱高煦便在路上放慢脚步,等着世子靠近。
“大哥!”朱高煦转身站定,喊了一声。
世子看了他一眼,汗流满面的脸十分冷漠,一声不吭就想从旁边走过。
朱高煦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世子耸了一下肩没耸掉朱高煦用力的大手,便冷冷道:“在京师,你下没下毒?”
朱高煦道:“大哥且信我一回,我真的没想要害你!咱们是亲兄弟,就算是情势所逼,我也不能狠下心加害于你啊!如今大敌当前,你我兄弟何不放下旧怨,原谅我一次,咱们重新和好?若是你我兄弟藩篱,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世子用力挣扎了一下,“哼”了一声便走。
朱高煦无奈,只得跟着往前殿去了。
没一会儿,宽敞的大殿里就站了上百人,大伙儿神情肃然,偶尔只有几声窃窃私语。朱高煦默默地站了许久,忽然发现众人纷纷转头,脸朝着一个方向行注目礼,他也循着方向看过去,顿时愕然。
只见燕王的手用绳子反绑!后边张玉、朱能二人送他进来,众人顿时哗然。
燕王一脸痛苦的样子,等大伙儿向两边分开,让看一条路,他便从人群中穿过,走到了上位。站在前面的姚广孝转过身,用禅杖在地砖“咚咚”跺了两下,大伙儿陆续安静下来。
“诸位。”燕王回顾左右,“诸位多年跟着俺出生入死,俺谢过你们了!眼下朝中的人要俺的性命,为免生灵涂炭,百姓遭殃……”
众人顿时情绪激动,大声喧哗起来,把燕王的话也打断了。
虽然朱高煦早就知道燕王已经谋划好起兵了,但此时听到这个话,也很不赞同,情绪也不知不觉被煽|动起来了……娘|的!建文帝就算要削藩、要雄心勃勃地有所作为,但削藩也有很多条路可走,非得用这种法子,不是故意挑起战争么?
用战争解决问题,本来就不是首选!
在这个世上,不能要求人人都是圣母!猪狗蝼蚁尚且有求生欲,何况是人?难道被刀架到脖子上了,就应该束手就擒甘愿赴死?那他建文帝为何不选一个更好的法子办事?
虽然朱高煦不认为自己的便宜爹是什么善类,但这事儿他公正地支持父王:父王没有选择,但建文帝有选择!
一时间,朱高煦也有跳出来替燕王吆喝的冲动,但他最后还是没有……上次拉拢张信立功,是为了真正地帮上忙;但是不必要的时候,他不想出风头。这事儿早就安排好了“群众演员”,根本用不着朱高煦来唱。
在燕王跟前风头太甚,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咳咳!”燕王咳嗽了两声,等大伙儿再度平息下来,又道,“诸位跟俺出生入死,多年情义,俺实在不愿意让诸位跟着送命。齐、黄等朝中大臣,要的只是俺的性命,诸位现在就把俺绑出去送官,或许能将功补罪,保全一二……”
话音刚落,忽然人群里传来一阵嚎啕大哭,声音之响亮,几乎要把殿顶上的瓦都震下来!众人纷纷转头看怎么回事。
哭声来源于一个满嘴大胡子的彪形大汉,哭得非常之伤心,眼泪连着鼻涕一起淌出来了。这么一个猛汉,却哭得像个小孩,众人无不惊愕。
那大汉正是张玉,张玉哭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声说道:“昔日蒙元当国,视国人如猪狗!高皇帝愤而起兵,率羸弱子民浴血奋战,驱逐鞑虏,恢复我华夏衣冠,救我汉家香火,建立泱泱大明!为大业捐躯者,数以千万,创业何其之艰!”
众人顿时肃然起敬,连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张玉继续哭诉道:“高皇帝遂封建诸王,相传万世,可是……”张玉瞪圆红眼睛,“高皇帝之陵土未干,诸王便蒙受灾祸,国除身灭啊!更甚者,被诬以不轨之名,他日谁为雪冤?高皇帝血脉,难道要受屈于万世?!”
燕王这时流泪满面,说道:“俺今日就擒,留得诸位,还可以到朝里述说冤屈,若一齐获罪,谁替俺鸣冤?”
顿时大殿上伏倒了一大片,众人纷纷大哭,高呼“太祖”显灵。
就在这时,千户邱福猛地站了起来:“燕王便是束手就擒,诸位便是引颈待戮,朝中黄、齐小人得志,真会饶了诸位?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战死沙场!”
“干!干……”一群武夫首先发出了粗俗简单的怒吼。
邱福趁势振臂道:“干到京师,活捉齐泰、黄子澄献祭宗庙。不战至最后一人,决不罢休。奉天静难!”
众人一起道:“奉天静难!”
诸将一拥而上,围住燕王,七手八脚将燕王身上的绳子解开,然后簇拥到王座旁,将其按在了上面。接着众人纷纷跪倒。
燕王四平八稳坐在上位,右手一拍扶手:“既然诸位兄弟不惜性命,俺又怎能贪生怕死?”
众人纷纷道:“愿为大王前驱。”
燕王道:“既然如此,俺们还得用智谋。外面那官儿嚷嚷着要捉王府诸官,俺便遂他的意,先让他们进来再说。”
燕王转头向旁边道,“马和,你到门前去,叫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进来察看要逮|捕的人。”
马和拜道:“奴婢遵命!”
不一会儿,就有一群士卒拿着绳子进来了,众文武十分自觉,相互绑了起来。
燕王站了起来,从王座旁边拿起一把重剑,捧起道:“高煦拿着此剑,上斩奸臣,下斩临阵脱逃的怂人!”
朱高煦接了剑,只觉分量不轻,似乎并不是实用兵器,而是拿来装点霸气门面的玩意,不过幸好他臂力过人,用起来倒也恰当。
这时张玉、朱能招呼朱高煦,三人一起出得大殿。早就商量好了的,三人各带一股甲兵,朱能带兵去走廊后面,朱高煦、张玉带兵到前殿殿后。
朱高煦带的人匍匐到大殿后门,一共有百来人,都是王府上的卫队,全部披甲执锐。
因为张信已经来报过信,张信负责抓燕王本人,门外那俩人得到的军令是逮|捕燕王府上的人……按照之前的密谋:现在燕王自己把王府属官绑起来了,两个官员就无理由再对王府用兵,只需要遵照命令干自己的分内事,进来抓人就行了。
北平诸卫所的将士常年在燕王麾下打仗,没有兵部调令,他们才不愿意干兵令之外的事。
朱高煦等趴在那里等了半天,还是没有动静。初时大伙儿都紧张兮兮地等待着,一动不动军纪非常好,趴的时间太久,终于有的人就开始换姿势,还有人小声说起话来。
旁边一个士卒小声道:“他娘|的,终于要干了,俺们就等建功立业这一天……”
朱高煦耳尖,听到了,便转过头循着声音看去,见那士卒差不多和自己一般年轻,脸上红通通的,十分激|情的样子。
朱高煦没忍住,便小声道:“兄弟,要不了多久,保准你就会觉得还是种地好。”
那小卒茫然地看着朱高煦,也不敢顶罪,过了一会儿便低头不语。
不知熬了多久,便听得里面燕王的声音大喊:“他娘|的!你想干啥,竟然拿着假公文!”
朱高煦听罢,忽然想起自己在客栈不讲理要翻脸的台词,竟然与燕王的话差得不多!
他立刻站了起来,举起重剑道:“冲!”
朱高煦第一个跳出来,冲进后门,众人争先恐后也冲上来了。朱高煦跑进大殿,见张玉也带着另一股甲兵刚到大殿正门。
大殿中间站着两个红袍官儿,一脸惊恐,其中一个大呼道:“不妙!”
朱高煦瞅准那喊叫的官儿,冲到面前,剑锋快靠近时,他忽然方向一变,变刺为横击,用剑柄在他脸上猛击一记。官儿痛呼一声,踉跄一下伸手捂住脸,朱高煦跳上去,将其按翻在地,按住了他的双手。
就在这时,忽然冲过来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正是张玉,张玉二话不说,一刀就捅进了官儿的侧胸。
张玉不管那官儿如何惨叫,将手里的刀在官儿的身体里转了一下,才猛地拔了出来,鲜血顿时溅了一脸。
张玉干|死了朱高煦按住的人,还居然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看了朱高煦一眼。
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
这是皇祖朱元璋亲口说的话,或许他原本的意思是建立周天子那样的八百年江山,甚至野望是千年帝国。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完全没等到一千年,朱元璋刚入土一年,烽火就再次燃起,迅速从燕王府烧向四野。
北平官员张昺、谢贵被诱斩。当天夜里,副千户朱能率几百人,高喊着太祖的口号,夺取了北平重镇的九大城门!整个战役以伤一人的代价,阵斩敌军九人,很快就结束了。
燕王和别的藩王唯一不同的,不是实际节制的实力有多大,而是常年在北方带兵,建立了深厚的军队人望。
“奉天静难”的大旗树到了北平各城楼,站在太祖“祖训”的法理高度、大义道德的角度,痛斥奸臣当道的檄文也迅速张贴出去。燕王整合军队,鼓|动士气,整个北平笼罩在狂热之中。
不两日,燕王率众出城迎战宋忠的三万大军。宋忠在自己的军队中散布“燕王杀禁军家属”的流言,以鼓舞士气,不料两军对阵时,禁军家眷出现在战阵前方。宋忠军迅速崩溃,燕王大获全胜。
不到一个月,通州、蓟州,遵化、密云、居庸关、怀来、永平府、松亭关……相继纳入燕王囊中,谷王弃封地逃亡,“奉天静难”的旗帜如同野火一样在华北平原蔓延,已成燎原之势。
战争的前幕已经迅速拉开,一切其它解决问题的途径化为泡影,大明王朝开国以来,空前的大战不可避免。
朱高煦亲眼见识了燕王的手段,心里只有一个感觉:人在世上,没有套路不行,燕王造反的套路就很稳、很有章法。
……
京师的天儿还没亮,天空一片漆黑。但东华门外已经站满了各种颜色的文官,在紧闭的城门口等待着开门上朝。
无数的灯笼火把照亮了周围的地面,众官的脸在火光下十分凝重,北方的战争讯息,早已传遍了整个京师。
每天各个地方的塘报雪片般地飞入京师的官府,大伙儿都知道,情况不太好,大多都是投降叛|变的奏报。
时辰还没到,大伙儿都进不去。不过这时有几个人已经从别的城门带进了宫城。
“皇爷一夜没合眼。”太监吴忠轻轻说了一句。
就在这时,黄子澄无意间发现,齐泰一张脸惨白,步履也不太稳当,甚至袖子里的双手还有点抖。黄子澄顿时心里不高兴了,心道:你还是管兵部的,胆子那么小?
“齐部堂,部堂……”黄子澄轻轻唤了两声。
齐泰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黄子澄:“甚么?”
“齐部堂在想啥哩?”黄子澄随口问道。
齐泰喃喃道:“不想事儿真的变成这样了……或许咱们的方略有欠稳妥之处,又或什么小处不太周全、时间有甚么稍许差错……”
黄子澄“斥”地从舌尖发出一个声音,道:“燕王早就野心勃勃,满腹怨气,他要造反,你我拦得住?齐部堂别再想过去的事儿了,现在是全天下攻一隅,想好平叛大将的人选是正事。”
走在后面的方孝孺道:“身为臣子,不忠君主,罪该天诛地灭!”
不一会儿他们就进了御门,但见烛火之间,圣上已经坐在御座上等着了。圣上一动不动,仿佛一直都坐在那里。
几个人拜礼罢,上位朱允炆的声音径直问道:“谁可主帅?”
黄子澄转头看兵部尚书齐泰,齐泰没有要吭声的意思,黄子澄便先站出来作揖道:“臣举荐曹国公李景隆。”
朱允炆没有回答。
这时齐泰终于开口道:“长兴侯耿炳文。”
本来可以容纳文武百官的御门只有几个人,显得空荡荡的,此时又只有零星几个人说话,顿时十分寂寥。
朱允炆的声音道:“长兴侯六十几岁了,尚能带兵否?满朝文武千计,就无人可用了么?”
齐泰忙拜道:“人当然是很多的,庙堂上,臣随便就能数出几十上百个有将才的人,不过长兴侯有名望,号令诸路人马也容易一些。”
齐泰停顿稍许,又道:“圣上,臣遍观北平等诸地塘报,发现燕逆霸占诸城几乎不费一矢,投降者甚众。只因燕逆同是太祖之后,诸官摇摆不定,无战之心。
当此之时,朝廷统领全国八方,控弦百万;而燕逆只北平一地,裹挟者数万而已。朝廷官军只需正面进攻,凭借胜过数十倍之威力,以泰山压顶之势,遂可平定……只要官军不投降,乃必胜之战!”
周围的几个人纷纷点头,很认同齐泰的判断。
齐泰见状,侃侃而道:“故此,平叛大将不必旷世之才,只消忠心圣上。忠贞之将,才是此时最重要的人。
长兴侯嫡长子,娶圣上之姊、江都公主,乃圣上姻亲。而今燕逆叛圣上,两厢交战,以长兴侯的身份,必忠圣上,无投靠燕逆之理。”
这时黄子澄也道:“臣附议。”
朱允炆听罢二人的说辞,很快便赞同道:“善!”
朱允炆又问吴忠:“长兴侯来上朝了么?”
太监吴忠道:“回皇爷,长兴侯一早便来了,现在西华门外,等着开门哩。”
此时天仍然没亮,还不到上朝的时辰,而朱允炆君臣已议事良久。朱允炆道:“宣长兴侯先行觐见。”
“奴婢遵旨。”
又等了一阵,只见一个魁梧的老人昂首阔步走到了御门外,他的乌纱官帽下头发、胡须几乎全白,一张国字脸,步履稳健,走得四平八稳。
来者不是长兴侯耿炳文是谁?
耿炳文阔步走进御门,一边作势跪下,一边中气十足地道:“老臣叩见圣上,圣上万岁!”
“老将军,免跪。”朱允炆的声音道。
耿炳文轻松地收住身体,抱拳道:“老臣谢圣上恩。”
这时齐泰的声音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耿炳文花白的长眉一挑,“齐部堂不服?要不俺们现在就到御门外去,练练?”
齐泰也不生气,摆摆手笑道:“我认输!我一介文官,哪能与老将军过招?”
“哼!”耿炳文发出一个声音。
朱允炆的声音道:“老将军别误会,方才就是齐尚书举荐你,让你挂帅平叛。初时朕还担心老将军年纪大了,现在看来,老当益壮。”
“北伐燕王?”耿炳文说罢沉吟片刻,“圣上,老臣有一言。”
“老将军请讲。”朱允炆道。
耿炳文道:“老臣这身老骨头,上阵尚能一用。不过老臣有自知之明,当年跟随皇祖南征北战,大小战役百计,老臣不敢自大自夸,大多是战绩平平……此生最引以为傲者,以数千人马守长安州,抵御十余万大军围攻月余!
故臣自以为善守而不善攻。今燕王方谋反,圣上欲调兵进击,老臣非良选。”
齐泰忙道:“老将军切勿推辞,辜负圣上厚望。当次之战,老将军只需寻常用兵,必败燕逆。”
耿炳文摇摇头,向上位抱拳道:“皇祖建立基业,已逾三十载,当年老将虽已十不存一,但大明臣民亿兆,江山辈有人才出,比如盛庸,老臣请荐。”
上位问道:“盛庸?是何官职?”
齐泰答道:“回圣上,官至都指挥使。”
耿炳文忙道:“盛庸虽未高位,但此人明辨形势,又沉稳冷静,不贪功冒进、不意气用事,实乃大将之材!”
上位道:“恐不能号令诸将。”
齐泰也劝道:“老将军不要推辞了!”
耿炳文愣了一会儿,只得抱拳道:“老臣受命!”
不多时,天色已渐渐亮了。皇城城门打开,文武百官从东西二门入,皆来觐见朝拜。
方孝孺先出列,将燕王等反贼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把燕王传的檄文,逐条痛批,引经据典、引用太祖训话,反将燕王骂了个狗血淋头。从法理、道德的高度,让燕王钉死在不忠诚、道德败坏、狼子野心、为非作歹的耻辱|柱上!
于是大明中|央朝廷,重新夺回了光明的大义,官军再度成为正义之师。
有了大义,皇帝便拜耿炳文为“征燕大将军”,专门点盛庸等将随从,即刻调集大军。择日誓师,以堂堂正义官军、北上平叛!
耿炳文匆匆地和家人道别,准备了兵部公文、帅印、王命、圣旨等一切东西,准备出京了。
副将以及盛庸等参将,在出征之前先来了耿炳文府上,拜拜码头,上了战场好合作。跟着诸将来拜访的,还有毫不相干的徐辉祖。
耿炳文见到徐辉祖,不明所以,弄不清楚啥意思。耿炳文心里有数,本来在皇帝面前,他想过推举徐辉祖的,比盛庸的身份威望高多了;但想想他妹子是燕王之妻,耿炳文很快就作罢,以免自找没趣。
在府上,耿炳文与众人见礼罢,退到后面的院子,又再度与徐辉祖、盛庸另外见了一面。毕竟徐辉祖是国公,耿炳文也不能倚老卖老,太过轻视了。
盛庸在边上看着,看耿炳文和徐辉祖相互推让。好一会儿,耿炳文才被按在了上首的座位上。虽然徐辉祖是国公,但毕竟耿炳文是徐达那一批的老将。
徐辉祖随后与盛庸一起分上下入座,俩人前后抱拳道:“愿老将军旗开得胜,一举剪灭燕逆!”
耿炳文回礼道:“老夫与诸位共勉。”
说罢,耿炳文首先望向徐辉祖,“老夫临行前,公可有话与老夫言?”
徐辉祖要没话说,今天为啥要来?
果然徐辉祖沉吟片刻,便道:“俺班门弄斧,说几句多余的话,或许老将军早已知道的。”
“公但说无妨。”耿炳文道,“有何良策?老夫愿闻赐教。”
徐辉祖道:“一个字:耗!”
他顿了顿又道,“燕逆及部众,长年北出塞外,兵戈不曾放下,必骁勇善战,不可轻敌。”
耿炳文道:“公言之有理,老夫会先试试他们的斤两几何,必不敢浪战。”
徐辉祖若有所思,皱间三道竖纹,显得十分郑重其事,“不过,燕逆有一大弱点,北面地窄人少,蒙元败弃元大都后,至今人口钱粮之富庶,远不及南面。昔日燕逆仍是大明之臣,用兵耗费、全仗朝廷调用;今既已反,兵员将才粮秣定然经不起消耗……”
他的两眼精光,“燕逆麾下,文武两缺。心腹将才者,无非高阳王高煦、张玉、朱能、邱福等寥寥数人,尚且堪用。公挥军至北,可以不断消耗其实力为主,再辅以重点围剿之策,找准时机以优势兵力围歼以上数人,燕逆必如断臂!”
耿炳文道:“多谢徐公献策。”
……
此时的北平,初时的狂躁已渐渐平息。虽然紧张依旧,但随着北平周围诸镇归顺,北平的危险暂且不太直观了。
朱高煦一直在燕王身边听候调用,等到这时,起手阶段过去,他才能稍稍松一口气。
他随着大军从松亭关回北平,没有再去燕王府了,径直回家。那天和王贵二人离家,到现在回来,已经快一个月之久了。
韦达、王斌等在燕王打出“奉天靖难”的旗号后,就带兵来到了朱高煦身边,现在一起回府来了。王贵、侯海等人迎接进门。
朱高煦先叫人帮忙扒掉了身上十分不舒服的扎甲,扔到一间屋子里,他便往穿堂走进去。
王贵跟了上来,一面叫大王娘、曹福上来服侍。朱高煦走过前厅的走廊,回顾左右,忽然问道:“杜千蕊呢?”
曹福忙躬身道:“回王爷的话,她走了。”
“走了?”朱高煦愣了一下。
曹福道:“那日王爷与王公公刚出门,奴婢才发现杜姑娘已经收拾好了东西,问她时,她说要回老家。奴婢劝她不住,又不能强留,只好赶车送她出门了。”
朱高煦十分意外,站在原地良久,愣是没说出话来。
或是这阵子风餐露宿的,一回来身体就疲惫了,脑子有点懵,他一时间感觉有短暂的空白。在这种状态下,脑子里挤进来的全是一些琐碎的片段。
杜千蕊送点心时,朱高煦没吃,她说了一句:奴婢走了。
当时朱高煦完全没明白啥意思,以为她只是离开那间屋子而已……现在想起来她面如灰色的表现,忽然才明白:那时她就是告别?
后来还有一次,朱高煦和王贵急着出门时,她说听她解释,什么意思?她要解释什么?
朱高煦是清楚的,她心机不少、用了套路,而且俩人也就是萍水之缘……可是为什么?此时此刻总觉得放不下?
他站了许久,问道:“杜姑娘家远在江西,她一个女子,形单只影怎么回去?”
曹福道:“北平有一个景德镇来的商帮,一大帮人都是做陶瓷生意的,里面有个老头是饶州人士,她给了一些钱财,跟着商帮回去。奴婢见过那老头,交代了几句的。”
“你还算稳妥。”朱高煦点头道,“你给了她盘缠?”
曹福道:“奴婢……没钱呀,当时也找不到王爷的人。杜姑娘拿了两匹丝绸和几副金银首饰给商帮,充作盘缠。”
那些东西都是朱高煦给她的。不然她从南京过来,什么也没带,那会儿估计回去的盘缠都没有。
朱高煦紧皱眉头:她为何急着要走?
“知道了,去罢。”朱高煦挥了一下手。
他迈开步子,一边走,一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檐台……
仿佛杜千蕊还正在那里洗头发,她蹲在那里,埋着头浇水,连她后颈发际边的浅浅汗毛,都能在眼前浮现……仿佛又看到,她轻轻拉了一下上衣、露出了圆润的裸|肩,娇|嫩的肌肤上的擦伤,依旧历历在目……仿佛耳边又响起一个声音:以前奴婢要取悦许多人,现在只需服侍一人……
朱高煦一时间心里空落落的。
他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沐浴更衣、吃东西、喝茶,做着琐事。好长一会儿,他也总觉得少了什么,吃的饭菜也滋味不佳,顿时更加闷闷不乐。
同样的“复古风格”饭厅,同样的一张木桌,上面摆得不再是颜色赏析悦目、滋味鲜美的乌鱼宴……朱高煦吃着葱爆腰花,却如同嚼蜡,除了咸没有别的滋味。
他没责怪厨娘,本来肚子也饿了,重新回到了“塞饱肚子”的状态,强行就着肉吃了一碗大米饭。
……朱高煦是个藩王,而且是弓马娴熟的武夫!但那是以前的他,现在的朱高煦仍未摆脱前世的影响。
或许,因为前世除了他妈,从来没有女人对他那么好过……杜千蕊在大明朝第一个闯入他的生活,点点滴滴中,润物细无声地浸入了他的内心,确实是上心上头了。
朱高煦放下筷子,盯着剩了大半的菜,心里愈发纳闷:她既然要解释什么,为何不等我回来?非得那么急就走了,连声更直白的招呼都不打?
就说一句“奴婢走了,告辞”。老子怎么知道你是要离开北平!?
世子府内堂,世子妃张氏抱着一岁多的儿子朱瞻基走进来了,她进来便说道:“父王回北平了,你们父子分别近月,你怎还坐在这里,还不快去父王府上问安、共商大事?”
张氏长着一双看明亮的单眼皮眼睛,小嘴如樱桃,年轻肤好,倒也有几分可人。她进屋就在世子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来,让儿子坐在腿上,歇一歇抱软了的胳膊。
世子却坐在那里长吁短叹,一脸消沉无望的表情,没有回答她的话。
“世子爷怎么了?”张氏又问了一句。
世子又叹了一气,正待要开口,便见儿子朱瞻基正向桌案上爬,伸手去抓镇宅的宝剑。世子赶紧拦住朱瞻基,不料朱瞻基不依不挠,折腾着非要去抓,从进屋起小子就没消停过片刻。
“这孩儿!”世子心烦地道,“怎地如此捣腾!”
张氏将他抱回来,道:“小孩儿生龙活虎一点,有甚不好?”
“唉!”世子又叹了一口气,“俺就跟个废人一样,反正父王也不待见俺,何必还去自讨没趣!”
张氏的眼珠微微一转,看着如同一滩肥肉放在椅子上的世子,她差点没有点头赞同世子的说法。但她马上就平静地问道:“那母妃哩,母妃也不待见世子爷?”
世子听罢,面露稍稍欣慰,“母妃倒还好……不过俺一去肯定是要见父王的。父王那天不问青红皂白,连俺被下毒也漠不关心,俺这个世子,不过是吉祥物件罢了,唉!”
张氏却露出不以为然的一丝冷笑,道:“世子爷是觉得不如高阳王能干?”
世子道:“不是明摆着,俺哪样比得上他,能帮上父王什么忙,也难怪大伙如此待俺……”
张氏轻叹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摇起头来:“能干不能干,真不重要。世子爷是父王嫡长子,这才最重要!且非人力可以改变!出身才最重要,世子爷明白么?”
世子默然不语。
张氏又道:“咱们让他出风头,世子爷只要慎言慎行不犯错,该您的,还是您的。”
世子紧皱眉头:“什么该俺的?”
一句话倒把张氏问住了,她张了一下小嘴,好一会儿才出声:“世子爷得悟呀,世间何事轻、何事重?”
就在这时,外面来了个宦官,在堂前道:“奴婢禀报世子爷,燕王府来人了,请世子即刻前往。”
张氏听罢催促道:“这下不能抗命了,赶紧让我服侍世子爷换衣裳罢,侯泰,来看着世孙。”
宦官高兴道:“奴婢遵命。”
……
朱高煦也接到了去燕王府的信儿,便将武服换下,穿上红袍,带着随从人马往燕王府去了。
北平街面上已不如往日,行人不再熙攘,战争迅速改变了城中的气氛。加上八月将至,秋风一吹,北方的草木似乎更加敏|感,落叶就持续飘到了地上,一派萧瑟。
朱高煦骑着一匹高头棕马,仪仗环立,一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时不时有大胆的人驻足观望,无不投来敬畏又羡慕的目光。
北平一般的宗室勋贵早就习惯这样的场面了,估计毫无感觉。朱高煦却是不知不觉间颇有感触。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些前世的片段,前世很年轻的时候到沿海干过一段时间工地,从工作场地出来、沿着城市街道走回住处,从工地干活出来当然浑身又脏又破,在体面的市民行人中穿梭,有种低人一等的屈|辱感……亦或那时自己太年轻,太虚荣,可能再过几年就会淡定了,不过仍然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人是社会人,有几个人能免俗毫无虚荣之心?这大概也是本来爱好和平的朱高煦,很快就适应并积极投入战争的一部分原因罢。
朱高煦一路进了燕王府门楼,很快就有太监迎上来,催促他赶紧去内院。朱高煦问之,太监道徐王妃的病好了,燕王很高兴。
朱高煦听到是这个原因前来、燕王心情好,顿时放松了一口气。他又想到与徐王妃的两面之缘,母妃对自己十分慈爱,毕竟她认为是亲生的儿子,朱高煦得知她病愈,一时间也高兴起来。
在太监的带引下,沿着砖路进了府内。及至见到王妃,朱高煦发现自己又是最后一个到达的家人,世子府就在燕王府旁边,高燧和三个妹妹则住在燕王府,天然就比朱高煦近水楼台。
朱高煦上前见礼罢,见世子眼睛红红的,徐王妃看世子的眼神也最慈爱疼惜,心道:世子成天觉得家里人不爱他,其实他得到的母爱最多。
不过朱高煦也不嫉妒,本来世子对母妃也是最贴心真诚的……朱高煦没办法,大脑中以前高阳王的记忆还在,可就是体会不到那些回忆中的感觉,就好像是强行植入的东西一样。毫无代入感,他也无能为力。
朱高煦又主动上前招呼:“长兄先来,我来迟了。”
世子点点头,语气平静地说道:“二弟路远。”
朱高煦听罢,有点拿不准世子的态度,不过今天看来他淡定了许多,至少没有之前的愤恨敌意了。
一家人嘘寒问暖了一阵,燕王与徐王妃并排坐在上位的太师椅上,他欣慰之余,又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朱高煦是知道的:靖难之役才刚刚开始,燕王压力很大。
就在这时,徐王妃转头看向燕王:“王爷出门这些日子,多亏了池月不论昼夜悉心照顾,亲自为我煮药调养,我才能跨过这道坎。”
燕王道:“俺近日战事缠身,疏忽了你。”
徐王妃摇头道:“我无怪王爷之心,王爷正当以大事为重,勿负皇祖在天之灵。”
燕王道:“王妃宽厚体谅之心,俺感激至深。”
夫妇两人说话十分客气,有相敬如宾的感觉。不过朱高煦记得燕王和徐王妃感情很好,燕王空闲之时宅在府上,几乎与王妃形影不离。此时当着儿女的面,估计是为了做表率,才如此讲礼。
这时徐王妃道:“池月与我亲近,这次有再生之恩。我想认她作幺妹,王爷可答应?”
燕王勉强地笑道:“王妃与那道姑,不是早就姐妹相称了?”
徐王妃煞有其事地说道:“这回我是真的想认她做亲妹妹,并赐姓徐。”
徐达家可是开国元|勋,除沐家外爵位最高的异姓大家族,姓徐就是非常高的身份;而且徐王妃还是亲王的发妻。如此一来,赐一个女子姓徐,确实是莫大的恩惠和回报了。
燕王道:“但凭王妃所愿。”
于是徐王妃招呼门口的马和,请池月过来。
不一会儿,池月就进来了。朱高煦站在一众兄弟妹妹中间,转头看了过去,顿时心中一阵动摇。
前两次见池月,被她帷帽中隐约的容貌惊艳了一把,但她穿着非常宽大的道袍。而今天她穿了一身合身的薄袍服,朱高煦才忽然发现:其实池月惊艳的容貌完全可以忽略,身段才真的不得了!
朱高煦眼尖,池月那腰身、臀|部、腿隐约显现出的线条,叫他看一眼就叹为观止。
从挺拔的侧背下来,纤腰呈内弧线,再往下去,以平滑流畅的曲线迅速攀升,丰腴圆|润的臀线,连画家的想象力也难以创造……朱高煦前世看过无数软件修过的写真图,就算精修的图案,也不能比得上这万中之一的美,朱高煦觉得一点都不夸张。而修长腿部再度衬托突出了臀线,长腿反而成了绿叶。
朱高煦一瞬间在肚子里粗俗地想了一句:这个屁|股价值连城。
连世子和年纪更小的高燧,眼睛也看直了。
当朱高煦用余光看到燕王惊讶的神色时,心里顿时涌出一股奇怪而不合时宜的酸楚感觉。不过很快他就强自镇定下来:有些东西看看就好,想多了容易走火入魔。
“见过燕王、王妃。”池月上前双手作子午诀,行了一礼。
徐王妃微微侧目,目光从燕王脸上扫过,便道:“妹妹以后就当我是亲姐姐,姓徐罢。”
池月沉默片刻,没有推拒,喊了一声:“大姐。”
“好,好!”徐王妃一脸高兴,“徐家姐妹出阁前,另有名字,都带了个妙字。姐姐今天也给妹妹取个名,妹妹就叫徐妙锦罢,你可喜爱?”
池月道:“王妃有才名,起的名字也好生雅致,妹妹很高兴,谢王妃赐名。”
徐王妃又转头道:“以后你们见了,都叫姨母。”
世子表率,十分顺从地便口称姨母,向池月执礼。朱高煦和弟弟妹妹们不论是否情愿,也跟着叫“姨母”,反正朱高煦叫起来心里怪怪的……
池月今天的表情有笑有蹙,但不知为何,朱高煦总感觉这些神态都流于表面,实际上给人的感觉依然是冷冷的。
年纪轻轻的小娘,居然如此难以揣摩其心态。不过朱高煦想到她的身份,这才感觉没那么神秘莫测了……她爹是朝臣景清,景清曾在北平做过官,燕王专门结交,确认过此事。
或是当着燕王和王妃的面,又被厚恩赐姓,徐妙锦今日的姿态也平易近人了一些。住晚辈向她行见面礼,她也一一回礼。
当徐妙锦看向朱高煦时,目光流转,在朱高煦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那双毫无装扮的杏眼,眼角上挑自带妩媚,被她这么一看,朱高煦心里顿时一阵凌乱。
难道是前世太挫,没见识过真正漂亮的女人?只是一个眼神,就让朱高煦血脉上涌,一顿胡思乱想。他只觉仿佛被什么光照耀、被什么垂青了一样,胸口一阵咚咚直响,好似一瞬间年轻了二十岁,回到了十几岁悸动的青涩年纪……不过回头一想,朱高煦真的只有十几岁。
一共六个兄弟姊妹,朱高煦脑子有点懵,一时也搞不清为啥徐妙锦独独注意自己,感到十分受用之余,有微微困惑。
很快朱高煦也冷静下来了,毕竟他的心理年龄并不是十几岁……徐妙锦刚进来时,燕王侧目、表情看起来也被惊艳了一下,这个小动作就像一盆冷水泼到朱高煦脑袋上,让他不得不放弃幻觉。
就在这时,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走到了房门,伸颈向门里探视。燕王马上发现了,抬起手招了一下。太监弯着腰走了进来,径直走到燕王的旁边,附首过去,先燕王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燕王的神色一凝,转头说道:“京师那边遣将冲俺来了,俺去前殿一趟。”
徐王妃道:“你去罢,有我在,不必挂念家里。”
燕王好言道:“王妃不要太忧心,俺们在北平打起靖难旗帜,朝廷不可能坐视不管,该来的总会来,俺早就准备好了。”
他双手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一按,人便站了起来,又看向朱高煦等,道:“高炽、高煦陪你们母妃说完话,也赶紧到前殿来。”
朱高煦和世子一起抱拳道:“儿臣遵命。”
燕王说完,阔步就向外走,那报信的太监迈着快速的小步跟在后面。
徐王妃道:“你们兄弟二人,要尽力帮助你们的父王,不必再多逗留了。”
朱高煦道:“儿臣谨遵教诲。”
刚说完,不料世子没跟着说这句话,而是上前继续嘘寒问暖,问徐王妃的起居和身体状况,十分细致。朱高煦站在那里,顿时感觉自己似乎被世子套路了。
就在这时,徐妙锦看了过来,轻声道:“高阳王,上次你说的放生池那只鳖,怎么样了?”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徐王妃还是听见了,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们说什么鳖?”
朱高煦心下明白,上回姚广孝说拉拢张信的事儿,另外一个人还背地里笑话他的衣装,当时徐妙锦也在……当时她隐隐还有落井下石的嘲弄之色,不料今天倒自己提起那事儿来。
朱高煦顿时对徐妙锦的印象有点改观,她倒不是完全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这些是非长短也颇有兴趣。
只是隐隐之中,他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再想一下又说不上来。
这时徐王妃问起,朱高煦没敢吭声,突然提起那事,他情急之下不知该如何解释。
片刻后,徐妙锦的声音道:“上回高阳王来探病,妹妹奉命送他出洞门。在路上高阳王说买了一只鳖,想要放生。妹妹乃清修之人,今日再见到高阳王,便不禁顺便问他。”
徐王妃点头道:“哦,原来如此。高煦从小就爱舞刀弄枪,少年便跟着他父王上阵,杀气很重,积点善德,冲冲戾气甚好。高煦,你有空也可以给菩萨烧几柱香。”
朱高煦听到糊弄过去了,暗松一口气。他情知母妃偏向信佛,便赶紧道:“母妃说得是,儿臣也觉得佛祖更灵验。”
徐王妃听罢果然很受用。
至于母妃信佛,为何身边有个道士,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也没什么稀奇的,国人大多本就是泛信者,刚拜完佛主,转身又拜玉皇很常见。最奇葩的是佛寺里常有道家神仙。
朱高煦又对徐妙锦道:“那只老鳖自然是放了的,皮厚得很,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什么事儿都没有。”
徐妙锦听罢,眼睛变成弯弯的下玄半月,可是脸上的其它部位竟然绷住了,没有突然笑出来。这也是本事。
二人瞬间对视了一眼,徐妙锦的眼神里,再无以前那种大人看小孩般的蔑视,却有一些赞赏之意。朱高煦心里像放了一只火炉子一样。
在此之前,朱高煦与徐妙锦一共就两面之缘,相见的时间也是极短,话更少了。不料仅仅就是两面,二人之间竟然有了隐|私的小秘密!
刚刚才被燕王一个小动作泼了一大盆凉水的心,此时又在不知不觉中再度燃起。
这时徐王妃道:“我在这里,你们兄弟就不愿意走,那我先回房了。兄弟不要有隔夜仇,一起为父王出谋出力,懂吗?”
朱高煦刚刚舒坦,心下又咯噔一声:徐王妃知道下毒的事儿了?
世子和朱高煦一起拜道:“是,母妃。”
徐王妃缓缓起身,三个妹妹便上去扶住她。世子、朱高煦、高燧三兄弟没动弹,亲王府很有规矩的,儿大避母,亲娘也不能随便靠得太近。
一行人簇拥着徐王妃,从厅堂出来。
朱高煦想起刚才父王说的事儿,随口便感叹道:“前阵子咱们四下攻掠,并未发生大战,死伤极少。这回朝廷遣大将、调大军前来,恐怕就没那么轻巧了。这仗打下来,不知要死多少人……其实都是自己人。”
这时徐妙锦微微侧目,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徐王妃叹气道:“娘管不了天下大事,唯有吃斋念佛,为天下苍生祈祷了。我佛慈悲为怀,愿你们父王能早日完成心愿,少些杀戮。”
朱高煦道:“此事也怨不得父王,齐、黄本可以参照汉朝推恩法,也可以缓图削藩,并看在皇祖的份上,多留些情面;不然父王也不会发兵讨逆。父王也是被逼无奈,很不情愿,最近人都老了一头。”
“高煦,你说得对。”徐王妃赞许道。
没一会儿,朱高煦与几个兄弟妹妹送徐王妃回到了卧房,他便和世子一道,往前殿去了。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改北平布政司于真定,以刑部尚书暴昭出掌司事。拜长兴侯耿炳文为征燕大将军,集兵三十万。檄河南、山东、山西三地诸州县,合给军饷。
黄河北岸的辽阔原野上,各路人马仿佛一条条蚁群一样,缓缓地向北方移动,腾起的尘土就好像烟雾一样缭绕在大路上空。
耿炳文实际只有十三万人马,却也是规模宏大的行军阵仗了。大路上布满了人马,但并未拥堵。推着独轮车的、赶着骡驴大车的,以及步兵、各式火炮车走在中间,骑兵从两旁快速通过,快慢不一的洪流,却是错落有致。
头戴宽檐铁冒的南方步兵排成行列,长枪和火铳是最常见的兵器,士卒们扛在肩上,就好像荆棘丛林。
鬓发很白的耿炳文拍马冲上道路边的土丘,抬起手掌遮掩刺眼的阳光,久久四顾远近的队伍。
他看了一会儿,转过头,见身边站着参将盛庸,便用手捋了一把白胡须,昂首微笑道:“老夫原以为此生再无缘穿上战袍,今日策马沙场,看到此番景象,便和回了家一样!”
盛庸道:“老将军戎马一生,战场才是您熟悉的地方。”
耿炳文意气风发,用马鞭遥指北方,说道,“行军速度还得加快!朝廷刚改省府于真定,各地粮秣也都运到那里,若被燕逆提前占了真定,大军无所依矣。”
……
燕王令:以世子监北平诸事,高阳郡王掌左护卫马军。诸将集兵,克日开拔。
天刚蒙亮,朱高煦就起床洗漱吃饭,接着在王贵、曹福、王大娘三人的帮助下穿戴盔甲。里面先穿一套锁子软甲,外面再穿一身粗厚铁片打造的重扎甲……其实锁子甲里面还有一层皮服,全身三层护甲下来,重达五十斤,一般人穿上这身走路都困难,朱高煦感觉还好。
朱高煦接着披上红色的斗篷,从王贵手里接过装饰红缨的铁盔,戴到头上。他看着铜镜中的模糊的自己,忽然间感觉有点陌生。
上月跟着燕王的军队出去溜达了一圈,几乎没机会上阵。但这回是玩真格的了,朝廷三十万大军进逼,不可能再能那么轻松。
朱高煦心里有点紧张,因为现在的他,还是第一回上战场!
这时他不禁暗叹:不管愿意不愿意,这一生恐怕难以脱下这身铁皮了,近的、远的战争无法逃离,除非束手就擒自我放弃!
朱高煦吁出一口气,咬牙神情一凛,伸手一一接过几把兵器,佩戴到身上。计有兵刃两把,一把单手长刀、一把短刀挂在腰上。还有弓箭、长枪、斩马|刀等战阵武器,这会儿不用自己携带。
至于燕王送的那把重剑,朱高煦只有供奉到家里,因为不太实用。那把剑,以他的力气是用得动的,但在战场上并不是单打独斗,节省体力很重要,拿着那么重的兵器除了装比之外,好处并不多。
朱高煦从小习习各种兵器,几乎什么都会用,但这回上阵,长兵器他选择最普通的长枪。
华夏诸部从拿石头干仗开始,几千年下来,其间没几年是太平的,战争次数数不清楚……一直到了大明朝,太祖马上得天下,治军选兵,近战肉搏兵尤重使用长枪的技巧,长枪用得好不好是必须考核的内容。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很快朱高煦就披坚带锐,武装到了牙齿。他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向门外走去,身边的几个人也跟了出来。
走出穿堂,院子里已站了几十个人,教授侯海身着绿袍乌纱,百户韦达、王斌都身披盔甲,后面还有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卒。加上门楼外面的人马,总共有二百五十余人。这些人本来都是军户,但平素干得最多的事是扛各种仪仗,作用是给朱高煦装点门面排场。
现在仪仗没有什么用了,大伙儿披上盔甲操上兵器,跟着朱高煦加入了“奉天靖难”的队伍。
众人纷纷注目,盯着刚出来的朱高煦。朱高长得人高马大,一身铁甲,还是颇有气势的。众军一时间投来了信任的目光。
韦达等三人迎上来,抱拳道:“拜见王爷。”
朱高煦手按刀柄,点头算是回应。
侯海回顾左右道:“兄弟们一直跟着王爷,上阵了就是王爷的亲军,务必忠勇护卫!尔等若不是王爷收留,便是普通军户,哪能养得如此膘肥体壮?”
众人纷纷应答,“以性命护卫王爷!”“谁跑谁孬种……”
朱高煦也不多话,等他们嚷嚷完,便道:“出发!”
王斌牵马过来,要扶朱高煦,朱高煦粗|暴地一把推开,抬脚踩到马镫上,哪怕穿着五十斤重甲,他依旧身轻如燕,矫健地翻上马背。
众军纷纷上马,跟着朱高煦鱼贯冲出门楼。门外的人马也整顿队列,与朱高煦合军一路,一时间砖地上马蹄声响成一片。
朱高煦回头看时,见王贵等奴仆站在门口,正弯腰鞠躬,王贵和曹福还各自抹了一把眼泪。
大街两旁,还站着许多仪卫队将士的家眷送行,妇孺挥泪道别,满面担忧。将士却个个激动高兴,有人大喊一声:“奉天靖难,封侯拜相!”
众军情绪高涨,马上齐声大喊助兴,二百余人阵仗也挺大,如猛虎下山,喊叫着呼啸而去。
朱高煦率众在大街大摇大摆地疾奔,直奔城北德胜门校场,左护卫马军两千余众就驻扎在这里。朱高煦入得营门,营中诸千户、副千户等武将便迎上来了。
朱高煦递上燕王军令,让大伙儿查验。然后相互见礼引见。
“高阳王,末将等遵王府军令,唯您马首是瞻,现在全都听您的调遣了。”一个武将在旁边说道,众将纷纷附和。
这些兵马都是燕王的部下,朱高煦当然不信他们什么马首是瞻。听从调遣,主要因为朱高煦从燕王府拿到的兵权……当然长相气势也很重要,燕王三个儿子,独独让朱高煦掌兵随军;不然以世子的肥肉、高燧的单薄,到了这群武夫中,不一定镇得住。
朱高煦先四顾周围,见土墙营房那边,还有炊烟缭绕,不少将士还没吃过早饭。他便对诸将道:“先吃饱饭,稍作休整,一个时辰内整顿兵马,准备出发!”
众将纷纷道:“末将等得令!”
朱高煦说罢,便拍马而走。他走到里面,便翻身下来,把缰绳递给王斌,步行到士卒中间。那边正在蹲着喝汤嚼蒸馍的士卒纷纷站了起来,望向朱高煦。
居然普通护卫士卒中、也有认识朱高煦的,一个士卒露出憨厚的笑容道:“王爷吃了没,俺给你舀一碗……”
顿时有人嘀咕道:“王爷便是没吃,也不吃你这玩意!”
“我吃了来的,你们继续吃。”朱高煦走上前,拿起一个铁盅,又拿铁勺在锅里搅了两下,舀了一勺倒进盅里,然后喝了一大口,“吧唧吧唧”尝了一下,赞道,“盐够了的,行军便要吃盐。”又回顾左右道,“汤要烧开了喝。”
众军纷纷应答。
朱高煦也没多留,与身边的武将一道,继续在四处走动。
这时他发现不远处有一队士卒正在列队,显然是已经吃过了。他便饶有兴致地走上前观看,在士卒前面的武将忙跑过来,抱拳执礼。
朱高煦挥了一下手,看那几排队列,还算整齐。“咦?”朱高煦忽然发现里面站着个十多岁的年轻士卒,十分面熟。
他便走到那士卒面前站定,那士卒开口道:“王爷,您还记得小的?燕王府前殿……”
朱高煦顿时想起来了,那天燕王发动兵变,埋伏在大殿后面嘀咕说话的人,就是这家伙。当时朱高煦告诉他种地比打仗好过。
朱高煦便随口问道:“你叫甚名?”
那士卒忙道:“俺姓靳,从村里的乡亲、到营里的兄弟,都叫俺石头。”
朱高煦听罢,抓住他的前襟王上一提,把护心镜给提正了:“既然要上阵,就好好干。”
靳石头一脸红光,激|动道:“俺听王爷的。”
朱高煦离开队列,望向远处,只见一队队马兵在奔走,冲过一排箭靶,正拉弓掠射。他也来了兴致,遂上马拍马过去,叫身边的韦达拿来一张八斗骑弓,踢马冲了过去。他的眼睛盯住那箭靶,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弓弦。
现在的朱高煦,不是很喜欢练武,很久没用弓箭了,一时间倒有些担忧,待冲得近些了,这才放开弓弦。“砰”地一声,箭羽应声飞去,正中靶心,大半支箭陷进了木靶!
观看的诸将抚掌大声喊道:“好!好!”
朱高煦顿时觉得,在古代带兵的武将,光会排兵布阵不行,弓马骑射还是要学会的,不然这种时候就没法让武夫们认可。连自己也不会,怎能督促将士?
他策马回来,对诸将笑道:“许久没练习,不过还不算生疏。”
韦达忙道:“王爷年少便弓马精湛,勇冠三军,早已在燕地名声如雷,末将等不得不服呀!”
属于左护卫的武将们也跟着附和,朱高煦看了韦达一眼,大笑把弓抛了过去。
德胜门诸军聚集妥当,朱高煦便下令诸将开拔。他们从大道横穿北平,与燕王主力合兵一处,出正南门。大军数万众陆续出城,分前中后三军行进。
不过大军一天只走了二十多里,便又就地驻扎修筑营地。
朱高煦在左护卫营中大帐休息了一阵,心里还有点懵……不过第一天到军中,做得还算不错,至少自己很努力表现了,与诸将也没发生什么不愉快。
他独自坐在里面,这才再三回忆,原来高阳王是怎么打仗的。思量再三,依然觉得心里没底。
原来高阳王上过战场,做过什么事都在脑海里……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回忆里没有想法、也没有感觉,就像一幕幕画面,如此而已。于是朱高煦便搞不清楚、打仗时应该怎么考虑。
饶是朱高煦态度很认真,出发前做了功课,也只是纸上谈兵。好在他只是充当燕王的一个部将,纸上谈兵又不用统筹全局。
就在这时,有士卒到帐前禀报道:“燕王令,高阳王到中军议事。”
朱高煦听罢,便从蒲团上爬起来,走出账外。他招呼王斌等人随行,骑马赶往中军大营。
他到了地方,将长短腰刀放到账外,便走进去了。里面有张玉、朱能等几个武将,人并不多,朱高煦走上去道:“儿臣拜见父王。”
燕王抬起左手往旁边一指,继续坐在上位写着什么。朱高煦见状,便和几个武将站在了一起。
过了一会儿,燕王放下毛笔,说道:“俺刚得到奏报,官军前锋已分至雄县、鄚州;耿炳文部大军尚在滹沱河以南,一部人马去了河间。北平布政司新建在真定,以耿炳文打仗求稳少变的性子,他肯定是去真定。”
现在燕王一说局势,朱高煦至少明白那些地方在哪……雄县、鄚州在最前面,河间在其西南;再往南是一条滹沱河,真定在最后方、滹沱河南岸。
张玉马上说道:“末将请先攻雄县,鄚州官军或来援,再回师击之!”
朱高煦默默听着,完全不打算多说话。
这时燕王道:“张玉言之有理,俺瞧耿炳文一上来就要占城,怕他站稳了脚跟,以守为攻,那便麻烦了……当年他追随皇祖打天下,可是只用了几千人就守住了十几万人围攻!俺们燕军得趁其立足未稳,果断主动进攻!”
他瞪着眼睛说了一通,又缓下一口道,“明日是中秋节,俺们可趁其不备,突然发作!高煦、朱能!”
朱高煦忙抱拳道:“儿臣在!”朱能也站出来一步,抱拳应答。
燕王道:“尔等各率步、骑,明日天黑出发,突袭雄县官军。”
朱高煦与朱能答道:“得令!”
燕王又遣张玉、邱福二人,率军在鄚州和雄县之间的路上设伏,伏击鄚州援军,并提醒道:“月漾桥乃必经之路,可到此地设伏。”
朱高煦听着,觉得燕王对战场地形很熟,套路也很有想法,确实很厉害。
燕王安排妥当,便挥手让他们回去歇息了。朱高煦拜别燕王,回到自己的营地,叫来两个千户,叫他们安排晚上的轮流警戒。
朱高煦寻思了一会儿,又找来王斌,说道:“你安排几个机灵的亲兵将士,乔装成百姓,连夜去雄县看看情况。”
王斌抱拳道:“末将这便去选人。”
朱高煦又道:“派三个人,回来时确定人数。”
及至八月十五下午,朱高煦从王斌那里得了探报,便去找朱能商议。朱高煦告诉朱能道:“雄县城小,南军大股驻城外,至少有七八千人。军营修有木桩藩篱、壕沟。”
朱能听罢头来赞许的目光,让朱高煦对战场的信心又多了几分。朱能的嘴大、嘴唇也厚,他张开大嘴就道:“俺也派人看过了。晚上俺们到了地方,先搞城外的军营,若是得手,那城中兵少,不战可得。”
朱高煦谦虚道:“便听朱将军的。”
朱能又道:“那次高阳王一起出塞北,骑兵用得很好。今晚高阳王还是用骑兵突袭,俺的人下马,去掀藩篱。”
“就这么干。”朱高煦点头道。
等到太阳下山,今夜月圆,视线也尚好。朱高煦便与朱能合军一处,下令将士用破布包住马蹄,减少动静,便不声不响地出大营去了。
行军至半夜,便听得远处敲锣打鼓,嘈杂可闻;眺望过去,见火光冲天,将一片天空也照亮了。今天中秋之夜,南军将士似乎在庆祝佳节,现在都还没睡……
朱高煦等人循着火光摸了过去,慢慢靠近,连那营地里的篝火都看得见了,居然还没被发现。完全不知道南军的哨兵在哪里。
就在这时,忽然里面传来一声大喊,接着大鼓也“咚咚……”敲响了。
朱高煦见状喊道:“冲!”
左翼的一股骑兵便大喊着冲向藩篱,不料前方马军刚刚冲到土沟前,里面“砰砰砰……”一阵爆响,藩篱上的火光成片闪烁,朱高煦这边的骑兵惨叫起来,落马许多人。
朱高煦见状,心头一紧,瞪圆眼睛好不容易才沉住气。他观察了一会儿,南军的火铳有效射程似乎还不到十米,倒下的都是冲到沟边的骑士。
眼见自己这边的马兵前赴后继,朱高煦便喊道:“传令,前军暂退!以轻骑十步外掠射!”
身边亲兵拍马而去,冲到前面大喊军令。
诸将士听得号令,暂且后退,各将率骑兵横冲寨前,掠过藩篱,便“噼里啪啦”放箭。南军藩篱边的守兵以火铳还击,却打不死稍远的披甲骑兵,那火铳一响、火光也很大,朱高煦部下的骑兵正愁视线不好,这下哪闪光、就射哪,一时间藩篱内惨叫四起。
“轰轰……”营内的炮也响了。响声大如雷鸣,火光更是闪亮。朱高煦愣是没看懂那些炮打的什么炮弹,晚上实在看不清楚。
炮响了一阵,朱高煦直觉作用不是很大的样子,连战马也吓不住。大家都是明军,又不是没见过火器……
就在这时,一骑拍马过来,叫道:“王爷,朱将军的人马在东边,冒死掀开藩篱了!”
朱高煦马上踢马调头,喊道:“传令,还没上的人,都跟我冲!”
朱高煦率众移兵至东面,果见朱能部已经多处突破藩篱,大片步兵正奋勇争先而上。不少人跳进壕沟里,再往上爬;还有一些人把掀翻的木桩、战死的尸体丢进沟里,正在拿铲子填土。
四下杀声震天,枪炮轰鸣,朱高煦一面跑马一面观望。再四顾周围时,自己所率左护卫军的千户、副千户等武将已全都不知去向。唯剩王斌、韦达二将紧随着他。
火炮的轰鸣和篝火照得景象忽明忽暗,月光下视线在十步外就看不太清楚了。只见人马涌动,刀剑闪光,朱高煦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人马都在什么地方。
但朱能的友军已经杀进去了,朱高煦也不想坑他,当下便举弓大喊:“杀!”遂吆喝左右将士,踢马从填坑的地方冲进藩篱。
众骑冲进军营,朱高煦顿时感觉脑袋“嗡嗡”乱响,因为里面简直乱成了一锅粥。乱兵在不断拼杀,如同沸水一样扑腾开来。
“砰砰砰……”四下火铳在乱闪。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木炭、硝烟味、酒香的混合气味,又有噼里啪啦像鞭炮一样的伴奏,朱高煦在一瞬间竟然想到了除夕之夜的热闹。若非鬼哭神嚎的惨叫提醒他,真会产生除夕之夜的错觉。
场面太他吗乱了,而且连自己部下的建制都不知道在哪里,朱高煦此时真不知怎么指挥作战,而且好像也没甚么卵用!但是朱高煦还有点常识:好不容易冲进来了,如果堵在缺口不走,会影响后面的人通行。
“驾!”朱高煦一踢马腹,便瞅人少的地方,往军营纵深冲,幸好身边的护卫跟得很紧。
就在这时,忽见远处的步兵成群结队,跑步进入几堆篝火旁边的空地,“喀喀喀……”的脚步声,凌乱中已趋向整齐。朱高煦观望片刻,便知敌兵正在临时结阵!
步兵要结阵才有威力。南军在中秋夜突然被袭营,竟没有争相逃窜,被攻破了工事还能组织成军?
朱高煦情急之下,有个念头:别让他们有机会结阵!
他便转头指着两个亲军骑兵道:“你、你,马上回去,到东边缺口喊话。不管是谁的人马,刚进来的马别停,都到西边来,敌步军要结阵,杀!”
“得令!”
朱高煦策马靠近时,便听得敌将大喊道:“弟兄们,为国尽忠,时候到了!”
众军齐声“赫”地一声呐喊,火光中,一个个戴着宽檐铁帽的士卒紧握长枪木杆,肩并肩聚集成队。队形密集,场面十分震动。
朱高煦率两百余骑,分作几股前后跑到百步之内,见敌军前方已成队列,后面不断有队伍跑步进入战阵。
就在这时,忽然一辆厢车推到了阵前。朱高煦定睛一看,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那东西是一窝蜂!
那一窝蜂是齐射一大堆火|药箭的车,一次能发|射出上百发!朱高煦听说过的,只是燕军没有那种装备,因为太笨重不适合打游牧骑兵。
他急忙勒住马,忽然之间,感觉全身似乎打了个冷颤!特别是看到有个士卒拿着火把在点了,朱高煦心头“咯噔”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还有什么法?除非会飞,才能一瞬间跑掉!
“砰砰砰砰、噗噗噗……”大量火药燃烧的爆响和气流声音已经响起,朱高煦眼睛里映上了明亮的火焰,那厢车周围浓烟大作……闪亮的光轨在空中转着圈飞来。
片刻后,朱高煦什么感觉都没有,他低头到处看了一番,又伸手一摸,根本没发现中了火箭。
“他娘|的……”朱高煦脱口大骂了一声,刚才吓了他一大跳!这他|吗都是什么武器?
身边的将士也是口称各种女性家属和器|官的词儿叫骂了一通。
朱高煦乍看以为进入了机关|枪时代,实际光唬人了……那玩意准头是完全没有的,但如果靠近再发,靠密集的数量,还是有杀伤力;关键在于不能慌张、不能过早点火,能抗住骑兵快速冲近的压力很重要!
朱高煦带着身边的一堆骑兵,继续拍马冲近。篝火后面,有火铳兵;正面还有密集的长枪兵,第二排的长枪也放下来了,从前排间隙中伸出来,长枪阵前方简直像刺猬一样!朱高煦心道:老子的脑子进了水才冲这里!
他随即抓住缰绳调整方向,向侧面斜奔,一边张弓,随便找目标放箭。
敌军的长枪队之间拿火铳的,也开始还击了。敌兵拿火铳的姿势很奇葩,他们把火铳夹在腋下,一手拿火炬点引线,根本没有瞄准的姿势……不过好像也不需要,反正杀伤力距离只有几步!打几步外的目标,要需要瞄准么?
“砰砰砰……”火铳在夜间发射,特别亮,把发铳的士卒护心镜照得十分明亮。朱高煦放箭很快,顺手就射亮的,闪眼睛的地方最吸引注意力。他现在终于明白为啥诸将士总想去射火铳兵!
朱高煦等众骑在阵前二十多步外,火铳如他观察得出的结论一样,压根打不着!
二十多步虽然不远,但在晚上看起来,也是相当有一段距离的。
敌阵中又有步弓抛射出来,步弓射程比骑弓远,纷纷掉进马群,可是马兵的队伍本来就比较稀疏,那掉落下来的箭矢多是“叮叮当当”打在头盔和肩甲上。
骑兵在敌兵阵前和侧面来回奔走,夜空里箭矢乱飞。
敌阵中一阵鼓响横吹,正面长枪横队慢慢迈步欺上来,后面的一股步兵竟然分作两股,从两翼跑步向前方包抄……朱高煦认得此阵,不过是在书上看到的,太祖用步兵的法子。眼前这股步兵的将领,绝对是个学院派!此阵看似简单,牛|逼之处在于军纪和组织,一般的古代步兵根本玩不起来,自己就要跑散架。
“闪人!”朱高煦口不择言地喊了一声,拍马调头,招呼众人往后退。
方退出数十步,朱高煦便看见大嘴朱能了。朱能身边跟着一队马兵,还有一大群乱糟糟的步卒,他也发现了朱高煦,便道:“高阳王绕侧背,前边俺上!”
“兄弟保重!”朱高煦在马上抱拳,算作回应。当下便举起手,招诸将士转向,马队饶了半圈,向敌兵侧后绕行。
他回头望时,见朱能部已经和南军接战了。燕军混乱的刀牌手在前,马上就与南军长枪兵挤作一团,杀声震天!
朱高煦看到人群中嚎叫着拿刀枪拼杀的士卒,心下认定:无论胜败,两边的步兵都颇有战斗力。在他的判断法则里,没战斗力的步兵一般只想用远程,在血腥环境中,抱作一团肉搏还不跑的,都是狠人!
朱高煦也收了弓,接过长枪,率众向敌阵侧后冲锋。
这股南军虽然抱团了,但情急之下还完全成阵型,侧后比较混乱。朱高煦的马最好,冲锋时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前面,顿时盔甲上中了三箭,虽然皮肤传来疼痛感,但肌肉用力无痛感,想来没受什么伤!
朱高煦冲进人群,提前就刺|死了一人。诸将士见他勇猛,士气大振,喊叫着从各处杀将进去。
朱高煦左冲右突,猛不可挡。他很快就打出了骑战的心得……其实和打群架是一样的道理,不能站在一个地方等着被同时围攻,而要移动作战!从一个方向突破,运动之中就能打个时间差,敌方很难同时出招进攻。
他的肌肉力量和速度比普通士卒快得多,单挑几乎无敌,何况是居高临下以骑对步!士卒也是人,上阵是想杀人、不是想送|死,见高头铁马冲来,多半都要跑,朱高煦一面追,便保持了运动,一面又躲过被同时攻杀的风险。
几度来回冲杀,朱能又在正面拼死肉|搏,不多时,南军支撑不住,崩溃逃窜了。
整个大营之中,再次恢复了混乱,越来越多的燕军步骑从各个缺口涌进来了。四下里,帐篷辎重着火,火光冲天,惊恐的惨叫声和吼叫的喊杀声混在一起。
朱高煦稍稍停歇下来,贲|张的血液不断冲击着耳膜,耳朵便有种失声感。
不知过了多久,朱能拍马过来,一边转头观望狼藉的战场,一边说道:“幸得高阳王勇猛,俺们大获全胜了!”
朱高煦愣在那里,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他的手上黏|糊糊的,全是汗水和血污,摊开双手,他看了一眼,忽然想起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似乎很能描述他第一次打仗的感觉:反正很激动,却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就已经结束了。
“高阳王,您受伤了?”朱能问道。
朱高煦低头看胸口上的几截断箭,一脸懵逼道:“我穿了三层甲。”
不知这句哪里好笑,朱能张开血盆大嘴,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王斌揪着一个人走了过来,说道:“王爷,之前就是这厮带兵和俺们正面硬干!”
那人抬起头来,一脸血污,道:“要杀便杀!”
朱高煦脱口道:“把这学院派带走。”
就在这时,一骑手握令旗跑进了军营,下马拜道:“王爷、将军!燕王言,张玉在月漾桥堵了鄚州军归路,燕王已率大部从北面南下,令你们打完了雄县,便立刻从西边合击鄚州军!”
朱高煦和朱能留下一部人马打扫战场,也不管雄县县城。他们当下便收拢人马,沿大路南行,奉命与燕王主力合攻官军援兵。
诸部走驿道,点上松脂火把,以纵队行军。朱高煦身边,前后自然都是亲军人马。
走到半路,韦达拍马赶上朱高煦,在旁边并行,又转头看过来。朱高煦见状,问道:“韦百户有啥话要说?”
韦达沉声道:“在雄县刚打完仗,千户张武便当众说王爷坏话……”
“哦?”朱高煦顿时侧目,记得在北平接收军队时,感觉诸将不是挺支持自己的么?
韦达便继续道:“那张千户说王爷打仗毫无章法,侥幸获胜也是靠燕王妙策,趁中秋打了南军措手不及……张千户还说,王爷在战阵上下的军令,稀里糊涂,诸将不能辩。、
王爷临阵,让将士冲,却没说哪一冲哪一横,以至将士争先乱跑。王爷至敌营,将士不知主将所踪,又派人下达军令,却没找将领,下边的将士,不知该听王爷的、还是各自将领的……”
走在朱高煦身后的王斌骂道:“他娘|的,是王爷大、还是他张千户大,听谁的不是明摆着吗?俺们刚靠近敌营,忽然被发现,不马上冲上去以图突然破营,敢情还要先训话?”
韦达马上附和,“正是!燕王和朱能都说王爷善战,就他|娘张千户厉害!”
朱高煦听罢,倒觉得千户张武所言有几分道理。别人不说,就他说,可能只是张武的性格使然……朱高煦第一回上阵,确实有点抓狂,虽然已经很努力了,但要做到娴熟完美,实在有点力不从心。
但是朱高煦没“谦虚”地当着部将的面承认不足,在军中自己承认自己不行,那是万万不可的,威信下降,会导致将士的不信任,这样军令的执行也会变得困难……将士们会这么想:你他娘|的都不会打仗,老子们提着脑袋,跟着你去白白送死?
朱高煦沉住气,说道:“毕竟是我父王的护卫,更愿意听命于父王。”
……
南边的鄚州军大半已过月漾桥,统兵者潘忠、杨松。他们还不知道雄县的具体情况,手下多步兵,沿路火把点点,如同长长的火龙。
潘忠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河上的拱桥,对杨松说道:“我带兵最怕水。”
杨松故作轻松地玩笑道:“莫不是潘将军的姓里带水?”
一句玩笑下来,不料潘忠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好像真是!俺先父就是掉进水里,被敌兵抓住遇害的!”
杨松摇头道:“不过是巧合罢了,姓氏带水的人多。”
这时杨松又小声问道:“临行前,潘将军见过长兴侯,我想问个事。万一咱们遇到了燕王,如何处置?”
潘忠道:“长兴侯还真说过这事儿……圣上有密旨:勿让朕负杀叔之名。”
杨松瞪眼道:“啥意思?”
潘忠道:“长兴侯私下告诉诸将,就是见到燕王就杀!别捉活的。燕逆已经造反了,此乃头等大罪,要是捉回去,杨将军说说,圣上杀还是不杀?”
杨松恍然道:“是这个理儿……不过,杀了敌军主帅,敢情圣上的意思不封侯?”
“杨将军想得太美!那燕逆总归是皇祖的儿子,杀他能封侯?”潘忠道。
正说着话,潘忠忽然觉得不对劲,忙住嘴倾听。不一会儿,便有人喊道:“将军,北面好像有动静!”
潘忠忙喊道:“传令全军,立刻停步,就地结阵!”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杀声骤起。潘忠大叫“不好”,立刻叫上身边的人马,离开大路,调头往南。他回头喊道:“杨将军布阵,我去把后路夺回!”
潘忠带兵拍马至月漾桥时,见两岸火铳闪亮,刀兵挥舞,两军已经打起来了。官军忽然被袭,队伍十分混乱,边战边向北岸退却。
“后退者斩!”潘忠大喊,从箭壶拔出箭矢,踢马便冲上了桥。
潘忠开弓连射数箭,又拔出刀来在马前挥舞,大叫道:“此桥必不可失,兄弟们跟我奋勇杀敌!后退者,休怪我刀剑无情!”
然而燕军凶猛,南军在月漾桥上的人马已经溃不成军了,败军纷纷向北边拥挤。
几个拿着火铳的官军士卒向冲过来的燕兵“砰砰砰”放了几响,但燕兵前赴后继,马上又攻上来。拿着没有火药的火铳,官军那些士卒调头就跑。潘忠大骂,挥刀砍了一人。
不料忽然马腹被乱军撞了一下,战马受惊耸了一下,潘忠没留神,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他娘|的!”潘忠在半空骂出一声,顷刻便“扑通”一声落进了河水中。他身披重甲,忽然落水,就好像被绑了一块石头沉河一般,潘忠扑腾了几下,愣是浮不上去。
就在这时,河中的水草中,忽然冒出几个嘴|含芦杆的人来,他们合游过来,便拿网网住了潘忠,潘忠顿时像一条鱼一样拖向南岸。
他被拖上岸后,马上开始拼命挣扎,无奈浑身湿透,甲胄衣服更重,光线又暗,他折腾一番没能弄掉身上的渔网。旋即几个燕兵扑上来,就将潘忠按翻在地,拿来绳子五花大绑了。潘忠终于放弃了抵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河水,长叹道:“难道是天命?”
夜色中的月漾桥北岸,火光闪亮了一阵。良久,杨松也被绑过来了。还有刚从真定过来的武将张保也被绑了。
众骑环绕之下,一个身披重甲的大汉策马过来,用马鞭指着他们道:“投降免死!”
杨松拼命昂起头骂道:“燕逆!”
那马上的大汉大怒,下令道:“砍了!”
轮到潘忠时,潘忠见自己的同伴也宁死不屈,他便道:“我不投降,也不骂燕王,请到河边受死!”
就在这时,那个叫张保的武将大喊道:“燕王饶命!”
“操!软骨头!”潘忠忍不住唾骂了一口。
他很快便被几个士卒拖到了河边,望着那月光粼粼的河面,潘忠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