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海棠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试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画堂春(纳兰容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取,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仿日牛津,相对忘贫.
一字诗 陈沆 清
一帆一江一渔舟,一个渔翁一钓钩.
一俯一仰一场笑,一江明月一江秋.
七绝
黄昏雨落一池秋,晚来风向万古愁.
不厌浮生唯是梦,缘求半世但无俦.
一颦一笑一伤悲,一生痴迷一世醉.
一磋一叹一轮回,一寸相思一寸灰.
功名万里赋予谁,去年秋江水,
醉卧不识今夜愁,哀筝惹泪落,谁劝我千杯?
往事难追战马肥,胡笳送君归,
修道心事无人猜,青云羡慕鸟,尊前图一醉.
一剪梅.舟过吴江(蒋捷)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去飘飘,雨又潇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青玉案.元夕(辛弃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长相思(白居易)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八至(唐 李治)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深至浅清溪.
雁丘词(元好问)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
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
山鬼喑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
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江城子(苏轼)
乙卯正月二十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解连环 (周邦彦)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
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
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
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
漫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
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
拚(pàn)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仓央嘉措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一剪梅 (唐寅)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秋风词 三五七言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也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系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苏幕遮(周邦彦)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坐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如芙蓉浦.
苏幕遮(范仲淹)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雨.
系腰裙(张先)
惜霜蟾照夜云天,朦胧影画勾阑.
人情纵似长情月,算一年年.又能得、几回圆.
欲寄西江题叶字,流不到、五亭前.
东池始有新荷绿,尚小如钱.问何日藉,几时莲.
浪淘沙(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将阑.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赠别(杜牧)
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虞美人(蒋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楼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钗头凤(陆游)
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钗头凤(唐婉)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遇见心事,独语栏杆,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九月初,直隶下了一场雨,秋雨之后天气下凉,京师已有了几分初冬的气息。
坤宁宫西边的红墙之间,有一道门楼一过门楼,外面就是西六宫。当今圣上登基不久,封的妃嫔不多,而以前太宗皇帝的嫔妃也搬走了,所以西六宫有些院子已空了出来。
因张皇后信佛,宫里的宦官们便在西六宫挑了其中一座院子,布置成了佛堂。
簇拥在皇后轿子周围的人,大多是宫女和女官。剩下的除了几个小宦官,还有两个太监:一个是海涛、另一个叫杨庆。
轿子到佛堂院子外的门厅就停了,杨庆立刻撑开伞,十分稳当地遮挡在轿子门外海涛则拿了一条手感很柔软的丝布垫着他的手腕,上前让皇后扶着下来。皇后会下厨做一些家务,但她只会为圣上操劳,一双手当然不能因为宦官的衣裳料子粗糙、而被丝毫磨粗了。
皇后被簇拥着走进门厅。海涛转身下令道:“你们都在门厅里候着,别乱出声。”
众宫妇道:“是。”
皇后先没有去佛堂,而是沿着檐台下的廊屋,进了一间厢房。海涛下令杨庆去端茶,他自己则跟着进了厢房。
海涛待皇后坐定,便躬身上前道:“夔州城的内情,奴婢已问清楚了。说是叛军守军里有个百户,名叫李嘉明他原先在重庆府当武官,后来跟着重庆卫指挥使徐华,投降了叛军。但那百户的一个亲兄弟,却在湖广荆州这边。
那时奉命西进的官军水陆有五六万人,都是荆州军。不知怎地,官军大将知道了百户李嘉明的事儿,便派百户的兄弟去诈降投靠,并传话许诺李嘉明:以千户职位、二百两银子的价格买夔州城。结果那叛军百户真把城门开了!”
“佛祖保佑我大明官军。”皇后听罢虔诚地轻轻念了一声。
海涛附和道:“是哩,真是老天开眼!夔州那边山多,大军动惮不得,幸好靠内应很快攻下了城池不然一待叛军来援,怕是耗个一年半载、官军也全然没有办法。”
皇后微微点了一下头。
海涛见状又道:“朝中文武都是这么说的汉王叛军与大明官军鏖战,两边都是大明军户、说不定还有一些人相互认识,双方的将士都很容易投降。因此咱们不能输了气势!英国公这一回只要能赢湖广大战,叛军纵是有数十万人也无济于事,兵败之势必定无人止住!”
“张辅虽是主将,但湖广有数十万将士,哪能是他一个人的功劳?”皇后轻声说道。
海涛忙道:“娘娘说得是。”
皇后又道:“今日我要在这里念经祈福。对了,上回郑和从印度带回来的佛珠,据说是佛陀释迦摩尼用过的珠子、有法力留在圣物上,好像还放在坤宁宫。你去拿过来。”
“是。”海涛道。
这时太监杨庆在厢房外敲门,把茶送上来了。海涛便命杨庆侍候着皇后娘娘,他亲自去坤宁宫取佛珠。
皇后张氏觉得,刚才杨庆已经听到了佛珠的事。她便忽然问道,“郑和现在何处?”
未料杨庆也是个很有心思的太监,马上对答如流:“回娘娘的话,郑和最近仍住在皇城里,在社稷坛西边的内宫诸监。管着宫里宦官的司礼监,不准郑和进皇宫。不过郑和是先帝的心腹宦官,在司礼监和诸监宦官里党羽极多,对宫里的事儿大多了如指掌。”
张氏不动声地问道:“你和郑和有旧怨?”
杨庆忙道:“回娘娘话,奴婢原先不是司礼监的太监,是海公公把奴婢带进来的奴婢与郑和几未蒙面,更谈不上恩怨。可皇后娘娘问起,奴婢便不敢有丝毫隐瞒、更不怕得罪人,只消忠于娘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听你说起话来十分麻利,简直是出口成章。”张氏微笑道。
杨庆忽然“扑通”跪伏在地,叩首道:“奴婢多嘴,请娘娘责罚!”
张氏好言:“起来,起来。我何时有责怪你的意思了?”
杨庆这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不过他似乎并未真正觉得自己多嘴,马上又开口道:“奴婢听说郑和拿礼物送给娘娘,却是觉得有些奇怪,他不是汉王的人吗?”
张氏的脸顿时一变:“郑和一直是先帝身边的近侍,他怎是汉王的人?”
杨庆愕然道:“奴婢以为娘娘知道的。”
张氏皱眉道:“你说说,那是怎么回事?”
杨庆道:“早在靖难之役前,太宗皇帝住北平,每次召见那时的高阳郡王,都是差遣郑和去二人单独见面的时机非常多。除此之外,汉王身边的宦官王贵,时不时还送给郑和财物,早已结交”
“这些事你听谁说的?所言确实?”张氏问道。
杨庆躬身道:“奴婢早在燕王府多年,以前只是做一些粗活,不过时间长了便能发现不少事儿。王贵与郑和曾有来往,乃奴婢亲眼所见!奴婢在皇后娘娘跟前,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张氏脸不太好了,坐在那里没有回应。
杨庆抬头悄悄瞟了皇后一眼,又道:“还有一件旧事。靖难之役时,有一次建文朝用离间计,想离间今上与先帝的父子关系便送来了一封劝降的密信到世子府朱高炽”
张氏点头道:“我记得那件事。圣上没有中计,立刻将奸谍和未扯开的密信,一起交给了先帝。”
杨庆弯着腰道,“娘娘所言极是。不过那时汉王听到了密信的风声,便想借机发难,在先帝跟前谗言今上。后来郑和去见了汉王,才劝阻了他汉王因此偃旗息鼓,没有攻讦今上,深得先帝赞赏。”
就在这时,太监海涛返回了。海涛走进厢房,将手里的盒子打开,躬身上前,把盒子捧到皇后跟前。
皇后张氏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盒子里的古旧的佛珠,却许久没有伸手去碰。
“这东西太脏了,重新收起来。”张氏冷冷道。
海涛愣了一下,但未多嘴,他只是微微侧目看了杨庆一眼,便道:“奴婢谨遵懿旨。”
张氏又招手叫海涛靠近,她侧过上身,凑近悄悄说了两句话。
海涛的腰弯得更低,沉声道:“奴婢马上去办,绝不会出任何差错!”
张氏再也不看佛陀用过的佛珠一眼,从椅子上站起来,她便道:“我到佛堂去了,让杨庆跟着就是。你去办事。”
“是,娘娘。”海涛道。
海涛传皇后的懿旨,到午门调了一小队锦衣卫甲兵。他们不进皇宫,而径直去皇宫西南边的内宫诸监不进皇宫事情便不太要紧,只要口头懿旨就够了。
内宫诸监的各处宅子之间,街上小雨纷纷,宦官和锦衣卫的急促脚步,忽然让这里多了几分萧杀之气。
一行人到了一座院子跟前敲门。一个小宦官开了门,见到海涛和甲兵,小宦官一脸敬畏,点头哈腰地见礼。
司礼监是太宗皇帝诏令组建的宫廷衙门,主要职能是管理宫里的所有宦官作用是把阉人从吏部独立出来,因为以前宦官是归外朝吏部管。于是所有的阉人,见着司礼监太监这些直接管辖他们的上峰,当然很惧怕。
海涛也不多话,问明白郑和的所在,便带着锦衣卫径直过去了。
下雨天里,郑和果然正在屋子里呆着。他正坐在窗前,仔细雕琢着一只木头船模子。
郑和回头一看,目光从海涛、以及海涛身后的锦衣卫甲兵身上扫过,很快便对身边的一个小宦官道,“你先出去。”
“是。”小宦官答道。
海涛走了进去,径直坐在桌案对面的椅子上。
对坐的俩人竟然一言不发,气氛十分诡异。锦衣卫将士们也都默默地站在后面,等待着。
“咱家可以瞧瞧吗?”海涛客气地问道。
郑和点了点头。
海涛便伸手拿起木船,翻来覆去地细瞧,不断点头道:“很精致,还很别致。”
郑和终于开口道:“这是大食人的船,构造与咱们大明的船不太一样。我死了之后,能帮我个忙、把它交给王景弘吗?”他顿了顿又道,“咱们阉人的香火传不下去,可事情总得有人传下去。等王景弘死了,就给侯显。”
“可以。”海涛点头道,“不过郑公公说的事,还得看圣上和朝廷的意思。船队出海耗费数百万两之巨,没有大明朝廷的国策,那是传不下去的。”
冷场突然发生,俩人又是沉默良久。
过了一会儿海涛打破沉默道:“这种事儿,咱家没胆子自作主张的。”
郑和看了一眼后面的锦衣卫,认真地点了点头:“皇爷的意思?”
海涛欠身悄悄说道:“皇后娘娘。不过太监杨庆似乎在皇后娘娘跟前、说过一些甚么话。”
郑和站了起来,抱拳一拜:“多谢海公公让咱家死个明白。”
海涛转过身,从锦衣卫军士手里接过一只木盒,亲手将其打开,里面放着一条整齐折叠的白绫。海涛站了起来,把盒子留在桌案上,弯腰向郑和拱手一拜,然后退出了房间。
海涛等一行人从院子里出来,便分道扬镳了。锦衣卫将士返回午门当值,海涛和一个宦官,继续往前走。诸监衙门院落之间的砖石街面上,泛着积水的光泽。
天上的雨不大,不过两个宦官都打着伞。海涛的伞压得很低,将上半身遮得很严实,路上偶尔路过的宦官、也看不见他的脸。不过他的袍服下摆已被溅起了积水完全打湿了。
他们来到了御马监,找王景弘。
永乐朝以来,司礼监统领内宫十二监、四司、八局的所有太监宦官人事大权,成为最有权力的太监衙门。以前郑和、王景弘、侯显等一干人都是司礼监太监;但洪熙朝之后,他们便不可能在司礼监任职了。掌管司礼监的人取而代之的是以海涛为首的杨庆、猛哥等人。
此时王景弘便已改任了御马监太监。
只消在两年前,海涛在王景弘面前,连个响屁也不敢放。不过这时王景弘迎出了御马监大门,正不断地点头哈腰,对海涛十分恭敬。
王景弘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材精瘦,去年出海回来、脸被海风吹得更黑了。他的面相乍看有点怪异,细瞧之下五官面目却总体都很端正;只是他的五官细节之处异于常人,如他的嘴唇中间厚、两边薄,十分突兀。
“海公公里边请。”王景弘弯腰做了个手势。
“不了,不了。”海涛摆手道。他接着沉吟了片刻,着实有一点犹豫,但终于还是伸手进袖袋,把那只木船模子掏了出来,递给王景弘,“郑和让咱家给王公公的。”
王景弘双手接住。
海涛作势要离开,却忽然转头道:“对了,郑和言、若王公公不便拥有此物之时,便可给侯显。又言咱们阉人没法传香火下去,事情却要传下去……郑公公心里还放不下大事哩。”
海涛当然不好说、你如果性命不保就给侯显;他稍微改了一下郑和的原话,以免太过刺耳。
王景弘拜谢,抱拳道:“恭送海公公。”
……王景弘站在门口,许久保持着作揖的姿势。等海涛的身影消失在墙角处,他才直起腰回到大堂上。
下雨天,宫里几乎不需要马,御马监现在是很闲的;大堂开着,但半天也不见得来一个办差的人。王景弘便拿着那只木船,反复把玩观察。
看着这东西、他想到海涛带来的话,心里已预感到郑公公有些不妙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便有个宦官急匆匆地走进大堂,来到王景弘身边,俯首贴耳悄悄说了几句话。王景弘的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一时间,王景弘感到有些凄凉。或许是因为在这冷雨中的草木凋零景象罢,又或许是因为兔死狐悲之感。
不过在悲凉的感受之余,王景弘仍感觉到了从心底深处泛上来的一丝隐隐的希望。在此时此刻,他知道有这样的想法不对,毕竟郑和一向待他不薄。但他仍难以自已,更无法骗自己。
王景弘盯着放在公案上的小木船,仿佛看到了一个精瘦的小人站在甲板最前方。那小人隐隐约约变成了自己,正迎着无边的大海,翘首迎风、踌躇满志!
很快王景弘便收起了这希望渺茫的幻觉,继续琢磨着这只船。
过了一会儿,王景弘坐正了身体,伸出了左手,重新把那只船拿了起来。接着他准确地用右手抓住上面的桅杆和木雕船帆,用力往上一拔!桅杆脱离船体的瞬间,就像榫卯被解除了一般,整个木模就分成了两瓣。
里面掉出了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王景弘拿起纸打开,看见上面写着字:验金一百两。后面还有字迹不同的两个字:杨庆。
王景弘的神情顿时微妙地变幻不定。他小心地收起桌案上的东西,人站了起来,招呼门外的宦官进来,沉声道:“立刻去请侯公公。”
“儿子这就去!”宦官忙道。
郑和、王景弘、侯显一直都是关系很好的几个人;先帝做藩王时,在王府设太监学堂,他们几个是第一批读书的阉人,可算是同窗。
今上登基,当然更愿意用身边的贴身亲信宦官,他们几个便被调离了司礼监;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王景弘等人处境已是不太好……所以王景弘平素非常小心,很少与侯显来往,以免被人密告结党。
但眼下这件事,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必须要找侯显商议!
没过多久,侯显便来到了御马监的签押房。王景弘吩咐他的干儿子、在外面的大堂上守着,他便带着侯显进了屋子。
侯显年龄比王景弘大,两鬓已经斑白,但他的身材比王景弘魁梧,脸部骨骼十分突出。因为侯显是年龄稍大的时候、才被明军俘虏,变成了宦官,所以相貌长得更像一个男子。
王景弘简单说了几句情况,声音压得很低,然后把那只木船和纸张给侯显看。
“侯公公很早便在燕王府管事了,应该知道更多的内情。”王景弘不动声色道。
侯显的脸渐渐涨|红,怒气仿佛从粗大的毛孔里溢出来了一般!他沉声道:“郑公公的仇,咱们若不报;将来咱们死了,谁来报?”
“嘘!”王景弘皱眉转头看了一眼,“侯公公息怒。这事儿得从长计议……侯公公何不先仔细谈谈,这里边究竟有多少内情?”
侯显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他沉重地呼吸了一会儿,总算是稍微平静下来。侯显指着纸上的字道:“除了签押的名字外,别的字应该是黄俨写的。”
王景弘一副思索的模样,微微点头。
侯显接着道:“黄俨与郑公公结怨,没有二十年,有十年是必定的。当年二人同为先帝亲信近侍,深受先帝信赖;但黄俨妒忌心极强,渐渐地便与郑公公暗斗起来,几番相互拆台。又因黄俨与赵王(高燧)亲近,先帝为了分开二人,终于把黄俨派去侍候赵王了。
黄俨视作是驱逐,把帐算到了郑公公头上,稍有机会便在先帝跟前谗言,并多次暗里整郑公公,仇怨从来没化解过!这一回必定也是黄俨所为,他欲趁势落井下石,把郑公公往死里|整!”
王景弘恍然道:“这么说来,杨庆是黄俨的人?杨庆背靠黄俨的关系和财物,巴结上了当红太监海涛,然后进入司礼监;如此才有机会在皇爷皇后身边谗言?
而‘验金一百两’是黄俨亲笔写的。黄俨派心腹拿着硬货从北平送来京师,又怕跑腿的宦官中饱私囊,故亲笔写了条|子,好叫杨庆签押之后,拿回去核对……”
侯显点头道:“眼下这些事尚未证实,不过咱家敢肯定,多半正是如此!除了黄俨,谁会处心积虑地煞费财力人力,非要对付郑公公?”
王景弘想了想问道:“那这纸条、是怎么到郑公公手里的?”
侯显摇了摇头。此事的前因后果,现在他们实在难以得知了。
王景弘又沉声道:“故此,咱家才劝您息怒,万勿心急。冤有头债有主!杨庆虽可恶,最坏的人却不是杨庆、是躲在背后的黄俨。”
侯显道:“此贼不死,难消咱家心中之恨!咱们一定要将其碎|尸万段!”他虽赞同王景弘的意思,但情绪仍很激|动。
王景弘就要冷静得多,他指着那只两瓣的木船,“这只船……”
“里面还有东西?”侯显定睛观察着。
王景弘摇头道:“郑公公是有大志向大胸怀之人。他把东西藏在一只木船里,所为者、应该不仅是想让咱们复|仇,还有更大的寄寓。不然郑公公为何不把纸条藏在别处,一定要刻出一条船来?郑公公也应早作安排,把东西提前给咱们才是。”
“有道理。”侯显道,“郑公公既然早有警觉,却为何没有告诉咱们半句?”
王景弘道:“因此咱家才认为,郑公公另有它意。他用性命的代价、说出一番无声的话,是为了不让咱们轻视他的希望:这只海船!希望咱们想办法将出海的大事,继续传下去;而这也是咱们效忠的大明太宗皇帝,胸中之大志!”
侯显花白鬓发前面的太阳穴上、青筋鼓起,他转头拿袖子用力擦了一把眼睛。
王景弘叹了一声道:“不过太难了。当今皇爷似乎无意此事,没有皇爷出面力排众议,朝廷不可能准许海船继续扬帆远航。”
二人对坐着,良久无语。
窗外的秋雨仍在下,淅淅沥沥的,秋冬之交的云层里不闻雷声。院子里也没有人,一时间这里显得十分寂静,死寂!
在这潮|湿而死寂的气息中,沉默的王景弘觉得很沉闷、很压抑。
王景弘望着窗外,又仿佛看到了梦中的景象,波涛汹涌的大海!成排的巨舰在海浪的怒吼声中荡起,写着“明”字的军旗有力地招展。而郑和仿佛就站在雨中,迎着波涛,他的身躯显得特别高大,斗篷在大风大浪中飞向空中;战舰颠簸不定,他的身体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正静静地眺望着远方,无尽的未来。
赵王谋反了?!
九月中旬,萧瑟的洪武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锦衣卫指挥使谭清,首先知会了午门的守门宦官,叫他们立刻进宫去告诉司礼监的太监海涛;然后谭清便带着北镇抚司武将杨勇等一行人,急匆匆地赶去洪武门。
这个深秋,似乎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谭清赶到洪武门,见当值的将士已把三个陌生人围住了。其中一个是皮肤粗糙的中年大汉,头发用一块脏布随意扎着,身上穿着全是尘土的布衣;另一个是大概十六七岁的后生,旁边还有个几岁的男孩儿。他们三人都是一身风尘仆仆、走了远路的样子。
守门将士皆恭敬地抱拳道:“拜见谭将军!”
“谁嚷嚷的?”谭清冷冷地问道。
一个武将指了一下那中年大汉。大汉抱拳熟练地作了个军礼:“末将赵王府护卫总旗官王瑜,拜见谭将军。”
谭清又看向另外两个,“他们哩?”
王瑜道:“他们是末将的两个儿子,还有孩儿他|娘在客栈里。此事太大了,末将怕家眷遭殃,便带了三口人连夜从北平逃出来!”
谭清立刻又问了哪家客栈,然后招部将杨勇俯首过来,小声吩咐了两句。谭清转过身来,又道:“王瑜,你跟俺去锦衣卫衙门。不用担心你的家眷,锦衣卫的弟兄会帮你照看着。”
王瑜道:“多谢谭将军。“
一行人进洪武门,往千步廊附近的锦衣卫衙门。
锦衣卫将士找了一间空厢房,把王瑜安顿在里边,然后派人守着。谭清收了王瑜随身带的包袱,回顾左右道:“别他|娘|的不懂规矩!没有俺和宫里的意思,谁也不准审他!”
大伙儿急忙纷纷道:“末将等明白了!”
等了许久,北镇抚司百户杨勇回来了,上前在谭清跟前小声道:“事儿办妥了。”
接着司礼监太监海涛、司礼监掌司杨庆带着几个宦官跟班也到了锦衣卫衙署。海涛走过来,径直问道:“人在何处?”
谭清指着厢房门口,说道:“事关重大,俺们是不是先禀报圣上?”
海涛想了一会儿:“禀报圣上,圣上若问起来是怎么回事,咱们如何作答,敢情要一问三不知?而这人的身份尚未查实,总不能冒失地带进去面圣罢?”
谭清点了点头道:“那只得俺们俩进去问话了。”
海涛身边的太监杨庆神情紧张,向屋子里张望着,欲言又止、终未吭声。谭清看了杨庆一眼,便与海涛一块儿进屋了,依旧叫锦衣卫将士把住门。
二人走进屋子,正坐在椅子上的总旗王瑜急忙起身,抱拳行礼。
“坐,坐。”谭清说道。
海涛先问道:“就是你在洪武门外嚷嚷,告赵王谋反了?”
王瑜用力地点头,神情激|动地说道:“这事儿是真的,末将没有半点虚言!”
谭清道:“俺先问过了,此人自称是赵王府护卫总旗,叫王瑜。俺查过他的任命状等物,没发现有问题;此人还带着三个家眷,其中有妇孺,必定经不起锦衣卫的盘问。俺认为王瑜的身份不太可能有假,但须继续查实。”
海涛听罢,转头看向王瑜:“你为何敢说赵王谋反了?仔细道来!”
王瑜沉吟片刻,说道:“回公公的话,事儿是这样的。赵王长史府伴读高以正,乃末将的亲家;高家的女儿,嫁给了犬子。赵王府的谋逆之事、原先末将是一无所知;待亲家高以正告知末将时,他们早已密谋好了!
那赵王的心腹宦官黄俨担当主谋,老早便在出谋划策,布置各种事儿;黄俨又想方设法将其宦官党羽杨庆,安排到了宫中要害之处。后来黄俨陆续拉拢了赵王护卫指挥使孟贤、长史府伴读高以正等人,以及朝廷钦天监的官员王射……”
告密者王瑜说到这里,谭清发现海涛的脸色已是相当难看!因为杨庆这个太监是海涛提拔的人,现在就站在厢房门外!
但眼前坐着的王总旗,似乎并不知道宫中的关系,说出这些事的时候、他说得是十分麻利。王总旗毕竟只是个管五六十名军士的武将,又远在北平赵王府,不清楚宫里的关系也很正常。
王瑜道:“黄俨为赵王部署好了诸事,计以杨庆安排在御厨的同党下毒,鸠杀圣上弑君谋逆!他们只待圣上驾崩,杨庆便带着王射伪造的先帝遗诏,偷圣上的印玺用印。伪诏诈称,先帝驾崩前,曾诏立赵王为皇太子。
然后护卫指挥使孟贤等人发动兵|变,先控制赵王府三护卫,再占据北平布政使司,拥立赵王为帝!趁着朝廷官军西进、与汉王叛军大战两败俱伤之机,赵王便率军南下,坐收渔翁之利!”
锦衣卫指挥使谭清听罢,瞪圆了双目,良久才震惊地开口道:“这些歹毒小人,真敢想!”
深秋时节,位于大江南岸的京师还远不到烧炭的时候,厢房里冷嗖嗖的。太监海涛却不动声色地伸手,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
海涛沉声道:“立刻进宫禀奏皇爷!谭指挥,您可得叫你的人,把这王总旗看好了!”
“海公公尽管放心,俺叫北镇抚司的杨勇负责此事,派人昼夜看守着。”谭清郑重地点头道。
二人一起走出厢房。外面院子里几个宦官正等在那里,宦官杨庆立刻上来拜见;海涛用复杂的眼神看了杨庆一眼。这些微妙的动作,谭清都看在眼里了。
那杨庆是海涛的人!谭清没有多嘴,谁养的疯狗、让他自己去处置,谭清也算是给海涛一个面子。何况这时朝廷还没着手处置大事,京师的赵王同党也不止杨庆一人;要是轻举妄动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谭清和海涛一言不发,急匆匆地出了锦衣卫衙门,径直往承天门那边走。他们走得很快,后面个子矮的小宦官须得小跑着、才能跟得上。
一行人径直进了皇宫午门。
海涛作为皇帝心腹太监、司礼监太监,是被准许在皇宫进出的。而锦衣卫将士通常只能在午门外,得到准许能到里面的奉天门;锦衣卫指挥使一人,则可在后宫乾清门以外的地方走动。
谭清便在乾清门外等着,海涛先进去了。
过了一阵子,乾清门内走出来一个宦官,传谭清入内。谭清在宦官的带引下,进乾清门、过斜廊,来到了他经常去的东暖阁。
东暖里其他人已经离开了,现在只剩下皇帝朱高炽,以及司礼监太监、锦衣卫指挥使二人。
“臣叩见圣上!”谭清上前拜道。
朱高炽发出一个声音回应。谭清等了一会儿,便小心走到旁边,侍立在侧。他用余光观察圣上,见圣上的眼圈有点黑、气色是相当不好;但是发生了如此严重之事,圣上却并未勃然大怒,这倒出乎谭清的意料之外。
“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朱高炽开口道,“高燧应该不会在此时谋反。”
谭清和海涛都不敢轻易吭声,事涉亲王、以及谋逆大罪,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
朱高炽的眼睛瞧着二人,目光停留在谭清脸上。谭清急忙把腰弯得更低,脸也面向着地板。
这时便听得圣上的声音沉吟道:“此事还得查清楚,不能冤枉了高燧。俺做长兄的,还算清楚三弟高燧的为人;高燧比高煦的心思差不到哪去,按情理说,他还没蠢到那个地步……
父皇母后尚在之时,三弟是有点心思的;他做的那些小动作,俺暗里也知道,不想说穿罢了。可到了眼下,光有心思有啥用?”
谭清谨慎地附和道:“圣上英明,道理确是如此。”
反正圣上先为赵王说话,谭清顺着这么一说,也不会遇到被人弹劾离间皇家骨肉之类的倒霉事。
朱高炽道:“不过高燧若被处心积虑的人蒙蔽,也不一定不会干出点傻事……海涛,你派人去大理寺,把薛岩召来。”
海涛道:“是。”
谭清心头顿时一沉,这等皇室的密事,为啥要召见大理寺的官?
他顿时意识到,郭铭涉银环蛇的密案、沐斌被刺的疑案,他都没查出有真凭实据的结果;但那些事是机密,又没法交给外廷的官员,便拖到了现在……而今赵王的事,圣上忽然要找大理寺的官,是因为圣上已经不相信他谭清的能耐了?
谭清终于没忍住,抱拳道:“圣上明鉴,薛岩与郭铭、汉王都有旧……”
他一说话,太监海涛暂且缓下了脚步。朱高炽看向海涛道:“召进来再说罢。”
海涛拜道:“奴婢遵旨,即刻去办。”
谭清见状,也不再吭声了。
……锦衣卫指挥使谭清,曾参与了朱高炽登基前的大风大浪,属于比较信得过的人。那时朱高炽必须要自己人去掌管锦衣卫,所以选择了谭清。
此人确实是忠于尚可,残|暴有余,但没有半点查案的本事!
朱高炽看了一眼谭清道:“高燧虽是俺自家人,可眼下他是藩王,俺们不能悄悄就定案了,还得要大臣参与。”
谭清一脸恍然,忙抱拳道:“圣上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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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礼监太监海涛传了圣旨,并带引大理寺卿薛岩往皇宫里走。
皇城的雄伟大殿之间,宽敞的砖地很干燥。最近都是阴天,有好些天没下过雨了;海涛不禁想起了半个多月前,郑和死的时候正下着雨。
这个薛岩身材颀长、五官端正,皮面也很不错的;在建文朝和永乐朝,薛岩都曾做过使节,出使的人当然要挑长相。而薛岩在刑律上也颇有才干,至少经验十分丰富,从洪武朝起就干这个了,已效忠了三位皇帝。
正因如此,海涛的心里才会七上八下。谋反名|单里的杨庆,不仅是海涛提拔进司礼监的,而且海涛确实收了钱,还不止一次!海涛也曾问过杨庆的钱从何而来,杨庆只说永乐朝抄那些罪臣家的时候,他有同伙参与;那时海涛也没寻根问底,把钱收了了事。
薛岩若是用心查下去,杨庆的那些事儿,能瞒得住吗?
海涛寻思着要给杨庆打声招呼,先许诺他只要不供出自己,便想办法帮杨庆。而这个薛岩,也要说一句才成。
一边走,海涛一边轻轻咳嗽了一声,他开口时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那个……薛大人,此事您可得有点分寸。”
“海公公何意?”薛岩忙问道。
海涛左右看了一番,沉声道:“皇爷只召见了薛大人,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却不在此列。所以这事儿,该查到甚么地步,您要拿捏好才行哩。”
薛岩若有所思地微微点了一下头。
二人一路走到乾清宫东暖阁,显得有些沉默,似乎都在想着各自的事。海涛从东暖阁步行到承天门外的大理寺,要走好一阵,接着又带着薛岩回到宫里面,前后花了很长时间。
不过等海涛等回到东暖阁时,发现锦衣卫谭清还在里面。海涛也不知道皇爷和谭清在说甚么。
见礼罢,海涛照皇爷的吩咐,先把总旗王瑜的供词,大致又说了一遍。
这时薛岩忽然拜道:“臣请圣上示下,此事该怎么查?”
朱高炽愣了一下,但似乎很快就明白薛岩的意思了,他不动声色地说道:“定要查出高燧究竟反没反,结果先告诉俺,但不能泄露出去!”
朱高炽顿了一下又道,“俺心里……觉得高燧并没有造|反。当此湖广大战之机,最重要的是稳住北平,不能让朝廷分心。若是牵涉到朝中太多人,暂且也要额外慎重。此时朝廷经不起风浪。”
薛岩拱手深深一拜,说道:“臣请将供词中涉事之人,都暂且罢停官职,将他们都看守在家里。锦衣卫不宜将其捉拿进诏狱。”
“准。”朱高炽道,“让谭清与海涛协助薛寺卿办事,诸事仍由薛寺卿主持。”
三人一起拜道:“臣(奴婢)等遵旨!”
薛岩显然没真正懂得海涛的意思!不出两天,薛岩便带着锦衣卫和一些宦官去搜查杨庆的住处,从里面搜出了一张签押字据。
字据上写着一行字:验金一百两。并签押有杨庆的名字。
薛岩不到一炷香工夫,便坐实了签押的名字、确实是杨庆亲笔!
虽然杨庆不招另外六个字是谁的手笔,但薛岩通过推论、假设是黄俨;然后又在北平运来的旧档里,很快找到了黄俨以前的手迹。通过大理寺的推官和判官一齐查验,用铁板钉钉的证据、证实了字据是黄俨手迹!
涉事的其他人还呆在家里,杨庆变成了例外,被立刻逮进了北镇抚司诏狱。
但对于海涛来说,事情到这个地步还不算最糟糕……接着不知怎地,薛岩竟然盯住了郑和之死;将王景弘、侯显等一众太监停官,加入了审讯的名单。
海涛顿时觉得裤子里的黄泥巴越来越多!到这个地步,他感到已然有点堵不住口。
这是如同天塌下来的一天!海涛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司礼监,坐在自己的房间,觉得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他在那里一阵一阵地出神。
“天杀的薛岩……”海涛咬牙切齿地悄悄自言自语。他又在心里默默地咒着:这个背叛了建文帝,又想投靠汉王的奸贼!汉王造反了,又立刻做出与汉王恩断义绝的模样,今后必定要新账旧账一起算!咱家就等着看薛岩的下场。
郑和死的时候,海涛压根没料到,后面的事情会变得如此严重复杂。他竟然替郑和去送了东西,私见了王景弘,而此时连王景弘也被牵连了。
如此一来,现在已经涉|事的杨庆、王景弘,都与海涛脱不了干系。
现在海涛后悔,早已来不及!
海涛只能仔细地回忆着半个多月前的那个雨天。他想了很多遍,主要回想细节……
当时办事,海涛与郑和见了面,锦衣卫将士与那个小宦官、似乎在门外?应该是没进屋罢?
但郑和的房门肯定是敞着的,这事儿海涛记得很清楚!而锦衣卫的人在门外,能不能听见里面的话、听没听见郑和委托的事?
海涛无法确定。他打算明天找个宦官在屋子里说话,自己站到门口去试试。
对了,雨!那天下着雨,有雨声干扰。海涛想到这里,心中立刻又多了几分侥幸!
后来海涛又去见了王景弘,见面的地方是在门厅里。跟着海涛的小宦官是知道这件事的,海涛准备尽快告诫那个宦官,严禁他说出这件事!
但王景弘又会不会把见面的事,招供出去?
……秦淮河南岸玉器街上,一个铺子关了很久,今日却忽然开张了。
翰林院侍读高贤宁去醉仙楼喝酒回来,发现了动静。他猜想,汉王在湖广大战之前、有甚么重要的事派人来京;便急忙冒险走了上去。
高贤宁是讲究君子坦荡荡的人,但现在实在坦荡不起来。他发现里面的人戴着大帽,黑色的大帽压得很低把脸都遮住了。高贤宁顿时心里一紧,忽然想到有可能这是个陷阱!
就在这时,柜台上那个人抬起头来。高贤宁见状,暗自长吁出一口气,原来那人竟然是锦衣卫的杨勇。高贤宁随后感觉双腿已有点发软,刚才确实被吓得不轻。他心道:何苦来哉?
或许只有等汉王彻底打赢了,他才能真正摆脱这样提心吊胆、不知哪天会被人发现的恐惧。
“高先生,书房里请。”杨勇不动声色地说道。
二人先把铺子的大门关了,然后才走进里面的书房。书房里摆着一些廉价的陶瓷瓶,桌椅上落满了灰尘。
杨勇径直道:“赵王谋反的事,高先生知道吗?”
“略有耳闻。”高贤宁道。
杨勇似乎有点急迫:“我琢磨了几天,总觉得我们能凭借此事立功!但我读书少,一些事想不太明白、也无从着手,便冒险在每天酉时之后、来这里等着,欲找高先生商议。”
高贤宁默默地点头,打量了个子矮小的杨勇一番。
记得杨勇曾两次提起卫青。杨勇确实是没读过多少书的人、而且与高贤宁交谈的次数也少,他这便说了两次卫青……故高贤宁猜测,杨勇是以卫青为榜样的,很想立功封侯拜相。
“你都知道些甚么?”高贤宁开口问道。
而今杨勇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谭清的心腹,知道很多内情,当下便把最近的案子说了一遍。
高贤宁时不时点一下头,仔细地听完,便说道:“薛岩查王景弘与侯显,必因怀疑二人是主谋、栽赃了赵王谋反!此案皆因郑和之死而起。”
“啊?”杨勇一脸茫然。
高贤宁看了他一眼,“郑和等几个太监,在北平燕王府就在一块儿罢?下西洋时,他们也是长时间在一条船上的。所以郑和、王景弘、侯显三人,很容易会被推论成为同党。
杨将军刚才也说了,黄俨与郑和有隙;而杨庆又被查出是黄俨的同党,杨庆是司礼监的人,可以便易地见到皇帝皇后。因此可以推测出郑和之死,可能与杨庆有关……坐实赵王谋反,谁最愿意看到呢?”
杨勇使劲揉着太阳穴,有些困惑地说道:“高先生的意思,郑和的同党正在为他复|仇?”
高贤宁点头道:“只是有这种可能性。这样的大事,要牵涉很多条人命,必定有甚么动机才会发生。”
杨勇敏思苦想了好一会儿,问道:“我有一事不明……从杨庆住处查出来的字据,确定没有假;所以杨庆肯定和黄俨有勾结!王景弘等人怎么知道他们的事?
事情也才过去半个多月,那个王瑜远在北平,又是怎么被王景弘等太监收买了?”
“我不清楚。”高贤宁摇头道,“不过必定能经得起推论,薛岩才会盯住他们。”
高贤宁沉吟一阵,又道,“比如这样推论:杨庆和黄俨的关系,早已被王景弘等人知道了。而王瑜则本身就是奸谍,用处是在永乐朝时监视赵王;在永乐朝,郑和、王景弘这等人,可不是现在的地位,他们是永乐皇帝的心腹!”
杨勇迟疑地点着头。
高贤宁道:“赵王那边有皇帝心腹安插的人,那是很寻常的事,赵王毕竟是藩王;当明面上有人说赵王甚么话时,皇帝可以通过多处消息验明真伪。当然赵王也可能真的谋反了,谁说得清楚呢?”
他想了一会儿,又沉声说道:“倒是郑和之死,我觉得恐怕没那么简单。背后有好多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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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器铺的书房里,弥漫着一股灰尘陈旧的气味。
锦衣卫的杨勇个子矮面相却长得不错,他的五官端正,脸皮十分白净。他一副敬仰的神情,拜道:“先生神机妙算,往后在朝中必拜宰相!”
高贤宁立刻摇头道:“杨将军告知了那么多事,我才能推测瞎猜一番,谈何妙算?”
宰相不宰相,高贤宁倒是兴趣不大,因为大明朝没有宰相了。若非他的老师齐泰在汉王那边,汉王又对他软硬皆施、既有要挟也有厚待,高贤宁是不太想再出山的当时表面上高贤宁出来做官,乃因纪纲奉旨把他找了出来暗里他还是看在恩师和汉王的份上。
杨勇对官场似乎非常有兴趣,又追问道:“高先生方才说,郑和之死有甚么牵连?”
高贤宁看了杨勇一眼,“太祖皇帝有鉴于汉朝外戚乱国、唐朝宦官猖獗,故严禁宦官干政洪武朝的阉人无权无势。先帝却非如此想法,早在做燕王的时候,便在王府内开设宦官学堂,教习许多宦官识字后来靖难之役、称帝治国,先帝都十分信任重用宦官。
直至先帝驾崩时,太监虽不能与勋贵文臣抗衡,却因有皇帝做靠山,日渐成了一股势力。这股势力在朝廷和军中作用很在宫里却不容忽视。像郑和、王景弘这等先帝心腹,多年以来必有很多宦官依附。
当今朝廷,燕王府的谋臣、投降的建文文臣、开国功臣、靖难功臣,这些势力错综又有皇后与贵妃争势,加争斗,因此这些人在一两年内已经开始布局了。我估计郑和等人也牵连进了这个旋涡之中,方有此祸。”
他顿了顿,又道:“不久前皇后曾派人向我悄悄传话,指使我联络一些文臣,尽快上书劝立皇太子圣上已然认可此事。皇后那么着急,我才认定皇后与贵妃的争斗必定愈演愈烈!”
杨勇听得一怔一怔的,眼神里对高贤宁的见识简直仰慕非常,他问道:“太监能有大用?”
高贤宁道:“于阳谋几乎没用,阴谋的作用很大宫中王府的贵人们,会自己打水洗衣买柴做饭吗?而阳谋上皇后早有优势,不然现在如何逼得圣上要立皇太子了?”
杨勇以为然,又问:“郑和是怎么牵扯进去的?”
高贤宁摇头答道:“我无法确定。郑和等宦官曾是先帝心腹,还在军中带兵打过仗,像郑和带兵便颇有章法,说不定与靖难功臣有旧张皇后欲在机会恰当时铲除这股势力,没想到反弹那么大。”
杨勇道:“皇后的大敌,不是我们汉王?”
高贤宁沉吟片刻,不动声色道:“张贵妃有皇子之前,确实如此。”
杨勇想了许久,说道:“高先生所言之事,我大致明白怎么回事了,有些地方暂且想不明白、往后再说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立大功?”
高贤宁坐在满是灰尘的椅子上,一时没有吭声。
杨勇似乎很急,犹自说道:“坐实赵王谋反,朝廷必派兵平叛。这样对我们王爷有好处罢?”
“如果赵王确实没有谋反,便坐实不了朝中卧虎藏龙,不是没有高明之士,那个薛岩看起来就不容易被左右。”高贤宁道,“不过咱们也不必坐实赵王谋反,只消让朝廷查不出真相,猜忌就会一直存在有猜忌便能逼迫赵王。”
杨勇问道:“该怎么做?”
高贤宁沉默了一会儿,才沉声道:“杀杨庆!”
朝廷使者内阁辅胡广拿着圣旨,以八百里加急的度直趋北平。此时他刚到赵王府。
胡广先被迎到了前殿宣旨。朝廷的圣旨里,对赵王进行了嘉奖,称其在北疆修朝廷武备,居功至伟道德高尚忠诚谦让、有孔融之德。并下旨给予赵王一大笔赏赐,让他用来修缮陈旧的宫殿,愿兄弟和睦共守社稷。
接着胡广要求借一步说话。
于是高燧与胡广到偏殿里,单独密谈。胡广拿出了另一份诏书,密诏。
高燧接过去,埋头看密诏上的内容。
胡广沉声道:“大理寺卿薛岩已经查实了,太监王景弘侯显等一干人业已招供,此事皆因黄俨与郑和相互倾轧所致!方致使赵王蒙冤,圣上兄弟离心罪人其心可诛,圣上必将这些罪魁祸严惩。大理寺卿薛岩等,随后会以三法司的名义公开定案,朝廷绝不会以此事冤枉赵王。赵王可安心矣!”
高燧没有任何一丝犹豫,连想也没想,立刻对黄俨破口大骂,接着一副庆幸的神态道:“幸好我大哥是明主!大哥从小就庇护宽容兄弟姐妹,我当然相信大哥。”
他一边说,一边留意着胡广的眼神,见胡广也在十分仔细地观察着他。
胡广又道:“那王瑜刚一告密,圣上便说高燧不是那样的人,对赵王是十分信任。待薛岩查实,果然如圣上所料!”
俩人接着密谈了好一阵,赵王大多话是表忠,而胡广一直在替朝廷夸奖赵王,相谈甚为融洽。
赵王与胡广单独密谈,没有别的任何人在内连赵王的心腹宦官黄俨,也未能被允许入内。而此时黄俨已像热锅上的蚂蚁。
黄俨终于等不住了,疾步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他走进一座院子,来到一间上锁的密室,打开走进去。里面便有一个圆脸的白胖年轻宦官迎了上来,宦官作揖道:“拜见黄公公。”
黄俨急忙把房门掩上,径直问道:“若是咱们起兵,汉王能不能帮上忙?”
这个白胖宦官正是汉王府来的人,是黄俨认识的人。他是王贵的干儿子曹福,以前见过几面的,曹福才到赵王府没多久。赵王担心府上有奸谍眼线,便叫黄俨把人藏起来,别让曹福随便出来露面。
曹福道:“当然能!朝廷大军都在对付咱们王爷,赵王只要占据北平,官军便无余力对付赵王。”
“这样说服不了咱们王爷!”黄俨皱眉道,“没有更大的帮助吗?汉王能不能调兵到北平来,帮赵王起兵?”
曹福一脸难堪,但还是说道:“只要赵王愿意,应该能行的。咱家回去告诉汉王!”
“来不及了!”黄俨急得团团转,“他娘的!”
曹福忙问出了甚么事。黄俨便将昨天才收到的密报,大致与曹福说了一遍。
“真是赵王与黄公公做的?”曹福问道。
“是个屁!咱家没在皇宫呆过,没在燕王府当过差吗?鸠杀天子,有那么容易?再说了,赵王以前想过当皇储,只因先帝宠爱,欲借宠爱让先帝扶持他罢了先帝驾崩,赵王便已断了这个念头,根本没机会!”黄俨道,“赵王是从来没想过要造反,那些污蔑咱们王爷的人,不是诋毁王爷的忠心、却是在嘲讽王爷的智慧”
他骂了一声又道:“郑和的奸党干的,为了陷害咱家,他们连赵王一块儿害。这是要把咱家等所有人一打尽啊,歹毒,太歹毒了!”
曹福像鸡啄米一样点头,“那得赶紧起兵。赵王若不起兵、或许尚有活路,黄公公您可是死定了!”
黄俨来回疾步走了一会儿,说道:“曹公公明早就启程,赶紧去见汉王,让汉王想办法调一些精兵来北平。咱家尽力去说服赵王。”
曹福想了想问道:“您确定赵王会起兵?不然咱们王爷就算能想到办法、派人过来,岂不是送死?黄公公能说服赵王吗?”
黄俨长叹了一口气,终于沉声道:“眼下不是愿不愿意的事儿,是怎么起兵?”
“那个护卫指挥使孟贤不是你们的人?”曹福问道。
黄俨道:“赵王府的三护卫,平素哪个武将不表忠,可谁他娘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曹福皱眉道:“那告密的总旗王瑜、王瑜的亲家高以正,朝中钦天监官王射、太监杨庆,都是你们的人罢?”
“狗屁!”黄俨今天是满口污言秽语,他早已经气到了极点,“这些人里面,咱家只认识护卫指挥使孟贤和太监杨庆杨庆确是咱家的人,但别的那些人、老子认都不认识!怎么变成党羽的?
长史府的高以正,咱家倒是听说过这个人最过分的是那个王瑜,在此之前咱家连名字也没听过!”
曹福尴尬道:“这怎么起兵?”
黄俨想了想道:“孟贤是可以临时拉拢的。他掌着兵权,又有谋反嫌疑,与咱家一样必死无疑。”
曹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有道理。”
黄俨沉默了许久,忽然说道:“最近不是有风声,朝廷屯大兵于湖广,要与汉王军大战么?此战汉王要是赢了,大伙儿便会十分看好汉王!到时候咱们说服赵王府的护卫将领、乃至北平城驻军武将,都更容易了大伙儿会想借着汉王的东风、一起反对朝廷,也好捞点功劳。”
“不过还得说服赵王。”黄俨一副生无可恋般的神情。
赵王谋反的事,京师远远没到查出真相的地步;但大理寺卿薛岩提出了“诬陷”的一种推测。皇帝朱高炽立刻抓住了这种说法,派出内阁首辅胡广,前往安抚高燧。
朱高炽眼下不敢去计较太多,更无法大举清|算各种势力;当此攸关国运的决战关头,朱高炽只想维持各方的权宜平稳,以图将朝廷的力量、尽可能地投入到此役之中!
皇帝不仅遣使去安抚赵王,还指使魏国公徐辉祖、亲笔写信送去何福那里;要何福以大局为重,只要在战场上立功,战后必会给予他公正的对待。
同时朝廷又派宫廷太监前去长沙府,嘉奖张辅的忠诚,并下旨授予张辅在战场上的先斩后奏之权;当然朝廷绝不会提起,张辅想栽赃吴高的事……
宣旨之后,太监到长沙府中军行辕大堂入座。
太监对张辅说道:“皇爷言,汉王叛军汹汹席卷西南。英国公若能为朝廷平息叛乱,则有大功于大明朝廷。英国公居功至伟名震天下,必为皇爷之肱骨!皇爷对英国公信任有加,托以重任,还望英国公以大局为重、不负皇爷殷切之心。”
张辅急忙起身向东北作拜,感激涕零地哽咽道:“圣上忧劳,皆臣等之罪!臣受隆恩于圣上,绝不敢有丝毫懈怠,必力平叛军,以报浩荡皇恩!”
但没过两天张辅便得知,派到衡州的锦衣卫,已停止了对何福的查问……那些锦衣卫将士,主要听从的人、还是锦衣卫指挥使和北镇抚司长官。
于是张辅明白,暂时已无法夺何福之左副将军兵权了。张辅仍然对何福不太信任,只能暗里打算,在部署军务时避免将何福放到要害位置。
此时已到九月下旬,深秋初冬时节,湖广的风也日渐凉了。
大堂门外急匆匆走进来一个武将,拿着一份奏报上前,便径直说道:“柳将军(常德柳升)遣快马来报,叛军贵州部正在东出,已抵近辰州府辰溪县!”
在场的文武听罢纷纷侧目,张辅看完奏报,一言不发地看着地图。他默默地拿起纸挥了一下,示意侍卫传下去给周围的将领们传视。
从贵州都司到湖广省的一条最重要官道,便是“入湖广道”,官道从贵州城往东北方向进入湖广。而辰溪县正是入湖广道的一个重要驿站。
辰溪县的东边便是梅山(雪峰山)北麓;那片地方四面多山,道路难行,只有通往常德府的驿道大路便于大军行走。因有元朝明朝两朝多次开拓修缮“入湖广道”之故。
良久之后,张辅忽然抬头道:“立刻写军令,调柳升部主力向长沙府方向进军!”
众人很快便吵杂起来,不一会儿便有武将抱拳劝道:“叛军贵州军正在往‘入湖广道’进发,此路通往常德府,大帅为何此时调走常德军?如此只能坐视叛军占据常德府!”
周围的几个武将率先附和。
张辅回顾左右,只道:“我刚才说的是军令。”
大堂上的诸将听到这个说法,便都住口了。随军文官忙抱拳道:“下官遵命,稍后便呈上军令、请大帅签押!”
文官起身往后面的穿堂走去。这时张辅才对众人说道:“汉王叛军十几万人、加上吴高的降兵,都在南面的广西桂林府方向;那贵州叛军去常德府作甚?”
诸将无人能答。
张辅道:“汉王用兵,我比诸位更清楚。他此时调兵向湖广靠近,必定是要聚集兵马、意图进行大会战!汉王打仗一向是如此,最看不起流寇和安南叛军的分散防御,他作战必定是以主力会战为重。
因此贵州叛军不会去远离广西方向的常德府,他们会从辰溪县走山路,再折道往新化县、宝庆府方向;以期向汉王叛军主力靠拢。”
之前张辅的语气或许有点重了,大堂上鸦雀无声。这时张辅开始解释,才终于有部将站出来说道:“末将愚钝,仍百思不得其解。辰溪县往东面新化县的道路,山林纵横,几无路可行!如何能走大军?叛军如何去新化县?”
张辅问道:“那山区有人烟么?”
部将想了想,说道:“这……应该有村子与人迹。”
张辅冷冷道:“若是无路可行,那些当地人是怎么进去的?”
部将对这样的反问,实在无法回答,但他的神情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毕竟明军打仗,多携带大量辎重,太难走的路、只能舍弃几乎所有重兵器,军粮补给也会存在极大的风险。
张辅却力排众议,说道:“尔等不用担心,我的判断绝无差错!荆州军五万已攻破夔州,对四川布政使司形成较大的威慑;叛军若不增援四川,便必会就近进攻湖广,以图决战。之前本帅已料到如此,所以才会分兵攻四川,逼迫汉王叛军主动前来会战!”
众将听罢,便不再劝诫张辅。
最近这两天,张辅再次对麾下的大军进行了调动部署。他下令正在西进的南昌府两军,分别向长沙府、潭州府调动;他们便是陈懋部和谭忠部的合计十万大军。
张辅同时调右副将军薛禄的岳州军十万,向长沙府方向进军;长沙、潭州的驻军陆续西渡湘江。
常德军柳升部十万众,也得到了军令,克日向东南方向运动……
如同汉王叛军的部署、正向湖广湘江西岸地区聚集主力,张辅也在尽力将各路军队向预计的战场聚拢。此役张辅军的主力,最多能聚集四十余万大军!
计有左副将军何福部十万,右副将军薛禄部十万,陈懋部五万,谭忠部五万,柳升部十万,张辅中军护卫四万多步骑。陆军总兵力在四十五万人左右。
张辅原先领的兵权有水陆七十万,但吴高军十余万人已经覆灭,安南军八万太远、士气也不堪战。故张辅能在湖广聚集四十多万大军,已经到了极限。
他不仅不回避汉王朱高煦的主力会战方略,反而要将这种方略发挥到极致,便是尽量聚集主力、进行一场“平汉战役”中空前规模的大战!
大明水师大多船只都用于运粮和弹|药了,不过张辅仍旧调动一部分水师战船,南下向永州方向袭扰叛军的辎重官船。
……从辰溪县的驿城墙上,回望四周,无处不是崇山峻岭。
汉王军北路统率瞿能,左手按在腰刀刀柄上,眺望着远方。他身上的肩巾与斗篷在风中飘荡,脸比以前更黑更瘦了。本来瞿能的面部骨骼便比较粗大、此时轮廓显得更加凸出。
从贵州到辰溪县这段路、虽然也多山,但是沿途有驿站和仓库,粮秣不必担忧。而接下来的征程,将会充满各种凶险与未知。
瞿能一言不发,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东面的山影之间。那是北路军将要进军的方向!各部陆续到达辰溪县之后,大伙儿便将改道,穿过东面那边的山区,向宝庆府新化县进军。
此段路十分难行,非常考验将士们的忍耐力。瞿能打算将大军分作数路,沿着山路分散行军,到达新化县后再聚集成军。
驿城外面的大路上,一队队将士正有秩序地行进着。鼓乐横吹的声音之间,时不时还有人们的呐喊声传来。但是军中绝大多数将士,并不知道夔州已经沦陷!许多人或许也不太清楚丢失夔州意味着甚么。
瞿能已严令诸部大将,对这个消息保密;并许诺,大将们的家眷会由西平侯沐晟负责,在必要时候迁往成都府,由沐府负责保护。因为北路军有很多四川军籍的将士,要是他们知道老家快丢了,很难不军心动摇……
此前,汉王府对瞿能下达了按原定方略进军的命令。瞿能很清楚汉王的考虑,便是以攻代守,放弃对四川的增援;意图以湖广会战的胜利、来挽回此时的危险局面!
汉王似乎也意识到了,瞿能部走这条路,会有各种凶险。所以瞿能拿到的军令里,除了长史府写的照方略进军的命令,还有汉王亲笔加注的一行字:相机行事。
那四个字的意思,便是允许瞿能在实在无法完成既定方略时,可以改变路线;毕竟如果无法完成计划,北路军过去送死、还不如放弃。
就在这时,两骑向驿城的大门奔来了。不一会儿,便有一个陌生武将快步爬上了城墙。武将被查过印信之后,走到瞿能面前,他单膝跪地,呈上一封信道:“大帅,此乃守御府北司的弟兄刚送到辰溪据点的消息!”
瞿能接过来,看了一眼漆封,撕开信封,看信里的字:常德府柳升军已倾巢而出,向东南官道开拔。
看完这个消息,瞿能的神情变得更加凝重;他的面相一向比较严肃,此时表情忽然非常可怕!
……常德官军放弃城池,向南进军。这个动静表明,敌军大将已经提前猜到了瞿能的意图,判断出瞿能军不会去常德府。
夕阳的余晖落在沅江的起伏波浪上,鳞光闪闪。这时候瞿能军约七万人已在各处扎营。照两天前的军令,各部大将陆续来到了中军行辕议事。
站在公案一侧的斥候营武将,尚不了解刚刚的军情变化。他正向周围的大将们讲述前方地形。
武将指着桌面上的图叙述着:“从辰溪县往东、至溆浦县,此段路并不算难行;我部大军只要沿沅江东进,三天后便可抵达溆浦县。但继续东行,便会进入梅山北麓山区,无官道可走,只能走山谷间的小路。
大军将兵分三路,斥候营将士已探明道路,会派人作为各路大将向导。大军大致沿渠水以南的山谷道路行军,翻越梅山北麓群山之后,在新化县附近重新聚集……”
瞿能一直没有吭声,他甚至有点走神。后面大伙儿说的话,他也没太留心听了。
常德敌军的动静,属于汉王守御府北司打探到的消息;今天黄昏时才收到的奏报,瞿能尚未公诸于众。他也没决定好,此刻该如何抉择。
议事的时间并不长,诸将见瞿能无话可说,纷纷告退。
没过一会儿,瞿良材亲自沏茶过来,双手恭敬地敬茶上来。瞿能看着唯一的亲人,他的神情难得地没那么严肃了,他温和地说道:“你不用在这里侍候着了,去军中瞧瞧罢。”
瞿良材抱拳道:“是,父亲。”
门外,天还没黑。瞿能看着儿子壮实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的老娘、妻儿、孙子,一众亲人的头颅被悬挂在成都城城楼上,那个情形忽然又浮现在瞿能心头。他顿时感觉心中一痛,无尽的悲意、愧疚顿时涌了上来。
接着想到罪魁祸首薛禄,瞿能的牙咬紧、手握成拳头,在桌案上“砰”地打了一拳。周围的文武和侍卫见状,都纷纷侧目。
瞿能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大伙儿也不敢问,都愈发小心谨慎起来。
沉默之下,瞿能的胸中波涛翻滚!除了全家的仇恨,还有以往的耻辱;想当年建文朝官军五六十万人北伐,接连大败,那简直是瞿能戎马生涯中的奇耻大辱,至今不能甘心。
而今张玉的儿子、仇人薛禄,都在湖广敌军中,瞿能绝不愿在这些人面前认输……
瞿能走出中军行辕,望着远处的山影。远景让他渐渐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尽力思考此时的局面。
作为多次独掌一方兵权的大将,瞿能能理解汉王此役的部署。先前汉王将主力分作三路、部署瞿能的北路走眼下这条道,除了许多实际的考虑之外,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原因:尽可能地吸引张辅到湘西地区来,进行决战。
双方的形势,主要的差距不是军力,而是粮饷;到了湖广对峙阶段,张辅还有水路转运之利。因此张辅可以选择对峙不战、消耗时日的策略,最先受不了的肯定是汉王军。
汉王军的方略,便是利用瞿能一路,威胁湘西地区;然后吸引官军前来清|剿收复,双方不断增援,以期演变成两军的大会战……
到了瞿能抵达辰溪县的时候,情况开始变化。瞿能发现,继续往宝庆府方向进军,危险比较大。
这时候他当然不能去常德府。常德府地区西、南环山,北、东、南三面环水,在敌军重兵环视、水师控制之下;瞿能数万人被分割在北面,既无重兵器,也得不到主力增援和可靠的弹药粮草补给,占领常德府无甚作用,且很容易被聚歼。
当此之时,瞿能军最稳妥的办法,是返回贵州、再南下广西,寻汉王军主力会合,然后与汉王军主力一起北进。
可这条路路程不下两千里,不仅会让北路军兵马疲敝,而且得耗费大量时间;造成的结果是四川布政使司的危险增大,汉王府的粮饷维持会进一步恶化!如此一来,瞿能一路是稳妥了,却将风险转嫁到了整个汉王军的全局上。
各种画面在瞿能脑海里闪过。北平的那天晚上,汉王朱高煦的面孔忽然出现在黑夜中,他只说了一句:瞿将军信我?
瞿能站在行辕门口,重新把目光投到了东面的山影之间。
……九月二十九日,永州府城东面的码头附近,硝烟滚滚炮声轰鸣。
朱高煦骑马赶到江畔,只见敌军的十几艘战船正在码头附近,距离停靠在码头上的汉王军粮船只有百余步!敌军战船上枪|炮齐鸣,各种火箭、神火飞鸦等火器在空中向北飞舞。
两艘粮船已经燃起了大火,船上喊叫声震天,将士们正在用水车运水救火。岸上的汉王军步营,也在用各种火炮攻击,炮声轰鸣中,江面上被落下的炮弹击得溅起阵阵白色水花。时不时有一炮击中敌船,但并没有将其击退。
这时江面西边出现了数艘沉甸甸的小船,看起来装满了火药和薪柴,向敌船顺流划了过去!敌军大战船之间的小船升起了帆,在北风中向小船趋近。江心一阵火器弓箭对|射,靠近的船只之间、相互投掷燃烧的火油罐。没过多久,江中的火船便在巨大的燃|爆声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向南岸飘去。
西边的汉王军十几艘大船终于赶来了,组成舰队成三列纵队直趋敌舰。敌军战船各条船上的水轮“哗哗”作响,在水轮卷起的白浪中,他们调头离开码头,向江心航行,慢慢形成相互策应的战斗队形。
良久后,两军的三十多条大船在湘江上鏖战。双方以火器对射,那些神火飞鸦等火箭没甚么准头,在空中乱飞,时不时才能击中一只汉王军战船、装|载在飞鸦里的火药在船上起火。两军很快接舷,将士们搭木板在船上拼杀,湘江上杀声震天响。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了“轰”地一声燃|爆巨响,一艘敌舰的侧舷燃起了大火,黑烟滚滚直冲天空。但好几条汉王军大船已被攻陷,许多将士被赶进了水里,水面上人头直窜,穿着甲胄的将士没一会儿便沉入了水底。
汉王军剩下的大船边放火铳箭矢,边向西退却。敌军战舰也没有追赶,随后一边救人一边渐渐向东驶离。
朱高煦在案上观望了近一个时辰,发现汉王军临时组建的水军,与官军水师的战斗力还是有一定差距。他对身边的大将说道:“看样子,一时半会咱们没法取得湘江治水权。只能尽量依靠陆上据点和小火船,在永州府附近夜袭深入的敌船;以保护水路的军需粮秣向北运调。”
武将们抱拳道:“末将等遵命。”
朱高煦翻开地图看了一会儿,转头招手让赵平靠近,指着图上的一处用朱砂标注的据点,“永州府西南,这个‘大阳川水’仓库(紫水河),派人去建造更多仓库。水路的军需运到这里,存放到仓库中;然后从陆路运调,以减少被敌船袭扰的损失。”
赵平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说完便拍马回府城去了。
府城南面的大路上,大量的将士正在往城池这边行进。大地上旌旗如云、鼓声随处可见。汉王军主力正在陆续抵达永州,总兵力二十多万人!
计有中路、南路两军共十四万步骑,以及降兵约八万多人。吴高军战败投|降后,汉王府在桂林挑选出了大部分军士,进行了整编训练、分发军饷。一些京营将士和许多武将因为暂时不太可靠,未能加入到汉王军中。
及至中军行辕,盛庸、平安、侯海等人也迎了上来。盛庸执礼罢,径直说道:“末将等刚得到消息,常德府官军业已南下;敌军大批人马,从长沙府、潭州府等地向宝庆府方向进军。北路军的动静,怕是被敌军探知了。”
朱高煦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头,转头问侯海:“还没有瞿能的奏报?”
侯海拱手道:“回王爷,尚未收到。”
朱高煦走进大堂,径直走到公案旁边,双手按在案板上,俯视着铺在上面的大图。军中总有一些习惯,因为朱高煦常把地图铺在桌子上,侍卫们渐渐也会这样布置中军大堂。
盛庸的声音镇定地说道:“北路军若继续向宝庆府方向进军,很可能被敌军优势兵力围堵,陷入危境。但若瞿能不从北面过来,咱们至少两个月之内,面对湖广敌军便处于极大的劣势,汉王军兵力将不足敌军一半、而且不能控制湘江。”
朱高煦沉默了很久,转头问盛庸:“如果盛都督在瞿能的位置,你怎么做?”
盛庸毫不犹豫道:“还是会从北面前来会合,不过末将不会再去宝庆府,而是靠近梅山东面的山区丘陵,设法摆脱敌军围追;此法虽很危急,但此时值得为三军冒险。”
朱高煦正色道:“瞿能也会这么做!我还是相信他的见识。”
他转头看向平安,说道:“平都督聚集骑兵,准备好北上增援瞿能。”
平安抱拳道:“末将遵命!”
长沙府、潭州府的江岸上,聚集了大量的水师战船。从岸上一眼望去,仿佛水面上凭空建起了一座浮城。
薛禄军、谭忠军、陈懋军共二十万步骑,很快就要抵达长沙和潭州附近了;这些战船,正准备要运送各部将士们去湘江西岸。
这时张辅收到了中军行辕文官的禀报,他看完之后,说道:“珉王带着六千多人,正往长沙府而来。”
马上就有部将嘀咕着抱怨:“珉王这时候到来,不是耽误大军渡江么?”
张辅心里也不高兴,但他没有说出来,只说道:“安排一些船,运送一批将士到西岸后,再送珉王的人马过来。”
珉王以前的藩国在云南,永乐初被汉王占了,珉王便奉旨就藩湖广省武冈州。
武冈州正好在宝庆府西南。珉王也挺有见识,必定看出来宝庆府那边要发生大战了;所以珉王才会在这时候,径直抛弃了他的王府,往长沙这边逃来。
汉王朱高煦起兵以来,为避免树敌更多,对待他的藩王亲戚们还算厚待。珉王与汉王也没仇,原不必擅自跑路的,但珉王与西平侯沐晟有仇!
沐晟在汉王起兵之初居功至伟,在汉王府那边必定是有地位的人。所以珉王才不愿意落入汉王军之手,忌惮的正是沐家。
不过珉王来的时候不太巧,正是张辅进行大规模调动部署的时候……
当此之时,张辅已制定了在宝庆府地区进行大战的方略。
他的中军四万多人作为前锋,并从各部抽调的万骑骑兵增援,率先向新化县(宝庆府西北方)进军;薛禄军、谭忠军、陈懋军二十万人,随后也要横渡湘江,向西南方向宝庆府地区调动;柳升军十万人到达益阳县之后,改道向南进军,往新化县西面挺进。
并调左副将军何福部十万人西进,向宝庆府城方向靠拢。
张辅作出如此部署,是基于对叛军瞿能部的推测判断,认为瞿能会走新化县这条路!
张辅正在聚集优势兵力,在新化县、到宝庆府城附近的资水之间,先对瞿能叛军进行堵截围攻。意图在湖广战役的初期,先灭掉瞿能一路。
然后大军以东西横面展开,由北向南进军至宝庆府城附近;何福军则从衡州府西进,与官军主力会合后,成为大军左翼。各部一字摆开向永州方向迎击叛军主力……
几天之后的十月初三,珉王及其仪卫司率先渡过了湘江,到了长沙府城。张辅只得前去拜见,按照太祖皇帝定下规矩,张辅在门外行叩拜之礼,报上官职姓名;然后才允许进珉王落脚的地方拜见。
上座上的珉王穿着红色团龙服,对张辅也是相当客气,他的声音很和气:“英国公免礼,请坐。”
“末将谢珉王殿下。”张辅拜道,在侧面的一条凳子上坐下来。
珉王马上长吁短叹道:“俺早就多次上奏朝廷,沐晟要谋反!而今果不出其然。”
张辅心道:那沐晟是被汉王裹挟造反的,光凭沐府怎么造反?但张辅不想与珉王争执,便随口附和了一句了事。张辅这几天忙碌非常,只想尽到礼节之后,赶紧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入内,向珉王弯腰道:“王爷,门外有个武将,说有急事想进来见英国公。”
张辅听罢站了起来。珉王挥手道:“军务要紧,准他进来。”
宦官拜道:“奴婢遵命。”
不一会儿,便有个武将疾步走进来,先向珉王单膝跪地行了军礼,便走到张辅跟前,俯首过来小声说道:“新化县来报,斥候于县城西北边的塘口乡,发现大量叛军!”
张辅的脸色因情绪波动而微红,抱拳向珉王拜道:“末将军务缠身,失敬失敬。”
珉王道:“英国公应以大事为重,后会有期。”
于是张辅拜别了珉王,走出大门。他立刻对身边的武将道:“你先回中军行辕,叫人写好了军令,本帅随后就到!
军令便写,叛军翻山越岭过来,兵马疲敝;命令新化县的中军步骑立刻西渡资水,尽力堵住叛军南下,骑兵大队应能于近日赶到。”
“末将得令!”
张辅骑马带着随从向中军行辕赶回,虽然湖广的风已有些寒冷,但他的脸庞仍旧发热。叛军瞿能部的动向在预料之中,出现在了新化县;这一场大战,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开始了!
纯粹靠推测判断出了叛军的路线,张辅此刻觉得开局甚好,信心又增加了几分……不过叛军到新化县也太快了,柳升、薛禄等官军尚未到达指定位置,让此事不是那么完美。
双方数十万人规模的大决战,不可能一下子就能同时到达一个战场,总是会从这种局部的角逐中、逐渐推进大战的进程。张辅觉得,瞿能也不过如此、“靖难之役”的败军之将而已,一开始便自投罗网!
张辅到了中军行辕,看到太阳已经西垂了,便签押了军令,对信使道:“以最快的速度,日夜兼行,尽快送到新化县!”
他接着连续下达了几道军令。命令位于宜阳县以南的柳升部、调骑兵前锋先行,赶往新化县增援;命令已到湘江西岸的各路大军,抽调骑兵向新化县出动。
张辅认为,以新化县的中军四万多人,加上各路陆续增援的骑兵大队,直接便可以灭掉兵马疲惫的瞿能部!
他又传令亲兵护卫骑兵,明早启程!张辅准备亲自赶往新化县督战。
……瞿能部约七万步骑组成的三路人马,于十月初便都走出了山岭,在附近一个叫塘口乡的地方聚集。
他前后几次派人探听新化县的敌军兵力,判断出敌军只有四五万人,便又在塘口乡等了两天。一则让翻山越岭的将士们稍作休息,二则之前的路不好走,有些人马掉队了,等两天能减少因行军困难造成的损失。
十月初四下午,瞿能率军渡过了资水的一条支流,抵达了新化县的资水西面。斥候禀报,敌军已渡过资水,在一条未能探明名字的小河南岸扎营,正在构筑工事。
瞿能带着一股骑兵,径直南行到达了小河北岸。他向东张望,一时没看见有大股敌军的踪迹。斥候武将道:“大帅,敌军在东边约七八里地外,位于这条河的南岸。”
“你们俩,从这里跑马过河!”瞿能用马鞭一指,下令道。
面前这条河比较窄,冬季的水看起来也几乎枯竭了。两骑拍马冲进河里,顿时水花飞溅,河水很快就浑浊起来,马蹄径直踩到了河底的淤泥。
没一会儿,两名骑兵便渡过了小河,接着又勒马重新跑了回来。
瞿能便道:“命令前锋去敌营西北方向,在靠近敌军数里地的地方,找一处能扎营的地盘。”
一个亲兵拿了写着瞿能亲笔的“军令如山”的令旗,抱拳道:“得令!”
瞿能率众返回,寻见了大军人马,他马上又传令各部大将,向着官军驻扎的方向进军!
没一会儿,几个武将向这边过来,有人询问道:“大帅,俺们要攻打新化县敌军吗?”
瞿能摇头道:“湖广这边的伪朝军队很多,后面肯定有马队和大军来援。咱们没有火炮,箭矢弹药携带很少,军粮也无法久持,现在来不及与新化县这股敌军周旋了。不过咱们人多,可以吓吓敌军。”
话音刚落,前面的大路上便传来一声“报”的喊声。
不一会儿,斥候武将过去相认之后,便带着那军士过来了。军士下马单膝跪地道:“大帅,弟兄们今天下午在新化县东边,看见了很多敌骑,全是马兵!没有一万五,也有一万骑!”
身边的武将们问道:“大帅是否改变军令?”
瞿能想了一会儿,抬头看了一眼西边接近山顶的太阳,摇头拒绝了。
瞿能在辰溪县时、决定走新化县这条路,事先估计过官军各路大军的位置,觉得有一定机会;但消息很难准确,整个行军本身就在冒险,此刻他的胆子也很大。
大军行进了数里地,前面便能看见前锋军和辎重营的人马了,辎重营正在干活,帮着修建营地。于是各部大将找到选好的地方,下令扎营休息。
瞿能军和伪朝官军相距约只有六七里。及至天黑,敌军大营仍无调动的迹象;不过因为靠的太近,斥候已有伤亡的禀报。
这时瞿能召集了卫指挥使以上的大将,到临时的行辕里议事。等大伙儿陆续到了,瞿能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此时必定有大量敌军步骑,会先后抵达新化县附近地区;新化县以南的宝庆府也会有敌军堵截。因此我部不能丝毫耽误,应尽快摆脱新化县敌军。
今晚诸位便连夜拔营,向南面的山区行军。这边道路地形平坦宽敞,大概三十里地后进山,那时正好天亮了。大军进山之后,不利于骑兵展开,敌军马队追兵便奈何不得咱们了。”
众将纷纷附和。
瞿能见状,便立刻开始安排最精锐的一卫,作为后卫人马。
英国公张辅率数百骑到新化县时,天已亮了。此时太阳还没升起,初冬的薄雾笼罩在丘陵河流之间,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颜色。
张辅拍马冲进叛军的营地,回顾四下一片狼藉。藩篱木桩、扎帐篷留下的木头,乱糟糟地丢弃在营地上,还有很多被掀翻的石土灶,里面青烟缭绕,木炭的余烬冒着烟、现在还没烧完。
只是这里没有了一个人影!
中军副将新安伯徐亨随后赶了过来,与张辅一起观望着敌营的光景。俩人都沉默不语,气氛变得十分诡异。年轻的徐亨脸色十分难看,一直小心留意着张辅的反应。
张辅的脸色铁青,转而露出了一丝病态的殷|红。他在马背上忽然扭转上身,看着徐亨;徐亨正好也在观察着张辅,俩人面面相觑。
徐亨尴尬地说道:“昨日末将已收到大帅的军令,依照命令将中军移师资水西岸。恰逢叛军进逼,末将兵少,却亦不敢后退半步!只好就地立营。那时天色渐晚,叛军在数里地之外扎营,末将以为叛军人多势众、会在今早进攻……”
若照军法来看,徐亨没多大过错,他即未抗命、也没后退。但是令张辅恼怒的是,徐亨先于叛军至少两天到达新化县,竟然甚么也没干!
北面有资水支流,南面有山。徐亨率中军数万众在这里,手里有那么多人可用,却完全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试图阻止叛军南下,甚至连一箭也没放;更可笑的是,昨夜叛军连夜拔营而去,陈亨也没有任何反应!
张辅心道:这个徐亨虽是勋贵,但与常年征战的大将们相比,能耐着实差得太远。
张辅重重地呼吸了几口气,总算忍住了心中极大的怒气,他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尔先祖父在沙场拼杀,操劳成疾,封爵不易,徐将军定要珍惜。”
徐亨满脸涨|红,垂着头无言以答。
张辅又回顾左右,训话道:“湖广之大战已然开始!一处没有尽力,皆可能影响全局,辜负了圣上之重托!尔等好自为之!”
柳升部骑兵将领抱拳道:“末将请命,即刻率骑兵追击!”
张辅看了那将领一眼,“你昨天傍晚便到达了新化县,过了一整夜,徐将军(徐亨)还没告诉你这边的地形?”
徐亨的脸色更红,就像猪肝一样。
“瞿能叛军一走,新化县已无用处,全军拔营!”张辅下令道,“骑兵先行,中军各部随后。诸部沿县城正南方向,走山谷间的大路,进军宝庆府(邵阳市附近)。”
众将抱拳道:“末将等得令!”
两天以前,当张辅离开长沙府中军行辕之时,便派出了官吏、去往各处告知大将们:中军行辕已迁往新化县。以便各军大将的奏报,能尽快地送到新化县中军。
十月初五,张辅便在中军6续收到了柳升、陈懋、谭忠、薛禄的军报,他们禀报了军队所在的位置。各部一般是以附近的城池为参照、跑马估算距离。
这是张辅军令大将们做到的事情。数十万大军、调动本已不易,若是不能掌握各处的动向,部署必然十分困难。
唯有左副将军何福的奏报,张辅至今没有收到!何福军最近的一份军报,已是五天之前了。
张辅派出了小股马队,前往宝庆府方向寻找何福的主力,并下令何福立刻通报军情……
当天晚上,官军中军及柳升部前锋马队共五万多人,在新化县南面四十余里的山谷之间扎营。
新化县以南大片地方,全是南北纵横的山脉;不过山间有宽窄不一的山谷和丘陵地带,有道路通往南边的宝庆府。张辅走的这条路,位于瞿能叛军逃窜的路线以东,要比瞿能那边的地形稍微平坦宽敞一些。
这里两边都是大山林,但中间的谷地也很宽阔,周围有一些村庄。附近的村子里的狗叫此起彼伏,十分聒噪。
不过夜幕降临之后,那一声声的狗吠,倒让人觉得多了几分人烟气息。没有炮声、没有铳声,此地的周围也完全不可能有敌情,入夜后已然感受不到战阵的气氛。
张辅住在一间青瓦房里,在油灯下面,他还坐在桌案前忙活着。
他放下毛笔,倾听了一会儿周围的动静,只能在心中暗自提醒自己,战事已经十分紧迫了。宏大的战场,不能直接用眼睛和耳朵感受到,只能靠想象!
本来瞿能部出现于新化县、被提前预料到了,此事让张辅感到此役开局很顺利;但很快他就被泼了一盆冷水!副将徐亨的糟糕表现,让第一阶段阻击围攻瞿能部的方略落空;最紧张的形势向南转移。
南面的军情,却因为何福部的了无音讯,现在张辅无法了解。此时的形势,让他感觉十分头疼……
不过张辅依据五天前何福的位置估算,若是何福部按照军令正常行军,此时应该已靠近宝庆府城。何福军,目前变成了最接近瞿能军的人马!
这不是张辅愿意看到的局面。盖因柳升军从常德府出,距离宝庆府最远;薛禄、谭忠、陈懋到达长沙府和潭州府后,要坐船渡江怠误了一些时间。而位于湘江西岸衡州府的何福军,便成了到达宝庆府最快的一军人马。
张辅仔细琢磨着桌案上的地图,对照着事先准备好的卷宗,估计瞿能部到达资水最近的路线、约有二百里。又因新化县南边的一段山区道路难走,所以张辅判断,瞿能叛军抵达资水北岸,至少需要四天一夜。
十月初八傍晚或初九日,瞿能才能接近资水。
张辅在纸上随意画了一个三角形,勾三股四玄五,若何福军走斜边、向西南方向进军,便是能最快靠近瞿能叛军的路线……张辅推测判断:如果何福军确实到了宝庆府附近,只要他们转向西南进军,则必定可以截住瞿能叛军!
但是何福究竟在干甚,此人可信么?
永州的汉王军主力、最近几天的动静如何,张辅暂时也没得到任何消息。
他希望,不仅能得到何福军禀报的消息,还能得到中军远调过去的斥候、锦衣卫等多方面的消息佐证军情。同时从多处获得消息,是佐证军情准确的稳妥办法;张辅不止一次带兵作战,这些经验还是有的。
张辅仔细思考了半晚上,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放弃会战第一阶段的目标,放瞿能部南下;要么只能依靠何福军继续完成战役的前期方略!
……次日一早大军拔营,张辅6续又收到了很多军情奏报。他翻找了一会儿,现左副将军的印信漆封,立刻拆开来看。张辅心道:他|娘|的,何福总算是送来奏报了。
何福军果然已接近宝庆府城!
奏报文书称,何福于两天前写过军报、送往长沙府(张辅至今没收到)。他们靠近宝庆府城之后,已从舟桥渡过资水;又打探到一股叛军正在新化县南面山区,何福便决定向西南方面进军,截击这股叛军!
张辅翻了两页,看到后面写的内容……大致描述了汉王叛军各部的动静,叛军主力已从永州府城北出;而其骑兵数千及偏师数万位于其西面、正在从大阳川水北进。何福已派斥候盯住汉王军各部的位置。
看到这里,张辅的神情渐渐激|动起来,隐约的希望在他心里蔓延。战机稍纵即逝!军功从来都是火中取栗!
周围骑马的武将们见状,纷纷侧目。张辅便把何福的信递给身边的人传阅,当众忍不住说道:“宁远侯毕竟是老将,不会一丁点事也要本帅亲自去安排。”
他说罢已不再犹豫,立刻作出了决断,下令道:“马上写好军令,快马送去何福军中。本帅赞同他的做法,叫他一面进军,一面督促各县官吏,将资水上的船送到府城水门、或烧掉。并在资水沿岸设营寨据点,将叛军瞿能部围堵在资水北岸!”
中军文官拱手道:“下官遵命。”
张辅又道:“再告诉何福,截住瞿能叛军后的两天之内,他便一定能得到六万人的增援;五天之内,我官军主力大部人马将会向他靠拢!”
……此役之功,说不定正是张辅不信任的何福!
只要何福拦住了瞿能部,即便不能立刻灭掉瞿能这股叛军,也能为官军争取到极大的优势。
何福军与瞿能叛军只要蹉跎几天,双方的援兵便会6续赶到,在资水附近展开大战。
瞿能叛军刚刚走完了千余里山路,兵马疲敝,缺衣少食;而叛军的总兵力处于逆势,却不得不全军拖入大战的旋涡中……几十万人,哪有想脱离战场就能办到的?此时进行决战,张辅实在想不出能战败的理由。
决胜的战机已拨开迷雾,隐约出现在前方。不管张辅怎么猜忌何福,巨大的军功摆在面前,如论如何、张辅也舍不得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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