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照的大宁城中,来来往往的客商却并不少见,既有前来闯北口的汉商,也有来此与汉商交易的蒙古人。双方你会几句蒙语,我会几句汉话,竟然在大宁城西自发地形成了市集,有了如今的局面。
蓟镇总兵衙门的名字没有改,但驻地已经搬来了此处,位置就在城北偏东。
总兵衙门的气氛与西市的熙熙攘攘截然不同,此处一贯是城中最为肃静的一处地方。衙门门口巍然竖立、一动不动的戚家军守卫和时不时游哨而过巡兵则更为这种肃静增添了几分凝重的杀气。
肃杀。
总兵衙门附近,最适合的形容词便是肃杀。
不过其实在总兵衙门里头,这种肃杀感反而要轻许多,就如同此时半躺在黄竹躺椅上的戚继光一般,甚至有些悠闲。
只是戚继光虽然看似在闭目养神,但他的左手手指一直在轻快地敲打着躺椅的扶手,显示了他的心情并没有他的形象那样轻松。而他右手手中拿着的那一纸信笺,便是导致他今天在此苦苦思索的始作俑者。
“大帅?”一名高大雄俊的年轻将领小声喊道。
戚继光没有睁眼,只是闭着眼“嗯”了一声。
“您真要去京师了?”
“嗯。”
“不去不行吗?”
“嗯。”
“为什么?京师那种地方您还不知道么,咱们要是去了那里,可不定被人家挤兑成啥样啊!”
戚继光依旧没有睁眼,淡淡地问道:“谁挤兑咱们啊?”
“那群公爷侯爷啊!”年轻将领一脸急切:“他们是什么身份?世袭罔替、与国同休啊,他们历代掌握京营,现在被大帅夺了饭碗,能不把大帅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到时候……”
“到时候怎样啊?”戚继光叹了口气,摆摆手:“这档子事跟我戚某人没什么关系,国公爷也好、侯爷伯爷也罢,就算真有什么不满,那也是去找高宫保申述,找我有什么用?
我一个奉旨行事的武臣,就算被他们挤兑死了又如何,我死了就没有别人能去做这个禁卫军司令了?笑话,高宫保手底下有的是人可用,你还以为这个禁卫军司令,就我戚继光能做得来?”
“大帅何必妄自菲薄?”那青年将领不服道:“早几年您要是这么说,那还有些道理,高宫保手里还有马、刘二位老帅可用,但现在他不用大帅您,还能用谁?马栋、麻贵还是刘綎?这三人虽然看似也还行,但论名声、威望,谁瞧着像是能镇住六万大军场子的人吗?”
“呵,也还行?”戚继光终于睁开了眼,斜睨了那青年一眼:“你手底下的战绩,跟这三位比,拿得出手么?”
青年顿时脸色涨红,但兀自不服,硬着脖子道:“侄儿是没有那样的机会,如果把侄儿换去他们三人当时的位置,侄儿虽不敢说比他们做得更好,但也自信至少不会比他们干得差!”
原来这年轻人竟然还是戚继光的侄儿。
“戚金,你是不是后悔一直跟在为叔身边?”戚继光没有评价他的话,而是问道:“你若是想要去更容易建功立业的地方,为叔豁出这张老脸,也不是不能去和高宫保求个保举,举荐你去辽东。”
戚金愣了一愣,马上摇头道:“去辽东岂不是跟着李成梁混?不去!侄儿跟李成梁尿不到一个壶里。”
戚继光仿佛没听见戚金直呼李成梁姓名,而是淡淡地道:“也可以不跟宁远伯,去辽阳跟曹协戎。”
戚金皱眉道:“曹协戎?人倒是没什么恶名,不过现在高宫保回京了,曹协戎在辽东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
戚继光瞥了他一眼:“你是怕他斗不过宁远伯,到时候连累你了?”
“那倒不是,只是侄儿怕他被宁远伯压得狠了,说不定侄儿也捞不到打仗的机会。”戚金苦笑着道。
戚继光道:“那你就更该去他那儿了。”
“这是为何?”戚金愕然一愣。
“戚金,武将虽然大多数时候身不由己,但一旦你到了一定的品级、职务,就不能因为这一点便忽视了关心朝政。”戚继光叹了口气:“为叔指点你最后一次:你背后是我,我背后是高宫保。”
戚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挠挠头,陷入了思考。
戚继光却懒得等他思考了,说道:“戚家军的人,我会让你带走几个,至于兵……四千人你带走三千。”
戚金大吃一惊:“那您怎么办?您去做禁卫军司令难道不要亲兵?”
“我不是还带了一千吗?怎么不要亲兵了。”戚继光摆手道:“你以为禁卫军和别家一样,是我可以任意摆弄的?这一千人带过去,说是亲兵,就真的只是亲兵,连身份都不能往禁卫军里掺的。”
戚金愕然道:“那他们的军饷怎么办?不按京营的算?”
“嘁,你想得倒美。”戚继光摇头道:“依旧是浙兵军籍,算为叔的随任家丁。”
戚金一听,顿时忧心忡忡起来:“那不还是得倒贴钱?侄儿还以为到了京师,至少这钱不必自己往里头贴了呢。我说大帅,这到了禁卫军……有没有进项啊?要是没有进项,这贴钱可不是长久之计。”
这是个现实问题,戚继光迟疑了一下,才缓缓道:“还不清楚,不过我想以高宫保的为人,他应该会考虑到这些的。”
戚金张了张嘴,最后只能叹了口气道:“希望如此吧。”
戚继光点了点头,忍不住再次叮嘱侄儿,道:“三千戚家军是为叔能给你的全部本钱了,到时候你在辽东可既要小心,也要大胆。该谨慎的时候要谨慎,不要仗着手头有精兵强将就肆意浪战,也不要因为担心损失而畏敌避战。个中考量,自己一定要有,明白吗?”
“是,侄儿明白。”
戚继光点点头:“去吧,分头去跟你那些叔叔们说,都通知到了之后,为叔再升台点将宣布这件事。”
“是,那侄儿去了,叔父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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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营原在京师城内城外各有一校场,不过这次高务实新编禁卫军之后,把这两个在他眼里“充满腐尸气息”的校场都弃而不用了,却在城北设立了一处新的大校场,今后的禁卫军将全部在此驻扎和操演。
这处地方现在的名字高务实直接没问,但他知道这地方在后世差不多就是国家体育馆到奥林匹克公园的范围。不过此时还没有奥海,因为奥海是后来人工开凿的。
这里眼下只是相对比较平缓的一块区域,田地倒是不多,已经被兵部买下来了,剩下的荒地就更不必说,直接征用了事。
今天高务实正带着一大帮子人来这里视察,以确定禁卫军大营的各类建设规划——大营这种东西可不是圈了地就能用的,房子要建妥,水源要保证,道路要筑好,粮草要储存……总之屁事还多得很。
今天陪同高务实一起来的,除了兵部的几个郎中、员外郎、主事之外,更多的还是五军都督府的一大堆勋贵和官员——虽然这群人实际上马上要和禁卫军实际“脱钩”了,但毕竟禁卫军属于京营,而京营还是归他们管,所以他们暂时还是得来猪鼻子里插葱,装个象。
当然,其实也不完全是打酱油,因为高务实还需要他们破费一二:京营所属的禁卫军建大营,你们五军都督府不能光等着兵部出钱啊,你们这些“正管”难道不得出一部分?
不过这破费,从朱应桢开始,大家基本都是认可的——这就好比一次性买断,从此之后打仗的那些破事就不归他们负责了,比以前三大营的“选锋”还要利索。
[注:明代的京营制度非常复杂,虽然一说都是“三大营”如何如何,其实很多东西记载都很混乱、残缺,比如三大营平时和卫所之间的联系如何、三大营各自驻扎何处,亦或是集中驻扎的,等等这些玩意儿,我查遍《大明会典》都没搞明白。
有一部分专著、学术论文中有提到过零零散散的一些,但我又发现他们的意见也经常不同,因此这个问题只能说是悬而未决了。本书中便不对原先京营的驻扎、与卫所联系等事项进行说明,直接从禁卫军单独建立大营开始写。望周知。]
对于高务实选定的地方,朱应桢他们根本没有二话,今天跟着来也完全只是因为“礼仪”问题,就好比大家都知道代皇帝搞一些礼仪活动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但只要皇帝点了你的名,那你就得去。不仅得去,还要显得自己荣耀万分。
无他,勋贵们现在就这点作用。所以不管这活儿多无聊也得干啊,总比带兵打仗强一点,至少不会死是吧。
看着高务实在和兵部的一群官员分析这里有水源、那里可以修条路、这边地势平坦适合做校场、那边有一圈儿小山可以设立哨岗防线等等,朱应桢他们简直瞌睡虫都上来了。
最难过的是高务实偏偏还很重视他们,每提到一个问题都要征询一下他们的意见,这可真是要了命了——咱们哪懂这些玩意啊,你问这个还不如问过几天促织大战的时候选哪只虫儿赢面最大。
前前后后花了两个多时辰,基本上圈定了主要的设施规划,大家直接到附近开野营——“炊事班”是现成的,因为这地方离见心斋不远,高家家丁护卫队已经派了人过来做饭。
高务实没和兵部的下属们一道吃,而是和勋贵们一起,当然主要原因是需要商量点事。
“二位国公爷,招募的事情,你们定下章程了没有?银子的事,我昨天已经和张公、沈公二位提过了,他们二位原则上已经答应下来,初期拨款五万两银子,后续大概还有五万到八万左右。”
一说这事,朱应桢就开始叫苦了,拉着高务实的手道:“求真,这事说得正是时候……你说,能不能把这件事交给别人来办?”
高务实看起来很诧异的样子,愕然道:“交给别人?为什么啊,这事归你们五军都督府管啊。”
朱应桢苦笑道:“五军都督府什么情况你还不知道吗?求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都督府那边的军籍就是个摆设,里头的名字和卫所里的人头根本对不上号的。”
英国公张元功也连忙插嘴道:“是啊是啊,求真,我看这事也不适合咱们五军都督府——你看这次也不是在军户里招人不是?你又不准找那些京师的游侠少年,可这流民……也不好招啊,平时倒是一会儿听说这儿有流民了,一会儿听说那有流民了。可他娘的这些流民一般也不会来京师啊,咱们这一时半会儿实在没地方招人……”
高务实皱眉道:“就不能派人稍微跑远一点么?顺天府这边没有,保定、河间、真定那些地方呢?尤其是霸州,那边的响马剿之不尽,能收编一些也是好的。”
“保定什么的也还算了,霸州那鬼地方谁愿意去啊,也就打着你京华的旗帜敢往那边跑……之前鲁北黄泛,霸州那边也跟着受了波及,听说现在也乱得很,京营里根本没人愿意去那里招人。”
他喵的鲁北黄泛,霸州都受波及了?你当我地理盲?
不过想归想,高务实也算是真服了这些京营的大爷们。你们他喵的拿着银子去招兵,人家霸州响马想着受招安的看了你们不是比看见爷爷还高兴么,你们怕个毛啊?
高务实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道:“看来这事儿是有些不好办,不过京营如果不肯去,兵部衙门可也去不了,那就……只好等戚南塘上任之后,请他亲自去跑一趟了。”
朱应桢一听,连连道好:“对对对,戚南塘去招流民为兵,我看是再好也不过了,他选兵本就是大明一绝,再加上他有戚家军威震天下,区区几个响马哪里敢捋他的虎须?这事儿我看就这么定了。”
高务实却有些犹豫地道:“可要让戚南塘去做这件事,不知道他乐意不乐意,尤其是还要调动戚家军的话,若是没有一笔开拔银子……”
“银子的事情好办,包在我……不是,包在咱们五军都督府身上!”
高务实终于露出笑容来,但口气还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道:“那好吧,谁让咱们是经年老友呢,这事儿等戚南塘抵京之后,我亲自去和他说。”
“多谢多谢,求真,实在是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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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继光的到任还得再等一等,因为他那个大宁城比较特殊,乃是独自悬于长城之外的一处孤城,一刻也离不得主将。
不仅要杨四畏到任,而且还得等杨四畏彻底摸透了大宁城的城防要点,并派自己的随任家丁把控要害之后,戚继光才能走得了。否则大宁城万一有失,别看他们两位大帅都是功劳一大堆的名将,照样吃罪不起。
大宁城,那可是漠南大战之后大明伸手打图们耳光的证据!朱翊钧这年轻天子能不把这个看得极重么?
更何况大宁城也是高宫保的战绩,要是弄丢了大宁城,谁去给这位新晋的少司马一个交待?别看高务实这个少司马主管的是京营,但他依然是兵部的左侍郎,是全天下武将的堂上官之一!
趁着戚继光来京还有段日子,高务实则开始主抓起后勤来——说起来这还是他的拿手戏。
按照高务实的计划,京师城北的禁卫军大营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尝试,不仅将超过六万人的训练营、驻地、粮储仓库、兵甲仓库、火药仓库等等全部规划在此,同时还按照高务实的要求,将这里建立成为一个超大型棱堡。
可以想象这地方将来肯定会有两个名字:京北大营、禁卫军堡。
不过这个规划的推行出现了很大的阻力,因为兵部的奏疏上报到内阁时,申时行表示不同意。
按理说在现在的内阁之中,实学派是有明显的人数优势的,包括次辅、建极殿大学士许国,以及两位群辅、文渊阁大学士张学颜和东阁大学士吴兑。
在一个五人内阁之中,占据了三位阁臣的位置的实学派声音肯定不小,可惜这次申时行偏偏就占据了上风。
因为他是首辅。
乘着从严嵩、徐阶、高拱、郭朴、张四维一路吹到现在的东风,申时行这个首辅依旧是“强势首辅”,不仅可以力压六部一院,而且能在内阁中一言而决——当然其他阁臣如果以辞职相迫,那是两说。
不过申时行毕竟不是高拱那样的个性,他虽然一言而决了,但还是给出了理由,而这个理由还十分的冠冕堂皇兼理直气壮:没钱了。
没钱,这两个字真是有明一朝宛如梦魇一般的存在,不知道有多少大事、要事都是坏在这两个字上头。
而现在,申时行依然靠着这两个字来驳回兵部的疏议。
他在内阁中语重心长地表示:“诸公,兵部现在要提振京营,这想法当然是好的,我本人也非常支持,你们看之前高求真要搞禁卫军,我不就同意了吗?
但是我等身为国朝辅弼,凡事不能盲动,更不能激进,有首诗诸位肯定都读过:‘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皮日休说的虽是大运河,但其中的道理放在禁卫军一事上也是相通的。
这几年朝廷花了多少钱了?大战连年啊诸位!心斋公,你是管着户部的,户部今年尚有多少余钱?”
张学颜微微摇头:“除掉预算中必须要支出的款项,今年的余银大概还剩十三万两。”
“瞧瞧,十三万两。”申时行立刻接口道:“朝廷这么大的摊子,哪里都有可能出现某些意外而需要花钱,这十三万两能做得多少事来?而且我还有个疑问,这京北大营有必要修得那么夸张么?以前内外城的两处大营现在就这么不要了?”
既然说到了具体事项,身为主管兵部的阁臣,吴兑就不能不站出来说话了:“元辅,京北大营或者说禁卫军堡,其建设的目的还是很明确的,道理也说得通,这些在兵部的奏疏中都有说明。”
他指了指申时行桌上放着的那道奏疏,道:“京北大营之所以选址在京城以北,是因为我朝之敌在北。禁卫军屯驻京北,便是取‘为王先驱’之意。至于为什么要修建那样巨大的一座堡垒,则是从两个方面考虑。”
“一方面,禁卫军六万大军驻扎于京北,则即便有敌趁我不备杀入京畿附近,在不解决掉这京北大营之前,他们也什么都不敢做,这就很好的缓解了神京可能面临的压力。
另一方面,禁卫军的选址不入城内,是为了不扰民,而就在城北不远处,则是为了一旦奉诏受令,随时便可以出动,不会影响任何任务的执行。”
他最后总结道:“因此综上所述,禁卫军的选址和建立堡垒的理由都是很充分的,至于涉及的具体银钱耗费等问题……这个要问高求真。”
别看申时行一个人压着三位阁老说话,他其实心里也有不痛快的地方——什么事都要他这个首辅直接干涉,实在是有点不方便啊。
想到这里,他甚至下意识看了一眼潘晟。潘晟这老爷子大了他足足十八岁,但偏偏看起来精神头还相当不错,除了有些耳背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格外显老的地方。
至于耳背……鬼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没准他就是为了少插嘴才装作耳背的呢。
不过申时行这一望,在场的诸位就全都理解错了。
实学派三位阁老还以为潘晟已经投靠了申时行——跟着首辅混,一般不吃亏。潘晟一个中立派人士,既然以前可以跟郭朴,可以跟张四维,那现在当然也可以跟申时行。
跟谁不是跟呢,只要是首辅就行了嘛。
但潘晟自己就很诧异了,他搞不懂申时行此时朝他看一眼是什么意思。
潘老爷子心中暗道:莫非申汝默这小子要拉拢我?可你之前什么招呼都不打,突然来这么一套,我怎么知道该如何配合你?你要的是什么我都不清楚啊!
你是单纯只是反对这个计划,还是希望借着反对这个计划打击高务实那小鬼,亦或者是想借机展示一下现在是你当政了,朝廷上的一切都得听你的?
你什么都没跟我交过底,我怎么跟你配合?
再说,我又凭什么非得跟你配合啊?现在你们两边,一边是首辅在位,一边是人数占优,谁知道这场争斗谁能笑到最后?让我老头子下注可没那么容易。我两边不得罪多好啊,你们两边就算不拉拢我,也肯定不会得罪我,让我把这剩下的两三年安安心心干完,多好的事!
不过想是这么想,毕竟人家首辅已经“眼神示意”了,实在没点表示也说不过去,至少得出来糊弄几句才行。
所以潘老爷子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这道疏文,老夫刚才也看过了,文笔极佳,道理极明,端的是一篇好文章……”
新入阁的吴兑见他瞎扯,差点忍不住翻白眼:现在是说文章的时候吗!
同时入阁但资历更老的张学颜则微微皱了皱眉。
惟独早就入阁多年的许国对潘晟的风格足够了解,优哉游哉地端起香茗,用杯盖轻轻拨了拨漂浮的茶沫,浅浅的饮了一小口。
果然不出他所料,潘晟絮絮叨叨地瞎扯了一番文章好坏之后,又继续开口了:“高龙文的文章,老夫历来就是极喜欢的,当初也是元辅和老夫点中了他的会元……所以他文章里道理没有问题,老夫看了也觉得是该这么做。”
这下倒轮到吴兑诧异了,心头暗道:莫非我想岔了,潘老头根本没站到申时行那边去?可这样的话,申时行示意他说话又是什么意思?
张学颜也有些意外,微微蹙眉了一下,但没有其他表示。
申时行虽然发现潘晟刚才开口好像是误会了自己看他那一眼的用意,而他现在所说的话又似乎站在高党一边,但申时行的面色却依旧如常,丝毫没有半点动容。
潘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申时行还不清楚?现在自己是首辅,潘晟只要还想光荣致仕,就至少不会当面给自己难堪。至于他现在说的什么,那根本无所谓,因为他一定会来个转折。
果不其然,潘晟说到这里,话锋立刻一转:“不过元辅的担忧也是有道理的,子愚(张学颜字)刚才也说了,户部已经没剩下几个钱,要是都投到这京北大营里去,朝廷一旦再有点什么事要办,那可就抓瞎了。”
申时行的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心中暗道:就知道你这老家伙肯定还是两边都不得罪——瞧瞧,这事儿你们都很有道理,要不然还是交给皇上宸断吧?
于是申时行干脆帮他一把,说道:“如此,潘老的意思是?”
潘晟叹了口气:“时局艰难,为臣不易,这般大事咱们做臣子哪能轻断……要不还是请皇上圣裁,诸位以为如何?”
吴兑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暗暗腹诽:既然时局艰难,做臣子的岂不更应该担负起责任来?什么事情都拿不定主意,全交给皇上宸断、圣裁,那皇上要我们这些人干嘛来了?
辅弼辅弼,既不能辅,又不能弼,要你何用!
可惜这话偏偏只能腹诽一番,说却是说不得的,吴兑只好闷声不吭,低着头猛地喝了口茶,仿佛那茶跟他有仇一样。
他一抬头,正好许国朝他望来,还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
吴兑被他这一提醒,忽然福至心灵:圣裁?
呀!圣裁好啊!
求真的疏文上去让皇上圣裁,皇上同意的几率可是相当大!
想到这里,他便朝申时行微微拱手,道:“既然如此,元辅,要不就照内阁的两条议论拟票,请皇上宸断,如何?”
申时行微微颔首:“便这么办吧——诸位可以各自去忙了,慢走。”说着便站起身来,拿着拿到奏疏往自己的公房走去。
潘晟紧接着起身,朝三人拱手作别。
许国等三人最后起身,在许国的眼神示意下,张学颜和吴兑默契地一道跟着许国去了他的公房。
进门各自坐好,吴兑便问道:“维桢(许国字,吴兑比他先中进士,因此称字而没有称他的号),你是觉得这事让皇上圣裁更好?”
许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这件事,我以为可以分开来看。”
吴兑问:“如何分开来看?”
“首先,不论圣裁的结果是什么,至少咱们已经在内阁定下来一个基调:京北大营的建设,其本身是有道理的,对吧?”
这个好像没有问题,刚才申时行虽然稍稍表示了一下质疑,但在吴兑解释过之后,申时行也没有坚持。那么许国这话就没有问题了,基调确实已经定下。
张学颜捻须问道:“维桢的意思是说,即便皇上这次不准,也不是大问题?因为既然做法是对的,只是眼下银子不够用,所以将来总还是会做,无非一个早晚的事。”
许国微微颔首:“这一条的确如此。”
吴兑便问:“既然是分开来看,那另一条呢?”
“另一条,则是想看看咱们的申元辅对皇上的影响到底有多大。”他微微眯起眼,缓缓地道:“首辅之所以这几十年来被看做‘真宰相’,其实说穿了,根基是在于首辅对皇上的影响力。昔日高文正公在阁为次辅时,李石麓身为首辅却也只能唯唯诺诺,原因不就是他对穆庙的影响力远不如高文正公么?”
他稍稍一顿,目光也凝重了一点,继续道:“十多年来,我实学一脉一直掌握着首辅票拟之权。如今因为凤磐公丁忧,这大权骤然落到了心学一派手里,此一变局究竟会引出多大的变数,你我等辈都还只能猜测。而今日之事,则正好是一个机会……”
张学颜完全明白了许国的意思,沉吟着道:“看来维桢你是在赌——赌元辅和求真二人究竟谁更得圣眷?”
吴兑稍稍变了脸色,眉头也立刻皱了起来,有些紧张地道:“这个对赌可不大公平啊!维桢,你确定要这样?”
当然不大公平,高务实只是个兵部侍郎,在高拱改制过后的兵部四侍郎制度下,他目前只是排第二。这区区一个兵部的三把手,去和当朝首辅比“重量”,横看竖看都不公平啊。
但许国却正色道:“可是为了将来咱们能对申元辅的力量有所把握,这个赌局咱们非奉陪不可。”
吴兑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只是无言地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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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一年的六七月,可谓是颇不安宁。
先是内阁的阁议对于建设禁卫军堡一事争论不下,最后交给皇帝宸断,而一连两天过去,这道奏疏始终没有得到皇帝的朱批。若说是被留中了,却也不像,好像只是单纯地被暂时搁置起来,不知道皇帝在权衡什么。
紧接着是蓟辽总督周咏上疏,认为建州努尔哈赤近来十分活跃,对辽东边防造成一定的压力,题请将蓟镇古北路游击戚金及所部调至辽东东部驻守任职。
兵部就这道奏疏进行了部覆,对该边臣加强辽东边防的提议表示赞赏,并进一步提出可以让戚金转任沈阳游击。
这道疏文及部覆得到的朱批就很快,皇帝第二天就表示了同意,并因为戚金的转任会引起辽东东部边防的要职出现连锁变化,于是要求兵部将整个辽东东部的调动做一个汇总报告。
这种举动不是很常见,但足以说明现在皇帝很关心的辽东的军务,其中原因大伙儿都是明白的,这是在为西怀东制的最后“东制”做准备。
兵部奉旨,立刻召开了堂上官部议——也就是尚书和四位侍郎开会。
开会的过程不必详述,总之最后呈递给吴阁老审阅的部议是这样安排的:
辽东副总兵曹簠位置不变;分守海盖右参将马栋;分守开原参将麻承恩;沈阳游击戚金;铁岭游击曹简(曹簠之弟);新设金复游击将军,张万邦任之。
至此,李成梁在辽东东部地区唯一还掌握着的重要职务,就只剩一个宽甸参将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总兵官还是他,而且李成梁的主力早已集中在辽西地区。
这道部议吴兑没有做任何改动,直接拿给申时行过目,申时行思考了一会儿,也没做出什么改动就直接呈了上去。
申时行之所以没有表示反对,是因为他觉得只要辽西在李成梁手里就没问题了,毕竟一旦发起对图们汗的大战,肯定是从辽西出兵,而不可能是辽东。
辽东顶多也就是打个下手,这无所谓,总不能自己把肉吃了,还一点汤都不给人家留下,那可搞不定——兵部怎么说也是掌握在实学派手里的,要是惹急了他们,说不定大家都吃不成。
皇帝收到兵部奏疏,很快批示同意。紧接着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意外:辛丑日,太白星白日可见。
高务实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即便在如今的大明政坛也一贯以不认同天人感应说而著名,他对这种现象当然从来不当回事。不过他不关心,总还是有很多人关心,比如申时行便就此发表了一通看法。
具体怎么说的也不重要,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皇帝派他与定国公徐文璧、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覆阅天寿山所择寿宫——虽说朱翊钧还年轻得很,但历来都是这样的规矩,再年轻也要提前勘察将来自己在冥间的寿宫。朱翊钧的寿宫之前几年就已经勘察定了,只是现在还没有开始修而已。
这一来,申时行这位首辅便暂时离京了。
天寿山并不远,像这次这样的查看寿宫一般来说也不算什么要紧事,只要没出现太大的意外,回来基本都会说一切安好,前前后后顶多花个五天时间。如果申时行很着急的话,甚至三天就能跑个来回。
但不管是三天还是五天,这个时间都够了——申时行前脚刚刚离京,次日皇帝就宣高务实进宫“平台召对”。
所谓平台召对,基本上相当于国情咨议,也就是皇帝咨询大臣某些政务,通常来说以问询地方封疆大吏,召对政务为主,个别时候也会问询朝中要员。
此处所谓的“平台”当然是有特指的。建极殿居中向后,高居三躔白玉石栏杆之上与乾清门相对者,云台门也,两旁向后者,东曰后左门,西曰后右门,即云台左右门,亦名“平台”。
凡召对阁臣等官,或于平台,即后左门也。当时的规矩是,群臣(或某臣)肃立,皇帝坐在那里,遇到问题就点官员的名,官员上前跪在那里答话,遇到皇帝允准了,也可以站在那里说,是为平台召对。
以前皇帝找高务实说事,一般情况下是直接宣到文华殿的,这种召见相对来说要显得寻常、亲切很多,当然也可以说是不那么正规。
而平台召对相对于这种文华殿宣召而言,就正规很多了,一般来说,是在有重大国务需要严肃询问的时候才会发生。
这就奇了怪了,建个大军营也算重大国务了?哪怕这个军营是堡垒化的,投资规模比较大,但这个“大”也只是个相对概念——对于大明的财政水平来说,建这样一个超大型棱堡外加各种住房、仓库等综合性军营,压力不小。
然而事实上,根据高务实的初步计算,单纯只说建筑项目上的花费,也就是“总营建费”其实绝对值并不大:大概七八万两而已。
这……还不如建一艘大海船的花费,怎么就够得上重大国务了?
高务实是怀着疑问进宫的,直到参见了皇帝,他才知道朱翊钧要问的并不只是建京北大营的事。
朱翊钧问的是,太祖‘养兵百万,不废百姓一粒米’,为何到了现在,天下开支近七成都花到了军队之上?
他同时还问,如果说花了这么多钱,军队异常强大那也还罢了,偏偏真正的善战之军少之又少,倘若各军主将不带家丁,几乎大多数军队毫无战斗力,为何?
这个问题高务实自信是能够回答的,只是他奇怪的是为何朱翊钧突然之间就冒出这个疑惑来了。
更关键的是,这件事和上次申时行表示反对现在开建京北大营禁卫军堡有关系吗?是不是申时行对皇帝说了什么话,才让皇帝把拿到奏疏中的提议暂时搁置起来了?
当然,疑惑归疑惑,皇帝的问题还是要先回答,毕竟是“平台召对”么。
这个问题其实是有历史根源的,而且追溯来看,并不是只从朱元璋说起就行。
晚唐以后,尤其是南宋后期正规军的地位就已经不断下降,而辅助兵则得到了令人瞩目的发展。所谓辅助兵,即在军队建制或地位上较诸正规军或主要战斗兵低下,居于次要地位,或者是游离于正规军编制之外,却又有一定官方合法色彩的武装力量——比如岳家军,又比如当下的武装家丁。
究其原因,是由于自北宋以来,社会上重文轻武,中枢裁抑军队,导致军人地位下降。相应的士兵待遇也不断下降,因为军户不允许从事副业,军官则把吃空额当作收入来源,无疑使得正规军的战斗力大为下降。
原来在隋唐时期地位较高的军人,现在不仅成为处于农民之下的阶层,甚至还成为不务正业的反面形象。军人地位的不断下降,导致正规军的士气日益低落,军队成分日益繁杂而不堪大用。
明代的卫所兵制在初建之时,算是解决了后勤给养的问题,使得财政负担减轻,其特点是寓兵于农,守屯结合。屯田成为各级军队指挥官的重要职责之一,依当时规定,边地卫所的守屯比例为三分守城,七分屯田,这样做节省了大量军费开支。
太祖朱元璋曾以此自豪宣称:“朕养兵百万,不费国家一钱”。然而事实上,军队的战斗力和训练程度、却因为大量的屯垦任务而日渐削弱。
之所以朱元璋时期乃至朱棣时期的军队依旧保持着强大的战斗力,那主要是因为当时的军功勋贵集团还比较强势,而且国家周边并不宁静,时不时就有“实战锻炼”的机会,所以当时的军队靠着这种惯性,还维持着一定的战斗力。
其实从靖难之役就可以看得出来,当时南京周边的部队,其战斗力已经出现了下降。单位兵力大致相同的情况下,南京的军队明显打不过朱棣的部队,原因就是南方已经承平了一些年头,而朱棣那边还动不动就和北元开片。
另外,军籍和民籍严格分开也是一个大问题。具有军籍的人分为两种:军官与士兵,这两种人都有军田,而且都是世袭。军官世袭变成了贵族,士兵世袭变成了农奴,这就很操蛋了。
而士兵世袭又是一人从军就永为军户,永不和民户混杂。尽管长处在于兵源有保证,士兵生活较稳定,但作为世袭贵族的军官由于生活太有保障,而一代又一代的懒散下去,最终就是随着时间推移而越来越烂。
而作为世袭农奴的士兵则终身任人驱使,前途没有希望,其中稍稍有点上进心的,都会自发的逃亡。而不断的逃亡,就更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卫所兵的战斗力——毕竟剩下的都是渣渣啊。
再一个,明代重文轻武之风更盛往昔,科举之兴盛也超过前朝。科举入朝成为各阶层最向往的坦途,武业更贱,卫所兵的士气、地位日益低下,战斗力也更加参差不齐。
正所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高务实为什么地位这么独特?除了出身和太子伴读的履历之外,最根源的就是他“六首状元”的身份在这个时代过于被神话。
在这种社会氛围之下,被排斥在科举仕途之外的军户子弟们社会地位显得低下,而明代又有对罪犯充军的所谓“恩军”制度,无形中让军户的社会形象更加不堪。明代商业开始发达,商人虽不入上流,却也因生活富足而被另眼看待。
惟有军户被严格束缚在屯地上,又不得经商为业,更使得军户的士气和生活状况始终低下,活都很活得跟狗一样了,对于正常的训练、征战当然没有多少积极性可言。
当然,军户之中考科举的也有,比如张居正就是军籍出身。可是要知道,张居正的军籍可不是士兵军籍,他是军官的军籍,所以才能考进士,士兵军籍的人就别想这种好事了。
另外还有一点,明代的兵制规定在战时由朝廷临时派将授印,组成战时军事领导机关,然后从卫所调兵归属其指挥,在出战时又往往拆散各卫所的原有编制,把他们重新组合,划拔给各将领。这样就造成指挥协调、管理等各方面的不便。
实际上,高务实搞禁卫军,就是把这一条悄悄绕开了的,只是他没有明说罢了。
再加之明代政治还有个绝症,就是宦官们几乎什么事都能插上一脚。有明一朝战时除了喜用文臣为帅,还有一个制度就是太监监军,即所谓的“监军太监”,这些太监大多只知道贪污敛财,由此上行下效,军队的战斗力和纪律也就可想而知了。纵然偶尔能出现几个不错的,但要是按比例来算……杯水车薪,无改大局。
而高务实之前就和皇帝说过,禁卫军的监军必须严格规定职权范围,也正是从这个方面考虑的,否则一旦碰上该太监很得圣眷又喜欢胡乱插手军务,那这个禁卫军迟早也被他玩死玩残。
高务实娓娓道来,把这些情况逐一分析,朱翊钧的神情就愈来愈严肃了。
正像他自己所说的,这天底下也就高务实敢在他面前直言不讳地说真话,即便这真话听起来简直诛心。
朱翊钧尤其震惊乃至于钦佩的,是高务实居然认为文贵武贱是不对的——当然高务实说的是文贵武贱到如今这个地步是不对的,但那也足够朱翊钧震撼了。
不过高务实这话还真是心里话,他确实不满意现在大明的社会风向,武臣的地位实在是过于低下了。
按照高务实的看法,文比武贵重一些本身不奇怪,后世的任何正常国家,在国策层面都是文重于武,因为一旦武重于文,多半便会陷入****的怪圈,并不利于社会稳定发展。
但这种文武之间的悬殊也不能太大了,像大明这样的情况绝对不应该——你不给武人合理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待遇,临战之时却要求人家拼死作战,怎么可能?
好半晌之后,朱翊钧才逐渐回过神来,目光复杂地朝高务实打量了一番,张张嘴却又叹了口气。
“求真,你知道前几天兵部的部议奏疏上来时,申先生在票拟中是怎么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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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寿山,感恩殿偏殿之中。
申时行刚刚放下信笺,正要好好思索一番,忽听得外头的随行管家来报,说司礼监张秉笔前来拜访,问老爷见是不见。
此刻的大明,“张秉笔”只有一人,便是与他同来天寿山堪覆皇帝寿宫的张诚。
申时行心中一动,问道:“定国公可曾同来?”
“回老爷,不曾。”
申时行微微点头,道:“请张秉笔进来吧……不要太张扬。”后面这句话显然是吩咐管家的,管家应声去了。
不过等张诚一来,申时行才发现自己刚才的交待完全没有意义,因为张诚丝毫没有要掩人耳目的意思,穿着一身内宦制式的大红纻丝飞鱼服,大摇大摆地就进来了。
申时行见他这般行事,心中难免有些不屑,不过却并无半分显露在脸上,反而起身向前迎了两步。
好在张诚总算还记得面前这位乃是当朝首辅,主动拱手道:“元辅也没午休?”
申时行随意回礼,微微一笑:“初担大任,唯恐辅政有失,哪有空午休?”
张诚笑道:“元辅辛劳,皇上和咱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申时行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摆手请张诚坐下。他心中则暗暗冷笑:凭你也配和皇上连着念?你看在眼里?你看在眼里有什么用啊?
张诚倒没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问题,他是皇帝的近侍,这就意味着他随时可以向皇帝吹耳边风,这种能力本身就足以让外廷任何人不敢小瞧了他。
不过张诚却忘记了眼前这位申先生的特殊性,申先生不仅是朱翊钧还在做太子时的“班主任”,还是当朝首辅。按照大明的传统,即便再如何厉害的内宦,也不能阻止他申先生的声音传进皇帝的耳朵,想要靠蒙蔽皇帝来陷害首辅,那还是很困难的。
正因如此,申时行并不觉得张诚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对于张诚这种大大咧咧更是心中哂然。只是申先生毕竟是心学大佬,讲究一个气度雍然,纵然心中一百万个看不起,通常也不会直接表现在脸上罢了。
“秉笔此来,不知有何见教?可是为了陛下寿宫之事?”申时行的管家以最合适的时机送上了香茗,申时行也恰如其分地问道。
张诚立刻摆了摆手:“寿宫能有什么事?那么多高人查勘了好几年才选定的地方怎么可能有事?况且这要是真有事……呵呵,咱家难道还能看出什么名堂来不成?咱家也就是跟着元辅走一遭罢了。”
申时行暗道: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那秉笔此来……”申时行故作疑惑地问道。
张诚一指申时行身旁的书案,道:“元辅手边的这封信里头,想必说的也是平台召对的事,对么?”
申时行微微一笑:“朝中有事,总免不得有人要知会本阁部一声。”
张诚呵呵一声轻笑,道:“不愧是元辅老大人,这话说得真是举重若轻——您老就不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么?”
申时行一脸诧异:“哦,是么?倒要请教秉笔,此事何以蹊跷?”
张诚竟然没听出申时行是在套他的话,闻言还以为申时行这位昔时状元读书读傻了,连这点问题都看不出来,不由有些洋洋得意,道:“元辅应当知晓,这平台召对说穿了,几乎都是让封疆边臣去回答皇爷的问题……可是,这高求真却不是封疆,他是兵部堂上官啊!”
申时行呵呵一笑,点头道:“高宫保如今虽是少司马,但一两个月前,他不也是封疆么?封疆知道的事,他也同样知道。更何况皇上既然宣他进行平台召对,十之八九是为了知悉辽东的情况。眼下周延津(周咏,开封府延津县人)、李大城(李松,霸州大城县人)俱不在京,皇上向高宫保咨政理所当然,有何蹊跷?”
张诚终于觉得不对了,皱眉道:“看来元辅对咱家不甚放心,不肯实言相告呀……”他皱了皱眉,摇头道:“元辅大可不必如此,咱家与元辅所求虽未必一致,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咱们的路上都有拦路之人。”
申时行哈哈一笑:“秉笔此言,本阁部却有些不明白,还请秉笔明言,如何?”
张诚撇撇嘴,微微挑眉:“元辅,咱家确实不怕明言相告:拦在咱家路上的人虽非高宫保本人,但若没有他在,那些拦路之人在咱家眼里,却也不过尔尔。而对于申先生您,虽然看似已经问鼎人臣之巅,但您不妨扪心自问一下,眼下的局面……您真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志豪情么?”
他说到此处,哂然一笑:“元辅,咱家就问两句话:如今您在内阁之中,可还有哪怕一位臂助?如今您在内廷之中,可还有哪怕一位臂助?”
申时行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维持不住,沉吟道:“所以秉笔此来,是想寻求盟友?”
张诚笑道:“元辅难道不需要一位内廷之中的盟友?”
申时行的笑容有些清冷,淡淡地道:“前番张鲸也曾经用这个说辞与我丙仲兄合作,不过他的结局如何,秉笔应该很清楚。”
“咱家当然清楚,简直太清楚了。”张诚轻哼一声,摇头道:“张鲸这厮之所以不成器,不是因为他选的盟友不对,而是他找的帮手不对。”
盟友和帮手?
申时行暗暗品味这两个词的含义。
不过张诚看来的确很“诚”,他根本不需要申时行自己品鉴,而是直截了当给了结论:“他找余阁老虽然不如直接找申先生您,但总归还是没错的,错的是他同时又找了刘守有那厮。申先生,您可知道他这错,是错在哪里么?”
申时行蹙眉道:“倒要请秉笔指教一二。”
张诚嘿嘿一笑,摇头道:“张鲸以为刘守有掌握着锦衣卫,就能暗地里去查高宫保的黑料,但他却不知道皇爷对高宫保的信任有多彻底。咱家这么说吧,在皇爷心里,就算满朝文武都负了他,高宫保也必不负他!”
申时行悚然动容。
张诚却似乎还不过瘾,依然继续道:“刘守有当时找到了高宫保在安南的一些布置,然后拿去在皇爷面前危言耸听——申先生是没看见皇爷当时的表情,咱家倒是碰巧,当时正侍候皇爷——皇爷当时一脸嫌弃,只叫刘守有下去了。但刘守有走后,皇爷却看着他的背影说了两个字:‘蠢材’。”
申时行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
“唉……”张诚一脸唏嘘,又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地摇了摇头:“刘守有得到的这个评价,咱家觉得真是恰如其分。”
申时行却还真没想明白这怎么就恰如其分了,皱眉道:“何以见得?”
张诚哼哼笑了笑,道:“元辅有所不知,高宫保在皇爷面前从来不说谎话。”
申时行眉头皱得更深了:“此乃人臣本分。”
“本分么?”张诚哈哈一笑:“有几个人臣做得到这般本分?”
申时行的面色更加难看起来,但却不再搭腔。
张诚则摆手道:“不过咱家还没说完——高宫保虽然从不在皇爷面前说谎,但就咱家多年来的观察,却发现他虽然不说谎,但有很多时候却也不会把话说完。”
申时行心中暗道:这不也是废话?谁敢把所有的话都对皇上明言?避重就轻乃是人之常情,高务实是如此,其他人难道不是如此?就算我申汝默,难道就敢真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谁知道张诚居然还没说完,申时行只听得他又继续道:“而且高宫保做事有一个特别厉害的地方,那就是不管什么事,他总能找到一个特别符合皇爷心思的道理来说服皇爷支持他,而不是拿大道理去逼着皇爷认同他的做法——申先生,您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么?”
申时行倒是能理解这差别,只是不知为何,他忽然就觉得很生气,忍不住冒出一句话来:“此乃佞臣所为!”
这话就有些让张诚不喜了,因为他其实觉得高务实这一手很精妙,简直与他们做内宦的前辈高人们暗中掌握皇帝一般,不动声色就让皇帝接受自己的意见,而不是像那些自以为是的文臣士大夫一样,整天摆大道理,拿孔子去压皇帝。
换了你是皇帝,你也不喜欢这种人不是?谁脑子抽风了就喜欢整天被人教训?连寻常百姓、凡夫俗子们都不乐意,何况是皇帝!
但张诚现在也同样不是来和申时行谈学论道的,因此他把这点不喜抛开,将话题转了回去:“佞臣不佞臣,咱家说了也不算,就不提这个了。总之高宫保这套手段用下来,再加上他和皇爷又是一块长大的发小……刘守有找的那点东西根本不够瞧!咱家就明说了吧,刘守有想在这种事情上动摇高宫保在皇爷心目中的地位,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申时行眯起眼睛:“那在秉笔看来,什么样的事情才能动摇高宫保的圣眷呢?”
“元辅这一句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张诚哈哈笑了起来:“不过咱家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关于高宫保圣眷的来源。”
“哦?”申时行微微拱手:“请教。”
“天子发小、文正之侄、六首状元……这些天下人尽皆知优势的咱家就不说了。”张诚忽然伸出一指,正色道:“高宫保得以圣眷不衰的真正根源只在于一句话:他总能给皇上解决麻烦。”
申时行一听,也不由得正色起来。
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张诚又道:“而且元辅你看,高宫保给皇上解决麻烦这个问题,他还不是非要等着麻烦已经出现再去解决,有时候甚至是麻烦还没出现,或者是本来这麻烦还被掩盖着的时候,他都有可能主动去把麻烦找出来,然后解决掉!”
申时行思索着问道:“譬如说?”
“譬如说安南!”张诚一本正经地道:“咱家记得他在广西的时候,那会儿朝廷早就没人关心安南那点事儿了,可是高宫保呢?他当时不过是广西巡按,按理说安南的事情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却偏偏主动插手了——您说,他是为什么?”
申时行还没说话,张诚就先补充道:“这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像没事找事,但……呵呵,能把事情找出来不算什么,找出来之后还能干净利落地解决掉,那就厉害了,由不得皇爷不开心。”
“就说安南那件事,宣庙时早就把事情摁了下来,大家本来都已经习惯了,可是偶尔想起,还是会觉得遗憾——于是高宫保站出来了,他不仅站出来了,还在不动用朝廷一兵一卒,不费朝廷一文半两的情况下把事情解决了!
您说说,这种情况下他在安南留着一些后手,皇爷会说什么吗?不会,因为这安南对皇爷而言,它就是路上捡回来的!在皇爷心里,所谓收复安南,最大的好处不是安南能给朝廷带来什么收益,而是在不亏钱的情况下心情痛快了——祖宗所弃,今日被朕收回!您想想,皇爷当时对高宫保的观感该是怎样的?”
申时行面沉如水却若有所思。
张诚又道:“接下来呢,高宫保刚刚回京,马上又去了土默特——这事也不必细说了,当年高文正公开了个好头,高宫保给他来了个圆满。这蒙古之患,害了大明两百多年,而他们伯侄二人在十多年的时间里,居然就这么解决掉了,甚至还给了皇爷彻底解决蒙古人的希望!元辅,您可以想象皇爷在漠南之战后对高宫保的信任有多牢固了吧?”
申时行阴沉着脸道:“我看,这也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道是‘国虽大,好战必亡’,似他这般……”
“诶诶,元辅,现在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张诚摆手道:“咱们眼下要关注的不是这些道理,而是怎么断了高宫保的圣眷!现在咱们知道他的圣眷是如何维系的了,难道不该从这点事上面想法子?”
申时行皱眉道:“这怎么想法子?他怂恿皇上打蒙古人,本阁部难道还能说蒙古是我大明友邦,不宜加诸于刀兵?笑话,元廷是我大明世仇,元廷不灭,明恨不止!”
嗯……这话高务实可能不同意。当然,那无所谓,至少此时的明人基本都是这么想,谁也不会料到晚明时大明居然收买了林丹汗去和女真鞑子打仗,世仇竟然也能变成盟友。
张诚笑道:“他怂恿皇爷去打元廷,这个肯定拦不住,毕竟皇爷也想打啊。但是呢,咱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想法子。”
“哦?哪个角度?”申时行问道。
张诚笑得越开心了,挑眉道:“他想打就让他去打,只要咱们能让他败掉这一仗,那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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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打就让他去打,只要咱们能让他败掉这一仗,那就行了。”
申时行忽然发现,这些个阉人虽然只是在内书房读了几年书,论学问还不知道比不比得上一个寻常生员,但他们好像都有一个共同的优点,就是很能钻研“圣眷”这个极其特殊的难题。
高务实的圣眷之隆举世无双,这一点是心学派内部所公认的。如果要类比一下,与世庙中后期的严嵩、穆庙时的高拱都完全可以分庭抗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大明的体制下,有这样一个人来做对手,实在是一件很叫人坐蜡的事,几乎根本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
心学派内部不是没有分析过怎么针对高务实,恰恰相反,他们分析得已经足够多了,但结论却很让人唏嘘——没法啊!
这人应该不贪财,因为他已经富甲天下了,甚至还动不动就扮演一下散财童子甚至财神爷,想要从钱财方面找他的茬,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完全是白日做梦。
这人似乎也不好色,虽然外界有人故意把白玉楼宣扬成酒池肉林,将高务实比作西晋时的石崇,但有一件事是人尽皆知的:高务实迄今也仅止一妻,连妾侍都没有收过一个。这就让那些传闻根本难以深入人心。
至于说不收妾侍也可以用丫鬟代替……道理是这个道理,理论上的确如此,但其实还是有差别的。至少在大明朝来说,睡了丫鬟(有奴契那种)虽然不犯法,然而通常都会顺势纳为妾侍,不收反而极其少见。
而且要说这个问题的话,看高务实两次外任时所带的人就知道,他身边带的家丁倒是很多,侍女却总是很少,任谁知道了都只会认为是带着几个打理起居的侍女,根本扯不到好色上去。
前次刘守有不知怎的,居然突发奇想,想要证明高务实和永宁公主之间有私情,其实申时行内心里一直都不相信这事。
要说永宁公主可能会倾心于她少女时代就已经名满天下的高龙文,申时行倒还可以理解。毕竟公主归根结底,也只是个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少女,平时也根本见不到除了皇帝和潞王之外的其他年轻男子,偶尔见过一次高龙文就自以为见到了一生所爱,那也不足为奇。
申时行觉得,就算换了另一个文名鼎盛而且相貌堂堂的男子,公主多半也是这个态度。
只不过当时申时行虽然不信,但余有丁认为这也算是一个可以打击高务实的地方,成了那是最好,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妨一试。
谁知道最后不仅没有成功,反而还把张鲸和刘守有都给搭了进去,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不过这次惨败也让申时行对高务实的态度更加谨慎起来,他甚至当时还冒出过一个很有些消极的想法。
高务实毕竟还年轻得很,虽说现在圣眷极隆,晋升极快,但只要内阁方面不出大的变动,他想要入阁还是很难的——这地方可是很讲究论资排辈的,你高务实再如何了得,也改变不了你出身于万历八年庚辰金榜的事实,在朝廷高官里头,横看竖看都是小字辈。
正常来讲,哪怕高务实推动“东制”计划完美成功,应该也就是一个尚书到顶了,至于内阁……再过十年他都不知道够不够辈分。
当然,这里的大前提是内阁不能出大事,尤其是他申时行本人不能出大事——大明朝的首辅只勉强算是有个年龄限制,又没有任期限制。他申时行今年才四十九(虚岁),如果不出事的话,即便和郭朴一样老老实实坚持七十岁就致仕,那也还有三十一年可以干!
三十一年啊,都够培养至少两代后继者了。
暗地里说句诛心的话,皇帝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不好说,毕竟大明朝的皇帝……呃,高寿的可不多。
本以为就只能靠着这个法子僵持住形势,却不料今天张诚这厮居然提出了另一种思路,一下子让申时行明白了高务实那无双圣眷的真正根源。
说的是啊!高务实的出身虽然好,履历虽然完美,但如果他仅止于此,了不起也就是被恩养起来,向世人展示皇帝陛下多么的仁恩浩荡,但重用肯定就不会了。
恩养而不重用,那对心学一派而言,也就没有了实际的威胁,这事就结了啊!
然而张诚却点穿了一件事,高务实之所以被皇帝倚为股肱,并不是因为出身,也不是因为“发小”,而是因为他是真正的能臣——冒头的麻烦我能解决,没冒头的麻烦我都能给你找出来解决。
在这个前提下,再加上他的出身和履历,那还能不重用?有他一人,皇帝几乎都可以万事不问、垂拱而治了啊!换了谁是皇帝,对这种既忠心又能干的臣子也都肯定要重用的啊。
不过,对于张诚和申时行而言,高务实要真是单靠无法解释的圣眷得宠,那其实才真的无解,反倒是“能臣”么……
呵呵,能臣就是要不停地办事,每件事都办得妥妥帖帖,这样皇帝才会依赖他。一旦他开始办不好事,甚至把皇帝看得极重的事情给办砸了,那这圣眷可不就要崩塌?
当然,一件事办砸不见得高务实就会一蹶不振,但既然有一次失败,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于无数次。而皇帝的耐心总归是有限的,失败了几次之后,高务实在他心里的地位还能如过去一般吗?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尤其是对于一个还从来没有失败过的人而言,这头一次失败对他的打击也一定是最大的。而同时,他在皇帝心目中也会从一个百事可依的信臣,变成一个与常人一般无二的普通臣子。
传奇之所以成为传奇,要历经无数次证明,但打破这种传奇却很容易,只要有一次失败就够了。
“仅有一败”和“战无不胜”,真正的差别可并不只是那区区一次失败。
那是“有”和“无”的巨大不同!
只不过,怎么才能让高务实失败呢?
申时行很隐蔽、很委婉地道:“高求真安南定北战无不胜,错非是年仅弱冠,只怕已是本朝文帅之首……张秉笔,要他失败可不容易。”
张诚撇撇嘴,哼了一声:“安南定北这个词,咱家耳朵都要听起茧子来了。元辅,咱家就纳了闷了,你说这两场仗哪一场他不是借着别人的力给自己立功啊?”
申时行愣了一愣,有些错愕地问道:“秉笔此言何解?”
张诚两手一摊:“您看啊,咱们先说安南之战,高党是怎么给他吹嘘的来着?哦,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也不费太仓粒米半文,就为我大明收复了安南——是这样吧?”
申时行点头道:“然也。”
张诚冷笑道:“那他高某人到底是撒豆成兵,还是一骑当千、只身平乱啊?”
申时行皱了皱眉,道:“只是说不劳烦朝廷,又没说不用兵了。”
“着啊!”张诚一拍桌子:“他用的什么兵?元辅,你真相信他一个文臣的家丁比我朝廷那许多武臣的家丁还要能打?”
申时行迟疑道:“秉笔的意思是……”
“原本咱家也没往这上头想,但这次皇爷给他赐婚的事却提醒了咱家。”张诚难得得凝重起来,朝申时行道:“元辅可还记得高务实的夫人——那安南副都统使黄芷汀?”
申时行道:“大朝上见过一次,她怎么了?”
“咱家不是说这个。”张诚摆了摆手:“咱家是说,您可还记得黄芷汀这次在缅甸的战绩?”
“记得啊,泛海万里神兵天降,轻取勃固拓地千里,一战而败莽贼主力——秉笔说的可是这些?”
“不错,就是这些。”张诚冷笑起来:“元辅再联系起安南一战想想看,那一次高务实取安南,这位黄副都统所部,可正是其麾下主力——谅山之战就是她的杰作。”
申时行忽然明白过来,无比惊讶地问道:“你是说……安南之战实际上是黄芷汀打的?”
这个说法太震撼了一些,申时行觉得自己实在难以接受。不过话说回来,按照张诚这个分析来看,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样子……
“咱家再问一句,高务实自己指挥过哪次大战?”张诚这时候又补充了一句,然后他轻哼一声,道:“咱家看过战报,每次轮到他高务实自己出马,对方要么是直接投降了,要么……打头阵的还是黄芷汀!元辅,您就不觉得这里头很有问题吗?”
申时行仔细想了想,发现张诚似乎还漏了一个叫岑凌的,不过那已经不是重点了,重点是张诚的这个结论,“高务实本人没有在安南之战中直接指挥过任何一场大战。”
这好像是个事实。
申时行不由得有些纠结起来,问道:“就算安南之战是黄芷汀打的,那漠南之战怎么说?”
“啊哈?漠南之战?”张诚哈哈大笑:“元辅,您再想想,漠南之战的时候,高务实在哪?”
申时行不由得一愣。
张诚冷笑道:“他除开修了个城之外,自己几乎就没上过前线!打仗的都是谁啊?是把汉那吉和三娘子他们的土默特精骑,尤其是那个什么恰台吉,那才是真正打仗的人!咱们大明这边也有,比如戚继光和李成梁父子,甚至还包括张……张什么来着,反正就是那对父子——这些人才是打仗的!高务实做了什么?”
这番话,申时行心里其实是不敢苟同的。
他自己作为一个文臣领袖,就觉得不能因为高务实没有直接上阵就说他没做事。要不是高务实说服了把汉那吉、钟金哈屯以及恰台吉,并把他们联合起来,土默特铁骑再厉害也和大明没关系啊!
再说居中指挥宣大、山西、蓟镇、辽东等各镇,这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干得了的。
至于说高务实没有冲杀在第一线,那也很正常啊!大明朝这么多文帅,谁还亲自去操刀子宰人了?昔日王文成公平定宁王之乱,也没有自己跑去拖刀砍人不是?
不过,申时行也承认一点,张诚至少发现了一件事:高务实好像真的没有直接指挥过哪怕一次作战。
这是他的弱点吗?
可能是,至少值得怀疑。
然而申时行再仔细想了想,又有疑问了,他问道:“就算安南定北两战不是他自己指挥作战,而主要是靠麾下将领得力,各自发挥出了应有的战力,可是……辽南之战呢?”
张诚嘿嘿一笑,道:“辽南之战?呵呵,元辅再回忆一下,有哪位名将——不对,是名帅——在辽南之战爆发前被他召去了辽东,并且就和他在一块儿?”
嗯?还有这种事?
申时行愣了一愣,搜肠刮肚仔细想了又想,忽然睁大眼睛:“马兰溪!”
“不错!正是马芳!”张诚对自己的发现得意洋洋,道:“马芳勇冠三军,当年甚至打得军力极盛时期的俺答都退避三舍,这是什么样的本事?元辅你对比看看,把汉那吉是俺答的孙子,恰台吉是俺答手下的将领,三娘子更是俺答的哈屯——俺答是不是最厉害的那个?”
呃,你这个对比好像有问题啊?
但张诚兴致正高,没在意申时行愣着不说话,他继续道:“这三个人联手,把图们和辛爱给打败了,马芳却比俺答还要厉害,那岂不是说马芳也肯定能力压图们?这不就结了么!高务实把马芳找了过去,这场仗只要听马芳的,闭着眼睛乱打他也输不了啊!”
申时行有些被搞迷糊了,这话好像有问题,但好像也有点道理……不过他和高务实一般,作为一个文臣,他还是觉得高务实应该多少是起了些作用的。
这以上种种,都说明高务实最起码也是会用人啊!会用人,难道就不是一种本事吗?这是很大的本事好吗!
当然了,张诚的话也不是完全无的放矢,申时行现在也觉得高务实的所谓战无不胜,可能真的有水分。
换句话说,倘若高务实手底下没了这些极能打仗的将领,他自己亲自指挥的话,只怕……嘿嘿,只怕结局难料啊!
这倒可以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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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诚和申时行商议的内容,高务实毫不知情,直到申时行一行人回京,双方都没有任何实际性的举措,确切的说他们连交流都没有。
申时行历来是一个极其沉得住气的人,他作为高务实名义上的“座师”,这么多年来看多了高务实不动声色除掉对手的戏码,自然深知高务实的厉害,要对这样的人下黑手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初余有丁暗中插手张鲸与刘守有针对高务实的计划,以堂堂阁老之尊都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这件事给了申时行足够的警醒,所以不到万事俱备,他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再说,这样一个计划,不知道有多少前期工作要暗暗进行,现在离时机成熟还远得很呢,有什么着急的?按部就班一处处打下埋伏才是正理。
况且,要让计划中的那场仗打败虽然容易,但这里头也是有好几个难点的,必须全部解决了才能行动。
比如说,这场仗一定要让高务实亲自指挥,或者说至少要让他亲自挂帅,否则就算最后真的打败了,可那主要责任也不归他啊!这就得提前确定办法,到时候要能确保一定会由高务实亲自去领兵。
又比如说,怎么把这场败仗“利益最大化”——之前已经分析过,高务实本人就算吃了个大败仗,也未必会一蹶不振。更大的可能性是皇帝会念旧,届时给他个不轻不重的处罚就过去了,多半还会让他“策励供职”。
皇帝的这种处置,对于大勋贵、大宠臣而言实在是经常出现的结局,高务实有足够的资格享受这个待遇。所以这一波预想中的失败,只是打破了高务实战无不胜的神话,让他在皇帝心目中不可替代的地位出现动摇,但肯定罪不至死,甚至连东山再起都谈不上,只是反省一下就完事了。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如何为心学一派谋利呢?这就需要他申时行这位首辅好好策划周详,到实学派因为高务实之败而阵脚大乱时,他这边再突然出手,为心学派获取最大的利益。
这显然都是很不简单的事,每一件都是计中计,又由计中计组成连环计。他作为总设计者,自然要仔细一些,不仅不能盲动,甚至还要在不走漏风声的前提下完成布局。
申时行没有任何反应,甚至都没有在内阁问起前几日“平台召对”的事,高务实也就慢慢放心下来。他暗地里估计,可能是因为大舅的离任比较突然,申时行属于匆忙接任,可能也没做好全面冲突的准备。而以申时行的性子来说,既然胜负难料,那肯定就要拖延下去,慢慢累积获胜的几率。
高务实的这个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申时行确实不打无准备之仗,这从之前他没有亲自插手张鲸、刘守有的计划,而是让余有丁暗中操弄就可以看得出来。
当然,这也符合申时行在原历史中的表现。在各类史书——无分正史野史——几乎都一致认为申时行首鼠两端、八面玲珑。连跟他关系不错的王世贞,在《首辅传》里也用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称他“富有积蓄,不近悬崖,不树异帜”。
不近悬崖,这个说法是很微妙的。
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在传统儒家思想中,“不近悬崖”看起来是一个非常褒义的词汇。然而王世贞毕竟是后七子之首,独领文坛风骚二十年的大牛,他的用词显然有深意。
深意在哪?
在于君子虽然不立危墙之下,但那只是君子平时的存身之道,实际上君子也应该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往直前。
这其中的关键在于,君子究竟什么时候该“不近悬崖”,又什么时候该“虽千万人吾往矣”。
什么时候呢?义之所在。
倘若只是寻常时候,那当然该“不近悬崖”,但如果是义之所在,君子就应该“虽千万人吾往矣”了。
可是,王世贞绝口不提申时行有过如此“豁得出去”的时候。所以换句话说,王世贞其实是暗暗点明了申时行并无过人的勇气这个巨大的缺点。
之所以只好暗暗点明,无非是因为双方关系还不错,不好明言罢了。
因为这些原历史中的记载和分析,高务实并没有太在意申时行的“无动于衷”,只以为申时行不想这么快激化矛盾而已。
高务实觉得申时行这样虽然不是最好,但也还算不错。只要他不选择改弦易辙,把之前实学派所推动的改革取消,开历史的倒车,那么他还是可以容忍这位申元辅的存在的。
反正他一贯的态度都是明确的:只要你不惹我,不阻拦我改革,那么基本上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忍一忍。
笑话,那些勋贵他都能忍,甚至还能想法子把他们拉去一条适合他们“改邪归正”的正道,那么其他人他又有什么忍不了的。前提就那两个:别来惹我,别拦我路。
所以,申时行不动,他也就懒得去管。他近来一直忙着禁卫军的组建工作,戚继光虽然人还没到,但一直在和他书信交流。双方把编练禁卫军的一些构想和注意事项都在书信中交换了意见,基本上算是达成了一致,现在就等戚继光和杨四畏妥善交接完毕,前来赴任了。
哦,当然,戚继光还得亲自招兵,而且这次不能去义乌了,得在北地招兵——禁卫军虽然名义上来说是允许全国招兵的,但从安家容易、指挥方便等角度而言,还是在京畿附近,或者最多不超过北直隶为宜。
又过了十来天,戚继光终于来了。
戚继光此来,可真算是不容易。四千戚家军先是直接分出三千来交给戚金,让他带去辽东履新,然后自己只带了一千人来京,还老远就主动停了下来,上报给兵部“请示行止”。
这件事很有意思。
高务实在京师的武装家丁虽然经过他“努力控制”,但也一直高达三千之多,而朝廷对此的态度是完全无动于衷。甚至这么多年下来,连屁事也爱管上一管的言官们,都没有就此表示过反对,更别说弹劾了。
可是到了戚继光,他只带了一千兵马过来,队伍还远在顺义就果断止步,正儿八经地向兵部“请示行止”——也就是“请问兵部,我现在能来京么?”
文臣武将的差别待遇,在这件事里显露无疑。
高务实光在京师就有三千武装家丁,其他各类家丁、仆佣、雇员等等,加起来至少有好几万青壮。如果范围扩大一些,比如说把京华最重要的“重工业基地”开平算进去,那他高某人只要一声令下,说不定明天就能拉出五万大军来。
然而朝廷对他的力量完全视而不见、恍如未闻。
可一到了戚继光,哪怕他只是带了区区一千戚家军,既无后援也无根基,却依然不敢不停下来请示明白,否则的话,估计打死他都不敢再前进半步了。
除了原本就负责镇守燕京的靖难系勋贵之外,其他任何武将到了京师都是一样的待遇,没有谁敢带超过五百家丁进京的。当年刘显带着刘綎来京师“活动”的时候,之所以手边只有那么点人,不是因为他家丁真的那么少,而是因为就算他有,也不敢带来京师。
你是来“活动活动”,还是想来搞兵谏啊?
戚继光虽然是朝廷极倚仗的边镇大将,在这个问题上也一样受到密切关注,他自己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才有这样的举动。
还别说,朝廷还真有一大帮人对此很是敏感,纷纷表示戚继光本人来上任不要紧,但他不应该带兵前来,理由是“祖制如此”。更让高务实无语的是,这些人还多以中立派官员为主。
反倒是以申时行为首的心学派,在这时候表现得相对克制一些,他们之中有好些人都上疏表示戚继光可以带“五百人”入京。
至于实学派就不说了,在高务实的影响下,他们现在只希望戚继光赶紧来上任,赶紧把禁卫军的架子搭起来,其他的事都是小事。一千戚家军就一千戚家军,你戚家军再能打,这一千人还能威胁京师不成?更何况戚继光又没疯,他难道会拿这一千人造反?
皇帝好像之前没考虑过这个情况,面对众臣的各种说法,他一时也有点拿不定主意。
朱翊钧心里是不认为戚继光带一千人来有什么威胁的,但反对派的意见也没问题,这一类的祖制还是要维护,因为它的出发点本身就是维护朝廷的稳定。
最后戚继光又硬生生被卡在顺义县进退不得整整三天,高务实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上疏请命——他亲自去一趟顺义,“率领”戚家军过来,进驻刚刚修好一批临时兵营房的京北大营。
言下之意就是戚家军不进京师,直接住进京北大营。这总不违反祖制了吧?
朱翊钧一看高务实的上疏,立刻松了口气。文臣带来的和武将带来的,这在性质上就变了——别看戚家军还是戚家军,尤其是戚继光本人就在其中的情况下,高务实去不去其实没多大差别,实际上这里头的差别大了去了。
名义上的不同,就是会导致不同的结果。
在朝中官员们看来,高务实以兵部左侍郎协理京营戎政的身份去领戚家军过来,这就完全没有问题了。他不仅是“正管”,而且军功赫赫,京师官员们天真的认为高务实只要去了,这支戚家军就稳了。
真是迷之自信,高务实自己都没有这么膨胀。戚继光本人活着的时候,没有哪个文官能越过他之后,还能指挥得动戚家军。道理明摆着,你越过刘綎也同样指挥不动降倭夷丁啊!
随任家丁,这是说着玩的吗?要是那么简单,后来崇祯为什么只能无限包容吴三桂、左良玉等人的?
家丁只认自家主人,他管你皇帝不皇帝,皇帝管他吃饭?
高务实的奏疏得到了最快速度的朱批,朱翊钧在朱批中甚至还说了一句“卿既协理戎政,京畿军务自然便宜行事。戚继光随任家丁亦因禁卫军编练而来,一并由戎政督制。”
争论由此告一段落,高务实不多耽搁,带上两百家丁就赶去了顺义县接人。
他赶到戚继光在顺义县的军营时,得到消息的戚继光早已下令全军列队相迎了,他本人站在队伍的最前头。
高务实知道戚继光不会因为被晾了几天就生气,但戚家军内部会不会有所不满,这个却不好断定。因此他一见着戚继光就开起了玩笑,大声道:“戚少保别来无恙?本部堂今日可是来界迎戚少保你了。”
戚继光倒没料到高务实会用这么一个开场白,大吃一惊之下连忙上前几步,大声道:“沐恩门下走狗小的戚某拜见少司马,请恕小的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跪了下来,只不过却被抢先跳下马来的高务实给伸手扶住了。
“戚少保这是作甚,莫要折煞了学生,快快免礼吧。”然后又对着戚继光身后那些随他一起下跪的戚家军官兵道:“诸位将士也是一样,都免礼,请起吧。”
加话虽如此,戚家军官兵们仍然是先看见戚继光起身之后,这才跟着起身。
“界迎”自然是高务实的客套话,他和戚继光入内先交流一下进京的程序,同时让戚继光下令戚家军准备开拔。
不片刻,戚家军就动了,而戚继光还真把指挥权全交给了高务实,由他领兵前行,自己则骑马跟在高务实身边。
路上高务实也没闲着,一边带队向京北大营进发,一边问戚继光:“南塘公,这到任的事现在算是解决了,不过我之前在信里问的那件事……”
“少司马是问选定在何处招兵的事吗?”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没错,这应该是当前最要紧的事了。”
戚继光答道:“禁卫军分马、步、炮、工等各军种,目前我打算马军在霸州招募,步军、工兵等在沧州招募,惟独炮军暂时还没有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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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北大营的规划很大,但目前还只修成了很小的一片区域,不过有赖于京华基建的强大,戚继光的“禁卫军司令部”在紧赶慢赶之下,总算是已经基本完成了主体建筑部分,只差庭院的精装修了。
司令部的主楼采取了独一无二的中西混合式建筑,以西式的楼宇建造之法建成了三层石砖混凝土主楼,但却加上了中式的飞檐斗拱。
高务实亲笔手书“精忠楼”三字,取岳武穆“精忠报国”之意,天下别无分号。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精忠楼里所用的木器如椅案屏风等物,皆是南洋所产的名贵木料所制,名义上是由安南副都统使黄芷汀代表安南都统使司捐赠。
这些东西在京师可不便宜,按市价来说得要两万多两银子。为此黄芷汀还被皇帝下旨褒奖了一番,赏了她一件大红纻丝飞鱼袍——高务实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穿。
此刻,在精忠楼里,高务实和戚继光正就募兵事宜进行商议。沧州这个地方属于河间府,河间府的经济情况不算糟,但具体在沧州,眼下却并不富裕,符合高务实“精兵出于贫地”的一贯想法。
而且此地紧邻山东,由于黄泛而导致的乱民一直挺多,治安状况至少在北直隶来说肯定是最差的,戚继光如果在沧州大肆招兵,反倒有助于扭转当地治安状况。
至于在霸州招募马军,那可真是瞎子都看得明白的事。正德朝的刘六刘七起义就是在霸州爆发,其军辗转南北好几个省,朝廷花了几年才平定下去——要知道正德朝时由于紧挨着弘治中兴的缘故,国力可还是比较不错的,由此可见霸州马匪之强大,民风之勇烈。
前些年由于京华联合各地官府(官府出钱,京华护卫队实际上做雇佣兵)的打击,霸州马匪们的“事业”转入低谷。很多人想着“改行”,但苦于除了一身马术和勇力,又没有什么别的谋身之道,正是日子过得苦不堪言的时候,所以现在去霸州招募马军,倒也正得其时。
戚继光的麻烦在于炮军,他和高务实主要也是商议这个问题。
大明朝原先的炮兵虽然人数倒也不算少,但说实话真的非常业余,打起仗来基本上就是“放炮听响”的水平,准头这种东西……看运气。
这种情况别说高务实这个强调火力制敌的人不能忍,就算戚继光也忍不了。但戚继光也深知培养炮兵的困难,尤其是他知道高务实这些年对火器的投入很大,火枪火炮的更新换代也很快,专业化程度已经越来越高了。
这种时候禁卫军如果不能快速建成一支专业炮兵,那肯定没法让高宫保满意。
然而越来越专业的炮兵,就不是以前那样是个人都都可以去操弄的了。在京华将专业望山(瞄准器)用于火炮之后,火炮的观瞄、操控变得越来越难,纯文盲士兵已经不太适合**手了。
这就有麻烦了,因为大明朝的情况他俩都很明白,去当兵的人基本上都不可能是读过书的,读过书的人除非是家里犯事被充军,否则也绝不可能去当兵。
两个人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高务实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南塘公,你看能不能这样考虑一下:操炮这件事本身也是有分工的,其中最有难度的是主炮手,因为他要负责观瞄和调准,其他人则多半负责一些卖力的任务,如清洁炮管、装填火药弹丸等等。”
高务实稍稍一顿:“那么咱们是不是可以考虑暂时只重点培养一下主炮手,比方说给他们开个培训班什么的,而其他炮组成员就先将就着用,反正那些工作也未必需要识字、计算等能力……”
戚继光道:“分工问题,末将倒也曾考虑过,只是少司马所言培训一事……究竟是要怎样操办?”
高务实才想起戚继光可能不太清楚这个词,便道:“培训就是把这些人集中起来教导,教会他们需要掌握的知识,如一些基本的识字,还有计算等等,总之就是培养他们的专业技能。”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戚继光立刻就明白了,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但这炮术……找谁来教?”
高务实也迟疑了一下,他倒不是没人可以去教,京华护卫队现在完全可以抽调出足够的人手去教禁卫军炮术,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就有点……不方便了。
他思索了一会儿,沉吟道:“我看要不这样,让京华火炮厂派人去教——火炮制造商不仅有最专业的大匠,当然也有专业的试炮手,他们去教‘用户’如何使用他们的产品,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个想法在后世其实很常见,但放在现在的大明朝来说,就很有“创意”了。
戚继光眼前一亮,赞道:“好主意,不愧是少司马,这法子倒是两全其美!”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戚继光一眼就看穿了这其中的把戏——京华火炮厂再强大,也不可能派出那么多试炮手去教一支六万人的大军,这里头肯定是要玩一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
也就是说,京华说是说派了火炮厂的人去教禁卫军,实际上这些人还是从京华护卫队出来的,只是换了个名义罢了。
但是,名义有时候就是这么重要,名义对了,可以避免很多的麻烦,带来很多的便捷。
高务实笑了笑,没说话。
戚继光也立刻把话题跳了过去,说道:“既然如此,那这炮兵尤其是炮手的来源倒是不必限定于某地了,只要不是城中泼皮游侠,便都可以一用。只是……末将以为,既然要学许多东西,那最好年纪不要太大。”
“这是自然。”高务实点头道:“我看最好不超过弱冠之年,如果身子骨长开得早,再小一些更好。”
戚继光诧异道:“为何要弱冠之年?末将的本意是就找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既听得懂道理,又学得最快。”
高务实愣了一愣,这才想起来“古人”因为生活压力大,相对都比较早熟,弱冠之年在戚继光看来明显是太大了,十五六岁才是刚刚好。
从谏如流的高宫保点了点头,道:“也是,还是再小一点更好,那就按南塘公所说的办吧,具体的操办还要请南塘公多多费心了。”
戚继光微微低头致意,道:“此乃末将分内之事,岂敢言及费心。”然后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有件事可能要先向少司马询问明白。”
高务实点点头:“南塘公请说。”
“京华火炮厂派员为教习,这笔开支可在禁卫军的支出里头?”戚继光看来也知道禁卫军现在是专款专用,有没有预算得问清楚了,要不然到时候账对不上号就麻烦大了。
高务实略微思索了一下,摇头道:“这笔钱别从禁卫军出了,禁卫军要集中财力办正事。”
“那这……”
“从购炮银里出——也就是说,炮价会提高一些,但派员的费用就归京华自己出了。”
戚继光呆了一呆,露出玩味的笑容来:“还是少司马会计算。”
高务实摆摆手:“不是我要计算,只是避免一些麻烦。”
其实戚继光也知道高务实这么做不是为了赚钱,他多半还会亏一点,只不过他的思路是真的“灵活”。
这里头的关键在于,禁卫军的专款里头没有包括军备,军备是兵部统一负责的。而兵部给天下军队分拨装备的时候肯定会优先供给京营——哪怕是以前那个稀烂的京营,得到的装备都是最好、最快的。
现在高务实亲自管着禁卫军,他的上司梁本兵也好,吴阁老也罢,都是实学派的大佬,不可能卡他这一手。
于是把派员的教习费用从禁卫军转到武备费用上去之后,禁卫军的专款就节省下来了。
两人接下来又就具体的项目又谈了许久,诸如计算一下一共需要多少炮手,相应的需要多少炮术教习等等,都商议了个明白。
等事情基本谈妥,高务实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便和戚继光告辞,回兵部点卯下班。
从兵部出来,因为还在蜜月之中,自然早早地又往白玉楼赶。等到了白玉楼,他还没进主楼就发现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黄芷汀从安南带来的侍女下人们好像在收拾行装?
他有些莫名其妙地进了楼,回到自己的主房,打开门便看见黄芷汀怔怔地坐在窗边。
“怎么了芷汀,她们收拾东西是要做什么?”高务实走近过去问道。
黄芷汀转过头,站起来走到高务实跟前轻轻抓住他的手,苦笑道:“之前来京来得太急了些,看来有些扫尾的事没做好,现在怕是要回去了。”
高务实眉头大皱:“什么意思?”
黄芷汀叹了口气,拉着高务实去一边的西式沙发上坐下,小心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
高务实摇头道:“你先说,生不生气不是提前说了就一定能保证的。”
黄芷汀微微撅起嘴,但还是开口道:“暹罗出乱子了……麻烦可能还不小。高陌刚刚送来的消息,说暹罗三地出现叛军。眼下阮潢手头的实力有限,加强给他的警备军又还没有到位,他现在困守大城,不知道该先平哪一路。甚至他还担心大城与三路叛军可能都是有私下联系的,他一旦出去平叛,没准连大城都要反了,那麻烦就更大了。”
高务实听得皱起眉头,但还真谈不上生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情况没有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暹罗王虽然没有什么胆量,但那是在没有受到严重刺激的情况下,人一旦被刺激狠了,做出什么事就很难讲。
当初高务实拟定的暹罗计划本来就没有这么急,是阮潢到了暹罗之后发现了机会,于是改变了高务实稳扎稳打、暗中侵蚀的计划,变成了一口鲸吞。
鲸吞倒也成功了,但引出了另一个麻烦,就是纳黎萱对安南的质疑。本来这种时候如果高务实本人在南疆,他肯定有办法稳住纳黎萱,继续实行“缓缓图之”的计划,确保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迟虽然可能迟点,但一定能最后达成所愿。
然而当时高务实不在,阮潢的计划看起来也进展顺利,而黄芷汀又刚刚打下一场大胜仗,想着干脆毕其功于一役,直接把暹罗拿下得了。同时更巧的是刘馨也去了东吁城,二女不知为何,居然都想着去打这一仗。
于是,纳黎萱的确悲剧了,可暹罗内部隐患之激化,也就此埋下了伏笔。
倘若这时候黄芷汀不走,而是去坐镇暹罗,那估计暹罗人再如何愤怒都只能忍下来。毕竟东吁一战对于大明而言或许只是“云南边陲的一次正常胜利”,可对于南疆诸国而言,那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啊!
独镇南疆的金楼白象王率领缅军主力,居然被黄芷汀以其三成左右的弱势兵力一战全歼,这其中的震慑力用脚指头都可以想象。
可以说只要黄芷汀的帅旗还树立在暹罗的土地上,暹罗人别说吃熊心豹子胆,就算吃了大象胆,他们也不敢造次!
要知道,暹罗可是缅甸的手下败将,缅军都被打成傻狗了,他暹军上去有什么用?那不是白送吗?
可谁知道黄芷汀打完仗之后二话不说直接走了,她手下那支威震南疆的得胜之军,也大部分回了安南,剩下小部分留在了勃固。
这下子,悬在暹罗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可不就没了?此时不造反,更待何时!
而阮潢传来的消息也值得考虑,他所部的兵马目前来看还真的不适合去平叛,尤其是当叛军有三路的情况下——本来出去平叛就有可能中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何况这“山”本身就很不稳妥。
黄芷汀和刘馨杀了纳黎萱,这可不是杀了什么阿猫阿狗。纳黎萱可是暹罗副王,是他们的王储!
暹罗王老年痛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精神崩溃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如果暗中支持叛军,那一点都不奇怪。这个时候阮潢选择留在大城,虽然咋一看是纵容了叛军,但其实也是逼不得已。
毕竟其他地方乱了还可以慢慢收复,如果大城有失,暹罗王脱离了掌控,那他只要一声令下,搞不好暹罗就满地狼烟了。
只是……
高务实最烦的就是这件事来得真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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暹罗是高务实南洋计划中的中心之地,断然不容有失,这一点黄芷汀在嫁给了他之后已经非常清楚。正因如此,暹罗叛乱的消息一传来,她不等高务实回家就先命令侍女家仆们开始收拾行装。
她知道,这一趟只有她去最合适。
高务实虽然对暹罗此时生乱异常恼火,却也不得不认可黄芷汀的判断。他沉默下来想了好一会儿,发现实在没有更好的选项,也不禁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我这官做得反倒越来越像个桎梏了。”
黄芷汀柔声道:“无妨,你在京师好好做官,我记得你说过的理想,也相信你一定能达成所愿。至于我……我小时候学的就不是寻常妇人常学的那些,如今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高家夫人,若能为你看护好南疆的基业,倒也算是不负此生所长了。”
高务实笑了笑,抚摸着她的秀发道:“怎么忽然说这些?我家中倒也不缺浆衣做饭的‘寻常妇人’,正是你这样的,才是我心中所爱。”
黄芷汀心中暖暖的,面上也有些发红,但还是强行把话题转回了正事,问道:“这次去暹罗,夫君有何交待?”
高务实摇头道:“没有。”
黄芷汀微微一怔,下意识反问:“没有?”
高务实笑了一笑,点头道:“没有。我的计划都已经告诉过你,所以这次我打算把京华在整个南疆的力量,都交给你代我执掌,既然如此,也就没有什么要特别交待的了,我相信你能处理好。”
黄芷汀吃了一惊:“整个南疆?这合适吗?我怕……”
“没有什么好怕的。”高务实打断她的话,摇头道:“南疆的摊子虽然不小,但京华本就是我的私产,你也就是它的女主人,你代我执掌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黄芷汀呆了一呆,忽然摇头道:“这个道理不对。”
这次轮到高务实诧异,皱眉问道:“这怎么会不对?”
黄芷汀道:“夫君,你有听说过皇上把天下事交给皇后娘娘打理的么?”
高务实愣了一愣:“这是什么比方,我又不是皇帝。”
黄芷汀起身去门口把下人都打发走了,回来才对面有思索之色的高务实道:“夫君,我不知道皇上在你心里究竟有多重,但有些话……也许只有我适合问。”
高务实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下,凝重地问道:“你觉得我有反意?”
黄芷汀摇头道:“不,夫君,我觉得你心中有顾虑,很大的顾虑。你怕皇上有一天会翻脸不认人,会对你……鸟尽弓藏。”
高务实沉默了片刻,问道:“所以呢?”
“所以你最晚在与安南签订《京华十六条》开始,就已经开始准备退路了——安南以及现在的整个南疆,都是你的退路。”
高务实叹了口气:“芷汀,你应该知道,大明朝已经很久很久不擅杀功臣了,甚至可以说自永乐之后,大明朝就没有再随意擅杀过功臣。”
“是么?”黄芷汀摇头道:“于谦是不是功臣?夏言是不是功臣?”
“他们的确有大功,但对于皇帝而言,都有很大的争议。”高务实平静地回答道。
“夫君以为,你会没有争议吗?”黄芷汀微微扬眉:“你所做的一切,以及你将来还要继续做的一切,争议只怕会比他们二人更大,到那时……怎么办?”
这一次,高务实沉默的时间格外久,好半晌不曾出声,甚至有些怔怔出神,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永远智珠在握的高龙文。
黄芷汀叹道:“夫君,我想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会怎么做?”
高务实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挪开,透过窗纱,望向天上的新月。
再过了一会儿,他才淡淡地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去南疆好了。封刀看海,搁笔听涛。”
然后顿了一顿,又笑了起来:“哦,对了,还可以教你读书——你在广西时曾经提过的,还算数么?”
黄芷汀本来脸色凝重,听到这一句,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夫君你……”
“我怎么?我说真的啊。”高务实笑道:“万一哪天大明容不下我了,我还有万里海疆,足寄此身。”
黄芷汀本想追问“要是大明不依不饶呢?”但想了想,还是按下了,只是轻叹一声:“希望不会有那一天。”
高务实点头道:“我也不希望有那一天,毕竟我虽然容易走,但高家这么大的家族,再加上许多同僚好友……”然后摆了摆手:“算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了。”
黄芷汀点了点头,又问道:“对了,我这次以什么名义去暹罗?”
高务实似乎早已想好了这一问,直接回答道:“既然阮潢不会离开大城,那么暹罗王坦马罗阇就应该能一直为我所掌握,到时候让阮潢‘请’坦马罗阇国王致书莫茂洽,就说暹罗需要‘借师助剿’,然后邀请你过去便是了。”
虽说高务实已经表示南疆大权此次全权交于黄芷汀,但黄芷汀还是问道:“我带多少兵马?”
高务实摇头道:“不必问我,你自己决定。”
黄芷汀沉默了一下,又问:“除了安南,其他地方的兵力也可以动用么?”
高务实颔首答道:“只要你认为有必要,都可以。”
黄芷汀忽然美目一转:“我若需要刘綎所部相助……”
高务实一愣,迟疑道:“不至于吧?”
京华在南疆的实力现在怎么看也不可能连个暹罗都压不住,黄芷汀这话问得着实有些诡异,高务实下意识觉得有问题。
谁知道黄芷汀却道:“夫君放心,我倒不会借刘将军多少兵马,只是可能会借他麾下几员将领——你知道的,他手头有不少其父留给他的老人,都是戎马半生的人物。”
原来是这样?高务实松了口气,点头道:“这个倒应该没什么问题,他所部毕竟是大明的经制之军,随意调动会有不小的麻烦,至少需要刘中丞点头才好办。不过若只是找他借几个人,那就好说了。我会写封信给他,请他配合你。”
刘显、刘綎父子早就拜在高党门下,现在更被视为高务实的嫡系之一,他既然亲自写信过去给刘綎,这事当然不会有什么悬念。
黄芷汀便露出满意的笑容,点头道:“那就好,夫君如此信赖妾身,妾身一定把暹罗这件事处理得妥妥当当的,争取把暹罗变成第二个安南。”
高务实微微一笑:“尽管放手去做就是,万事有我。”
这话本来也没什么,但黄芷汀却听得心中一暖,点头道:“多谢夫君。”
“谢什么,都是为了我们……和他的将来。”高务实说着,伸手虚指了一下黄芷汀平坦的腹部。
黄芷汀脸色发红,娇嗔道:“夫君又说笑,这才……谁知道有没有?”
高务实摇头道:“我算过的,多半会有。”
黄芷汀愕然诧异:“夫君还会……这个?”
呃,这个解释起来就有点麻烦了,高务实干笑道:“我本经是《周易》,你知道的,蓍卜虽是偏门小道,但你夫君我也多少有些涉猎,多少有些涉猎。”
读书不精的人总爱把周易和算卦联系在一起,黄芷汀的水平差不多也就这样,闻言不禁肃然起敬,道:“想不到夫君还懂卦象,那不如卜上一卦,看看此战……”
“这就不必了。”高务实摆手道:“这事不必算卦,稳赢。”
黄芷汀诧异道:“夫君何以这般肯定?”
高务实暗道:我给了这么大的权限,又是你这京华的女主人亲自出马,南疆那边的人马还不得抖擞精神好好表现一番?一大堆人等着改单名、加王字旁呢。这场仗别说是你全权指挥,就算你光是去坐镇一下,就已经包赢不输了好吗?
哼,就凭暹罗那几块料,有纳黎萱在都被你一战击灭了,现在没了这位号称暹罗战神的纳黎萱‘大帝’在,暹罗人还能翻起个什么浪来?
高务实笑而不语,一脸资深神棍的模样。
哦,他还真是资深神棍——在土默特,他可是降三世明王的转世金身。
黄芷汀见高务实不说,还以为真是“天机不可泄露”,点头道:“既然天机不可泄露,妾身就不多问了。请夫君连夜通知天津港备好船只,明日一早妾身便打算出发。”
高务实叹了口气,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
蜜月都还差两天过完,老婆就要远行,老子这命看起来也不算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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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高务实早期当班,顺便与同样早行的黄芷汀一路出发,到了城北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各自忙碌。
不过高务实这边暂时没有太多值得一提的大事发生,不妨先表黄芷汀。
且说黄芷汀在天津港登船,一路到了福建之后,因为热带风暴的关系在泉州港拖延了几日,最终抵达安南时已经到了八月中旬。
中秋节是没机会好好过了,她既然被授予了全权,自然也就担起了责任,先是问明了安南两大警备军的扩编工作进展如何,得知两大警备军扩编任务异常顺利,心里首先松了口气。
其实警备军的扩编比较容易,因为高务实的归化户籍制那一手玩得极其漂亮,人为地把安南人划分出了三六九等。
“古代”真的与现代不同,根本没有什么人真的认为“众生平等”,大家都习惯于人人生而不平等,所以安南本地的普通人就在高务实的政策下接受了这种划分,然后便很希望通过军功把自己的身份属性改变成归化汉人,以至于参军的积极性高得吓人。
有多高呢?京华募兵的人数原本并不是很庞大,但按手印报名参军的安南人在十日之内就已经高达二十一万之多,其中经过遴选,仅仅正儿八经的青壮就高达十七万。
最后不说百里挑一,也算是在青壮之中搞了个十里挑一,募兵任务提前了两个多月便完成了,然后现在已经训练了接近两个月,很快形成了战斗力。
当然,这个很快并不是说新兵们只需要训练这点时间就成,而是因为京华有组织优势,可以毫无顾忌的进行“老兵带新兵”模式,先用老兵搭建新编制的队伍核心,再补充进新兵。这种后世的常见军事模式比现在这个时期的僵化模式强得多。
或许是因为黄芷汀在上次收编中“吃饱”了,这次她自家嫡系便调动了一万二千人,包括八千僮人狼兵和四千原缅甸降军,军容明显征缅时更加强大。
而京华的兵力也因为扩编而得到过提升,因此她这次也调动了一万三千,凑足了两万五千主力。同时,她又下令征调南掌御林军一万与她会师,三万五千大军在南掌国都万象誓师西进,与缅甸方面过来的一万五千大军会师于清迈。
五万大军凑齐,按照当下的习惯,号称十万大军,在暹罗王“借师助剿”的名义下南下暹罗平叛。
五万大军,这个数目比她前次指挥缅甸之战还要庞大,打起暹罗人自然轻松惬意,四日之内赶到暹罗北部重镇哈里奔精,不到一个上午便轰开了城门,当夜便在哈里奔精设宴庆功了。
不过哈里奔精只是暹罗北部叛乱的“副城”,所以黄芷汀也没在那里耽搁,仅仅过了两日,便再次率军继续南下,兵锋直指暹北头号重镇——也是此次三大叛军的北方叛军老巢差良。
差良是古地名,高务实都不是很清楚这地方是后世泰国的哪座城市,但从其位置居于清迈与素可泰中间偏东来看,大抵应该是西沙差那莱。
此城的特点是城中佛寺多如牛毛,但城墙倒是并不高大,黄芷汀与麾下一众将领在视察过地形之后,认为这一战或许可以节省些炮弹——这一路来走的几乎都是山路,弹药这种东西尽可能要省着些用。
前次没捞到出征机会的黄芷汀麾下第一大将黄虎连忙表示自己可以出战,一定能先登差良,再次证明狼兵的强大。
不过,这次他多了一个对手,一个并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的对手。
刘家军派来的一员年轻小将表示他愿意打这个头阵。
黄虎本来很有些不高兴,正要说话,却被自家大小姐摆手制止。
“拙夫若知今日之事,定然欣慰至极,刘——将军,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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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六一快乐~
人在京师的高务实仍然一心扑在禁卫军的组建事宜之上,而暹罗方面则早已打得热火朝天。
这年九月二十一日,暹罗素可泰地区爆发了暹北叛军和京华联军之间的一场会战。令人意外的是,作为主帅亲自领兵出征而来的黄芷汀,并没有让自己曾经多次立下殊功的僮族狼兵作为先锋主力出战。
不仅僮人狼兵未曾获得先锋位置,甚至威震天南的京华警备军炮兵,在这次作战中都只是居于从属地位,真正的先锋是一位年轻的刘姓将领。其所率领的部队人数不算多,其以一千降倭夷丁为核心,两千缅战降兵为补充,组成了平叛先锋军。
这员将领的身份不必多言,正是刘馨。
素可泰之战有很深远的意义和影响,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这座城市在暹罗王国的特殊地位。
素可泰城原为高棉人的管辖范围,在非信史年代,传说素可泰的开国君主是神话英雄帕峦王,他是纳迦女神与一位国王的孩子,具备大智慧及法力,深受百姓爱戴,其于1208年(南宋嘉定元年)登基,开启素可泰政权时代。
不过,更受历史学家公认的说法是,1238年两名泰人将领坤邦钢陶及坤帕满成功独立,建立了素可泰王朝。坤邦钢陶被拥立为印拉第王,成为首任泰王。虽然同期多个泰国王朝相继成立,但素可泰仍被视为后世泰国的第一个王朝,是对泰国文化有着重要影响,见证了泰人向昭拍耶河流域的扩散及佛教成为重要国教的发展。后世不少泰国绘画、雕刻、建筑仍存有昔日素可泰的影子。
素可泰王朝之后,便是如今的“大城王朝”,毫无疑问大城王朝也受到素可泰王朝的深刻影响。因此,素可泰之战的爆发对于暹罗而言,就好比在大明爆发了南京之战,举世瞩目,万众挂心。
刘馨对于素可泰这个地方印象比较一般,因为在她眼里,这座城市里里外外最多的东西就是佛寺和佛塔。对于和高务实一样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她来说,这些佛寺和佛塔纯粹百无一用,建设这些东西不仅消耗民力民财,而且其消耗还是持续的——你不可能光建设不维护,而且这些东西建成就意味着浪费了大量的土地。
所以无神论者刘馨干了一件让她被很多暹罗人恨之入骨的事:她在开战之前先下令将城外的佛寺佛塔清扫一空。佛寺被用于驻扎军队,佛塔这种除了看看之外毫无用处的东西被她全面拆毁,所得的砖石被存放起来,以备将来利用。
当然,她并不是单纯因为反感佛教才这样做,实际上主要原因是有不少佛寺的位置太适合作为炮兵阵地,因此才被她“看上”。
城内的暹罗人很快被刘馨激怒,他们不顾双方攻守地位主动出击,想要阻止刘馨的“暴行”,结果却正好中了刘馨的计,两万多从暹罗北部集中在此的暹罗叛军主力被刘馨先伏击了一轮猛烈的火炮,然后降倭夷丁登台清场。
暹罗叛军大败亏输,很多人见势不妙想要跑回素可泰城中,却发现黄芷汀的帅旗已经堵在了后路上。
最终,暹罗北部叛军主力此战基本被全歼,战死四千余人,被俘一万五千以上,余众溃散。
黄芷汀和刘馨毫不迟疑发动了攻城战,京华炮兵掉头对着素可泰城开始轰击。素可泰虽然地位特殊,但城防并不强大(该王朝末期成为大城王朝的附庸,可见国防实力欠佳),加上核心主力已经损失在外,城内人心惶惶之极,仅仅一个下午不到的时间便被攻破。
京华联军攻入城中,素可泰随即失守,京华“代”暹罗王国收复了暹北。位于素可泰以东不远的彭世洛府因为暂时还打着忠于王室的旗号,得知素可泰一天失守的消息,吓得连忙派人表示愿意出人出力支援平叛。
黄芷汀倒好说话,当即收下了彭世洛府送来的财物,顺带接收了两千多民夫。
暹北既定,京华联军留下了一万两千警备军镇守当地,剩下的大军则一路南下,直奔大城,准备先稳定大城内部局势,再考虑是东进还是继续南下——剩下两处叛军,一支在东部,一支在更南边的马来半岛上。
黄芷汀大军抵达大城才知道,阮潢在之前局面最紧张的时候为防止万一,干脆把暹罗王摩诃·坦马罗阇给完全软禁了,现在大城早已戒严了两个多月,形势十分严峻。
黄芷汀考虑之后,特意让坦马罗阇召开了一次大朝,并站在王宫的城楼上向民众致意——当然,狼兵们随身“保护”着他,以免他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来。
这一举措稍稍安定了民心,黄芷汀等人连夜召开会议商议接下来的平叛方向,但众人似乎都感受到黄芷汀的精神状况不太好,似乎……很困。
商议的结果于是加速做出:先南后东,因为根据阮潢得到的情报显示,东边的叛军似乎和柬埔寨人有些联系。
接下来,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黄芷汀会再次领兵南征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黄芷汀宣布南征一事由刘馨负责,她本人则留驻在大城。
作为平叛主帅,本来她留驻大城也不奇怪,只是之前她一贯都是亲自领兵在外的,这次忽然改变作风,就容易引起人们猜测了。
不过,就在刘馨出征前一天,黄副都统没有亲自出马的原因从不知什么渠道流传开来:她怀孕了。
传言的说法出奇的统一:虽说黄副都统身体很好,并无太多不适,但却变得很是嗜睡,因此不宜出征。
京华方面在大城的高层们纷纷向自家女主人表示祝贺,并摩拳擦掌想要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好好表现。
刘馨的大军于次日出发南下,半个月后抵达洛坤,仅仅花了十一天时间便突破叛军的防线,兵临南线叛军老巢单马令。
七日之后,因为躲避风暴的原因而姗姗来迟的高璟舰队终于赶到,炮轰了这座沿海城市,刘馨大军则在城市另一侧发动突袭,降倭夷丁没费多少工夫就登上城楼、打开城门。
十月十九,暹罗南方叛乱平定。按照之前的约定,南方这些沿海地区暂时无须驻扎太多陆军,因此刘馨仅仅留下警备军便回师了。
然而回师是假的,她并没有从陆路返回大城,而是假意北上,实际上只走了几十里便率军上了高璟的舰船,直奔暹罗东部沿海登陆。
登陆后的刘馨所部快速东进,于五日后赶到暹罗人从高棉人(柬埔寨)手中夺来的东部重镇吴哥。
吴哥的叛军完全没料到刘馨的到来,于是仅仅靠着没有一个夜盲症的警备军所发动的一场夜袭攻城战,东部重镇吴哥一夜易手,暹罗三路叛军彻底覆灭。
消息传到大城,暹罗人完全被“坏消息”击垮了,其实他们现在也还没有很强的民族观,更不要提什么国家观了,因此……既然败了,那就任凭处置吧。
又过了十余日,刘馨大军回到大城,难得打起精神来的黄芷汀代表京华集团传召了暹罗王摩诃·坦马罗阇——是的,传召!
黄芷汀的精神可能的确不太好,因此没有多和坦马罗阇废话,随口寒暄了几句,便让人送上一份文本给他看,并让他签字用宝。
拿给摩诃·坦马罗阇的东西是一份条约,基本上来说算是安南《京华十六条》的加强版。
这个后来被称为“黄芷汀条约”或“京华十九条”的条款是这样写的:
京华集团及暹罗王国,互愿维持大明南疆全局之和平,并期将现存双方友好关系益加巩固,兹拟定签署如下条约:
第一条,暹罗王国允诺,自本条约签署之日起,京华集团即成为暹罗王国政策顾问集团,暹罗王国一应军民各政,均许京华集团派员参与并提供指导意见。暹罗王国对京华集团所提出的指导意见将予以充分尊重,并予施行。
第二条,暹罗王国许诺,王国国王在指定副王(王储)之前,须告知京华集团并与京华集团取得一致。
第三条,暹罗王国允诺,如副王之指定未获京华集团谅解并书面认可,则该次指定无效。暹罗王国可选择向京华集团申述理由,京华集团须在接受申述一年之内,派出特别调查组或谈判组与国王或国王指定的对象进行磋商、谈判。
第四条,暹罗王国允诺,如副王指定申述最终未获京华集团谅解,为确保双方友谊牢不可破,国王陛下自愿将指定副王人选之权让渡予京华集团,并保证对京华集团所指定的副王人选予以全力支持。
第五条,暹罗王国允诺,凡暹罗王国辖区内并其沿海一带土地及各岛屿,无论何项名目,在未经京华集团同意之前,概不让与或租与大明帝国以外的任意别国或别势力。
第六条,暹罗王国允诺,为答谢京华集团助暹罗王国复国并未王国平定叛乱,将大城以南、暹罗湾附近方圆五百里之地无条件赠送给京华集团;京华集团相应承诺,将在此范围内择地建设定南城及定南港,同时为答谢暹罗国王陛下之厚赠,定南港对暹罗王室直属商业之征税永久减半。
第七条,暹罗王国允诺,京华集团所属人员及指定人员拥有信教自由,王国及国王陛下对相关人员之信教自由表示理解和尊重。
第八条,暹罗王国允准,京华集团承建大城以南之定南港口及城市,为确保建设顺利,大城以南沿海之诸地自即日起,一并租借予京华集团,为期九十九年。
第九条,暹罗王国允诺,为发展本王国经济民生,京华集团可于本司任意辖地开设商行、工厂、港口等,暹罗王国对其征收的税率统一定为百分之一。
第十条,暹罗王国允诺,京华集团享有于本司辖区内自由购买田地、山林及其他土地之权利,其土地附着物如水稻、林木、矿产等,均由京华集团享有,其一应生产所需缴纳之赋税,一律按百分之一计算。
第十一条,暹罗王国允准,因租借协议,大城以南等沿海区域之田地、林木、矿山等,凡属无主之地,皆由京华集团裁定归属或自行占有,如未经京华集团同意,一概不准以王国名义准许外人占有、使用或开采。
第十二条,暹罗王国之主要行政机构,须聘用有力之大明人士,充为政治、财政、军事等各顾问。
第十三条,暹罗王国辖区内,京华集团所设之医院、商行、学校等,概允其土地所有权,该所有权与暹罗人一致,永无期限限制。
第十四条,京华集团驻暹罗王国辖区内的一应办事人员,均免于暹罗刑罚,如其确实涉及杀人、抢劫、淫邪等恶性案件,可由王国搜集证据并请求与京华集团设立联合调查组及联合审判庭处置,暹罗王国不得自行捉拿、羁押、审判。
第十五条,暹罗王国向京华集团采办一定数量之军械(譬如在暹罗王国所需军械之半数以上),同时准许京华集团于暹罗王国辖区任意地点设立军械厂,此为京华集团确保暹罗平靖之所需,亦大明帝国之期许,暹罗王国及其民众不得对此设立障碍。
第十六条,为保障暹罗之安靖,暹罗王国允诺,京华集团之武装力量及其授权准许的任意武装力量,均可于暹罗王国境内随意驻扎,亦准进行操演、演习、作战等任意行动。
第十七条,为保障暹罗之安靖,暹罗王国允诺,京华集团可于暹罗王国辖区任意海洋、河道通航,并于任意海港、河港驻泊舰队。
第十八条,为感谢京华集团在此次平叛战争中所立下的殊功,凡诸叛逆及任意附逆人员所被罚没的财产(包括且不限于土地、房屋、仆佣等),均无条件赠予京华集团,由京华集团全权分配处置。
第十九条,凡涉及叛逆及附逆人员之案件,在此条约签署时仍未断案甚至仍未发现的,在发现及审判完成后,各项贼赃罚没一如上例,由京华集团全权处置。
随着“黄芷汀条约”一并签署的,还有一本长长的细则,详细规定了各条款下的双方权益和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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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小弟现在可真是服了大嫂的手段。”根据京华内部的新规定,“轮流述职”的安南六镇总领高务勤,此刻正一脸慨叹地在自家大哥面前说起黄芷汀在暹罗展现出来的能力。
“不知兄长可有细看那份《京华十九条》,那可真是比《京华十六条》还狠。用兄长你的话说,那就是个‘威力加强版’!不瞒兄长说,当时小弟在金港,拿到条约文本的时候都惊呆了——你说这暹罗王国现在到底还存不存在啊?”
高务实在自己这位嫡亲三弟面前还是没有什么架子的,微笑着道:“南疆的事情,我已全权交给你嫂嫂处置了,那份文本倒是送来了一份,但你嫂嫂还没有正式来信说明,因此我也没有细看。你既然看过,还如此震惊,倒不如替愚兄分析分析,看看究竟是如何了得?”
“成!”高务勤倒还真是兴致勃勃,从怀里掏出一道条陈打开来,走到高务实身边,一边躬起腰把条陈拿给高务实看,一边指着上头的文字来说明。
“这个《十九条》肯定是以《十六条》为蓝本的,这不必多说了,看这开头就知道,几乎一字不易。”
高务实轻轻点头:“嗯。”
“但是这第一条就已经展现出了‘加强版’的厉害,原本《十六条》的第一条写着‘安南都统司允诺,自本条约签署之日起,京华集团即成为安南都统司政策顾问集团,安南都统司一应军民各政,均许京华集团派员参与并提供指导意见。’
而大嫂这个《十九条》除了把安南都统司改做暹罗王国之外,这一句话整体照抄,但是大嫂却在这一句后面再加了一句话:暹罗王国对京华集团所提出的指导意见将予以充分尊重,并予施行。”
高务勤伸手弹了弹那条陈,兴奋地道:“这可就厉害了,因为原先在安南,京华的‘指导意见’理论上还是可以被都统司驳回的,但将来在暹罗就不存在这种情况了。”
高务实笑着点头:“看起来是这个意思。”
第一条解释就获得了大哥的肯定,高务勤兴致更高了,但偏偏面色却严肃了不少,道:“接下的第二、三、四条,小弟以为,乃是这新条约的点睛之笔。”
“哦?如何点睛?”
高务勤道:“兄长请看,这三条说的其实是同一件事,那就是关于暹罗副王——也就是王储——的指定问题。”
他的脸色越发严肃,道:“兄长也知道,此次暹罗的乱子,根源就出在此前兵败被杀的纳黎萱身上,纳黎萱正是暹罗副王。他的死,直接导致了暹罗政局不稳,继而在失去大军直接威胁的情况下出现叛乱,而如今大嫂干脆把这道门给堵了!”
“兄长你看这第二条,‘暹罗王国许诺,王国国王在指定副王(王储)之前,须告知京华集团并与京华集团取得一致’——那么咱们就不必担心再出现一个纳黎萱,一个与我们作对的暹罗副王。
但是光是如此,还是不够稳妥,因为万一无法取得一致呢?于是大嫂在下一条又给了补充:‘暹罗王国允诺,如副王之指定未获京华集团谅解并书面认可,则该次指定无效。暹罗王国可选择向京华集团申述理由,京华集团须在接受申述一年之内,派出特别调查组或谈判组与国王或国王指定的对象进行磋商、谈判。’——这就有意思了。”
高务实笑了笑:“怎么有意思了?”
“这个‘有意思’,有两个层面。第一呢,小弟以为根据这条规定,暹罗国王实际上已经丢失了指定副王的权力,因为他的指定只要没能得到我京华的同意,便是无效的。第二呢,这个调查和磋商也很有意思,看起来好像咱们给了暹罗王一个机会,但其实吧……咳,条约的看下第四条就知道,暹罗王如果真认为有机会申述,那他一定是个傻子。”
高务实微微挑眉:“是么?”
“当然,兄长你看嘛,这第三条怎么说?‘暹罗王国允诺,如副王指定申述最终未获京华集团谅解,为确保双方友谊牢不可破,国王陛下自愿将指定副王人选之权让渡予京华集团,并保证对京华集团所指定的副王人选予以全力支持。’
哈,这一条简直是图穷匕见,绕了老大一个圈子,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京华手里,一旦京华坚持不认可暹罗国王指定的副王,那么暹罗国王就自动把指定权让给了京华!换句话说,这三条规定其实说穿了就一句话:以后的暹罗副王由我京华来指定!
暹罗国王如果识相,按照咱们的意思来指定副王,那大家倒也可以花花轿子人抬人,你好我好大家好;可如果他暹罗国王不识相,那么对不住,这事总归是我京华说了算的,只是你暹罗国王的面子,到那时候可就难看得紧了。”
高务实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那么,你以为你大嫂为何要专门用了三条条款来规定这一权限呢?或者说,你以为你大嫂为什么非要拿到这条权限?”
高务勤被问得愣了一愣,愕然道:“刚才小弟不是说了吗?为了避免将来再出现一个纳黎萱,一个与咱们京华不对付的暹罗副王。”
“仅止于此?”高务实微微挑眉,淡淡地问道。
瞧大哥这意思,看来大嫂这么做肯定不光是考虑到这一点了?
高务勤眼珠连转,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道:“是为了确保咱们能稳稳地控制住下一任暹罗国王?”
高务实依然淡淡地道:“或许有这个意思,但我问你,就算下一任暹罗国王有无数种自己的想法,但在本条约签署之后,在暹罗王室已经失去全国军队掌控之权的情况下,他真的能威胁到京华的权威么?”
“呃,好像是不能的。”高务勤深深皱起眉头来,喃喃道:“没有军队在手,谁会听他的啊?……要造京华的反,这次暹罗三路叛军的下场就可谓是前车之鉴。兄长这边应该收到过报告,当时三路叛军加起来足有十余万人,各家号称的兵力加起来得有五十万了,而且其背后还有不少暹罗世家大族乃至小乘佛教僧侣的支持,甚至柬埔寨人都有插手其间。
但就算是这样的实力,也被大嫂轻易地逐个击破了。既然如此,那未来的暹罗国王光靠面子能够号召谁?”
高务实却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端起茶杯小饮了一口。
“兄长。”高务勤想了一会儿,依旧不太明白这其中还有什么用意,不禁求教道:“小弟想不出来了,请兄长指点。”
谁知道一项乐于指点弟弟妹妹们的大哥这次居然不肯指点了,高务实微微摇头:“想不出来就慢慢想,如果仍然想不出来,那也就不必多想了。”
这话似乎有些莫名其妙,高务勤听得一头雾水,暗道:那我到底想不想啊?
他正要继续追问,谁料高务实又半开玩笑地道:“你今个刚到京师,风尘仆仆的,想必也累了,干脆先去沐浴一番,睡个午觉。愚兄已经为你备下接风晚宴,到时候你几个在京的兄长和弟弟们都会来,你可不要精神萎靡,闹得人家还以为我这做兄长的让你做牛做马了。”
这话说得虽然亲切,但高务勤知道大兄的话是不能拒绝的,别说以大兄现在的地位、财力不是他能拒绝的,就算大兄只是常人,但既然父亲不在,长兄说的话也没他拒绝的份,当下只好起身道谢,告辞而去。
如木桩一般在旁边站着听他们兄弟说了好半天话的高陌此时出声了:“老爷,小的去给三爷指指路吧?”
高务实没说话,起身上楼去了。
高陌无声地笑了笑,又叹息着微微摇头,转身去找高务勤。
门外的高务勤当然不是自己瞎转,他当然有高家家丁引路带他去沐浴小憩,看见高陌追了上来,有些诧异道:“陌叔怎么来了?”
高陌严格来说只是高务实的随身家丁大管家,但他显然也是高务实身边最重要的下人,因此在高家的地位也就十分特殊,特殊到连高务实的嫡亲三弟见了他,也不得不尊称一声“陌叔”,不敢有些许怠慢。
“三爷客气了。”高陌摆摆手,让引路的两名家丁先退后一些,自己亲自上前引路。
“这,这如何使得……”高务勤有些措手不及,一脸地受宠若惊——他还真不是作伪,因为高陌可是掌握着京华内务部的,而这个内务部在京华体系内被很多人视为厂、卫的结合体,搞不好还包括了都察院的功能。
可以说除了高务实本人,京华内部谁看见高陌,哪怕是问心无愧的人也免不得有些紧张——人家万一要是“调查失误”,给你整个嫌疑出来,那麻烦可不小。
高务勤虽然是高务实的亲弟弟,年纪也不大,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个位置在京华体系内可谓是相当重要。不知道多少人觉得他资历、威望乃至能力,可能都不够胜任这样重要的一个六镇总领,无非就是仗着血统的关系忝居此职。因此,高陌这一来,他还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好,大哥让陌叔亲自来找他“谈话”了,表现得相当不安。
“老爷说,三爷在安南做得还不错,比他原先预计的要好一些,至少不曾犯下什么过错。”高陌也看出他的不安了,先开解了一番,半开玩笑地道:“老爷说,他原本以为三爷会给他闯下些不大不小的祸事,他甚至都已经做好帮三爷善后的准备了,呵呵……但事实证明,三爷的表现还是超过预期的,老爷也比较满意。”
高陌这话大半是真的,因为高务实之前对高务勤的期望值的确很低,而高务勤的表现……用高陌的话说就是“至少没犯什么错”,大抵还算过得去。
至于“比较满意”,那就是高陌的安慰之言了,高务实可没有说过这话。高务实的原话是:“无功无过,凑合吧”。
高务勤一听这话,很是松了口气,连忙道:“多谢陌叔替我在兄长面前美言,此番回京述职大概能留个十天半月,等得了空,一定请陌叔喝酒。”
有没有美言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说一定要这么说。高务勤在安南这两三年,看来也不是白呆的,还真是进步不小。
高陌倒没回应他这句客套话,而是直接切入正题,道:“对了,三爷,您是真没想过夫人为何要在暹罗副王的指定上面花这么大的工夫么?”
高务勤心中满是错愕,暗道:我只是因为感慨大嫂的手段完全不像一介妇人,这才关心了一下暹罗的情况。可归根结底我是安南的六镇总领,又管不着暹罗的事,我那么仔细琢磨这茬干嘛?等等……这事到底有什么玄机啊,居然能让陌叔亲自来问我?
他脑子有些迷糊,心中诧异道:总不可能让我去做暹罗副王吧?
但仔细想想,他自己先否定了:不可能,看大哥给定南城做的规划就知道,这个暹罗应该是大哥非常看重的地方。要不然,就那一个小破渔村,又不像金港一样拥有那么好的大型天然避风港,只是个普通的河口港罢了,费那么老鼻子劲又是建城、又是建港做什么?
我做个六镇总领都被不知道多少人腹诽了,让我去做暹罗副王,就算大哥肯,我也不敢去啊,这不得被人指着脊梁骨嘲笑?再说,大哥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弟弟,怎么可能什么好事尽往我头上招呼?
他琢磨了半晌,甚至都没发现已经走到高务实给他安排的客楼了,站在门口发了好一阵呆,仍然不解其意,只好苦笑道:“陌叔,不瞒你说,光是六镇的事就已经把我搞得焦头烂额了。尤其是新拿下的华英、龙蟠和占城三镇,真是破事一大堆……我实在没有仔细去琢磨暹罗副王这件事。您老要是有什么指点,不妨明说,我一定洗耳恭听。”
高陌心中微微叹息,但这件事是很有必要跟高务勤这个六房名义上的二老爷(实际的二老爷是高务观,但已过继给高拱)说一声的,只是这话却不能明说。
他轻咳一声,挤出一丝微笑,道:“老奴哪里有什么指点,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高务勤忙问:“何事?”
高陌和蔼地微笑道:“听说夫人已经有喜了。”
“呃?”高务勤一愣。
但高陌却忽然看了看天色,一拍额头:“哎呀,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忘事,老爷这会儿怕是又要赶回兵部……老奴先去给老爷备车去了,三爷请自个好好休息,老奴告辞。”
“啊,啊,好,好……陌叔您先忙,您先忙。”一头雾水的高务勤忙不迭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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