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新郑县衙张榜告示全县,今年县试已定于二月十二,在县衙开考。
得知消息的高务实毫无太子近臣的架子,于次日上午亲自赶到县衙礼房报名,填写姓名、籍贯、年龄、及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履历,又出示了提前准备好的本县在学廪生结保文书,以证明自己无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且身家清白,非娼、优、皂、隶奴仆及其子孙。
新郑县衙的吏员都是本地世代世袭的小吏,对于他们来说,哪怕不认识本县县尊,也不敢不认识高家应考的少爷,所以一应该有的步骤,都早就安排好了人,恭恭敬敬地带着高务实做完。
到了二月十二,高家六房派出四名和县衙吏员混得最熟的家仆,会同十名高务实的骑丁,在高珗的带领下护送高务实到县衙候考。
其实高务实提前一天就到了县城,当晚是睡在五伯高才处的,离县衙不过两里路,根本无需什么护卫,但张氏不同意,觉得这是高务实人生第一次科考,不能出现任何意外——哪怕在路上走,都不能有任何人稍稍耽误他片刻。
豪强世宦的威风,高务实很是体验了一把。
高务实按照科考惯例的时间赶到县衙之时,天尚未亮,衙前灯烛辉煌,知县老爷已经高坐于大门外的台上,两旁胥吏分立,按册点名,廪保相认,授卷之后高务实便从临时客串书童的高珗手中接过长耳竹篮,提篮入场。
那长耳竹篮里带着考试所需的笔、墨、砚台及吃食,惟独不必带纸,因为试卷由县衙礼房备办,一共有卷纸十多页,每页十四行,每行十八字,界红线横直格,另有空白的草稿纸数张。
新郑不算上县,只是中县而已,并没有专门的考棚,所以考试的地点就在县衙大堂。大堂为五间两卷共十间,极为宽敞,本是审理大案要案、执行排衙规矩之处,此刻大堂两侧及走廊下,均设有桌椅作考试用。
各人考卷之上均印有座号,但其实平时县试并不要求一定非得按座号坐下,所以经常有考生在入场后哄抢光线好、又不受日晒雨淋的二、三排座位。这是因为头排在屋檐下,光线虽足却难蔽风雨日晒,而后面的位子则光线不足。县试只有一个白天,不许点灯,叫做“不继烛”,光线太暗的话,于考试当然就很不利了。
不过高务实显然有一定的特权,虽然颇有考生争座,但他的位置却一直没人去抢,让他轻轻松松坐了第二排第三个——这是最好的位置,显然也是县衙胥吏提前帮他安排好的。
县尊点名完毕之后,生童全部进入大堂,然后县衙便封门落锁,县尊亲自宣布考题。
明代县试只试一场,全出四书题,南方一般考八股文两篇,北方则大多只考一篇,但不论南方北方,县试之出题,多为小题。
所谓小题,就是意义不完整的题目。这种题或是取四书中的一个字或者几个字;或是将一个意义完整的句子截去上半句只留下半句叫做截上题;或是将一个意义完整的句子截去下半句只留上半句叫做截下题。
在作截上题或者截下题时,文中不得直接写出所截去部分的字眼,但又要将截去部分的意义包含在内,故而十分难做。小题还有偏全题、枯窘题等名目。
更难做的小题是所谓的截搭题。在四书或五经中取一个句子,截去其上半句,然后搭在下一句之上半句,叫截搭题。
有的截搭题甚至是取隔了一节或一章的第一句之上半句相搭,往往两句意义毫无关联,而考生还得设法将两句意义串联起来,最是难做。但由于这种题目最能锻炼和考验考生的思维,故而在童子试中大量采用,而在乡试和会试中则不常用。
至于原因,倒也简单。乡试、会试已经属于抡才大典,用这种割裂经文意义的题目与科举考试为向士人灌输儒家正统思想的宗旨不相符。
高务实坐下,发现自己桌上的草稿纸居然都比邻桌的多了不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实际上,他根本不觉得自己考个县试还需要格外关照。不过回头想想,以他高家在新郑的地位,人家只是照顾一下,而没有更出格的举动,就已经算是很有节操啦!
高务实打开题卷一看,上头写得是“或生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
果然是截搭题,但还好截得不是很偏。
这题出自《中庸》第二十章:“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
咦,这个题的意思,莫非……
高务实下意识抬头朝坐在台上的县令望去,却见年纪已经不小的县尊老爷正好也朝他看来,两人目光一接触,高务实就肯定了:县尊老爷大概也听过自己的各种神童传闻,把自己当做“生而知之”者,但他却借此题目提醒自己,不要因为生而知之就骄傲,因为“学而知之”者、“困而知之”者,只要最后“知之”了,按照孔子的说法,那就都一样。
当然,明白了县尊老爷好意提醒自己的意思,和“解题”并不是一回事,破题还得看写文章的技巧。
不过这题虽然是截搭题,但可能县尊考虑到北方学子的普遍水平,故而这题意义没有被割裂,仍然是主旨明确的一道题。
高务实心道: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生知、学知、困知,皆可得之以安行、利行、勉行,所以古人云“及其知之一也”,“及其成功一也”。
所以,这题的主旨应该确定为: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而且按照儒家的传统习惯,当以“困知勉行”为着重点。
高务实面露微笑,轻松研墨,提笔挥毫,毫无滞待,行云流水一般开始打草稿。
台上的县尊见了,颇为惊诧,想了想,忍不住站起身来开始巡场,但却刻意走到高务实身边来。
只见高务实已经用标准的台阁体写下了三段话。
县尊只看了一眼高务实的破题,就在心中感慨了一句:盛名之下无虚士。
却见高务实的草稿之上破题写着:
知之诣不尽同也,能知斯无异知矣。
县尊老爷看得眼前一亮,左右看了一眼,绝大多数考生还拿着题目在苦苦思索,有些考生一脸茫然,有些考生满脸惆怅,难得有两个考生一边面带思索一边研墨的。
县尊老爷摇了摇头,失去了巡场的兴致,又把目光转回高务实的草稿上,看他已经写完的第二、第三段:
“夫生知不数覯,而或由于学,或由于困,要皆能知此达道也。故其知之也,从乎同。
且入道莫先于致知,聪明神智之用,虽曰天授,岂非人事哉?惟得天独厚者,思无不通,而尽人以合天,则必有所牖之以求通,且牖之而犹未遽通焉。要其实则识有先后,量无盈欠也。”
县尊老爷览文欣喜,一时忘了身在考场,站在高务实身后一动不动,只等他的下文。
此时高务实挥毫不断,又写下一段:
“天下之达道,不有赖于知之者哉?虽然,知之正非一致矣。”
县尊老爷把这三段连起来一想,心中暗暗点头,捻须微笑:此子已知吾用意也,诚然可造之材,如此观之,高氏之兴盛,非止于中玄公矣。
此时高务实便以写到起二比,也就是提比。比者就是对,起、中、后、束两比内,凡句之长短,字之繁简,与夫声调缓急之间,皆须相对成文,是为八股之正格。
这里就不光是考校考生的思维能力、讲理水平,还特别考校文字功底。按照县尊老爷的想法,高务实这一处若是仍然写得好,后面的文章即便不看也没关系——此文必取也。
高务实在此时也稍微提笔思索了一下,显然是在字斟句酌,但也没多久,他便再次动笔,写下两段话来:
赋予毗乎阴阳,维皇似有以囿之,故率性不皆上哲,而穷稽考以资研索,实隐导以循逮渐达之程。
气禀分乎清浊,造物若有以歧之,故负质匪尽昭融,而祛暗昧以迪光明,几难泯夫造诣相悬之迹。
若非在心中连连提醒自己正在监考,县尊老爷只差抚掌大赞起来,他长长出了口气,施施然走回高台,口中还在喃喃念叨着这两段,仿佛吃了一顿山珍海味,还要仔细品嚼一番。
到了高台坐下,望向高务实的目光都变了,就如同好财货者看见珠玉、好饕餮者嗅闻佳肴一般。
“吾二十三岁举茂才,年近半百方中进士,原以为只是气运不佳。今日观高侍读雄文,方知生而知之者虽已上也,然则生而知之,却不虚妄浮夸,继之以学,继之以思,潜心向文,方成大器。”
县尊再看高务实时,见他面色如常,挥毫如旧,嘴角甚至还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不禁心中再次叫好。
……
高务实写完草稿,仔细检查了一遍,又改了几个字,再审读两次,这才工工整整地誊真——就是写考卷。
即便如此,他交卷之时,也才巳时一刻,放在后世就是上午九点半左右,其速度之快,简直让其余考生瞠目结舌——他们之中最是读书刻苦者,此时也才不过从自己拟定的几个破题中选出一个自认为最好的写在草稿纸上,正文那根本还没写一句话。更别说那些水平一般的,迄今还在纠结怎么破题。
县试的试卷用过弥封,卷面写姓名的地方贴以浮签,交卷时要揭去,由考生自己携带回去,以防阅卷者徇情舞弊。
不过,县试不同于抡才大典,交卷的头几名,知县一般会当时直接阅卷,并且随看随评。若文章中意,特别是对于年幼且文章上佳的考生,他可能会叫过去问几句,然后出个对子来叫考生对。若文章上佳,对子也对得好,县令经常会当场取中。
高务实的卷子交上去,县尊看得连连点头,甚至摇头晃脑,口中跟着默念——前文说过,古人读书喜欢念出声来,这位县尊老爷看来也是如此。
当然,因为其他考生尚在考试,县尊不可能大声读出来,但看他的模样,想必是极其喜爱高务实此文的了。
果然,他读了一遍之后,一边吩咐胥吏招呼高务实上前,一边直接提笔作评。
待高务实上前之后,县尊老爷刚好写完评语,抬头笑了笑,把卷子递给高务实,道:“公子雄文,本县已经拜读,妄置微评,不敢自珍,请公子一观。”
高务实接过考卷一看,只见上头县尊的评语是:思绪如峰回径曲,解理如水净沙明,怡然焕然,与道大适,诚称上品。
高务实忙微微躬身,道:“县尊过誉了,小子岂敢当得。”
县尊见他谦逊,毫无少年得志者的轻佻,更是高兴,春风满面地道:“当得,当得,此文若还当不得这一评,今春河南无人可当矣。”
哟,您老倒比我还自信。
高务实再次谦辞谢过,县尊这才捻须道:“按说高公子有此雄文,漫说县试,府试道试也是小菜一碟,廪膳功名,唾手可得……不过,规矩总是规矩,本县还得考你个对子。”
高务实不悲不喜,微笑着点点头,伸手虚引,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请上句。”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出对子并不会出太复杂的对,不过县尊老爷见猎心喜,看了好文章,一时心中痒痒,竟然站起来登高望远,仔细想了想,才道:“请听好:百里平川,铺青毡万顷,可收春时香麦,夏后黄粱,秋中玉黍,两季庄稼醅新酒。”
嗯,这对子的上句倒是符合新郑的情形。
不过说实话,八股文都能写的人,对对子实在没有太大难度。高务实稍稍思索,便开口道:“千年古城,绕碧水双洎,好赏渚里芦花,堤上绿柳,桥畔芙蓉,几重风景入旧谣。”
县尊听了,哈哈一笑,道:“好对,新郑乃轩辕旧地,自然是千年古城,双洎河左右分叉,环抱新郑县城而过,这个绕字用得贴切!”
然后他便笑眯眯地坐回高台大座,扫视了身边的几名胥吏一眼,大手一挥:“尔等且将方才一对记录在案,并记:儒童高务实此卷……取中。”
高务实的长耳竹篮里带着的吃食在县衙考场走了一遭,又原封不动的被他带了出来。
此时时间尚早,他的考卷又被县尊老爷当场取中,按例最多只要两三天,县里便会放榜,到时候便可以拿了县里给的各种文书证明前往开封府进行府试,所以高务实想了想,便让随他前来的四个家丁自己商议一下,去一个人到高老庄给张氏报喜,自己便打算在五伯这里住两天,等县衙放榜再回去不迟。
县衙之外的吃瓜……哦围观群众们见高务实这么早便交卷出来,一个个兴奋得好像自己被县尊老爷取中了一般,哄然吵闹,不少人笑嘻嘻地要县衙敲锣打鼓——这倒不是瞎叫嚷,而是有很多地方都有这种习惯,对于交卷早且被县令当场取中的考生,县衙有时候会又乐手吹吹打打欢送出场。
但高务实虽然满足了上述这些要求,却没有享受这个待遇,新郑人这些年一直把高家当做新郑的脸面,所以才会通过起哄要求县衙派乐手出来。
高务实自己对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兴趣不大,但架不住起哄的人多,有些闲汉又是看戏的不怕事大,而且他们也知道这是喜事,高家少爷不可能怪罪他们,于是纷纷上前拦住高务实的队伍,让他等一等,说可能县衙也没准备好,毕竟高家少爷这交卷也实在太快了一些。
高家是世代官宦,又不是豪强恶霸,高务实还真不敢在这种时候对新郑乡梓不假辞色,只好哭笑不得的留在原地,心里有些尴尬——搞得好像自己在要求县衙给出“待遇”一样。
这,可能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被民意绑架”吧?
不过幸好,这份尴尬持续的时间并不算长,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县衙大门打开,一队鼓乐手吹着锁啦敲着锣出来了,一个个喜气洋洋。
在鼓乐手队伍之前还有一名师爷模样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两张告示,快步走向公榜之处,朝在场的围观众人抬手作了四方揖,大声道:“诸位乡梓!且静一静!这里是高公子方才的考卷誊真抄本,只等待会儿县衙内考生全部放牌(出考场),就会张榜公布!另外这一份,是刚才县尊出对,以及高公子所对的一联,县尊交待可以提前张榜,诸位乡梓可以一观!”
在场围观的各色百姓极为满意,尤其是一些闲汉,纷纷叫好,又推荐了几个读过书的上前念出来。
那师爷贴了榜,笑呵呵地朝高务实拱手道喜,高务实客气了两句,身边的高珗也满脸笑容的递出红包——这是惯例的赏钱,一般不多,且不会放银子或铜钱,一般是宝钞。但宝钞此时已经停印,市面上流通的也不多了,所以高家的红包还真是放碎银子,不过高务实既不是个格外低调的人,却也不是个喜欢瞎显摆的,因此这赏钱一般也就二三钱碎银,图个吉利罢了。
那师爷倒也不是非要这点银子,只是“讨些喜气”,拿了红包又恭维两句,便借口衙门里还在考试,先行告退进去了。
这下子鼓乐手既然出来,高务实派回家报喜的人也就不必单独回去了,反正鼓乐手必须一直去到高老庄“送喜”,高家家丁也就跟着一起走。鼓乐手兴致高昂,因为高家是文宦世家,家中有人考中的时候打赏历来大方,一队人卖力吹打,送高务实离去。
这下子高务实也别想去五伯家了,只能老老实实一同回高老庄。
到了高老庄,张氏已经提前一些知道了消息,亲自出门迎喜,又让下人们给鼓乐手打赏——张氏对这种事情倒比高务实大方,每个红包一两碎银,乐得鼓乐手们脸上全绽开了花儿,一个劲盛赞高务实刚才考场上的表现,直把高务实夸得跟文曲星下凡了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中进士了。
好容易把这些迎来往送的事情打发完,高务实才有工夫给张氏细细讲了讲刚才考试的情况,张氏听完也十分欣喜,道:“童子三试,你这第一试看来还算顺利,就看能不能取个案首了。”
所谓案首,即县试、府试、道试三个童子试的第一名之雅称。
高家在新郑引领士风凡数十年,高家子弟取中案首的前例不在少数,张氏觉得自家儿子这篇文章既然交卷又快,又得了县尊的极力赞誉,甚至说出“此文若还当不得这一评,今春河南无人可当矣”这样的话来,那么县案首应该不在话下了,因此有这一说。
高务实本来对于考试这种事,习惯性的思维是“分不在高,能过就好”,但听张氏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拿个县案首应该的确问题不大。且不说自己这篇文章本身就写得很顺畅,单说由于他今年参加县试,就已经让县中几个略有文名、希望参考时能拿个好成绩的儒童打了退堂鼓,准备明年再考,以避高务实的锋芒这一条,他就觉得这个案首非我莫属。
县试考完,府试未开,高务实先是在家好好休息了一日,翌日打算抽个空亲自去新郑煤矿拟定开挖的地方实地看一看。谁知道这一日县衙居然就已经张榜公布了县试取中名单,甚至把所有取中的卷子抄了副本,一同张榜公布出来,以示公正。
当然,这个操作本身也不罕见,例如乡试、会试等抡才大典,考生的文章和考官的点评,都是要面向全国、一字不漏公布出来的。只不过,具体到县试这一级,就只有极个别会公布,新郑县尊大概是考虑到高家在新郑的名头和实力,觉得不公布出来可能引起外界质疑,是以有此一举。
以高家这种门第家世,自然早就安排了人在县衙门口“蹲点”,倒不必高务实亲自跑去查看,县衙的县试结果榜单一公布,不到一个时辰,消息就传回了高老庄。
这里要说一个情况:如果是在清代,县里的案首去进行府试和道试,不拘成绩如何,至少是一定会取中的,原因是如果不取中,则县令的面子上未免太难看,这里头有很大的官官相护因素;但是在明代则不同,县案首一样可能在府试和道试被刷下来,所以明代县试结果的榜单,叫做轮榜。
所谓轮榜,就是榜单的样式是圆形,第一名的案首,名字写在圆圈的正中心,外面则按成绩,以顺时针方向写,一圈为五十个,倘若取得多,则在第一圈之外再写一圈,不得横排或者竖排。用这个方式表示取中的名单尚不是最终结果,还需等待府试和道试。不过像新郑这种北方中县,一圈基本就够用了。
果然不出意外,今年新郑的县试取中轮榜,写在榜单最中心的名字正是高务实。
县案首!
虽然只是过了县试,但拿到案首总算一桩喜事,高家六房仍然摆了宴,又开了流水席,邀请附近乡梓赴宴以为庆贺。
县衙方面,高务实也去拜见了县令老爷,与之谈了谈学问,临走又留下十两银子——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可不是贿赂,因为这钱是用来感谢知县老爷的点评,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和润笔银子类似。
前后忙了好几天,开封府的开考时间也通知到了新郑,定于四月初五,同时传来的消息还有道试的时间,定在四月十三。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新郑县在隆庆三年时,还不属于开封府直辖,而属于临近的禹州,当时府试是去禹州考,等道试的时候再去开封。
但隆庆四年时,朝廷进行了一些调整,新郑被划给了开封府,所以今年高务实府试、道试全是在开封府,两趟考试中间不必赶路。
如此一来,为了照顾一些家境贫寒的考生,让他们不必在开封府逗留太久,所以府试和道试之间的间隔时间只有八天——这是要留出府试的阅卷、张榜等时间来,基本没有余量,不能再缩短了。
当然,府试和道试的主考官还是不同,府试由开封知府主持,道试由宗师——也就是提督河南学政主持。
高务实仍然带着自己的两百骑丁上路赶往开封府,不过在进城之时,他只带了十人,其余人留在城外,借住在中牟张氏的一处别院中——不是高务实母亲张氏的那一家,那是蒲州张氏,中牟张氏是高拱的正妻张夫人娘家,中牟就在开封府“隔壁”,她家在开封府有不少产业实属寻常。
府试与县试除了级别略高,其他流程基本一致,无需赘言。所不同之处当然也有,譬如说入考场的时间就不同。
参加府试,在半夜时分就要入场,是以有些地方特备奇形怪状的高脚灯笼方便寻人。
这是因为府试的人数比县试时增加了十几倍甚至几十倍,考棚前人山人海,黑暗之中,送考者极易挤散,一旦挤散就找不着了。有奇形怪状的高脚灯笼高高举着,离散者抬头一望就能找到该县队伍。
新郑县考生队伍的高脚灯笼干脆就是高家提供的,样式很有新郑特色:人首蛇身。
这次府试的题目是“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这道题出自于《论语·阳货》,是一句典型的“子曰”。
高务实很轻易的分析出了府尊出题的用意:古人三疾之一,愚者直而无邪曲,今人之愚者多行自利,故孔子谓今人浅薄不如古也。
高务实这次略微卖弄了一下,他没有按照时文最常见的格式来写,而是用了一个变体,全文作十四股,其中后二大比,又各三股。
卖弄这种事也要看情况,府试这一关,难度不算太大,影响也有限,而一般还在参加府试的考生,水平上佳者其实相对有限,他这一卖弄,就显得卓尔不群了。
当然,变体比本体写起来要难,这是肯定的,所以在写的过程中,高务实还是花了不少心思,因此也就没有第一个交卷,而是排在第三。
他此文的破题是:愚以时异,失其愚也。
承题接得极紧,乃是:夫论疾于愚,初无分于今古也。
从整篇文章来说,他高务实知道府尊出这道题,真正的“考点”肯定在今而不在古,所以他文中虽“古之愚也直”与“今之愚也诈”二者并作,但又重在阐述“今之愚也诈”,撕破今人“挟私妄作”之伪。
其文最后的束股,乃是“吾为之原其实,曰古之愚也直;为之靳其名,曰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因为八天后就要进行道试,而道试不仅也在开封府考,而且连考棚都不换地方——好吧,这个考棚其实本来就是开封府蹭道试考棚用的,不光道试,将来高务实乡试还得继续来这个地方——开封府的阅卷速度大大提高,数日之后,张榜公布。
府试的榜单也是轮榜,但不写名字,只写编号,因为……写不下(名字因为有重名,要带籍贯等,编号只有数字)。
张榜之时肯定人山人海,高务实自忖以他的小身板,挤不进去的几率很大,就算挤进去,只怕也得横着出来,只好让高珗代自己去看榜。
高务实的家丁们早已知道自家少爷的编号,高珗更不用说,当下带了两名蒙古族出身的骑丁前去,那两人都是蒙古内战中失败部落逃难到大明的年轻好手,马战的本事不用说了,关键是还擅长摔跤……
高务实则老老实实在客栈等消息。
他是靠香皂发家致富的,这一点天下皆知,所以他也不担心被人弹劾“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一到开封就直接包了一个干净整洁且比较安静的小客栈住下。府试虽然已经考完,一般人还在紧张兮兮地等放榜,他却不急不忙地继续读书,准备下一场道试了。
不多时,外头传来了隐隐约约的炮仗和吹打声,由远及近,正朝这边而来。
高务实心中一动,暗道:这是来我这儿?我考进前十了?
转念又不禁自失一笑,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宠辱不惊,何其难也!我两世为人,大小考试起码数百回,竟然也不能免俗。”
刚想到此处,高珗便冲进了院子,高声报喜道:“恭喜大少爷,中了!中了!大少爷又取了一个开封府案首,连中两元!”
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面上还要装作淡定的样子,站起身来,强行压了压心中的激动,尽量稳住语调,问道:“好了好了,不用叫了,我听见了。”然后吩咐道:“打赏用的碎银子准备了没?没有的话赶紧去换。”
高珗乐呵呵的道:“怎会没有准备?来开封之前夫人就让人切好了碎银子,别说府试了,道试的打赏碎银都准备妥啦!”
高务实一听这话,也忍不住有些想笑,不过他能理解为人父母者这种望子成龙的心思——前世他高考的时候,家中并不富裕,可他父亲仍然提前专门租了一辆轿车和专职司机,用于连续两天接送他考试,为此花掉了半个月的工资。
可见,古往今来,父母对子女的感情从来没有区别,孔子说所谓孝顺,就是能做到像爱子女一样爱父母,还真是精辟得很。
八日之后,四月十三,道试开考。在此前三日,督学李元泰已经按临开封府。所谓按临,是遵照朝廷规定,提学官要通过岁考和科考来考校生员,未免众多士子奔波之苦,花费之巨,提学官会在其三年任期内(一任三年,一地只能一任),两次赴全省各府和直隶州举行考试,称作“按临”,这里的“按”就是考验之意。
但岁考和科考并不同于道试,那是对已经成为生员的学子进行的考试,类似于后世学生的期末考试,不同的是,这是一种资格考试,以确保学子不会荒废学业——考不过是要降级的。
而在对生员进行考试之前或之后,对各县经过县试、府试取录送来参加道试的童生举行最后一次考试,则称之为道试。
高务实已经通过新郑县试和开封府试,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最初级的读书人身份:童生。
现在他要冲击今年的最后一考,考过了道试,就有了正经功名:生员,也就是人们俗称的秀才。
督学以次分期按临考试,谓之出棚。到了道试这个层次,就比县试和府试要严格、正规得多了,考试之时,会严加关防。按临时沿途经过的地方州、县护送敕印及随行文卷官物,准许用驿站夫、马、船只,考棚应用官备各物及按规定所设的书役工食准予公费报销。
督学按临之后,住进考棚,以此为临时官署,故有时候也称考棚为学道衙门。督学按照规定所带来的随从书吏也要住进考场之内,不准外出,以免招摇撞骗、索取贿赂红包、买卖生员录取指标等项弊端发生。
还有更厉害的规定,譬如考试完毕之后,督学不准在按临之地探亲访友、拜访当地士绅等等。
当然,开封府的情况有所不同,这里是河南省治,督学平时就是呆在开封的,所以情况要反过来:开封道试参加考试的是开封府和归德府两府考生,这两府考生在开封府考完之后,督学就要立刻动身赶往卫辉府,在卫辉府举行另一拨道试,考生来自于卫辉府、彰德府、怀庆府;再又前往河南府(府治洛阳县),考生来自河南府与汝州;最后是南阳府,考生来自南阳府和汝宁府。
总而言之一句话:规矩森严。
道试考试日期已到,高务实与廪保在随行家丁的护送下,于五更天赶至考棚整备的大门——俗称龙门——内的考棚前。
这地方眼下真是人如潮涌,赶考的、送考的、卖各色食物的、乃至于看热闹的,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若有那没来得及吃早饭的考生,便得抓紧时间在小吃摊前吃早点了。
高务实也没来得及吃早点,但他毕竟不同一般考生,因为他有钱,而且是很有钱,所以他早有高珗等人从客栈带来的精致食物,无论份量还是花样,都可以随便他吃。
不过高务实吃饭历来准时,现在其实还没到早餐的饭点,他的食欲比较一般,随意吃了些就算了事。
没多久,考棚放了头炮,大家便到大门点名处前等候点名进场。当点到某县考生时,院中会立起一块纸糊的大牌,牌为长方形,空其四周,中间点着蜡烛,上头写着“点某县”,一面用朱笔写着考生姓名。每块牌上写十人姓名,由人举着,在漆黑的夜色之中,老远便一望分明。应考者随着写有自己姓名的牌子,跟着举牌人下考场。
从龙门至大门点名的地方有几十丈远,这里已经搭了个竹木棚子,两边护以栏杆,中间可容二三人并行,类似后世春运高峰期火车站的入站口。
不同的是考场这个棚道有九个曲折,名曰“九龙厂”。考生手提长耳竹篮,缓缓行走在曲折的通道上,厂尽而点名处到,比春运时的秩序倒是强得多了。
道试由督学亲自点名,提督河南学政李元泰坐在北面大厅的西间。大门一开,照例由知府担任的提调官和首县、各学教官及廪保都入内参见。
司仪者高喊“提调官进”,知府免礼作揖,督学则起立答礼,然后再呼首县和学校教官进去,其礼节与知府同。最后传廪保进,督学这一次端坐不动,任其参见。
这时便开始点考生之名,新郑县排名比较靠后,高务实并不着急,安安心心等着。老半天之后才听见前头点了自己的名,高务实连忙大声回答:“有!”
督学案上放着各学教官申报来的名册,名册上每个人名下详注有籍贯、年龄、面目、有须无须、面黑面白、有无麻点瘢痕,以及三代履历,并由廪保亲笔画押。
这些做法就比县试和府试严格得多了,其目的就是严防有冒名顶替者下场作抢手代考。把廪保召至督学身边的目的也是一样,若点名上前的考生有上述情弊,他们就要马上指出。
若确系本人无误,则唱:“某某人保”,廪保应声道:“某某人保”,考生才交上“道试卷结票”验明,到发卷处领取试卷和草稿纸。
假若是冒名顶替,而廪保未发觉或有意隐瞒,一经发现,廪保要黜革治罪,抢手则戴枷跪于辕门前示众,然后治罪。
高务实走过这道流程,领完卷后到搜检处听候搜检。考生入场,按例只准携带长耳竹篮,也称考篮,篮中放笔墨食物,甚至江南某些地方连墨砚都不准带入。至于纸片,那更是只字不许带进,以防作弊。
如此一来,搜检严格,也就比较慢,哪怕是安排了多个搜检口子,速度也快不起来——不仅考篮之物要一一检查,连馒头、包子之类的食物都要掰开来看看,防止抄写的八股文章被夹带进去。
这还不算完,查了物还要查人,考生还要解发脱衣,脱鞋脱袜,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让人搜检。脱下来的衣物也有专人查看,以防上面抄有文字,甚至连耳朵孔里也要打着灯笼看一眼有无夹带,真是比搜贼还严,简直斯文扫地。
高务实一看这阵势,心里不禁嘀咕:某些小说里在大明朝玩女扮男装考科举的女神仙们,到底是怎么过的这道搜检?都脱成这样了,你就是个飞机场怕也瞒不住吧?
点名完毕,考生入场。这时考生全都依照卷面右上方印的号数,对号入座,长条书案上每隔二尺贴一号数,各自寻到自己的座位坐好,不许随便动弹。
高务实入座之前随意四望,发现自己可能是今年考生中年龄最小者——之一,这主要是因为考生太多,他目之所及能看到的怕不是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参考价值不大。但他也不禁有些心里嘀咕:早知道考生这么多,我在京师的时候就该跟三伯商议一下,干脆给我来个“举神童”。
所谓“举神童”,乃是明代独有的规矩,属于特设考试。意思就是说某地间或有十岁左右的儿童聪慧异常,可以由各县、州、府正官推举为神童参加道试。督学会对这种人特别照顾,另眼相待。
这种举神童的小考生,哪怕其八股文文理稍差,只要放在成年考生之中仍然还算过得去,通常也会破格录取。历史上万历时大才子冯梦龙就曾以神童被推举,十一岁即入庠当了秀才。
这举神童之制不是杜撰,而是史实,很有可能是因为明代神童实在出得太多所导致。
明代神童之多前文已有说明,不必赘述。但其实神童不光是多,甚至有直接应试故事记录在史的也不少。譬如嘉靖时与唐顺之、王慎中齐名的才子、文武双全的赵时春也是八股文高手。
赵时春九岁便“举神童”,去参加道试,结果因为所作之文过于出色,督学怀疑是有人代作,便把他叫过去面试,当场出了一道《四书》中最常见的二字为题:“子曰”,叫他作破题。
赵时春应声而出:“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这个破题既切合孔子之身份,又将二字意义完全破出,令督学大为惊奇。但惊奇之后,督学又想再试试其才情,于是又叫他将自己的名字“赵时春”为题,来作破题。
神童不愧是神童,赵时春仍然脱口而出:“姓冠百家之首,名居四序之先。”
这就……聪明得简直没天理了。督学也大为折服,当即将之取中,进学当了生员。
言归正传,高务实此时悄悄打量了一下,发现每条长凳的最外头,均有各县教官一人,高踞于高凳之上进行监考。这种情况他曾听高拱之前和他说过,此时若有人交头接耳,监考的教官便会喝令禁止,甚至在违纪考生的试卷上盖一朱印,以违规论。
其他如移席、换卷、丢纸、喧哗、顾盼、搀越、吟哦者,轻则扣考,重则枷示。
高务实坐好之后不久,督学李元泰便出来了,他此来是出题。这里必须补述一下:道试的题目不止一道,而是“一考一道”。
也就是说,由于人数众多,道试是分批次开考,而同时开考的一批则为同一考题,下一波开考的考生拿到的题目就是另一题了,这也是为了不至于导致泄题等涉嫌舞弊的情况出现。
当然,为了尽量示之以公平,前后不同批次的考题难度要大致相同,如第一批次考生的考小题,则后面的考生肯定也考小题;第一批考生考大题,后续的考生也肯定考大题;甚至第一批考生考上截题,后面的考生也必然考上截题,以此类推。
此时,仍然是由于考生众多的缘故,考题的公布也是两条线并举:一是由教官宣读,以照顾那些近视眼;二是同时写在牌子上,命书吏举牌巡场,以便耳背者。
这时候天色还未大亮,考生各以所备之烛点燃放在书案上,考棚内烛光闪亮,题目也抄写在灯牌上,由书吏差役举着行走在东西走廊之间,让各考生抄录。
高务实这次的座位位置没人给他特殊照顾了,坐了个偏僻角落,听不太清教官的声音,只好伸长脖子去看书吏的举牌,却见最近的一名书吏所举牌子上写着五个字:“大德不逾闲”。
高务实马上知道,这是一道相对来说不那么刁钻的大题。
但大题虽然相对不如小题刁钻,却更考验考生的功力、底蕴。好比此前高拱猜测郭朴出题考高务实,只会出大题而不会出小题,原因就是郭朴如果收高务实为弟子,肯定不是冲着区区一个秀才去的,他的着眼点只能是进士,而进士考试必考且只考大题。
隆万之交这个时间段,道试考题大概是大题小题各有一半的概率,主要看督学的意思。
今天这道题“大德不逾闲”,高务实毫不陌生,乃出自《论语·子张》:“子夏曰: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大德、小德,犹言大节、小节。闲,阑也,所以止物之出入。朱熹的《集注》中说得很明白:“言人能先立乎其大者,则小节虽或未尽合理,亦无害也。”朱熹对此题解旨的分析,贴近而尽情尽理。
而《反身录》如此说:“论人与自处不同,观人当观其大节,大节苟可取,小差在所略;自处则大德固不可逾闲,小德亦岂可出入?一有出入,便是心放,细行不谨,终累大德。”
此说与朱说并不矛盾,朱说面对普通人,此说面对圣人。小节之于圣人亦不可免,况乎普通人?
意义弄明白,破题便有的放矢,高务实仍然保持着他破题极快的习惯,几乎是第一个在草稿纸上写下破题和承题:
“观人者辩于其闲,当转求诸大德矣。”
“盖闲所以定乎其人,不逾所以定乎其闲也。综其人之全,而规其德之大,辩闲端在此矣。”
……
道试于申时才鸣炮开门放头牌,一般此时交卷的考生很少,有时候甚至一个也没有,但今年河南道试第一场居然就有两人在头牌交卷而出。外头等着看热闹的人群见考棚开门之后,由吹打欢送出一大一小两个考生,顿时轰动了,纷纷挤上前去看。
只见那两人沿着九龙厂而出,其中一个只有十五六岁,但身材肥胖,几步路走下来居然有些气喘吁吁,与大家伙儿心目中的才子形象差距有点大,让人不禁有些失望。
转眼再看另一人,却是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年纪更小,看起来怕是只有十岁左右,虽然个子不矮,但眉目之间稚气未脱,只是神色沉静,不类童子。
众人正要打听二人来历,恰好书吏唱名,欢送二位头牌交卷的考生,他们才知道二人来历:那十五六岁的胖少年名叫陈勖,原籍河南府,前些年随父改籍开封所以在开封参考;十岁左右的童生名叫高务实,籍贯新郑,因新郑去年改隶开封,所以也来开封参考。
众人纷纷议论:“今年若只有这两人敢交头牌,只怕道案首就是他二人之一哩!”
高务实没兴趣听他们议论,反倒是与那名叫陈勖的考生攀谈了几句,两人虽然交流的时间不长,不过高务实感到此人学问扎实,若是考场上发挥正常,还真有可能拿下道试案首。
高务实虽然早先也没想着一定要取这个案首,但此刻心底里也不禁隐约有些忐忑,不过这陈勖实在太胖了些,站着和高务实说了一会儿话,居然就有些站不住的感觉,高务实只好和他别过,自己回去。
三日之后,四场道试考完。又等了五六天,榜单出来了,这次不是轮榜,而是正常榜单,道案首一栏写得明明白白:开封府新政县高务实。第二名也真不是别人,正是那胖少年陈勖[注1]。
道试之后,因为朝廷制度的关系,不能拜见宗师,且督学本人还要赶去卫辉府主持第二批次的道试,也没有接见取中生员的时间,因此高务实也就乐得安逸。
说安逸其实也言过其实,实际上高务实在开封府也没有闲着,他先是参加了一群新取中生员的新郑学子聚会并买单,然后又去拜访了时任河南巡抚粟永禄。
粟永禄是山西潞安府长治县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历任寿州知州,擢苏州府同知,陕西按察司佥事、副使,浙江布政司参政,隆庆四年改河南巡抚。
刚刚过去的隆庆四年朝中已经是高拱在实际掌权,而河南是高拱的本省,粟永禄既然能在隆庆四年改河南巡抚,显而易见至少不是高拱的政敌。
实际上,加上他的山西籍贯,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的政治倾向——以杨博、张四维、王崇古为三驾马车的晋党,这几年一直都是高拱的主要盟友,粟永禄能从浙江布政司参政升调河南任巡抚,怎么可能没有高拱点头?
高务实对这位粟中丞没有什么印象,大概他在前世的历史上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据高拱此前的介绍,粟永禄曾经在查办严嵩一案中立功,查抄了严嵩家产。
当官当到一定级别,查抄家产这种事换了谁都能干,但问题在于不是谁都有机会去干。粟永禄能拿到这件差事,说明的不是他能力如何,而是他早年就属于严嵩一党的反对派。
高拱也是严嵩的反对者,而且是摆在明面上的反对者,和徐阶那种长期被视为严党附庸,事到临头又倒打严嵩一耙的人不同。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粟永禄基本可以确定是“自己人”。
本来,高务实的这次拜会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和作为高党或者说泛高党地方大员的粟中丞联络一下感情,仅此而已。
不过,等他见到粟永禄之后,却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事。
粟永禄最近有点忙,忙着平定民乱,颇有些焦头烂额。
这件事说来话长,实在没必要从头说起,如果长话短说,那就是:近几年漕运不通,尤其是山东中南部一直到苏北的徐州这一代,几乎每年都要大范围溃堤,动辄“淹数县”、“百姓流离”。
倘若是在红朝,这种情况发生之前就肯定有大规模的抗洪抢险,子弟兵们更是哪里危险去哪里,到堆人墙处堵决口,但在大明,这种事就别想了。
别说国家级别的指挥抗洪根本没指望,连地方上的事后赈灾都要看当地官员和士绅有没有那个心……和那个力,反正据高务实所知,朝廷财政现在都还在还嘉靖朝的老欠账,哪有财力顾得上这些。
于是这将近十万平方公里的黄泛区就出现了上百万难民,其中地方政府对其完全失去掌控的“受灾群众”估计怎么也得有个几十万人。
虽然绝大多数中国老百姓老实巴交,可是人到了绝境之时,眼瞅着活不下去了,什么恶念也就都敢于冒头,所以没多久,这一大片地区便冒出了大大小小十几处民变,大多是一些山匪贼寇裹挟流民而起。
对于朝廷而言,这些人大多都属于皇帝子民,只要赈灾得力,完全可以挽救。但对于地方官而言,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民变可是会影响考评的!
所以,除非第一时间就能将之招安,否则必然以剿灭为主。
原本按理说,山东所辖的兖州和南直隶所辖的徐州这两地因为黄泛而生民变,实在不关粟永禄这个河南巡抚什么事,但其实只要打开地图看一眼就知道,河南归德府恰好就在兖州和徐州的西面,偏偏它这里还没有遭灾……那没得说,民变的乱军又不是神仙,造反之后就不用吃饭了?当然是就近跑去归德府找吃的。
所以兖州徐州遭灾,而归德府倒霉,一大帮饿得嗷嗷叫的流民军不约而同地朝归德府杀奔过来。
虽然这些流民乱军分成了很多股,单个来看力量都不强,多的几千上万人,少的甚至几百号人也算一支,但架不住数量实在众多,粟永禄就算想平定,也得一个个打散他们。
况且,他代表的是官府,是朝廷正统,所以光打散还不够,还得想法子安置好这些人,不然永远没法真正安定。
河南地处天下之中,农业素来还算不错,此时的“黄泛”一般也都在下游的山东那边,所以相对来说河南的民变算是比较少的,连带着河南的军、政官员处理这些事都不是很在行。更别说河南的卫所由于近两百年没打过什么仗了,战斗力有没有五都不好说。
然而粟中丞根据他在浙江任上的经验,觉得朝廷地方卫所兵虽然打倭寇不太靠谱,但平定民乱似乎还算得力,于是粟中丞安排的第一波平乱大军兵分七路,打算先一波搞定这几股比较大的流寇,然后小的流寇就好办了。
理想的确很丰满,然而现实永远是骨感的。这七路大军初次出击,居然只有一路获胜,还是惨胜,其余六路竟然无一例外地遭到了可耻的失败!
结果这几路大军纷纷不约而同地退守彰德府治,合并为一路,给粟中丞的战报里纷纷表示“归德府稳如泰山!”
粟永禄气得脸都绿了,本军门让你们剿匪,你们倒好,剿回自家老巢里来了,还敢跟我说老巢稳如泰山?老子混迹官场数十年,见过不要脸的人多了去了,却也没见过你们这样,能够硬生生把屁股说成脸的!
当时粟永禄和高务实说起这档子事的时候,甚至气得捶着桌子说要把这群饭桶通通撤职查办。
高务实听了也是满头黑线,知道内地卫所都是渣渣,却也不知道他们能渣到这种程度,简直刷新了正规军的战斗力下限。
但事已至此,骂人并不能解决问题,通通撤职查办更是一句明显的气话,毫无可行性,现在纠结这群人究竟有多无能是没有意义的,当下最重要的是想办法稳住形势。
要不然的话,万一粟永禄这边连一点小民乱都拿不下,乱了河南乡梓之地,只怕连高拱都会忍不住摘了粟永禄的乌纱。如果这样的话,不管粟永禄能力究竟如何,他总是一省巡抚,他如此倒台,高党总是自断一臂——至少也是自断一指吧。
高务实想了想,也只好试探着献策一二,看粟永禄愿不愿意听。
向一名巡抚献策,要想对方至少能听他说完,他能依靠的也只有高拱侄儿这个身份,其他身份都是白搭,别说那个刚刚到手的秀才了,就算太子伴读也没有实际意义。
只有“高拱之侄”,才能让粟永禄至少能耐住性子听他说一说。
高务实自忖不是什么军事天才,让他针对军事部署出谋划策,别说粟永禄了,连他自己都没什么信心,所以他不打算就军事行动提多少建议。
他所擅长的,归根结底还是政治。至少对于维稳这一块,他前世多少是有所接触的,干起这个事来,信心相对充足。
高务实的建议分为几个部分,首先就是向粟永禄说明:这些流民乱军,本身甚至根本称不上“军”,无非就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自发产生了几个带头的,带着一帮人冲着有粮有衣的地方去抢一波,谋个生路罢了。
粟永禄基本赞成这个观点,但他没有说话,毕竟这个道理只要不是傻子,谁都看得出来——这些流民乱军又没有叫着喊着要称王称帝改朝换代。
说明了这个问题,高务实就开始进入正题了,他对粟永禄说,既然这些人本意并非作乱,那么官府也就未必非要赶尽杀绝,应该剿抚并用,且抚大于剿。
粟永禄皱着眉头表示,并非他不想招抚,关键是这些人直接杀奔归德府而来,自己作为一省巡抚,就要最终要招抚,至少前提是不能让他们乱了治下地方,要不然朝廷威严何在?
另外,粟永禄还表示,这里头更大的一个问题是,招抚就要安置,而朝廷没钱安置,河南地方也没有那个本事——这不是几百几千个人,这是几十万,甚至搞不好上百万人,朝廷都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招抚,何况他区区河南?
粟永禄毕竟是高党的盟友,四舍五入一下也就是高党的人,所以对高务实这个十有八九会成为下一代高党重要人物的小家伙并不见外,很诚恳地告诉高务实,说他已经查过河南府库了,充其量能凑出四五十万两银子用于招抚。
这点钱哪够!
试想,四五十万两银子平均一下,每个难民够不够分一两银子?就算分一两银子好了,甚至再假设河南粮价不出现波动,这一两银子扣扣搜搜的省着吃,也就够吃一个月而已。
要知道,他们是流民啊,他们什么都没有,靠着这一两银子吃完这个月,下个月难道就开始继续喝风拉烟吗?
所以说靠直接砸钱来招抚是基本没戏的了,除非河南能一口气拿出来的钱不是四五十万两,而是四五百万两。
这就扯淡了,朝廷都拿不出这么多钱,何况河南,荷兰还差不多。
高务实虽然第一次知道河南府库的家底,但那不重要,反正跟他估计的差不多,总之都是不够。
所以他并没有震惊,更没有惊慌失措,而只是很平静地问粟永禄,说河南眼下有什么大工正在办或者本来准备要办?
大工,就是指大工程,当然一般来说称得上大工的,基本都是朝廷下令办的。
河南当然有大工,位居黄河中游靠下这个位置,想没有大工都难。
粟永禄这个河南巡抚职务,全称是什么?
巡抚河南等处地方兼管河道提督军务。
巡抚河南等处地方,就是“河南巡抚”的本职,主要职责是以都察院佥都御史身份监督当地官员。嗯,在高务实看来,这个职务类比一下就相当于红朝的某地书·记。
提督军务,这是各处巡抚都有的兼职,顾名思义就是兼管当地军务,之所以明朝的巡抚有“军门”之称,而清朝的巡抚没有这个说法,原因就在于此——明朝的巡抚自己兼任了本省提督,而清朝的巡抚一般不兼任提督,提督另设,通常由武将担任。
而高务实现在打主意的点,在于他两个兼职中的另一个:兼管河道。
治水这件事,在中国古代一以贯之,从来都是非常重要的工作,明代当然也不例外。其重要性不必多举例,光从“兼管河道”居然能和“提督军务”相提并论,甚至还摆在提督军务之前就能看得出来。
能让一省巡抚亲自主抓的工作,重要性还用说么?既然这么重要,那当然不是光挂名就完事,得有正经大事要办。
大事就是河道大工。
河道非只黄河,但的确主要是指黄河,毕竟在中国古代,南方的江河总体来说还算相对老实,最不老实的唯有黄河。
黄河百害,惟利一套。惟利一套先不去说,反正河套都丢了,要收回估计也得等他高务实掌权才有戏,现在的着眼点是百害。
都已经“百害”了,当然得要治理,所以朝廷设立了一大波相关的官职。从专门治理黄河的河总——右都御史兼总理河漕,到地方主官“兼管河道”,以及各类地方兵备、参政纷纷“兼管河道”、“兼管水利”,甚至像近来总是决口溃堤的邳州等地,甚至设置了专门的“淮安府河道同知”等职务,可以说无一不是从这个思路出发。
而河南由于位置原因,历来是朝廷重点主抓的地区——中原不能乱啊!所以河总经常性常驻河南,只在出现严重溃堤决口等情况下才会亲自去督理。
因此高务实建议,请粟永禄立刻联系新任河总潘季驯,暂停征发本年用工徭役,同时改直接招抚为“以工代赈”、“以工代抚”。
简单的说,就是把这些作乱的流民安排去疏理河道,代替那些原本要被征发过来服徭役的百姓或者军户。
高务实向粟永禄解释这么做的好处至少有三条:
其一是民乱百姓如此之多,而河南这种中原腹心之地,人口本就密集,田地几乎不可能无主,怎么可能安置得下?留下这么多无地无钱的难民,无所事事之下迟早生乱,必须让他们有事做。
其二是河总那边有好几处大工要开,征发徭役是用人,以工代抚也是用人,而征发徭役还会导致民间劳动力被挪用,加重百姓负担,为何不把这群无所事事又活不下去的流民顶上去,庶几官民两便。
其三则是这些流民现在活不下去了,不管原本有地无地,有产无产,反正现在都是一穷二白,除了一条小命什么都不剩,他们只求一口饭吃。用徭役也是要管饭的,甚至现在很多时候还要多多少少发一点工钱,而用这些流民,只要管饭,连工钱都省了,更是官民两便,何乐而不为?
高务实给粟永禄献策,只是不希望看见高党失一要员,但他毕竟只是高拱之侄,又不是高拱本人,这些建议粟永禄听与不听,高务实既管不着,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去管。
有道是佛度有缘人,我高某人话已至此,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毕竟,我有我的正事要办。
京师那边,应该已经有人等不及要有所行动,而我从一出京就开始布下的局,现在也该考虑收网了。
高务实的建议让粟永禄颇受启发,心里感慨高家祖坟风水好。
当年嘉靖朝那位小阁老虽然很有手腕,但是读书不在行,人品更是奇差无比,贪财好色,毛病一大堆,要不然的话,就算严嵩最终要倒,严家也不会一下子从云端打落九泉。
眼前隆庆朝这位小阁老看来就比严世藩强得多,不仅同样有手腕,以不到十岁的年纪,就能为自己献策解决这样一桩大麻烦,而且还很能读书。
此前他以《龙文鞭影》响彻士林,被陛下特旨简拔为太子伴读,今次河南童子试更是轻取小三元,成就一段佳话。如此这般下去,只要他不走歪路,将来进士及第那是大有希望的。
只要他走正途进士及第,高阁老如今门生遍天下的底子还能不为他所用?
粟永禄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高务实这小子只要能够进士及第,将来的前途简直不可限量!
想想看,他那时候会拥有什么?太子近臣,是他将来圣眷的保障;高氏门生,是他将来朝堂的助力;蒙学经典,是他将来名声的根基……他只要能金榜得中,那可真是什么都不缺了,谁都拦不住他上位!
甚至他还不缺钱,几乎不可能因为个人操守而烂掉名声!
这也太得天独厚了吧,将来还有谁配当他的政敌?
粟永禄算了一算,把自己都惊呆了,甚至连高务实后面一段话都听得有些恍恍惚惚,连忙再问了一次。
高务实只当他是盘算这建议的可行性去了,也没介意,再一次向他表示,说万一以工代抚之后仍有多余流民不好安置,自己正巧为了造福乡梓开了点煤矿、铁矿,同时也建了工坊,多多少少也能帮忙安置一些人员。同时还谦虚地表示说自己能力有限,能安置的人手大概也就几千,了不起万把人,希望中丞不要介意。
粟永禄哪会介意!
他心里感慨,河南的大家巨户要都有你高侍读这样高的觉悟,能如此积极主动的配合巡抚衙门的工作,我粟某人只怕连潘河总都不必去求,自己就一手把这事包办了!要是有那样的功绩,将来回神京入阁也是大有希望啊!可惜天下也就这么一个高侍读,肯如此舍家为国,可惜啊!
不过粟中丞其实想多了,高侍读这哪里是什么舍家为国,他分明就是雁过拔毛——开矿这种苦活,要不是活不下去的人,还真没多少人愿意干,趁着这波流民潮来拢人,简直跟后世趁着别国经济危机去抄底买买买差不多划算,不做才是傻蛋。
为国当然是应该的,但舍家就敬谢不敏了,两全其美的办法才是好办法。
从粟永禄的巡抚衙门回到小客栈,高务实就把高珗叫来,让他把近期京师来的信全部拿来,他要仔细分析一下京中的情况。
他从去年年底离京,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半年,说实话这半年来,京师的动静真不可谓不大,各种信息都要在自己回京之前好好整理,然后再仔细想一想之前的安排是否还适合,或者还有没有什么疏漏。
毕竟,历史上隆庆帝到现在已经只剩下大概一年好活,而这位爷一旦弃世,有些人就要图穷匕见,对高拱动手了。
要不是非要等高拱正经上位成首辅才能引动某些人的动作,他高务实又何必枯等这么久,当初陪高拱一回京就建议高拱想办法拿下某些人难道不是更安全?
非不愿,实不能也。
高拱的成功起复,虽然本就有隆庆帝暗中安排和默许的原因,但某位阁老也是在其中出了大力的,要是高拱一回京,不去动公认的政敌,反而先拿他这个盟友下手,那也未免太骇人听闻了,今后谁还敢跟高拱一条心?
所以,高务实不能出这样的馊主意,高拱也不可能会这样做。即便海瑞搞松江退田案的时候,徐阶暗中给张居正送了据说三万两银子的巨款,张居正跑来找高拱说情,高拱也仍然接受了徐阶的求和,给了张居正这个面子。甚至对于这件让他十分失望的权钱交易案,也没有追究。
可是,在高拱心中,那也是他和张居正分道扬镳的种子,这颗种子种下之后,总有一天会发芽长大,结出果实。也正是从那一刻起,高拱认为自己已经还足了张居正的情,接下来如果张居正还不肯收敛,他也只好不顾旧谊,从严治吏了。
而近来的局势,更是让高、张二人原本因为共同压力而互相维系的盟友关系进一步松动起来。
因为赵贞吉致仕了,而李春芳因为赵贞吉的致仕,也完全丧失了与高、张联盟对抗的信心。
如果不是因为俺答封贡一事已经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他这个首辅不能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请辞的话,只怕现在已经主动请辞回乡了——实际上李春芳已经两次上疏请辞,是隆庆帝不肯让他在这个时候走。
高务实仔细分析了一下隆庆的这个举动,他觉得隆庆帝不肯让李春芳现在请辞,并不是因为要把俺答封贡这件大功硬栽到李春芳头上,而是隆庆帝自己可能也对俺答封贡的实际效果将信将疑。
这件事能做成,其主要推力来自于高拱,张居正则是主要的助力。除了高务实之外,大明没有其他人能未卜先知,所以虽然目前看来议和成功,北疆说不定从此无事,可是却也没有人敢保证不出现意外。
万一俺答出尔反尔,前脚刚刚议和受封,后脚又再次起兵袭边,这封贡之事岂不就成了笑柄?到时候谁去顶包负责?不让李春芳这个迟早要下台的挂名首辅担这个责任,难道出了事让高拱去扛雷?
隆庆爷可不答应。
赵贞吉致仕这件事,发生在高务实刚刚离京不久,是由于叶梦熊等御史阻挠封贡,皇帝一怒之下提出今年的京察同时要考察科道,结果因为一点点阴差阳错,引起了赵贞吉的不满而最终闹大的,此事前文有述,不再赘言。
当时赵贞吉使人弹劾高拱,说他坚持考察科道是要为隆庆元年去职一事进行打击报复,高拱因为坚持要先把事情办妥再跟赵贞吉计较,强行压住了门下弟子们的反击。
待到考察事竣,吏科都给事中韩楫忍不住了,上疏论赵贞吉庸横,请罢之。赵贞吉疏辩,说韩楫是高拱私党,排击异己。
当时赵贞吉得知自己被韩楫弹劾,勃然大怒,上疏力辨说:“人臣庸则不能横,横非庸臣之所能也。往奉特旨,命臣兼掌都察院事,臣所以不敢致辞者,窃思皇上任高拱以内阁近臣而兼掌吏部,入参密勿,外主铨选,权任太重。虽无丞相之名,而有兼总之实,即古丞相亦不是过。此圣祖之所深戒,而垂之训典者。皇上委臣以纲纪弹压之司,与之并立,岂非欲以分其势而节其权耶?今且十月矣,仅以此考察一事与之相左耳。其他坏乱选法,纵肆大恶,昭然在人耳目者,尚禁口不能一言。有负任使如此,臣真庸臣也。
若拱者,可谓横也已。夫楫乃背公私党之人,而拱之门生,其腹心羽翼也。他日助成横臣之势,以至于摩天决海而不可制,然后快其心,于此已见其端矣……因请还拱内阁,勿再预吏部事。”
赵贞吉这是在自辩疏里弹劾高拱以大学士兼掌铨务有违祖制,那高拱就不得不自辩了,于是上疏说:
“夫考察科道,圣谕也,在上必有独见。岂皇上为此敕旨,故假臣以报复之地耶?又岂臣之力敢请乞皇上为此以遂其报复耶?此圣心所明,与臣何预?况今考察毕事久矣,曾否报复,其事具在,不惟在朝之人知之,四海之人皆知之矣,臣无庸辩也。至谓臣‘坏乱选法,纵肆大恶’,不知臣曾坏何法,纵肆何事?如其然,国家自有宪典,安所逃罪?如其不然,天下自有公论,安可厚诬?臣亦无庸辩也……乃今以韩楫之奏,遂反诋臣。夫使楫之奏果是为臣,则前给事中张卤、魏华明,御史王友贤、苏士润皆曾劾贞吉者,又何为乎?其理自明,臣亦无庸辩也。
至谓臣‘当复还内阁,不得久专大权’。夫身任重权,臣之所甚惧也。求谢事权以图保全,臣之所以日夜惓惓在念者,特恐有违圣托而不敢以为言也。今贞吉乃为臣言至此,则所以得免于颠危矣。但臣本庸劣,分当引退,不当但求解权而止,愿特赐罢免。”
高拱这道疏辩很有力道,大意是:
考察科道是皇帝的旨意,难道皇帝为了让我有机会“报复”所以特地下旨?至于你说我坏法、纵肆,请你举证,如果我真做过,自然有国法治我之罪,如果没有做过,天下人自有公论。你因为韩楫是我门生而弹劾了你,就反过来污蔑我,那我请问给事中张卤、魏华明,御史王友贤、苏士润等人都曾因此弹劾你,难道他们也是我的门生?
至于兼掌吏部,我也不想兼掌,实在是辞不掉啊,既然又被弹劾,那我继续请辞。而且,既然你觉得我权力太大,甚至“摩天决海而不可制”这么严重了,我干脆连大学士一起辞了,回家养老,这总行了吧?
然后高拱就按照大明惯例在家等待圣裁,不去内阁和吏部视事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相当于高拱以请辞来表明态度,皇帝就必须做出抉择了。
于是,隆庆的手诏下来了,一道给高拱,说:“卿辅政忠勤,掌铨公正,朕所眷倚,岂可引嫌求退?宜即出安心供职,不允辞。”
另一道给赵贞吉,“使贞吉归”——你辞职回家养老吧。
隆庆帝不是那种政治水平低下的小皇帝、呆皇帝,他心里自有一本账。隆庆四年高拱起复回京的时候,就辞“掌管吏部事”,说:“吏部统驭百僚,为天子平均四海。……至如臣者,岂其人哉?”
皇帝回复说:“卿辅弼旧臣,德望素著,兹特起用,以副匡赞;铨务暂管,已有成命,不允所辞。”这样,高拱就以阁臣兼管铨务上任了。
所以赵贞吉疏言高拱以内阁近臣兼掌吏部,是“入参密勿,外主铨选,权任太重”,“此圣祖之所深戒,而垂之训典者”。
但赵贞吉这么说,实际上不光是指责了高拱,也是在指责他这个皇帝。
而且,退一步说,高先生掌铨,既然违背祖制祖训,你赵贞吉当时就该向朕谏诤,撤销其兼掌吏部事权呀,又何须等到十个月之后?但是,你赵贞吉当时不向朕建言,相反却和李春芳联手,要兼掌都察院。
哦,高先生以大学士兼掌吏部有违祖制祖训,难道你赵贞吉以大学士兼掌都察院就不违背祖制祖训了么?
朕既然捏着鼻子答应让你兼掌都察院,就是不希望你们老拿高先生兼掌吏部说事,你现在倒好,得了便宜还卖乖,非要揪着这件事不放了是吧?
真当朕这个皇帝是泥捏的吗!
皇帝也许拿整个文官集团没什么好办法,但对于具体某个官员,却有的是办法。所以赵贞吉这次对高拱的指责,由于误伤了皇帝,皇帝决定不忍了,直截了当打发赵贞吉回家。
事情到了这一步,李春芳知道大事不妙,好不容易通过内廷权宦得知消息,知道了皇帝突然发怒的真正缘由,顿时就坐蜡了。
赵贞吉兼掌都察院这件事,的的确确是他和赵贞吉商议之后,由他亲自出面找皇帝提起的。当时由于高拱刚刚起复就掌如此重权,皇帝也不希望朝中有太多的反对之声,对于赵贞吉这种实际上分担了高拱所面对的火力之举,皇帝是挺欢迎的,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然而李春芳和赵贞吉误判了形势,以为皇帝自己也觉得高拱权力太重,需要有个人来制衡一下,所以兴高采烈觉得谋划成功了,也就没有多想。现在看来,简直可笑——在皇帝眼里,恐怕天下人都背叛他,高拱也不会辜负他。
因此李春芳立刻上疏请辞,但由于隆庆还要让他背一个有可能出现的大锅,所以一直压着不肯批,直到现在。
高务实看了看手中的情报,推算了一下俺答封贡全部完成的时间,知道李春芳走人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时高珗忽然匆匆走来,说高阁老来信,并且特意说明不是走的朝廷驿道,而是高拱通过高务实留在京师的骑丁换人不换马,昼夜不停送来的。
高务实不敢怠慢,检查了一下火漆,立刻拆开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