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高务实说的轻松之极,黄玛却听得头皮发麻。
其实他早就知道岑凌这次是与高按台同来的,而以岑凌和他的关系,不可能不在高按台面前诋毁自己,只是他却没想到高按台居然当面就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
再怎么说,这里是凌云城啊!
难道高按台以为他靠着身后这三百家丁和岑凌的三百亲卫狼兵,就能在凌云城横着走了?还是说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又或者说,他只是要展现一下巡按的威严,本质上只是警告自己一番?
黄玛到底是一个能够隐忍多年,骗得岑绍勋信任之后才突然发动“政变”的角色,此刻情况不明,高巡按态度虽然冷淡,毕竟没有明显表露杀机,黄玛心念百转,终于还是再次俯首请罪:“下官知罪。”
这次,他还真不敢再说什么罪该万死了。
高务实瞥了一眼前方道上的狼兵,显然他们都有些不忿,虽然跪着,却都偷偷朝这边望过来。
看着再次服软的黄玛,高务实这才淡淡地道:“既然知罪,就先起来吧,以后不要再在本按面前逞什么口舌之快。”
他顿了一顿,又道:“本按巡察全桂,要看的是地方各官是否遵规守法,依照朝廷制度办事,其他的事情本按没工夫过问,知道了吗?”
咦,这是什么意思?
黄玛有些诧异地悄悄抬头瞥了一眼,却见高务实的目光此刻却是朝岑凌望去。黄玛不禁心中一喜,暗道:看来果然是岑凌这厮怂恿高按台拿我开刀,可是高按台看来并不想多事,于是便只警告了我一番,同时又向岑凌表达了他的意思。
哈,我就说嘛,岑绍勋这件事,怎么说也只是泗城内务,高按台为什么要帮岑凌?这根本不符合朝廷的一贯做法,毫无道理嘛!
朝廷的一贯风格,难道不都是限制土司,扶植土目、土舍与土司争权么?
看来这位高按台只是却不过岑凌的情面才在我面前如此惺惺作态,他最根本的态度并没有变化,仍然是不想插手我泗城州之内务。
既然如此,那倒不妨给他点面子,哼哼……文官。
“下官明白了,下官一定遵规守法,配合按台巡察。”黄玛再次换上那副老老实实的模样,规规矩矩地应道。
高务实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但依旧是那副老子天下无敌的模样,拽得如同二五八万,淡淡地道:“起来吧,头前带路。”
他这句“起来吧”,也不知是对黄玛一个人说的,还是对七大土目一道说的,不过装模作样大家都会,因此一听这话赶紧都爬了起来,好在高按台没再多说。
黄玛刚才都吃了瘪,其他人更不想领教高按台的脾气到底有多大,老老实实躬身侍立在一旁,半句多话都不敢说。
高务实等着黄玛在前方引路,自己却连马都不下,轻轻一拍马臀,慢慢向前走去,他甚至都没吩咐家丁们下马。
就这样,黄玛等人在前引路,因为高务实没下马,看起来倒和牵马垂镫的下人一般,哪有什么土目气派?
但黄玛既然忍了,他麾下的狼兵也只好垂头丧气地跟着,哪还有什么气势可言?
一路无话,一行人逐渐上山。上了山才知道凌云城的神奇之处,原来这城果然如岑凌之前所说,有条河穿城而过,过了城之后这条河才慢慢流下山去。
此城之神奇,当真少见,从这情形看来,这座凌云城连围困都不容易围困死,除非大规模投毒于河水。不过这种事一来太不人道,二来其实也很难办——得有多少毒源才够污染一条河并且保持毒性?
难怪黄玛有恃无恐,刚才甚至差点闹崩。
进了城,一大堆桂西大小土司早已在州衙等着了,黄玛早已安排岑绍勋“病中休养”,自然是不在州衙的,这州衙正好空出来接待高巡按和众土司。
面对众土司之时,高务实的态度要比刚才好一些,虽然依旧矜持,依旧端着架子,但至少不是永远面无表情了。
众土司也早就习惯了朝廷文官的德性,尤其是高务实这般年纪轻轻的巡按老爷,在他们看来有点脾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倒是一点没觉得不对,纷纷上前自我介绍,高务实则按照规矩和他们见礼——当然,他是上官,坐着答礼就完事了。
岑凌与黄玛二人一直没有说过话,连隔空对视都很少,偶尔四目相交,也都是冷哼一声便别过脸去,一副“我不想看到你”的模样,真正的相看两厌。
大伙儿见了面,高务实倒也真把巡察当了真,命各土司将自己治地的情况挑重要的简略道来,又呈上一些卷宗给高务实查看。
其实他们的卷宗少得可怜,朝廷流官们主政的地方,基本上绝大多数的事情都是有卷宗记录在案的,查证起来十分方便,可是这些土司就不同了,记录不记录那真是全看心情,毕竟朝廷过去是不查的。
好在高务实也没打算真从案卷、卷宗上查出什么事来,收下这些卷宗之后便推说旅途劳累,今日暂且到这儿,其他的事,明日他会再一一请诸位土司前来详询。
黄玛连忙出列,说已经备好了接风宴,请按台和诸位土司老爷移步,凌云城今日虽然知州不在,但还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的。
高务实仿佛料到了这一幕,轻松地答应下来,没有再无事生非地挑错,倒让心中一直有些紧张的黄玛很是松了口气。
不过,高务实的架子之大,还是让黄玛有些恼火,因为这位巡按连吃个饭去,都有大帮家丁前呼后拥,简直莫名其妙。
不过他身后一人笑着给他解释道:“大兄不必着恼,小弟前次去桂林时听人说过,这位高巡按家里有钱得很,自己身家百万不说,他那个舅舅更是厉害——长芦盐场就是他舅舅家的,大兄,这可是一年几百万两银子的买卖。”
黄玛果然大吃一惊:“几百万?我们泗城州一州之地,一年的各种贡赋才多少银子?”
多少银子?泗城州是土直隶州,每三年向朝廷进献上等马十六匹,每匹折银二十四两;银香炉全付;每年纳粮一千六百四十六石九斗,起运至宾州常平仓,每石折银七钱。
好算账的加在一块,每年不到一千三百两,就算加上银香炉什么的,也就一千四百多两银子顶了天了。唯一值得提一句的是,献马并不是献战马,而是云南、广西等地特产的矮脚马,吃得少干得多,还异常温驯,在山区十分好用,唯一的不足就是,这种马拿去当战马就不太行了。
所以,几百万两银子的买卖,黄玛这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土目,自然是听着都觉得肝儿颤,再一想人家高巡按家里如此有钱,排场大点那倒也的确应该,换了是他黄某人这样有钱,那不得出门都要人铺着地毯走?
他不再怀疑,老老实实引路去设宴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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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玛此人,说到底不过只是个土目,在泗城州的地位再高,也只是局限一地,实际上他这半辈子下来,也只是在十几年前有幸见过一次广西巡按。
当时是因为隆庆帝新君继位,徐阶和高拱第一次斗法,整个大明官场都在进行调整,岑绍勋带着他前往桂林打探消息,看朝廷对广西土司的态度有没有什么变化。那一次,他跟着岑绍勋一起,拜见了时任广西巡按。
说起来,那一次他的印象也很深刻,因为岑绍勋堂堂一个桂西的无冕之王,拜帖送入察院快十天,按台老爷才大发慈悲地接见了他。
在黄玛的记忆中,那位按台老爷除了年龄比高务实大了至少二十岁之外,神态表情跟高务实此前在凌云城外简直一模一样,以岑绍勋的身份,跟他说话都是爱答不理,经常是岑绍勋说了一大堆,按台老爷就轻描淡写地丢出一句:“知道了。”
后来岑绍勋走的时候,按台老爷更是连起身的动作都没有,遑论什么亲自送客——想也别想。甚至就连那句“好走”,听起来都无比敷衍,怎么听都好像只是表明一下按台老爷还是懂礼数的罢了。
以至于黄玛今天面对高务实的冷漠时都忍不住怀疑,或许按台老爷都是这样的做派?
毕竟人家管的就是官员,地方官员在按台老爷面前,怕不是还没开口就先低了一等——嗯,可能还不止一等。
于是,面对高务实的排场,黄玛也只好忍了下来。
他在心里给自己开解:我有什么忿忿不平的,这里还有一大帮土司呢,甚至还有一位镇安府土知府岑奇凤在,他不也连个屁都没放么?
反正这巡按也就是来转一圈,就按他在桂南的表现来看,了不起在凌云城呆十天半个月,我就忍他一忍,半个月之后他一走,凌云城仍然是我黄玛的凌云城!
今日来的土司的确不少,除了镇安府土知府岑奇凤之外,还有其他州、县的一大票土司,如田州岑大禄,那地罗瑞谦,下雷许宗荫,安定潘承纪,龙英赵邦定,归顺岑瑾,东兰韦文韬,万承许国琏,上映许宗惠,都康冯纪,白山则王观,永顺邓得扬、彭大武,兴隆韦观,南丹莫大厚,忻城莫镇威,胡润岑寿松,下旺韦显威,古零覃文显,安隆岑洪,武靖岑清宝等等。
高务实对岑奇凤的了解不多,还是之前黄芷汀跟他说的,黄芷汀说:“奇凤柔弱不好临民,是以目民薄之。”
简单的说就是这厮平时是个宅男,根本不怎么露面,所以镇安府的土目、土民都不怎么把他当回事。
不过,黄芷汀又补充了一点,说:“其以寄居府城之化峒岑温佐理府事,温颇有所能,乃使镇安不乱。”
就是说,岑奇凤这厮虽然自己水平一般,但用了一个同宗名叫岑温的管事,这人水平不错,所以才保得镇安府没有出什么乱子。
酒席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除了食材肯定都是纯天然之外,高务实这个奢侈惯了的家伙也就感觉不到其他的好处了,反正肉食管够,就算是这个年代广西地界的好伙食了。
由于高务实的派头有些太大,席间众人也不怎么敢随意向他敬酒,只有镇安府的这位土知府岑奇凤毕竟是在场土司之中官职最高的一人,宅男归宅男,这一点还是硬道理,所以他上前敬了高务实一杯。
高务实倒是给面子,举杯示意了一下,抿了一小口,岑奇凤自然不敢这般托大,一杯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众土司们间高务实只是淡淡而饮,却也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不由得逐渐开始放开怀了些,一个个喝得酒酣耳热,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大了。
岑奇凤岑大宅男忽然叹息了一声,道:“今日一切都好,就是绍勋不能出面,是个遗憾,说来也是怪了,绍勋昔日身强体壮,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了呢?”
黄玛心中暗骂:这扑街仔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好好灌你黄汤就是了,扯什么岑绍勋!
不过人家毕竟是镇安府土知府,眼下这些土司之中官职最高的一人,他既然说了话,黄玛一个土目也不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好强笑道:“确实令人遗憾,卑职等人也是叹息不已……不过今日不仅是按台大驾光临,更是群贤毕集,这等好日子却不好说这些事情。来,府尊,请满饮此杯!”
岑奇凤笑呵呵地真跟他对饮了一杯,倒是没什么架子,只不过他看起来比较听不懂人家言下之意,明明黄玛都已经这么说了,他还是不肯放过岑绍勋。
只是,这一次他没提岑绍勋本人了,而是道:“听说绍勋前几年纳了一房小妾,乃是花当寨的那位许姑娘?哎呀,当年许姑娘艳名远播,连本官也是听说过的,尤其是,听闻其会一种天竺舞蹈,甚有玄妙……嘿嘿,真想见识一番呐。”
黄玛面色有些冷了下来,不太高兴地道:“府尊喝醉了。”
“喝醉了?笑话,我岑奇凤十五岁袭职以来,一日三饮,何曾醉过?”他露出带有一丝猥琐的笑容,环顾四周,对在场土司们道:“你们难道没听说过许姑娘的天竺舞?叫什么魔舞来着,听说不仅穿得少,而且……哈哈!”
在场土司也没几个读过太多书的,粗鄙不文那是免不了,加上现在又喝了个七七八八,闻言都是起哄,有人叫道:“既然有这般妙处,反正左右不过是个妾侍,不如请出来,给咱们……哦,给按台一舞如何?”
这一声叫得好,马上有人应和:“此言极是,此言极是,绍勋自己出来不了,不管是病了还是怎么着,总之是失了礼数,让这位妾侍出来献舞一曲,依老夫之见,甚是合理,甚是合理啊!”
咦,你都“老夫”了,还有这种雅兴?
一干粗坯纷纷叫嚣,唯有泗城州的诸位面色不豫,岑绍勋不管怎么说也是他们名正言顺的上官土司,这群人实在有些不像话。岑凌的面色也有些难看,冷着脸不说话。
不过面色最难看的居然是黄玛,一双眸子盯着岑奇凤,目光中尽是阴冷。
但不知为何,可能岑奇凤说自己没喝醉过酒只是吹牛,他居然对在场泗城州诸人的神色视若无睹,反而笑着问高务实:“按台,您看这个主意如何?”
高务实刚刚仿佛有些走神,端着酒杯似乎在想什么事,被岑奇凤这么一问,才回过神来,环顾了四周一眼,才哼了一声,道:“你们自己要看,却莫要打本按的旗号,本按自小苦读,远丝竹而近经典,对于舞蹈什么的,却没多少见识,也谈不上有什么兴趣。”
泗城州诸人面色稍定,岑凌望向他的目光也格外柔和,甚至黄玛的目光似乎都有些感激。
然而其余土司却不答应,有人笑道:“诶,按台此言差矣,正是因为按台此前没看过什么舞蹈,所以才会觉得不值一提,却不知这天竺魔舞并非我大明这般,那可是香艳至极,按台看过之后想必也是会喜欢的。”
黄玛这次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道:“诸位来凌云城做客,我等自然是欢迎的,可若是再这般口无遮拦,却休怪黄某有违待客之道!”
“哟?黄土目可真是威风凛凛啊。”之前那位自称老夫的土司道:“老夫论辈分,乃是绍勋的祖叔祖,便是他在此处,也不敢这般与老夫说话,你黄玛是哪里长出来的葱,也敢在老夫面前这般大言不惭,嗯?”
众人转头望去,原来此人乃是归顺州土知州岑瑾。归顺州也是直隶州,实力虽说不如泗城,但归顺与泗城之间隔了个镇安府,就算泗城不顾朝廷训诫,强行出兵攻打,他也不是很怕——毕竟有个镇安府顶在前头。
但黄玛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泗城州现在哪有能耐出兵攻打别处?他黄玛自己平时连凌云城都是不肯出的,毕竟除了凌云城之外,泗城州的其他地盘全是岑凌掌握着的,出去送菜上门么?
他的底气全在凌云城,而现在……正是在凌云城中!
“老匹夫,竟敢辱我!”黄玛一怒而起,喝令道:“来人,给我把……”
“黄守备!”高务实忽然开口,打断他道:“本按来凌云城,不是来看你耍威风的。”
黄玛气势一窘,他有些犹豫,不知道高务实说这话到底有没有其他深意,是偏袒岑瑾,还是单纯只是不允许看见有人在他面前过于张狂,一时间不禁有些进退失据。
此时高务实却又对岑瑾道:“岑刺史,你也少说几句。”然后转头对岑奇凤道:“还有岑太守,一舞不观,难道这酒就喝不下去了?”
刺史,是明人对知州的尊称;太守,是明人对知府的尊称。
岑瑾干咳一声,没说话,坐了下去。岑奇凤却笑了笑,道:“按台有所不知,下官并非是非得看这位许姑娘一舞,而是另有原因。”
“按台有所不知,下官并非是非得看这位许姑娘一舞,而是另有原因。”
这句话似乎颇出在场众人意外,纷纷朝岑奇凤望去,而高务实也仿佛很惊讶,诧异道:“是何原因?”
岑奇凤叹息一声,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道:“镇安与泗城毗邻而居,历来少有争端,下官痴长绍勋几岁,历来视他为亲弟弟一般,若无原因,岂会要求他的妾侍献舞于众人?实乃下官在镇安时数次听说,这位绍勋之妾许氏,不守妇道,与人通奸,并投毒加害于绍勋……传闻绍勋此病,并非因为什么瘴疠,而正是遭人投毒所致。”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竟是这般?”
“奇凤兄何以得知此事?”
“老子就说绍勋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中了什么瘴疠。叼那老母,咱们岑氏世代居此,至今已数百年,哪有中瘴疠的道理!”
“叼那黑,真是坏我胃口,赶紧的,把这**拉出来剐了!”
“剐什么剐,偷情通奸应该是浸猪笼才对!”
“对对对,浸猪笼,浸猪笼,我他娘的气糊涂了!”
桂西众土司每喊一句,泗城州众土目的脸色就黑上一分,甚至岑凌的脸色也很是不好。
高务实忽然转头问岑凌道:“岑判官,令兄今日不在,本按也只能问你了——你可有听说过此事?”
岑七公子的面色也很不好,语气有些僵硬地道:“若说有人对嫂……对许氏有所企图,下官是信的,但若说许氏对家兄下毒,下官是不信的。”
高务实面色如常,平静地问道:“岑判官此说可有缘由?”
岑七公子道:“有,昔日许氏尚未嫁入岑家时,就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在桂西,对她有所倾慕的人,从泗城能排到田州去,此所以下官说有人对她有所企图,下官会信的原因。”
高务实点了点头,又问:“那么,岑判官又为何坚信她不会给令兄投毒呢?”
岑七公子深吸一口气,道:“因为她虽生长在僮人之家,其实却是花苗人,花苗乃苗人分支,其族人数颇少,而头人、头目之女皆会从小养蛊,名为生死蛊。此蛊并非为害人所炼,而是由女子在其出嫁之夜,种给其夫,从此二人便会同生共死。”
蛊这种东西,高务实到现在都没弄明白,闻言不禁有些诧异,问道:“这蛊听来倒是显得深情之极,然而若是真的同生共死……万一女子先死,岂非害了其夫?万一其夫先死,岂非又害了她自己?本按很难理解此蛊的用处。”
岑七公子摇头道:“按台莫要以为苗女常有会蛊术者,便以为苗女在族中地位较高,其实苗人男尊女卑比别族更甚,这生死蛊,实际上便是这种尊卑差异的体现。
苗女若先死,其夫是不会有所妨害的,他体内之蛊虫会在三个月之内死去,而后此人便与寻常无异。反之,其夫若是先死,则苗女体内蛊虫却会陷入癫狂,苗女本人将会在三日内油尽灯枯而死。”
岑七公子叹了口气,面色有些黯然:“生死蛊,生死蛊,无非苗女愿与夫君共死罢了。这生死蛊一旦种下,苗女一生所系,便只有此人。是以下官才说,她断然不会下毒陷害家兄。”
蛊的问题高务实弄不明白,便先放过了,但却问道:“即便没有下毒暗害的可能,那还有偷情通奸一说呢?”
岑七公子摇头道:“花苗人本不与别族通婚,她却愿意嫁给家兄,可见他二人感情至深,实际上……家兄正室去世得早,家兄早有将许氏扶正的打算,但许氏却说夫人是因生产时出血过多而死,如今云汉既在,她岂能僭位而为正室,因此拒绝了家兄的好意。试问,这样一个不图富贵、不图名位的女子,岂会做出那般不堪的事来?”
高务实听了,也不禁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想了想,便朝岑奇凤望去,问道:“岑太守,对于岑判官此说,你有何高论?”
岑奇凤笑了笑,道:“高论倒是谈不上,不过要说猜测,倒是有一点。”
高务实点了点头:“岑太守请说。”
“下官以为,说不定正是因为许氏与绍勋感情至深,所以才会与人通奸。”岑奇凤也不管自己此言再次激起满堂哗然,淡淡地道:“或许,若她不这么做,绍勋现在就不是病重,而是亡故了呢。”
高务实心中一动,岑凌却是面色大变,霍然站起,问道:“此言何意?”
岑奇凤朝他伸手做了个虚虚下压的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口中则道:“岑凌,你不要着急,你且想一想……为何绍勋一病数年,但且偏偏只是病着,不管病得多重,哪怕数年不能见人,却就是不死?”
这话听起来很有些不敬,但大家都听得出来他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其他意思,因此岑凌也只是脸色连变,最后一脸铁青,朝黄玛望去。
黄玛的脸色也是异常难看,见岑凌朝自己望来,冷冷地对视过去,寒声道:“七公子这般看着下官,却是何意?”
岑凌厉声道:“你做了什么?”
黄玛没料到他竟然撕破脸了,目光中杀机一现,狞声道:“我做了什么?你说呢?”
众人再次大哗,想不到吃个饭居然还能听这么一出故事。
高务实忽然道:“黄守备,那位许氏如今在哪?本按有话要问她。”
黄玛已经准备撕破脸了,他知道发生了这种事,高务实不可能帮他,因此冷冷一笑,语带嘲讽地道:“按台,这里是凌云城,在这里,您要见谁可不是您自己说了算,而是我黄某人说了才算的。”
高务实双目微微一眯,还没开口,却突然听见一个女声从后堂响起:“按台相召,贱妇岂敢不至。”
众人一听,同时瞪大眼睛朝后堂方向望去,高务实也颇为意外地转头去看。
只见一位刚过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子从后堂转了出来,身上倒没有穿苗女的服饰,而是一身再寻常不过的汉人打扮,但她眉如远山轻黛,目似秋水两泓,瑶鼻朱唇,柳腰一握,虽然眉目之中忧色浓浓,却让人更添一份怜惜,当真是个不逊于黄芷汀的美貌女子。
要说这二女的区别,除了年岁差了几载之外,大概就是气质了。
黄芷汀生得娇媚,但因为执掌一府大权,一言一行其实颇为果断,也就是面对高务实之时才会露出一些小女儿之态来。
而这位许氏,却是因为那浓得化不开的愁绪,看起来更让人心生怜意,偏偏她其实已经嫁为人妇,举止之间更有一种成熟韵味,这又与黄芷汀的少女风情大相径庭。
她走到高务实面前,没有如官宦女眷一般只对高务实福上一福,而是双膝下跪,垂首道:“贱妇许氏,因与黄玛通奸,有违妇道,罪不容赦。今日得闻广西巡按御史高公亲至,特来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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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还差一章,我尽量。
喧哗的大堂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许氏这番话惊呆了。
自承通奸,却又主动求死?
高务实的目光也有些复杂,看着跪在面前的许氏,叹了口气,道:“方才岑判官说你必不可能如此。”说罢,朝岑凌看了一眼。
岑凌面色有些呆滞,似乎还在震惊和绝望中不肯醒来。
许氏低着头,没人能瞧见她的面色如何,只能听见她在沉默过后的问话:“高巡按,贱妇听说你是大明最有学问的人,贱妇想问你一件事。”
“不敢当。”高务实道:“你有何事要问?”
许氏依旧低着头,问道:“黄玛身为土目,与土司之妾私通,其罪可足论死?”
高务实道:“周时,通奸者处以宫刑;秦时,通奸论死;汉时宽律,通奸或免职,或徒三年;唐时又轻,徒一年半;宋时更轻,可减至杖刑;元时只论女子之罪;而我朝律令完备,于此有多种情由,不可一概而论。”
许氏问道:“其以贱妇之夫君生死相威胁,其罪如何?”
高务实心中一动,转头看了黄玛一眼,只见那黄玛目光阴冷,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目光中隐含杀机,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但高务实仍然点头道:“若其罪已遂,论绞;若未遂,杖一百,流三千里。不过,此人若果如此,乃是以下犯上,可罪加一等。”
许氏听完,俯首连磕了三个头,终于哭出声道:“若是如此,贱妇死而无憾。”
高务实正要说话,那边黄玛忽然仰天大笑,众人齐齐向他望去,归顺州土知州岑瑾更是冷笑:“黄玛,你死到临头,居然还笑得出来,果然没心没肺之极。”
谁料黄玛只是冲他冷笑一声,根本懒得理会,反而微微抬起下巴,对高务实道:“看来按台今日是想来我凌云城做一次青天大老爷了?”
高务实淡淡地道:“国朝有制,巡按御史按临所至,须得要扬善类,翦豪蠹,正风俗,振纲纪,若这便是你所说的做青天大老爷,那么本按确将如此。”
“就怕你想做却做不了!”黄玛面色一狞,冷笑道:“你虽然排场够大,吃个饭也要带上几十个家丁来护卫着,可那又如何?几十人算什么,此处乃是凌云城,是老子的地盘,你在凌云城中想要治我的罪?我看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高务实笑了笑,问道:“你待如何?”
黄玛拿起桌上一个空酒坛子猛地往外一扔,“啪”地摔了个稀烂,狞声冷笑道:“我待如何?哈哈,我待如何?高务实,你若想要活命,便让许娘子过来,老子要当着你们这些人的面,让你们知道老子是怎么做的……哈,我待如何?”
众土司一阵大哗,但这次却没有人开骂了——黄玛说得很清楚,这里是他的地盘。
随着他刚才扔出去的酒坛摔碎,已经有大批狼兵突然出现在大堂之外,从州衙外涌了进来,将高务实家丁护卫着的正堂包围得严严实实。
高务实目光一凝,深吸一口气,语气却也冷了下来,道:“我若不答应呢?”
黄玛冷笑道:“老子会让你看一场活春宫,然后再将你的人头送回桂林。我凌云城天下奇险,你汉人大军再多,又能奈我何?”
堂中一干土司也没料到这点事居然闹成这样,一个个噤若寒蝉,都怕惹祸上身,再不敢轻易开口了。
岑凌大怒,愤而起身,指着黄玛道:“黄玛,你这背主之奴!我岑凌今天偏就不信,这凌云城中个个都是你的党羽,竟无一个忠义之人了!”
高璋见高务实没有其他指示,一挥手,喝道:“列阵,守住大门!”门外的高家家丁早已把火枪装弹,此刻一听高璋之令,立刻行动起来,在正堂门口列队两行,一行站,一行半蹲,举枪守卫正门。
高璋自己则带着两人一步步朝黄玛而去,显然应该是打算擒贼先擒王了。
谁知黄玛冷笑道:“高务实,你若再不叫停,老子立刻下令强攻,就算一命换一命,以你的出身,老子可不亏本。”
高璋听了,果然不敢再向前,转头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微微皱眉,似乎有些犹豫起来,想了想,才问道:“黄玛,本按还有个问题要问,问完之后才能决定。”
黄玛冷笑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不过也罢,你到底是个什么状元出身,老子看在这点上给你个面子,有话便说,有屁就放。”
高务实仿佛更加犹豫了,又沉吟了一阵,才问道:“岑绍勋现在可还活着?”
黄玛哈哈一笑,嘲讽道:“老子瞧你左思右想老半天,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论,闹了半天就问这么一句蠢话?你刚才莫非没听到岑凌这小子所说的话?老子若杀了岑绍勋,许娘子岂不是也得死?那老子还忙乎个什么劲?就你这蠢材,居然也能考到状元,看来你们汉人读的书也没什么用处。”
高务实仿佛反应迟钝,听了这番话居然还愣了一会儿,这才点头道:“你说的倒也有理……”
然而他还没说下文,便看见州衙之外忽然冒出一道冲天炮式的火光,从地下升空,到了天上则忽然炸开,冒出无数点红色的火光。
高务实松了口气,露出笑容来:“黄玛,你已经错过机会了。”
黄玛心中有些不安,但他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是实在没有不安的必要。就算刚才外头的烟火是高务实带来的其他家丁所放,那又如何呢?
高务实的家丁就三百人,即便他们火器不炸膛,可人数摆在这里,能有多大的作为?而岑凌之前带来的差不多三百人,则早在进城之前就被要求不得入城,现在还呆在城外玩泥巴呢。
想到这里,黄玛不禁哈哈大笑,朝高务实道:“你这莫非就是那个虚张声势之计么?哼,老子看你真是读书读傻了。”
高务实也笑了笑,道:“你想同归于尽,只怕没那么容易。你以为这城中的土目狼兵真的都是跟你一条心的么?本按不妨告诉你,除了你黄家自己的那一千多狼兵之外,其余几位土目恐怕并不打算跟你一道……诸位,本按说得对么?”
黄玛面色一变,转身朝其余几位泗城土目望去,只见几人对视一眼,有三人果断走去了另一边,居然是和岑凌站在一块儿。
另外四人的面色顿时有些惊惶起来,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人暗暗一咬牙,也跟了过去,和那三人一样站到岑凌身边。
黄玛面色大变,心知若再不阻止,剩下三人只怕也要重新站队了,忽然高声喊道:“给老子杀进……”
在场所有人人都是心中一紧,高务实暗道:妈的要坏,这厮倒是果断得很,只怕还是得打上一场,希望戚继光说的话不只是安慰我,要不然今天说不定连自己都要搭进去了。
就在此时,一直跪在地上的许氏忽然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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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黄玛,没有人在意许氏的动作,只有高务实看见了她起身,因为她原本就跪在高务实面前。
“黄玛!”许氏忽然厉声叫道。
正要下令进攻的黄玛忽然停了下来,一双凶光毕露的眸子盯着许氏。
许氏慢慢走上前去,声音放缓了下来,道:“到了现在,你还要负隅顽抗么?”
黄玛仿佛听见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偏着头,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负隅顽抗?哈哈哈哈哈,整个凌云城都在老子掌控之中,我负隅顽抗?
许清儿,你当年以为岑绍勋可以保护你,他保护得了吗?你今天又以为这位巡按老爷可以保护你,他又保护得了吗?
岑绍勋的生死,现在我就可以一言而决,他高务实的生死,也是一样!天王老子来了凌云城,也只有听我黄玛的吩咐!”
许氏冷冷地道:“你自小就和绍勋为伴,他才会对你丝毫不加提防,即便是我去劝说,他也始终不肯相信,他有今日之困,我虽然心痛,却并不意外。”
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又接着道:“可是你若以为你能拿捏得了高巡按,那就错了!你且看看,高巡按身边少了谁?”
黄玛不禁一怔,高务实身边少了人?
他立刻朝高务实望去,却见高务实虽然面色难看,却依旧稳稳地坐在上首,并未有半分慌乱之色。
这个神情显然不符合黄玛的预期,他虽然自认为对凌云城的掌控万无一失,哪怕身边有人临时背叛,也翻不了他的天。可是他也知道,高务实堂堂状元出身,绝不会是个傻子,若非有恃无恐,岂能依然安坐如斯?
至于面色难看,恐怕只是因为从来没有遇到过敢这样对他说话的人吧?
可是,许清儿说高务实身边少了人,这是什么意思?他身边一共就……等等,那个书童呢?
黄玛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寒,脑门心都凉了:明明高务实身边的家丁头子都好好地跟着他,可那书童去哪了?
这个年月,书童可不只是帮老爷背书包,实际上很多时候,书童就相当于后世的秘书,并且根据主人性格的不同,有些是生活秘书,有些是机要秘书,有些甚至而这包办。
而高务实的书童曹恪,显然就是最后那一种。
现在就好比是领导和警卫员都在这里,但机要秘书却不见了,这不摆明了有问题吗?
黄玛背后忽然出了一阵冷汗,但他马上强自镇定下来,冷笑道:“小小书童而已,翻得出什么浪来?”
许清儿不屑地一笑,忽然转身朝高务实敛裾一礼,道:“高公,何不让此獠死个明白?”她是背对着黄玛与众土司与高务实说话的,高务实十分清晰地看到她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不过,实际上高务实不需要看她这个眼色,光听她刚才跟黄玛的对话以及对自己说的这句话,高务实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从自己的神色和身边少了曹恪跟随等细节看出了自己必有布置,但也看出了这一手布置可能是临时出了些什么变故,总之还差了一点没有完全到位,因此自己虽然镇定,但脸色却有些难看。
而她突然站出来说这些话,又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带,无非创造机会给自己来拖延时间罢了。
此女的观察能力和分析能力居然能有这个水平,真是大出高务实的意外,他甚至在一瞬间怀疑起她之前自承因为受黄玛胁迫而不得不委身从贼的真实性来。
不过此时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他还有戏要演呢。
只见高务实神态淡定,轻声一笑,道:“黄玛,你之所以站在本按家丁的包围圈中还敢如此张狂,靠的无非是你二弟、三弟掌握的两支狼兵。
你在这几年中,暗暗排挤其他几位土目,将他们的属下一点一点调出凌云城,却趁机用你黄家狼兵补入,是以如今凌云城里的三千两百狼兵之中,你黄家一家便占了两千,由你两个弟弟分别统带,每人麾下均有一千人,而且都是你的本家狼兵,忠诚无虞……本按说的可对?”
黄玛直觉有些不妙,但此刻绝不肯弱了气势,傲然道:“那是自然,而且黄某不妨告诉你,除了两千狼兵之外,这州衙内的家丁都是我黄家的庄丁,州衙内的使女也都是我从黄家庄民之中仔细遴选得来,整个这座州衙,与其说姓岑,莫不如说姓黄,我黄玛的黄!”
高务实淡淡地道:“你可知诸位土司带来多少护卫狼兵?”
黄玛心中一紧,却仍然冷笑道:“多的两三百,少的几十人,甚至那些个巡检,十来个人也就来了,这有什么值得一提?乌合之众罢了,济得甚事!”
高务实微微一笑,道:“诸位土司所带来的狼兵,虽然确实多少不等,但合计起来,人数可是不少,足有三千四百二十六人。”
黄玛没料到高务实居然掌握得如此细致,不禁心中一咯噔。
土司们带来的狼兵有多少,连他这个“凌云城主”心里都只有个大概,然而高务实刚刚来此,居然能把这批人精确到个人。
这说明什么?说明土司们来了多少人,原本就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掌握这个数据有什么意义?总不可能是吃饱了撑的,那一定是能够用得上啊。而现在,他的书童又恰好不见了,此人去做什么?恐怕就是去控制这些土司带来的狼兵去了。
叼那黑,扑街仔,竟敢欺我!
黄玛顿时明白过来,大事不妙了……
高务实与岑凌两人的家丁和护卫狼兵加在一块儿有大概六百人,土司们带来三千四百多狼兵,这两项相加就是四千了。
而几位土目又有些不稳,万一要是扛不住巡按御史这个身份带来的压力,也来个临阵反水,那可不就是五千对两千?
这都不用打,光是算个数就知道问题严重了!
而且现在双方都在城内,自家也没有守城的优势,凌云城那不说天下无双,至少也是广西无双的地形优势已经完全被冲抵掉了。
黄玛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恐惧,但他仍然死不松口,一口咬定道:“土司狼兵人数再多,也是出自大大小小几十家,谁能指挥得了?各自为战,不过土鸡瓦狗,我二弟三弟素来骁勇,面对这些乌合之众,只需一个冲锋,就能把他们杀得溃不成军!”
高务实哈哈一笑,摇着头道:“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我那书童曹恪,已经拿了本按开具的巡按关防和监军调令,行使临时决断之权,已经去指挥诸位土司的人马了。而且……岑奇凤、岑大禄、岑瑾、岑洪,你们来告诉黄守备,曹恪手头除了本按的关防和调令之外,还有什么?”
岑奇凤岑大宅男笑呵呵地朝黄玛道:“黄玛,按台对你可是真的仁厚,一定要让你死得明明白白的……不妨告诉你,那位曹公子还带去了我等四人的手令以及我等身边的亲信各一人同往,足以确保镇安、田州、归顺及安隆四家土司的护卫狼兵一定会听从他的命令。”
田州土知州岑大禄也面露微笑,道:“不错,黄玛,有我岑氏四大土司作为表率,桂西各家狼兵的态度如何,想必你应该不会再怀疑了吧?”
废话,这还怀疑个屁!
桂西土司若有十成实力,光岑氏一族就能占去七成,现在除了泗城岑氏之外,岑氏剩下的四大土司全都乖乖听令了,其他土司别说还有不少姓岑的,就算不姓岑,这种情况下也不可能唱反调了,否则就是找死!
更何况他们很多都是出自岑氏门下,或是依附岑氏而立,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不跟随岑氏四大土司?
黄玛心中一凉,暗道: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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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务实等人在州衙拖延时间之时,凌云城中早已乱成一团。
州衙之中,里圈是高务实的家丁正面防守正堂大门,他们被涌入州衙的黄玛狼兵包围着,黄玛的狼兵外围又有刚刚赶来的高家家丁和岑凌的狼兵与之对峙。
而城中其他地方则分成两边,以从城中由北而南流过的澄碧河为界,城东现在被曹恪带领土司人马占据,城西则被黄玛所部狼兵占据。几大土目的狼兵现在还不知道州衙内的巨变,因此也和黄玛所部一道,正在抓紧沿河构筑临时防线。
不是曹恪不想进攻,而是这条澄碧河上只有一座桥联通东西两个半城,那桥没有正式名字,本地人只是称之为“土司桥”,也叫官桥。
这桥是座石桥,若说宽,倒是也颇宽,能接近三丈。但这个宽也只是个相对概念,平时过人倒是够用,两边各有军队开战的时候就不够使了。
澄碧河说宽也不宽,流经城中的这一段,宽度基本都在二十丈上下,放在后世也就是约莫六七十米宽。
若是对面没有敌人,双方的狼兵几乎都能徒手游过去,重兵器固然是不能带的,但是却也能提上一根竹矛,不至于两手空空。
然而现在河两边都有敌人严密把守,这就很不好办了。
黄玛一方的狼兵迟迟没有接到明确的作战指令,目前处于全面防守状态,自然不会有轻易涉水强攻的举动,再说他们现在兵力处于劣势,非到万不得已也不可能渡河抢攻。
曹恪这边,他倒是想强攻,但又怕自己好不容易取得的指挥权随着强攻的失败而遭到动摇——狼兵本质上是土司的私兵,他虽然现在因为高务实的手令临时接掌了指挥权,然而实际上这份手令只是让他有合理合法指挥的依据。
狼兵们本身并不是给这份手令面子才听他指挥的,他们肯听令的绝大部分原因是岑氏四大土司已经明确表示听令了,他们只是不敢违抗岑氏土司罢了。
正是由于这点不稳定因素,曹恪现在只能强行在土司桥发动进攻。他心里明白,拿下这座桥,大军杀过澄碧河,凌云城的大局就定了;可要是拿不下这座桥,双方就只能隔河僵持,事情就可能还有变数。
但土司桥就这么大,双方能够投入的兵力都是差不多的,并没有什么区别,而且双方狼兵的战斗力差距也不大——都是桂西土司的兵,私底下时不时就干一仗的主,谁还不知道谁的斤两?
于是空有兵力优势却无法有效展开的曹恪就被挡在了土司桥,明明桥上打得很是激烈,其实一次投入不过几十人,你来我往打了老半天,数一数才发现双方的伤亡加起来甚至还没过百。
曹恪急得嘴上都要生水泡了,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懊恼,早知道刚才应该带上一部分家丁护卫来的,倒不是说曹恪觉得家丁护卫们的近战搏斗能力甚至超过这些狼兵,而是他们手上配备有掌心雷,而且还是特制版。
由于黑火药威力有限,光靠火药炸伤人的话,那效果实在有些难看,所以这些高家自用版的手雷里面通通加了陶瓷碎片,可谓阴狠异常。要是在这种密集布兵的战场丢几枚,效果肯定惊人。
然而这也就是想一想了,家丁护卫的主要任务肯定是保护高务实,而现在州衙那边的局势就像一个三明治,你一层我一层,随时都可能由僵持变成混战,这种时候家丁护卫怎么会调往这边来?就算高务实下令,高璋说不定都不肯照办。
曹恪之所以比对方更着急,是因为他还有一个劣势,那就是他现在所占据的是城东,而州衙的位置却在城西,如果不赶紧杀过去,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来个鱼死网破,先集中兵力打下州衙再说?
老爷可还在州衙里头,到时候怎么办?
高务实要是被俘,这场仗还打个屁!更别说那一溜的土司,现在全在州衙,州衙如果有失,曹恪身后的这些狼兵分分钟就能哗变给他看。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高务实不论是玩阳谋还是玩阴谋,都远不是黄玛所能比拟的,然而高务实终究还是个凡人,终究还是有弱点的。
他的弱点就是不知兵——也许战略上他是知兵的,但战术上显然不行,因为他虽然把城中的力量掌握的清清楚楚,也安排了多重手段来保证自己能掌控这些力量,可是他却忽视了地形和兵力布置的问题。
他只算准了自己的力量一定是处于明显优势的,而没有算准这些力量能不能确保有效投放。而本身知兵的高璋,由于一来身份限制让他必须要保护在高务实身边,二来高务实也需要他站在自己身边来使黄玛出现误判,因此他虽然是最佳的指挥人选,却不能出去代替曹恪指挥作战。
如果没有进一步的变数,这次事变就要超出高务实的预计了。
然而变数终于还是出现了,就在曹恪急得嘴上冒泡后不久,对面城西的凌云城狼兵忽然发生了内乱,一波近千人的狼兵部队在几名头目的指挥下突然莫名其妙的大声高呼着什么,一头冲向了沿河布防的狼兵,双方就在曹恪的目瞪口呆下展开了激战。
不过曹恪的目瞪口呆也就维持了几个眨眼的时间,他立刻兴奋起来,大声呼号:“岑氏狼兵听令!以田州狼兵为主力,立刻发动总攻,提竹矛涉水过河,给我强攻!一颗首级五两银子!”
本来他说强攻的时候,狼兵们不管是哪家的,都是一脸不情愿,目光纷纷朝四大土司派来的亲信部下望去,结果曹恪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所有狼兵们的眼神立马就变了!
“叼那黑,老子是不是听错了?”
“五两银子一个首级?高按台可是真他娘的大方!”
“干死对面的扑街仔!”
“叼那老母,别跟老子抢道!”
“杀杀杀杀杀!前面的,赶紧让开,别耽误老子抢人头!”
曹恪再次目瞪口呆了起来,望着一下子仿佛失去指挥,但战斗力明显爆棚了的狼兵们,心中暗道:去他娘的,我这盘口开太大了吗?可是他吗的,朝廷官军杀一个逆贼可是赏二十两啊……这些狼兵可真是……
可真是便宜好用啊!
虽然他并没有什么指挥经验,一点勉强算是“打仗经验”的东西全靠他爹曹淦给他讲故事,但眼下的局面太明显了——对方由于内乱,沿河防线已经不战自溃了,而己方狼兵们现在一个个真的已经化身饿狼,嗷嗷叫着就提着竹矛跳下河,奋勇争先到根本不用指挥了。
两支冷兵器部队打近战,打的是什么?除了人数、装备之外,士气几乎就是决定性因素,而人数现在己方占优,装备虽然因为要泅渡占据劣势,可对方腹背受敌,至少能扯平吧?
那么,在己方狼兵士气爆棚的情况下,这场仗还怎么能打输?
曹恪深深呼出一口浊气,悄悄抹了把汗,暗道:总算没给老爹丢人……
喊杀声由远及近传入州衙之内,之前还只是“叮叮当当”的兵刃相交,到后来忽然响起了一阵“砰砰砰砰”的火枪齐射,正堂中的众人面色都不禁微微有些变化。
高务实面色镇定自若,心里却也一阵打鼓,暗道:怎么家丁护卫开枪了,难道黄玛的属下太久没收到州衙内的消息,忍不住开始强攻了?
他朝高璋望去,高璋抱拳道:“老爷不必担心,枪声很是齐整,说明家丁护卫队没有压力。”
相信专业一直是高务实的优秀美德,既然高璋表示没有压力,他也就大致放下心来,虽然心里还是有些担心外头的局势,但还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高按台的演技终究还是到位的,这种镇定自若的神态很快影响了在场的土司们,而黄玛身后的几名土目悄悄对视一眼,暗暗挪步,往土司阵营退走。
谁知黄玛此时敏感之极,立刻发现了身后的动静,转头一看,勃然变色:“好好好,树倒猢狲散是吧?都以为我黄某人死定了?外头到底打成什么样,你们光听这两个扑街仔自说自话就信了?”
四名土目脸色从尴尬变成难堪,其中一人也怒了,作色道:“我们算猢狲,你算树?叼你老母,黄玛,老子倒要问问你,你跟老子们的出身有什么区别,配在老子们面前猪鼻子插大葱——装象?”
另外三人一看这局面,也只能撕破脸了,马上有人跟着道:“不错,老子们是世袭土目,你也不过世袭土目,以前仗着知州老爷信任就不把咱们当回事,后来阴谋掌控了凌云城,更是把咱们的长子都他娘的拘来凌云城住,还他娘的说是就近照顾!我叼你老母,当老子们不知道什么叫质子?”
高务实见他们内讧,心中大定,七大土目纷纷与黄玛反目,今日大局算是抵定了。
一名高家家丁队正从外头跑了进来,面带喜色,大声对高璋道:“营座,曹公子领兵打过了澄碧河,与另一批主动反正的狼兵打败了叛军,叛军残部方才向州衙方面发起攻击,已被我部与岑七公子所部联手击退,现在叛军已然溃散,岑七公子所部希望发起追击……”
他一进来,众人才发现原本作为夹心层的那一批黄玛所部狼兵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悄悄撤走了。
黄玛在旁听得这话,又发现自己部下不见了踪影,精神终于崩溃了,手舞足蹈地大叫道:“你胡说!叼那黑,胡说,胡说!老子不可能败!没人能在凌云城打败老子!”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与我拿下!”
现在什么顾忌都没有了,再不拿下,更待何时?
高家家丁们更不犹豫,提着雁翎刀上前。黄玛也是带兵之人,当然是会些武艺的,但会武艺又不代表就是所谓的武林高手,他赤手空拳怎么可能反抗几个全副武装的高家家丁?
冲上去还没近身,就被其中一名家丁反转刀背砍在手臂上,虽然是无锋的一面,却也斩得他臂骨疼如断裂,惨叫一声收手回去。
然后又被另一家丁趁势一脚踢中膝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黄玛还没来得及有别的动作,几把明晃晃的雁翎刀已经压在他头上,封死了他所有可能的反抗。
黄玛被控制了起来,这场仗只剩最后一点首尾。
高务实总算舍得站起身来,走到黄玛身前不远处,居高临下地问道:“岑绍勋现在人在何处?”
黄玛狞笑道:“我就算死,也会有人陪葬的,想知道岑绍勋在哪?做梦!”
高务实淡淡地道:“按察司所属,有一些狱卒,都有些家传的手艺,这些手艺你可能有所不知,但据我了解,他们很少有逼问不出来的消息。”
黄玛冷笑道:“刑讯逼供?你觉得老子还会怕这个?”
高务实笑了笑:“怕不怕本按也不知道,不过就冲你现在的态度,本按其实还是很希望你不怕的。”
许氏这时走了过来,向高务实敛裾一礼,问道:“按台,此獠竟敢对抚台动兵,应该已经算是谋反之罪了,不知按台打算定他何罪?”
高务实见她对给黄玛定罪一事格外执着,心中也觉得她有些可怜,和气地道:“此等行径,自然是百死无生了。”
许氏松了口气,又道:“既然如此,贱妇想收回之前的话。”
高务实一怔,问道:“什么话?”
许氏道:“黄玛其实从来没有……真个侮辱到我。”
高务实心中诧异,但却不好追问,只是微微蹙眉,心道:你之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与他通奸,虽说按照大明律,胁迫下的通奸,女方无过,但你现在要收回这句话,我就算想帮你只怕也做不到啊。
在场土司都目睹了刚才的全程,虽然心中也都有些可怜这位风姿绰约的许氏,但她这话却让土司们颇为不齿,做都做了,说也说了,这时候却又不承认,却有何用?
唯有岑凌,面色中又是紧张,又是期望。高务实将他的神态看在眼里,心中有些奇怪,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小子该不会是对许氏有什么念想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别岑氏内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我可就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了。
许氏自然也能猜到众人的态度,但却毫不在意,只是对高务实道:“按台,贱妇愿证明给你看。”
高务实听得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说:这女人在说什么!这种事怎么证明给我看?你可别说你嫁入岑家那么久,居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而黄玛也没能那啥……所以你才能证明?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这样,你也不能证明给我看啊,我以后还要不要混了?
许氏见高务实一时没有说话,只当他是默认了,于是点了点头,朝黄玛走去。
高务实一见,不由又是一怔:诶?不是说证明给我看吗,你找黄玛干什么?
谁知许氏走到黄玛面前,轻轻一提裙摆,风姿优雅地蹲了下来,对黄玛轻声道:“黄玛……”
黄玛愕然应了一声:“嗯?”
许氏仔细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变得更加轻柔:“你困了,快睡吧,睡吧……”
黄玛的眼神立刻变得迷离起来,但仍然下意识地道:“你要陪我睡。”
许氏仍然轻声道:“我陪着呀,快睡吧,快睡吧,你困了。”
“嗯,我困了,你陪我睡了……”黄玛说完,头一垂,身体便软倒在了地上。
众土司倒抽了一口凉气,其中田州土知州岑大禄一拍大腿,笑道:“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哈哈,黄玛这头蠢猪!”
高务实也有些发呆,心说:这是什么?催眠术?这么厉害的催眠术?可你既然有这么厉害的催眠术,直接让黄玛放了岑绍勋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此时许氏已经站起身来,再次朝高务实一礼,苦笑道:“贱妇离开花苗的时候年纪尚小,蛊术学得浅薄,这眠蛊几乎只能用来骗人入睡……不过,也好在还有这点作用,要不然就真的要被他侮辱了。”
高务实还没说话,岑大禄笑着向他解释道:“按台有所不知,蛊术中有一种蛊,名叫眠蛊,这门蛊如有要完全炼成,听说有些难,不过若只是初成,倒还容易,大概有个三年之功就差不多了。
至于初成的效果,就是许氏夫人方才所展示的这样,可以让人昏昏沉沉睡过去,而且醒来之后会对下蛊之人最后告诉他的话深信不疑……想必许氏夫人就是依靠着眠蛊骗过了黄玛,让他一直以为自己真的得偿所愿了。”
高务实朝许氏问道:“蛊术之道,本按不是很了解,不过本按还是想问一句,夫人是什么时候给他下的蛊?此蛊除了催眠,真的没有其他作用了吗?”
许氏道:“贱妇学艺不精,的确只能做到这一步,不过贱妇幼时曾听族老说过,眠蛊炼至大成,可以让人听命行事,只是下蛊之人与中蛊之人不能离得太远,不过那些,贱妇也不是很了解。
至于给黄玛下蛊,其实正是他控制住绍勋,又将凌儿逼走之后的事,那日他想强迫贱妇与他……贱妇便说想要喝些米酒,他答应了,而且还与贱妇一同喝酒,贱妇便趁给他斟酒之际,将眠蛊下给他喝了,当时他神不守舍,一点也没有怀疑。”
“原来如此。”高务实点了点头,问道:“也就是说,这蛊是要人……呃,要人吃进去的?”
许氏有些不明白高务实为何要问这个,有些意外,但还是答道:“据贱妇了解,绝大多数都是这样。”
高务实便问:“夫人可知有这样一种蛊,根本没看见下蛊之人动手,那中蛊之人转身要跑,下蛊之人只是数了三声,中蛊者便应声而倒,然后浑身剧烈抽搐,口吐白沫不停,眼神发直,挣扎了几下就死的?”
许氏十分诧异:“按台所说的应该是一种须弥飞蛊,这种蛊虫极小极小,人眼根本看不见它们,通常驭蛊者若练不出朱砂之瞳,是不可能去炼这样的蛊的。”她认真地道:“炼成这种蛊虫的人,整个苗疆最多不会超过三个,我们花苗可能一个也无……另外,这样的人应该很少会真正出手了,不知按台是从哪里得知?”
高务实这才知道那位阿梨姑娘虽然年纪轻轻,居然真是宗师级的蛊术大师,不禁又是一阵后怕,干笑道:“听人说起,听人说起的。”然后立刻把话题转了回来,道:“夫人,你已经证明了清白,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你夫君,不知他的下落,这黄玛有没有说漏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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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绍勋的藏身之地被找到得有些意外,根本没有动用高务实威胁黄玛时所说的那些狱卒刑讯逼供的手段。
他是被土司们的“联合国军”给找到的。
原来黄玛的二弟三弟被曹恪等人打败之后,二弟当场战死,那老三立刻带着残兵退往西城北角的一处黄氏所有的宅邸,然后直接把岑绍勋给架了出来,要求以岑绍勋换取自己一干人出城。
带兵追击的曹恪等人不敢擅自做主,连忙派人去州衙请示高务实。
高务实根本不在意那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黄老三逃不逃,没有了黄玛、没有了凌云城,他带着几百残兵,再逃能逃去哪里?这种扫尾工作到时候交给泗城州自己处理也就是了,他没兴趣多管闲事。
于是高务实立刻答应下来,但要求曹恪一定要确保能够救出岑绍勋。
曹恪等人怎么完成这笔“交易”的并不重要,反正最后岑绍勋全须全尾的被曹恪带了回来,只是……他还真的病了,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连路都走不了几步,没人搀扶的话,跟失去行动能力差不多。
许氏夫人见了他之后大哭了一场,抽抽噎噎的,再也没有了先前那般的坚强冷静,这让高务实也不禁有些慨叹,看来之前岑凌说她和他大哥感情极深,的确不是虚言。
岑凌自己也是眼眶红红的,在岑绍勋面前落了泪。
岑绍勋挣扎着谢过了高务实,又劝了岑凌和许氏好一会儿,才叹息着对高务实道:“按台,您也看见下官现在这副模样了,唉……下官世袭一方,却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实在无颜继续做这个知州。按台,下官想把知州之位让给岑凌,您看如何?”
高务实稍稍叹了口气,道:“岑凌此前请我帮他救你之时,其实提出过一个要求,就是为这件事保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此事终究还是弄得路人皆知了,这是我的失误,望你见谅。”
岑绍勋苦笑道:“怎么能怪按台,此事本就是下官自己的过错,纵然不传出去,下官自己良心也不能安。况且,经此一事,下官也有些心灰意冷,希望能隐居山水之间,渔樵耕读、红袖添香,了此残生。”说罢,他深深地看了许氏一眼,万般爱意,浓得化不开。
许氏微微脸红,却也定定地看着他,看来一点也不在意他是不是继续做这个土知州。
唯有岑凌不同意,很坚决地表示了反对。
高务实有些弄不懂岑凌的态度,你大哥是自己不肯干了,这事儿现在有我这个广西巡按给你背书,你上位名正言顺,为毛不肯?面子虽然好,能有土皇帝位置好?
但岑凌态度异常坚决,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岑绍勋安心休养不理州务,等其子岑云汉到了袭职年纪,让岑云汉袭职,而在此期间,州务交由岑凌这个做叔叔的来辅政。
高务实虽然谈不上很满意,但整体来说倒也可以了,毕竟他也谈不上非要扶岑凌做这个知州,他只是需要岑凌肯配合他、听他的指挥做事。
现在岑凌肯实际掌握泗城州的大权,对高务实而言倒也够了,于是主动表示愿意为此做个见证。
大事谈完,就要开始说“小事”了。
凌云城经过今日混战,虽然谈不上什么血流漂杵,但城中也到处都有尸体和残肢断臂,血迹更是满城到处都有,肯定是要好好清理一番的,不过这个不用高务实操心,土司衙门自然会派人处理妥当。
然而,对于黄玛的余党该怎么处置这种事,就肯定是要高务实拿主意了,尤其是其中还有七大土目的问题,更要考虑清楚。
按照高务实内心的想法,最先投诚的那三位土目,还是可以保留的。但最后反正的四名土目,在高务实看来就完全可以打压一番。
不过这个问题,此前岑凌有跟他商议过,岑凌是不肯对这几人下手的,他希望用最平和的方式接收凌云城,以免泗城州陷入不断不停的内乱。
按照岑凌当时的说法,高务实现在是摆明了需要岑氏出力的,那么如果泗城岑氏不在最快的速度内整理内部,将来高务实想要用他们的时候,恐怕他们就出不上多少力了。
这当然不是高务实想看到的,所以他答应了下来,表示这几个土目的处理,由岑凌自己决断。
再有一件事,就是对于黄玛的惩处。
黄玛本人肯定是非死不可了,这一点双方都没有异议,但是对于黄玛的族人和他家世袭的“领地”,高务实认为应该严厉一些。
岑凌则觉得,对于黄玛的族人可以区分对待,“无显恶者”可以从宽处理,只把那些跟随黄玛夺权和对按台动兵的从犯严厉处置即可。不过对于黄氏“祖产”,他和高务实的观点很一致,都认为不如直接收归州衙。
鉴于这些事情说到底都是泗城州的“内政”,高务实最终也答应就按岑凌所说的办。
岑凌对高务实的让步很是感谢,再加上高务实救出了他大哥,岑凌对他更是相当感激,一再表示泗城岑氏将惟高按台马首是瞻。
高务实笑了笑:“我倒也不需要你们孝敬什么,只是希望你能尽快稳定泗城的局势。”
岑凌一直都在猜测高务实是要用到泗城州的力量的,不过他倒也不怕,总归高务实不可能拉着他们造反,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岑绍勋在许氏的搀扶下去休息之后,高务实见岑凌有些恍惚,实在忍不住了,道:“我观七公子你对许氏似乎颇有好感……七公子,我不希望泗城因此再生变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岑七公子微微一怔,继而脸色涨红,解释道:“按台,你误会了,下官对嫂嫂绝无他意,只是当年嫂嫂进门之后对下官颇为照顾……下官对嫂嫂绝无任何不敬之意,请按台放心,家兄也深知其中内情,绝不会出现按台担心的那种事的。”
高务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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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务实的担心目前看来,似乎的确有些多余,因为岑绍勋做出“虚名实隐”的主意之后,仅仅过去一天,便搬去了汾州,在汾州的一处别院隐居。他在此处的澄碧河边设一钓矶,安闲休养。
岑绍勋既走,许氏自然也随他而去,岑凌送别兄长之后,便开始整肃内部。
高务实没去管他的内政,依然如之前在思明府一般,正儿八经地做起巡察的工作来,改判了几个小案,以示自己此来并非说着玩,与黄玛之乱更是毫无关系。
至于土司们信不信,反正他自己信了。
泗城州此番内乱,当日闹得很凶,城中也一片狼藉,不过最后一清点,反倒是民间的财产损失比较重,狼兵的人员损失反而不大。
各家土司加起来伤亡三百多人,黄玛一方战死了两百多近三百,余者溃散得到处都是,岑凌请求高务实将土司兵马暂时交于他指挥,同时自己也将泗城州各处兵力调集,一齐用于围剿追捕。
高务实思索过后,将镇安、田州等四家岑氏土司的兵马交给岑凌,许他一月之期,并要求他负责这些狼兵的在他指挥期间的奖赏和抚恤,岑凌也都答应了下来。
而高务实自己也要筹钱——其实应该说是调拨赏钱,因为曹恪许的赏格,他必须兑现。除了高家家丁的战果和岑凌麾下的战果暂时不用给钱之外,其余土司狼兵手头有两百多个首级,这都是要钱兑功的。
另外,高务实不喜欢白白让人干活,又大手一挥,全部狼兵只要参过战并且没有违反军纪,通通赏银一两。
这个消息是当众宣布的,一经宣布就为高务实赢得了巨大的声望,不管哪家的狼兵,提起高务实都要翘起大拇指赞一句:“高按台这个人豪气厚道,帮他打仗真是痛快!”
而对于众土司,高务实也一样不含糊,许了他们每人一套禹瓷,或是茶具杯盏、或是花瓶珍玩,具体就看他们出力的多少了。
这个赏赐可是不轻,毕竟“黄金有价钧无价”,这群有人力而无财力的土司,可没几个买得起钧瓷的,这下子小小出兵帮个忙,居然能换回一套传家宝,简直兴奋得睡不着觉,要不是高巡按许给他们的钧瓷还得从产地运过来的话,他们只怕连夜拿了赏赐就要回去收藏妥当。
高务实也很满意,自己当初只是却不过便宜老妈的期待,所以才投钱砸进恢复北瓷的产业中。想不到钧瓷的名号是真的响亮,连这种山旮旯里的土司都知道那玩意儿了不得,一听要赏钧瓷,一个个眼睛都绿了,跟一群饿狼似的,生怕高务实说话不算数,整天有事没事就凑到他面前晃悠。
高务实因此想起一件事来,按理说广西在后世好像也产瓷土,为啥现在没有值得一提的烧瓷业?我是不是应该问一下老妈,能不能支援一批懂烧瓷的人才来广西办个瓷厂?倒也不必在这里烧钧瓷——实际上离开原产地烧出来钧瓷好像都差点什么,可能是原料中的某些微量元素不同。
但是在广西烧一些中低档次的瓷器还是应该可行的啊,到时候钦州港建成之后,广西的瓷器也可以拿出去出口创汇呢。反正那些西方人也不是很懂行,中档瓷器卖给他们妥妥的也是高价。
高务实的心思由此开始转回到脱贫致富上来,在泗城州同样呆了十天之后,把赏钱发下去,又和众土司约定好,一个月之后去南宁领赏并开会,然后便打道回府。
哦,也不算打道回府,他没回桂林,而是顺着右江东去,回到了南宁府。
他要在南宁举行一场大会,商讨“广西大开发”。
朝廷批准廉州府划归广西的消息已经传来了,现在广东、广西两省正在搞交接。其实广东那边大部分人对于廉州划去广西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有与之相关的一些官员为此不高兴,批复刘尧诲就上疏反对过,申时行申阁老含含糊糊地帮他说了几句,但被郭朴直接驳了回去,皇帝也没再议。
郭朴打定主意明年致仕退休了,所以今年的态度变得比以前更加硬气,申时行对此心里明白,自然不想跟郭元辅对着干,有什么事都不妨等明年自己位进次辅之后再说。
廉州那块儿,其实在后世有三个港:北海港、钦州港和防城港。
在后世而言,三个港口都很不错,但在此时,最方便的肯定是钦州。因为钦州通河道,乃是一处河口港,交通比其他两地更方便。
后世有铁路、有高速公路,这年头可没有,走山路哪里有走水路方便?君不见高务实来了南方之后,但凡通水驿的地方他都坐船而不骑马么。千年以降,中国都是北马南船,这自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到了南宁察院之后,好消息开始接踵而至,他打算在广西进行建设的各项产业,现在“先头部队”都陆续到来了。
来得最快的是高珗率领的家丁护卫团,高珗觉得既然要准备在广西这种不熟悉的地方作战,先期熟悉环境和气候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宁可人等装备,不能装备等人,先把队伍拉到广西适应适应再说。
不过他们现在还在钦州,没有一路直抵南宁——高珗觉得去南宁的时候最好还是全副武装,要不然一群人空手空脚跑过去,可别路上被人打劫了,那可就太难看了。
虽然高务实认为四千家丁就算空着两手也不大可能被打劫,但让他们先在钦州适应适应也没问题,海边的气候适应起来总比山区方便——起码海边不会有瘴疠之类的玩意儿。
除此之外,广州港方面,也在高孟男的指挥下开始给高务实运送物资,第一批八万石粮食已经运抵了钦州港,不过新建立的内河运输船队还没能来得及把它们全部运走,而是只向南宁方面运来了三万石左右,剩下的还得慢慢运。
这批内河船队说是“新建”的,其实不如说是临时雇用的,虽然京华的牌子先亮了出来,但船队里头没有京华一个人,船只也都是他们自己的。
京华自己在两广的内河船运队伍,到现在都还停留在纸面计划上,船厂不开办起来,根本没法自行扩大,至于买船……一是船这东西一般是预订的,临时要买成品的话,就比较缺货了;二是为了开发广西木材市场,高务实规划中的船厂规模很大,但考虑到其中有不少新手,他觉得先让他们先造一些内河运船练练手是个不错的思路。
另外就是一些战略储备物资,现在也有一部分已经到达钦州港,但他们也面临和粮食同样的麻烦,就是钦州港还太小,急需扩建,不然到时候放都没地方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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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务实还没有亲自去钦州港实地考察过,不过高孟男的报告已经递了上来。按照高孟男身边从天津港带来的参谋班子考察和商讨,认为钦州港三面环山,港湾内水域宽阔,风浪较小,含砂量少,冲淤平衡,乃是一处优秀的深水良港。
这个说法符合高务实前世带来的认识——好吧,其实他前世对钦州港也不是很熟,所谓认识,其实主要是他知道钦州港是南方的大港之一。
虽说后世中国基建天下无双,但想必也不至于无中生有,硬生生挖出一个大港来吧?可见这地方的自然基础肯定是良好的。
不光自然条件优越,区位优势也很好。这钦州港位于南海北部湾顶端的钦州湾内,北靠南宁,东与廉州府府治相邻,西南与永安州交界,典型的“背靠大西南,面向东南亚”,是广西沿海“金三角”的中心门户、大西南最便捷的出海通道。
这地方我要是做不起来,还玩儿什么港口?
不多说,先买地……
买地的事情方便得吓人,因为高孟男的报告中已经说了,钦州当地现在人口很少,尤其是因为持续百年的倭寇问题,沿海几十里几乎全荒了,他们的考察队在钦州港附近转悠了好久,根本没上几个活人。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当地人都迁进离港口三十里外的钦州州城去了,港口这边几乎就是个无主荒地的状态。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按照“先占之法”,直接圈地就完事了!
什么叫“先占”之法?
在罗马法中,先占是万民法的一种取得方式,无论是动产还是不动产,只要是无主物均可通过先占取得。这种先占制度即为先占自由主义。随后的日耳曼法也规定了先占制度,被称为先占权主义。
当然这是从后世所谓的“国际层面”来说的,中国古代可不信欧洲法,得中国自己的法律才算数,那么中国的法律怎么对待“先占”呢?
早在先秦时期,朝廷就在法律允许范围内承认秦民对木材、猎物等先占取得所有权。秦简《田律》明确规定了在官府允许的时间、空间内开垦荒原、砍伐林木以及渔猎物的所有权。
在魏晋南北朝宋孝武帝时,朝廷承认了“封略山湖,强占官田”,即承认了官僚地主有权封山占地,认可了先占制度。
唐代《唐律·杂律》也有关于先占取得无主动产的规定。
宋代继承了唐代的规定,把先占作为原始取得的一种方式。只要先占无主土地的人按照“元业”交纳税租,就不属于“盗耕”,而确立其所有权。
在元代,作为一种财产取得的方式的先占,包括对无主物和某些无人管理的公共产业的先占。
而到了大明朝,先占不仅是土地所有权,也是动产所有权取得的一种重要方式。
由于明初推行屯田政策,明确规定“开垦成田,永为己业”,国有的荒地、山林也被默许按照先占原则取得。对于动产,明律规定:“若山野柴草木石之类,他人已用工力,砍伐积聚,而擅取者,准窃盗论。”也就是承认对已加工力先占之物的所有权。
现在整个钦州港全部成了无主之地,高务实又打算在那里搞开发,自然完全符合“先占”原则——只要他缴税,并且不怕倭寇海盗就行。而缴税……高务实其实不用缴税,都不必说家庭背景了,他本人就是一甲进士及第,堂堂状元,自然是免税的。
不过根据后来高拱的改革,他在钦州港附近如果是种田,倒是能免税,而开私港反倒要缴税的,而且这条规矩还是他自己给高拱建议的。
好在,大明从上到下都习惯了低税率,所以这个私港的税率也不高,毕竟高务实当年的思路本身也是把这种税收当做一个试点来推进,没打算一开始就杀鸡取卵,肯定先让人习惯“开港要缴税”这个基础,然后才能在适当的时机提高税率。要是一开始就搞个高税率,估计就没人肯做这事了。
既然如此,那还客气什么,赶紧圈地开工干起来啊,这可比之前他任何一个私港都来得便宜划算好么!
这个钦州私港一旦建起来,那只怕就真是货真价实的“私港”了,每一寸土地都是他高某人的合法私产!
以后这钦州港只怕要被人私底下说成高家港了……
这次建设钦州港,不光是广州港方面抽调了大量人手过来,北方诸港尤其是天津港也都调拨了精干人员支援,毕竟他们这几年都有些闲了,而在京华,有活干才有津贴和奖励,没活干就只有“死工资”拿。
钦州港热火朝天的建设起来,炼糖厂的首批人员也从广州港那边招募得七七八八了。这事儿得说一下,中国的制糖业一直是南强北弱的,原因是南方更适合种植甘蔗,而北方由于天气原因,其实比较适合种植甜菜,然而此时还没有甜菜加工技术,那玩意好像是欧洲人十九世纪才弄出来的,所以此时北方的糖大部分都是从南方贩卖过去的。而广东,显然是个制糖大省,从广东招募制糖人才的原因就在于此。
高务实本人当然没空跑过去亲自培训这些人,教他们更好的制糖技术,好在这些技术其实也没多大难度,高务实画了些图,写好了制造流程,就派人送了过去,让他们自己依葫芦画瓢。
其实真要说起来,这里头有一两处需要考验“火候”的地方,但高务实当初也就是听他县里糖厂的技术人员简单介绍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这个火候到底要怎么掌握,所以干脆让炼糖厂的人自己去做试验,然后总结出一套可行的办法出来。
反正下面的人也不敢怀疑他不懂装懂。
开玩笑,他高按台可是二百年来真魁首,堂堂六首状元怎么可能会不懂这点小道?之所以没说,那是因为高按台觉得这玩意儿太简单了,你们自己随便想想办法就行了,这还要我说,那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可见名气越大,越方便装逼。
制糖厂的问题,处理到这儿大致就差不多了,剩下具体的建厂选址之类,都不必高务实亲自操心,他京华这个大集团也有十年了,要是这点事还要东家事必躬亲,也未免太不上路了。
所以接下来就剩一个造船厂的相关问题亟待解决。
人员好办,高务实的调令早就北方南方一齐下达了下去,大部分的人不是在来的路上,就是已经到了广州港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选址也定了大方向,就定在钦州,这是个河口港,可以一边造海船,一边造河船,两不耽误。虽说这两块迟早要分家,但现在可以先这么干起来,便于利用现有资源,先把基础打好。
主要是原材料的问题必须赶紧解决,广西的木材当然够多,现在又没有什么乱砍乱伐,大片好林子等着高务实呢。但伐木、运输、风干、储存这一系列流程都必须安排好,尤其是伐木和上级运输,那是高务实心里已经规划好要交给土司们的工作,现在必须得赶紧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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