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皇后也有些诧异,不动声色地看向六皇子。
六皇子笑容如常,看不出什么不对劲。只是,三句不离二皇兄。一会儿是“二皇兄每日当差如何辛苦”,一会儿是“二皇兄心念父皇龙体恨不得亲来伺疾”。
坐在龙榻上的宣和帝,原本满目轻松的笑意,听着听着,笑容渐渐收敛。目光也冷了下来。
然后,在六皇子再一次提起“二皇兄”的时候,宣和帝冷不丁地张口:“你二皇兄派人给你送信了?”
六皇子:“……”
六皇子心里一个咯噔,不知自己什么地方说错做错了。在宣和帝冷然不快的目光中低下头,低声应道:“是。父皇是怎么猜到的?”
原来如此。
一旁的程锦容,瞬间便想通了是怎么回事。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无名怒火。
这个二皇子,委实太过分了!
怪不得六皇子今日“练箭过度”,一定是收到了二皇子的信后满心闷气无法诉之于口,才会使劲练箭。
“哼!若不是他送了信给你,你怎么会忽然提起他,还不时张口为他说好话。”
宣和帝的好心情,也扫之一空,声音冷了下来:“将你二皇兄的信拿过来,朕倒要看看,他到底在信中写了什么。”
这是要为六皇子撑腰出气了。
六皇子的反应却出乎宣和帝意料。
六皇子在床榻边跪了下来,一脸诚恳地说道:“父皇息怒,请听儿臣一言。”
“二皇兄确实是心中惦记父皇,才会写信给儿臣。儿臣在父皇面前提及二皇兄,也是想代二皇兄尽一尽孝心,绝无他意。”
“父皇若因此动怒,委实令儿臣心中有愧。二皇兄心里也一定不是滋味。都是父皇的儿子,惦记父皇龙体,难道也有错吗?”
宣和帝:“……”
这个傻小子!
你是真孝顺没错。可你那个好二哥,不过是打着孝心二字,来分你的圣眷恩宠罢了。
六皇子的眼眸黑亮而清澈,就如河流浅溪,一望可见底:“父皇别生气了,好不好?”
宣和帝坚如磐石冷硬如刀的心,竟在这一双清澈黑亮的眼眸下软了下来。
宣和帝终于叹了一声:“罢了!朕看在你的颜面上,不动怒便是。”
顿了顿,又道:“小六,你待人赤诚,友爱敬重兄长。这都是极好的,朕也觉欣慰。只是,你也别太实诚了。谁真心谁假意,你得学着分辨。”
六皇子乖乖点头应了。
裴皇后此时才张口笑道:“行了,小六,快起身吧!在你父皇面前,你想说什么,只管说便是,不必动辄下跪。”
此言一出,宣和帝的目光又恢复了温软:“你母后说的是。朕是天子,也是你的父亲。儿子和父亲说话,不必多虑多思,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温和的父亲,慈爱的母亲。温柔的瞩目,疼爱的叮嘱。
这是他梦想了多年的美梦,一夕之间,忽然都成了现实。
六皇子鼻间骤然泛酸,眼眶有些湿润,重重应了。
六皇子起身抬头,正巧和程锦容的目光对了个正着。程锦容的目光也同样温柔,甚至令他生出了如嫡亲长姐般的错觉。
六皇子眼眶又是一热,悄悄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
宣和帝心里也是一软。
换在以前,他绝不乐见儿子落泪。堂堂大楚皇子,应该坚强勇敢,岂能像姑娘家一般动辄哭鼻子抹眼泪。
可现在,他龙体虚弱,比平日脆弱,心肠也比平日柔软得多。看着年少的儿子这般真诚易感动,心里涌起陌生又奇异的动容。
如果宣和帝肯坦然承认,他会知道,这是一个父亲对血脉相连的儿子深沉又不会诉之于口的疼爱。
……
六皇子平定心绪,张口告退:“天色已晚,父皇早些歇下,儿臣也该告退了。”
宣和帝笑着允了。
裴皇后也随之起身,柔声说道:“皇上,臣妾送一送小六。”
裴皇后定是想私下问明二皇子来信一事。宣和帝心中有数,却未说破,略一点头。
待裴皇后和六皇子都退下,宣和帝才看向程锦容:“程太医,朕的伤处有些刺痒。”
宣和帝生性高傲,不肯在人前示弱。非等裴皇后和六皇子退下之后,才肯稍露一二。
程锦容应了一声,走到龙榻边。赵公公等内侍,小心地扶着宣和帝躺下,并为宣和帝解开衣襟,露出腰腹处的伤痕。
每日除了服用汤药之外,外伤处也要固定地换药。之前每日换三次药。如今伤处有了起色,便改为一日换两次药。
程锦容以利剪剪开纱布。
宣和帝腰腹处的伤痕袒露袒露在眼前。
这道伤疤,长约三寸。伤口缝合的十分整齐,如今已结了疤。
程锦容略略俯身,仔细检查一番,才起身禀报:“伤处结疤,新生皮肉,有些刺痒也是难免。微臣再为皇上多敷一味止痒的药膏,症状会有缓解。若还有刺痒,请皇上稍微忍一忍。”
宣和帝嗯了一声,待伤处重新敷药包扎好之后,似不经意地随口问了一句:“朕要将养多久,才能恢复如初?”
程锦容从不在病症上说谎或虚与委蛇,张口答道:“少则一年。多则两三载。”
宣和帝:“……”
习惯真是可怕。这两个月来,宣和帝渐渐适应了程锦容说话行事的风格,竟也觉得有话直言是桩好事。
至少,他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如何。
宣和帝注视程锦容良久,忽地说道:“程锦容,只要你能彻底治好朕的病症,令朕恢复如初。你想要什么,朕都赏你。”
程锦容面色未动,恭声谢恩:“微臣先谢过皇上。”
宣和帝今晚似格外有说话的兴致:“你会想要什么?”
程锦容略略抬头,和躺在床榻上的宣和帝对视,轻声说道:“到时,请皇上赐微臣一面免死令牌吧!”
“微臣性情耿直,说话直率,难免有触怒皇上的时候。皇上赐微臣免死令牌,微臣便没有性命之忧,一心为皇上伺疾。”
宣和帝:“……”
免死令……
宣和帝显然没料到程锦容忽然来了这么一出,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你说的倒是轻巧。便是平国公府卫国公府,也没有免死令。你一个太医,竟要朕赏你免死令!”
程锦容没有跪下请罪,徐徐一笑:“皇上龙体,比什么都贵重。微臣以为,一面免死令,尚不足以厚赏微臣救治之功。不如请皇上多赏一面吧!或是微臣可以用上两次,若微臣用不上,留着给身边人用也是好的。”
宣和帝:“……”
简直是得寸进尺!
宣和帝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好脾气,无语片刻,不但没动怒,反而笑了起来:“你所说的,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一面免死令,只可用一次。你救了朕的命,朕就赏你两条命吧!”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芒,立刻端端正正地跪下谢恩:“多谢皇上厚赏!”
天子金口玉言,既是说出口,便无可更改。
哪怕宣和帝是随口说笑,程锦容这一跪谢天恩,也就成真了。
宣和帝又是一阵哑然无语。
站在一旁的赵公公,心里默默嘀咕。
就以程太医直言不讳的耿直脾气,要是常年在天子身边伺疾,别说两条命,就是九条命也不够用……
程锦容的声音再次响起:“皇上口说无凭,不如令人铸两面免死令牌,微臣到了性命攸关之际,便可以此保住性命。”
宣和帝被气乐了:“朕说话算话,还用什么令牌!”
难道他这个堂堂天子,还能食言不成!
程锦容抬起头。
赵公公暗道一声不妙,骤然生出冲上前捂住她嘴的冲动。
果然,程锦容一张口,又是“大逆不道”之言:“皇上一言九鼎,自不会食言。可微臣尚且年少,寿元总比皇上长一些。有朝一日,皇上……”
赵公公忍无可忍,重重咳嗽一声,打断程锦容的话头:“程太医请慎言。”
宣和帝活了近四十年,早习惯了众人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像程锦容这般胆大包天直言无忌的,真是前所未有。
换了别人,宣和帝早已沉下脸,毫不客气地令人一顿乱棍了。
可程锦容……偏偏是程锦容!
在他被病痛折腾得死去活来之际,是她以坚定的目光给他信心,在他耳边低声说“我能救皇上”。在他生死攸关之际,是她不眠不休守在他身边,将他一条性命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
他生性凉薄多疑,信不过任何人。却在这两个月里,对程锦容生出了信任。
更不用说,他的龙体不知何时才能痊愈,还要仰仗程锦容精心调养。
这种微妙的心情,他自不会说出口。不过,他对程锦容的宽容,也远超过赵公公等人的预料。
于是,宣和帝在赵公公等内侍惊愕的眼神中下令:“传朕口谕,命内务府制两面令牌,上面刻免死二字。五日之后,要送到程太医手中。”
一片沉寂中,赵公公清了清嗓子,张口应下。
程锦容舒展眉头,微微一笑:“多谢皇上。”
……
裴皇后送六皇子回了院子。
进了屋子,裴皇后笑容一敛,低声问六皇子:“你二皇兄到底给你写了什么信?”
六皇子还想为二皇子遮掩,含糊地应了句:“没什么,就是叙一叙别情……”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怒气,沉声道:“将信给我,我要看一看信。”
六皇子在宣和帝面前遮遮掩掩,不肯将信拿出来。到了裴皇后这儿,却是委屈和被疼惜被撑腰的喜悦更多一些,在裴皇后的催促下,将信拿了出来。
裴皇后目光一掠,还没看完,脸就黑了一层。
这个二皇子!
心胸何其狭窄!
现在还没做储君,就连嫡亲的兄弟都容不下。他日若被立为东宫,六皇子哪里还有立足之处?
不愧是裴婉清的儿子,身体里流着和亲娘一样自私凉薄无情的血。
想到裴婉清,不免要想到这些年自己所受的苦痛折磨。裴皇后下意识地攥紧了信,用力之大,似要将信撕裂,右手也不停轻颤。
六皇子从未见过裴皇后面色这般难看这般愤怒,颇有些心惊,伸手握住裴皇后不停颤抖的右手:“母后!母后!”
“母后,你消消气。千万别为这点小事气伤了身体。”
这口积郁了十数年的怒火,如何能消!
她因裴婉清,饱受夫妻分别母女分离之苦。如今,她的儿子也要继续受裴婉清儿子的欺辱吗?
裴皇后深呼吸一口气,在六皇子惊愕的目光中,将信放在火烛上,将那封信烧成灰烬。然后,她用力握住六皇子的手:“小六,你不用怕。有母后在,谁都别想欺辱你半分。”
“就是你二皇兄,也休想!”
短短几句话,令六皇子鼻间泛酸,心头一阵滚烫,眼眶也是一热:“母后……以前,我总觉得母后对我淡漠生疏。现在我才知道,母后原来这般疼我在意我。”
世上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可那时的她,心怀恨意,将自己封闭在黑暗的世界里。甚至以为,对六皇子的淡漠疏远,便是对他最大的保护。
她真是大错特错。
软弱无能的亲娘,护不住自己的孩子。要保护一双儿女,她必须坚强,必须强大起来。
裴皇后红着眼,将六皇子搂进怀中。
六皇子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属于母亲的温暖气息。耳畔响起裴皇后的低语:“小六,这些年,是母后对不住你。”
“以后,母后一定好好疼惜你,将这些年亏欠你的,都补给你。”
六皇子心中涌动着阵阵热流,脱口而出道:“母后,你什么都没欠我的。母后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我。这些年,母后一直患着心疾,闭宫养病。我心疼母后还来不及,从未怨过母后。”
我只是,很想母后多看我一眼,很想母后怜惜地抚一抚我的头,很想母后多疼一疼我。
裴皇后泣不成声,泪落如雨,紧紧地将六皇子搂在怀里。仿若搂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裴皇后已经很久未曾落泪了。
她前半辈子太过软弱,只会独自在暗中哭泣落泪。自女儿进宫母女相认,她便下定决心,要坚强起来,绝不再落泪。
此时此刻,心潮澎湃激越,母子多年来的隔阂彻底被打破。她流下的,是激动喜悦的泪水。
哭了许久,裴皇后的情绪才慢慢平息。
六皇子也哭了一回,眼睛略有些红肿,有些羞涩地擦了脸上的眼泪:“母后是女子,哭一哭也就罢了。儿臣是堂堂七尺男儿,不该这般脆弱落泪。”
七尺男儿?
裴皇后看了身形略显单薄的小小俊秀少年一眼,忍不住笑着打趣:“是是是,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母后不该小瞧你。以后,就由你来保护母后了。”
六皇子可没当这是玩笑,挺直了胸膛:“那是当然。以后,儿臣一定好好护着母后。”
裴皇后哑然失笑,旋即心头涌起强烈的愧疚。
这些年,她从未做过一个好母亲。她的儿子,却是这样一个善良正直诚恳又孝顺的好孩子。
裴皇后将心里涌动的情绪按捺下去,柔声说道:“小六,以后你二皇兄再写这样不知所谓的信来,你不必理会。”
“他是你兄长,是大楚皇子。你也同样是你父皇的儿子,同样是嫡出的皇子。你父皇器重你大皇兄二皇兄,难道就不能多疼宠你几分?”
“现在你在皇庄,他们离得远,尚且有信来。待日后回了皇宫,这样的麻烦和困扰只会越来越多。”
“你一味顾忌别人的想法,委屈隐忍,就得一直憋屈的过日子。小六,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
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当然不是。
那我想要的生活,到底是何模样?
六皇子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似有千言万语涌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口。心中忽然掠过的念头,令他心惊,也令他莫名地热血涌动。
裴皇后松开六皇子,退后几步。
母子两人,在明亮的火烛下对视。
裴皇后的目光,比火烛更明亮,闪动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六皇子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发紧,用尽力气,才吐出几个字:“母后,你不喜欢二皇兄吗?”
二皇子是母后的嫡长子,是众人眼中理所当然的未来储君。哪怕大皇子更得圣眷,在重视出身的天家,天然就比二皇子低了一头。
他也一直以为,母后一定是全力支持二皇兄做储君的。
他从未想过……
从未想过,母后对他有这样深切的希冀和期待。
裴皇后看着六皇子,缓缓说道:“小六,我喜不喜欢你二皇兄,都无关紧要。他是嫡出的二皇子,比你年长五岁。在众人眼中,他理应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我身为母亲,自不会从中阻挠。”
“你若有争储之意,母后自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
一个是“不会从中年阻挠”,一个是“不遗余力地支持”。其中差别,便是再蠢钝之人也能听得出来。
六皇子当然不蠢钝,他在读书上的灵性悟性令几位太傅惊叹,他的聪慧过人,亦是有目共睹。
听了这番话,六皇子满面震惊和不敢置信,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裴皇后没有再说下去。今晚她说的话已经够多了,等年少的六皇子慢慢品味想清楚想明白吧!
“小六,天色不早了,你早些睡下吧!”裴皇后轻抚六皇子的头顶,柔声低语:“母后也该回去了。”
六皇子还处在震惊不能言的状态,反射性地点了点头。
裴皇后深深看了六皇子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
门开了,又再次关上。
屋子里彻底陷入一片近乎沉寂的安静。
六皇子愣愣地站在原地,动也未动。
脑海中一团纷乱如麻,理也理不清。又似有一块压在心头的巨石被挪动,忽然露出炫目的光芒。他几乎是本能地被光芒所吸引,想迈步上前……
他真的可以吗?
他能做到吗?
身体里的血液骤然快速涌动,夹杂着一丝畏怯恐惧,更多的,却是热切奔涌畅快淋漓。
扣扣扣!
六皇子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一跳:“谁?”
门外响起的是贴身内侍的声音:“殿下,已经子时了,奴才伺候殿下就寝。”
不知不觉,竟已是子时了。
六皇子深深呼吸一口气,用力揉了揉僵硬的脸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你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个眉清目秀的内侍走了进来。这个内侍姓刘,今年十八岁。在六皇子六岁时,就到了六皇子身边伺候,深得六皇子信任。
刘公公见六皇子绷着脸心事重重,忍不住低声问道:“殿下怎么了?莫非是出什么事了?”
六皇子如何敢将裴皇后刚才说过的话透露只字片语,含糊其辞地说道:“没什么。今日下午练箭过度,双臂酸疼,现在还难受的很。”
刘公公没有多嘴多问,顺着六皇子的话音说道:“既是如此,殿下就早点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伴驾呢!”
六皇子嗯了一声,很快脱衣睡下。
往日头沾上枕头就能睡着。今晚却翻来覆去,迟迟难以入眠。
……
第二日晨起,六皇子眼下一圈淡淡的青影,一看便知夜里没睡好。
“儿臣给父皇请安,给母后请安。”六皇子打起精神,躬身行礼请安。
裴皇后一边伸手扶着宣和帝在床榻上坐起,一边笑道:“免礼平身。”
宣和帝坐直了身体后,目光落在六皇子略显憔悴的俊秀脸孔上:“小六,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莫非是昨夜没睡好?”
程锦容也关切地看了过来。
六皇子抬起头,和程锦容匆匆对视一眼,然后,又和盈盈浅笑的裴皇后对视片刻,张口答道:“儿臣胳膊还是有些酸疼,夜里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此时,正好杜提点来了,程锦容便可退下休息。
宣和帝张口吩咐:“程太医,你为六皇子看一看诊。”
程锦容恭声领命,和六皇子一同退出寝室。
到了寝室外间,六皇子坐下。程锦容伸手为六皇子诊脉,目光落在六皇子的脸上。
六皇子被程锦容看的有几分心虚。
其实,他的胳膊昨晚就好了,既不酸也不疼。只是以此为借口,遮掩自己的心事罢了。容表姐一定窥出端倪了,却没拆穿他……
“容表姐,”六皇子小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骗你。其实我胳膊已经好了。昨夜没睡好,是因有些心事。父皇问起,我不能直言,随口编了个理由。”
内侍都被打发出去,守在门外。六皇子刻意压低声音,自是不愿令任何人听见。
程锦容早就心中有数,闻言轻轻一笑,冲六皇子眨眨眼,示意自己不介意。
六皇子这才松了口气。
做戏做足全套,程锦容一本正经地为六皇子开了药方,叮嘱六皇子按时喝药:“殿下疲累过度,手臂双软,这两日便歇一歇。等手臂好了再练骑射便是。”
换在以前,六皇子二话不说就会应下。反正他喜欢读书,远胜过骑射。
可现在……
六皇子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张口说道:“不必休息了,今日下午我继续去演武场练骑射。”
若轻易退却,父皇一定会心生不喜,母后也会十分失望吧!
而他,在领略过父皇的器重宠爱和母后的温柔眷顾后,便生出了贪念。他希望能凭借自己的努力,搏得父皇母后更多的喜爱。
六皇子的改变,程锦容看在眼底,心里有些莫名的唏嘘怅然。
小小少年,终于被逼着长大了。
六皇子见程锦容默然无语,心里有些忐忑:“容表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变得贪心,变得面目可憎了?”
程锦容回过神来,笑着应道:“这不是贪心,也不是面目可憎。身为儿子,想以自己的努力博得父母的疼爱和青睐,这是天经地义之事。”
六皇子笑着嗯了一声。顿了顿,又低声叹道:“等回宫后,不知几位皇兄会如何对我。”
程锦容并未以好言宽慰,淡淡说道:“人总不能因噎忘食。只要你得了皇上的喜爱,几位皇子殿下便会心生不满嫉意。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同样是错。”
“你想讨好所有人,想面面俱到,绝无可能。”
六皇子:“……”
六皇子心底最后一丝幻想,也被无情地戳破了。
程锦容明亮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六皇子的脸上,看着他神色变幻不定,看着他从茫然逐渐变成坚定:“殿下,你想明白了吗?”
六皇子定定心神,用力点头:“多谢容表姐开解,我已经想明白了。”
立储争储,都是以后的事。现在说这些都为时过早。我做事但凭本心,无愧自己,也无愧任何人。
这样就足够了。
至于皇兄们怎么想,背地里对我如何嫉恨不满,我根本管不了,也不必去管。
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是我亲爹。坐在凤椅上的皇后,是我亲娘。我是他们的儿子,想要爹娘的偏心喜爱,有什么错?
六皇子想通之后,霍然明朗,眉宇间闪出了程锦容熟悉的光芒。
程锦容忍住伸手轻抚六皇子头顶的冲动,含笑说道:“殿下想明白就好。如果殿下有什么不痛快,或是心事,只管来找我。我做不了别的,至少能安慰开解殿下一番。”
六皇子心头一暖,点头应了。
……
下午,六皇子和贺祈一同去了演武场。
贺祈何等敏锐,很快便察觉出了六皇子有异平日之处。
往日的六皇子心思澄澈,就如一潭清泉,一眼便可见底。可今日,六皇子似在一夕之间长大了,变得沉稳又难以琢磨。
“贺校尉,你总看我做什么?”六皇子忙里偷闲,射出手中的箭后,转头和贺祈说笑:“是不是觉得我今天格外神勇?”
贺祈哑然失笑:“是,殿下今日射箭进益颇大。”
就像忽然开了窍。
六皇子在读书上的天分,连当朝大儒也为之惊叹。在习武骑射上,就逊色了许多。以贺祈的目光看来,连及格线也没到。
这些时日,他细心指点,六皇子又格外勤奋苦练,骑射确实有了不小的进步。不过,以这等水准,和几位皇子还是差了一大截。
今日,六皇子忽然展露出了令人惊讶的水准,似乎血脉中属于元氏的擅武血液苏醒了一般。骑射有了飞跃的进步。
六皇子被赞得心花怒放,咧嘴一笑:“真有这么明显吗?我也觉得耳清目明,比平日格外冷静清醒。箭在弓弦上,尚未射出去,我就能预感到箭会落在何处。”
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十分美妙。
贺祈挑眉一笑:“殿下这是真正摸到了练箭的诀窍。等到明日,殿下就以布蒙眼,练习盲射吧!”
六皇子眼睛一亮,一脸雀跃:“我曾见过几位皇兄这样练过箭。我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贺祈笑道:“若殿下对习武感兴趣,末将也可以教殿下练武。”
六皇子兴奋地连连点头:“当然有兴趣。听闻贺校尉擅长刀,我就随贺校尉一同练刀好了。”
……
一下午过来,六皇子何止双臂酸疼,就连双腿走路也有些打晃。一张俊秀的小脸,却闪着平日没有的光芒。
那份喜悦和自豪,由内而外散发出来,令人望之心喜。
宣和帝目光一掠,便猜出了几分,笑着问道:“你比昨日还要疲累,莫非是随贺校尉练武了?”
六皇子咧嘴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父皇。我今日确实随贺校尉练刀了,贺校尉运刀如飞,一把长刀在他手中,有万夫不当之勇。”
“儿臣习武没多少天赋,不过,儿臣想好好学一学贺家刀法。”
宣和帝天性喜武,皇子们为讨天子欢心,一个个勤练骑射武艺,绝非虚言。
以前六皇子对习武不感兴趣,骑射也只敷衍了事。如今忽然转变态度,颇令宣和帝快慰喜悦。
“好,”宣和帝笑了起来:“这才像朕的儿子!”
皇庄里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进宫中。
裴皇后每日在天子身侧伺疾,亲自为天子试药。天子一日都离不得裴皇后……
六皇子上午在宣和帝身边读书,下午勤练骑射,随贺祈贺校尉练刀,极得天子欢心。宣和帝对六皇子的喜爱,溢于言表,屡次在人前夸赞六皇子……
前一条令郑皇贵妃和一众嫔妃羡慕得双眼通红。
后一条,令宫中众皇子嫉恨得发狂。
宣和帝是父亲,更是天子。皇子们从记事开始,便拼了命的争夺宣和帝的注意力。宣和帝每日要上朝理政,无暇每日都见儿子。皇子们隔几日见一回天子,是常事。在演武场里骑射练得最好的,才能得宣和帝的一句夸赞。
有哪个皇子能日日在宣和帝身边?
有哪个皇子能时时得宣和帝夸赞?
有哪个皇子有过这样浓厚的圣眷?
一个也没有!
就连以前最得圣眷的大皇子,也远远不及。
更不用提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了。
大皇子之前以离间计,挑唆二皇子和六皇子兄弟离心。数日过后,就没这等心情了。因为大皇子也快被心里的嫉恨冲昏了头。
父皇怎么能如此偏心?
父皇怎么能这般偏爱六皇子?
父皇偏爱的儿子,明明一直是我!
大皇子恨得咬牙切齿,再也按捺不住,开始每日写信,命人送去皇庄。信中都是儿子对父亲的思念和孝心。随着信一同送去的,还有郑皇贵妃亲手为宣和帝做的鞋袜中衣。
宣和帝对宠妃和宠爱的大儿子,倒也不算冷漠,很快传口谕回京,夸赞郑皇贵妃贤良大皇子孝心赤诚。
大皇子总算心下稍安。不过,对六皇子的嫉恨,并未因此减退半分。
……
二皇子不甘示弱,也不断写信去皇庄。不过,他写的信多是给六皇子和裴皇后的,信中内容可想而知。
宣和帝很快令人传口谕到二皇子府。
为了顾全二皇子的颜面,传口谕的内侍先低声提醒:“二皇子殿下,圣上口谕,殿下听一听便可。”
二皇子心里一沉。
如果父皇是夸赞他,内侍绝不会这般委婉暗示。现在既暗示清场,可见这道口谕不怎么美妙……
二皇子的预感没有错。
“……朕来皇庄之前,令你和大皇子代掌朝政。朕身边有皇后和小六陪伴,无需你多忧心。以后不必再写信给皇后和小六,你安心当好自己的差事,就是对朕的孝心了。”
这道近乎斥责的口谕,令二皇子面耳赤红,心里的嫉恨和怒火熊熊燃烧。
当着内侍的面,二皇子不敢和不能表露出来。还得挤出笑容厚赏内侍,待传旨的内侍走了,二皇子才变了脸色,伸腿踹倒了身边的椅子,犹不解气,将桌子也踹倒在地。
咚咚的巨响,传到门外。
站在门外的二皇子妃,略一踌躇,还是推门而入:“殿下请息怒……”
“滚!”暴怒不已的二皇子,随手拿起手中的东西,砸了过来。
二皇子妃一个没提防,被砸中了肩膀,顿时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一声痛呼,后退几步。旋即小腹也隐隐抽痛起来。
二皇子妃脸颊陡然白了,一脸痛苦之色,略略弯腰抱住自己的小腹,口中溢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怒火中烧被冲昏了头的二皇子,终于从暴怒中回过神来。面色也是一白,快步上前扶住二皇子妃:“来人,快去宣太医来!”
……
万幸二皇子府中就有太医。
这位太医迅疾赶来,为二皇子妃疗伤看诊。
二皇子妃的肩膀被砸中,流了不少血,外伤着实不轻。更不妙的是,二皇子妃怀孕时日尚短,此次受了惊吓,小腹一阵阵抽痛,竟有了小产的征兆。
二皇子妃面色苍白,满额冷汗,忍着疼痛,断断续续地说道:“王太医,请保住我腹中的孩子。”
王太医沉声道:“微臣一定竭尽全力,请皇子妃娘娘放宽心。”
二皇子妃这才闭上双目,晕了过去。
几个陪嫁的丫鬟,各自红了眼眶,暗暗咬牙。自家小姐,贤良温柔,嫁进二皇子府后,言行谨慎仔细,从无疏漏错处。
可这位二皇子殿下,性情暴躁易怒。在气头上,竟连怀着身孕的二皇子妃也被迁怒……
嫁给这样的夫婿,小姐真是命苦。
二皇子面色难看地站在一旁,心里有些悔意,更多的却是恼怒。
他动怒的时候,身边人都知道躲着一些。这个江氏,明知自己怀着身孕,竟不躲远一些,还傻乎乎地往他面前凑。
他在气头上,哪里知道进来的人是江氏。万幸随手拿到的是一个茶碗,不是什么锐利尖刺之物。否则,江氏受伤会更重。
江氏肚中的孩子,是他的嫡长子。万一这胎有失……
二皇子心里怒气又蹭蹭上涌,厉声说道:“王太医,一定要保住皇子妃这一胎。若有个闪失,本皇子要你的命!”
王太医战战兢兢地应了,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皇子公主们开府后,太医院皆会派太医进府。他也是倒霉晦气,偏偏就被派到了二皇子府来。
以二皇子暴戾易怒的脾气,他这个太医实在不宜做,迟早是个短命的倒霉鬼……
王太医将喉间的长叹咽了下去。
贾公公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报:“启禀殿下,奴才已叮嘱过众人,今日之事,不得胡乱传言。违令着,乱棍杖毙。”
这等事传出去,实在丢人现眼,会令二皇子颜面尽失,为人耻笑。更不宜传到卫国公府的耳中。
二皇子阴沉着脸,略一点头,目光掠过面色惨然的二皇子妃,心情愈发烦闷:“你们几个,好生伺候。等她醒了,让人去书房给本皇子送个口信。”
然后,便转身离去。
几个丫鬟一同行礼,恭送二皇子离去。
待二皇子离去后,丫鬟们强忍着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二皇子妃悠然醒转。
丫鬟们红着眼围拢上前,其中一个,哽咽着低声道:“皇子妃娘娘,此事总得送个信回卫国公府。”
围拢在床榻边的丫鬟们,一个个红着眼眶,义愤填膺,满面愤慨。
二皇子身份矜贵,可她们的主子,也是国公府嫡女。主子受了这样的委屈,总得送信回卫国公府。让娘家人登门探望,为自己撑腰。
面色苍白的二皇子妃抬起眼,目光一一掠过丫鬟们的脸孔,嘴角边溢出一抹苦涩,声音虚弱:“不用了。”
丫鬟们一惊。
之前张口的绿衣丫鬟,眼圈更红了,一个激动之下,喊出了昔日的称呼:“小姐难道就这么白白受委屈了不成!”
二皇子妃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殿下一时愤怒,不知在门口的人是我,不是有意为之。”
“可是……”
“没什么可是,”二皇子妃声音微弱却坚决:“我和殿下夫妻一体,不能因些许误会生出隔阂。今日之事,你们几个不准和任何提起,也绝不可送信去卫国公府。”
“谁若是不听我的话,就不必在我身边伺候了。”
几个丫鬟都是江家的家生子,自小便在主子身边伺候。主子生性温柔宽厚,待她们极好。这般疾声厉色,还是第一回。
丫鬟们不敢再多言,齐齐跪下应是。
二皇子妃看着忠心耿耿的丫鬟们,酸楚的心里涌起一丝安慰,似对众丫鬟解释,又似喃喃自语:“此事万万不能传开。否则,不但殿下会被人耻笑,我这个二皇子妃也没了颜面。我这么做,是在维护殿下的体面,也是为了自己。”
话是这么说,可这般委屈求全,也太让人心酸了。
丫鬟们低着头,纷纷垂泪。
二皇子妃鼻间阵阵泛酸,逼着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去书房送个口信,告诉殿下,就说我已醒了。没什么大碍,让殿下无需忧心。”
“另外,传我的吩咐,今日之事,府中上下,任何人不得胡乱言语。若谁胆敢嚼舌,决不轻饶。”
……
二皇子妃虽严令众人闭口,可二皇子被宣和帝口谕训斥恼羞成怒伤了二皇子妃之事,还是悄然传出了府外。
而且传的有鼻子有眼,甚至加入了许多恶意的延伸和揣度。
诸如“二皇子殿下屡次写信给六皇子殿下用意险恶”“皇上察觉二皇子殿下的用意后龙颜大怒”,又如“二皇子殿下被训斥得面色如土羞愧得无颜见人”“二皇子妃苦劝却被迁怒肩膀受伤还动了胎气”……
传言愈演愈烈,很快传进宫中。
裴皇后不在宫中,后宫里位分最尊掌管宫务的郑皇贵妃自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立刻打发两位太医去了二皇子府,为二皇子妃诊脉开方保胎。另外还赏下了诸多保胎安胎用的珍贵药材补品之类。
这一举动,无疑是坐实了“二皇子一怒对孕中的二皇子妃动手”的事实。
二皇子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气得七窍生烟。
大皇子自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在散朝后,特意将二皇子拉到“僻静”之处,一派长兄风范地“劝慰”二皇子:
“外面那些无事生非的小人,胡乱嚼舌,二弟千万别放在心上。兄弟十几年,我最清楚你的脾气。哪怕父皇叱责你几句,你心中恼怒,也绝不会迁怒弟妹。”
“不过,现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于你声名有损。也会伤了你和岳家的情分。依我看,你还是择日去一趟卫国公府,和岳家分说清楚。”
二皇子心中怒火涌动,再如何克制,面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硬邦邦地应了一句:“这点小事,就不劳大皇兄操心了。”
大皇子目光一闪,笑着拍了拍二皇子的肩膀:“你心中有数就好。”
二皇子也不是傻瓜,早已窥出了不对劲,皮笑肉不笑地应道:“我府中这点小事,竟传到了宫中,令皇贵妃娘娘也为之操心。可见我驭下不严,府里定有小人。大皇兄放心,我回去之后,定将这些小人揪出来,剁碎了喂狗。”
大皇子目光又是一闪,不再多言。
二皇子憋了一肚子火气回府,严令彻查府中上下。
这一查,果然查出几个不安分的内侍宫人,通通杖毙。
尚在安胎静养中的二皇子妃,听闻此事后,无奈又黯然的轻叹一声。
二皇子如此沉不住气,传出去,又是一桩话柄。在背后兴风作浪之人,焉肯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良机?
这一场风波,短期之内怕是难以平息了。
……
二皇子妃所料半点不错。
二皇子在府中杖毙了几个内侍宫人的消息,依然传出了府外。
这一回,就连四皇子五皇子也按捺不住,各自私下去见二皇子。
“二皇兄,听闻二皇嫂还在安胎养胎,这等时候,二皇兄还是按捺一二。也算是为还未出世的孩子行善积德了。”一张口就戳心戳肺的,非四皇子莫属。
五皇子说话就委婉多了:“外面流言汹汹,对二皇兄十分不利。在这等时候,二皇兄可得沉住气,若是一味恼怒行事失了尺度,可就落人算计,趁了背后之人的心意了。”
二皇子对兄弟们的“好意”,通通回以一声冷笑。
寿宁公主是真的为二皇子着急,令人请了二皇子进长乐宫,急急说道:“二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流言越传越汹涌?这些事要是传到父皇耳中,该如何是好?”
二皇子阴沉着一张脸,冷笑一声:“背后捣鬼的,肯定是郑皇贵妃母子。除了他们,还有谁能在我府中安插进眼线?还有谁有这个能耐和胆量,在背后兴风作浪?”
寿宁公主越听越急,手中的帕子几乎拧成了麻花:“那现在该怎么办?要不然,还是将此事禀报父皇吧!母后和小六都在父皇身边,他们一定会为二哥解释分说。”
提起裴皇后和六皇子,二皇子面色愈发阴沉,冷冷地哼了一声:“这可未必。”
“你还没看出来吗?母后的心,已经偏到小六身上了。父皇也格外宠爱小六。说不定,小六巴不得我身陷流言,为父皇所厌弃!”
寿宁公主倒抽一口凉气,猛地抓住二皇子的衣袖:“二哥,这话岂能乱说!”
“不管如何,小六是你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远比大哥四弟五弟亲近。你是母后的嫡长子,母后再疼爱小六,也越不过你去。”
“你不能因此和小六生出隔阂啊!”
一众兄弟姐妹中,二皇子和寿宁公主自然最亲近。而且,寿宁公主是女子,天生与储君之位无缘,二皇子对寿宁公主从无戒心隔阂。
往日,二皇子对乖巧听话的六皇子也还算满意。
可这稀薄的兄弟之情,太过脆弱,不堪一击。
二皇子冷笑连连:“我曾写信给小六,让他在父皇面前代我一尽孝心。可没过几日,父皇就传口谕,叱责于我。你想一想,如果不是小六心生怨怼,在父皇面前进献谗言挑唆,父皇如何会这般对我?”
“一母同胞的兄弟又如何!只要能博得父皇欢心,日后争储,谁能争得过他!”
寿宁公主面色也变了:“二哥……你的意思是,小六竟有争储之心?”
“都是父皇的儿子,他也同样是母后嫡出的皇子,有争储之心,有何稀奇!”
二皇子冷冷说道:“往日他年少,装着温顺听话,蒙蔽你我罢了。这一年多来,他已渐渐露了锋芒,对你我哪还有往日的亲近。”
寿宁公主闻言,心里翻涌不息。
是啊!这个小六,如今和他们是越来越生疏了。秋猎时,还为了一个程锦容,就和她这个嫡亲的长姐闹翻了脸。
这半年多来,姐弟两个心里都有疙瘩,便是见面说话,也颇为别扭。哪里还有往日的亲近。
二皇子的声音在寿宁公主耳畔响起:“背地里煽风点火之人,除了郑皇贵妃和大皇子,或许还有别人。”
“此事已经闹腾成这样,根本遮掩不住,说不定早已传到父皇耳中了。我倒要看看,母后和小六会作何反应!”
“他们肯替我分说求情,也就罢了。否则……哼!”
最后这一声哼,听得寿宁公主心里一颤。
寿宁公主用力咬了咬嘴唇,很快下定决心:“二哥,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二皇子看着寿宁公主的目光,顿时柔和了几分:“好。”顿了顿,又问道:“思兰表哥是不是每日都来陪你?”
这话音,转得也太快了。
寿宁公主面颊微红:“也不是每日都来,偶尔也会隔上一两日。”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心虚。
宣和帝裴皇后皆不在宫中,郑皇贵妃又有意纵容不管,这两个月来,寿宁公主过得十分惬意自在。元思兰便是整日待在长乐宫里,也没人过问。
二皇子心中有数,瞥了满面娇羞的寿宁公主一眼:“行了,在我面前还遮遮掩掩做什么。你既这般喜欢他,不如早些成亲,住在自己的公主府里。”
寿宁公主的公主府,已经建好了,离二皇子府邸颇近。
元思兰身份特殊,足智多谋,若能引为己用,一定是一大助力。不过,元思兰身在宫中,二皇子住在二皇子府,来往多有不便。
要是元思兰早些和寿宁公主成亲,住进公主府,他们私下来往就便利多了。
寿宁公主沉浸在少女的爱河中,恨不得和心上人朝夕相守。闻言顿时心动,咬了咬嘴唇道:“不是我不想成亲。母后当日和父皇说过,要多留我两年……”
二皇子又瞥了寿宁公主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你想嫁,总能想出办法来。”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俏脸腾地红了,娇羞地用力捶了二皇子一记。
二皇子翻了个白眼,没再说下去。
……
二皇子身陷流言,卫国公府和永安侯府自不能袖手旁观。
卫国公世子夫人亲自去二皇子府探望二皇子妃,在人前为二皇子洗清恶名:“二皇子妃怀孕时日尚短,胎相不太稳定,所以卧榻静养。也不知是哪些小人,在背后胡乱嚼舌,说什么二皇子殿下伤了二皇子妃,真是无稽之谈。”
卫国公府摆出如此态度,不管众人信不信,口中都得附和几句:“说的是。二皇子殿下和二皇子妃成亲几个月,一直恩爱有加。这等谣言,一听便是胡乱捏造出来的,实在不可信。”
“二皇子妃一心养胎,不能露面,这才令人生了误会。”
“安胎要紧,总不能为了这些捕风捉影之谈强撑着露面。”
永安侯夫人是二皇子的亲舅母,也去了二皇子府探望。然后,在人前说起二皇子妃时,满口夸赞之词。
永安侯则私下对二皇子进言:“……流言看似无形,最是伤人。殿下何不趁此机会,亲自写信给皇上,说明原委。也免得皇上对殿下心生误会。”
二皇子对永安侯这个舅舅,一直十分信任,闻言叹了口气。也未隐瞒,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父皇近来对我颇为不满。我若写信前去分说,只怕父皇心中愈发不喜。”
永安侯心里一沉。
二皇子对裴皇后六皇子的怨怼不满,轻飘飘的几句带过。听在他的耳中,却如石破天惊,心中骤然蒙上了浓厚的阴影。
裴皇后要做什么?
裴皇后有没有将秘密告诉六皇子?
六皇子如此得宣和帝欢心,生出争储之心,也不稀奇。若真的如此,六皇子就是二皇子脚下最大的绊脚石,犹胜大皇子……
永安侯心念电转,面上半分不露,低声说道:“殿下无需多虑。父亲训斥儿子几句,天经地义,殿下何必放在心上。殿下如今被人算计,身陷流言,这等委屈,一定要让皇上知道。”
“还有,二皇子妃有了身孕,即将为天家开枝散叶,也是一桩大喜事。偏偏有人借着二皇子妃安胎之事,兴风作浪。皇上知道此事,定会龙颜震怒。”
简单来说,要有技巧地诉苦告状。
永安侯善于揣摩圣意,低声仔细指点。
二皇子打起精神,一边听一边点头。当日,就写了一封信,令人送去皇庄。
二皇子的信很快送到了宣和帝的面前。
宣和帝随意瞥了一眼,连拆开信的兴致也没有,随口道:“先放着,等朕有了空闲再看。”
宣和帝一心养病,朝堂政事一概放下,如今多的是空闲。二皇子府里的动静,折腾得连皇庄里的人都知道了。宣和帝焉能不知?这么说,显然是对二皇子颇为恼怒不满。
赵公公恭声应是,将信放置一旁。
一旁的裴皇后和六皇子对视一眼。
裴皇后略一思忖,还是张口为二皇子说了情:“二皇子特意写信来,想来是有要紧事。皇上还是拆了信,看看信里写了什么。”
“是啊,父皇。”六皇子接过话茬:“二皇兄的信,父皇还是看看吧!”
宣和帝神色微冷,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之前他一直忙着写信给你们母子两人,扰得朕也不得清静安宁。”
“朕不准他再写信给你们。他心里不痛快,撒气都撒到二皇子妃身上了。二皇子妃受了伤,又动了胎气。只得卧榻静养。卫国公府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还得在人前为他遮掩。”
“他府中那点事,闹得人尽皆知,天家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朕身在皇庄,多有不便。不然,早就狠狠责罚他了。”
“他现在写信给朕,无非是诉苦辩白。有什么可看的?”
“你们也不必为他求情说话了。朕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宣和帝一动怒,裴皇后和六皇子不敢再吭声,只得闭嘴不言。
……
程锦容将宣和帝不甚美妙的脸色尽收眼底,只做未见,走到龙榻边轻声道:“微臣为皇上复诊换药了。”
宣和帝嗯了一声,躺在龙榻上。
程锦容每日复诊换药,既熟稔又利索。一炷香时辰,便忙完了,含笑禀报道:“皇上的伤处日渐好转,从今日起,便可试着下榻走动了。”
从治病之日算起,已有两个多月,整日在床榻上躺着坐着,委实气闷。宣和帝早有下榻走动之意,奈何程锦容一直未曾松口,宣和帝只得忍了下来。
今日终于能下榻了!
饶是宣和帝城府极深喜怒不行于色,此时也忍不住露出了喜意,立刻道:“来人,扶朕下榻。”
裴皇后就在龙榻边,不假思索地伸手扶起了宣和帝。
六皇子满面雀跃的上前,一同扶着宣和帝下了龙榻。
脚落地的刹那,宣和帝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悦和开怀。恨不得立刻走出寝室。
程锦容莞尔一笑,轻声提醒:“皇上暂且不宜出寝室,在寝室里走动一二。上下午各走动一回,每次时间不超过一炷香时辰。还有,皇上龙体虚弱,需要人搀扶着走动。”
宣和帝心情大好,被这般仔细叮嘱,竟也未动气,还说笑了一回:“朕都听程太医的便是。”
虽是随口之言,也可窥出天子对程锦容的信任和器重。
哪怕是赵公公,心里也油然升起一股艳羡之情。
能在这么短的时日里,得了天子的信任和圣眷,程太医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啊!更重要的是,程锦容已拥有了对天子的影响力。
裴皇后和六皇子的受宠,和程锦容密不可分。
这种影响力,才是最令人羡慕的。
程锦容抿唇一笑:“皇上这么说,真是令微臣受宠若惊了。”
宣和帝在裴皇后和六皇子的搀扶下,慢悠悠地在寝室里走了两圈。不必程锦容叮嘱,宣和帝便已有了虚弱疲惫之感,不得不坐回床榻边。
“朕现在真是不中用了。”
人在病中,总比平日脆弱得多。宣和帝强自隐忍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吐露了几句:“想当年,朕骑着宝马,挥舞长刀,领着数万士兵在战场上冲杀。所到之处,无人可当。可现在……”
万千唏嘘,化为一声长叹。
裴皇后柔声安抚道:“皇上如今在病中,龙体虚弱,也是难免。待日后龙体痊愈,便能恢复如初。”
六皇子也以孺慕景仰的目光看着宣和帝:“在儿臣心中,父皇英勇无畏,盖世无双。”
贤妻爱儿,原来是这等感觉。
铁石心肠,也会化为绕指柔。
宣和帝颓唐之意一扫而空,笑了起来:“好,说得好。倒是朕太过矫情了!”想及之前因二皇子来信一事给了裴皇后六皇子没脸,宣和帝心中隐隐有些后悔和歉然。
当然,堂堂天子之尊,绝无可能道歉。
宣和帝目光一扫,忽地说道:“将信拿过来,朕要看看二皇子写了什么。”
这也算是变相地哄裴皇后高兴了。
毕竟,二皇子是裴皇后的“嫡长子”。看在裴皇后的颜面上,宣和帝大度地饶了二皇子一回。
裴皇后笑着应了,亲自拿了信过来,放入宣和帝手中。
宣和帝拆了信,目光掠了过去。
永安侯不愧是擅于揣摩圣心圣意之人,这封由永安侯亲自指点二皇子亲自执笔写的信,写得一波三折,极有感染力。
宣和帝一开始平静无波,看到后来,目中渐渐蕴起了怒意。
二皇子在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裴皇后心中忐忑,下意识地看了程锦容一眼。程锦容安抚地笑了一笑,裴皇后的心情顿时平稳了下来。
“皇上,信里写了什么?”裴皇后试探着问道。
宣和帝哼了一声,直接将信给了裴皇后:“皇后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裴皇后接了信,迅速看了一遍。看完之后,裴皇后露出一丝恼怒:“皇上,臣妾一直在皇庄,竟不知京城出了这么多事。这背后煽风点火之人,不怀好意,令二皇子身陷流言,令天家失了体面。”
“臣妾恳请皇上下口谕,彻查此事,还二皇子清白名声。”
不管如何,裴皇后是二皇子的“亲娘”,在表面上也得做出维护二皇子的姿态来。
六皇子听着话音,也猜出了是怎么回事,义愤填膺的附和:“不知是何等小人,在暗中生事,离间天家父子亲情,此风绝不可涨。儿臣恳请父皇立刻下旨!一定要查清幕后主使之人!”
有胆量在暗中滋事出手对付二皇子的人,会是谁?
还能有谁?
宣和帝目中闪过怒色,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朕自会下旨彻查,此事你们不必多虑忧心了。”
裴皇后和六皇子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一同谢恩。
宣和帝略一思忖,便张口下令:“赵公公,去宣贺校尉觐见。”
赵公公应声而退,片刻后,贺祈迈步进了寝室。
身为天子亲兵统领,贺祈这么长一段时日一直守在寝室外,今日还是第一次被天子召见。贺祈适时地表露出了激动和见到天子的喜悦,拱手行礼:“末将贺祈,见过皇上。”
宣和帝见到久违的熟悉俊脸,也觉得亲切,淡淡笑道:“贺校尉免礼。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为皇上效力,是末将分内之责,纵是赴汤蹈火,末将也不会皱眉。”贺祈不假思索地应道。
一派忠心耿耿。
宣和帝目中闪过一丝笑意,声音和缓了几分:“朕今日宣召你前来,是有一桩差事交给你。无需赴汤蹈火,回一趟京城便可。”
“你去一趟大皇子府,传朕口谕。”
“京城流言纷纷,牵扯到了二皇子,定有小人暗中作祟。令大皇子在五日内平息流言,并找出幕后主使之人,严惩不贷。”
贺祈沉声领命。
程锦容心中暗暗惊叹,下意识地抬头,和贺祈遥遥对视一眼。
宣和帝不愧坐了多年龙椅,帝王心术手段,令人难以招架。
二皇子府的流言,十有八九和郑皇贵妃母子有关。宣和帝直接下口谕,令大皇子彻查此事。大皇子必须在五日之内,对天子对众人有个“交代”。
大皇子要自保,就得找个令众人信服的替死鬼出来。要么,就得自陈无用,向天子请罪。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大皇子此次都吃了个大亏,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裴皇后和六皇子也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奥妙,各自舒展眉头。
……
贺祈奉了圣喻,点了几十个御前侍卫随行,一同骑马回京。
朱启珏叶凌云郑清淮江尧四人,都在回京的名单之列。
在皇庄里闷了三个月,此时骑上久违的骏马,在官道上尽情驰骋。众人就如出了笼的鸟雀脱了缰的野马,别提多快意了。
只可惜天气炎热,路面整日曝晒,骏马便是钉了马掌,也禁不起不停地赶路。每过一个时辰,众人便得下马休息,顺便给骏马喂水修整。
休息的时候,朱启珏几人很自然地围拢到贺祈身边。
一众御前侍卫见惯不惯,识趣地走远数步,免得被疑偷听。
其实,几人也没说什么机密要紧的事。此行回京要做什么,只有贺祈一人知道。他们几个私交虽好,也不敢随意乱问。休息时到一起闲话,纯粹是多年习惯成自然。
众好友你一言我一语,唯有江尧闷着一张脸,心情不太美妙。
其中原因,众人心知肚明。
二皇子妃江敏,是江尧嫡亲的姐姐。
二皇子妃受伤又动了胎气,江尧听闻了这桩消息后,气闷恼怒了好些日子。只恨不能擅自回京,不然,早就忍不住冲去二皇子府了。
贺祈奉旨回京办差,江尧第一个主动请缨,贺祈没有多问,点了江尧的名。
启程前,贺祈特意叮嘱过江尧:“二皇子妃受伤动胎气之事,皇上已经知道了。二皇子也因此事被人议论纷纷,颇为狼狈。此次回京,若遇到二皇子,你一定要竭力克制,不可露出怨怼不满。”
江尧应是应了,到底年轻气盛,这一路奔波,这口闷气堵在胸膛里,按捺不下又吐不出来。越想越是懊恼。
朱启珏用胳膊肘抵了抵江尧,低声提醒:“喂,这么多人看着,你收敛一些。”
“是啊,别太露痕迹了。”叶凌云也压低声音:“这么多人看在眼里,若是传进二皇子殿下耳中,总是不美。”
郑清淮低声咕哝:“也就是二皇子殿下了。换个出身普通一些的姐夫,江六早就打上门了。”
可不是么?
卫国公府的嫡女,岂能任人欺凌?
奈何她嫁的是天家,做了皇子妃。受了委屈,娘家人非但不能撑腰出气,还得在人前为二皇子遮掩。这口闷气,着实酸苦难忍。
贺祈目光掠过一众好友,最后,落在江尧的脸上,淡淡道:“想为自己的姐姐撑腰,也得自己直得起腰杆才行。”
江尧定定心神,低声道:“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冲动冒失。”
贺祈伸手拍了拍江尧的肩膀。
江尧回以一个无奈的苦笑。
朱启珏等人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各自在心中叹了口气。
……
申时正。
数十匹骏马,停在大皇子府邸外。
贺祈率先下马,数十个御前侍卫也一同下了马。
大皇子府的门房管事长了一双利眼,一眼便认出了领头的英俊少年是谁,半点不敢怠慢,立刻开了正门相迎:“原来是贺校尉。”
贺祈是御前侍卫统领,是天子面前的红人,这段时日一直随天子在皇庄。此时忽然来大皇子府,不用多想也知道,一定是奉旨前来。
贺祈目光一扫,淡淡道:“本校尉奉旨传口谕,立刻命人去请大皇子殿下回府。”
门房管事忙应下,令人进府通传,又打发人去宫中送信。
数十个御前侍卫,一起进了大皇子府,被引进了外院里休息等候。贺祈却被引着进了正堂。
贺祈不动声色,端坐静候。
很快,便有一个美貌的丫鬟前来,盈盈一福:“奴婢见过三公子。”
称呼贺祈三公子的,是大皇子妃贺初的贴身丫鬟绿柳。
绿柳自小在平国公府长大,后来做了陪嫁丫鬟,一同嫁入大皇子府。此时见了贺祈,又是激动又是欢喜,目中甚至隐隐含泪。
“三公子,皇子妃娘娘养病多日,今日忽听闻三公子前来,喜不自胜。”绿柳又行了一礼,目中满是恳求:“殿下尚未回府,请三公子先随奴婢前去看望皇子妃娘娘。”
贺祈心中哂然冷笑。
大皇子妃当日“借”了人手给郑氏。如果不是他早有防备,贺冰就要死在地牢里。贺大郎贺四郎或许也逃不过刺杀。
贺凇回京后,私下向天子禀明事情原委。宣和帝大怒,看在贺家的颜面上,没有直接赐死大皇子妃,而是赐了大皇子两位侧妃。
大皇子妃被软禁在内宅里,却是衣食无忧,还能不时见一见一双儿女。
可惜,人心贪婪不足。
她竟还奢望着自己能不计前嫌,为她撑腰!
贺祈收敛笑容,淡淡说道:“我奉旨办差,在此等候大皇子殿下回府,不可因私忘公。你回去告诉大皇子妃娘娘,让娘娘切勿多心多思,安心静养。”
绿柳心里一沉,面上祈求之意更甚:“求求三公子,去见娘娘一面吧……”
贺祈冷冷地扫了一眼过来。
那一眼,到刀锋一般冷厉无情。征战沙场杀人无数磨炼而出的杀气,只稍稍露出一丝,已令人心寒。
绿柳是大皇子妃的心腹,对大皇子妃曾做过的事,自然也知道一些。
此时被贺祈目中的杀气所摄,绿柳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哪里还敢再张口,强撑着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
一盏茶后,绿柳回到了大皇子妃身边。
大皇子妃“养病”已有半年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憔悴下来。不必假装,也是一脸病容。
“绿柳,”大皇子妃急切地问道:“三弟人呢?为何他没随着你一起来?”
绿柳满心苦涩,口中也有些发苦。她不敢看大皇子妃满含希冀的眼眸,低头应道:“三公子奉旨来府中办差,无暇前来探望娘娘。娘娘就别等了。”
哪里是无暇,分明是不肯来。
大皇子妃鼻间一酸,哭了起来:“一个个都这样。父亲大义灭亲,离京前都不肯来见我一面。祖母只偶尔来一回,不肯为我撑腰。三弟也是这样。他们的心也太狠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苦熬遭罪……”
她已经知错了!
她已经后悔了!
她现在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为何娘家人一个都不肯原谅她?不肯为她撑一撑腰?
这半年多来,她没能踏出屋子半步。一双儿女每日被领着前来,她只能看一眼,孩子就被领走了。
叶侧妃已诊出了身孕,大皇子对叶侧妃宠爱有加。
这样下去,她在府中哪里还有立足安身之处?她还这么年轻,难道要长此过这样的日子不成?
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大皇子妃从无声落泪,很快变成了嚎啕痛哭。
绿柳也红了眼眶,哽咽着低语:“娘娘哭的小声些,别让守在外面的宫人们听见了。”
就连哭也不敢放声。这样的日子,真是太煎熬太折磨人了。
大皇子妃哭声小了一些,心里愈发酸楚彷徨。
……
大皇子妃心情如何,贺祈毫无兴趣揣摩。
等了半个时辰,大皇子终于匆匆回来了。
“末将见过大皇子殿下。”贺祈起身拱手。
之前传口谕的,皆是宣和帝身边的内侍。此次宣和帝特意派贺祈来传口谕,可见是有要事。
大皇子心里惊疑不定,口中亲热地笑道:“三弟何须如此客套,快些免礼。”
大皇子妃贺初是贺祈的堂姐。大皇子称呼贺祈一声三弟,显有拉拢示好之意。
贺祈心中哂然,面上正色道:“末将奉圣上口谕前来,请殿下接旨。”
大皇子立刻躬身,聆听圣谕。
贺祈敛容传天子口谕:“京城流言纷纷,牵扯到了二皇子,定有小人暗中作祟。令大皇子在五日内平息流言,并找出幕后主使之人,严惩不贷。”
大皇子:“……”
大皇子心中气得咬牙切齿七窍冒烟,在心里大骂不已。到底是谁在父皇面前进谗言,竟令父皇动了真怒,不由分说就将这盆污水倒在了他头上……
当然了,此事确实是他起的头。暗中煽风点火,怂恿指使人四处散播流言。可到后来,魏贤妃和五皇子也从中掺和了一腿,还有七皇子八皇子的外家,都“顺水推舟”了一把。所以,流言才会愈演愈烈。
可现在,这口锅全然落在他头上了。
这个闷亏,真是让人憋屈又窝火。
大皇子心中怒骂,面上却未露声色,恭敬地拱手:“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贺祈传完口谕,也不多留,笑着拱手作别:“末将已传了圣上口谕,就此告退。”
大皇子有意示好,热情邀贺祈留下用了晚膳再走。
贺祈笑着推辞:“末将难得回京,明日一早就得启程去皇庄。趁着天还没黑,正好回府探望祖母。待日后得了空闲,末将再登门叨扰。”
贺祈坚持要走,大皇子苦留不住,只得亲自送了贺祈出府。
待贺祈一行御前侍卫离去,大皇子的脸彻底沉了下来。少不得在心里又怒骂了一回。
……
众御前侍卫约定了明日五更一起动身,今晚各自回府,和家人相聚。
江尧放心不下亲姐姐,索性来了二皇子府探病。
将养了大半个月,二皇子妃肩膀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不过,天气炎热,衣衫轻薄,肩膀上裹着纱布,一眼可见,遮也遮不住。
还有,二皇子妃一直卧榻安胎,往日红润的面颊,也显得苍白了许多。
江尧一见之下,火苗蹭地蹿上心头,连笑容都挤不出来,咬牙问道:“二姐,你肩膀上的伤可好了?现在身子如何?”
二皇子妃轻声笑道:“看着唬人,其实没什么大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二皇子妃越是轻描淡写,江尧心里越是难受,用力握了握拳:“二姐,我……”
我真想揍那个王八蛋一顿!
母亲祖母来了,只会劝她忍耐。
真正心疼她想为她出气的,也唯有嫡亲的弟弟了。
二皇子妃心中微酸,轻声说道:“六弟,你别冲动莽撞。殿下也在府里,说不定一会儿就会过来。在他面前,你说话须留心。”
二皇子心胸狭窄,最是记仇。
没等江尧冷哼出声,便有宫人来禀报:“二皇子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