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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季的北风,粗粝而不带任何温情,张扬恣意地肆掠着漠南草原,席卷原野荒草,风寒不算刺骨,却仿佛能透过肌肤血液,凉到人的心坎里去。

    当然,对于辽帝耶律贤来说,更觉心寒的,还是不久前经历的惨痛失败。头顶阴云四合,整个天地都仿佛染上了淡淡的墨色,驻马纳尔松河畔,耶律贤心里也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之中。

    四周遍布青松,茂密参天,纳尔松河依旧晶莹清澈,不疾不徐地向东南注入白水泺。北逃至此,所有人都暂时放松了紧绷着的神经,大量的辽军士卒下马就河取水。

    一片忙碌而杂乱的景象,嘈杂的人声,呼啸的风声,此起彼伏的马嘶畜鸣交织在一起,更添几分凄凉。一些将吏积极奔走,尽着职责,想要约束将士,挥舞马鞭,吼破了喉咙,方才取得了点效果。

    一场撤退,最终还是酿成败退,康保裔军的阻截,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虽然在辽帝督战,辽军玩命突击之下,只阻挡了不到三日的时间,但这却争取到了刘廷翰、李汉琼大军的到来。

    在白水泺以南的山麓以及原野间,汉辽双方爆发了一场开宝北伐以来仅次于辽河大战的战争,交战区域南抵长城,北至白水泺,汉辽双方约二十万兵马,在南北七十余里的战线上,展开殊死搏斗。都是疲兵,一度陷入混战、乱战。

    但这场战役的后果要更加严重,更加致命。兵力上,辽军并没有处在绝对的劣势,但在汉军地里追杀阻截中,不少辽军部卒临阵失措,奔走崩溃,这辽国最后一股战略性的军队,受到重创,将士伤亡惨重。

    甚至于,连皇帝耶律贤都几度陷入危机,在一干宿卫将士的拼死抢救下,方才摆脱生死危机。而代价则是,作为拱卫皇权、辽国核心统治力量的宿卫、皮室精锐部队遭受伤筋动骨的损伤。

    从有序的指挥撤离,到无序的混乱败退,只用了一日的时间。虽然由于兵力的不足以及将士的疲惫,汉军这场从一开始冒着混乱、担着风险的围剿战,并没有取得完胜,但终究是胜利了。

    在败退过程中,辽军仍旧大量的兵马,失陷于阴山麓岭间,其间就包括皇叔耶律道隐率领的殿后兵马。至于那些辎重牲畜,缴获所得,最终大部分还是成为了汉军的战利品。

    诸部四散,亡失无数,而事到临头,耶律贤也只能选择保存己身,在殿帐亲军们的护卫下,匆匆北逃,一溃百里。

    耶律贤几乎滚下马的,落地便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侍卫将军匆忙跃马而下,想要搀扶,也被耶律贤一把推开。

    耶律贤表情木然,脚步蹒跚地走向河畔,正在取水的一干辽卒见到皇帝,都下意识地避让,给他让开空间。

    耶律贤呢,则不闻不问,蹲踞水畔,捧着河水就往脸上撩,冰水浇面,狠狠地搓几把,使得其脸色更红了,那森寒如刀的感觉似乎也微不足道。

    低头注释着水面那并不清晰的倒影,耶律贤的魂儿似乎才回来,不知是泪水还是河水,自眼角滑落。

    此时的耶律贤十分狼狈,满身泥秽,蓬头垢面,脑海中不停闪现着刀光剑影,耳畔仿佛仍旧萦绕着汉军的追杀声。

    当初下定决心,慨然南下,意气风发,大破汉军,肆虐山阳,到最后,还是落得个损兵折将,仓皇北逃的下场,南来所获胜果,被汉军反击揭破那层甜蜜的外皮后,暴露的是苦果的真相。

    也不管干不干净,耶律贤又捧着水,饮了两口,感受着那股股寒凉沁入心底。起身,血液上涌,一阵发昏,停顿几许,方才恢复过来,看着面前笼罩在寒霭下的纳尔松河,耶律贤喃喃道:“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品尝此水的滋味......”

    “陛下,您还当保重身体,重振信心啊!大辽还需您重整旗鼓,一场失败并不可怕,只要您保持坚忍,终有卷土重来之日!”见耶律贤恢复生气,韩德让慢步靠上前来,递给他一张毛巾,轻声劝慰道。

    闻之,耶律贤扭头看着同样满身狼狈的韩德让,苦涩道:“韩卿见识深远,依你看来,大辽还能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吗?”

    显然,亲自感受了一番败仗的滋味,耶律贤自信心也遭到了严重的打击。而感受到耶律贤语气中的凄凉与苦涩,韩德让沉默了一会儿,终是说道:“虽则连遭挫败,但大辽根基犹在,纵然无力再与南朝正面对抗,但只要潜心发展,养聚国民,可待将来。眼下汉军虽然强盛,但其能保持多久?

    没有不败的帝国王朝,其终有衰之日,所谓盛极而衰,如今南朝,庞大而无可匹敌,但越是庞大,越是臃肿,也越容易出现问题。

    陛下当效仿太祖当年之旧事,哪怕从头收拾,复兴大辽......”

    听韩德让这番言语,耶律贤有所触动,但反应并不强烈,看着侃侃而谈的韩德让,手指南方:“韩卿,对国势如旭日之升的南朝来讲,谈其衰亡,是否太早了点?”

    这个问题,让韩德让不禁讷言,他本为开导耶律贤,没曾想他如此当真。想了想,应道:“数百年前,谁又能想到,强盛如大隋,也二世而亡,如今的汉朝,扩张太速,一如当初的隋朝,只一个昏暴的后继之君!未来的事情,谁又能定言?”

    “带领汉朝大军,攻略辽东,正是他们的太子,得悉其表现,你觉得他们的太子是个昏暴之主吗?”耶律贤反问。

    韩德让:“太子毕竟是太子,能否成功承继,尚且存疑。自古以来,强势如汉帝的君主,哪里容得一个有为的太子?况且,臣闻汉帝子嗣甚多,且多具才干,帝位却只有一个,这或许将成为南朝一大问题,夺嫡之争,对国家的影响有多大,陛下当知!我大辽尚且如此,何况大汉?”

    韩德让大概也是说顺嘴了,不惜暗示辽国过去再帝位承继问题上的争斗与内乱。而这一点,熙然也勾起了耶律贤的回忆。

    “罢了!韩卿,你也不必劝了,此番失败,虽然惨重,朕也痛彻心扉,但还不至于彻底沉沦下去!”耶律贤也感受得到韩德让的宽慰,叹了口气:“汉朝的未来如何,轮不到我们去关心,猜想也是徒然。大辽眼下面临的处境,才是我们需要面对的!经此挫败,朕甚至无颜再回上京了!也不知上京是什么情况,漠北又是如何,可还能得安稳?”

    对此,韩德让也不禁默然,他当然清楚,在长期激烈的战争中,辽国的情况本就不容乐观,早处在崩溃边缘,而此番倾上京之师南下,又遭重挫,回去之后,稍有不慎,大辽就是个分崩离析的下场了。

    过去,辽廷强大,足以威慑四方,弹压草原部族。但如今呢,因为战争兵役,那些回鹘、鞑靼后裔部族本就满怀怨言,甚至于契丹内外本部族,都有离心的倾向。

    这种情况下,韩德让都不敢深想,回到漠北后,耶律贤将面临的是怎样一个烂摊子......

    “陛下,南朝之强,起于汉帝,您春秋鼎盛,汉帝则已然老迈,您有充足的时间,以待将来......”但不管如何,生活还得继续,韩德让也必需给耶律贤打气。

    “好了,顾顾眼前吧!”虽然有些不耐烦,但耶律贤终究在韩德让的“唠叨”下,提了些心气。



    “汉军没再继续追击了吧!”回望东南,咳嗽了几声,耶律贤问道。

    韩德让点头,答道:“双方皆是久战疲兵,汉军更受长途进兵之累,想追也力有不怠,脱离白水泺之后,其追击之势便已放缓。殿后候骑来报,三十里之内,已无汉骑!”

    耶律贤下意识地松了口气的,稍作思吟,脸色一阵阴晴不定,语带不甘,道:“若是没有选择后撤,转而与其相抗,拼死相搏,会是这种结果吗?”

    见耶律贤仍旧沉浸在败绩中,韩德让也有些无奈,也是,哪里容易调整过来,创伤需要药石疗养,苦痛更需时间缓解,这还没完全脱离汉军的追击了,心情志气也不容易收拾,耶律贤的心志也没多坚定,还不够强大。

    对此,韩德让只得低声提醒:“陛下,事已至此,不便沉溺失败,收拾上路,返回上京才是首要之务!”

    四下张望了下,周遭的辽军将士,无不疲倦,精神衰弱,耶律贤道:“逃了一路,歇歇吧,就地宿营,也该让将士们休整一番了!”

    “陛下,如今仍旧为彻底脱离险境,臣观将士,都有懈怠,这可不妙,这等情况,更加容不得疏忽!”韩德让劝道。

    “你的意思,是继续赶路?”耶律贤声音大了起来,指挥着周遭的宿卫将士:“看看这些将士,一连日夜,持续奔逃,马都不支了,何况人?朕,也逃够了!”

    见耶律贤这张眉怒目的样子,韩德让迟疑了下,还是严肃地禀道:“至少,先渡过此河,到对岸宿营!”

    韩德让这幅含羞忍辱、忠诚进言的可怜表情,还是让耶律贤有所触动,心头的无名之火消散了些,还是点头:“那就先渡河!”

    纳尔松河并不是太宽,水流也不急,只是稍显黯淡的天色下,水面凝沉,看不出深浅。耶律贤当即唤道:“女里!”

    “臣在!”很快,在耶律贤继位过程中立了大功的近臣女里跑上前听令:“陛下吩咐!”

    “试试水深,再通知耶律撒给,全军渡河休整!”

    “是!”

    水的深度,很快就测出来了,河中最深处也不过马头,搭建浮桥什么的,没那精力,也没那必要。

    伴着一阵骏马的嘶鸣声,耶律贤上鞍,不顾劝阻,用力抽打马臀,纵马入河,直接泅渡。紧随其后,宿卫的将士,赶忙跟上,保护皇帝,以免出现意外。有耶律贤这个榜样在前,其他辽军败卒,也在将校军官的率领下,纷纷下河,一时间,噗通的水声响声遍布纳尔松河。

    免不了倒霉蛋溺于河中,但大部分的辽军还是成功涉渡,过河之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搭建营地,生火取暖,在这件事情上,所有人都很积极,虽然习惯于草原上的气候环境,但同样是怕冷,在这个天气下,还谁在冰水里滚一圈,都是折磨。

    所幸,周边遍布松林灌木,倒也不缺生火的木柴,一直折腾到傍晚,辽军那简陋的营地方才逐渐平静下来,但并没有平静太久,呜咽抽泣的声音开始弥漫,安危暂时无忧,失败的情绪开始蔓延了,辽军也是人,也被打哭了。

    察觉到军中那绝望不安的情绪,耶律贤也不得不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强行从悲观之中走出来,巡视营地,安抚将士部卒。这个做法,多少有些效果。

    一直到夜幕,耶律贤方才拖着疲乏至极的身体回到营地中央,就着篝火,休息取暖。侍卫不时添加着松枝,篝火中不是爆发着噼啪的声响,明亮的火光映照在耶律贤脸上,这张脸,依旧沉凝,乃至显得自闭。

    耶律贤看起来很虚弱,身上多披了一张羊皮,全然没有皇帝的姿仪了,他的身体本来就不算太好,经历了南下高强度的进兵、作战、撤离,又在纳尔松河里趟了一遍,寒气入体,怎能好受。

    事实上,如果拼年龄,刘皇帝的确比不过耶律贤,两者差着近二十岁。但论身体,刘皇帝虽然有亏,耶律贤也好不到哪里去,经过此番的打击,能不能活得过刘皇帝都是问题。因此,韩德让的有些话,是只能当作安慰话来听了,听听即可,不要当真......

    谷“陛下,吃点东西吧!”女里拿着一块烤好的肉,递给耶律贤,脸上仍旧带着恭敬的笑容,小心地伺候着。

    作为一名幸臣,讨好皇帝是首要任务,他这一路,更是紧紧地追随在耶律贤身边,不离不弃,完全一副忠心的模样。但不是忠诚护卫,而是皇帝身边护卫力量最强,跟着更安全。

    看着烤肉,该是马肉,热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耶律贤固然也是饥肠辘辘,但是在没什么心情,冷淡地道:“朕没胃口!”

    “那也要吃些,您已经许久未尽食了,陛下,北归路途依旧遥远,臣恳请陛下振作,务必保重身体啊!”女里直接跪了下来,语气哽咽,眼泪说来也就快来了。

    看他双手捧肉伏请的姿态,耶律贤的表情也缓和了些,叹道:“你起来吧!”

    说着,也就接过马肉,张口便咬,吃得还很欢,跟肚子作对,只是给自己找罪受。

    未己,皮室祥稳耶律撒给与韩德让一起赶来了,前番一战,辽军的贵族、将领折损颇多,到此时,跟在耶律贤身边的最高级将领就是耶律撒给了,虽然是受到先帝耶律璟提拔的将领,但在拱卫耶律贤上,此人依旧没有保留,尽心尽力,也由此真正获取了耶律贤的认可,至少不再着急想着替换他。

    “陛下,宿营、巡逻都已经安排好,军心也渐平复,将士们都在休整!”耶律撒给汇报道。

    “辛苦了!”耶律贤颔首,看向一边同样满是疲态的韩德让,说:“韩卿,适才朕言语激切,态度过分,委屈你了,还请见谅!”

    “陛下言重了!”韩德让仿佛再见当初宽宏雅量的耶律贤,闻言,当即表示道:“比起败军之耻恨,陛下心中之痛,臣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只望陛下能够重新振作,臣仍当誓死追随!”

    耶律撒给在旁,也赶忙表示,俺也一样。看着这一文一武,耶律贤的心理,也更得几分安慰。

    看着韩德让,耶律贤语气沉重:“你们韩氏一族,满门忠烈,尽忠大辽数十年,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朕十分感激!待他日,必然厚报!”

    “谢陛下!大辽对臣等的恩德,已是无以复加,臣等唯有竭城以报!”韩德让不禁动容,面上略带感伤。

    他们已然得知野狐岭的败绩以及韩匡美的身死,韩匡美,可是韩德让的亲叔叔。

    “跟着朕的,还有多少人?”耶律贤又问耶律撒给。

    耶律撒给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表情分外沉重,在耶律贤目光下,还是说出一个让他的心痛如绞的结果:“宿卫、亲军与部卒加起来,不到一万人了!”

    闻言,耶律贤直接将嘴皮咬破了,语气悲怆:“国中精良,十数万大军南下,竟然十不寸一......”

    见耶律贤有些绷不住了,韩德让劝道:“陛下,虽然护驾的将士不满万,但是分道撤离,实际损伤不至于此,之后,应当还能再收容不少兵马。

    脱离了山岭,冲出隘口的将士,只要全力撤退,应当能摆脱汉军的追击。汉军以步军为主,骑兵不多,也不足以兼顾所有方向,他们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深入追击扩大战果!”

    韩德让这话,倒也不全是安慰之语,是有事实依据的,即便不如他所言那么乐观。要知道,即便摆脱汉军追击后,在茫茫草原上,在已经入冬,在大漠南部被双方战争犁成大片无人区的情况下,失去了大部分给养的辽军,最终能有多少人坚持到北归,需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开宝八年十月中旬,时隔一年多,刘皇帝再度驾临塞北白水泺,这是他自己都没有料想到的。这些年,他虽然屡次出巡,足迹遍及东西南北,堪称劳模,但对于庞大的大汉帝国而言,大部分地方,去过一次,或许就是数年乃至十数年才有再度光顾的可能。

    因此,对塞北的这片湖泊而言,能够在一年出头的时间里,连续得到皇帝驾幸,或许将来会成为一片“福地”。

    当然,这本身就称得上一块宝地,白水泺乃是漠南最大的淡水湖,水草丰美,渔牧旺盛,在草原上实属物华天宝之地。

    不过,比起去年,再临白水泺,刘皇帝见到的自是一番不一样的风景。风萧水寒,芦苇枯败,湖中也不复翔集的水鸟,水上更无捕捞的行船,整个一片冷清萧索。

    不只是因为气候时节,更在于这场汉辽战争的破坏。来自东亚两大帝国的激烈碰撞,受到伤害最深的,还得属这些汉辽边境的草场、城镇、农牧百姓。

    辽军大举破关南下,固然侵掠甚多,给大汉山阳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但前后持续的时间还不算长,汉军的反击也足够有力,因此最终的破坏,还是有限的。

    至少,保住了大部分的百姓,除了被破的两座县城以及未能脱逃罹难的百姓外,大部分被收容到城邑与躲避深山的人,都得以保全。

    军队之外,山阳人口的损失,实际不到一万人,只要人还在,就还有希望,就还能复归田舍,重建家园。当然,对于地广人稀的山阳道而言,每个人的价值都远高于内地州县,一万人口的损失,也不能说不严重。

    而相比于山阳道,真正惨遭兵燹的,还得属这偌大的塞北漠南。以白水泺为中心的这片盆地草原,归属原本就有争议,那是第一次北伐之后的遗留问题,这片宝地,辽国不愿放弃,大汉也要籍此交通草原、卫护边塞。

    于是,十多年来,都是双方各自经营,十年生聚,作为过去汉辽之间最大的交流窗口,其发展自然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汉辽官府、胡汉牧民、八方商贾,共同催生了此地的繁荣,哪怕到开宝八年初,生活在这片区域的汉辽双方部民人口,便有近二十万众。

    不过,随着汉军北伐,战端开启之后,所有的繁荣都如云烟飘散,从刘廷翰率汉骑第一次北上开始,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双方的军队就像两把犁锄,反复犁翻此地。原本生存在这片草原的部民人口,不是逃了,就是死于战乱。

    初时,汉军前出,辽军不敢深入南下,倒也守护了一批泊南的汉民。但耶律贤率大军南下,则是最后一轮的破坏,烧杀抢掠,寸草不留。

    当战争结束,留下的,也只剩下一地萧条,满目疮痍,天地因之更加旷远寂寥,呼啸的北风,也仿佛诉说着无限凄凉。

    大汉官民在这片土地上辛苦建立的最大城镇白水镇,自然没能幸免,刘皇帝去年在与耶律璟会面之时,还在镇中住过,如今,也只余一片瓦砾废墟了。

    带着随众在白水镇废墟中走了一圈,离开时,鞋袍已满是尘埃,最终,刘皇帝也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句:“可惜了!”

    见刘皇帝心情不佳,自幽州前来伴驾的宰相李业不由开口道:“陛下,今大破辽军,漠南将尽为大汉所有,一镇虽毁,但假以时日,大汉必可再建一座、十座城镇!”

    “十年方兴起一镇,然毁之只需旦夕!”刘皇帝发表着破坏容易建设难的感慨,看向李业:“这一穷二白,重建可非易事,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位能臣率领吏民!李处耘病重,已难堪其负,朕看舅舅似乎有意,不如就担当此任,把山阳及漠南的重建任务扛起来?”

    一听此言,李业那张精明的脸顿时露出苦相,他也就说说,想要宽刘皇帝心罢了。好好的宰相,政事堂二把手不当,何苦来这北疆受累?

    要知道,李业的仕途中,待过最穷僻的地方,也就是关内原州了,若是早年也就罢了,如今?到李业如今的职位地位,也算功成名就,哪里还需要到山阳来积累正名。

    何况,太后已然故去了,要是被下放到山阳的,且不提干得如何,需要付出多少辛苦,今后再想回朝廷,那得废多大心思?

    因此,根本就不用废脑筋做选择,眼珠子转悠了两圈,李业有话说了,拱手陪笑:“陛下,这重建兴复,养聚致安,朝中比臣擅长的不可胜数。臣以为,若要从朝中派遣大臣,宋相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他的理政治民才干,人所共知,他乃第一任山阳牧守,也熟悉当地事务。

    当初山阳百废待兴,一片破败,不过数年,便见成效,如今,再治山阳,想来也更得心应手,除宋相外,臣也想不出还有谁更适合!”

    发完此言,李业都想默默给自己点个赞了,他在中枢,上头有个圣眷正隆、处事强干的赵普压着,下边有一干面服心不服他的部司朝臣,宋琪那老顽固更经常给他添堵。

    若是能趁机把宋琪给排挤出朝廷,那不只解决了当下之尴尬,还能籍此再度树立他李国舅、李相公的权威,就像当年在刑部尚书任上,炮制的那些贪官污吏、不法勋贵。

    “陛下以为如何?”抬眼,观察着刘皇帝的反应,却从刘皇帝的眼中看出了少许玩味,这就使得李业的尴尬加重了。

    “宋琪确实合适!”微微一笑,刘皇帝表示道,没有就此事继续聊下去。

    当然,刘皇帝也的确没有让李业就任山阳的意思,无他原因,李业不是这块料,让他在前人的基础上,做些守成的工作,或许还行,像这种需要艰苦朴素、负重受累的开拓建设工作,他不行。再者,山阳这边,是真正的边地,不只要有治政安民理财的能力,对军事、戍防以及民族事务也需要熟悉。

    至于眼神中的流露出来的那抹玩味,也正在于刘皇帝看出了李业的心思,他与宋琪之间的不对付,刘皇帝心里很清楚。

    李业这个宰相,要说能力,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些许精明也基本用在争权夺利、逞强耍威上了。但他是皇亲国戚,更重要的,很知道讨好自己,知道该跟着谁走,在刘皇帝下放权力与政事堂的情况下,李业就是刘皇帝放在政事堂的一颗重要棋子。

    “战果战损,盘点出来了吗?”往白水泊畔的营地而去,刘皇帝问学士张雍。

    此时,沿着白水泺岸,是一片巨庞大的连营,参与山阳之战的各路兵马都聚集在此休整,很是壮观。

    “经各军上报,将吏核实,此战,我军一共击破辽军五万余众,阵斩两万有余,俘虏一万三千余人,战马缴获近两万匹,其余牲畜、财货,仍未计其数,另有军器数万柄具。

    由于追击中的苦战,我军将士伤亡也不小,阵亡、失踪以及轻重伤,诸军加起来,也有两万一千三百五十人。其中,以北追的田重进军以及阻截的康保裔军,伤亡最为惨重。田重进将军,身被七创,至今方才自昏迷中苏醒......”

    比起辽军的重创,汉军的战损,还在可接受范围之内,毕竟这场战役,汉军并没有绝对性的优势,只是拼抢得一定的先机,而辽军也给机会,其中血战颇多。

    “每一场战争,每一场胜利,背后都浸透着大汉将士的鲜血啊!”不过,刘皇帝还是感慨了一句,只是比起当初,是越发不走心了,说这话时,表情并没显得有太多的触动。

    “伤兵疗治,善后事宜,一定要做好!”刘皇帝交代一句。



    “乾祐北伐,大汉收取燕山,置地山阳,使契丹不敢南顾长城;此番开宝北伐,自东以西,连奏凯歌,山阳一战,辽军再度仓皇北遁逃,自今以后,胡人不敢再南下阴山牧马了!

    阴山以南,长城内外,将彻底化为我大汉疆土,诸族部民亦将成为大汉从属,彻底归化,为陛下臣民,山阳之名方副其实!”张雍情绪略显激昂,言语之中不乏对刘皇帝的褒美与崇敬。

    如今的大汉帝国,论占地之广,人口之多,虽还比不上巅峰大唐,但比之初唐,是显然要盖过的,刘皇帝过去所推崇的贞观之治,也早就不是目标了,近些年来,更是少有提及。

    汉唐雄风,已然重振,坐拥江山万里,而论及对属地的掌控能力,毫不避讳地讲,也胜过大唐,至于军力之强,更是全方位地盖过前代。

    作为这一系列辉煌成绩的缔造者,刘皇帝也担得其任何赞誉,臣下的崇敬与吹捧,也是理所应当的。

    虽然心头得意,但或许是为了显示他这个皇帝独具的格局与器量,刘皇帝表现得有些淡然,意态之间流露出的,反而是惆怅,仿佛对建立这样一个大帝国付出的代价感到后悔,冷静地指出:“二十余载南征北战,虽有所建树,但朕却越发如履薄冰了,你们也常劝朕,国之大,好战必亡!

    如今,打下如此辽阔的疆域,丰功伟绩,古今罕见,但朕,却愈觉高处不胜寒啊!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这般庞大的帝国,如何守护,如何治理,如何发展,这才是接下来对朕、对大汉官员将士的考验!”

    “陛下所言,发人深省,实为济世之言,满朝文武,都当用心研习体会,遵圣训而为政啊!”李业开启吹捧模式。

    不过,李业舔得仍旧没有太高的技术含量,刘皇帝仍然只是微微一笑。当然,若刘皇帝能够心口如一,如其嘴上所说那般,始终保持着一颗清醒的头脑,对于大汉帝国而言,自然是好事。

    但这,确实很难,嘴上说得容易,做起来又岂只是上嘴皮碰下嘴皮的事情,人都是有些懈怠之心的,连刘皇帝自己都说不准什么时候自己的惰性会彻底爆发。

    “陛下,臣以为,待班师还朝,可以筹备封禅事宜了!”李业眉开眼笑的,恭敬向刘皇帝道:“陛下乃圣人降世,天命雄主,功德至尊,今大业已成,该当聚天下生民之愿,登泰山之巅,设坛祭天,碑刻述功,以彰威德......”

    李业这话一出,顿时引得身边的几名臣僚附和。当然,这也切中了刘皇帝的心思,挠到了他心里痒痒处。

    几年前,就有官民请奏封禅事,群情汹涌,被刘皇帝几经犹豫诏止,以金瓯有缺,河山未能尽复,天下未能康定。但刘皇帝,确实很心动。

    进入开宝时代,刘皇帝给自己定下了两大目标,其一灭辽,经过此番开宝北伐,已经取得决定性的成果。

    其二,打造开宝盛世,经过七八年的经营沉淀,同样初具其象。盛世也分种类,有汉武帝军功之强,有唐玄宗天宝之盛,而刘皇帝想要成就的,是文武并举。

    而这两个目标的实现,盖棺定论,最好的总结,无过于封禅大典礼了。因此,当李业等人再度提起,刘皇帝有有些心痒了。

    不过,脑中念头起伏断续,表面上,刘皇帝还是很克制的,轻声道:“北伐至此,军民疲敝,将士需要休整,百姓需要安定,眼下大汉需要的是休养生息,而不是大费周章地举行封禅。此事不急,朕有的是时间......”

    话虽如此,但谁都能听出,刘皇帝意动了,至少没有像过去那般明确拒绝,时间而已。李业则动了心思,回京之后,得找一干志同道合的学士鸿儒,对封禅再上上心了。

    具体启动需要时间,但对于典礼的流程、礼仪等细节问题,可以早做研究准备了。最好,能够谋得封禅礼仪大臣的位置,这可是数百年才能一次的大典,弥足珍贵,皇帝固然是主角,但天子光辉笼罩之下,谁青史留名更加响亮,却是需要多努力的......

    刘皇帝再是目光如炬,却也难以完全看透人心,哪里想得到,他这个舅舅,心思已经飘得那么远。

    “传诏,犒赏三军!另外,召集有功将士,朕要亲自宴请他们,以酬功劳!”回到御营,刘皇帝直接吩咐着。

    “是!”李业受命去操持庆功宴了。

    “官家,九原侯自云中北来,请求觐见!”还没好好感受御帐内的暖和,喦脱便来禀报。

    对此,刘皇帝付以极大的喜悦与热情,当即吩咐召见。见到满面风霜的老将,刘皇帝一脸和善的笑容,纡尊降贵,亲自扶起他,紧握其手,感慨道:“老将军不必多礼!不辞劳苦,奉命危急,如老将军者,是为国之柱石啊!”

    甫一见面,便是得到刘皇帝一通的褒奖,李万超荣幸之余,也连忙谦辞:“陛下过誉了!臣北上云中,未发一矢,未斩一敌,实不敢居功。大破辽军,还是将士们忘死而战、搏命拼杀的结果,臣只不过一冬烘老朽,守城老卒,无功可表......”

    “老将军谦虚了!”刘皇帝哈哈一笑,拉着其入座,道:“若无老将军统帅运筹,岂有反击战略,若无老将军沉心守城,田康大军,岂能没有后顾之忧追杀辽军!你的功劳,毋庸置疑,也无需谦辞!”

    听刘皇帝这么说,李万超心头自然热切,看着笑容满面的刘皇帝,拱手郑重道:“陛下,老臣年事已高,以此衰朽之躯,别无功业之心,更不求封赏,能为大汉略尽绵薄之力,足慰余生!”

    见他这副认真的模样,刘皇帝似乎也颇有感触,动情地道:“老将军肺腑之言,朕深受感动啊!”

    终于放开拉着李万超的手,刘皇帝温和道:“老将军来得正巧,朕方下令,犒赏全军,宴请有功将校,想来,若无老将在席,岂能完美?”

    闻之,李万超也笑应道:“老臣腹内正空,看来,是赶上一顿盛筵了!”

    “盛筵谈不上,条件简陋,只能酒肉管饱!”刘皇帝完全没架子地说道:“待班师还朝,老将军当与朕还京,到了京城,大殿之上,美食珍馐,应有尽有!”

    “那臣提前谢过陛下了!”

    “陛下,听说田重进重伤?”君臣二人寒暄一阵,李万超主动问道。

    “放心,已然救治过来了,正在营中休养!”

    “这是个将才啊,此番破辽之功,一在田重进冒死追击,二在康保裔拼死阻截,这二者,皆不易啊!”李万超感慨着,同时替田重进请功:“反击策略,也来自于田重进!”

    看得出来,李万超很欣赏此人,刘皇帝笑了笑:“朕都知道!”

    想了想,道:“老将军若不觉辛苦,我们这便前去探望一下我们的功勋大将?”

    李万超既为田重进进言,刘皇帝就干脆再多卖其一些面子,对此,李万超自然乐意之至。

    当夜,刘皇帝于白水泺汉营,大犒将士,三军皆喜,入夜方休。



    进入十月下旬,汉辽双方之间已经处于实际上的停战状态,各条战线,在深冬到来之前,都陷入沉寂。这场几乎贯穿开宝八年全年的战争,也暂时告一段落。

    辽军在军事上遭遇了彻底的挫败,丧师丢地,国内也陷入难以挽救的动荡,几乎崩溃,无力再战。对辽帝而言,如何收拾国内的烂摊子,维持契丹对草原的统治地位,才是最要紧的事,并且稍有不慎,那曾经辉煌的大辽帝国也要分崩离析了。

    至于失败的苦痛与耻辱,只能默默忍受着,如韩德让之言,忍辱负重,砥砺前行,以期将来。只不过,韩德让描绘的未来,是越发虚幻了。

    大汉这边,在这场旷日持久且糜费动员巨大的战争中,也有些筋疲力竭,纵有余力,也难以再维持庞大的战争消耗,除非不顾现实矛盾与困难,继续压榨国内百姓,强行战争。

    所幸,刘皇帝还听得进劝,从太子、将帅到大臣那或隐晦或直白的谏言,为其采纳,方才决定,暂掩兵锋,弥兵休战。

    大规模的撤军还民,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了,一山阳,一辽东,尤其是辽东,军力最多时,有近四十万人,这可比拿下辽东所获得的人口都要多。

    而在入冬之后二十余日的时间内,在太子刘旸以及赵、高、曹、韩等文武的安排下,已从辽东撤还二十余万军民,附之有大量的军器辎重,为此,行营转运征集了四百余艘大小官、商海船,用以运输。

    最初,太子刘旸的建议,是留十万军队驻守辽东,到十月中旬,再上奏,继续削减留驻兵力,六万步骑足矣,刘皇帝也同意了。

    供养四十万人与十万人之间,是天差地别,而十万军与六万军之间,供馈代价差距同样巨大,削减四万人,自然再给朝廷减少不轻的负担。

    而刘皇帝这边,在山阳境内待了十来日之后,也决定起驾返回幽州了。在此之前,由地李万超、康延泽主持,山阳汉军也陆续南撤,到如今,仍逗留于长城以北的汉军,也只剩下不足三万人。这三万人中,除了三千宿卫之外,都是为留守北疆准备的戍卒了。

    当然,弭兵休战是整体大局,但在局部地区,军事行动仍未彻底结束,仍在进行中。自西向东,分为三处。

    其一,乃是西域战场,作为此番汉辽战争的补充部分,西域在这半年多的时间内也是风云变幻,自郭进领军西进,全据伊州、高昌之地后,西域就形成了三方争霸的局面,并且一直僵持到如今。

    辽军残部数千,在耶律敌烈与耶律沙的率领下,退守天山北部的轮台、北廷地区,困守一隅,虽如冢中枯骨,却依旧苦苦支撑着。

    郭进以河西步骑为主,辅以回鹘仆从,再有河西布政使卢多逊后勤支持,牢牢掌控住伊高地区,一度想要北上解决辽军残部,但受制与东进的黑汗军队,难以发动。

    黑汗军队虽然东进,终于将焉耆、龟兹等古城拿下,但大概是当年在与辽国的西域争霸中流了太多血,这一回也谨慎了许多。

    三方互有其短,因而一直僵持至今,有小规模的试探交战,但大规模的决战,始终没有爆发,都按捺着。

    当然,还有一个看客,西域南部的于阗国,对于三方之间的战争,他们可不敢参与进来。虽然迫于黑汗王朝的侵略性,以及过去多年同大汉的交好以及历史上的亲近性,于阗国感情上倾向于大汉,但是,大汉看起来似乎也不是好惹的。因此,作壁上观。

    当然,西域维持着眼下的局势,只因为那不是大汉朝廷的重心所在,郭进所能倚仗的,也只是残破的西域小半壁以及河西的一部分支持,就维持着局势。

    而可以想见的,一旦哪一天大汉的资源向西部倾斜,那看起来僵持平衡的局面,将会被轻易打破,只是看什么时候刘皇帝的目光会投向西域。

    除西域的低烈度战争之外,最受刘皇帝关注的,当然是北击上京的那支军队了,出击的人数不算多,加上从征的奚族骑兵,也才两万军,负责统率出击的将领,乃是董遵诲。

    但是,若真能如刘皇帝期待的那般,攻破上京,那可就是意外之喜了,那又将又是对辽国的一次重创,结果或将导致所谓的大辽王朝彻底名不副实,将其从帝制时代打回原形。

    另外,更不值一提的,便是东海水师对高丽国的侵袭了,一个多月以来,郭廷渭对高丽西海岸发起了七次的登陆作战,所获颇丰,使得高丽沿岸城邑官民,不堪其扰。

    不过,随着冬季渐深,水师的作战,也将进入尾声,难以持续下去。当然,刘皇帝已批复郭廷渭在济州岛建立水师基地的请奏,可以想见,在将来高丽国将长期处在大汉的阴影之下。

    ......

    云中府堂内,一文一武正坐着,乃是河东布政使石熙载与九原侯李万超,二人皆是满面春风地交谈着,此前,二者在河东当然免不了打交道。

    李万超是老臣、老将,有是开国侯爵,在军中资历深厚,此番又有山阳之功,地位将更加牢靠。石熙载则是皇帝身边走出去的大臣,主掌河东道的封疆大吏,有这两年在河东任上的磨炼,企整个人的气质也有了极大转变,比起当初的儒雅随和,隐约间多了几分威势。

    内侍的引导下,在燕子城以及山阳之战中表现出彩的大将田仁朗走了进来,仪态毕恭毕敬的,对于常年于边军中打拼的田仁朗来说,专门受召觐见皇帝,这还是头一遭。

    这个举动,显然意味着什么,田仁朗对此,既感激动,又有期待,同时还有几分忐忑。不像十多年前,二三十岁甚至不到二十岁,就可以拼搏用武,功勋扬名,只要有所建树,就可职拜高级将帅,授勋赐爵。

    在如今的大汉军政体制内,是越来越难往上爬了,而田仁朗已是不惑之年,若无此番北伐的机遇,建立功劳,他或许也只是大汉如砂砾一般多的中下级将校中的一员,未来前途有限。

    所幸,他把握住了,并且在最后一场大战中抓住了机会。否则,他也只能像大部分北伐将领一般,得些苦劳,添些资历,活到战后,受些钱粮赏赐罢了。

    田仁朗入内,正在交谈的两个人顿时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田仁朗也赶忙上前,以晚辈之礼,参见李万超。

    “田将军免礼!”虽然对他并不熟悉,但对于因开宝北伐而名三军的“二田”之一,李万超仍旧抱以欣赏的眼光,一脸和煦应道。

    “这是河东布政使石使君!”大概是见田仁朗不认识石熙载,李万超还主动引见道。

    闻之,田仁朗赶忙再度行礼,拜道:“见过使君!”

    当下的大汉,任何一道布政使,在大汉的军政体系之中,地位已经彰显出来了,进则为部司之首,乃至拜相,这种前途,比起他们这些将领,可要远大得多。

    当然,作为将领,更容易通过军功得爵,成为军功贵族中的一员,这也是文臣难以比拟的。这么多年了,文臣封爵的人,可谓凤毛麟角,很多还是因为开国之功,得以晋升贵族。

    “田将军不必多礼!”石熙载的回应也很谦和,起身道:“将军此番声振北疆,老夫在晋阳,都听闻了,大汉又多一将星啊!”

    “使君过誉了!”田仁朗有些意外,但还是不露张狂,低调应道:“末将只是一勇之夫,不敢当。”

    “将军不必过谦了!有此一战,二田之名,已然远扬,将军如此虚怀若谷,未来可欺啊!”石熙载道。

    石熙载当然看得出来,皇帝有提拔田仁朗之心,也就不吝啬一些好话。



    随着流皇帝的到来,三人之间融洽的交谈顿止,一齐起身迎拜。刘皇帝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嘴角洋溢着明显的笑意,对三臣态度也明显亲和,撩了下龙袍落座,伸手示意:“都不用拘礼了,坐下说话!”

    “谢陛下!”

    “田卿此番身先士卒,连战数场,属实辛苦,这段时间,伤势养得如何?休息得如何啊?”刘皇帝笑吟吟地看着田仁朗,言语中满是亲近之意。

    “多谢陛下关怀!”田仁朗一脸荣幸,露出点淳朴的笑容,恭敬应道:“都是些小伤小痛,皮肉已然愈合,精神体力都已恢复!”

    田仁朗很聪明,并且体现在战场上,通谋略,并不是那种猛打猛冲的悍将,属于指挥型战将。说他身先士卒,当然是种恭维,但取得的战果,可着实不少。

    “恢复了就好!”刘皇帝嘴角咧开,对他直接表明态度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也正需将军这样的忠勇干才效力之时!”

    刘皇帝这几乎是明示了,对此,田仁朗表现也比较机敏,当即起身肃容郑重拜道:“若陛下不以臣鄙,愿效犬马之劳,略尽绵薄之力!”

    “哈哈!”见其上道,刘皇帝不禁一乐,干脆地说道:“大军撤后,北疆犹需整肃守备,朕与臣僚商讨过,决定以田卿为山阳都将,总理山阳军务以及塞北戍防!”

    骤闻此言,田仁朗难掩其诧异,他知道自己会被提拔,却没想到竟是一步到位了,这何止是连升三级啊。又是山阳都司,又是总领塞北戍防,这可比内地道州的地方都司权势要重得多。

    惊喜的色彩难以掩饰,但田仁朗还是努力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谨慎地说道:“陛下重恩提拔,末将感激涕零,然末将资历浅薄,一朝擢拔高位,恐德才难配其位,难以服众!”

    “有此谦怀谨慎,那就更证明,朕的用人选择不错!”见其状,刘皇帝淡定地摆摆手,直接说道:“你不必有什么顾虑,论资历,二十余年戎马生涯,难道还浅薄吗?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大将,利落些,拿出率众出击,斩将夺旗的豪情来!”

    顿了下,刘皇帝盯着田仁朗道:“不过,你若真觉得自己难堪其任,朕有不勉强!”

    皇帝都这么说了,田仁朗又岂会继续磨叽,嘴上的谦辞,只不过是走个套路罢了。因此,脸上所有的迟疑消散一空,田仁朗单膝跪下,拱手应道:“末将必悉心竭力,不负陛下期望!”

    “这就对了!”刘皇帝乐呵呵的,起身,走到堂间挂着的山阳、漠南舆图,手在阴山以南勾划了一大片区域,说道:“你就任之后,除了安排戍防,弹压动乱,协助山阳道府维护治安之外,还有一事,就是将阴山以南的广大地区给朕彻底肃清,所有大小部族,顺昌逆亡!

    乾祐北伐遗留下的问题,此番当坚决、彻底地解决,朕要让漠南地区,成为大汉真正独有的跑马场。朕要让,阴山之南,尽为汉土,不再是一句空话。

    另外,此番各军骑兵损失众多,各类马匹也消耗巨大,朝廷之后将于漠南设立牧监,并训练骑兵,此事也当配合。”

    稍微考虑了下,又指着白水泺所在的地方,道:“朕决定,在白水泺筑城,以固统治,此事也由你操持!”

    “是!”皇帝面授机宜,田仁朗一脸认真,默默牢记,嘴上很干脆地回道。

    “觉得任务重吗?有困难吗?”刘皇帝看着田仁朗。

    “末将必当尽力而为,保证完成任务!”田仁朗应道,不过琢磨了下,还是请求说:“陛下,若要实现谕令,还需朝廷物资、人力支持啊!”

    见田仁朗正色直言“保证完成任务”,给刘皇帝一种莫名的亲切与熟悉之感,听其请求,就显得更大气,拍了拍他肩膀,道:“你放心,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该有的支持,一点都不会短你!要使山阳安定下来,也需文武同心,军政合力,这是相辅相成的事情!”

    “谨记陛下嘱托!”田仁朗表示道。

    点了点头,刘皇帝这才敲响石熙载,也不客套,直接说道:“凝绩,朕也不多赘言了,把你从河东召来,是有意让你暂时主持山阳大局!

    此番山阳之战,虽然赢得利落痛快,但辽军肆掠,造成破坏,甚是严重,自官及民,无不损失惨重,比之当初,也好不到哪里去。

    山阳破败,亟待重建,这主政人选,尤为重要,朕思虑良久,尚未决议,还需再做考量。不过山阳的重建工作,各项安抚事宜,却不能耽误了,因此,在议定人选之前,就由你先兼任山阳布政使,主持政务!”

    对此,石熙载也难免讶异,略作沉吟,应道:“陛下有所差遣,臣自无疑议,唯恪尽职守!不过,若让臣身兼两重职,似乎有所不妥,恐惹非议,且此番北伐,河东全力调用官民,供馈大军,上下事务同样繁重,臣恐能力不足,精力有限,难以兼顾两道。”

    听石熙载这么说,刘皇帝眉头轻蹙,在他眼中,觉得这个安排没什么问题,能急山阳之务者,石熙载是最合适的。至于让他身兼两道,刘皇帝更不会猜忌他权力过重什么的。

    不过,石熙载既然主动提出来了,刘皇帝也不得不多做些思量。毕竟,河东本是大道,新的山阳道辖地更广,事务更为纷杂,真全让他主理操持,哪怕只是主持大局,对其负担也过重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沉吟几许,刘皇帝抬眼对石熙载道:“这样,这个冬季,你就暂时待在云中治理政务,过了此冬,朕自会遣人接任,你再回河东!至于河东的政务,自由布政使司操持,也正可以此,检验一番河东官吏的成色!”

    “是!”见刘皇帝如此考虑,石熙载也不再拒绝。

    虽然不再是近臣,但对于刘皇帝的脾性可记忆有深,也知道什么事情、什么情况不容拒绝。而离开刘皇帝在河东为官的这两年,他对刘皇帝的敬畏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大概也是距离带来的变化。

    “北伐算是有个终结了!朕明日,即将起驾还京、,这山阳的军政事务,就全部拜托给二卿了!”交待完事务,刘皇帝重重地叹息一声,看着石熙载与田仁朗,郑重地道。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石熙载拱手,认真道。

    “哈哈,我方大胜,胡人北遁,不必如此悲壮!”刘皇帝大笑两声,而后慨然道:“有朝一日,朕再巡山阳,希望能见到一番新气象吧!”



    虽然天寒地冻,但幽州行宫内,绝不缺暖室生香。厅中摆放着一座香炉,炉中火气蒸腾,袅袅生烟,添完香料的小宦官小心翼翼地退下,留下一名保持着谦恭姿态的内侍。

    座位上待着的,乃是皇城使张德钧,汉宫两大太监首领之一,站在宦官这个职业的权势巅峰。对于下边的内侍们而言,这是能直接影响他们富贵、前途乃至生死的大人物,而张德钧因为掌控着皇城司这个密谍机构,则更令人敬畏。

    恭立于下的宦官名叫陈延寿,原本是南粤国的权宦之一,早年因使汉而与朝廷联系上,被张德钧收买,成为大汉在南粤国的间谍。

    在汉师平南之前,提供了大量南粤内部的消息情报,使南粤很长时间内对大汉都处于透明的状态。乾祐十五年,王师南下,潘美领军攻略岭南,陈延寿也是暗中运作,积极配合,甚至在汉军兵进番禺之时,也有不小的贡献。

    后南粤投降,陈延寿也同南粤主刘鋹一道被送入东京,当然,他是作为大汉的功臣北上的。而对于功臣,刘皇帝自然不会亏待,哪怕这只是个宦官,是南粤的奸贼。

    最初是将之留在汉宫之内担任掖庭监,后来被张德钧要过去,做皇城司的副使。大概是在南粤时的经历,让陈延寿在消息刺探收集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在皇城司也算如鱼得水,干得不错,成功吸引了一大批朝臣的仇恨。

    “消息是谁走漏的?”此时,张德钧一脸的阴云,眼神阴刻地看着陈延寿,问道。

    “昨日,贤妃问安皇后娘娘后,娘娘便召曹枢密逼问。”陈延寿回道。

    “那贤妃娘娘又是从何处得知消息的?”张德钧追问道,眉头紧紧地锁起。

    “代国公曾去探望贤妃娘娘!”陈延寿道。

    听他这么说,张德钧略显可惜地叹了句,也不再追问折德扆怎么知道漠北远征军噩耗的了,消息封锁,总归是有时效性的,而况在消息传递的过程中,难免泄露。

    而在宫廷内部,人大多是敏感的,皇亲国戚们的能量同样是巨大的,想要彻底瞒过皇后,也很困难,事实上,能瞒这么久,已经不容易了。

    张德钧呢,也打消了籍此有所针对打击的念头,若是一般人也就罢了,代国公折德扆可是国丈,贤妃的亲爹。漠北汉军的情况,也关乎两位皇子的安危,连皇后都有所逾越,直接向曹彬逼问军事情况。

    可想而知,此事又向皇帝的家务事变化,这就不是他们这些奴仆能够贸然插手的,因此,虽然搞清楚了消息泄露的缘由,张德钧一点兴奋的情绪都没有。

    “司使,这种事情,也只能瞒一时,折家在北疆影响巨大,能够得到一些消息,并不意外。代国公初至幽州,四皇子又是其外孙,在贤妃面前说漏嘴,也是意料之外,难以控制的事情!”陈延寿说道:“只是,官家此前,降下严令,此番事泄,只怕龙颜大怒啊!”

    “怎能不怒!”陈延寿言罢,张德钧当即道:“官家就是为免皇后、贤妃二位娘娘担忧,这才下令封口,如今,皇后娘娘都气病了,官家回来,可想而知会何等震怒!”

    说着,张德钧也不由感到一阵头疼,作为刘皇帝的忠实家奴,刘皇帝的心情如何,就是他们的晴雨表。并且,震怒的刘皇帝,对谁都不友好。

    “远征军的情况,打探的如何?”考虑了一阵,张德钧问道。

    虽然由于皇城司的影响力局限于京畿之内,刘皇帝没有在此事上给张德钧谕旨,但张德钧很有觉悟地想为皇帝分忧,调动资源,安排人手,暗中跟踪探查此事。

    不过,显然没有得到什么结果。陈延寿也露出了少许无奈的表情,应道:“五支小队北上,只回来了一支,没有探得什么有用的消息,其他人,很可能失陷在漠北了,这些,可都是下属的精干吏卒啊......”

    “若是能探得魏王与赵公的下落,损失再多人了,也值得!”听其言,张德钧冷着脸,表示道:“继续派人!我们的人不熟悉,就找熟悉的向导,奚人、塞北部族乃至契丹人,找这些可以为我所用的人!”

    “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陈延寿只能应命。

    “武德司那边是否有收获?”张德钧语气中不自觉地带有一些异样的情绪。

    陈延寿:“据察,武德司也派出了大量探事探吏北上,他们人手比我们多,在塞北部族中经营也久,不过,似乎也没有结果。司使,武德司都没有消息,我们也难!”

    “我不要听这些,你为何不这样想,若是我们率先探查清楚情况,会有什么样的好处?”张德钧说道。

    “小的一定敦促下属,再派人手!”陈延寿虽然仍旧觉得困难,还是保证道。

    说着,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陈延寿脸上露出点阴险的神情,说道:“司使,此番消息泄露,是否可以设法,推到武德司那边。前段时间,官家屡屡表现出对武德司的不满,若再出现这等问题,那武德司那边......”

    说着,陈延寿阴阴地笑了起来。闻言,张德钧有所意动,但是稍加考虑,还是艰难地拒绝了,摇头道:“算了!这等手段,想来用处不大,你都能打探清楚,武德司那边未必不了解,若是暗施手脚,暴露出来,反给我们自己惹麻烦上身

    再者,在官家的家事上阴谋,这种后果,太可怕了!在此事上,得按捺住,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否则,也只会授人以柄!”

    见张德钧态度坚决,陈延寿也不坚持,他也只是随口提个建议罢了,毕竟,刘皇帝可不是刘鋹,不好糊弄,他在南粤宫中的一些宫斗手段,在汉宫也不敢乱使,否则就是取死之道。

    “官家那边,何日抵达幽州?”张德钧问道。

    “根据前报,銮驾将于十一月初五抵达!”陈延寿道。

    “派人,将幽州的情况,原原本本地禀告于官家吧!”张德钧没有多少犹豫,吩咐道。

    说完,张德钧不禁缓缓地摇头,感慨道:“待官家回来,只怕少不了一场风波了!皇后此番,急火攻心,竟至病倒,官家在皇后这边,只怕也难轻易交代过去了......”

    贴身伺候了刘皇帝十多年,张德钧太知道刘皇帝了,也知道他与皇后之间的感情。他们这些人,固然只关心皇帝,但对于皇后也不能不在意。

    为了两个皇子的事,都已经召曹彬逼问情况,悍然干政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可见皇后此番是何等的心情。



    銮驾队伍在一片低压的气氛中缓缓驶进幽州行宫,一身貂裘的刘皇帝显得有些臃肿,下得车驾,风霜拍打在刘皇帝脸上,那笼罩在寒霜中的面孔,实令人不敢侧目。

    “恭迎陛下!”除皇后之外,所有随驾的嫔妃、皇子、公主都到了,恭恭敬敬地等待着刘皇帝这个家长的归来。

    以高、折二妃为主,贵妃陪着些小心,折娘子面色平静,但看起来比较憔悴,眸子中带有明显的忧虑。

    “皇后呢?”刘皇帝冷着脸问道。

    “正在寝宫,官家勿要担忧,太医已然诊治过了,只是气急攻心,只需宁气静养,便可慢慢恢复!”高贵妃说道。

    听此言,刘皇帝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示,扫看了迎拜的众人,也不知在寒风中等了多久,所有人面色都冻得通红,还得绷着,年少的几个皇子,更有些瑟瑟发抖。

    对此,刘皇帝终是叹了口气,摆手道:“我早就说过了,不需迎候!室外风大天寒,都被站着了,各回己处,祛祛寒,别冻病了!”

    刘皇帝此言说完,气势也就落了下来,在场的天家贵人们也都放松了些,大概也知道刘皇帝心情不佳,没有多少纠缠,行完礼,就老实地告退了。

    “小十,你留一下,带我去看你娘!”刘皇帝开口叫住十皇子刘昭。

    “是!”身材瘦削,带着明显稚气的少年一个激灵,躬身应道。

    十皇子刘昭,是符皇后所生第三子,年方十三,明显,有些畏惧刘皇帝。

    寝殿之内,温室如春,将凄风寒霜都给遮挡在外面,刘皇帝踏入内殿,立时被一阵温暖所包围,嗅了嗅,除了一抹馨香,并没有预想中的汤药味道,下意识地便松了口气。

    在身材丰腴的女官伺候下,刘皇帝脱去外袍,抖落掉身上的寒意,这才通过珠帘,去看望皇后。

    符后正卧于凤榻,裹在锦被之中,一脸病容,情绪状态明显不佳。刘昭趋步上前,跪于榻侧,语气哽咽,关切地道:“娘,你好些了吧!爹回来了!”

    看着自己的骨肉,大符显然想到了如今还下落不明的另外一个儿子,抬手摸着刘昭的脑袋,勉强一笑:“我没事,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不用担心!”

    十三岁的皇子,显然不会太单纯,明白什么叫安慰,享受着母亲的抚摸,眼眶泛红,只是祈求她快点恢复。

    刘皇帝站在旁边,虽然皇后没有搭理他的样子,但他也听出来了,皇后话也是说给自己的听的,让他不要担心。

    靠近凤榻,刘皇帝屁股一撅坐下,示意刘昭退下,给夫妻俩留出叙话的空间。此时刘皇帝脸上,就如冰雪笑容,十分温和,看着皇后的目光,更带有几分怜惜。

    皇后一脸病弱像,散开的发丝间已夹杂着几缕明显的白发,刘皇帝探手轻轻地拂过,帮她捋齐,叹道:“就是为免你们担心过虑,这才瞒着,没曾想,还是泄露了!”

    “我知道!”看刘皇帝满怀关切,大符点点头,憔悴的面容间是一副理解的表情:“我心里,也并不怨你瞒着我!”

    闻之,刘皇帝有些惊奇,要知道,几个月前,因为刘昉、刘旻随军出征漠北的事情,可惹得大符异常愠怒。但如今,收到近乎噩耗的消息,人都气病了,却显得如此平和,不吵不闹,并表示理解。

    大概是看出了刘皇帝的心思,大符苦涩道:“我并非无理取闹之人,自他们随军开始,我心里虽然挂念担忧,却也了解。将军难免阵上亡,刘旻他们上了战场,就是将军,兵凶战危的,有所差池,出现什么意外,都是难料之事。

    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为了这场北伐,几十万将士在前方浴血作战,上百万百姓竭力支持,难计其数的官兵死难阵上,作为你的儿子,代表着皇室,又岂能一味趋利避害?

    只是,我一共三个儿子,如今就只一个刘昭,还在膝下,刘旻他更是生死难知......”

    说着,符后已是哽咽不已,见其悲戚之态,刘皇帝有所感触,更觉心疼,赶忙轻抚其胸,宽慰道:“不要激动了!太医说你是气急攻心,更该静心休养!”

    大符慢慢平复下来,刘皇帝探手轻柔地拂其眼角的少许泪痕,说道:“契丹人那里传来的消息,岂能当真,我在山阳,已经从俘虏的契丹大臣嘴里得知,杨业他们确实是战败了,但并没有全军覆没,主要将领都逃脱了。

    如今,虽则失陷于漠北,下落不明,但不明,也就意味着希望。他们北征,经历了那么多凶险与磨难,我相信他们此番仍旧能够克服,他们命不该绝!

    武德司、军情司已派出大量人手北上寻找,已经有了些踪迹,他们在兵败之后,向西撤退了,到目前为止,虽未有确切下落,却也没有落在契丹人手里,否则,辽国早就用他们为质了。

    哪怕仍旧在逃亡途中,也有回来的希望!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找到他们!”

    说到最后,刘皇帝紧握着大符的手,语气斩钉截铁,向大符许诺道。虽然知道,这仍是在安慰自己,大符还是强打起笑脸,道:“但愿吧!”

    “忧神劳思,也只会伤害自己的身体,你现在,不要过度忧心于此,好生休养,把身体给我康复!”刘皇帝盯着大符,强势地说道。

    见状,大符两眼也精神了几分,轻轻点头应道:“官家有谕,我也只能遵从了!”

    看大符郁结的心情有所缓解,刘皇帝表情也和煦了些,体贴地帮她把被子盖好。大符也默默体会着皇帝的关怀,忽然表情一动,说道:“有一事,你要答应我!”

    “讲!”对此,刘皇帝直接道,一副我肯定答应的表情。

    “我知道你此前下了禁令,贤妃那边你不要怪罪她,曹彬是为我所逼,故而违你禁令,陈告远征军之事,你也不要惩罚他,干涉军政,你若是要怪罪,就对我施以惩戒吧......”大符平静地说道。

    闻之,刘皇帝笑了笑,道:“你放心,我并无怪罪之意。贤妃那边,我还觉得愧疚了,怎忍心责她!曹彬......罢了,我知其性子,怕也是极其无奈,方才据实告你。

    至于干政,就不必说得这般严重了,你我夫妻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若非此事关乎二子安危,你也不会如此逾越......”

    “多谢!”大符整个人彻底松弛下来。

    夫妻融洽了地交流了许久,一诉衷肠,大符探手推了刘皇帝一下,说道:“我并无大碍,只当静养些许时日即可,你方回幽州,想来也疲惫,去歇歇吧!

    去贤妃那里,刘昉乃是她的骨血,如今这般情况,她的心里也不好过!她素来是坚韧刚烈的性子,但这些日子也是难以释怀,几乎以泪洗面,你该好好抚慰她......”

    “嗯!”刘皇帝应了声,并没有矫情。二者之间的情分深厚,大符如今的地位,更不需要靠邀宠取悦来讨刘皇帝欢心,也没有把刘皇帝留在自己身边的想法,她也有大度大方的底气。

    离开大符寝殿的时候,刘皇帝眉宇之间再度阴沉了下来,不是因为漠北汉军与两个皇子的事,而是担心起皇后的身体。当初,皇后就曾病重过一次,这一回,又病倒了,虽然事起有因,但是仍旧不免让刘皇帝心中生出些顾虑。

    “必须给朕照顾好皇后,再出差池,朕唯你们是问!”对宫人们,刘皇帝就没什么好脸色了,语气严厉,近乎威胁地对几名侍候的女官、宫娥道。

    “是!”一干美貌娇娥被吓得够呛,紧张地应道,矫情瑟瑟发抖。

    大概是刘皇帝自己都觉得这么吓唬人有失体面,摆了摆手,对喦脱吩咐着:“去贤妃那里!”

    “是!”喦脱应命,更不敢耽搁,立刻在前引路。



    拂晓时分,天色暗淡,行宫之中,除了一些微弱的灯火,见不到多少光芒。北伐彻底进入收尾善后工作后,刘皇帝也再度从高度紧张的军政泥沼中摆脱出来,将各类事务都交给内外文武们操持。

    存着好生休息的心思,但还是早早地便从睡梦中醒来,惊醒。起身离榻,帮眼带泪痕仍在沉睡的折贤妃盖好被子,以免她着凉,取过衣架上挂着的厚袄,小声轻步地走出内寝。

    “官家!”见到清醒走出的刘皇帝,值夜的宦官与宫娥也不禁吓了一跳,慌张地行礼。

    刘皇帝当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觉过去,精神好了许多,内心之中积压的负面情绪,在抚慰皇后、折娘子的过程也消散不少。

    走出殿门,站在平整的廊道上,日益冷酷的冬风不断地往袍服的缝隙里钻,让刘皇帝不禁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紧束外袍,整个人也清醒不少。

    幽州的冬晨,暗淡无光,笼罩在一片浓浓的霭气中,刘皇帝静静地打量了一阵幽州行宫的早景,心情也更趋于宁静。

    碍于太医的叮嘱,刘皇帝不敢吹太久的冷风,尤其是这种早寒,很快就受不了回殿。榻上没有了男人,女人也很快苏醒了。

    见到在宫娥伺候下着装的折娘子,刘皇帝不由问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官家都起来了,妾岂能恋榻!”折娘子轻声应道,面色看起来还是略显憔悴,但人精神了不少。

    “去准备准备,伺候官家洗漱!”自己系好腰带,折娘子吩咐着。

    随着添灯加烛,寝殿内也变得明亮起来,折娘子也如往常一般,亲自伺候着刘皇帝的早起收拾,在她脸上,也看不出多少焦虑哀伤的情绪了,当然,很可能只是被她掩饰住了。

    幽州行宫与京城皇宫的节奏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当刘皇帝这个主人起来,开始新的一天,整座行宫也快速苏醒。

    同折娘子一道用早膳,将嘴里的饼嚼干净,一口喝完热粥,放下碗筷,接过侍婢递给的丝帕,一边擦嘴一边对折娘子道:“我先回前殿了!你在宫中也不需闲着,去皇后那边走走,商量商量刘昀的婚事,他年纪也到了。这小子,性子素来跳脱懒散,给他选个能管住他的良配!”

    提及五子刘昀的婚事,折娘子略感意外,面上却也终于绽开点笑容,不知觉间,她也要开始考虑自己所生二子的婚姻大事了。

    刘皇帝显然是想以此来分散一下折娘子的注意力,临走前,脚步停顿了下,还是肃然地留下一句话:“刘昉,一定会回来的!”

    “去把李崇矩召来!”去前殿的路上,刘皇帝袍袖一摆,冷冷地对喦脱吩咐道。

    或许是早有准备,李崇矩此番入宫觐见很快,不过两刻钟的工夫,便已屈身侍奉于御前。刘皇帝也没有似此前一般刻意冷着张脸,看着他,语气平静而温和,问道:“有没有进一步的情况?”

    这种状态的刘皇帝,喜怒不形于色,往往更让熟悉他的臣子们感到畏惧。李崇矩亦然,不过,他此番来,有所准备,因此没有过于惶恐。

    “陛下,臣此前在辽国俘虏中,甄选出了一名辽主身边的通事,经过救治,此人苏醒,通过审讯,再度肯定,杨、王二军并没覆没。

    根据这段时间下属打探收集的各类情况消息,臣已可以确认,杨业、王彦升二军向西逃亡,眼下很大可能陷在大漠西北,逃入金山以东地区!”

    “金山!”对于辽国地域刘皇帝是有个大概印象的,稍加思索,道:“那岂不是到西域北边去了?”

    “正是!”李崇矩颔首,说道:“经过臣等的分析,远征军兵败乌孤山后,面对辽军追杀,辽漠西北不可留,东面是追军,北面是漠西北残部,南面是沙漠戈壁,唯有向西,可得生路!”

    “金山以东是什么情况?那里是否有什么强大部族?”刘皇帝立刻追问道,显然,还是更担忧他们的处境与安危。

    李崇矩道:“回陛下,金山以东活跃部族为粘八葛部,是以回鹘后裔为主的部落,曾臣服于已亡之高昌回鹘,后又归顺契丹!”

    “那他们的处境仍旧堪忧啊!”刘皇帝拧着眉头。

    李崇矩却道:“陛下,粘八葛部组织松散,辽国对其也实行羁縻政策,统治并不牢固,当年辽军挺进西域,曾大肆征召其部众为仆从,在西域血战中死伤惨重,因而同辽国朝廷日益离心离德。

    由于路途遥远,辽国对漠西北的统治,实以西北路招讨司所辖为主,也就是远征军攻掠之地,对于金山以东的粘八葛部人,统治十分薄弱。如今大汉声威远扬,兵势遍及域外,而辽国连遭挫败,其势不再,那些本就离心的部族,未必敢再帮助契丹同大汉为敌。

    这些部族的实力,也不算强大,因此,败军若是向西撤退,确有转危为安的可能。而自乌孤山兵败,已两月有余,这么长时间,若真有失,也早有消息传来了。

    籍此,臣大胆猜测,或许会遭遇一些困难,但远征军在金山!”

    听李崇矩这一番话,刘皇帝不住地点头,思吟几许,他脸上的生气仿佛活跃了些,对李崇矩道:“既然如此,那就继续朝这个方向打探寻找!”

    “臣已下命令,沿此线索跟进!”李崇矩表示道:“不过,若败军真在金山地区,想要打通联系,最好从西域着手!”

    “哦?”闻之,刘皇帝眉头顿时一挑,思维顿时发散,道:“当年辽军西征西域,就是走金山、越流沙的吧!”

    “正是!”

    “这可真是越来越远了!”刘皇帝叹了一声。要知道,就目前刘皇帝所处而言,从幽州到金山,直线距离都得有个四千里,这么漫长的距离,光行程赶路,就不知要靡费多少时日,更遑论不是一路坦途,荒漠绝域、高原山川、各类部族,都是障碍。

    “西域的事,朕原本还打算先放一放,日后再说,如今看来,却要尽快着手了!”刘皇帝说道。

    此前,来自西域的形势报告,也曾几度呈抵刘皇帝案头,郭进以及卢多逊二人,都曾上表,希望朝廷能放开限制,多加支持,以剿灭辽军残部,击破黑汗军,以定西域。但因为那不是重心所在,都被拒绝了。

    刘皇帝考虑了下,对李崇矩道:“这样,你先派人,涉及金山,与那里的部族取得联系,朕要更确切的消息!”

    “是!”

    “时下已经至深冬,纵然他们真在金山,短时间内也难以援应!”刘皇帝目光有些迷离,喃喃道:“也不知,他们处境究竟如何了,但愿安好吧!”



    “不过,总算有些眉目,看见了希望!”深沉地感慨一句,刘皇帝的目光再度投到李崇矩身上,虽然只是种隐约的感觉,刘皇帝身上的阴霾似乎消散不少,目光变得平和了些。

    此时的李崇矩,有种重压之下得到解脱的释然,但神情之间的疲惫却凝沉如坚冰一般难以消融,整个人也显得苍老了几分,可见在过去这段时间内,李崇矩也承受了大量的压力。

    “这些时日,一直忙于此事,你也辛苦了,也放松歇歇,年纪也不小了,注意身体!”刘皇帝似乎也恢复如初,以一种亲切的语气对李崇矩关怀道。

    “谢陛下!”李崇矩态度不见松懈,恭谨地应道:“不寻回远征军,不确定二位皇子安危,臣不敢有任何懈怠!”

    “好了!尽力而为即可,做事去吧!”刘皇帝轻轻一笑。

    “臣告退!”

    一丝不苟地告退而去,李崇矩一举一动都不敢表现出疏忽,自北伐以来,他与武德司可连吃挂落,屡遭刘皇帝不满。而刘皇帝表现出的态度,也令其惊惧。

    他李崇矩是何人,武德司使,大汉郡公,朝廷忠臣,刘皇帝最初的侍卫军官,是一路跟着刘皇帝从河东走出来的乾祐元臣,经历过生死考验,风风雨雨二十余载,直至如今。

    说出去可能都不会有人信,作为掌管武德司的大臣,刘皇帝心腹中的心腹,李崇矩在刘皇帝心目中的地位竟然会动摇。但这确实发生了,而李崇矩此前也清晰地感受到了。

    诸多在刘皇帝身边的文武,大多学会了一个词,叫作谨慎。即便性格张扬的,也在漫长的刘皇帝统治之下学会了如何谨慎,如何在他面前谦恭。当然,张狂桀骜的,大多吃亏受教训,不论是早年的杨邠、王章等重臣,还是王彦升这样的骁将,他们都有发言权,乃至王著、韩通这样的亲信文武,都有过类似的黜落经历。

    而李崇矩在乾祐文武之中,是属于比较低调的,他的才华或许不够瞩目,但忠诚勤恳,极守本分,更知道谨慎为何物。

    要知道,前任武德使王景崇死于狱中,受命主掌武德司,在了解武德司的内情之后,当时就惶恐地表示,此机构非人臣所能掌控,谨慎谦辞。

    有了此番的波折,李崇矩也开始难以自安了,一是性格作祟,二则是武德司这个特务机构的性质导致,而李崇矩,在武德司任上,已经整整十八年有余,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太过漫长了。

    即便李崇矩一向本分,从无逾越,但在武德司,属于他的烙印也异常深刻。时间越久,影响力随着武德司的壮大而壮大,但这显赫权威带来的风险也在不断积累沉淀。

    武德司前后一共三任司使,奠基者寿国公李少游,那是刘皇帝的发小,皇亲国戚,早早地脱身,需要武德司的威慑,仍旧是风光无限的朝廷重臣,乾祐二十四臣。

    第二任王景崇,对武德司进行了近乎野蛮的扩张壮大,比较倒霉地死于非命,亡于狱吏之手。而李崇矩在武德司,承担的是一个稳固发展的角色,十八年下来,影响几乎浸透其中。

    但是,在帝制时代,尤其在皇权强盛的刘皇帝时代,李崇矩在武德司的权威有一个最终的基础,那就是刘皇帝的信任。

    过去的近二十年,没有变质,几乎没有任何动摇,但是,如今看起来,形势似乎开始发生变化了。

    作为一个为人所嫉的特务头子,当皇帝的猜忌心理攀升之时,他的处境如何,可想而知。再加上,武德司外,还有军情司,还有屡现峥嵘,暗中针对竞争的皇城司,这都给李崇矩带来巨大的压力。

    当然,也幸好有个不怕非议皇城司分担了大量仇恨,否则武德司与李崇矩承担的压力会更大。

    离宫之时,李崇矩不由回头望了望刘皇帝所在,殿台楼阁虽然不如两京那般雄伟壮丽,但那象征着皇权的威严,却一般无二,令人心悸,也令人心寒。

    “唉......”重重地叹息一声,李崇矩眉头间萦绕的忧虑不见消散,反倒更加沉郁了。慢步于宫墙之内,脚步一步比一步沉重,行走于冷风中,李崇矩有些老迈的背影也愈显萧索。

    这些时日,忙碌着远征军探查工作之余,李崇矩也在思索着刘皇帝的不满来源于何处。他不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但终究有其为人处事的智慧,思虑总结到最后,方才意识到,或许并不在于武德司的一些懈怠与疏漏。

    偌大的帝国,复杂的部司机构,成千上万的官僚将吏,有哪个衙门,有多少文武是完全没有出现过差错的?

    说到底,还是武德司这个敏感的机构,影响既大而又如空中楼阁一般的权势,他在武德使任上,待的时间也太久了,久到人麻木,久到刘皇帝习惯。

    然而,如今刘皇帝似乎已经开始不习惯了,开始带有有些让人难以揣测的异样目光,这落到李崇矩身上,就显得危险了。

    “已经快到知天命之年了,忙完这最后一桩差事,或许,也该退了!”踏出行宫,李崇矩再度回首,望向处在暗淡冬日之下的幽州行宫,默默自语。

    不得不说,刘皇帝今年以来的表现,流露出的那些情绪,让李崇矩害怕了,惶恐了,不安之下,开始寻求自保,想要脱身自安了。

    当然,李崇矩不敢有什么逾越,有什么异想天开留后手之内的胆大想法,即便有那个条件,也没那个胆量,甚至连怨恨的情绪都不敢有。

    他虽然主掌武德司近二十年,但真的就对全司完全掌控了吗?这一点,他自己都没有信心。刘皇帝对他的信任,又有几分保留呢?这点,李崇矩从前没有想过,如今,则是不敢想。

    说起来,李崇矩更适合做一个纯臣,为官僚,做将领,他可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一心忠于王事,成为一代名臣名将。

    然而,人生际遇如此,被刘皇帝强推到武德司,成为一个毁誉参半、是非缠身的鹰犬爪牙,到最后,安危难料。不过,当年之所以用李崇矩,又何尝不是对他的信任与看重呢,这可不是随随便便换个人,就能让刘皇帝安心。

    事实上,在刘皇帝这儿,他对李崇矩还真没有太多偏见,也没有过多愤怒,仍旧是信任的。或许在刘皇帝看来,他发过的火,生过的怒,只是就事论事。

    但是,他表露的那些情绪与意见,却往往意味着他心思的变化,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而谨慎敏感的李崇矩,体会到了,也有了脱身避祸的觉悟,即便在刘皇帝这里,并没有那么严重。

    当然,李崇矩有退避自保的想法,最终仍旧取决于刘皇帝,在此事上,李崇矩仍旧没有多少发言权。他能够做的,只是把当下的差事完成好,然后伏乞皇帝宽仁,放他自由,解他心中不安。

    至于其他的,真的做不了太多,或者说不敢做太多,说太多,否则,真引得刘皇帝猜忌了,那自保,就直接变成自杀了。

    他李崇矩是皇帝侍卫出身,关系亲厚,当年的定国公张彦威呢,还不是莫名其妙地自杀了,李崇矩可并不觉得自己比张彦威强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