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之中,结了个亲家,气氛都多了亲切,君臣二人一番畅谈,行驶在寒风中的銮驾内,不时爆发出一阵痛快的笑声。
赵匡胤自是极为欣喜,能与皇家结亲,已是荣幸,但能直接与太子加深关系,就属于喜上加喜了。他当然不会觉得,一个太子侧妃会委屈了自己女儿,要知道,如今的太子妃可是慕容家的人。
这么多年了,随着早期的开国将帅功臣逐渐退居幕后,年富力强的赵匡胤则益加突显了,到如今,赵匡胤也才四十多岁,当年的晚辈,也彻底成为一派大佬,国家柱石。
再加上名列乾祐二十四臣,赵家在大汉的地位,也是在不断攀升的,十分显赫。若再加上此番在辽东战场上无法抹杀的功绩,资历名望更得到提升。
但即便如此,赵匡胤也没有自信,能够完全盖过慕容家。哪怕慕容延钊已经死去有些年头了,但赵匡胤也不敢说自己的声望能够比得过他,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大汉卫公可一度是大汉第一将帅。
当然,慕容延钊的病逝对慕容家而言,声势确实有所滑落,但慕容家也不只慕容延钊一人,似慕容延卿、慕容延忠这样的顶梁,虽然远不如慕容延钊,但也是朝廷宿将重臣。
而慕容延钊子嗣颇多,不乏精英人才,慕容德业已是州府大员,慕容德丰更是太子心腹近臣。比起慕容家,他赵家仍旧靠他撑着,兄弟赵光义虽然也是颇受皇帝关照,总体而言,还是太单薄了。
因此,不论怎么说,能把自己女儿送到东宫,对赵家的好处,绝对是巨大的。再加上,一直以来,太子对他都是十分尊重的,太子监国秉政期间,也多向他请教。
如果不是刘皇帝主动提,为免引发猜忌,赵匡胤也不会动这心思,但这是刘皇帝主动要结亲,他当然不会拒绝。
再加上,考虑一下皇帝定下这份姻缘的原因,除了拉拢性质的政治联姻,或许也是东宫的那点问题,太子妃无所出,有心人可都关注了,赵匡胤显然也是有心人。
倘若,自家的女儿,能够有幸诞下皇孙,那么......
同刘皇帝交流期间,赵匡胤的心思是百转千折,越想脸上的笑容越掩饰不住。相比于赵匡胤,刘皇帝的考量,就相对简单些了。
最主要的,就是因为太子无后,帮他充实一下后宫,同时,左右是政治联姻,赵匡胤有这个资格同自己做亲家。刘皇帝倒也不怕赵家声势地位继续抬升,大汉的外戚已经够多了,也不怕再崛起一个。
“陛下,燕山道军报!”伴随着一阵马蹄声急来,内阁学士张雍在外禀报。
没有被打扰到的扫兴感,看了看赵匡胤,反而来了些兴致,应道:“呈上来!”
眼下刘皇帝所乘銮驾,几乎是座移动的寝殿,刘皇帝自居卧室,喦脱等三名内侍则伺候在前边。
张雍没敢入内,登车之后,只是佝身于门口,呈上急奏,禀报道:“董遵诲将军已率军掠辽上京而返!”
“哦?有什么收获?”刘皇帝翻阅的同时,问道,语气中带有少许的期待。
“破辽五城,兵胁上京城,杀四千余人,掠一万人、四万牛马羊驼牲畜而归!”张雍干练地答道。
“终是没能破了上京城吗?”对于所述战果,刘皇帝似乎并不看在眼里,略表可惜地说道。
“兵临之际,辽军集众而守,我军缺乏攻坚武器,再兼天气严寒,辽主率军而返,未免有失,不得不及时后撤!”张雍道。
刘皇帝审阅着军报,来自王彦超,上边所述董遵诲军领军北方的经过,很是详细。说起来,在刘皇帝决议出兵,远袭上京之后,王彦超那边动作很快。
董遵诲所率领汉奚联合骑兵,总计一万五千余骑,号称两万,于十月十日,自大定城出发,在向导的引领下,冒着风寒,直扑上京。
到二十日时,已然饮马潢水,上京周边,因为耶律贤当初南下,本就处于十分空虚的状态,各地留兵,很少,即便加上从奚部逃回的少量部卒,也不足万人,还要兼顾整个上京及其周边的防御,显然是不可能的。
原本,南面还有奚族的拱卫,以保障其安全,不受兵灾威胁。但是,筹宁率领奚人的北反,是谁也没想到的,不只使辽廷构建的防线崩溃,损失了上万兵马,还使上京彻底暴露在汉军的兵锋之下。
董遵诲这支汉军北来,实实在在钻了个大空子,当汉旗高扬于潢水之畔时,诸城恐慌,上京震动。
在辽国,围绕着上京周边,是设有不少州城的,董遵诲将潢水南岸的城邑扫荡一空之后,便迅速北渡,先破饶州,然后兵进上京城。
不过,比起周遭那些小邑小城,上京毕竟是辽国都城,还是有一定防御的,最重要的,在敌情突来,形势恶化之际,有个人站了出来。
萧思温!
萧思温此人,要说他有什么惊人的军事才干,那倒不至于,但关键时刻,还是表现出了一些担当。不像在通州之时,选择逃回上京,这一回,主动揽过责任,同辽国的一些贵族大臣联合起来,出人出力,聚集部卒,据城而守。
危难之际,有的人会顶不住压力而陷入崩溃,而萧思温这老酋却顶住了压力,迎难而上。当时的上京,人心纷乱,一片板荡,居然在他的周旋之下,稳住了。当然,那毕竟是大辽的都城,是契丹建国半个多世纪的中心之地,还是有一定凝聚力的。
面对这种情况,董遵诲也没有强来,而是分派兵马,扫荡上京周边那些没有撤干净的城邑部族,自己则率主力逼压上京。
不过,上京城内虽然聚集了数万人,甚至能够临时武装出两三万人的军队,但萧思温可不敢出城与战,只是一味坚守,他看得很清楚,汉军远来,且缺乏攻城手段,只要安心守城,就可无虞。
虽然被动防御,往往容易失措,但两军之间形势特殊,汉军根本无法久留,拖下去,时间也是利于守军的。
董遵诲沉心静气近十日,但见上京城巍然不动,守军稳如泰山,不受挑衅,不受刺激,也十分无奈。
进入十一月后,气候是越发寒冷,局面仍旧没有丝毫变化,僵持不下,董遵诲已生退意,他可不是莽夫。
连番挑衅无果之后,终是招还诸军,汇合之后,果断带着缴获南撤了。不过或许是气不过,临走之前,让全军对着上京城放了一泡尿,以示羞辱。
去得快速,回得也干脆,甚至于耍了些虚招,都没有给上京辽军追击的机会。也正是董遵诲退得快,在山阳遭受惨败的耶律贤,在经过一个多月的收容休整,也归来了。虽然是疲兵败卒,若是撤得慢些,配合上京城的人,即便不能重创董遵诲军,缴获的战利品恐怕也难以全部带回。
到十一月二十日,董遵诲领军,返回大定城。这一趟,虽然没能攻破上京城,取得最辉煌的战果,但对于辽国的打击绝对是重大的。
经过董遵诲那么一番掳掠杀夺,上京这片辽国核心的统治地区,也是一片狼藉,元气大伤。可以说,自北伐以来,偌大的辽国,已无一处未受战乱侵袭了,辽国的统治根基再一次遭受动摇。
“这个董遵诲,竟是如此混人一个,哪里有天朝大将的风度,不成体统,他留下那数万人畜的屎尿,对辽国而言,也算羞辱之极了吧!”刘皇帝将军报递给赵匡胤,笑骂道。
看那笑呵呵的表情,就知道,刘皇帝确实是被逗乐了,并不是真的责怪董遵诲。赵匡胤快速浏览了一遍,也不禁一乐,说道:“董将军还是这般豁达洒脱,不拘小节,臣看他,是被辽军的贵龟缩避战给惹恼了!”
“有此一举,你这个故交,怕是要留名于世了,大汉史册上,必定有他这一笔奇谈逸闻!”刘皇帝笑道,颇为开怀。
说起来,不管是董遵诲,还是王彦超,在赵匡胤早年未发迹,游荡中原之时,同二者之间都有些交集,并且是段不怎么愉快的经历。
但是,这些年来,刘皇帝听闻,赵匡胤与二者之间,却有不少联系,或许是赵匡胤地位高了,又或许是赵匡胤器量十足,不拘过节,但不管怎么说,赵匡胤在为人处事上,确实有其魅力,这也让刘皇帝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总得来说,董遵诲表现还是不错的!”心思放回这则军报上,刘皇帝表示道:“临机决断,不莽撞,知进退,这是大汉的宿将啊!”
董遵诲也算是将门之后了,从小在军中摸爬滚打,在大汉军中,不是那种让人瞩目的统帅,却属于中坚将领,二十余年军旅生涯,带兵经验十分丰富,作战指挥老练,或许没有挽狂澜于既倒的能力,但就是能济事。
“陛下说得是!虽未能破辽都,虏其公卿、朝臣,但能全师而返,缴获丰盈,已属难得了!”赵匡胤道。
“未能攻破辽都,固然可惜,却也无伤大雅!”刘皇帝道,嘴角带上了一些玩味:“有此一遭,辽国形势,必然更是雪上加霜,积重难返,辽主既然已经返回,就是不知,他会如何收拾?”
赵匡胤思索了一番,语调轻松地说道:“经过北伐以来的连番打击,可以说,辽国国内的局势,已然彻底糜烂,财税之地尽失,人口损折大半,部族遭受重创,军力更是所剩无己。
又值寒冬,寻常年岁,都难轻松度过,而况且如今这等恶劣的情况。臣料想,即便熬过了这个冬季,待来年开春,辽国国内也不会安定。
哪怕辽主想要安心休养生息,都会分外困难。辽东失守,固然痛惜,但奚人归附大汉,则是难以弥补的重创,再兼契丹本族军队、部族的大量伤亡,更丧其元气。
塞北诸族,与契丹本非同源,过去慑其强盛,臣服听命,如今契丹在大汉的打击下,实力势力严重衰退,他们岂能再如从前,俯首听命?
甚至于,契丹诸部族,能否在战后安定下来都是问题,契丹在塞北的统治,必有反复,而辽主的地位,恐怕也将岌岌可危......”
“赵卿对辽国的形势,看得很乐观嘛!”刘皇帝咧嘴一笑。
辽国形势越糟糕,对大汉自然是越喜庆的事情。笑容一敛,刘皇帝严肃些:“若依卿言,辽国甚至可能不战自溃?”
“臣只是根据既有情势,稍加推测!”赵匡胤想了想,还是保守道:“不过,契丹立足塞北,称霸域外五十余年,此番根基重创,或许就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辽国也尚有一些精英残存,或许他们能同心协力,共度时艰呢?”
“除非朕不闻不问,除非大汉坐视放任!”刘皇帝淡淡地道。
没错,如果没有大汉继续纠缠插手,那么辽国情况再恶劣,凭借着那些底蕴积累,凭借着辽主与那批极具才干的文武,未必不能慢慢收拾。即便难以再恢复往日的荣光,但也不至于彻底崩溃。
但是,有大汉这个庞然大物在难免虎视眈眈,辽国根本不可能有一个安定的外部环境。
事实上,从开宝北伐之后,一直到如今,虽然没有彻底打垮辽国,但是局面已经定下来,未来形势的发展,也是有迹可循的。
汉辽两大帝国之间的碰撞,是全方位的,而最终的结果,是辽国这个过去与大汉并立称雄的草原帝国,陷入沉沦,堕入衰亡的深渊。
赵匡胤的那番见解,也是有依据的,契丹虽然称霸五十余年,辽国更是汉化极深,权力制度比起历史有极大的进步,但本质上仍旧是个以草原部族为根本的游牧王朝。政权的稳定性并不强,过去强盛之时,自然是如日中天,诸族臣服,一旦遭受打击,声势不在,那滑落也是迅速的,何况,这一次,遭受的是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可惜了!”嘴角带着笑意,刘皇帝有些感慨:“自阿保机崛起,契丹五代之基业,就此沉沦了!”
“陛下雄视古今,泽被四海,威及八方,小小契丹,纵可称一时之雄,也终难与我中国天朝相抗衡!”赵匡胤开舔。
听其言,刘皇帝以审视的目光看了看赵匡胤,心中有点恶趣味,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觉异样,脑海中不免浮现出“大宋”那个人人可欺的时代景貌。
“辽国是要衰落了,可是,大汉此番北伐,付出的代价,同样不轻啊!不瞒赵卿,这段时间,朕听取北伐所费,那么多将士伤亡,那么严重的钱粮损耗,观北方百姓之困,也不禁有些后悔,发动此次北伐了!”刘皇帝唏嘘道。
刘皇帝这显然是言不由衷了,他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后悔,即便真后悔了,也不会说出来。
赵匡胤还是很体贴圣心的,说道:“代价固然惨重,但收获相比,还是可以接受的。大汉屹立中原,四境之内,唯辽一敌,籍此消灭北患,巩固疆土,再大的损失,也值得。再者,契丹与大汉并立,陛下不将之剪除,难道还要等待后人吗?”
听其言论,刘皇帝爽朗一笑,一直以来,赵匡胤在很多事情的见解上,都是趋于保守的,就拿北伐来说,就未必那么支持。如今,形势变了,大汉的天空,豁然开朗,说出这些话来,也是一点都不尴尬。
“到此为止,北伐算是彻底结束了!”刘皇帝幽幽说道:“得让大汉官民,好生休养一段时间了!”
刘皇帝此言,也算定下了接下来,大汉的军政方向,偃武止戈是不可能的,汉辽双方仍旧属于战争状态,北方有极大可能的风云激荡,刘皇帝也不可能不插手,但是,与民休息,会是基调。
这么多年了,不论多么地刚愎雄猜,也不乏一意孤行,但关键时刻,刘皇帝始终还是保持着理智的。
“张雍!”刘皇帝唤了声。
“臣在!”车门外张雍的身体又矮了些,应道。
“拟诏,嘉奖董遵诲军,让燕山道官府,多备一些酒食,前往犒劳!另外,以董遵诲为燕山北道巡检使,留驻大定城,总理奚地防务,弹压奚部!以李汉琼为燕山道都指挥使,王彦超调任西京,再作安排!”刘皇帝想了想,吩咐道。
“是!”
吩咐完,刘皇帝看向赵匡胤,道:“王彦超坐镇边关十数年,此番领军北上,作战也辛苦了,如此将臣,该让他回京城享享福了!”
赵匡胤当即道:“陛下体恤关怀,臣感佩万分!”
开宝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卡在新年到来之前,经过一段漫长而冰冷的旅途,御驾终于抵京,时隔近半载,刘皇帝再度回到洛阳。
在南渡黄河之前,刘皇帝原本是打算去开封的,毕竟自从西迁洛阳之后,刘皇帝就没有正式地回过开封。
不过,稍加考虑,还是放弃回开封的想法。如今朝廷的主体在洛阳,国家又处于需要稳定休养,一系列北伐的善后事宜需要处置,他若是待在开封,就显得不那么恰当了,毕竟若是再让朝廷暂迁东京,又是一堆麻烦,完全没必要。
说起来,虽然已经在洛阳待得习惯了,但对于开封,还是时不时地生出些想念的,毕竟是待了近二十年的地方,难免有所眷恋。
“臣等恭迎陛下凯旋!”乾元殿前,在宰相赵普的率领下,文武百官齐聚,以迎銮驾。
虽然如往常一般,刘皇帝降诏,不做大举迎奉,但皇城之内,赵普还是组织起了一场迎驾仪式,在京诸部司主官以及公卿们皆在。
近半载未见,再看这些大汉的高官重臣们,刘皇帝有种陌生感,不过这些人对自己的敬畏,还是熟悉的。汉宫还是如此,只是时值深冬,更加冷肃了,但随着主人的回归,终将会回复如初。
“众卿免礼平身!”刘皇帝自銮驾而下,扫了一圈,摆摆手。
“谢陛下!”
“陛下躬亲视事,北巡督战,如今载誉归来,满朝振奋,内外臣民,也可安心了!”赵普上前陪着刘皇帝,当宰相后一向以冷面示人的他,此时脸上带着谦恭的笑意。
“哦?朕不在京中,让臣民们不安了吗?朕收到的消息,在赵卿的带领下,朝廷可是安好,运转良好,井然有序!”刘皇帝笑着对赵普道。
刘皇帝可知道,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赵普在京中,可是意气风发,纵然谈不上骄横跋扈,也可以说是一言九鼎,大权在握,宰执天下,或许就是他过去真正追求而难得的事情。
不过,随着刘皇帝的归来,一切又得回到过去的状态了,即便刘皇帝大胆放权,但只要他人在宫中,对于这些大臣而言,不论你权势多高,都要笼罩在刘皇帝施以的压力之下!
闻言,赵普立刻开舔,道:“陛下才是大汉的主心骨,臣蒙陛下不弃,委以朝政,却也只能勉力维持,如履薄冰,如今陛下归来了,人心立定,臣也可稍释重负!”
“哈哈!赵卿谦虚了,将朝政交在你手上,朕很放心!”刘皇帝抬手,亲和地拍了拍赵普肩膀,爽朗一笑。
巍峨雄壮的乾元殿如山岳一般矗立于北风之中,刘皇帝望了望,目光中闪过少许亲切,不过,并没有入殿坐朝,沿着梯级御道,往垂拱殿而去。
东京崇政殿,西京垂拱殿,都是刘皇帝日常所居的寝殿,而从这两者之间,也可以看出刘皇帝的变化。
“不让你们迎,你们也迎了!”大马金刀地坐在尚冰凉的龙座上,群臣参拜,刘皇帝很是干脆地道:“赵卿说你们心中难安,如今,朕已回朝,你们也见过了,可以放下下了吧!
京中一切如旧,尔等各归本职,不要朕回来,反而骚动难安,徒生波澜!朕旅途疲惫,也有些乏了,你们先退下,朕翌日再升殿坐朝!”
“臣等告退!”刘皇帝这番话,让一干臣工有些失望,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应下,告退而去!
“赵普、宋琪、石守信、潘美留下!”刘皇帝又多了一句,这四人,乃是留京最主要的人重臣。
“是!”
“朕不在的日子里,辛苦诸位了!”众臣散去,刘皇帝也收起了他的威风八面,看着几臣,面容和煦,说道:“尤其是赵卿、宋卿,总领朝政,调理阴阳,不易啊!”
谷“臣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得到刘皇帝的褒扬,赵普立刻躬身表示道。潘美、石守信也是一般。
这四臣中,也就赵普,最显意气风发,权势仿佛有滋补效果一般,繁重的政务,非但没有压倒赵普,反而使他精神而具魅力。
相较之下,宋琪的气色就要差一些,面容间仿佛萦绕着少许的晦色,他可算是忧国忧民了,多虑多劳。
“有几件事,朕交待一下!”看着几臣,刘皇帝抬指。
“陛下吩咐!”听此言,赵普几人顿时肃然。
刘皇帝言语,简洁有力:“其一,南郊设坛,敬拜天地,祭告祖宗;
其二,大军凯旋,准备一场进城献俘仪式;
其三,关于北伐,帑藏所用钱帛,官仓所耗钱粮,武库所费军械,各地抽调民力,前线所损将士,朕需要一个详细的汇报,朝廷也需要做一个总结;
其四,朕打算奉行与民休息之政,中枢这边,当拿出一份养息的政策来;
其五,北伐议功,兵部尽快议定功勋,将士官民赏赐抚恤,准备措施,以慰功臣;
其六,快开年了,西京准备一场庆典,这一年,朝廷上下,官民百姓,日子都不好过,以一场庆典,迎接新的一年。”
刘皇帝的语速并不快,甚至显得有些慢,但一口气吩咐下来,显得十分顺畅。而听在赵普等人耳中,却大感压力,皇帝一回来,却是千头万绪,虽然有些事情,他们已经做在了前头,但被刘皇帝这么淡定地一逼,也有种手忙脚乱之感。
不过,没有反驳的余地,赵普牵头称是。对他们的态度,刘皇帝自然是满意,语气也转缓,轻笑道:“事务或许繁重,但都是急务,还要辛苦诸卿了!”
“岂敢言苦!”赵普应道,对他而言,或许有这些事,才越有动力,若是干得漂亮,则更加显出他赵相的本事,赢得刘皇帝的欢心。
交待一番,刘皇帝也没有多留他们,吩咐退下,回到京城,刘皇帝下意识地觉得释然,但一放松下来,此前身心之疲,也一下子向他涌了来。
刘皇帝是真的感觉到自己有些精力不济了,实在不堪其负。
“爹,既已还京,还当好生休息,保重身体!”太子刘旸是见刘皇帝未加掩饰的疲惫,温言劝道。
刘皇帝朝着龙椅靠了靠,看着了刘旸,吩咐道:“朕也给你一个差事,这半年来,中枢处理的公务奏章,你去审阅一番,不求有什么问题差错,总要了解一番北伐期间国家的朝政情况!”
“是!”刘旸答道。
“还有!”刘皇帝又补充了一句:“既然回京了,你也不再是北伐主帅了,身份、思维要及时扭转过来,立足全国,总览大局!”
“儿明白!”
开宝八年年末的洛阳,自上而下,自官府及民间,都显得十分繁忙。本就是年尾,需要收拾总结的事务繁多,这一年中又经历了北伐这等地波及朝野的大事,就更添几分忙碌了。
刘皇帝的归来,对大汉的官僚们而言,起到了极大的鞭策作用,他在与不在,朝廷上下,诸部司衙,气氛都有明显的差别。
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不说要有多少亮眼的表现,至少不能出错,大量的行政命令自政事堂发出,而上情下达,也极其通畅,甚至不用似此前一般,需要赵普实时关注、督促,朝廷的办事效率,也空前提高。
这些变化,也就是刘皇帝带来的,很多时候,不需要他发句话,只要他人在那里,对下边的臣僚们就是一种鞭策。
而对于西京的广大百姓们而言,也是值得高兴的,倒也不是完全欢喜皇帝的归来,北伐的大捷,而是新年将至,同时洛阳的物价虽然仍旧居高不下,但粮油米面布这些与他们息息相关的物资供应,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回落后,到如今是彻底稳住了。京中市面上,仍旧有大笔的采购,甚至有些哄抢,不过,都是为了过一个新年。
整个洛阳,陷入了一阵极其喜庆的氛围之中,民间活力彻底释放。在官府的组织引导下,在数日之间,也有两次轰动性事件。
其一,自然是郊外祭天了,足有十余万百姓随驾观礼。
其二,就是最为轰动,也最为热闹的,一场浩大的凯旋仪式,在赵普与赵匡胤、石守信的安排下,操办得井井有条,数十民热情欢迎归来的将士,围观者自城外顺着天街延伸到皇城宫阙,拥者如堵,欢声如潮,气盖全城,声势远盖当初出征之时。
就这两件事,已经耗费了赵普等人大量精力,而紧跟其后,新年贺典也随之展开,连番的大动作,万众参与,与民同乐,在北伐这个大时代背景下,这个跨年也显得多了几分特殊。
原本,庆典放在开宝十年,会显得更隆重,更合时宜些,不过,有刘皇帝的要求在前,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也就是在刘皇帝抵京之前,对于这些事务,赵普等臣就受命提前做了些准备,否则以他再强的能力,在这种连续的繁务之中,也难免不出错。
即便如此,也让赵普手忙脚乱的,他还得分心他务。当然,承受压力最大的,要属洛阳府了,这等大规模的庆典活动,几十万人参与,方方面面甚至比指挥几十万大军还要困难,更加考验统筹调度能力。
为了维持秩序安定,洛阳府下属差役以及巡检司人马几乎全部出动,同时还从禁军借调两万军,以作维护。所幸,那一系列的庆典流程活动,不需洛阳府太操心。
背后的一切操劳与努力,刘皇帝自然不会去太操心,而在开宝九年正月朔,他见到的,自然一片繁荣盛景。
公卿伴驾,百官随从,刘皇帝亲登皇城定鼎门,接受万民朝拜,发表新年贺词。烟花井喷,璀璨当空,暮色之下,连片的花灯将皇城、河桥、天街点亮,清寒的夜风中,与会东京百姓,载歌载舞,放声高歌。
这也是新年庆典中,最高潮的一部分,刘皇帝最亲民的一段表演,即便如此,他仍旧是居高临下,俯视苍生。
而这之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区别也显露出来,大汉的贵族、官僚们,得以盛装华服,随驾入宫,在那灯火辉煌的乾元大殿,参与御宴,享受盛世奢华。
另外一个世界的中下层百姓们,只能游乐于灯市,流连于酒肆,所谓的与民同乐,都有种施舍的意味,大抵只有家人团聚,闭门过年,才是真正温馨所在。
乾元大殿内,自然是另外一番景象,灿烂的灯火,绚丽的彩绸,无处不透着华贵气质的景致,刘皇帝与他的臣僚们,共同构成一幅宫廷御宴的画卷。
画师黄荃父子,就如往常一般,默默记录着,准备用他们的妙笔,将这景象勾画出来。这些年,他们父子俩都十分高产,一系列画作,将进入开宝时代后大汉的宫廷景致描绘得淋漓尽致。
宴会的中心,毫无疑问,乃是刘皇帝,在场的统治阶级,与宫外的士民,有着巨大的鸿沟,而刘皇帝与这些公卿大臣们,也同样有着天堑般的距离。
乾元殿,毫无疑问是如今大汉最为壮丽的宫殿,进行一场容纳两千余人的御宴,也是绰绰有余,不见一丝拥挤。
筵席间,最喜悦,也最放得开的,当然得属那些从北伐前线回来的有功将士们了,这本身也是对北伐的一次庆功宴会,虽然稍显仓促,虽然具体的封赏还未出台,也足够他们开怀了,皇帝已然公开表彰了,而能与宴之人,都代表着他们会在赐爵授勋之列。
稳居乾元宝座,显得莫测而高深,也俯视的目光扫过这些大汉的显赫贵族们,望着这莺歌燕舞,听着这觥筹交错,刘皇帝却莫名地感受到了一丝寒意,不是春寒,而是高处不胜寒之感。
过去的刘皇帝,提倡俭朴,厌恶享乐,但这不知觉间,他却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对铺张、奢华,似乎也没有那么抵触了。
这是自己的变化,还是自己本质上就是如此?刘皇帝不禁有些恍惚,他的高官、重臣,对这奢华富丽,也显得十分适应,分外享受,对自己依旧是恭敬逢迎,但那发自内心的笑容,此时刘皇帝看着,却有些扎眼......
“陛下!”国舅李业也端着酒杯,登御阶而上,立定敬酒。
“过去一年,国舅也辛苦了,朕以此杯,略表慰劳!”刘皇帝回过了神,持杯回敬道。
“陛下言重了!都是臣应该做的!”李业的态度,恭顺得不得了,嘴角都快咧开花了。
殿内人声涌动,连宫廷礼乐,都带着一种贵气,听在刘皇帝耳中,却莫名地觉得有些扎耳,愉悦的心情中也增添了几分烦躁。
看着李业,刘皇帝招招手:“国舅上前叙话!”
闻言,李业顿时乐不可支,前来敬酒的有大量的贵族大臣,但被如此“特殊”对待的,到目前为止,只有他一人了。
趋步拾级而上,登上高台,直至御前,终于能看清刘皇帝的面容了,李业越发恭敬了:“陛下吩咐!”
看着他,刘皇帝问:“为筹备此番庆典,花费了多少钱?”
这个庆典,政事堂那边,是由李业具体操持的。而听此问,李业顿时愣了下,有些纳闷,心头也泛起了些嘀咕,原以为刘皇帝叫自己近前,是要说些体己话的,没曾想是问这。
莫非,是有人进谗,在此事上污蔑自己?李业不由得多想,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刘皇帝,只是他面上微带酒意,但目光十分慑人,心头一颤,赶忙应道:“回陛下,各项花费繁多,还需统计方知。”
“此事是你操持的?心中没有一个数吗?大概花费都不知晓?”刘皇帝面色不改,追问道。
李业越觉忐忑了,迎着刘皇帝的压迫性的目光,垂首低声应道:“约以三百万贯......”
“哦!”
刘皇帝应了声,没再多问什么,只是接下来的御宴上,他面容间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霾,即便笑,也是强做欢颜。
一身酒气,没有去袍服,甚至没有脱靴子,就那么闷头扎在御榻上,忠仆喦脱想要伺候刘皇帝,让他们躺得舒服些,却被刘皇帝一脚给踹开。
摔了一屁股蹲,胸前留下了点印子,也没有一点脾气,只是有些无奈,也有些畏惧,当然更关心的,还是官家没盖被子,若是受了风凉怎么办。
所幸,并没有让喦脱纠结太久,皇后来了,让他松了一大口气。大符仍是一派凤姿威仪,看了看有点邋遢地躺在榻上的刘皇帝,眉梢微弯,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准备一些热水来!”
“是!”喦脱赶忙应命,躬身蹑步而退,还朝侍驾的几名宫人打了个手势。
寝殿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寥寥夜风,透过窗扉的缝隙钻进来,吹得灯火晃动。看着躺尸一般的刘皇帝,大符轻轻地叹息了声,悄步上前,伸手别开罩在刘皇帝脸上的纱幔,看着他。
此时的刘皇帝,脸上除了明显带有醺意的红润外,还算安详,甚至于,隐隐发出些鼾声。接下来,就是符后亲自动手侍奉,给他脱靴,脱外袍,让他躺好,盖上被子,给他擦脸,细心而体贴,一通折腾下来,倒有些累到了大符。
而明显数是换了个人的缘故,刘皇帝显得很配合,很听话,任由皇后关爱。
被贴心擦拭过的面上,感到一阵阵的凉意,受此一惊,刘皇帝似乎也逐渐清醒过来。睁开双眼,眼帘所见,稍显朦胧,明亮的灯光,黯淡的殿室。缓了一会儿,大符那张雍容也逐渐清晰了。
“醒了?”
“嗯。”
“也没饮多少酒,怎么醉成这般?”大符问道。
“看来我是真的老了,精力不济了,连酒意都无法抗住了!”刘皇帝苦笑道。
“你才四十岁,何以言老?”听其言,大符说道:“你的酒量本就不高,依我看来,你是心中有事!开年嘉庆,何以如此郁郁?”
“你看出来了?”刘皇帝嘴角一咧,问道,也只有在符后面前,他才能显露出他最真实的一面了。
迎着刘皇帝的目光,大符叹道:“不要说我了,与筵的公卿大臣们,只怕没有看不出来的?他们,赵相公、李相公他们,或许正心头忐忑,陛下为何如此,是不是他们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闻言,刘皇帝摇了摇头,说道:“也是,像赵普这样的大臣,心思是何等机巧,嗅觉是何等灵敏,察言观色,揣摸上意,朝廷中有多少人比得过他?”
“你难道真对赵普有所不满?”大符不禁诧异,她虽然从不干涉朝政,但对朝廷中的事务人物,也是耳聪目明的,刘皇帝如何看重赵普,她也是清楚的。
“那倒不至于!”刘皇帝当即否认,道:“赵普这个宰相,做得是很不错的,有他在,朝廷上上下下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需我过多操心。
可以说,登基以来的历任宰相中,我最满意的就是赵普。甚至比起虞国公,在首相的位置上,他干得要更好。
虞公我素以师礼相待,他的才干不容置疑,他有宰相之功能,容人之气量,却缺乏权术,那是个君子,而赵普则不然,他不受清誉所累,专于实事,且颇具手段,不论在哪个职位上,都能发挥出其卓越的才干。
这样的人主持朝政,若君臣相宜,可省却皇帝大半精力,而不用负累于繁务......”
听刘皇帝这么说,大符点点头,道:“赵相公理政,确是干练!”
“既然如此,又因为何事,让你如此郁结?”大符问道。
闻问,沉吟几许,刘皇帝说:“你知道,此番北伐,朝廷消耗了多少钱粮吗?”
“不知,但定是个十分庞大的数额!”大符轻摇头。
“是啊!”刘皇帝道:“自西及东,直接服役于前线的将士民夫,计六十余万众,供养这么庞大的军队,对大汉来说,是个极重的负担。
前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国库所费,达八千五百余万贯钱,转运四百五十余万石军粮,这还只是粗略统计,只是其中最为主要的一部分损耗,实际耗费,还有所超出。
近九千万贯钱帛,即便以当下朝廷年税所入,也要将近三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自开宝年以来,朝廷近七年所储,基本消耗一空了。
赵普已然同我禀报过了,眼下国库已然亏空严重,宋琪已经代表财政司向我哭穷了!接下来,屯兵戍边,持续北伐,援边恢复,赏赐功将,抚恤士民,都还需要大笔支出。
宋琪同我讲,来年恐怕连发放官吏职俸,公卿爵禄,朝廷恐怕都有困难了!而两税之收入,来年必然锐减,三五年之内,也难以恢复到开宝七年的水平......”
“朝廷已然如此维艰?”大符玉容之间,也不免露出一抹惊讶。
她是个十分聪明的女人,注意到刘皇帝脸上渐露的疲惫之色,有所恍然道:“你是觉得,这几日的几项大典,过于铺张了吗?”
真的是聪明,一点就透,当然,也是她太熟悉刘皇帝,也容易窥探到他的心思。
刘皇帝抬手,抹了下自己的夹杂着几丝白色的发髻,悠悠说道:“庆典是受我之命举办,是为提振官民之气,我不后悔。铺张也可以接受,壮丽隆重由以显威。
只是,区区庆典,竟费三百万之巨,实在奢侈了!最令我感到心忧的,是满朝文武,却恍无所觉,乐在其中,肆意享受着这奢华。
我致力于打造盛世,然而,开宝仅过八年,大汉的公卿大臣们,似乎已然认为盛世已至,仿佛这等歌舞升平,就是盛世安康,天下太平。就像是,做给我看的一样!
更令我心寒的,我自己,似乎也隐隐有些享受了......”
听刘皇帝这么一番话,大符默然,探手轻轻抚在刘皇帝面颊,似乎想用她手中的温热抚慰刘皇帝心头的那股不适与焦虑。
“你近来,是太过疲惫了!”大符道。
顿了下,继续以宽慰的语气,说道:“我仍记得大汉建国之前,契丹南寇,中原陆沉,天下纷乱,民不聊生,盗贼烽起,那是我虽是闺中一女子,却也粗知民间疾苦。
乾祐初年,国家仍不安定,内忧外患,朝廷拮据,黎民困苦。过去的岁月,固然艰苦,值得铭记,但终究已经挺过来了。
你励精图治,富国强军,孜孜以求的,不就是如今的太平安康吗?这些年来,我虽处深宫,却也常闻民间,日渐繁荣,百姓生活益足。
百姓们都是如此,而况于贵族官员们?若非条件所限,又有谁愿意甘于艰苦清贫,人人都是乐于安康的,你也不能再如过去一般苛求内外上下,坚持朴素。
短时间内,他们畏惧于你的权势威望,或许会掩饰收敛,但久而久之,定会对你生出怨言。人之本性,总有好安逸、恶劳苦的面,你也要适当理解这些。
不过,眼下国家既然艰难,也当有所节制,奢侈铺张,也确实不该提倡,但你也不要过于郁结于此......”
“大符啊,德比长孙,说得就是你啊!”听大符一番宽慰,刘皇帝笑了笑。
闻之,大符温婉一笑,应道:“我只是你的符皇后!”
“二郎,你知道你最让人敬佩的是什么吗?”大符的目光变得十分温柔,轻声道:“在我看来,不是那些为世人景仰、永载史册的丰功伟绩,而是永远能够保持清醒,虽不乏操之过急、一意孤行的情况,但要紧时刻,总是睿智冷静。
二十余年下来,朝野上下,对你大唱赞歌,奉若神明,但并未醉心于那些夸耀与奉承之中,反而时时回顾,不忘自省,对于一个像你这样的帝王来说,这太难得了......”
“你这难道不是在奉承我吗?”听其言,刘皇帝呵呵笑道。
“固然有恭维之意,却也言如其实!”大符道。
“不是我冷静理智,而是我这个人多疑!”刘皇帝自嘲道,毫不避忌地在符后面前道出心里话:“疑人,也疑己!旁人保守时,我激进,旁人兴奋时,我恐惧!
三省吾身,那是先圣贤哲才做得到的事,我褪去龙袍,也只是个凡人,这么多年了,犯的错不少,后悔的事也多,眼下,有些茫然罢了......”
“你可不能迷惘!否则,国家朝廷、江山社稷、天下万民,如何依存?”大符劝道。
“江山社稷我担其责,但天下万民,可不是为了我而活着的!”刘皇帝摇了摇头。
同大符一番交谈,刘皇帝的心情也明显好转许多,来了些精神,坐起身来,拿个靠枕依着,示意大符上榻。
夫妻俩依偎着,刘皇帝悠悠然地说道:“自乾祐元年算起来,我已经在位二十三年了,这么长的时间,或许已经让人感到厌烦了!”
听此言,大符倏地一下坐起身来,偏头看着刘皇帝:“何出此言?”
“换个弱势些的皇帝,于那些贵族、将帅、大臣,就是伺候的宫人而言,都会舒服自在得多,家国天下,也不会有这般多的折腾!”刘皇帝轻笑着道:“黎民百姓,姑且不论,倒是朝廷里的公卿大臣们,天天见我,时时请安,他们,难道就不会感到厌烦?”
“你这话,若是传出去,让宫城内外、朝廷上下,如何自安?”大符轻轻摇头,注视着刘皇帝说道。
“我也就同你说说,你可不能传出去了!”刘皇帝。
“二郎,今岁以来,你是负担太重了,以致心疲神乏!”轻轻靠在刘皇帝身上,大符温声道。
“可能是真的累了吧!”刘皇帝的语气中带有少许怅惘:“过去,我常谕群臣,欲效贞观之事,也曾自比唐太宗!唐太宗在位,也就二十三载......”
见刘皇帝意兴阑珊,大符道:“你还说过,要功盖汉武,汉武帝可是在位五十余年的,二郎在位,可还未及其半呢!”
刘皇帝当即道:“我可无意同谁比在位年长,刘彻在位五十余年又如何,老来昏聩,陷国家于危亡之境,唐玄宗在位时间不短吧,一场安史之乱,盛唐繁华,化作飞灰。这两年,我确是大感精力不济,有力不从心之感,你也曾劝过我,但这懈怠之心,总是难免啊......”
这样的话,也只有在皇后面前,刘皇帝才会掏心掏肺地说出来了,而大符听其言,脸色变了变,却终究没就此与之深谈,只是用她的温柔与贤惠抚慰他......
夫妻二十多年,大符太了解刘皇帝了,虽然往年大符屡屡表现出她的强势,但也是分事情的,实际上,大部分时候,大符还是小心逢迎着刘皇帝的。
刘皇帝终究是帝王,天下之君,一家之主,哪怕尊重他,宠爱她,她也从不敢恃宠生骄,夫妻之间有让步,也是皇后居多。
而随着刘皇帝年纪越长,大符也不似从前那般,什么话都敢说,什么意见都要进谏,更多的,还是要顺从他的脾气。
就像今夜这般,夫妻之间大吐肺腑之言,也是许久方才有这么一回了。而对于刘皇帝所述类似身心俱疲,皇帝当久了懈怠了的话,她更不会当真。
这些,也只是刘皇帝今年以来,承受的压力多了,心中积攒了大量的负面情绪,只是吐吐苦水,发泄一般罢了。
“对了,赵匡胤家的小娘子,你见过了吗?”刘皇帝诉说了一番,心情已然好转过来,问道。
“前两日召进宫见过了,人虽非倾城绝色,但家教很好,知书达礼,会是个贤惠娘子!”大符闻之,面容间也露出点满意的神色:“我同太子妃也谈过了,她态度很诚恳,欣然接纳......”
这就是大符周到之处了,像刘皇帝,就不会去顾念一个太子的感情与想法,他的意思,还能有违背的余地,连刘旸的意见都不在考虑当中。
“贤不贤淑,短时间内,是看不出来的!”刘皇帝淡淡道:“不过,刘旸若是连一个小家都治不了,何以治天下?”
刘皇帝的强势总是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人你既然已经见过了,此事就彻底定下了,待接下来这段时间忙过了,选个日子,把婚事操办了,另外,刘昀的婚事,也同贤妃那边商量商量,一起定了!”
“嗯!此事我会亲自操持着的!”大符应道,皇子的婚嫁事宜,也是她这个皇后的分内之事。
......
皇帝还京后的连番活动,并未消耗完西京士民的热情,时辰还早,洛阳城中,已然炊烟滚滚,爆竹声声,风云跌宕的开宝八年,算是彻底过去了。
宫中也是一般,笼罩在喜庆的氛围之中,宫灯遍布,彩缎飘飘,无处不透着艳丽。宫人们,仍旧入场清扫着宫室,只不过多了几分喜悦,新年之际,所有当差的人,都依等级,赏赐以一定的钱粮。
若依往常,朝廷上下,基本也都处于假期休沐状态了,除了少数当值之人外,大部分人都是开开心心,回府过年,走亲访友。
对于大汉的官僚们,自开宝年后,刘皇帝实则已经给了不小恩遇了,完全不像早期那边,当牛马使,少有假期,甚至可能全年无休。但随着休沐制度的完善,后来也不断地在增加休沐时间,尤其在每年正月开始至元宵前后,更是宽松。
但今年显然不同,经历了轰轰烈烈的开宝北伐,善后事宜,乃是亟需处置,不容拖延,需要及时安排到位的,事情太多了。
因此,虽是新年,但一夜的庆典过后,翌日大多数人,仍旧得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衙署,处置公务,尤其似政事堂、枢密院、财政司、兵部这几个要紧部司的职吏们了。
而就如符后所理解的一般,刘皇帝的不对劲,也仅仅是一时心情不爽,找了个倾听者诉说之后,发泄一番,翌日,就像没那事一样,面带笑容,精神复振,不见霾色。
“臣等参见陛下!”虽然满身疲惫,但参拜皇帝时,一干政事堂大臣还是展现出十分精神的面貌。
“都免礼吧!”刘皇帝扬扬手,冲一干保持着敬畏姿态的臣僚们道。
作为大汉的权力中枢,对刘皇帝而言,没有丝毫的神秘感可言,四下看了看,进入内室,掀袍落座,伸手冲赵普、宋琪、李业道:“都坐!坐下说!”
“谢陛下!”
“这才初二,朕看政事堂僚属俱在,过节期间,何必如此操劳!”刘皇帝有点言不由衷地道。
赵普应道:“如今朝廷上下,事务繁重,当急国事,因而上下臣工,皆不欲离任!若是国事没有操持好,臣等纵是过节,也难以心安!”
刘皇帝笑了笑,对赵普的态度,还是十分满意的,并且,都不用调查便可知,赵普定然给下属的官吏们施了些威压。
“辛苦诸位了!等忙过这阵子,给你们放个大假!”刘皇帝道:“朕已命宫中,准备了一些财货,届时送到诸位府上,算是朕的一番心意吧!”
“多谢陛下关怀!”闻言,赵普几人顿时拜谢。
见刘皇帝这番随和亲切的表现,赵普的心情也稍微放松了些,昨日宴上,对刘皇帝心情之变化,他自然是有所察觉的。
“北伐伤亡总计,还没出来吗?”刘皇帝翘起二郎腿,双手按在膝盖上,慢条斯理地问道。
闻问,赵普立刻走到书案上,在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中找出一份,躬身呈递与刘皇帝:“兵部那边,已有初步汇报!”
刘皇帝浏览的同时,赵普上报道:“经兵部统计,从征禁军,亡13492人,失踪219人,其中以骑兵居多,随刘廷翰出的上万禁骑,只3239人完好而归。
禁军之外,各路战场,将士伤亡,同样严重,总计78000余人,仅锦州血战,便阵亡17935人,伤者更以倍计!”
“又是近十万将士,血染疆场,马革裹尸了!”闻之,刘皇帝慢慢合上了奏章,仿佛有千钧之重一般,喃喃道:“又是近十万家,披麻戴孝啊!”
“陛下!”虽然注意到刘皇帝兴致逐渐低沉,赵普还是决定继续说出一个沉重的事实:“实际伤亡,还要更多,此报并不包含远征漠北的王彦升、杨业军,以及西域作战的郭进军。另外,服役的民夫,伤亡者,也以数万计,战前汉辽边境因战事毁家者,仍未计其数,以山阳为最......”
听完赵普这番话,刘皇帝沉默了,屋内的气氛也跟着沉重了下来,赵普三人,也一个个地低下了头。
良久,刘皇帝叹道:“这几日,西京一片欢腾,那笑颜背后竟是一万多家,哭其儿孙、兄弟、父叔!我们在庆祝之时,对他们,有所忽视了!”
“陛下不必过于伤怀,比起辽之损失,大汉虽然伤亡巨大,耗损严重,终非难以接受!”赵普劝慰道。
不得不说,对赵普这样的宰臣而言,所谓的伤亡,也就是留于纸面上的数字罢了。战争哪有不死人了,大汉建国以来,哪次成规模的战争,伤亡不是以万计,东京昭烈庙的碑刻上,那无数丰碑,可是密密麻麻地烙刻着死难将士的名字。
再回想过四海未平,天下未定之时,因战争、疾病、饥饿死难的人,更如泥沙一般。赵普也相信,像刘皇帝这般,从尸山血海中一路走来的铁血性格,怎么可能真因为这点伤亡,就真的郁郁难安了......
这副感伤的表情,赵普更愿意相信,是做给将士,做给天下人看的,以显示皇帝陛下的仁慈之心。
因此,这自然是要配合的,赵普禀道:“兵部那边,已在从速核定死难将士功勋,准备抚恤财货,届时,由军吏登门,对将士家人,进行告慰!”
“就应该这样!”果然,刘皇帝的感伤表情消失无踪,当即指示道:“传朕的话,一定要挨家挨户,把朝廷的心意传达到位,将士为国捐躯,国家也必须给予犒赏!
另外,禁军之外,其余将士,也照此办理,同是为大汉舍生忘死的烈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尽快把名单理出来,兵部接下来,把死难将士的抚恤放在第一位!
服兵役的民夫,虽无战功,也是担着风险,出人出力,甚至付出生命,着各地官府,按照朝制,以作抚恤,如有薄待,务必严惩,概莫容情!
死难将士们名单,尽快发往东京,着王溥尽快安排,刻于昭烈庙碑,使英灵长享香火!届时,朕还当亲赴东京拜祭!”
“是!”赵普应道。
“若再加上对北伐有功之臣的封犒,那接下来,朝廷各项开支,就太大了!为供馈北伐,各地官仓府库,同样靡费一空,地方道州,怕也十分拮据......”旋即,赵普又提醒道。
看了赵普一眼,这又是叫穷来了,刘皇帝不动声色地说道:“再难,难得过开国之初吗?困难已经摆在面前了,如何解决,才是你们该考虑的。诸位都是办事周到之臣,有何想法?”
闻问,早有腹稿的赵普拱手道:“陛下,臣等商讨过,接下来朝廷支出,大头在边防,以及封赏抚恤。臣等以为,北面边防军费,容不得削减,伤亡将士抚恤,当属其次,有功将士及民夫犒赏,可稍靠后放缓,待国家财税改善了,再行补发......”
“这就是你们议出的结果?”刘皇帝眼神一斜。
赵普微惊,拱手应道:“陛下,眼下国库,确实有些困难!”
见状,刘皇帝当即换了个姿势,双脚落地,上身前倾,瞪着赵普:“这么多年了,朕何曾亏待过有功将士?距离北伐结束多久了?朕回朝都有几日了!庆功宴都开完了,在犒赏事宜,要打折扣?
倘若如此,让朕何颜以对将士,朝廷又何得安?北伐将士,抛头颅,洒热血,作战归来,要让他们心寒吗?”
“陛下教训得是!”面对刘皇帝一番近乎责骂的质问,赵普并不慌张,反而显得有些淡定,躬身应道。
平复下有些激动的心情,刘皇帝打量了这几臣一眼,脸上却露出少许的笑容:“诸位都是当朝宰辅,才干卓越,当不至只议出这等解决办法吧!”
赵普与宋琪对视一眼,然后禀道:“陛下,另有几条办法,只恐施行,引起一些不满!”
“说说看!”刘皇帝似乎坐得更加安稳了。
“其一,自川蜀、江浙征调,西南、东南道州,素为朝廷财税重地,府库多有盈余,可协调一部分,解决朝廷困难;
其二,加征商税,此番北伐,朝廷财税所出,有极大部分,被那些商人赚去了。朝廷税制,对商贾过于宽松了;
其三,朝廷每岁所出,官吏职俸及贵族爵禄占额不小,可适当进行削减,或暂缓发放......”
听赵普说完,刘皇帝顿时恍然,苦笑道:“难怪你说,回引起一些不满,何止是不满!”
刘皇帝道:“可是,你说的这三条,可都难解当下之急啊!远水,何能济近渴?”
赵普不作话,指示一副恭听圣谕的模样。事实上,对于当下朝廷的税制,赵普是有所不满的,他也有点想借此进行一番改制的意思,比如地方税款余留,商税,以及那显得有些膨胀的贵族爵禄。
朝廷每年税收,春秋两税是正税,人头税是小头,茶、盐巨利,但关乎民生,不宜轻动,而商税的比例在逐年增加,自然也容易被拿来开刀。
刘皇帝再是精明,此时也难看破赵普的心思,他倒是认真考虑了一番,吩咐道:“可以川蜀、东南财税输补京师,但要注意,要适度!商税加增,也不能一概而论,财政司拿出一套可行办法!至于俸钱、爵禄,就暂时不要在这上面动心思了,以免弄得怨声载道的!”
“是!”
又沉吟几许,刘皇帝摆手道:“朝廷眼下所缺,自内帑之中拨款!”
“谢陛下!”赵普顿时眉开眼笑的,老腰几乎弯成几十度。
见其反应,刘皇帝愣了下,回过味来:“赵普,你不会是就等着朕开这口吧!”
国家财政困难,但不代表刘皇帝也穷,天子富有四海,那可不是说说的,国库与内帑也是独立开的,国库空了,内帑可还是丰足的,每年财税都会分出一部分,上缴内帑,再加上各种供奉,刘皇帝还是富得流油的。
闻问,赵普低眉顺眼,恭敬含笑道:“臣代表朝廷,拜谢陛下!”
“呵呵!”刘皇帝笑了笑,旋即严肃道:“钱,内帑可以出,但那是借的,记得归还!”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陛下,这是针对河南、河北、河东、燕山、山阳诸道州蠲免今岁夏税条议!”赵普又拿出一份条陈,呈与刘皇帝。
这是惯例,过去历次劳师动众进行战争,在战争结束后,对征召徭役的州县都会适当进行减免税赋,以作补偿。
此番亦然,这也是实行养息之政中最重要的一点,与民减负,也减轻各地官府的负担。而过去,刘皇帝往往是朱笔一挥,即行允准。
但这一回,刘皇帝却意外地露出了些迟疑,仔细审阅了一番,抬首看着赵普,扬扬手中条陈,直接道:“夏税蠲免,乃应有之义,但是,此番朕决定,不依旧例,当有所区别。上述道州,为役北伐,都立有汗马功劳,但是,出人出力,也分多寡,不可一概而论!”
“那依陛下之意?”赵普请示道。
“中枢这边,根据诸道奉献,减免数额;诸道官府,也根据州县调用民力情况,制定税额!”刘皇帝的意思很明白。
对此,赵普眉头不禁皱了下,不过,稍一思吟,老眼中恍过少许异彩。此事,又能牵扯到大汉的税制问题了。
大汉的两税法,基本沿袭于唐,虽有因时制宜的调整,但核心精神是没有太大改变的。简单地讲,就是朝廷每年根据过去一年的财税收入支出情况,制定一个税额,然后分派给地方道州,然后根据士民财产进行派征,以户等收纳钱,以田亩纳粮,富者多派,贫者少征。
但这终究是个带有理想性的税制,具体执行的时候,往往伴随着各种各样问题,比较显著的就是,贫富差距问题。
就一个财产多寡,便很难定论,早年的时候,尚能做到相对公平,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这矛盾也就不断产生积攒了,伴随着人情往来、权钱交易之类的,再加上商贾往来,人口流动,连相对公平都被破坏了。
户等纳钱,结果是富者没多缴,贫者没少交,田亩数额,随着民间土地交易也日趋频繁,交易税都有些挡不住,瞒报之类的更属寻常。
对于这些日益滋生的情况,刘皇帝也不是不知道,不过,对于大汉而言,远没有到需要痛改的地步,因而也就没有求变。
也就是因此番北伐,产生的财政拮据,才又让刘皇帝动了心思,他本就是个多思多虑的性子,远虑仅忧,从来伴随着他。
此番减税优惠政策,则又勾起了刘皇帝对税制公平的考量,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在于国家财税收入的稳定考虑。
在减免事宜上,道与道之间,州与州之间,县与县之间,户与户之间,或许都该进行一些更加合理的安排,这就是刘皇帝的想法。
只不过,想要妥当地执行下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需要中枢与地方官府紧密配合,上情下达,务必通常,监督机制,更要全力运转开来。
当然,这也可以看作一个尝试,一个铺垫,倘若此事能够办得漂亮妥善,将来真对税制动手之时,也会更有信心。
不得不说,在刘皇帝心里,还是该按土地多少纳税,才更合理,那也该是更有生命力的税制。过去,他并没有感受到这一点的迫切性,也存有些得过且过的心理,不愿轻易去打破国家稳定向上发展的局面。
毕竟税制一动,必然触犯一大批利益集体。勋贵阶级还能保有一部分的免税土地,但对大部分的官商、地主,可就没有这种优待了,但可以想见的是,真要触及了他们的利益,也绝不会就安稳度过。
赵普或许难以窥探到,刘皇帝的心思已经放到那么远,但他多少感受到了一些。同时,就赵普本身,在大汉税制方面也有些想法。
他是一个有为的人,在任上,也不愿仅仅做一个安平宰相,也想要干出一些真正名留青史的政绩。北伐这等大事,主角自然是刘皇帝了,但其他事宜呢,赵普实则也一直在酝酿着,做出一些轰动性的举措,税制就是一个可以着手的地方,这本就是个于国于民有利的方向。
谷不过,此时的赵普,并未表现出来,只是应道:“臣当协同臣僚,拿出具体措施,督办此事!”
“好!”刘皇帝颔首:“赵卿办事,朕放心!”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赵普客套性地谦恭应道。
“陛下,这是吏部报上来,北伐之后,北方诸道州,官吏升迁调动名单!”这个时候,宋琪也拿出一份奏章,呈禀刘皇帝。
“北伐战争旷日持久,北方尤其是山阳、辽东二道,战祸严重,满目疮痍,亟需恢复,而这首要之事,就是选派干练职吏,官吏用得好,方可事半功倍!”刘皇帝顿时打起了精神,轻笑道。
刘皇帝阅览了一番,这一次人员调动,规模有些大,除了山阳、辽东这些需要继续补充官吏的道州外,还包括正常的升迁贬谪,以及在北伐战争中有功有劳的一些官吏。
涉及到数百人的名单,刘皇帝自然没有精力去细看,在山阳、辽东这两个比较要紧的道州官员名单上浏览一番,便放下了,朝宋琪指示道:“你们核定之后,若无问题,交由太子审阅一遍,如无疑议,就降制吧!”
“是!”
刘皇帝呢考虑了下,看着宋琪,道:“关于山阳道布政使的人选,为何没有拟选?楚昭辅一人身兼两道,只是权宜之计,不能长久,朕回京前,也曾答允他,如今已然开春,这件事,拖延不得!”
“一道牧守之职,还需陛下钦点,臣等不敢妄定。”宋琪道。
刘皇帝微微一笑:“决定权在朕,你们就无廷推?”
“臣等以为,当自诸部司衙主官中选派,如此地位相当!”赵普说了句。
闻言,刘皇帝慢悠悠地起身了,踱了几步,扭头看着宋琪,道:“宋卿,你可愿再往山阳任上一行?”
此言落,三名宰臣,表情各一。李业大感意外,忍不住打量了刘皇帝一眼,他自然联想到当初在塞北时自己的进言,陛下这还是采纳自己的意见了?
赵普则是眉头紧了下,在政事堂里边,任何一个人员调动,都值得考虑,何况是宋琪这位次相。虽然在某些事务上,赵普与宋琪是有矛盾的,但也合作了这么长时间了,骤然离任,对赵普而言,也难料喜忧,换个人,未必比宋琪更合得来。不过,赵普心思一打转,也没说什么,皇帝都开口了,暂时先坐观。
宋琪则稍微呆了下,迎着刘皇帝略带笑意且平和的目光,略加考虑,躬身道:“陛下若有差遣,臣万死不辞!”
“宋卿真国士,人之楷模啊!”对其表态,刘皇帝很是受用,笑吟吟地说道:“不瞒诸位,山阳之任,朕也思忖多时,大汉不缺牧守之才,但山阳特殊,思来想去,也唯有宋卿,最为合适,也最能让朕放心,以山阳事委之!”
“多谢陛下信任!”听刘皇帝这意思,哪里不知他主意早定,宋琪也没有多少不满,拱手应道。
“时在节中,也不必急于赴任,在京内休息一番,待春暖花开,再登旅途!”刘皇帝态度越发显得和善了:“届时,朕亲自给你送行,这二治山阳,也可为大汉官场上一段佳话!”
“陛下,宋相乃中枢辅政,举足轻重,他若去职,只恐耽误国政,眼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要务急务繁杂......”赵普终于开口了,就好像在提醒刘皇帝一般。
若按他的想法,自然希望,刘皇帝能将宋琪之权,收归与他,但赵普也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另外一边,李业也来了兴致,有点眼巴巴地望着刘皇帝,他堂堂国舅,宰辅之尊,常年屈就于外臣之下也就罢了,连次相都排不上,就有些过分了。
可惜,对此刘皇帝显然也早有想法,指示道:“调东京王溥来京,接任宋琪!他也是宰辅之才,自西迁以来,一直替朕照看着中原政事,他还是该居中枢,以正其位!”
王溥,这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啊!赵普心中暗谈,甚至于,比起宋琪还要难缠些,毕竟,宋琪是出身藩属,王溥可是根苗正红的天子心腹,追随刘皇帝二十三年,能力、资历、名望都是足够的。
在东京时,王溥就名列宰臣,又有这几年留台东京的履历,可为根深蒂固,他若是入朝,同自己作对的话,威胁可比宋琪大多了,定然对自己的权势地位造成冲击。
就在这一瞬间,赵普心思已然兜转好几圈,利益得失,快速衡量。但很快便平静下来,不管换何人,都不会是小角色,并且,在宰相人员的任命上,赵普的发言权并不大。考虑到这些,赵普也就心定了,而倘若没有这层觉悟,哪怕刘皇帝再欣赏他的才干,在宰相位置上也干不长久。
不过,赵普心思机敏,眼珠子一转,又有了想法,作揖道:“陛下,王齐物才望兼具,宰相之尊,正副其实。不过,对东京留台,朝廷是否可多做些考虑了!”
“你有什么想法?”刘皇帝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赵普。
赵普一脸平静,从容道来:“陛下,当初朝廷西迁,留台东京,总理中原三道州事,这本为权宜之法,为抚定人心,以免迁都动荡。而今,朝廷都洛阳已久,内外已定,人心已安,再与东京以重权,便有些不合时宜了!
因此,臣以为,东京权力,当收归中枢,河南、淮东、淮西三道,也当同天下诸道一般,直辖于朝廷,以求政令统一通达!”
赵普的意见,表达得算直白了。东京的问题,也是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了,是当年西迁之时的妥协办法。两京并重,初时也确实起到了稳定人心的效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矛盾也就逐渐显露出来了。
作为一个高度集权的帝国,留台东京,分管道州,本就与国情、国制相互冲突,像赵普这样的宰辅,更不愿中枢之外,有能与朝廷相抗衡的权力机构出现,这毕竟有损于中枢的权威。
而随着赵普权势地位日益巩固,就更见不得东京那边,有个小朝廷存在,分中枢的权,掣肘朝廷对中原三道的治理了。虽然远不至国中之国的程度,但终究有些负面影响的,并且,东京留台那一套班子,即便官吏配置并不多,在赵普看来,也是冗官冗员。
此前,赵普也旁敲侧击地向刘皇帝提过,针砭利弊,细述要情。刘皇帝当然也不是不明白,只不过,他对东京也有一定的感情,再加并没有觉得有多严重,东京的那点自主权,在他眼里完全不值一提。
不过,像此番这般直陈其事,赵普还是第一次。忍不住瞥了赵普一眼,而赵普也收起了他一贯恭顺的表情,态度透着一股子坚持。
略加思吟,刘皇帝不由笑了笑,这个赵普啊,真是逮着机会,就要进言,实现自己的政治意图。并且,通过这两年的相处下来,刘皇帝发现,在赵普眼中,大汉似乎有各种各样的问题需要整改......
此番,借着王溥调动,赵普再提东京问题,刘皇帝也不由得沉下心来,多加思量。良久,刘皇帝抬首,仿佛妥协一般,摆手道:“既然已经不合时宜了,该撤就撤了!”
“陛下英明!”几乎就等着刘皇帝这句话,赵普当即道。而一旁,宋琪、李业也随之附和,在此事上,他们倒是态度一致,步调协同。
“不过,对于东京职吏,也当善加安排,不宜大动,以免引得人心浮动!”刘皇帝瞥着赵普,悠悠道:“要是引发什么动荡,有人把状告到朕面前,朕可拿你是问!”
“是!”事情定下了,赵普自然不会在这等小节有什么意见,答允得很快。
“陛下,王相公若西来,东京事务,仍需重臣料理!”赵普道。
“不是有李谷吗?”刘皇帝说道。
“禀陛下,汝国公身体不虞,开封府事,已难以主持了!”赵普道。
“嗯?”刘皇帝顿时关心道:“怎么不早说,病情如何?”
“陛下放心,只是旧疾复发!”赵普道。
“喦脱!”闻言,刘皇帝立刻唤道。
“官家有何吩咐?”喦脱屁颠屁颠上前,佝身候命。
“派太医去东京,给汝国公看看,太子从辽东带回的那支人参,也一并带去!”刘皇帝一副大方的表现。
“是!”
“王溥入朝,李谷有疾......”回过神来,刘皇帝琢磨了下,再度吩咐道:“拟制,调两浙布政使吕胤为东京留守、开封府尹!”
“是!”这又是天子旧臣了。
“另外,再调李昉入朝,担任洛阳府尹!”刘皇帝又道,既然要换,动静就大些,也给朝廷添些新面孔。
而随着这番调动,显然,又将引起大汉政坛上一阵大变动,所涉官员,可都是道府大吏。
“至于两浙、湖南两道主官人选,政事堂再议一议,拿出个条陈来!”刘皇帝又道。
“政事堂协同兵部,尽快将北伐立功授赏名单拟出来,仍由太子先审阅!”离开前,刘皇帝抬指又交待一番:“新年已至,这内外上下的将士们,只怕是望眼欲穿,就等着朝廷的封赏结果出台,朝廷不能让他们失望。元夕之前,此事要定下来,元夕当日,颁布天下!”
“是!”刘皇帝坚定的语气不容置疑,赵普也不敢反驳。
可以想见,朝廷接下来,又是大笔大笔支出了,足以让管财政的沈义伦心疼的支出,若无内帑救急,只怕还真难支撑。
并且,朝廷又将有一批贵族诞生以及爵位晋升了,这也意味着,今后朝廷每年需要拨出的爵禄又要增加了。
想到这些,赵普老眉也不禁蹙起,抬眼时,刘皇帝已朝外走去了,望着他的背影,不由暗道,陛下啊陛下,您当真不觉得,国家对勋贵过于厚待了吗?长此以往,对国家绝非益事,朝廷财政负担也只会越来越重啊......
虽在节内,枢密院中,一如往常,处于一派肃穆的气氛中,作为大汉最高军事权力机构,素来如此,严肃纪律乃是第一信条,追溯地久一些,从国初杨邠、郭威在任时便开始沿袭下来。
军机房内,空气中弥漫着的些许茶香,给这严肃紧张的气氛增添了几分柔和。曹彬端坐在书案后,脸色正经地有些刻板,埋头翻阅着各地呈报的公文,签发军令,动作也显得一板一眼。
客座上,枢密使石守信则一个相对自然的坐姿,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品着茶,不时抿上一口。虽然更喜欢饮酒,但在高官的位置上待了这么些年,这茶也逐渐品出了些味道,或者说,品的不是茶道,而是官道。
“一场北伐,几乎动员全国,北方道州,无一道不出兵卒,无一州不献丁役,能够经历如此浩大的战争,身为将帅,足慰平生啊!”石守信在那里感慨着,也有些可惜,可惜不能亲自披挂上阵,而是坐镇京师,做些幕后工作。
当然,战时辛苦的是前线将士,战后风光的是功勋人员,而他们,还得将大部分的精力,投入到善后的诸多繁事琐务上。
听其言,曹彬脸色就仿佛不会变化一般,平静应道:“辽国已然被打垮了,纵有残寇,余乱不休,也难成大患,今后,大汉天下只不怕不会再发动如此规模的战争了!”
“再来一场?”石守信当即摇了摇头,苦笑道:“政事堂的宰相,诸部司的公卿,他们会全力谏止的。国华随驾北上,恐怕北伐期间东京的情况不甚了解,那个时候啊,相公们是坐立难安,日夜忧思,时刻关注着前方军报,生恐战事不利,持续迁延......”
到如今,石守信倒可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谈及此前:“为供馈此番北伐,朝廷已经付出了巨大代价倘国家财力、民力,终有穷尽,若是再来一次如此大征,只怕有民力枯竭、财政崩溃之忧啊!”
“或许没有宰相们所虑那般严重,但也确实不可久战,尤其是如此大征,旷日持久!我是从幽州回来的,其余道州,未层久驻细察,情况不甚了解,但燕山道下属,却是民力巨耗,基本家家有丁役!”曹彬抬首,轻叹一声:
“若非陛下及时止戈,若是有朝廷全力支持,数不尽的军需向北转运,率先陷入危急局面的,必然是燕山道!至于山阳,则更不必多说了,辽军破关南下,战火席卷云中周边......”
“漠南无王庭,说的也是当下!”听曹彬这番感慨,石守信一扭头,虎目有神,斩钉截铁地道:“今后,可以将胡人挡在阴山以北了!”
“短时间内,确是如此,但若欲长治久安,怕也没有这么简单!眼下辽国崩而未乱,倘若让度过时艰,一旦其恢复实力,后患无穷啊!而况,大汉国境向北移数百里,推至阴山一线,囊括漠南,但同样也意味着,大汉边防也将遭遇过去未曾经历之考验......”提及此,曹彬眉头就紧紧锁起,一张脸也显得有些苦。
“那就当对其穷追猛打,将之彻底夷灭,契丹遭此重创,想要恢复元气,岂是这般容易的!”石守信的言语中,明显更具攻击性。
曹彬却摇了摇头:“此番北伐,不论是出塞,还是东进辽东,都倍感艰难,远非乾祐北伐可比。接下来,如欲持续对辽国施以打击,那必然是远征异域,困难还要更大。
此前,不论漠北远征,还是突袭上京,都在于一个出其不意,这样的奇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契丹人吃了此次亏,也难再给可趁之机。
因此,想要持续北征,打击契丹,面临的问题绝不轻松。塞北太大了,即便以大汉之盛,也难以全据全占。
刘廷翰漠南之战前后的情况也表明,在草原上,一旦选择避战游击,想要尽全功,太难得了。而辽军,接下来只怕也不会再轻易与大汉正面相抗了。
汉辽之间,积怨二十余载,至今,更成血仇,难以消解,若不能覆灭辽国,我能看到的,是后患无穷,北疆难宁啊!”
“国华啊,你这个人,就是过于谨慎忧虑了!”面对曹彬这一番忧患陈辞,石守信不由摇了摇头,道:“契丹此番以为我所重创,伤筋动骨,纵其死而不僵,难道还能比战前还要难以对付吗?”
石守信言罢,曹彬明显一讷,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方才苦笑道:“该是我囿于其中了,只考虑到新局面下,大汉可能面临的问题与困难!”
舒了一口气,曹彬又发忧思感慨:“不过,即便辽国崩灭,契丹夷族,边防问题,仍旧不得不慎重面对。自古以来,塞北部族,就如杂草一般,割之不尽,枯荣反复,即便契丹衰落了,也会有新的势力崛起,只要依托大漠,便总能为患!还需筹思长治久安之策,否则塞北域外,始终是大汉的威胁......”
对此,石守信则显得更淡定了,摆摆手道:“国华,只要大汉强盛,任其族兴族灭,都难动我分毫。我等执掌军政,只需考虑二三十年间的边防政策,二三十年后,我等或许早已作古,自有后人根据形势应付筹划。甚至于,像你我二人,能够在枢密任上,将边防事宜,安排妥当,已然足矣!”
石守信显然要看得开些,曹彬见着悠然品茗的石守信,终于乐了,道:“论及见识,我却是不如枢相了!”
“国华过谦了!”石守信则认真道:“你是目光长远,忧国忧民,适才所言,或许该细表呈与陛下!”
曹彬点了点头,面容间浮现出少许的疲惫,起身离席,拿着几份公文,递给石守信道:“这几份调防军令,还需枢相审定!”
石守信正欲接过,外边传来一道紧张的“陛下”呼声。两个人都是一惊,抬眼时,刘皇帝已然大步入内,赶忙一齐迎拜。
刘皇帝面无表情,在屋内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放下茶盏的石守信与手中拿着公文的曹彬身上,少许沉默之后,脸上露出些笑容:“二卿在谈什么呢?”
见状,石、曹二人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曹彬禀道:“回陛下,有几道北关移防军令,需要签发!”
“陛下巡察检视,未及亲迎,请恕怠慢之罪!”石守信则上前,恭迎刘皇帝入座。
“不必如此拘束!”刘皇帝和颜悦色的,目光落在石守信那还冒着热气的茶盏上,道:“听闻枢密院僚属,节中仍在坚守当值,朕特来讨杯茶水!”
“陛下请!”石守信赶忙吩咐着:“来人,快奉茶!”
虽然最为顾忌的,就是刘皇帝这种突然袭击,但石守信面上,仍旧一副荣幸之至的表现,摆出一副恭听圣训的姿态。
刘皇帝接过曹彬手中的几道军令,是针对山阳戍卒调配,以及戍堡建设,班师之前,刘皇帝虽留田仁朗总督山阳军事,但整体的戍防,仍需枢密院这边从大局着眼调整。
“经此一战,可以说,大汉整个北疆军事防御体系,都需要重新构建,枢密院需要通盘考量,任务很重啊!”刘皇帝看着二人说道。
“陛下,枢密院这段时间的军事调动,皆是围绕着此事展开!北伐一役,整个北方的军政都被打乱了,也需重新构置!”石守信答道。
刘皇帝点了点头,问:“归来的北伐将士,现如今是什么情况?”
曹彬答道:“根据各地上报,除留戍辽东、大定府内以及山阳关防的将士之外,大部分地方兵马,皆以返还道州!”
“禁军情况如何?”刘皇帝还是更关心禁军这样的核心军事力量。
“已然安排好轮值事宜!”曹彬答道,说着找出一份奏疏,呈递与刘皇帝:“关于禁军兵额补充,枢密院已有商讨结果,臣等以为,可自南方道州,遴选精兵,入京戍值,也可对南北兵籍稍作平衡!”
刘皇帝稍微看了看,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