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大王!”在场文武不断高呼,头前的几人更是膝行而前,亟欲劝谏。
然而,对于最敏感的问题,刘知远还是选择了回避,果断地留给了众人一个背影往二堂走去,丝毫不留恋堂间文武激动的疾呼。刘知远退了,河东的文武却还跪在那儿,一个个情绪不能自已的,但正主都不在,又显无奈。
这个时候,跪在前边的刘承训站了起来,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身朝众人抱拳道:“诸公请起。”刘承祐注意着大哥好似主人翁一般的表现,眼睑垂下,默然起身。
刘承训发话了,其他人也不继续跪着了,纷纷站起,议论声仍旧不停,嗡嗡响在堂间。苏逢吉则朝刘承训靠近了两步,拱手高声说:“世子,大王对您一向钟爱,时局若此,还请您多多进言,让大王负起这江山重担啊!”
苏逢吉的话再度引起了“共鸣”,莽夫刘信闻言,也粗着嗓子对刘承训道:“大郎,苏判官说得对,你得多劝劝兄长,你们是父子,什么话都好说。这天下,除了他,还有谁有资格当皇帝,让他别再谦辞了......”
一个个紧跟着提出建议,堂间忽然变得吵吵嚷嚷的,反倒把刘承训压迫住了。押衙杨邠作为“文臣之首”,出列重咳几声吸引众人注意力,环视一圈说:“诸位,听杨某一言,此事急不得。听大王的,大家先各归己职,维持好衙署运转,切莫出了乱子。”
“......”
一干人讨论得激烈,然得不到刘知远的应和,仍旧无果而终,各自散去。离席之后,河东文武三三两两走在一块,议论不断。
“大王这是何意?”史宏肇与一向交好的郭威走在一起,满脸不解地问他:“都到这个地步了,还在犹豫什么?”
“化元兄莫急。”郭威神色间倒没多少意外,向史宏肇靠近了些,低声道:“这可是创立江山的大事,哪里是能够草草决定的,大王有些顾虑,有所迟疑,是很正常的。”
“话是这般说,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当断不断,若被其他人抢了先,那可就落了下乘了!”史宏肇语气始终显得迫不及待的,当真恨不得立刻给刘知远披上黄袍。
“这一点,化元兄倒不必多虑,今天下方镇,关内疲敝,中原、河北尽在契丹人眼下,唯有我河东得天独厚,不是其他势力比得了的!”郭威摆摆手,轻松说道:“再者,你就没有发现,大王态度的变化吗?这一次,他可不似之前,愤然拒绝......”
听郭威这么说,史宏肇收起了急躁的表情,思考了几许,方才以一种不确定的语气问:“我却没有在意这些,唔,难道大王还在等什么?”
郭威此时,却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信步而迈,余光瞥着史宏肇,深邃的眼神中饱含着深意:“在下有所耳闻,龙栖军都虞侯张彦威,正暗地与晋阳诸指挥使串联,欲谋大事?”
闻言脸色微变,扭头凝视着郭威,郭威也神态自然地看着他。二人对视了一小会儿,还是史宏肇率先别开目光:“是常思那老儿告诉你的?”
郭威笑了笑,并不接话。见状,史宏肇方摊了摊手:“我也不瞒文仲了,确有此事!”话音落,史宏肇不由捏紧了拳头:“说不得,我等还得靠着手下弟兄,强扶大王即位了!”
听史宏肇语气中的“兵谏”之意,郭威赶忙制止:“诶!化元兄不可急躁啊!”
“我也就说说。对了,文仲兄,串联之事,心知肚明即可,我等还在筹划之中,万不可外泄!”解释一句,史宏肇还不忘向郭威叮嘱一句。
看着史宏肇那小心的样子,郭威忽然觉得此人的谨慎显得那样“单纯”,嘴里却附和道:“化元兄且放心,郭某,从来不是多嘴的人!”
二者分开后,郭威恢复了慎重的表情,心中则默默感慨着:“张彦威背后,应该有刘家二郎的推动。此子,从始至终不言不语,毫无作为,动作却是一点也含糊啊......”
事实上,从一开始,刘承祐让张彦威出动联络诸军,并没有刻意隐蔽行为的意思,毕竟不是图谋不轨。也就史宏肇,自以为暗谋大事,不欲走漏风声,却是有些可爱,有些可笑。
刘承祐这边,出堂之后,却是加快脚步,找到了王峻:“秀峰将军且慢。”
刘承祐自认态度是毕竟和善的,只是生硬的语气,搭配着一张苦脸,实在让人难以把住态度。回过身,望着刘承祐那面肃容,王峻心怀疑惑,不卑不亢地作了个礼:“不知仆射有何吩咐?”
刘承祐打量着王峻,此人正是年富力强的岁数,人长得清瘦,但十分结实。身上还带着赶路的仆仆风尘,虽然不免舟车劳顿的疲乏,但整个人十分精神,一双不大的眼睛中,也透着强烈的自信色彩。
“吩咐谈不上。”刘承祐声音四平八稳的,走到王峻身边:“将军使汴梁归,我对契丹人的情况与中原的局势很是好奇,有心向将军请教一二!”
“请教不敢当。”闻问,王峻露出一个矜持的浅笑,微微颔首:“仆射但有疑问,直言便是。末将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状,刘承祐眉毛满意地跳了一下,朝东面指了一条道:“若不介意,到我宿处饮盏热茶?”
“仆射请!”刘承祐少年老成的表现让王峻心中生出些异样感,侧身抬手示意。
刘承祐的院落,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仆人们约束在森严的规矩下,有序地忙着自己的活计。不大的堂间,两人对案而坐,一壶香茶已然煮好,空气中都有一阵沁鼻的茶香在弥漫着。
王峻扫了眼堂间简陋的布置,再看向一身墨衣的刘承祐,不由感慨道:“谁能想到,仆射身份贵重,居处竟如此简约!实令在下佩服!”
刘承祐待客,宠妾耿氏也在侧,一身素花衣裙,白皙的脸蛋上挂着点恬静的笑容。小指微翘,葱玉般洁净的手提着茶壶,优雅地给刘承祐倒上一杯茶水,又亲自给王峻倒上。随后便静静地坐在一旁,乖巧的模样很是讨喜。
“仅以茶水待客,将军莫觉简陋便可!”刘承祐朝王峻伸手示意了下。
“不敢,多谢。”王峻接过,显得很有风度。
刘承祐一时没有再说话,于是二人“默契”地开始品着茶水,堂间很静,静到啜水的声音都十分明显。其间场面,刘承祐好像真的只是邀请王峻来品茗一般。
一杯茶尽,王峻眉头却是不自然地皱了起来,瞟着安然在坐,神情稳重的刘承祐,心中不由泛起了嘀咕。
王峻的耐性,实则并没有其表现出的那般足,在耿氏再度给他续满茶杯之时,脸上已然挂上了些许不耐。刘承祐,也终于开口了:“河东若出兵,夺取天下,以将军之见,当取何道?”
刘承祐突发此问,王峻一下愣住,视线落到少年那张自闭的脸上,十分地意外。放下手中的茶盏,王峻讶异地说道:“仆射何出此言,恕末将有些不明白?”
“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方才堂间,文武僚属请劝,将军也在跪请之列。”刘承祐没有与王峻兜圈子的意思,双目紧紧凝视着他,语气有些强势:“我观将军,也是聪明人,对眼下的局势只怕也是洞若观火。父亲出兵,那是必然的结果。我再问得明白点,异日河东军出,该东出太行,还是至扑中原?”
闻问,王峻再度认真地看向刘承祐,这少年思维太跳跃了。受邀之时,说是要了解中原局势与契丹的情况,这一盏茶下肚,竟直接问起进军方略了......
与刘承祐对视了一会儿,只觉其神目似电。想要从刘承祐脸上看出些什么,但王峻注定要失望,自闭少年表情漠然如斯。
深吸了一口气,少作思考,王峻脑中思路清晰了些,方才看着刘承祐,悠悠感慨说:“河东文武还在想着赚那从龙之功,仆射却已在考虑他日进军之途了!”
“未雨绸缪,总归不是坏事!”刘承祐目光平静得过分,没有丝毫闪烁,轻声说来。随即,又提醒了王峻一声:“王将军,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已经严肃起来的脸上浮现出少许犹豫,在刘承祐的目光压迫下,王峻还是开口道来:“国家之重,在于河南;河南之重,在于两畿;而两畿,又以汴梁为尊。若欲进取,当全力南下中原,占据两京,居天下之中,而号令四方!”
“看来,将军是赞同南下了!”刘承祐微微颔首,眼皮子抬了下:“中原的重要性自不必说,但那里,可活动有契丹十数万大军!”
“那里,同样还有中原数百万士民!”王峻立刻回了一句,语气十分坚定。
而刘承祐,显然明白了其意思,张嘴又转变话题:“若先取河北呢?”
王峻这个人,显然是真有几分见识的,也能跟上的刘承祐的思路,清明的眼神中流出少许精明,言语中也带上了些考校:“仆射觉得,能将三十万契丹军马,全数留于国内吗?”
王峻语气中的考量之意,刘承祐也察觉到了。他是在暗示,契丹人守不住中原,若河东兵马东出太行先取河北,断了契丹人北归之途,那耶律德光与其手下的大军,为了回家,就要与刘知远死磕了......
当然,那是正常的情况下,倘若出现点意外,比如年富力强的耶律德光突然死了。那局面,又将有所不同了。
就刘承祐所知,这辽太宗耶律德光,正是在北撤之时,客死途中......想到那情况,刘承祐双目渐渐变得深邃起来,黝黑的眼睛仿佛将所有神光收敛了起来,思绪显然飘远了。
只稍稍走神,刘承祐迅速收回了发散的思维,拾起茶杯浅饮一口,慢悠悠地,有跳过话题:“将军,还是与我,讲讲汴梁一行的见闻吧......”
“是!”目光实在忍不住往刘承祐那张冷脸上瞟,王峻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心头的不自主,沉声应道。他却是发现了,这谈话的节奏,貌似一直掌握在这少年手中。
王峻的口才,应该还算是不错的,对刘承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将他在汴京与中原一路所见所闻,详细地讲解了一番,让刘承祐对南边的局势有了更进一层的认识。
相谈间,时间却在缓缓流逝,很快便近傍晚。一个时辰的时间,却是品完了两壶好茶。等注意到王峻神色间的疲惫,刘承祐方起身告罪,亲自送王峻离去。
而王峻,是深深地看了刘承祐两眼,方才告辞。
送离王峻后,刘承祐回到堂中,再度正正经经地坐于案后,一脸沉思,却再无饮茶的兴致了。耿氏见状,赶忙命人小心地收起茶具。
“二郎。”陪着刘承祐枯坐了一会儿,耿氏忍不住了,轻声细语地唤了声。
“嗯!”刘承祐也轻声地应了下。
回过神,注意到耿氏的娇人模样,刘承祐忽然来了点兴致,侧倚在案上,撑着脑袋看着她:“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目光小心地在刘承祐散漫的姿势上停留了一下,耿氏有些拘谨地问道:“大王,他真的要当皇帝?”
短短一句话,耿氏的声音有明显的起伏变化,“皇帝”字音更是几近于微,因为她注意到了刘承祐那又冷了几分的表情。
“院中又有人传闲话了?”又复常态,刘承祐语速极慢,平淡地问道。
从其语气中,并不能听出喜怒,耿氏确是赶忙解释道:“院中下人都是很守规矩的,消息是从其他院里传来的。听说,河东诸文武共同请命,方才你与那王将军也商谈......”
刘承祐直起了身子,盘腿而坐,轻轻抓着耿氏的手将其朝自己拉近了些,一面细细把玩着纤柔的小手,一面玩味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有些不敢直视刘承祐的双眼,耿氏垂下脑袋,细声如蚊,却有透着少许兴奋:“如果大王当了皇帝,那二郎你,不就是皇子了嘛......”
刘承祐若是皇子,那耿氏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了。虽然后半句话没言明,但刘承祐哪里瞧不出这小女人的那点小心思。
刘承祐对此,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向上之心,人皆有之嘛。
不过,抬眼平静地注视着耿氏俏丽的脸蛋,刘承祐目光难得地柔和了些,语气依旧生冷:“有些话,听在耳中即可,就不要多嘴了。我,不喜欢多嘴的女人......”
刘承祐的声音很平淡,但落入耿氏的耳中却是很明显的警告,这个小娘子虽然不算聪明,却也不蠢,有些惶恐地点着头:“是我多嘴了,二郎切莫生怒......”
摆了摆手,刘承祐脸上仿佛带上了点笑意,稍显好奇地看着她:“我看起来,像是在生气吗?”
眨着如水眼眸,望着刘承祐,耿氏却是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那张自闭脸,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晋阳分西、东大小两城,其间夹着中城,汾水之上,则有一座宽阔的中城桥勾连着两岸,方便东西两城的联系与交流。
夜幕降临之时,心中带着点疑窦,刘承祐乘车穿过城中的坊里楼阁,直至桥下。刘知远有请,召见地点竟是在这桥上。
脸上仍旧带着点异样的红润,只是在黑夜的笼罩下,不甚清晰,他是在与耿氏深入交流的关头,被人打断唤来的。刘承祐虽然属于禁欲系男主,但毕竟不是性冷淡,真要发泄欲望时,却也绝不会矫情。
在桥下,正撞见了刘承训。兄弟俩下车照面,刘承训有些意外:“二郎,父亲竟然把你也叫来了?”
与刘承训对视了一眼,刘承祐只是淡漠地点了下头:“嗯!”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问法有些不妥,刘承训俊逸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赶忙招呼着:“你我一同上桥,切莫让父亲等久了。”
“嗯!”刘承祐还是这般回应。待其无奈地走到前头,刘承祐方才晃悠着步子,跟在后边,清冷的目光投到刘承训身上,却不知他这大哥是否感觉芒刺在背。
近来,晋阳城的宵禁时间提前了许多,城中道路间已是万籁俱寂,只有来回巡视的巡检士卒。中城桥上也是静得出奇,完全没有白日里人流如潮的喧嚣。
桥上下,上百名王府亲卫都士卒守备在侧,警惕着可能来自周遭的威胁。刘知远静静地站在桥中央,正靠栏南向,盯着不断流逝的汾水出神,一身锦服,肩上披着件长袍。从后边望去,刘知远的背影伟岸而孤高,浑身上下又仿佛释放着凌人的威严。
“父亲!”兄弟俩上前见礼,而后恭敬地分立于其两侧。
刘知远轻轻地回应了声,就近而观,刘承祐发现,刘知远脸上并没有他想象中沉凝严肃的表情。相反,在斑驳的桥灯照射下,刘知远一脸平和。
“不知父亲唤我们至此,有何训示?”两兄弟同老父一道伫立良久,还是刘承训没能忍住,口出疑问。
闻问,刘知远双手按上了石栏,悠悠说道:“这些时日以来,河东文武,不断劝为父称帝建号。群情踊跃,争相进言,到今夜,王府公案上的劝进书表已然摆满了!孤这心里,却是有些没底。你们兄弟,有什么想法?”
对两个儿子,刘知远没有再故作矜持,装模作样,而是直白地商讨。唤二子来,也许还带有考校的意思。
面对刘知远的问话,刘承训稍显纠结,沉吟几许,方才一面观察着老父的眼色,一面犹犹豫豫地答道:“群僚所请,尽是忠良之言,腹心之语,他们的一片丹心祝愿,却是不好拂逆。不过,契丹毕竟势大,父亲谨慎些,也是无可厚非的,或可再观望一二,以待时变!”
对刘承训的回答,刘知远看起来并不算太满意,只是叹了口气:“劝进的那些人,忠诚或许有,但更多的,恐怕是为了从龙之功,为了功名富贵。以为父如今的地位,进一步或许不难,但却再无退路了。自唐季以来,天下九州,不知有几家几姓坐上那个宝座,最终却落得个身死国灭......”
刘知远的语气中,是真带着少许怅惘,但在刘承祐看来,却是有些矫情了。在皇帝宝座面前,一切的顾虑都是浮云!自古兴衰多少事,刘知远心里又岂会真的在意那许多,瞻前顾后,并不是他的性格。
刘承训明显把握不住刘知远的心态,闻其感叹,却是开口劝慰道:“父亲的顾虑,不无道理。但自古得人心者得天下,您现在已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您乃当世英雄,承天景命,又岂会步前朝之后尘?”
听其言,刘知远不由偏头看了看爱子,那俊秀的面庞间怎么看都透着点单纯的迂腐。心中默然一叹: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吶......
刘承祐默默听着父兄对话,一直到刘知远将目光投向自己时,很是坚决地说:“天予不取,必受其咎。胡寇窃据两京,中原百姓遭受危难,父亲建号称尊,倡令天下,吊民伐罪,拯溺黎庶,这是顺天应人的事,何需迟疑?”
刘承祐的话,实则也没什么新意,刘知远笑了笑,不置评说。
不过,刘承祐并没有刻意去猜测附和刘知远的心态,只是继续将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道来:“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安重荣此言,却是振聋发聩,实乃这乱世真理。如今河东兵强马壮,为诸藩之首,父亲践祚帝位,旁人又岂敢不服,又岂会不附应!”
刘承祐此言落,刘知远老眼之中闪过一道亮色。另外一侧的大哥刘承训,忍不住偏头望着自家二弟,愣愣的。
“现在,我刘家已有天时,河东又占地利,义旗一举,必拥人和。有此三者,以父亲的英明,以河东的实力,难道还不能成事吗?”不知觉间,刘承祐的话就变多了。
“天时、地利、人和?”刘知远的兴致被勾起来了。
在刘知远的注视下,刘承祐徐徐叙来:“抛开那些大义凛然的说辞,契丹灭晋,是国家的灾难,是黎民的祸患。但于父亲而言,却是天大的机遇。若无契丹的威胁,以往年父亲与朝廷之间的猜忌矛盾,迟早会演变为刀兵相见,届时父亲恐怕会处于晋祖当年的艰难境地,以一隅而抗天下之大。”
“而现在则不然,契丹祸乱中原,父亲名虽仅拥河东数州之地,但登高一呼,便可聚天下之望,集一国之力,以抗契丹。进可取江山,退可守家业。这其间的差距,您难道不明白吗?”
听完刘承祐的话,刘知远露出了认真的表情。大概是站累了,四下瞧了瞧,直接招呼着二子,席地而坐。待坐定,刘知远看着刘承祐:“二郎,你若在旁人面前出此不义之言,我必定严厉斥责于你。但今夜,就你我父子三人,为父却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是事实!”
刘知远那坦然的反应,让刘承祐嘴角抽搐般地翘了下,吸了口这春夜凉爽的空气,继续侃侃而谈:“河东山川险固,地利之要,自不用儿细说。至于人和,契丹军马残暴肆虐下,我中国士民,哪有不万众一心,共抗仇雠的道理?”
在这春夜,长桥之上,刘承祐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仿佛要将穿越以来憋在心头的话一次性说个够。高冷的面容间多了几分活跃的色彩,侃侃而谈,滔滔不绝。见着二子指点江山的模样,刘知远静静地当着倾听者。
“白日下午,堂议之后,我特地邀王秀峰将军至院宅,咨之以中原、契丹事,所获匪浅!”讲到了兴头上,刘承祐手上不禁添上了小动作,在空中晃悠了几下:“王将军断定,契丹人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对付,契丹人必定守不住中原,迟早北撤!”
“说说看!”刘知远脸上仍旧兴趣盎然。
刘承祐的兴致显然也来了,直接站起身,在父兄面前踱了几步,说:“父亲最为忌惮的,便是耶律德光与契丹那三十万大军。三十万之众,那是何等强大的一股力量,然而细细剖析,却也没那么可怕!”
“契丹人号称三十万,然战兵所占几何,精锐又有多少?南来,滹沱河之战以前,并非坦途,一路厮杀,兵卒减员,早不复满额。冀赵之地广大,所过州县,亦留兵马,控制地方,坚城要塞似镇州者,更驻重兵,以保退路。”
“入汴梁后,又分遣兵马四处劫掠,关中、河阳之地,亦派兵马。数十万人马,分散各州,却专事抢掠,享受着中原的花花世界,士气必然有所消沮。”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契丹人的暴政虐行,必遭中原士民反复,这是毋庸置疑的!耶律德光此时,坐于烈火之上,犹不自知。其以三十万胡兵兵强,却不知中原人民愤怒的力量,爆发出来,足以让其粉身碎骨。”
“晋军降卒十万,饱受苛待猜疑,还时受性命威胁,心怀怒愤,早有怨言。虽有杜重威、李守贞之流弹压,但那二人德行早为人所不齿,听王将军说,降卒多厌其不战而降,为虎作伥。那十万之卒,非但不是契丹人掌控中原的助力,事到如今,已然成了其榻边致命的威胁!”
“大肆括钱,使原本依附的大晋遗臣,亦渐离心。觐见臣服的诸节度,或死或辱,余者亦多为禁足于汴梁,不复还镇。在汴节帅,似高行周、符彦卿这些资历、能力、威望出众者,深为耶律德光所忌,他们对降服契丹,恐怕也是心存悔意。失了诸节度之心,那地方就别再想安定了。”
“而各地地方节度,手上仍旧握有一定实力,只要有人带头反抗契丹,必然群起响应。”
“父亲起兵河东,或可只发兵数万,但相辅者,却是中原、河北数百万军民。”
“且如今冰雪已消,天气回暖,契丹军卒,多千里远征,难免有水土不服者。一旦中原士民群起而相抗,不约而同攻,耶律德光又岂能长久逗留?”
“......”
一番大论,刘承祐将自己都说得有些心潮澎湃,长舒一口气,缓缓平息有些起伏的心绪后,再度坐到父兄边上。
刘知远与刘承训两个,都注视着渐渐恢复自闭态的刘承祐,神色都有些复杂。消化了一番刘承祐所说,刘知远轻声叹了句:“这些,不都是王秀峰教你说的吧......”
“儿子且妄言,若有疏漏不当之处,还请您见谅!”刘承祐微垂头,做出了一个谦虚的姿态。
盯着刘承祐看了许久,刘知远忽然捋过他的胡须,感慨说:“不曾想,我儿竟有此见识,我心甚慰啊!”叹息间,余光却忍不住扫了眼身边的长子。
抬眼看了看周遭,中城桥上更静了,手撑着地面,径欲起身。这个时候,刘承训立刻凑了上去,将刘知远扶起。
“时辰晚了,都回府休息吧!”撂下一句话,却没再多说什么,在卫士的护卫下,刘知远慢步先行。
刘承祐与刘承训也是相伴而下桥的,刘承祐继续自闭,刘承训却也没再似以往那般主动找话说。在踏上车驾时,刘承训还是忍不住往二弟的方向望了望,表情尤为复杂......
刘承训所不知道的是,在他所张望的车驾内,隔着车帘的缝隙,刘承祐也瞄着他的身影。所不同的是,刘承祐脸上,没有所谓复杂的表情,只是漠然。
......
自那日堂议之后,晋阳城中,那股名为“劝进”的暗流越发汹涌了。在此事上,河东文武很难得地上下一心,共同发力,欲将刘知远抬上帝位。
只是刘知远的态度,依旧让人捉摸不定,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就是冷着一张脸不作回应。其后,更是将军政要务尽数交付于诸僚属,不再视事,自己则深居北平王府,陪伴夫人李氏,并亲自调教起刘家三郎刘承勋。
刘知远能够稳坐钓鱼台,底下的文武官员们却是一点也没有停下动作,积极聚会串联,一时间,晋阳城中,竟然显得乱糟糟的。
河东文武之中,并不乏聪明人,似杨邠、王章、郭威这些追随已久的老人,随着局势的发展,大概也猜到了刘知远观望待机的心思,不似底下人那般莽撞生聚,反而尽力安抚。
似王峻这样的后来者,亟欲建功,则找了些文人,奔走于市井,大肆宣告他出使一路的所见所闻,将契丹的暴行公诸于众,更极力宣扬“契丹威胁论”,说契丹大军随时可能发兵河东。
当然,最核心的是,天下需要一个驱灭胡虏、收拾江山、再造乾坤的英雄,而这个英雄,自然非太原刘公莫属!
王峻的做法,很聪明,就像刘承祐当日对面交谈所说,王秀峰将军是个聪明人。至少,在未功成名就,性格缺陷未暴露出来之前,王峻确实是个十分聪明的人。造势这一套,玩得很溜。
王峻使汴归来没两日,同样南去觐拜的北京副留守白文珂也归来了,比起王峻,他来回的速度可要快得多,同样,也显得更狼狈。
年逾古稀的老将军,身子骨看起来还是很硬朗,顾不得鞍马劳顿,带着一身风尘,直接谒见刘知远,向其禀复出使情况。
刘知远呢,正于书房中秘密听取刘崇、刘信、史宏肇、郭威等人汇报军中情况,刘承祐弟兄俩也在列,他也将龙栖军的情况讲述了一番。
命左右搀着白文珂坐下,刘知远问道:“德温公,汴梁之行如何?”
白文珂先是道了声谢,方才晃着脑袋,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带着些感慨:“契丹政乱,恐怕不能久待于中国!契丹主登基大典我全程观礼,一片沉容,毫无新朝建立的兴盛之气。”
“与王峻所得相类啊!”刘知远感慨一句。
白文珂继续说:“离汴之时,契丹主使我给您带句话!”
“那孤倒要听听!”刘知远显得很轻松。
“契丹主说,大王既不事南朝,又不事北朝,究竟在等待什么,究竟有什么打算?”白文珂道。
“呵呵......”刘知远闻言笑笑,瞥向在场的军官们:“看来,这契丹主对孤与河东,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
“大王,此等质问,足表其猜忌,如今已是后退无路!”又是郭威,反应极快地请道:“据王秀峰与白公之言,契丹贪残,必不能久有中国,请您不要再犹豫了!”
刘知远,仍旧没有回应。
白文珂归来之后,与王峻差不多的说辞,又给晋阳日渐汹涌的舆情增添了几分刺激。而这一回,不止是求上进的官员们了,不少庶民百姓,也加入了对“契丹暴政”的声讨之中。
而北平王府,仍旧平静如常,高墙厚壁,似乎将外界的呼声全数隔绝了一般。但在暗处,晋阳的局势从来就没有脱离刘知远的控制,来自河东内外的各种消息,不断地传至其书案上。
对这一切,刘承祐也是洞若观火,头脑异常清晰。他这几日,也没有太多的动作,除了日常巡检龙栖军外,很安分。
相比之下,他那大哥刘承训则不然,以世子的身份代替刘知远接见臣僚,安抚勉励,又时时出入那些劝进官僚组织的宴会,发表一些暗示性的言论。总之,自那夜中城桥谈话之后,刘承训表现得很是积极。
纷纷扰扰中,仲春之月的这上旬,时间过得异常慢。但是,不管底下人如何焦急无奈,北平王刘知远始终稳如泰山。等他再度现身于臣僚面前,已又过去了几日。为了接见,来自荆南节度使、南平王高从诲的使者。
荆南高氏的名声虽然不好,但人家毕竟携礼千里迢迢前来拜会,刘知远自不会不近人情,亲自于厅堂接见,还找了刘家兄弟与几名僚属作陪。
南平国,在“五代十国”之列,在诸国之中,这弹丸小国的名气一向不小,“无赖君主”的名声可是广为流传。
在南方诸国中,也以此国与中原的联系最为紧密,毕竟地处要冲,是沟通中原与诸国的一条重要通衢纽带。以往中原有事,也是他们反应最快。
毕竟只占据着荆南这方寸之地,兵力薄弱,国力不振,地理位置却又十分重要,在诸国的夹缝之间求生存,由不得他们不敏感。此次耶律德光灭晋,中原易主这么大的事情,以高家一向以来“跪舔”的存身处世之道,自然会有所反应。
不过遣使到太原来谒拜,却还是难免让人感到讶异。
高从诲的使者,是名青年人,形容挺正,眉色间透着点机巧,大概是底气不足的原因,身形显得十分卑屈。刘知远正堂一坐,便直接拜倒行了个大礼:“下臣高远,拜见北平王殿下!”
这番低微的姿态,更让刘知远意外,挥了挥手,轻笑道:“来使请起,孤可当不得你如此大礼!”
“北平王威德兼弘,令世人敬仰,自是当得臣下一拜!”硬是又拜了拜,这使者高远方才起身。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审视着这使者,刘知远很是直接地问道:“你且直言吧,南平王派你到河东来,有何目的?”
高远那样子明显是还想再说几句吹捧话的,但面对强势的刘知远,却也不敢啰嗦,拱手抱拳,恭谨答道:“今北寇窃据中原,社稷无主,生民无计。亟需英雄,戡祸乱,定山河。南平王纵观天下,只有北平王您威德远著,当世英主。还请大王登极,御临天下,南平王愿在荆南俯首以待......”
听其言,刘知远双瞳中划过一道亮色,随即露出了点似笑非笑的表情,玩味地审量着他:“据闻,南平王早遣人携重礼去汴梁向契丹主进贡,不知使汴者,在契丹主面前,又是怎样的一番说辞?”
“这......”面对刘知远轻描淡写般的质问,高远气息一滞,但很快收起脸上那一丝尴尬,继续保持着卑躬的姿态解释道:“契丹势大,南平王使之,不过是虚与委蛇,顺便探其底细。一旦大王起兵,南平王必以臣属,率荆南之卒,北上共逐胡寇......”
也许只是同姓高,也许就是高家人,此人嘴里道出这套说辞,当真是脸不红气不喘的。然而观其眉色,仍旧能够感受到其紧张,那眼巴巴望着刘知远,等待回应的表情,却是显得有些可怜。
刘知远沉吟了下来,认真思量了一会儿,虎目微张,凝视着来使:“南平王的心意孤明白了,你回去告诉他,只要荆南之军北上,孤必定于河东起兵响应,共击契丹。孤为中原方伯,护持江山,救国救民,乃职责本分。至于帝位,却是不敢有非分之想。异日,南平王若能兵入汴梁,拯溺天下,建号称尊,孤亦愿奉之!”
万万没想到,刘知远竟然给出这样的回答。出兵北上与契丹人作对,高从诲可没那个底气与胆子,至于皇帝宝座,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更是想都不敢多想的。
高远可身负高从诲“使命”而来的,哪里愿意带着这样的回复归去,还欲开口劝说一番,刘知远却不给他机会,一摆手:“来使一路辛苦了,暂于馆驿歇息吧,回荆南后记得带上孤的问候。杨押衙,你亲自安排一下!”
“是!”杨邠立刻起身应道。
在刘知远的强势下,高远有些不情愿地被请下去招待了。等其退下后,刘知远遍扫在场诸人,蔑笑道:“这高赖子,惯会左右逢源,这首鼠两端的毛病,恐怕是改不了了。”
众人哄然一笑。
“诸位觉得,这高赖子不远千里派人来劝进,目的是什么?”
这回是苏逢吉起身了,面容间满是自信,说道:“高从诲恐怕是感受到契丹人的威胁了,虽然契丹继续南下的可能不大,但荆南毕竟就在其兵锋之下。至于目的嘛,恐怕是想要挑动北方战争了。大王若称帝起兵,契丹人必不能相容,一旦北方战起,高氏可就安全了,以高氏贪利的习性,寻机还可能向北面咬上一口,占些州县。倘北方战定,不论谁胜胜负,其继续称臣便是......”
“逢吉你却是将高赖子看透了啊!”听苏逢吉一分析,刘知远说道。
“大王,高氏虽然无赖,却也是一方国主,连他都遣使劝进,足见您已是众望所归。请您,再切莫再有迟疑,需早定名分啊!”这个时候,杨邠接着话,趁势劝说。
眼见着在场臣僚又要动身附议,刘知远提前抚住:“尔等,皆是孤腹心之人,当明白孤之志向才是......”
留下一句“暧昧”的话,刘知远又率先起身离开了。
“兄长这究竟是什么打算?可真是要急死我等啊!”刘崇在旁,扫了眼众人,哀叹一声。
荆南的使者离去后,晋阳城又迎来了一名新的使者,自西面来。
相比起高从诲的使者,对西面来使,刘知远显然要更重视些,态度也更加亲善,命人引其入王府内堂对话。
使者是个青年男子,体态熊健,一眼便能看出,是个军中勇士。其人来自关中泾州,是彰义军节度使史匡懿的属下。
“末将史成,拜见北平王!”面对刘知远的审视,其人一板一眼,严肃一礼。
刘知远见其肃重,心中顿生好感,语气温和地问道:“不必拘礼,继美公派你前来,所谓何事?”
史匡懿,字继美,代郡人,将门出身。他的父亲,是号称“五代”第二猛将,大战王彦章二百回合的史建瑭。不过史匡懿或许没能完全继承他父亲的强悍武力,却也是将帅之才,懂兵法,知韬略,有气节。
年纪比起刘知远还要大上几岁,历仕唐、晋二朝,去岁自贝州移镇泾原,为彰义军节度使。在边陲之地,安民抚戎,对国家是有大功的。
此次主动派人前来太原,目的很明确,结好刘知远,共抗契丹。
使者史成性格看起来很豁达,面对刘知远发问,没有说什么弯弯绕绕的话,直接道明来意:“胡骑南下,窃居两畿,节帅不欲屈服于戎狄。本欲率师东向,以敌仇寇,然泾原四州,兵寡民贫,力实不殆。愿奉北平王为主,驱逐契丹,还我汉家天下!”
来使大胆地望着刘知远,神情郑重,语气诚恳,比起高从诲的人,可要实诚得多。
刘知远闻言,心中微喜,却不露形色,言语间有些敷衍的意思:“继美兄身处边鄙之地,仍不忘心忧国家,实令人佩服。然孤何德何能,得继美兄如此看重?继美兄若有心击贼,孤必鼎立襄助!”
得到这么个回答,史成脖子一昂,语气顿急:“末将虽一介武夫,却也不是迂鲁之人。请恕末将无礼,我家节帅倾心相待,生死无悔,难道北平王就拿此等搪塞之言,让末将回复吗?”
如此赤裸裸的质问,确是无礼,不过,刘知远对此,却也不生气,哈哈笑了几声:“却是孤之过!”
待史成脸色和缓,刘知远起身,在堂中踱了几个来回,看着其人,缓缓叙来:“契丹入寇,长驱直入,占据两京,所向披靡。契丹主征召诸镇,四方节度,靡不潜至。唯有史公继美,坚守国城,据不受命。此等豪壮之举,孤在晋阳,亦有耳闻,心生向往。”
“今继美兄遣使而来,告以腹心,孤又岂会掩拒衷诚,寒志士之心!”说着,刘知远自己都有些动情,波动的眼神中竟有润意,抬手指着史成:“你且回复继美兄,卫护汉家江山,亦是孤的志向,必不相负!”
“北平王高义!”听刘知远这么一说,史成纳头便拜。
亲自扶起此人,刘知远笑问道:“你叫史成,是继美兄的子侄?官居何职?”
“末将乃节帅养子,现为节度牙将!”
“继美兄有眼光啊,是俊杰也!”刘知远随口夸了句,随后朝边上候着的刘承训吩咐道:“大郎,命人将史将军请下去,好生照顾,今夜,孤要亲自设宴为其洗尘!”
“是!”
“对了,还有一事需报明大王!”告退之际,史成突然回过身来,拱手说。
“但讲无妨!”
史成叹了口气,答:“雄武节度使何重建,斩契丹来使,以秦、成、阶三州降蜀。蜀主已出兵,协助何重建攻略关中。末将东来之时,蜀军与何军正在联进攻凤州,以凤州的实力,恐怕挡不住......”
闻讯,刘知远老眉皱了皱,仅凭想象,他都能猜到时下关中混乱的局势。思虑了一会儿,重重地太息说:“戎狄凭陵,中原无主,而致方镇外附。孤在河东,毫无作为,良可愧也。这大好山河,是该好好收拾一番了!”
史成被带下去后,刘知远表情恢复了平静,呼出一口浊气:“真是简单的一个年轻人啊!”
别看刘知远在使者面前,一口一个“继美兄”,但事实上,二者并没有什么交情,甚至只在多年前照过一两面罢了。他表现得那般热情,只是因为,他也是需要史匡懿这么个能力、威望、资历足够的诸侯给他“站台”的。
“父亲,连史公都前来纳诚献忠了!”回转的刘承训,走到刘知远身边,面带喜色说道。
看了长子一眼,刘知远问:“你认为,史匡懿何以派人进表?”
“自然是父亲德行高厚了!”几乎是不假思索,话未过脑子就从刘承训嘴里吐出来了。
刘知远笑了笑,望着恭顺侍候在前的长子,心中不禁有些叹惘。要是换作二子,恐怕会冷冷地回一句:只因河东兵强马壮!
刘承训猜不出老父的想法,上前扶着他坐下,嘴里发问:“同样是遣使劝进,父亲对荆南的使者与泾原的使者,态度何以迥异若此?”
面对长子的疑惑,刘知远冷冷一笑:“史匡懿国之干城,为父需要这样的旧臣支持,聚敛人心。高从诲无赖之徒,且畏缩如鼠,于我无用,他日若进中原,且须提防,又何必给他好脸色?”
听完老父的解释,刘承训似懂非懂的样子,犹豫了片刻,又小声的询问道:“不知父亲,究竟打算何日称帝?”
瞥了刘承训一眼,刘知远说:“何出此问?”
“这几日,有不少人,旁敲侧击地问儿。群情期盼,儿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
“呵呵,看来,他们是真的忍不住了......”
......
夜幕笼罩,暮色沉沉,黑夜仿佛将白日里晋阳城中的躁动都给抚定了。西城东墙上,刘承祐十指交叉,胳膊肘撑在女墙上,盯着城垣外边南流的汾水。
晚风轻轻地吹拂着,撩动着刘承祐几缕散落的发丝,下巴轻轻地磕在指关节上,少年沉思着。这短时间以来,他思考的事情太多了。
“军主!”刘承祐自然不会无故在此,等了一会儿,厚实脚步声响起,张彦威越过守卫,走到他身边行礼。
整个人没有任何动作,刘承祐仍旧靠着墙垛,嘴里发声:“都商量好了?”
“是的!与杨邠、史弘肇等公已经约定好了,明日一齐请命!”张彦威答道。
“嗯!”刘承祐终于点了下头,轻声叮嘱着:“记住,约束好士卒,不要闹出乱子。出了意外,拿你试问!”
“请您放心!请愿的弟兄,都是马指挥亲自挑选的!”张彦威自信地保证。
“去吧!”
“是!”
又在城垣上趴了一会儿,刘承祐直起脊梁,回首西向,望了望远处笼罩在朦胧夜色中的太原宫,方才招呼着护卫,回府而去。
不出意外,用不了几日,刘知远便要入主其间了。
事实上,时间基本已经定好了,本月辛未(十五日),是个好日子。只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还需一些必要的过程。
晨曦时分,太阳照常自东方升起,屡屡柔和的光线,刺破黎明前最后的昏暗,照在晋阳的坚城铁壁之上。很快,天空中布满了一层层亮丽的朝霞,绚丽多彩。城外的树林间,已然响起了阵阵清脆的鸟鸣声,不知有多少早起的虫儿已经被吃了。
时辰还早,东城正门下已然聚集着一些等待着进城的百姓。城楼上,轮值的年轻队长揉了揉眼睛,扫了一圈底下规规矩矩候着的人群,露出了点满意的神色,打着呵欠,招呼着手下:“准备开门!”
“有情况!”这个时候,阙楼之上的哨卒高声示警。
“怎么回事?”
“队长你看!”哨卒遥指东面。
噔噔噔几步跑上阙楼,队长朝远处张望,查看情况,很快,表情就变了。城池东面,视野十分开阔,隔得虽远,却能清楚得看到,有一支军队正排着整齐的阵型向晋阳城走来。
“立刻上报!”见状,队长果断吩咐着:“戒备!”
城头之上的卫卒,顿时刀出鞘,箭上弦。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底下的百姓也察觉到了情况的不对,哄然而散,唯恐避之不及。
待那支军队近前,城门队长疑惑了。城外的军队不过两百来人,都是河东军服饰,分明是自己人,且没没有携带兵器。按捺住心头的怀疑,队长高声喝止道:“来者止步!你们是什么人?”
底下带头的正是张彦威,听到喝问,直接出列,仰头高呼道:“本将是龙栖军都虞侯张彦威,我等有要事入城,求见北平王。”
闻其言,队长脸上疑色不减,略作沉吟,答道:“若是张将军入城,自无不可,但您所率军卒,请恕卑职不敢放行。还请将军散去其众!”
听到这么个回答,张彦威脸色顿时微变,心里不禁嘀咕:不是说都安排好了嘛!
心中凭生出些烦躁,张彦威不由扯足了嗓子,继续说:“我等确实有要事!城上的弟兄,请开城放行!耽误了大事,只怕你担当不起!”
阙楼上的队长还算忠于职守,语气也跟着强硬起来,冷声道:“请张将军恕罪,卑职职责所在,不敢轻启!请将军止步,遣散众人,否则休怪卑职不客气了!”
显然,城门队长已经确定张彦威等人有异,警告完,立刻让手下的弓箭手拉上了弓,瞄准张彦威等人。张彦威见状,心中顿时大骂:都办的什么事?连个“门候”都安排不好!
“放他们进城!”在城楼上下紧张对峙之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在队长耳边。
扭头看,却是营指挥使亲自来了,队长很是惊愕,向其确认:“您说什么?”
“我说开门,放他们进城!”营指挥又说了一遍,这回清楚地传到队长耳中。
队长脸色一变,指着城下:“可是他们——”
面对麾下的质疑,营指挥根本不听其啰嗦,强硬地打断他:“上头的事,容得你一个小小的队长在此罗唣?他们没带武器,纵使放他们进城,又能出什么事?开门!”
伴着一阵沉闷的启门声,厚重的城门终究是开了,已经在城下憋了一肚子气的张彦威,顾不得许多,立刻领着人进入,直接奔向北平王府。
......
王府后院,主母李氏居处,母子三人正在进着早食,刘承祐日常前来蹭饭。三弟刘承勋也在,反倒是老大刘承训没来,大概是最近几日太忙了。
“二郎,吃个蛋。”李氏满脸慈祥,亲自给刘承祐剥了个蛋,轻轻地放到其面前的盘子里。
“多谢阿母!”刘承祐吸了一口粟粥,瓮声道。
“你呀,简朴虽是品德,却不要太过苛待自己。你年纪还小,军政要务自有你父兄去操劳,不要太辛苦了。这段时间,眼瞧着你清瘦了这许多!”和蔼的目光洒在刘承祐身上,李氏温柔地叨念着。
在刘承祐的印象中,李氏一直是个十分睿智明理的妇人。多思多虑的性格,让刘承祐对李氏的话敏感地多想了。“让父兄去操劳”,这莫非是在对自己暗示?
抬眼看向李氏,却正对上母亲两眼中关切的目光,那应当是做不得假的。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刘承祐朝李氏点了下头:“让阿母挂虑,是儿子的罪过。我,会注意的。”
以李氏的智慧,又哪里看不出刘承祐敷衍自己的意思,却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吃蛋吧!快凉了。”
两指夹起剥好的蛋,细嫩光滑,还飘着几缕热气。蛋是鸽子蛋,这东西,补肾益精.....
“我也要!”另外一边的三弟刘承勋却忍不住向李氏开口了,眼巴巴地望着李氏,一副需要关爱的样子。李氏自不会厚此薄彼,笑骂着拾起一颗蛋,动起手来。
“二哥,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军营转转呀!”刘承勋年纪还小,却是三兄弟中最活泼的,此时有些坐不住,期待地望着刘承祐。
“征得父亲同意,我便带你去!”刘承祐淡淡地回了句。
刘承勋闻言,小脸顿时一苦,朝刘承祐吐了吐舌头,嘀咕道:“那还是算了,还不如偷偷溜出去......”
“你说什么!”其言入耳,旁边的李氏却是凤目微睁,嗔怪地盯着他。
“没,没什么!”刘承勋立刻摇头矢口,讪讪地笑了笑。
刘承祐却打量着这三弟,十三岁的青葱少年,充满了稚气,长得虎头虎脑,身体很棒,是个武将的好苗子。看着这少年,刘承祐的思绪,却不由飘远了。
他隐约记得,史书中有那么一段记载,大意是:郭威率邺军南下“清君侧”,隐帝崩于京郊,以国不可无主,请立皇弟勋。太后以皇弟勋病笃拒之,威等拜视,果然,遂议立刘知远养子身份的刘赟。其后,刘赟被废杀。刘承勋第二年也卒了,却没有再交代究竟是病卒,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此时瞧着眼前这生龙活虎的少年,刘承祐的心却是又冷了几分。
思绪飘飞间,自王府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哪怕处在王府深院,也能隐约听到某些“北平王”的高呼。
堂间众人顿时面面相觑,李氏凤眉凝起,朝侍候着的一名内院管事吩咐着:“去问问,怎么回事!”
刘承祐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拿起一方丝帕,擦了擦嘴,很是淡定的样子。
未己,出去探听的管事匆匆而归,紧张地禀报道:“夫人,王府外聚集了大量军民,他们鼓噪着要面见大王!”
“有这等事?我要去看看!”刘承勋闻言,却是来了兴致,兴奋地表示要去凑个热闹。
“你给我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结果被李氏一句话镇压。
刘承祐则不急不缓地,起身朝李氏行礼告退,要去看看情况。而注意着二子那淡定的表现,李氏眉宇间的凝意也渐渐散去,望向堂外,轻轻地吁了口气。
转脸,便开始教训起不安分的三子。
宽阔威严的北平王府前,青石铺就的广场上,已然被上千人众占据了。不止是张彦威带来的那两百人,在闹出动静之后,镇宿在晋阳城内外的武节、兴捷两军,亦有不少士卒在军官的带领下奔来,加入其列。
其后,陆陆续续的,河东衙署的一些基层官吏也引导着不少耆老、望族、商旅、百工之人,前来赴会。甚至于,还有一些僧侣、道士,也跟着起哄,各类身份,却是凑了个齐全。
王府门墙内外,亲卫都的士卒们已然严阵以待,表情警惕,随时准备好弹压“动乱”,不过却没有表现得过分紧张。很明显,王府前的这些人都是有组织、有预谋集会而来,都被约束得很好。
事实上,近半月以来,晋阳城中管控严厉,这上千各色人等能聚到王府门前,而城中的巡检兵马却毫无作为,这本身就值得奇怪。
中庭大院中,河东的高级文武俱闻讯赶来,大伙或多或少都收到了些消息,交换眼神之时,都带有少许的默契。
刘承祐悠哉而来之时,刘知远正站在石阶上狠狠地训斥着从弟刘信:“你怎么回事?嗯?孤让你巡检晋阳,严肃城池,怎么就让这么多人聚到王府,鼓噪生事?孤需要一个解释!”
面对刘知远的严厉呵斥,刘信此次却是一点不惧,硬着脖子,不作话,一副滚刀肉的表现。见状,刘知远更怒,又扫向刘崇、史宏肇、常思这些河东军的高级将领:“这么多兵士聚来,莫非是你们放任不作为?”
又瞪向杨邠、王章几人:“那些职掌吏民,又是怎么回事?”
和刘信的反应差不多,这些人,也都淡定地接受着刘知远的责备,却不还嘴。
“我等要见北平王!”
府门外,又爆发了一阵叫唤声,嘈杂声中,张彦威的大嗓子显得异常高昂,清晰地传入墙内众人的耳中。外边的那些人里,就属张彦威的职阶最高。
刘承祐慢悠悠走上前来,立刻被刘知远逮着责骂道:“你在龙栖军整饬军纪,就是这样的结果?连手下人都管不住?”
迎着刘知远愤怒的目光,刘承祐反应就如他那张脸表现的一样淡定,拱手说:“府外官吏军民,自不会无故齐聚,定然有所期求。父亲一向爱军护民,何不出去,听听他们想要说些什么?”
话音落,杨邠立刻站了出来,从容附和着:“仆射之言,甚是有理,王府外人潮汹汹,非大王不可抚定。大王,不妨听听众人,有什么说法。”
杨邠的脸上,分明挂着点老谋深算的笑意,不过刘知远直接忽视掉了,冷哼一声,甩袖朝大门而去:“孤倒要看看,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伴着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府门大开,在一众臣僚的簇拥下,刘知远当先走了出来。
瞧见刘知远,张彦威精神大振,带着人,率下拜倒,口呼大王。有人带头,与会之人有样学样,齐刷刷地跟着跪下。
冷冷地盯着前头的张彦威,刘知远质问道:“张彦威,你想干什么!无视军规法纪,鼓动这么多将士前来寻衅滋事,当孤不敢杀你吗?还有尔等,难道不知国法森严,胆敢聚众闹事?”
刘知远一番喝问,场面渐渐静了下来。
面对刘知远的怒火,张彦威此次是毫不怯场,直起身子,望着刘知远,神色激动道:“末将不敢!我等前来,乃为河东百姓请命,为天下生民请命!”
张彦威这话说得大,刘知远仿佛被气乐了一般,嗤笑道:“孤倒想听听,你哪里来的此等狂语!”
闻言,似乎是排练好的一般,张彦威接着话头疾声道:“大王,胡虏南寇,入据中原,神州沉沦。今天下无主,社稷无凭,而至胡寇猖獗,生民罹难。大王乃九州方伯,威德及人,功勋盖世,请大王为天下生民计,为江山社稷计,即皇帝位,帅师讨虏,廓清寰宇,以孚国人殷殷之望!”
张彦威话落,请愿的军民立刻发声附和,呼喊声再度在府门前爆发开来,一个个激动不能自已,画面却乱而有序。有的人,干脆高呼起了“陛下”、“皇上”、“官家”......
刘知远的态度终于有所软化,高抬双手,将众人的劝呼声压下,沉吟几许,方才动情地说道:“众位的心意,孤万分感激。然孤度德量力,自认德行微薄,见识浅短,实不敢僭居天子之位。此事,诸位切莫再提!”
还是老一套的推拒之辞,只是这一次,刘知远没有再拂袖而去。其话刚说完,立刻有一名文吏膝行上前,磕头道:“我等皆推诚奉君,倾心拥戴,请您万勿谦辞,而泯天下军民推戴诚心!”
“不可!孤长受国恩,未及图报,已是惭愧。岂可行那僭越之举?”刘知远还是摇头。
“大王!”张彦威立刻又接口了,用力地磕了几个头,顾不得额头冒血,声嘶力竭地向刘知远说:“晋祚已亡,新朝当兴!大王践祚,非为一家一私之荣辱,而是为了天下生民的福祉。末将泣血相请,只要大王履及至尊,哪怕大王治臣乱军之罪,虽死无悔,只望大王勿再退避!”
张彦威等人,一会儿为江山社稷,一会儿为天下生民,好像他们这点人当真能代表天下人的意志一般。不过,气氛却是被炒得异常火热。
刘知远身后的文武,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声势浩大的请愿,皆有动容,不少人殷切地望着刘知远高大的背影。
苏逢吉站在杨邠身边,一双眼睛透着看破一切的睿智,心血来潮,对杨邠低声笑道:“张彦威不过一粗鄙武夫,从其嘴里,竟然能听到这样一番慷慨陈词,不亦怪乎?”
斜了苏逢吉一眼,杨邠淡淡地说:“我观张将军所说,尽是由衷之言,发自肺腑,何足怪也?苏判官,不要妄论,以免寒了忠良之心呐。”
“杨押衙说得对,是在下谬言......”得到这么个回答,苏逢吉表情变了变,随即喏喏地回了声。
那张脸,却是变冷了几分,但是很快,嘴角又泛起了一抹笑意,皮笑肉不笑的那种。冷冷地瞥了杨邠一眼,苏逢吉将目光投到刘知远侧后边,那个保持着高冷的少年身上。
刘承祐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神色平静,这一场“大秀”,他怎么都算得上执行导演之一,有随性表演,不过却一点也没有脱离剧本大纲。唯一让刘承祐感到惊奇的是,张彦威这武夫,表演功力竟然那般深厚......
刘知远一番言辞,并不能消弭请愿众人的热情,随着局势的发酵,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赶来,凑这个热闹。
为了避免出现乱子,思虑过后,刘知远只得无奈地说道:“尔等暂且散去,明日,孤便给尔等所请,一个确切的答复!”
开运四年,二月丙寅(十日)这一日,北平王府前的“千人请愿”大戏,日后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这场大戏主要的幕后工作者,基本可以确定的有,总导演刘知远,执行导演刘承祐、杨邠、史弘肇、郭威等。
而表演者:主演刘知远、张彦威等,辅以河东文武并上千晋阳官兵吏民......
也许经过史家的春秋笔法加工,这个故事,会演变成一段流传百世的传奇,就如“黄袍加身”的戏码一般,经久不衰。
不过,这场大戏,没有以给一个“完美”结局告终。北平王刘知远,仍旧保守着最后的几分矜持。
而请愿的军民官吏,还真没几个抱有“死谏”的决心,在刘知远给出一个不算答复的答复之后,也就渐渐散去了。再不走,城中巡检军队,就要来弹压了。
请愿的活动虽然暂告一段落,但影响却在持续发酵,且这一次扩散得更快更广,不止是晋阳城内,整个太原府中都快速地流传开来。
而这一次,哪怕是晋阳城中最普通的黔首,都心有所感。这晋阳城,恐怕又要走出一位天子了!
晚点的时候,刘承祐将张彦威叫到晋阳东市内的一间酒坊内,摆了一桌简宴,算是犒赏他的卖力表演。
“请愿的军士们都离城了?”吃了几口酒菜,也不说什么没营养的话,刘承祐直接发问。
“听您的安排,已全数安排出城回营,没有逗留。”张彦威答道。
“赏钱都发下去吧!”
张彦威有些言不由衷地说:“兄弟进城劝进,皆是发自真心,并非为了赏赐。”
“该有的赏赐,必不短军士们,我——”话说到一半,刘承祐停下来,忽地转首凝视着他。
被刘承祐这突然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紧张的心里,却是有些不明所以。待注意到刘承祐眼神中的那点怀疑,方才意识过来,赶忙解释道:“赏赐都是让马全义亲自下发的,请您放心!”
闻言,刘承祐的眼神这才敛起了凛光,表情恢复了平静,抬指指着张彦威结着血痂的额头:“此次你费心了,所有苦劳,我都记在心里了!”
心中微喜,张彦威谦虚一笑,胡须都抖了三分:“都是末将该做的!”
今日的一些细况,张彦威都与刘承祐讲过了,恍过神,刘承祐却是对城门口那点小风波有了点兴趣:“那个队长?”
听刘承祐提前此事,张彦威顿时满腹的怨气,嘴里骂骂咧咧道:“提起那厮,末将就来气。一个小小的城门队长,如此不开眼,胆敢拒末将等于门外。刘信也是,这点小事都安排不好!”
抱怨话刚说完,张彦威却是突然意识到,刘信可是刘承祐的从叔,又很是机灵地改口:“末将不是背后非议刘都指挥使......”
刘承祐却摆了摆手,事实上,他对那个从叔,也是不怎么看得上,无德无才也就罢了,为人还贪残。更重要的,刘信是支持大哥刘承训的。
“小小队长,却能如此忠于职守,面对你也能不卑不亢。这在河东诸军中,却是不多见。”刘承祐的关注点,还在那个小队长身上,悠悠而叹,语气中带着些赞许。
“细细思来,确是如此!”闻刘承祐之言,张彦威又很识趣地改口附和,看着刘承祐平静的面庞,陪笑道:“您,是不是又起了爱才之心?要不要末将去调查一番,今日事后,想来那小队长处境不会太好!”
“了解一下,却也无妨!”刘承祐淡淡地说道。
刘承祐表现得淡然,略无所谓,张彦威却默默上了心。暗暗想着,一个小队长罢了,先寻机调至麾下便是。
饮了几口老酒,吃了几口菜肴,张彦威宽脸上露出少许的迟疑,四下瞄了瞄,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军主,此次我们纠集了这么多人,泣泪拥戴,大王为何还不应允,还欲迁延?”
“父亲自有他的想法,自有他的道理,尔等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刘承祐答道,想了想,轻声补了句:“古之君王受命,有三辞三让之说。”
张彦威这下仿佛明白过来了,轻轻晃悠着脑袋,感慨说:“这其中竟还有这等曲折,大王坐拥强兵猛将,直接登基称帝便是,何必要搞文人那一套无用腐礼,平添麻烦?”
听其言,刘承祐却是蹙起了眉,斜眼凝视着他:“你读书吗?”
刘承祐那淡漠的眼神,从来骇人,张彦威闻问一愣,尔后忐忑地答道:“末将粗人一个,不读书。”
“有时间,多读读书!”刘承祐收回目光,说。
“啊?”张彦威更显莫名,瞧着刘承祐,有些老实地问:“读什么书?”
“《论语》吧!”看这憨憨的军汉,刘承祐却是有些生不起气来:“我找那些文人进军营‘讲故事’,不只是讲给军士听的,你们这些将领,也要听,还要听得认真!”
“是。”张彦威只能点头应承。
“不提这些了,来,吃饱喝足,不要浪费了!”见状,刘承祐主动揭过话题,招呼着张彦威,欲将桌案上的些许酒食一扫而空。俭朴节约的形象,不管是否装出来的,至少眼下,刘承祐表现得很到位。
“对了,晚点父亲对你可能还有所申饬!”又提点了张彦威一句,刘承祐方才放他离去。
待其退去,刘承祐喟然一叹。回想方才张彦威的应对,纯粹的武夫心态,刘承祐相信那都是其人最真实的反应,但正是如此,对军队的改变,任重而道远啊......
擦了擦嘴边的油腻,丢下手帕,刘承祐起身回王府。回去,还要同刘知远商量商量接下来的事。此时他那老父,不知是喜,抑或忧?
......
翌日,北平王府布告晋阳军民,对昨日所请,给出了答复。不过其回复,仍旧不免让人失望。没有提称帝的事情,反而通报一个决定,欲帅精兵,东出井陉,救回被契丹人北掳的晋少帝石重贵一家。
这个决定,似乎表明了刘知远的决心,大晋朝虽亡,他还是要做个“忠臣”!
正午时分,晋阳城中的大校场上,除了必要的守备之外,晋阳内外诸军,已然尽数集中起来。两万余军士,整装齐备,沐浴在暖日和煦的阳光下,在军官们的带领下,等候着北平王的检阅。
刘知远此行检阅,是感“军心动荡”,为了安定人心,稳定士气。同时,宣布一下,出兵迎回落难天子石重贵的具体日期。
宽大的车驾缓缓驶入校场时,还未及等刘知远冒头,全场将士,不约而同地爆发出欢喝声,目光“殷切”地望着王驾,高呼万岁。
两万多人的山呼海啸,震耳欲聋,磅礴气势,盖天干云。一时间,整座晋阳城都沉浸在将士们对北平王的拥呼声中,无人不循声侧目而视。
领着刘承训两兄弟,刘知远走上将台,严毅的面容间,仿佛挂着些无奈。双手虚抬,所有将士很有纪律地,慢慢地安静下来。
扫视一圈,刘知远轻咳了一声,大声说道:“孤已下定决心,本月十五,东出太行,迎归天子。眼下,以天子为重,其他事等,待救回陛下之后,再作区处!”
刘知远这话一落,麾下的将士很是不给面子。史宏肇速度极快地站了出来,鼓起劲,发出几乎喊破喉咙的声音:“今契丹陷京城,执天子,天下无主。主天下者,非我王而谁!宜先正位号,然后出师。”
史宏肇一表完态,紧跟着,刘崇、刘信、郭威、常思等高级将领,也都敏捷地出列跪下:“臣等参见陛下!”
场面气氛一下子再度攀升至高潮,前排的军士,大概是收到了信号,整齐地爆呼万岁。至于中后排的士卒,虽然并不清楚前边的情况,甚至没能听到刘知远等人的对话,但并不妨碍他们跟着吼几嗓子。
成千上万人齐呼万岁的场面,感染力是很强的,刘承训伴在父侧,情绪被完全带动起来了,“热泪盈眶”,身体都有些颤抖。
刘承祐在边上,清秀的脸绷得很紧,努力地想要不露形色,保持自闭,但憋得太狠的结果便是,脸上透出了一层红光。倾听着将士们发出的呼声,刘承祐的身体也有些飘,眼神渐渐迷离,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异日他接受山拥的场面。
两眼很快恢复清明,余光下意识地瞥向身边激动的大哥,又迅速地垂下眼睑。
而作为欢呼的主角,哪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刘知远,也不由心潮澎湃。不过他还能忍得住,有些“艰难”地再次表示拒绝。
在将士发起下一波“逼迫”之前,刘知远果断结束了此次检阅,带着人匆匆离去。临走前,降下严令,让诸将善抚士卒。
刘知远走得“狼狈”,但刘承祐心里清楚,这已经是最后一次。群僚劝进,千人请愿,万军拥立,下一次,刘知远再没有理由不迈出那最后一步了。
......
军队从始至终都在掌控中,劝进运动结束后,诸军将领迅速抚定士卒,导其还营。这一次,效率极高,在这等关头,所有人都很上心,不敢出什么岔子。
“校场风波”暂告平息后,刘知远立刻于王府召集文武,商量出兵事宜。刘知远仿佛真的决定了出兵迎驾一般,一丝不苟地与下属们商讨。
兵马调动,出兵数量,进军路线,粮草军械,辅助民壮,一条一条,尽数拿出来细细讨论。
“大王,经末将等商议,忻州之军需防着代州王晖,不可轻动,南线防卒亦需御备。晋阳不容有失,留牢城、兴捷右厢备守。此次东进,兴捷左厢、武节、龙栖三军,辅以承天军等驻防兵马两万兵,足矣!”堂间,早有准备的郭威,朗声向刘知远汇报着:
“井陉关口,仍有契丹刘九一部活动,需先遣兵马击之。末将建议,以史都指挥使率一部为先锋,大王率中军策应,再任龙栖为踵军......”
刘承祐在座,漠然地看着侃侃而谈的郭威,让他的龙栖军当殿军?
“嗯!”刘知远则应了声,看起来对这样的安排还算满意,扭头看向王章。
王章起身,很是干练地禀道:“大王,臣已会同下属官吏,清点调拨粮草,辎需之用,随时可下发诸军!后续辎重,亦在调拨中!”
王章坐下后,杨邠也是果断起身汇报:“太原府下,可征调民夫三万,以辅作战。”
“不过大王,时下正是春耕时节,如此动员,误了农时,恐伤农本,异日田亩欠收啊!”没能忍住,杨邠是习惯性地提醒了一句。
听杨邠这么说,刘知远直接摆手道:“此次进兵,不需征调民夫,行军途中,更不得扰民,坏了稼苗!”
刘知远此言一落,在场众人,似杨邠、王章、郭威、苏逢吉者,顿时面露了然。
刘知远似乎还在琢磨着迎驾之时,暂时不作话,沉吟着。杨邠、王章、郭威三人对视了一眼,最终由杨邠出声打破了短暂的安静:“咳。大王,校场检阅发生的情况,臣等都听说了!”
抬起头,刘知远扫了眼杨邠等人,一脸的平和:“军士盲从,不晓国家大事也就罢了。尔等河东基石,亦不顾大局?难道,还欲行劝进之事?”
杨邠笑了笑,同样淡定地禀道:“今远近之心,不谋而同,此天意也。大王不乘此际取之,谦让不居,恐人心且移,移则反受其咎矣。”
刘知远默然,良久,方才“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都下去准备吧!十五日,准时发兵,不得出现任何疏漏!”
“是!”
“都到这一步了,大王还在犹豫,到底还在等什么?难道,真要耗费兵马钱粮,去救那昏君?”散议之后,史弘肇又与郭威走在了一起,嘴里嘀咕道。
见史弘肇的不耐,郭威则愈显从容,轻笑道:“已经到这一步,我等却也不用着急了!”
“什么意思?”
“用不了三两日,必见分晓!”
出兵营救晋帝的事情就这么确立下来了,并且板上钉钉。晋阳的衙署都忙碌起来,诸军也都动员起来,做好了出军的准备,这些动静都是没有掺加一点水分的。
只是,不知有没有聪明人,细细思量过。在上月初,石重贵一家,就被耶律德光派人迁徙北上。到如今,足足一个多月了,哪怕行路再慢,也早出国境了。
刘知远这番大动作,要东出井陉救驾,到哪里去救?可是,貌似所有人都刻意地忽视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