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连日的阴雨,再加北方一阵严重的寒潮来袭,宣告着淮南最寒冷的时节到来,淮水流域诸多河段,开始结冰,虽则冰层大多浅薄,但也严重地影响了北汉大军粮秣转运及军事调动。自秋末以来,淮水之上,舟船往来不绝的盛况,终于告止。
因气候之故,刘承祐干脆下了诏令,着征淮各军,各守其寨,各据其城,巩固战果,休养士卒,积蓄力量,以便天气转好,再兴攻伐。
所幸,在汉潮来袭之前,淮南行营乃至诸军营前,北汉已经囤积了海量的军需用品,粮食、被服、兵仗、甲械,可供征战淮大军半载之用。代价便是,淮北所蓄钱粮,消耗一空,东京及近畿国库所屯,转运泰半。
可以说,征淮大业进展到这个程度,北汉已然施展全力,战车之发,没有停下来的理由,也没有失败的道理。而就战况的发展来看,前景还算可观。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刘承祐不用似原历史周世宗,需要长达数年的三度攻伐。
刘承祐对于征淮的准备,实在太过充分了,用苦心孤诣都不足形容。不提前番几度纵横惑敌之策略,禁军的整饬,水军的编练,江淮军备的刺探,地理交通的调查,粮秣军需的筹措,再加一次大规模灭佛,让北汉朝廷再添一笔雄厚的战争军费。
而开战以来的战局发展,则更是顺风顺水,不说其他大小战事,下蔡、涡口两次大捷,给南唐军事实力造成重创。而更具战略意义,奠定胜局面,将北汉的优势转变为胜势的则是,濠、楚二州的拿下,一举打破南唐的淮水防线。
原历史,郭荣征淮,同样兵围困寿春,但以刘仁赡治兵有方,固守寿春,并且濠、泗之淮防要地一直被唐军掌控在手,唐军舟船驰骋,周军又无水军,侧翼始终不得安宁。
寿春难下,周军始终不敢放开手脚,攻略其他州县。直到改变战法,围点打援,周军于淮南腹地纵横驰骋,取得了不少战果,并且直接成全了赵匡胤的威名。
并且,一旦周军力竭,北撤休整,唐军便趁势收复失地,使得周军的战果,长期难以得到巩固。一直到郭荣在汴梁打造了一支堪用的水师,再加紫金山之战后,围城一载的寿州告破,周军方才得以如秋风扫叶一般,真正席卷淮南,南唐州县望风披靡,降者无数。
而前后三载的拉锯鏖战,导致淮南遭受了严重的破坏,士民苦于兵燹,再加周军“因粮于敌”的暴力政策,再催生民乱,更损民气。
事实上,郭荣之侵淮南,之所以迁延日久,也未尝没有周军作恶太多的缘故在其中,至少在中前期,周卒之掠杀,兼淮南民夫之大举征发,可谓暴戾。当然,战争期间,无分黑白对错,只看利益成败。
即便如此,战争结束,后周仍旧拓地千里,占得百万户民,稍作消化,国力激增,国势大涨。
而于刘承祐来说,他已经规避了后周伐唐大部分的不足,充足的准备弥补了各个缺陷。并且淮水防线的拿下,使得寿州的战略地位直线下降,粮道已断的情况下,除了点政治意义,何敬洙等人坚守寿春的军事意义已然不大。
在这样的情况下,守军即便想撤,也无通途,只能死守待援。至于能守多久,就看唐军将帅对南唐朝廷的忠诚以及城中军心士气。然而,孤城一座,败兵盈城,寿春的防御又能撑多久。
是故,此时的寿春城,并不难下。
至于屯于合肥的许文稹军,谈不上近在咫尺,勉强算在卧榻之侧,遥相威胁。彼不动,可暂置于不顾,其若动,刘承祐欢迎他来。
以天气之故,淮阴一线州郡,汉、唐交兵一线,汉军刀未收鞘,箭未回囊,但暂时停下了进攻的脚步,士卒得以休息。毕竟汉军劳师远征,北进折而南下,又在异乡水土,再加连番的作战,转移,到再围寿春,不说强弩之末,也是师老兵疲,确实需要休整。
于寿春的守军而言,也同样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虽然自开战以来,并没有经历过于激烈的城防交战,但如今汉军的战法,就是给人一种脖子被扼住,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寿春城高三丈有余,凛冽寒风,呜呜作响,猛烈肆虐,唐旗飘摇不定,不少的唐卒,瑟缩于翁城间。没有做好冬季作战的充分准备,也没料到汉军围城之心这般坚决,再加收拢了大量溃败之卒,使得寿春城内,作战物资奇缺,尤其是御寒物资。
戍城的士卒稍微好些,物资优先供应,尚得暖衣,但饱受风寒之侵袭,却也难熬。而城厢、营房之内的唐军,近半的士卒,只能挨饿冻。也就是城中军粮尚足支撑,否则军心早就涣散了。
为应对过冬,何敬洙在寿春城内,已然采取的果断措施,从城中士民家中,征集物资,以补军需,城内林木,能伐者尽伐之,用以生火取暖,林尽则要拆房了……
总之,一切以供应守军将士为先,极其扰民,大伤民心。到这个地步,这何老将军已然顾不上那许多了。在寿州父母官的身份之前,何敬洙首先是名将军,将军只考虑打仗,守城。
而作为一个经历过唐末三代战乱的老将,一个武夫,最基本的素质,便是心硬起来的时候,足够狠。
节度衙门前,何敬洙巡视城防归来,看着站在阶下的数十人,吵吵嚷嚷。这群人成分很复杂,有下层官吏,望族士人,有商贾富户及百工之人。这些人基能代表寿春各阶级士民,聚集在这儿,是为了向何敬洙请命。
“城危之际,尔等不安居家中,以避祸乱,何以聚于节度衙前,喧嚣生事?”走上前去,何敬洙就是一番疾言厉色的质问。
站出来回应的,是一名老者,脸上沟壑很深,看年纪不比何敬洙差多少。只见其仰头直视何敬洙,反问道:“灾祸已临门,使君让我士民,何处容存?”
“危言耸听,夸大其辞!”何敬洙斥道:“敌兵寇城,寿春危如累卵,阖城军民,当戮力同心,以拒仇敌。军需不足,所以征用,尔等若因将令,而心生不满,聚众生事,休怪本帅军法无情。”
听其言,那老者银须一抖,激动道:“北汉入寇,兵围寿春,城中士民踊跃出前,出粮,出人,以助使君御敌。使君曾言,抵御汉军,是为卫护乡梓,而今汉军尚未破城,使君军令已侵害百姓,使君言行不一,军政令恶,有何颜面,面对寿春生民?”
“大胆老儿,竟敢对节帅无礼,不知死乎?”何敬洙还没反应,他的牙将站了出来,满脸怒容,甚至忍不住拔出了一截刀。
何敬洙脸上虽则也直泛冷,但抬手止住牙将,朝老者拱了拱手,苍老的声音透着坚决,道:“我知为抵御汉军,诸位贤达牺牲许多,心有怨气,也可理解。但是,在下奉朝廷之令,守备寿州,一切当以军争为先。而国难之至,事关危亡,如若城破,只怕鸡犬难留,冀望诸位能够与将士共度时艰,克服危难,在下于此拜谢了!”
何敬洙这番说辞,当然无法服众,但他已无意再听其聒噪,好言好语后,即厉色道:“尔等违背本帅禁令,于帅府之前,聚众生事,狂言造次,此次暂且赦过。但如有下次,就莫怪本帅无情了!”
何敬洙这满口威胁之言,顿时惹了众怒,欲与之争辩,但言语再是犀利,岂能敌得过刀兵之尖锐。何敬洙即命人将之驱散,强硬无比。
待一干人众,被“劝退”之后,矗立在寒风中,何敬洙的表情,就如这冬风一般阴冷。
“今日负责禁街的军校是谁?”何敬洙先问了句,然后果断道:“立刻拿他,枭首示众!”
“还有,方才那几名官府职吏,下狱问罪。在其位,不谋其政,反参与之惑乱人心之事,其罪当诛!”
“另外,再传本帅令,征集军需,不是烧杀抢掠,再有犯纪者,绝不轻饶,唯有执行军法一途,万望三军谨之!”
“是!”跟在何敬洙身边的将吏见他这杀气腾腾的样子,不敢怠慢,赶忙应命而去。
一连三令,都是杀气凛然。
相较于寿春城内的矛盾冲突渐起,压抑失望气氛渐深,从而催发出失败的情绪。城外的北汉将士,同样苦于淮南冬寒,毕竟营垒扎得再密集牢固,在遮风避寒上面,还是弱于城郭之效。
不过,比起缺衣少料、准备不足的唐军,汉军将士,要“舒适”得多。汉军大营中所囤积的大量御寒物资,足以供应寿春前线的汉军过冬,冬季被服,早在入冬之前,便已分发至各军。
鸭绒、兽皮等高级货色,寻常士卒用不上,但麻衣草絮,还是足备的。至于什长以上的军官,则被赐予羊毛内褥,如此厚待军士,刘承祐也是下了血本。而在大营中,煤炭、木炭等取暖资源,则更是不缺了,寿春以北的八公山,其间山木,更是已被汉军役夫砍伐十万株,以充军用。
冬至日时,刘承祐还降下恩诏,让全军将士,包括仍效力于军前的民夫,每人赏一碗饺子,猪肉馅儿的,为此,营前一次性宰了50头猪。
全营士卒伺候好了,是故军心一直保持着稳定。而在这个过程中,天子刘承祐的威望更盛,上下都在宣扬皇帝陛下的恩德。各营的宣慰使,也趁着休战的这段时间,在军中不遗余力地颂圣,宣传忠君爱国的思想。
几年下来,宣慰使这个职位,在大汉禁军中已然扎下了根,基本上,每千军,便配有正副两名宣慰使。他们平日里,除了协助军使,分担一些文吏工作,便是轮番宣扬、解释天子威严,大汉军策。
有鉴于此,刘承祐已然存着,将诸宣慰使整合出来,独成一宣慰司,如武德司一般,直属皇帝。不只是军中,还将扩散到政务系统,天下道府州县,何处不需要宣扬他大汉天子恩泽与威严。
不过,宣慰使的人选,还得再多找些舍得下面皮的读书人,毕竟他们要做的,便是无下限,反复“跪舔”皇帝。这样的人,并不难找,在品行上或多难以值得称赞,但足用。
天下丧乱已久,人心之教化收拾,在刘承祐看来,就当在如此反复强调洗脑之中,潜移默化地,恢复宁定。对于宣慰司的筹划,刘承祐心中已有定议,南征还朝之后,就当提上日程。
王著,作为天子近臣,近来也被刘承祐下放到军中,做的便是宣威使的事。这个书生,虽然喜好清谈,难辨其治政驭民之才,但才思敏捷,一张嘴也很犀利,能用舌灿生花来形容。
而对于刘承祐委派,王著也很感兴趣,御前效力一年多,深感刘承祐之睿智练达,雄才伟略,王著早成为了大汉皇帝陛下的忠实拥趸,深信刘承祐便是天命所钟,用以削平诸国,结束割据,再造盛世。大汉天子,就当坐拥一个完整的天下。
在这样的信仰之下,宣扬天子德行与才干,王著岂能不干劲十足。比起其他的宣慰使,王著毕竟在皇帝身边待过,并且时间不算短,对于天子有更深入的了解。
不似其他人,因为和皇帝隔得远,许多事情,只能凭着固有印象以及近乎臆测的方式,去吹捧皇帝。王著则不然,他通过讲故事,讲天子具体是如何勤政、爱民、亲军、节俭......比起反复枯燥的洗脑,他讲的故事动人,士卒们也爱听,刘承祐似乎知道该怎么用王著了。
汉军南寨,小底军驻营,刘承祐在都指挥使孙立与都虞侯高怀德的陪伴下,巡视军营。殿前司三大军,龙栖、小底、内殿直,如仅论兵力,当属小底军,连龙栖军都比不上,此番南下,全军随征。
作为一个从底层士卒,一路厮杀拼命上来的将领,孙立的事迹,在军中还是很励志的。如论统兵之才干,孙立不足以帅万军,一个冲杀之将,汉军之中类似的军官何止千百,但刘承祐就是将他放在小底军都指挥使的位置上,看中的,就是其忠勇。
同时也让其他人看看,如孙立之才,跟对了人,献纳其忠诚,便绝不乏福报。要知道,在刘承祐早期执掌龙栖军,行改革之事之时,孙立还对刘承祐多有不逊,但栾城一战后,运道急转,得到了刘承祐的认可。
孙立脸上的胡须倒是越发稠密了,几乎蔓延到整个面颊,胡须上竟带着少许的冰渣,显得有些邋遢。
信步间,刘承祐指着孙立道:“身为一军主将,如此不修边幅,何以显将威?”
闻言,孙立一把抓了下自己的胡茬,笑道:“一打仗,没日没夜,这胡须就长得快!不过弟兄们都知道末将,没人敢笑话于我。”
官阶升了,爵位重了,孙立的性格倒是一点没变,在刘承祐面前,还是有什么说什么,也敢说。
见状,刘承祐点了点头,随口道:“朕听说你孙都指挥,近来嘴里牢骚不少啊!”
“竟有人传末将的谣言?”孙立一愣,怒容一闪。不过看着刘承祐的侧脸,拱手笑道:“陛下你是知道末将的,素来口无遮拦。只是南征以来两月有余,小底军自末将以下,都想着为国建功,为陛下尽忠。不过从开战到如今,风头全让侍卫司给抢了,我等怎么都是陛下亲军,岂能落后于人,那不是给陛下丢脸吗?”
“此言从你孙立口中说出,朕不意外,但类似的话,朕不想再听到!”刘承祐转头,直视着孙立:“殿前司、侍卫司都是大汉禁军,都是朕的亲军,都是以剑为犁,为大汉开疆拓土的勇士。这种挑起矛盾,影响军谊的话,不许再说,牢骚都不行!”
见皇帝认真了,孙立腰杆一直,道:“是!”
说着,孙立伸手捅了一下高怀德,朝他示意了下。见状,高怀德朝刘承祐一礼:“陛下,孙都指挥使为人心直口快,绝无他意,只是立功心切罢了!”
在此前的战斗中,担当主攻任务的,确实是侍卫司的龙捷、护圣、奉国三军,毕竟作为统帅的王峻,原本的军职是侍卫副帅。相较之下,小底军这边,不怎么出彩,孙立耐不住寂寞,也是缘由于此。
大舅哥开口,刘承祐当然得给面子,瞥了二者两眼,脸色缓和,说道:“有建功的想法,是好事,当勉之。不过战争,从不只是战场冲杀,尤其此次南征,事关国家大略,长远之计,朕容不得有丝毫怠慢差错!”
“仗打到现在,才开了个头,之后,有的是仗给你打,有的是功劳给你立!就怕你到了时候,机会来临,你抓它不住!”
“请陛下放心!”闻言,孙立当即向刘承祐保证道:“进攻寿春,小底军请命主攻,为陛下破城!”
偏头看着孙立,刘承祐想了想,点头:“朕允你一个主攻任务!”
“谢陛下!”孙立面色一喜,忙不迭地道。
巡至中营,刘承祐听到,沉肃的军营内,竟有少许的议论声,刘承祐眉头稍微皱了下。近前查看,正巧是王著在做宣讲。
“陛下,你容这些宣慰使在军中,多做口舌,大扰军心......”孙立在旁嘀咕道。
没有搭理孙立,刘承祐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站在将军的角度,宣慰使的存在,确实有影响,尤其是对他们掌控军队的影响。不过,正是因如此,反倒坚定了刘承祐的决心,说明有用!
止住看守,站于帐前,侧耳倾听。帐内人并不算多,一百来人,都是基层军官,王著嘴里所说,却是关于栾城之战,刘承祐是如何的英明神武,得以大败契丹!
“......陛下亲率八千甲士,潜伏北行,袭向契丹大营。要知道,跟在契丹皇帝身边的军队,有好几十万,更有数万契丹的御帐亲军,扎下营来,绵延百里。在夜里,毡帐篝火,如星罗棋布一般,密密麻麻,无边无涯。
那等声势,气焰滔天,令人生畏。当时的龙栖将士,已得陛下调教,训练有素,精锐无比,皆是敢战之英勇,又添随陛下东出太行以来,连战连捷,士气正盛。
即便如此,面对契丹大军,上下将士,也不由心生忐忑。有将校以契丹势大,兵力百倍于我,劝陛下撤军,勿蹈险地。唯有陛下,见众人心生疑惧,面色如常,泰然自若,道:天道在孤,契丹纵拥兵百万,亦如鲁缟,一击可穿,诸位勿疑,随孤出战,赚取不世之功!
众人半信半疑,及至迫近敌营,方才发现,契丹连营之中,广竖白幡,悲戚之声,飘荡于旷野,却是契丹皇帝在陛下军临之前,已然驾崩了。
契丹人骄狂,这等情况下,竟不封锁消息,秘不发丧,反而于大军之中,操办其后事。这个时候,龙栖将士,顿时确信,天佑我军,皆大喜而望战。
唯有陛下,神色始终如一,胸有成竹。果断率军,集中力量以袭契丹大营,携破竹之势,摧枯拉朽,一举击破契丹大军,取得栾城大捷这惊世之功。
陛下进攻前,栾城周边,只夜风轻拂,但发起攻击后,有狂风骤起,以助火势,席卷敌营。而陛下亲率虎贲,冲杀在前,战刀所指,敌兵即溃,而乱战之中,刀剑弩矢,皆无侵害,此殆上天所钟......”
王著在内,讲得是绘声绘色,神情激动,手舞足蹈。底下的军士,也听得认真,不少人都面带向往,恨不能亲自参与那等大战,取得那等功绩与荣耀。
“只可惜,我当初不在龙栖军,光是能够参与那等大战,就足涨威名,也不至到如今,也只是区区一百将!”一名百将,不由感慨道。
听其言,顿时有人拆台嗤笑:“那等大战,几十万敌营中,步步艰险,除了陛下神圣所钟,谁能保证安保无虞?就你这厮,能活下命来,就不错了......”
此言落,顿时引起一阵哄笑。
“王郎官,在下听说,当年契丹皇帝,是被陛下带军临阵斩杀的!和你讲的,有所不同啊!”
有人提出疑问,说明军官们的积极性是被调动起来了,王著自然乐得给他们解释。
王著所说,是栾城之战,诸多版本中,流传比较广的一个,也是最贴近官方宣传的,当然,不可避免的,夹带了一些王著的“私货”。
作为亲身参与了栾城之战的人,还是其中一军将校,孙立此时听着王著的描述,都不由得发愣。那一仗,他只记得一路冲杀,砍不尽的敌人,杀不完的仇寇,一直到重创将亡,若不是命硬,他也交待掉了。
但听王著这般“润色”一番,有那么一瞬,心中竟然产生怀疑,是否因为自己当初伤重,导致记忆出现了一些偏差......
不过看向身旁的天子,回想起来,当初刘承祐做出北上决定之时,从始至终,倒也确实自信从容。如今思来,若非天命所归,还能用什么来解释?
并没有打扰帐中,只停留了一会儿,刘承祐带人走了,巡往他处。李昉作为行营记室,随驾在旁,欲言又止。见状,刘承祐说道:“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小心地瞥了刘承祐一眼,李昉说道:“臣只是觉得,如此妄议陛下,长此以往,有损君上神威!”
“嗯?”刘承祐也看了看李昉,只见其人,下意识地埋下了头。
背过手,刘承祐淡淡道:“颂圣,乃是为人臣的本分,加朕以誉名,何损威严?”
李昉默然,他只是觉得,人王圣主,不当被下臣经常挂于嘴上,但自己的进言似乎有些触了霉头,也知察言观色,不敢辩驳。
在南寨巡视一番,刘承祐顺道前往西营,往护圣军一观。高怀德,特地被刘承祐叫上,陪驾。
不管是因为其原历史上的威名,还是因为贵妃高氏的关系,刘承祐对高怀德确实是另眼相看。同样作为将门外戚,高家嫡系血脉不盛,高行周又年老体衰旧病缠身,是故对于高怀德,刘承祐也是不遗余力地提拔任用。
“藏用,朕将你调到禁军任职多久了?”銮驾上,刘承祐问规矩地坐在面前的高怀德道。
高怀德微讷,想了想,回答道:“自乾祐元年起,到今岁,整整三载有余!”
“一直以来,朕忙于国事,对于你的关心却是不够!”刘承祐看高怀德那一板一眼的姿势,眼中恍国满意之色,语气轻松道:“不必如此拘束,朕找你,只是欲同你这妻兄聊聊!”
“陛下言重了!”刘承祐态度越是亲和,高怀德反倒越加恭谨。
见状,刘承祐微微一笑:“藏用今年,将满二十六岁了吧!”
心里虽然不明白天子的用意,高怀德还是点点头:“有劳陛下惦念!”
刘承祐则悠悠而叹,道:“二十六岁,为一大军都虞侯,东京禁军中,可还有旁人?”
高怀德闻言即拱手道:“皆仰赖陛下提拔,臣诚惶诚恐!”
“你我舅弟之间,便不作此虚言!”刘承祐挥手:“近年来,军中那些流言,朕也有所耳闻!”
盯着高怀德,刘承祐认真地说道:“朕坦言之,朕如此提拔任于你,是因你高怀德身具才略,忠力不俗,欲用为将帅。绝非因你是临清王之子,更非与朕姻亲之故。朕看中的,只是你高怀德!”
听刘承祐这般说,高怀德面上一阵动容,直起身体,在车驾内拜道:“得陛下如此信赖看中,臣铭感五内,唯有结草衔环,效死以报!”
“不必如此!”刘承祐探身将高怀德扶起,拍拍他肩膀,说:“小底军是禁军第一大军,孙立的才能,朕心里清楚,有些事情,非他所能胜任处置。将你放在小底军,就是让你好生辅助于他,带好兵马。军中向服强者,此次征淮,打出威风,打威名,用实实在在的战功,让那些非议消散,也让朕看看,你继承了临清王多少将略!”
“是!”高怀德郑重地应道:“臣必不让陛下失望!”
“你说这话,朕相信!”刘承祐轻笑道。
护圣军营,营中校场上,正在一片热烈的气氛中,李重进与王彦升召集了上千的官兵。持剑走于将士面前,王彦升扯足了嗓子,大声问道:“陛下前番,赏赐的角子好吃吗?”
“好吃!”立刻有人回道。
“我也觉得好吃!”王彦升嘴角微微勾起,道:“但那一碗角子,才多少肉腥?本将觉得,吃肉就要吃个痛快!你们一定很好奇,本将与李都指挥召你们于此是为何事吧,坦言告诉你们,本将已命伙营杀了两头肥猪,下锅烧煮,辅以香料,再过一会儿,就该闻到肉香了!”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李重进站来出来,朗声道:“在场的诸位弟兄,是我护圣诸营中,最精悍骠勇、视死如归的士卒,但是,一千人分两头猪,岂能吃得痛快?军中强者为尊,所以你们中间,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吃肉!
本将于此,设一擂台,你们两两比武,胜者可以喝汤,再胜者,方可以吃肉,至于败者,就看着别人,吃肉喝汤吧......”
李、王二人的话,立刻便将在场军士的积极性给调动起来了,不管是为了吃肉喝汤,还是为了发泄一番屯兵城下以来的无聊困顿。
刘承祐巡来,大比武已然热闹得展开,召来李、王二人问对,悉之,觉得此举,甚好,赞之。
王彦升则趁势请之,愿为攻城先锋,并且表明,他与李重进举行比武,也是想趁机选拔一批精中之精,用以攻城准备。
虽然暂时压下,但于李重进与王彦升,刘承祐还是善言抚之,豪言壮之。
不管怎么样,刘承祐心中大定,军心可用!
并且,直接向其余诸军汉军通报此事,可效仿之。大军之中,军纪严苛,终日沉冷肃重,但治军也当一张一弛,在保证防御的情况下,给士卒们一个耀武扬威的机会,并不是或收奇效。
就如刘承祐所打算的那般,在淮南暂停攻势,取消一切军事计划后,几路汉军,当真在淮南安稳得度过了整个冬日。三九过后,虽则仍旧湿冷,但已不似前番那般森寒侵骨。
“陛下,这是诸军上报,各部冻伤亡情况!”御帐之中,慕容延钊呈上一小札,禀道。
龙床之上,刘承祐盘腿坐着,绒被将两腿裹得严实,自张德钧手中接过御览。慕容延钊则说道:“行营诸军,前后加起来,有近两千人,不能战者逾千,随军的役夫,则更加严重,前后四千余人......”
“这些,都是非战之损呐!两千士卒,几可成军,为一偏师,替朕攻城略地了!”放下书札,刘承祐感叹道:“朕终究还是小看了淮南的冬季啊,论苦寒虽不如北地,但此间湿冷,对于我北兵,也甚是难熬啊!”
作为皇帝,各项措施到位,都觉湿寒侵骨,而况于底下是士卒、役夫。可以肯定,参与此次冬围寿春的将士,多少会有些风湿反应。也是可以理解,多少历经戎马的沙场将士,寿命难以长久,就这等熬寒冒暑,岂能不伤及身体。
“陛下,大发府库,不吝钱粮,筹措御冬之资,已是爱兵如此,上下将士感之。然自然之力,沛然难挡,终非人力所能及,陛下不必过于挂怀!”李昉在旁,说道。
对于其言,刘承祐并没有多作评价,稍作考虑,说道:“所有人员,包括士卒、役夫,悉数造册登记。轻伤之卒,不要吝惜汤药。士卒不能战者,送归东京,冻伤役夫,遣还各州,待战事结束后,由兵部及各州官府,发给抚恤!”
“是!”慕容延钊与李昉同时应命:“陛下仁德!”
“我军如此,寿春城中,又是何等光景?”刘承祐转念一想,问道。
同样候在帐中的李少游,闻言,闪过一抹尴尬,回道:“陛下,寿春守军,防备甚严,臣安插在城中的细作,一直杳无音信,没有消息传出,只怕是出了些状况!”
李少游哪里知道,何敬洙在寿春城内的戒严力度很高,关于城池的布防,更是严禁任何闲杂人等靠近城关,但有近者,直接斩杀。
“能将城池,守备得如此密不透风,这何敬洙,倒也不负其名。如此老将,以李璟之用人,若非身逢其时,只怕泯然众人了!”刘承祐却对何敬洙夸了几句。
“臣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李少游躬身请罪。
慕容延钊则道:“不过冬至以来,前哨的士卒,还是几次闻听到城中有乱声,如此异动,只怕城内并不如其表现得那般平静!”
“延钊此言中可!寿春已是孤城,援军畏阻,粮道断绝,有兼严寒,物料难丰,何敬洙强守之,不过做困兽之斗罢了。何敬洙或许意志强悍,但城中的军民呢?有多少人,愿意陪他一起与寿春共存亡?”刘承祐两眼,异常平静:“玉石俱焚,说着容易,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直面这大恐怖?”
朝李少游挥了挥手,淡定地说:“你也不用向朕请罪,对于我军来说,城中传不出消息,便是好消息,至少,没有坏消息!”
“陛下英明!”
乾祐五年春,正月初一,刘承祐于淮南行营御帐,召集诸军将帅,举行御前会议,商讨作战事宜。
“自去岁秋末始,大汉前后调动军民二十万,靡费何止亿万,东京禁军泰半在此。历时三月,淮南的冬季都熬过去了,而今开春,一年之始,我军该动起来了。付出了这般大的代价,此番,朕定要扫平淮南!”刘承祐一开口,便定下了议军的主题。
其言落,孙立当即起身,激越道:“陛下,就请下令吧!将士们早就想痛快地打一仗了,只要陛下战刀所指,纵然刀山火海,末将等也愿赴之!”
“稍安勿躁!”看得出来,孙立战意高昂,刘承祐冲他摆摆手以作安抚,对慕容延钊道:“先让慕容都虞侯,将敌我形势,给在座诸位讲讲!”
受意,慕容延钊起身,先作了个礼,方才走到作战舆图前,道:“陛下,诸位。自淮东经略使郭荣,攻占山阳以以来,整个冬季,大汉与伪唐之间,战场形势再没有大的变动,整体偏平稳。
伪唐因前败,固处收势,不敢贸然出击。不过就金陵及江淮各州的细作所探,伪唐整个冬季,都在备战。
湖南那边,边镐率两万余唐军回师,已调至合肥。加上这两万师,即便刨除卫边守京的军队,伪唐仍能,调动十万兵马,北上与我军交战。可以料想,开春之后,在淮南,我军与唐军之间的大战不可避免。
下淮四镇,濠、楚已在我军之手,泗州已为孤城,郭荣军已扼其喉。寿州这边,陛下亲率大军,以围寿春。合肥的唐军,距离我军最近,兵力已增持四万,威胁甚大,不过前番宋齐丘以其党徒陈觉调至合肥,接替许文禛为援应副使。陈觉此人,夸夸其谈之辈,不足为虑!
原本,若依朝廷诏命,吴越钱氏、荆南高氏乃至分楚的王逵、周行逢等人,都当出兵,助我伐唐,但至如今,仍不见动静!
当此之时,我大军屯军已久,该厉行破局了!”
待慕容延钊讲解完,刘承祐看向王峻:“王卿是否有所补充?”
虽然对于大军的实际指挥权已被剥夺,王峻仍是行营都部署,在军中一人之下,再加近来安分了许多,刘承祐又开始“重视”起王峻来了。
不过王峻,似乎打算“安分”到底,面对天子询问,只是淡淡地应道:“都虞侯所述,已然详备,臣并无可补充者!”
收回投在王峻身上的目光,刘承祐神色一肃,郑重道:“念及交战形势,朕已无意再给伪唐从容备战的机会,即欲先发制人。拔寿春,取泗州,全取下淮四镇!”
刘承祐此言落,李重进当即请命:“陛下,护圣军请战!”
“护圣军前番作战,伤亡甚大,此番,还是由我奉国军来吧!”王全斌也不敢示弱,顺便贬王彦升一手。
王彦升当即回应道:“兵马虽损,但战意高昂!末将已挑选五百精甲,皆做好了城战准备,可为先登之士,悍不畏死!”
“我奉国军,又岂乏敢死之士?”相比于王彦升的激动,王全斌则表现得淡定得多。
见二王争得厉害,孙立在旁不乐意,瞥了二者一眼,也不多说,只是拱手向刘承祐:“陛下,你可是允诺过末将,由我小底军主攻!君无戏言啊!”
御帐之中,除了韩通、郭崇威、史彦超等骑将外,皆慨然向战,对此,刘承祐自然乐意见之。
“好了,诸位战心可嘉!”刘承祐没有放任争战,抬手压制,即下令道:“朕已决议,动兵破城。以小底军为先作尝试进攻,试试寿春城防,朕倒要看看,何敬洙这老朽,一个冬季,能将寿春打造成什么样的铜墙铁壁!其余众将,各还其营,激励士卒,做好战斗准备!”
“遵命!”军令已下,诸将也识趣地不再多言。
而随着天子大令一下,沉寂已久的汉军大营,再度动了起来,如一头自冬眠中苏醒的巨兽,活动起不再僵硬的手脚,朝寿春城再度张开獠牙大口。
清晨,遥远的天际初泛起一阵白光,寿春南城,汉军营门大开,战鼓擂动,号角争鸣,早早地便惊动戍城的唐卒。
瓮城上头,上百的守卒,大多还昏眼朦胧,感知到汉营的异动,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几乎守了一整个冬季的城,自汉帝亲帅大军围城以来,足两个月的困守,未尝有一日的攻伐,长时间下来,虽然背后有何敬洙鞭策着,但这心理的懈怠是无法避免的,乃至麻木。
瓮城下,城厢指挥使正蜷缩在一堆厚实的干草内,身上裹着一张满是污渍的麻袍,睡得正安逸。困城两月,作为守方,军容哪里还能整洁,军官如此,底下的士卒如何,可想而知。空气之中,也难免弥漫着一股恶臭,不过今日之后,将再添几成血腥......
“指挥使,汉军有异动!”城头百将,匆匆来报。
“吵什么!”城厢指挥使感知着声音,挥手给百将一巴掌,怒道:“我听到了,定然是汉军,又搞操练比武了吧!”
“不是,指挥还是赶紧上城看看,汉军要攻城了!”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百将紧张道。
听此言,城厢指挥使迷蒙的眼神终于有了些神,拿起枕着的战刀,径朝外而去,嘴里骂骂咧咧的:“要是你谎报军情,搅了某的好梦,绝饶不了你!”
嘴里叫得凶,待唐军指挥使奔上城头,见到城下的景象,一下子便清醒了过来,并且还探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汉军的营寨扎得很猖獗,离城不足三里地远,汉军的动作清晰可见。
大量的汉军涌出,已成军阵,层次分明,战旗飘扬,杀气腾腾。左右各设刀盾军阵,枪盾军阵在前成半月展开,中为弓弩大阵,足有三千具往上,约以两千骑的马军游弋于两侧以作策应。
最重要的,是自汉军营中,缓缓朝前推进的那些大家伙,抛车、云梯、冲车......
“快!快!通知都将,禀报节帅,汉军要攻城了!”仓皇的声音几乎是从城厢指挥嗓子里惊出来的,赶忙命令道。看汉军的架势便知,这绝对是要来真的了。
作为城厢指挥,守在第一线,担负重任,当然不是无能之辈。当即将城上的守卒全部换防,毕竟值守了半夜的士卒,身心俱疲,没有多少作战力。同时紧急调度麾下士卒,严密戒备,他自己则数着那些被汉军称为“霹雳炮”的战争利器。
一架,两架,三架......很快便忘了数,并且自汉军营中,还有接续不断的抛车,被汉军推出。
寿春南城,大量的军卒、青壮,在鞭策喝骂之下,持续往城头补充着防御物资,箭矢、滚石、檑木、竹排、沙土,在城上,几十口锅已然架起了火,熬制着“金汤”,整个一片忙碌与混乱。
在得知汉军动作的第一时间,何敬洙便披挂上城,并将令全城,准备作战。在城中,为防备汉军作战,何敬洙是提前做了些应急准备的,但事到临头,下边的将校执行起来,效率还是太低。
城头混乱之中,何敬洙矮小的身躯,如风中松竹,咬定不动,岿然而视城外的汉军。南城下,以小底军为主,汉军的攻城军阵,已然立牢,黑甲玄旗,乌压压一片,极具视觉冲击力。
为了支持小底军的进攻,刘承祐自其余诸军调动了不少弓弩手以支援,又拨了箭矢十万支以供其用,再加两千铁骑军策应。
当然,最具威慑的,还得属汉军阵中,那占有大量空间的上百架霹雳炮,全部的军阵,都以护卫“炮阵”为主。
在刘承祐亲征后,自东京带了一百多架霹雳炮,兵临寿春后,又着随征的工匠,再造了近百架。而火油弹,足足带了五千颗,刘承祐大手一挥,直接划给孙立一千五百颗。
前后足足准备了一个多时辰,还未汉军还未发起攻击,只是因为火油弹与石弹的分配,还未彻底到位。
城头上,何敬洙深吸了一口气,问:“其余各门,汉军可有动静?”
保信军指挥使张全约此时也跟了过来,神情凝重地望着城外汉军军阵,道:“我去看了看,皆有出动,迫近城垣,但不似南城这边动静大!”
“看来汉军以南城为主攻了!”何敬洙指着城外的汉军说道:“汉军屯兵城下,两月引而不发,这冬季才退,便兴此举。其攻城之势,势在必发,必然已存破城之决心。张军使,南城这边,本帅亲自镇守,其余三门,牢你巡卫,严厉敦促诸军,备守城池!”
“何公保重!”再朝城外张望了几眼,黑云压城城欲摧,没有任何留恋,张全约朝何敬洙一礼,转身领着亲兵去了。
城外,汉军军阵中,孙立与高怀德并辔而立,扫着大军之雄壮威严,意态之间,尽是自信。一挥手,直接下令:“先用石弹砸城,看看这城,有多硬!”
随着命令下达,霹雳炮边的操手们,立刻上石发射,伴着清晰的机巧响动,被打磨成型的石弹,携带着强劲的力道,袭向寿春城。
初时零落,且大多不准,但陆陆续续,随着抛车的调整校订,虽然打击仍旧不算准确,但至少射到了城上。
面对这等打击手段,城上的唐军,只能被动熬着,受着,祈祷着不要被砸中。携霹雳之势的石弹,肉体凡胎一碰上,非死即残。
见着城上,渐成鼠窜的守卒,何敬洙厉色地疾呼,让手下将校,约束士卒,砍杀了好些人,方才稳住,强逼着士卒,躲在城垣后,瑟瑟发抖。
但被砸中的倒霉蛋,已亡者触目惊心,未亡者惨叫凄厉。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功夫,汉军朝城头抛射了近三千颗石弹。
寿春的城头固然坚固,也是满目疮痍,对于唐军造成的损伤,自然不大,但是对于军心士气的打击,是十分严重的。何敬洙虽然有心直面汉军飞石,以涨军威,但还是在亲兵连拉带拽到城下躲避。
站上城头,不见飞石,汉军的攻势暂时告一段落,但何敬洙心理一点都未放松,他心理清楚,汉军又将动用火油弹了。依稀还记得,汉军去岁初攻城时,那些火油弹的威力,即便有所防备,仍旧伤亡不小,惨状惊人。即便城上铺有一层不浅的沙土,仍旧难防。
“快,准备竹排,架与城头!”何敬洙高呼着。
没过多久,就如何敬洙所预估的一般,汉军换了火油弹,重复此前的调整、发射。相比与石弹,虽少之六冲击力,但破坏力与杀伤力,可是非同日而语。即便何敬洙早有所防备,此番不比当初,一千多颗的火油弹密集爆发出来,那些沙土、竹排什么的,也不过起杯水车薪之效。
望着寿春城头,火气冲天,浓烟四起,即便隔着一里多远,也能感受到其间烈火之毒烈。侧耳倾听了一番其间惨嚎,孙立满脸的享受,嘴里碎念道:“这干淮贼,胆敢顽抗,活该被烧!”
“启禀都将,一千五百颗霹雳弹,已尽数射完!”
闻报,孙立忍不住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朝身旁的高怀德道:“藏用,石弹虽利,火弹虽毒,但仅靠这些抛车,是难以攻破城池的,还得靠将士血勇攻城,刀剑占之。稍后,我率军冲城,你在后指挥大军!”
闻孙立之言,高怀德立刻劝道:“都将为一军主将,还是居中,我带人上吧!”
“不用和本将争了!”孙立顿时展现出其果练的一面:“临阵调度,非我所长,还是城下冲杀指挥更适合本将。你勿复多言,这是军令,趁城头丧乱,即刻出发,不要误了战机!”
“遵令!”见状,高怀德立刻道。
很快,孙立牵头,弓弩阵前移,施箭压制,辅卒民夫冒死扛着巨木大板,铺搭浮梁,云梯逼向城池,踵其后,大盾高竖,汉军甲士,朝寿春发起进攻。
蚁附攻城,从来惨烈,即便汉军精锐,亦是如此,得拿命去拼。
自辰初起,汉军营动,飞石火弹,强弓硬弩,再到战卒冲城,前后历时近四个时辰,直到后方鸣金声起,汉军方才退去,留下的,是整个寿春南瓮的疮痍之景。
“使君,汉军退了!”城头,牙将满脸的激动,搀扶着何敬洙高声道。
汉军攻了多久,何敬洙就在城上督守了多久,这对于年过花甲的他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透支了极大的精力。此时,见打退了汉军的攻势,却是再也难支,一股子晕眩的感觉袭上头。
缓了许久,方才重新睁开眼,入目所见,一片惨状。城关之上,尸体堆了一地,残肢断臂,触目惊心,血气弥漫,刺鼻骇神。城楼各处,以及城厢内,火势虽然早已得到遏制,但残存的火焰,仍在吞噬着屋舍。
梁木燃烧,噼啪作响,空气中,散发浓重的焦臭味,另夹杂着一股股诡寒的异味,在汉军火油弹的冲击之下,数量或不准确,但约莫也有近四百的士卒,活活被烧死,烧伤、烫伤者更难计其数。
攻防才罢,彼时那些沾染上火油的士卒,凄厉的惨叫声,仍旧萦绕于耳,一声比一声清晰......何敬洙丑陋的面容间,也不禁浮现出了少许悲戚之色,竟生两抹老泪,他也是经历了不少战火的了,似此次这般残酷的,还是第一次。最重要的是,明显能够感觉到,汉军还没有尽全力。
而还在城头的唐军士卒,并没有多少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喜悦,反而更生绝望,汉军职战法之犀利,武器之恐怖,士卒之凶悍,都令这干守军无所适从。也就是何敬洙以身作则,军法在后,再加一股余勇之气,最后血拼一波,再加汉军也是久屯未战,方才抵住其锋芒。
呜咽抽泣的声音,不知从哪出传出,逐渐蔓延开来......
见状,何敬洙回过了神,在牙将的搀扶下,强行站到高处,嗓子虽已经有些哑,仍旧颇具威势:“都哭什么!身为大唐将士,为国抗敌,死则死矣,何故做此妇人之态,徒惹人笑!”
听何敬洙之言,立刻有一名军官,带着哭腔,激动向何敬洙道:“节帅,汉军围城两月,我等缺衣少食,忍饥挨饿,朝廷的援军呢?汉军将寿春围得似铁桶一般,水泄不通,消息断绝,我等于此苦守,朝廷知道吗?”
唐军的精气神,可以说被这冲城一战给彻底打散了,何敬洙也明显地感受到了军心之溃散。面对军官的质问,何敬洙没有苛责,只是环视一圈,动情地道:“汉军暴虐,悍兴不义之师,侵我疆土,我等身为将士,自当不畏艰难,守土卫国。前以三冬,诸事糜顿,而今开春,汉军所以起攻伐。何某料定,朝廷已重新备好援应大军。陛下与朝廷,绝对不会放弃江北任何一寸土地!”
“汉军虽则凶残,但何某已尽悉其战法,我等有坚城依托,城中粮秣仍可支持军民半载之用。只要熬过其霹雳炮打击,论刀兵厮杀,我江淮就当真无血性男儿吗?”
“何某虽一冬烘老朽,但也欲尽余勇,与汉军相拼!”说着,拔出腰间长剑,当着众人的面,朝手心划了一道口子,立下血誓:“同生死,共患难!”
何敬洙这一番表态,对于士气的激励,还是有一定效果的,不管如何,这个身躯短小,面目可憎的老将,还是有一定人格魅力的。
见安抚住了守军,何敬洙开始安排着事宜:“尽快统计伤亡,救治伤员,清理尸首、障碍,补充军卒、兵备,加固城防,严守敌军!”
在何敬洙的指挥下,寿春南城,开始收拾起来,就像何敬洙收拾那散乱的军心一般,勉强。
待渐入正轨,将城防交给左神卫指挥使徐象,同他交待一番,方才打算下城休养一番。经过这一日的折腾,他已是筋疲力尽,手上的那道口子,也需要重新包扎。
“何公,汉军的攻势,只会越来越凶猛,我们能守住吗?”送何敬洙下城之前,徐象小声地问道。
徐象正值壮年,在唐军中属于比较具备普遍性的将领,中等之才,无威名,从军二十载,按部就班升至南唐禁军指挥。汉军初来之时,徐象还有几分志气,欲与汉军争锋,虽然大小交战几次,都没讨得好处,但还没有怕的感觉。
但自汉帝刘承祐率军南来后,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不只是兵马的增多。相较于王峻统兵的锐利,难缨其锋,刘承祐用兵带来的,是一种完全的压制,如套绳索扼喉,步步紧逼,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到如今,两个月的困城经历下来,徐象已然老实了许多。他相信,如何敬洙之言,朝廷不会放弃淮南,但是,纵使援兵之来,能是汉军的对手?刘彦贞军的结局,已然足够警醒,尤其是对于他们这等与汉军一线交锋的将士而言。飞扬
偏头,扫了徐象两眼,似乎直接看透了他心中的畏惧与犹疑,何敬洙淡淡道:“食国家俸禄,担守土之责,尽忠王事即可!身为将士,马革裹尸,亦不负此生。至多一死而矣!”
“好好守城吧!”拍了拍徐象肩膀,何敬洙嗓子已然沙哑得厉害:“我等家小,尽在金陵......”
“将军,看何公的表现,是欲同寿春共存亡啊!”在旁,一名军校听到了二者的对话,不由说道。
徐象点了点头。
“那我们怎么办?当真要玉石俱焚?”军校看了看城外问道:“汉军冲城,挫于城头,死伤也不算小,但撤退之际,仍旧从容有序,御备得当,如此强兵,也唯有中原才有啊!”
“听你之言是怕了?”徐象冷冷地盯着麾下军校。
军校默然,见状,徐象则幽幽叹道:“如何公之言,我等神卫,乃金陵禁军,家小尽在江南,不似那些淮南镇兵,不能不有所顾忌啊......好生守城吧,纵亡命于此,也要为后人,赚取一份荫资!”
“是!”
徐象虽如此说,但望向城外汉军戒备还营的汉军,眉宇之间凝着一层厚重的阴霾,语气也显得有些言不由衷。在他慌神之间,忽听得“轰隆”几声凌乱的响动,伴着将士惨叫,却是被焚烧的城头楼阁彻底坍塌了,砸到了不少士卒......
城外,汉军还营,孙立找到高怀德,还红着眼睛:“都已经攻上城头了,再给本将半个时辰,必可破城!为何鸣金,岂不贻误军机!”
孙立是在前线指挥,就差提刀亲自参与厮杀,身上也披了箭创,此时面红脖子粗的样子,显然上了头,已被杀戮迷了心智。
高怀德也不说其他,直接道:“天色已晚,唐军一鼓之气未散,陛下传令退兵罢战!”
“陛下可知将士们已登上城头,只要添兵续攻,唐军必不是对手!”孙立的声音中,已带着怒意。
“都指挥,陛下一直在后方观战,岂能不知攻城战况。陛下军令,原为试探,而今既知唐军虚实粗浅,当撤即撤!”高怀德沉声道。
闻此言,孙立这才回过神,他也就是嘴里碎念几句罢了,左右都已然撤军。回首望了望血火之气缭绕的寿春城郭,孙立吐了口唾沫:“可惜了我那么多死伤的弟兄,再发起攻击,定要一举破城!”
随着汉军的撤退,寿春南城,混乱渐渐消失,自城垣往下,及至城南整片的旷野,到处倒是战争的痕迹。稍晚些的时候,在寿春城西北,北城同样有汉军佯动,一日下来,士卒皆有疲敝。
忽得破空声响,竟带有鸣镝之音,支沾着点油火的弩箭,被抛射出城,射得很远。迅速地引起了守军的注意,朝向发射处,大喝:“什么人!”
暗夜之中,黑影闪过,见状,立刻有唐卒举着火把,围捕而去,混乱很快散去,随着一声惨叫过后,寿春北城再度恢复了平静。
汉营之中,高怀德收兵还营,整顿诸部,安抚士卒,待巡视完伤卒之后,方才拿着麾下将吏的攻城总结,同孙立一道,往御营而去,准备向天子汇报。
在行营御帐中,刘承祐也再度召集了诸军指挥,准备就今日的攻防,再开一次御前会议。
孙立脚步生风,步入御帐,虽然规规矩矩地行礼,但看得出来,生着闷气。对此,刘承祐能够容之,不管如何,孙立的表现他看在眼里,就冲其已居高位,仍敢于兵威战凶的城下一线指挥,就足显其忠勇。
“伤得如何?是否严重?”当着诸将的面,刘承祐问道。
面对天子的关心,孙立也不能不兜着面子,恭谨答道:“多谢陛下关怀,为流失射中,一点小伤,无大碍!”
点了点头,刘承祐安坐大案后,摆手示意了一下:“说说吧,一日攻城,有何收获?”
孙立是不习惯做这等汇报的,是故还是由高怀德起身汇报,说来,这还是高怀德第一次在这种规格的御前会议上讲说。
面对诸禁军高级将帅的目光,高怀德不见一毫紧张,十分从容地说道:“陛下,诸位将军。今日攻城,我军战亡三百三十六人,重伤一百又三人,轻伤五百三十二人。唐军的伤亡,预估在两千卒左右!”
“有霹雳炮之利,又有强弩压制,犹有如此伤亡,看来即便一个冬季的困守之后,唐军仍有一定的战力!”刘承祐说。
高怀德则道:“借霹雳炮、弓弩之利,我军能够完全压制住守军,已极大地减少我军冲城前铺路搭桥、靠近城垣的损伤。我军战损,皆是攀城而战之亡,守军的准备很充分,士气虽遭打击,但见我军主攻南城,也是重兵屯于南边。那老贼何敬洙,又亲自在城上激励士卒,指挥调度,不断补充人手,方才在后续的厮杀之中,扛住我军攻势!
唐军久困孤城,士气战力,明显有所削减。而我军将士,也是久而未战,有所轻疏。但此次城战之后,将士血勇之心,已被完全激起,如休整再战,攀上城头,必能战取之!”
听完高怀德的汇报,刘承祐看向其他人:“西、北两门之佯动,如何?”
慕容延钊指挥北面攻防,应道:“北门守军还算严备,并未有因南城攻防,而有所疏慢!”
奉国军与护圣军在西,由王全斌指挥,王全斌言辞同样简洁:“臣等尝试进攻,守备虽有条理,但战意不足,如鸡羊之属,非虎狼之敌!”
王彦升则积极道:“陛下,臣敢立军令状,只要全力攻城,必然破之!”
综合三方情况,刘承祐考虑了会儿,方才道:“也算是试出寿春防御之深浅了!倘不惜伤亡,全力攻城,朕自然也有信心破之,然以何敬洙的顽固与其驭兵之能,城关前要倒下多少大汉儿郎,才可功成?纵使一换二,朕也不为也!”
“陛下体恤将士之心,彰人主之仁德,但打仗,尤其是攻城作战,哪里少得了伤亡!如欲占城破局,请陛下暂息仁慈之心!”难得地,王峻主动开口了。
骤闻之,刘承祐稍稍意外地打量了他一眼,体会了一番他的话,刘承祐淡淡道:“慈不掌兵的道理,朕岂会不明白。只是尚存余地,若有减少士卒伤亡的策略,朕又岂能一味地用刚使强?”
手指习惯性地敲击在帅案上,又考虑了一会儿,下定决心道:“接下来,要么不动,动辄一击致命,一举破城!”
看天子的态度,将领们都齐声应道:“是!”
整齐的应诺声,响于帐中,极有气势。
“诸位暂且回营,休整士卒,调动士气,补充军备!”刘承祐看着仍由话说的众将,直接下令道:“寿春城,朕是必定要破的,你们暂耐其性......”
“陛下,寿阳公求见!”刘承祐刚吩咐完,当值的张永德进帐通禀。
“宣!”
李少游快步入帐,脸上洋溢着明显的笑容,注意着其手中捧着的一张皮纸,刘承祐问:“哪里来的消息?”
闻问,李少游不敢怠慢,答道:“陛下,是寿春城内的探事,按照约定方式,发出书信,尽道城中虚实,请陛下过目!”
招了招手,刘承祐接过皮纸,扫了两眼,面部表情,明显地放松开来。
“敢问陛下,信上是何内容?”慕容延钊见状,主动问道。
在刘承祐示意下,李少游欣喜地,讲述了一番:“据细作报,困城两月,粮道断绝,寿春城内,冻饿甚多,粮秣已然不足,那何敬洙早从城中户民手中征粮征衣,人心军心,早有不稳。城中士民,对于何敬洙,已是怨愤颇多......”
“好!好啊!”刘承祐语气平淡,却连道两声好:“难怪何敬洙将寿春守得密不透风,铜墙铁壁之内,却是一团乱絮。而今城中虚实已知,朕又何忧?”就爱
“恭喜陛下!”
“陛下,可以下决心了,只要大令一下,末将等必率师破城,擒杀老贼!”孙立又请战道。
“稍安勿躁!”刘承祐倒是愈显从容,说:“为将者,当沉得住气,急躁莽撞,不足取!都退下,按照方才朕的布置,整备待战!”
“是!”
待诸将散去之后,刘承祐自坐于案,提笔疾书一封,用印,叫来张永德,吩咐道:“派人,将朕手书,再传与何敬洙,射到城上即可!”
没有任何多余口舌,张永德奉命即去。
“陛下还欲对他何敬洙劝降?”李少游问道。
刘承祐起身,站到淮南舆图前,随口说道:“三代以来,似何敬洙这等忠贞之老将,却是少见,却是难得。虽则给朕造成了偌大的麻烦,但其心可悯,其忠可扬,朕也不忍害之,权且再作一试!”
刘承祐所说之言,明显诚意欠奉,李少游则道:“陛下,那何敬洙就如深山愚顽,不怕刀劈,无惧火炼,其冥顽不灵,你又不是没有见识过,以臣之见,这老儿只怕仍旧不会体谅陛下仁心......”
劝降之事,刘承祐不是没有尝试过,并且不止一次,但都被何敬洙当众撕毁,还使人于城上怒骂刘承祐,以表决绝之意。
“倘若此,那朕只有成全他马革裹尸,青山埋骨了!”刘承祐悠悠说道:“再者,朕这封信,又岂是独与何敬洙一人看的?”
“陛下这是欲行攻心之策!”状元郎李昉开口了。
“围城岂有不攻心者?”刘承祐淡淡一笑:“何敬洙或许心如铁石,矢志不渝,但其麾下的将校呢,城中的军民呢?”
“一封信,是不够的!”想了想,刘承祐又下令道:“李昉,你写一封告寿春军民之书,着军中文吏,抄写个两千份,射往城中!”
再看向被留下的慕容延钊,刘承祐说:“延钊,你自军中挑选一些声音洪亮的士卒,自明日起,于四门劝降!”
“遵命!”
“陛下,臣以为,或可尝试疲敌之策!”慕容延钊供着手,提出建议。
“哦?说说看!”刘承祐道。
慕容延钊:“臣建议,命北、西、南三寨,分派兵马,趁夜间,轮番鼓噪......”
不待他说完,刘承祐便解其意,当即拍板:“照你策施展,此事由你安排!”
“是!”
“不过,我军营垒扎城甚近,不要疲敌亦疲己!”刘承祐又疑虑说。
慕容延钊则说:“将士们从来枕戈待旦,只需使其安心,纵刀光剑影,难扰其梦。相较之下,城中唐军,可是惶惶难安啊!”
点了点头,刘承祐扬扬手,没作话,却也是同意了。
“对了!”慕容延钊告退之前,刘承祐突然又道:“合肥的唐军,要盯着,以防异动!”
“还有,金陵的消息,也不能断绝!”这话是对李少游说的。
二者齐声应命。
凡事就怕念叨,在北汉大军向寿春城正式发起进攻后,南唐那边,果然有了反应。唐主李璟下诏,着淮南援应副使陈觉,率庐州屯兵,起四万大军,北上寿春救援,又令援应使皇甫晖领兵出清流关,援应都监姚凤领军出高邮,三路齐进,另调集水军两万,北上入淮作战,声势浩大。
一个冬季的备战,让南唐君臣暂时从冬季战败的影响中摆脱出来,再加穷兵黩武,战备齐全,又受汉军“师老兵疲”的迷惑,遂闻汉军动,壮着胆子,率意发兵。
当然,对于发兵诏令,南唐枢密使宋齐丘,是持反对态度的,建议李璟继续持稳妥军策,不要莽撞发兵。结果嘛,为李璟所拒绝,反而质问宋齐丘:濠、楚已丧,寿、泗孤城困守,如不动兵,莫非要弃守城的忠良于不顾,坐看汉军破城?四州若尽失,无淮水可依,又当如何守江?汉军步骑如长驱南下,届时宋公能否保证退之?
李璟一番质问,让宋齐丘默然,仗打到这个份上,他有信心苟全,拖住汉军,但真要退之,又哪里打得了包票。
面对李璟的一意孤行,宋齐丘唯有默然叹息:“不听我言,异日必将追悔莫及!”
当然,对于李璟强行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重掌大权,并且对自己态度迥异,宋齐丘心里很清楚。这一个冬季,金陵城中,对他宋公的赞誉,以及江北传来的消息,几乎将他架在火炉上烤。
但也正是清楚缘由,宋齐丘这心里才越显愤懑,如此粗浅的捧杀、间策,李璟居然看不出来?只可惜,宋齐丘再是谋略出众,洞察世事,他终究只是一臣,而李璟再是迂缓,那也是皇帝,而皇帝,从来都是复杂的。
当然,李璟也不是完全无脑,虽然诏令发兵,但以前番刘彦贞兵败的教训,特地加谕诸军,稳扎稳打,谨慎推进,以救援策应为主,尽量避免与汉军正面拼杀。
显然,对于宋齐丘“稳”的御防策略,李璟还是听进去了的,但是其战略出击的选择,又明显有些矛盾,整体显得不伦不类的。
庐州,合肥。
最后一波两万余人的唐军,自城池发,统兵将领,是被主将陈觉委为殿军的许文禛。这两万人中,战兵仅八千,剩下的都是辅卒及民夫,负责殿后的同时,连带着粮秣军械的输送。
前番,湖南唐军在边镐的率领下,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方才摆脱朗兵及汉军的纠缠,回归江东。直接被唐廷调到合肥休整,目标直指寿州。如此一来,使得合肥援应大军,一下子膨胀至四万多人,再加上水军,则逾五万,几占北援唐兵军力一半。
这样的情况下,副使许文禛的资历与信任度,就有些不足了,于是,在当涂练兵的陈觉凭借着宋齐丘的关系,被委以重任,接替之。
边镐狼狈归来,唐廷以楚地得而复失,边镐有御下不力之责,欲议其罪。但以楚地之失,有政策不当,加唐廷错判形势,又因北汉南侵,国逢大难,正是用人之际,遂夺其爵位,以其接替当涂大营,为屯营使,编练新兵,以备北防。
“许公,何故怏怏不乐?是不是因陈觉之骄狂,那等小人,一朝拥权,便生傲慢,也不知朝廷何以用他!”行军的队伍中,一名青年军校,跟在许文禛身边,问道。
军校名为朱元,前职驾部员外郎,此番被委至援应军中为将军。只是听其语气,对主将陈觉,颇为不服。
闻言,许文禛摇了摇头,叹道:“我个人之荣辱,比之军国之事,又算得了什么。那陈觉的排挤,于我而言,不过痰唾于面,可任其自干。我叹息的是,此次北上,祸福难料啊!”
“许公不看好此次援应前景?”朱元问。
还是摇了摇头,许文禛沉默了一会儿,道:“寿州之地终不可失,失则整个淮南难守,救,当然要救的。然而,却不当如此急躁了!前番既秉持稳固江防之策,如今却又急于进兵,军略如此紊乱,必然失当!”
听其解释,朱元说道:“朝廷另又考量吧!寿春围城业已两月有余,粮道断绝,军心恐怕难振,纵使有何公忠守,只怕也难抵挡多久!”
“只是朝廷用陈觉为主将,却是有欠考量!”朱元又嘀咕道。
见朱元言语间,屡屡对陈觉不敬,许文禛忍不住提醒其道:“我知你与陈觉有隙,但不管如何,陈觉终究是主将,对于朝廷也是忠心的,身为下属,怎可挟私愤而怨主将。大军已发,我等还当同心同德,以抗汉军啊!”
听许文禛这般说,朱元稍有不乐,但见其一脸正气,不由短了气势,拱手道:“许公高义,顾全大局,而忍小辱,在下不如,受教了!”
“只是,在下还是觉得,当以许公统军!”
人家这般捧自己,许文禛也不好过于苛责,想了想,道:“汉军战力虽强,但如以军力,仍是我军占优。又熟悉地利气候,经一冬的休整,而汉军则屯兵坚城,军心士气必有所挫伤。只要按照诏意,稳扎稳打,不急战浪战,即便不能退汉军,但打通寿春粮道,与守军取得联系,还是有机会的!”
“但愿如此吧!”
在寿春,刘承祐一番攻心疲敌的策略下来,士气也调动至最高,都打算下达总攻破城的军令了,南唐进军的消息传来了。
闻之,大喜。寿春城迟早可破,毕竟是块硬骨头,但聚歼唐军的机会,却是难得。原本,刘承祐都做好尽取下淮四州,然后再南下去碰南唐的沿江防线。
面对唐军的动作,刘承祐还是有些意外的,不过,根据金陵传来关于南唐朝廷的消息,也就没有那么难理解了。
御帐中,听完李少游的汇报,刘承祐嘴带消息,微微感慨道:“原本只是闲布一棋,并未期待有多好的效果,没曾想收获还是令人意外。所谓捧杀,所谓言语如刀,此‘刀’虽未杀人,却已诛心!”
李少游忍不住附和道:“伪唐主李璟素以宽谨闻名,厚待臣工,然实为嫉贤妒能,眼耳昏聩,仅以流言,便生疑忌。由此可见,李璟非陛下之敌,大汉必夺其国!”
“如此说来,李璟算是重掌大权,过问军事,宋齐丘已无实权?”刘承祐再问。
“是的,宋齐丘几成顾问,在金陵朝堂,稳定人心!”李少游说:“李璟以皇太弟李景遂、齐王李景达,协理军政!”
“天助我也!”刘承祐道。
行营将帅,刘承祐仅召了王峻与慕容延钊来议事。站到舆图前,刘承祐琢磨了一会儿唐军的进军路线,洒然道:“唐军不长教训啊!仍旧三地齐动,分路进击,全面援济?”
慕容延钊说道:“陛下,唐军援军一动,我军也当有所调整了,寿春得放到后边再解决了!”
“伪唐都将这口肥肉主动送到嘴边了,朕岂有不笑纳的道理!”点着头表示同意,刘承祐言语轻松道:“先派人盯着陈觉军,严密监视其动向,确认敌情后,再另作应对!”
“是否先遣骑兵南下,沿途袭扰?”一直没说话的王峻提出建议。
刘承祐考虑了会儿,摆摆手:“不!有刘彦贞的教训在前,又有李璟告诫在后,唐军此番,定然会加倍小心。我军倘若动静太大,惊跑了陈觉,可就白费如此良机了!”
“再等等!”刘承祐下定决心,自信地说:“等其远离合肥,距寿春近点,届时主动权可就完全掌握在我军手中了!”
见刘承祐头脑清晰,慕容延钊不由道:“陛下英明!”
“滁州、泰州唐军,两路加起来,亦有五六万唐军,尤其是水师,郭荣那边兵不足一万五千,既要困泗州,又要御备唐军,兵力不足啊!”王峻突然道。
听王峻提醒,刘承祐不由看了看他,问:“王卿有何建议?”
“臣请率一支兵马东进,援济之,以免淮水被唐军收复!”迎着刘承祐的目光,王峻道出其目的。
几乎一眼便瞧出了王峻的心思,面上不动声色,做出认真的考虑之状后,刘承祐道:“行营这边,战兵同样不足,如欲消灭陈觉军,则更不能分薄军力!况且,王卿为行营都部署,朕这边,离不开你啊!”
见刘承祐再度拒绝了自己的建议,虽然言辞委婉,但王峻的脸色仍旧不免变了,变得难看,却没再多说什么。
“拟诏!”刘承祐指向李昉,吩咐道:“告诉郭荣,朕委他于淮东专征之权,滁、泰之唐军,让他务必给朕挡住!再拟一诏,着武宁军节度使武行德,率领剩下的徐州兵,南下助战!”
“如此一来,我淮北一线州郡,则彻底空虚了!”慕容延钊道。
“无妨,若是战争初期,朕还有所顾忌。而今,我军已在淮南站稳脚跟!”刘承祐自信道:“再者,如今唐军应对我军攻势,已是疲于应付,难道还有余力反侵我淮北?”
“就这样了!”
“是!”
“他真是这么说的?”夜下,春寒甚厉,刘承祐一边烤着火,一边说道,橙红的火光印在脸上,看不出喜怒,声音更听不出波动。
李少游所报,乃王峻离开御帐之后的一些表现。据其报,王峻出帐,脸色阴沉,怒形于色,回帐之后,语带不逊,同亲兵言,天子越发刚愎,听不进忠言,并抱怨“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王峻便是那良弓、走狗......
见刘承祐的反应有些平淡,李少游左右看了看,忍不住道:“陛下,王峻为人桀骜,性格乖张,恃功而骄,前番统军,恣意妄为,多有逾制之举。自陛下御幸淮南,更是多有怨言。此等亵渎君威之人,不当为臣,望陛下早作处置,以免他日,多生事端!”
“朕看得出来,这两个月,王卿心情并不好,可以理解嘛!”刘承祐说道。
抬眼望着刘承祐的背影,李少游眉头皱了一下,在他看来,他这个皇帝表弟,在位这些年来,威势愈盛,唯我独尊,岂能容王峻这等欺君之臣。
但李少游确实是个聪明的人,也足够了解刘承祐,从其言语,其他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眼下,刘承祐并没有办王峻之意。
眼珠子一转,于是又改口道:“不过,王峻终究是行营都部署,正当大军征伐,或可缓作处置?”
见到李少游的口风转变,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理变化一般,刘承祐终于转过身体,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游哥,你考虑事情,倒是越发周全起来了!”
微微垂下头,李少游揖手应道:“跟在官家身边多年,臣也当有些进步!”
“张德钧!”
“在!”
刘承祐支使着张永德:“春寒侵骨伤肌,王卿为都帅,甚是辛劳,将那件绒服拿去,赐与王卿,以表关怀!”
张德钧一愣,道:“官家,这个可是太后娘娘与皇后缝制的啊!”
“一件袍子,再是珍贵,朕岂吝于同王卿分享!”刘承祐语气严厉了些。
见状,张德钧哪里再敢多言,赶忙去办了。
“只盼那王峻,能够感官家一番苦心,念恩怀德,以报国家!”李少游不禁叹道:“犹记当年,还在晋阳的时候,王峻位卑,但为人尚且干练利落,多识大体,如今......”
“人,总归是会变的!”刘承祐的语气中,终于流露出少许真切的情绪,瞟向李少游,意有所指:“游哥,你不是也变了吗?同朕生疏不少啊!”
迎着天子的目光,李少游嘴角衔着点谦卑的笑容:“陛下如今已位在九五,威服四海,睥睨天下,臣不得不感怀臣服敬畏之心!”
听其言,刘承祐笑了。
李少游心中则暗道,陛下,你变得,更多啊......
翌日清晨,天色尚且晦暗,未待张德钧叫醒,刘承祐自从睡梦中醒来,突醒。亲率大军,以为国征,刘承祐的心理压力与身体压力,可一点都不小,不时耳绕杀声,惊坐而起。
锦榻之上,还算温暖,只可惜孤榻一张,即将燃尽的蜡光,投在刘承祐脸上,照出的是疲倦寡淡的表情。此时此景,刘承祐倒是有些希望,枕边躺着一佳人了。折娘子,在淮水解冻之后,便被安排,送回东京安养去了......
用力地揉了揉脸,恢复了些精神,刘承祐唤道:“来人,朕起了!”
没有多久,便有御前内侍,端着盥洗用品进帐伺候,简单快速地处理一下个人卫生,换上一件常服,便至帐中,落于御案。
“夜间都有什么公文发来?”刘承祐问当值的郎官张贻肃。
“回陛下,东京有几份关于新岁官员任免以及重刑勾决,转运使王朴进报新一批军需已至宿、颍,发来行营,另有湖南、吴越奏,已遣兵马伐唐!”张贻肃答道。
“哦?”最后一则消息,立刻让刘承祐提起了精神,令其找出奏书阅览。却是开春以来,朗州节度使王逵已奉命率军北上,攻唐之鄂州,吴越王钱弘俶也发水陆军一万,攻唐之常州。
江淮地图,多在刘承祐脑海中,脑筋只一转,便清晰地浮现出朗兵与吴越兵的动向,放下奏报,说道:“虽有些晚,但总归是动了,拟诏回复,替朕答谢之,功成之日,必有重酬!”
“荆南高保融,还没什么动静吗?”刘承祐问。
张贻肃摇摇头:“未有!”
关于助攻南唐,荆南那边反应最快,最积极,在去岁冬的时候,上奏行营,说在准备兵马,一直准备到如今。
“这荆南高氏,也是不容易......”刘承祐微微一叹,语气中免不了讥讽。
抬眼,看向张贻肃,只见其奋笔写诏书,注意着其疲惫的神态,摆手说道:“你当值一夜,也辛苦了,书写完毕,下去休息吧,换李昉来!”
“谢陛下!”张贻肃拱手感激道。
张贻肃,是三司使王章的女婿。
刘承祐又拿起王逵的奏书看了看,上边,除了其动兵的奏报之外,还有王逵所请,想要朝廷将澧州与岳州赏给他。唐军在楚之时,尚且不觉,唐军一撤,汉兵屯于澧州,于朗州而言,则如背生芒刺了。
另外一条,则是王逵参潭州观察使周行逢,说他在长沙招兵买马,而不寻图东进攻唐,意图不轨,请刘承祐提防。
前番,驱逐边镐统帅的唐军之后,王逵、周行逢那十兄弟,瓜分马楚遗产,分据土地。此前仅据朗州一地之时,十兄弟尚能同心同德,以驱逐唐军为己任,但当地盘大了,都急于享胜利果实。
十个人,或为割据,或为大将,意气风发。虽然没有将唐军留下,但终究给边镐军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刘承祐呢,也按照此前的允诺,降诏以州镇委之。
王逵为武平军节度使,周行逢为潭州观察使,其余如潘叔嗣、张文表者,也都有封赏,分食湖南军政大权。当然,这些人中,以王逵与周行逢实力最强,势力最大。
王逵嘛,占据着朗州这个湖南“河东”,起兵造反的好地方,又是十兄弟之首。周行逢人够狠,也够果断,脑子灵活,舍得下面皮,长沙虽然几经罹乱,破败不堪,帑藏空虚,但终究襟带湘江,膏腴之地,人口仍是湖南之冠,潜力很大,只要收拾得当,其势必起。
自古以来,共患难,难;同享乐,更难。显然,功成名就之后,湖南那“十兄弟”嫌隙已生了。而刘承祐的委派,显然有加剧其矛盾的意思。
这不,王逵的密告来了。稍晚些的时候,刘承祐又收到了一封奏报,来自潭州周行逢。
周行逢上报,衡、道等地,尚有唐军余孽活动,他已率军南下进击,消灭唐贼,收复疆土,并且岭南有伪刘大军,虎视眈眈,他欲以潭州兵,为北汉守御南方......
收到周行逢的汇报,刘承祐一言便道出其用意所在:“这个周行逢,倒是会钻空子,分明是以清剿唐贼为名,行扩充势力之举啊!”
“陛下,这湖南之地,只怕一时也难安定下来啊!”李昉不由叹道。
刘承祐淡定地说:“十头饿狼相争,必是个你死我活,就是不知道结果如何。左右,针对伪唐,湖南的利用价值已尽,王逵军那边,朕并未期待其能起到多少作用!”
“也罢,让彼争去吧!”刘承祐摆摆手,忽地看向李昉:“你觉得,那‘十兄弟’,谁能成为最后的胜者?”
“周行逢!”李昉道,语气很肯定。
“朕也这么觉得!”
事实上,在刘承祐动兵的前一日,驻扎于淝水河畔的唐军已经紧张起来,以铁骑都指挥使韩通率军,清剿唐军游骑之故。
南唐素缺战马,成编制的骑军则更少了,前番刘彦贞援应,有两千唐军精骑随军作战,被败得精光,在溃败的过程中,被汉将史彦超追击歼灭,几乎全军覆没。
此次陈觉进军,军中犹有千余骑,除了五百骑留以中军备用之外,剩下的全都派出去了,用以侦探敌情,巡游周边。
而韩通领刘承祐之命,亲率两千殿前甲骑,突然南下,逮着这些游弋在外的唐骑绞杀。唐军马不如汉马,人不如汉卒,又面对的是韩通那些骑**湛、战法犀利的虎狼之骑,骤然遭到针对性打击,哪里能是对手。
得知汉军突然的动作,陈觉这边懵然之间,只觉不对,不作他想,赶忙传令,让剩下的唐骑还营,放在外面,只有被汉骑绞杀的命。如此以来,刘承祐闭其目、塞其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无侯骑之便,在淝水平原之间,想要探查消息,就没那么容易了,尤其在汉骑游弋在外、虎视眈眈的情况下。
四十里的距离,实在不远,即便为保持体力,从容行军,两个时辰,也足至。韩通领军在前,已然完成了既定作战任务,并主动勘清了周遭地势以及唐营情况。
天子亲率步骑大军至,特带人相迎,并亲自禀报战报:“陛下,臣率铁骑,经过一整日的追杀鏖战,前后共斩唐骑四百一十六人,而今已经尽扫其候骑,周遭二十里,已无唐军耳目!”
“做得不错!”刘承祐赞了一句。
面对天子的夸奖,韩通不禁笑容满面,大出了一口气。此次南征,诸军将校,多少有些功劳,唯有他铁骑军韩都将,无尺寸之功,实在有碍其名声。此番战绩,算是久旱之人,初解其渴。
“唐军什么反应?”刘承祐问韩通。
“陈觉军已龟缩在营中,处守势!”韩通禀报道:“另,在南边另有一支唐军,当是许文禛,正在向北进军。臣亲自前往查探,其间驮马大车颇盛,役夫甚多,当是唐兵辎重后军,负重过甚,乃至进军尤缓!”
“这陈觉,此番究竟准备了多少军需!”
闻言,刘承祐当即对慕容延钊道:“命令三军,原地戒备休整,恢复体力,等候命令。王卿与韩通,随朕去探探唐营!”
听其言,韩通立刻劝道:“陛下身系三军之责,社稷之重,岂能轻陷险地。探营之事,还是交给臣吧!”
刘承祐摆摆手,固执道:“不必多言,朕要亲自去看看!”
很快,在奉宸营的护卫下,一行人轻驰以向唐营。他这一行人,并未遮掩行迹,就在唐营前的原野间,亮明旗帜,来回察看,任意驱驰,几乎没有顾忌唐营的意思,甚显张狂。
唐营东北有一片矮平的山岭,依靠着舜耕山脉,察看了一番唐营布置,刘承祐指着那片山岭:“那片山岭,虽少艰险,但终可依凭,唐军何以临河立寨?”
“或许是方便取水吧!”韩通说道。
“不见得!”刘承祐说,看向随行的王峻:“王卿以为如何?”
王峻之前,也是在认真观察敌营,闻问,想了想,指着唐营所驻道:“那片滩涂,土质松软,非我铁骑纵横之地,唐军立寨于此,只怕还是为了预防我步骑冲杀!”
点了下头,算是认可了王峻的看法:“如此看来,那陈觉倒也非一无是处,至少知道,因地制宜!”
“不过,唐营扎于水畔,其寨基,必然不牢!”王峻冷不丁地补了句。
刘承祐颔首,盯着陈觉所造那座庞大的军营,目光渐渐坚定起来,扭转马身,道一句:“差不多了,回去!”
回到大军,刘承祐即下令全军前趋,扎寨于唐营五里之外,又取出白帛,提笔写了一封信,交与张永德,交待道:“派人前去唐营,面见那陈觉,告诉他,朕亲率两万大军南来,邀他于淝水之畔,双方摆开阵势,公平一战!”
张永德收起书信,忍不住对刘承祐迟疑道:“陛下,唐军会应战吗?”
“也许呢?”刘承祐随口道:“去吧!”
“是!”
而唐营这边,在刘承祐亲自探营的时候,便到寨楼之上察看,本没有作战的欲望,当见到几乎武装到牙齿的奉宸营将士,则更提不起兴趣了。
中军帐内,命人送走了送信的汉将,陈觉拿着刘承祐那张战书览看,眉头高高皱起,上边只有龙飞凤舞一个字:战!再加一个看不懂的符号“?”。
“陈公,汉帝亲率大军,南来邀战,我应战否?”底下有军校问道。
观其样态,陈觉问道:“看将军的样子,是想同汉军打一仗?”
那军校道:“寿春汉军,总计不过三四万,竟敢在围城的情况下,还敢分兵来拒我军,简直骄狂,轻我军过甚!如若应之,摆开兵马阵势,用上强弩、拒马、车阵,与之对战,以我军兵力与实力,谁输谁赢,那还不一定!不说败之,只要稍挫其威,便可趁势进军寿春,届时与何公内外夹击,可败汉军!”
“不!”军校言罢,陈觉还没反应,咸师朗立刻提出明确反对:“陈公,汉帝此书,只怕有诈,不可轻与之战!”
“咸公看出,其中的诡诈了?”陈觉问。
咸师朗很干脆地摇头:“恕在下眼拙,只是打多了仗,直觉此间有问题。以我之见,稳妥起故,还是安守大营,坐观汉军动作,再图应对。贸然与战,如有错漏,后果非你我所能担当的啊!”
“咸使君莫非是在湖南败仗打多了,如此畏首畏尾,我等出兵北上,难道不就是为了打仗吗?”总免不了脑子不清的人。
“放肆!”陈觉怒斥了一句,替咸师朗出头:“竟敢对上将无礼,还不向咸公赔罪!”
不管如何,做主的,还得是陈觉。琢磨了好一会儿,又拿起战书看了看,直觉那犀利的笔锋之间,隐藏着凶恶,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道:“先不作理会,传令各营,严守寨墙,不得出营!”
稍晚些的时候,唐营哨楼汇报,有打股汉骑,绕过营垒,向南而去。此讯立刻引起了陈觉的重视,召来咸师朗与之商议:“汉军这又是何意?我总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许文禛军!”两个人并没有思考多久,咸师朗突然道。
陈觉顿时一抚额,惊道:“定然如此!许文禛缒后,足两日的路程,汉骑南下,恐他不知北边的情况,倘若不备,骤然遭袭,哪里能够抵挡得住!”
咸师朗道:“陈公,许文禛军,押运有我大军近半的辎需,不容有失,必须提醒他!”
“顾不得许多了,冒险一试,将军中信鸽全撒出去!”陈觉有些激动,朝属吏吩咐:“汉骑已然南下,以其神速,只怕用不了半日,可袭至许文禛军前!”
“即便如此,犹难安心呐!许文禛军中,多辅卒、民夫,那些人几无战力,恐成负累啊!”咸师朗说。
深吸了一口气,陈觉道:“原以分两批进军,相互策应,当无虞。没曾想,反给汉骑以可趁之机,是我思虑不周啊!”
“陈公!”突然,咸师朗看着陈觉,请道:“汉军寨于我营北,不过五六里,而今汉骑南下,汉帝身边兵力当更加薄弱。不知陈公敢不敢冒险一搏,出兵集中力量,直袭汉寨而破之,届时不管许文禛军如何,吃掉汉军那支兵马,必可破局!”
听咸师朗的建议,陈觉脸上闪过一丝意动,下意识地拎着胡须,一边扭动,一边思考着。很快那么意动消失了,陈觉摇摇头:“不,不能这般冒险,朝廷将大军付于我手,容不得任何行差踏错。倘若这是汉军诡计,怎么办!”
注意着陈觉面色间流露出的一丝异样的神情,咸师朗看来,分明是畏战。虽然微鄙,但咸师朗心下也不由松了口气,他提议出击,也只是脑中恍过一念。能够不出战,稳守寨垒,也不错......
“那许文禛军怎么办?”咸师朗问。
陈觉脸上,露出一抹无奈,摊摊手,坐下:“只能寄希望于那群畜生,能够将军情传过去了。再者,不是都说许文禛善将兵,处事稳妥吗,我前番已然命他稳步进军,只能冀望他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