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祐五年秋举的榜三,状元高淳,文章很好,才学不错,但书生意气太重,刘承祐打算让其先去集贤殿跟着苏禹珪修史校书。
榜眼卢多逊,性聪颖,才学高,见识不群,就是傲气太足。被安排到昭文馆,当校书郎,不知要做多久图籍管理员......
唯一能够即用者,反倒是这个赵曮,或许是有其父宣慰使赵上交的调教,才情练达,十分成熟。年纪虽然不大,但为人低调谦逊,颇有断事能力。学问方面,与那些“名人”相比,虽然显得不是特别突出,但也是十二岁便能属文的天才。
李昉既知滑州,刘承祐便想起了此人,当然,赵曮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近臣之选,更看他这个皇帝的喜好。
“陛下,冯相公求见!”
“坐!”殿内,看着手捧奏文,矮身弯腰的冯老狐狸,念其年老,刘承祐轻声吩咐了句。
“谢陛下!”冯道谦恭道。
君臣廷对,宰臣坐而论事的规矩,已然被刘承祐废除了,从去岁起,廷议、朝会等场面,所有宰臣都得站着议事。
而于冯道而言,即便是这种殿内私谒,他也保持着恭顺谨慎。
“有何事,劳冯卿亲自来一趟!”刘承祐看着冯道,问道。
冯道已然年逾七十岁,白发苍髯,腿僵背驼,透着一股衰朽的气质,岁月在其脸上,刻下了太多的痕迹。
刘承祐恍然而有所觉,冯道这两年,老得有些太快了,毕竟,似侯益、药元福那等老而弥坚者,终究是少数。
冯道呈上奏疏的手,都显颤抖。闻天子问,嘴里轻笑道:“老臣已至暮年,时日无多,想趁还有些精力的时候,见见天颜,听听圣音......”
冯道说话,总是这般动听,刘承祐却叹道:“朕自御极以来,有赖冯公,协理阴阳,安抚内外,辛苦了!”
皇帝这般温良态度下,冯道一张老脸更显舒展,说道:“能辅佐明君治世,成就大业,是老臣的福分与幸运。唯可惜者,是老臣不能在有生之年,见到陛下实现伟业的那一天了!”
“冯公今日说话,怎生如此晦气,尽说些丧气话!”刘承祐眉头一凝,瞧着冯道。
迎着皇帝质询的目光,冯道不由暗叹,天子嗅觉之敏。拱着手,向刘承祐道:“不瞒陛下,老臣今日,除奏报之外,意欲乞骸骨,请陛下恩允!”
说着,冯道又自袖中,掏出一封辞章,也交给张德钧。
刘承祐合上了手中翻阅的奏疏,轻“咦”了一下,凝神审视着冯道,这老儿也坦然地直面皇帝。
但见冯道日渐清瘦的身体,脸上的老人斑也多了,胡须也只剩下一点灰色尚未被花白吞噬。心有所感,刘承祐幽幽道:“冯公也要弃朕而去吗?”
天子的语气中,似乎带有不舍,但冯道可不敢当真,他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虽然历仕多朝,累为三公,至乾祐朝,更被汉帝看重,为朝廷首相,可谓个人巅峰成就。但是,以冯道对天子的观察与了解来看,自己不是刘承祐真正看重的宰相......
陪着笑,冯道回道:“陛下,臣已年逾古稀,体衰多病,去冬以来,更是时感精力不济,眼神恍惚,无力承担国家重务。开春以来,病征有所加重!
陛下不嫌老臣鄙薄,用此残躯,臣不胜感怀,却也不敢再僭居相位,以免误事。而今大汉在陛下治理下,欣欣以向荣,朝中良臣俊杰迭出,臣这老朽,也当退位让贤了!
再者,陛下前番,此朝中年迈老臣以归养。臣如今衰颓至此,祈愿陛下,能赐以恩典!”
目光平和地注视着冯道,听其恳切陈情,嘴角翘了翘,心里却不由感慨,此公,真的是个聪明人,似乎早早地察觉到了什么......
“冯公若去朝,朕心中实有不舍啊!”考虑了一会人,刘承祐道。
听此言,冯道却明显轻松了,更显得从容,应道:“纵老臣在野为民,也当时时为大汉与陛下祈祷祝福!”
阅读着冯道辞呈,看得出来,写得用心了,足可收录在冯道文集中的一篇文章。到这个程度,刘承祐也不故作矫揉了,直接道:“冯公既然心意已决,朕纵有夺情之意,也不好强留。朕允了!”
顿了下,刘承祐说:“以本职致仕,加尚书令,爵禄翻倍!”
“老臣,拜谢陛下恩典!”冯道满脸的感动,起身拜倒。
看着冯道,刘承祐想了想,问:“冯公去职后,谁人可继?”
面对这个问题,冯道明显迟疑了几分,小心地瞥了刘承祐一眼,一如既往地谨慎,说:“此当为陛下考量,圣意所属,自当其职!”
这个老滑头,刘承祐笑了笑:“冯公德高望重,对朝廷诸宰臣,了解也颇多,朕就是想听听公之意见,也好做权衡!”
皇帝的眼神中,带着点压迫,冯道迟疑几许,终于道出个人:“老臣以为,兵部尚书魏仁溥,可为首宰!”
“兵部诸事,已然繁复,恐无余力。”刘承祐说。
“刑部尚书范质!”冯道不假思索,又说。
冯道,仍旧不改其慎,揣测着皇帝心意举人,毕竟,谁都知道,魏仁溥与范质,可是最初的“帝党”,对二人也十分看重。
“范质......呢喃了句,似乎在琢磨,瞟向冯道:“李涛如何?”
冯道面色不变,应道:“李涛为人慷慨,以社稷为重,秉公执法,然平日言谈行事或有轻佻之嫌,难堪首宰之职!”
冯道是鸡蛋里挑骨头,找了点李涛的“不是”,似乎并不想让李涛上位。
刘承祐看着他,笑了笑,幽幽道:“平日里,冯公与李涛最为亲近,而今举贤却避之,可见所秉持也,乃公心!”
听皇帝这么说,冯道只觉心脏砰砰地剧跳不已,只能尴尬地陪着笑,附和着。
思量一会儿,刘承祐脸上带上了和煦的笑容,人显得松弛不少,问冯道:“冯卿致仕之后,有何打算?”
“老臣打算,回乡归养,含饴弄孙,顺便集最后的精力,整理多年以来,所写文章、诗词......”冯道说道。
“冯公欲尽余欢啊!”刘承祐点了点头:“朕记得,冯公是瀛洲人吧!”
“正是!”
“而今瀛洲乃边地,用兵之所,非安居疗养之善地,不足养乐!这样,冯公可去洛阳,朝中大臣勋贵,多置别府,朕也赐你一栋公府!”刘承祐说。
冯道眉头凝了下,恭敬道:“是!老臣谢恩!”
待冯道退下后,刘承祐露出了点莫名的笑容,冯道今日所请,然他记起了当初赵莹之辞。有些相近,如今的赵莹在陈州任上,可甚是自在。
“传李崇矩!”
未己,李崇矩入内觐拜,作为新的武德使,上任不过数月,风气大改,低调了很多。在外人的眼中,似乎因王景崇之事后,便沉寂下去,骄狂不在。当然,这也是李崇矩严厉约束整顿之功,收起了张牙舞爪,眼睛却犀利依旧,死死地替皇帝盯着朝野内外。
“陛下有何吩咐?”李崇矩问。
“去查查,冯道近来身体如何!”刘承祐说。
虽然不解此为何意,李崇矩还是麻木着一张脸,简洁有力地应道:“是!”
奉命而去,刘承祐又看向张德钧:“你觉得,李崇矩这个武德使,当得如何......”
“陛下所托,是其人!”
大汉乾祐六年二月,汉帝降诏,宰相冯道以原职致仕,加尚书令,爵燕国公,移居洛阳休养。
循后,以吏部尚书、同平章事李涛,为中书左丞,居政事堂首座。
而自冯道去职,大汉朝堂,又翻开新的一篇,老臣尽去,新壮盈堂。国初以来的宰相,除了李涛外,已无一人在位。
而李涛,在大汉虽擢拔于高祖刘知远,属“前朝老臣”,却也才五十多岁,还年轻。平日办差,也还中刘承祐之意。
广政殿内,李涛、范质、魏仁溥、薛居正、郭荣五人列坐,这是现如今大汉朝堂内掌握核心权力的五个人。范、魏、薛三人,以年龄相仿,朝野之中,已有“三贤”之雅称。
当然,最让人耳目一新者,还得属郭荣,毕竟他才三十三岁,已能同诸宰并列。皇帝对郭氏之荣宠,外臣之中,无出其右者。
有传言说,郭威膝下第五女,只待满十六岁,便要入宫为妃了。虽然只是传言,天子从未正面表露此意,但空穴来风,未必没有这个心思。
“都说说看,延州之事,当如何解决!”刘承祐将手中的奏报丢在案上,眼神简单地扫过几人,淡淡道。
“高绍基擅主军政,欲邀承袭,此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徒,朝廷但严厉责处。再者,当今天下,已非前代,大汉国土,焉能付此人之手,否则,君威何在?国威何在?”李涛率先表明他的看法,态度言辞比较强硬,说道:“当效金州冯氏之事,遣使执缨,缚之来朝,以收延州之权!”
今日广政殿所议,却是延州那边出了状况,崛起于晋末,大汉西北的风云人物,延州节度使高允权死了,病亡抑或其他,未知,但确定是死了。
而与去年金州事相仿,高允权之子高绍基,借机攫取权力,控制军政,意图承袭父职。与金州情况有区别的是,高绍基颇有手腕,秘不发丧,封锁消息,暗中将延州上下控制住。
若不是延州观察判官李彬找机会密报于朝廷,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一无所觉。然而,如今消息是传来的,但如何处置,却有些犯难,因为朝廷已然错过了最佳插手时机。
李涛的建议,若不察其细况,当是朝廷该有的反应,也符合皇帝刘承祐近来这些游离于朝廷控制方镇的态度。但是,延州的情况,与金州那边,终究不一样。
李涛言落,堂间静了一会儿,由范质开口,说:“臣以为,延州与金州情况有别,局势更异,处置措施不可相类!”
顿了下,瞥了眼李涛,继续道:“一者,高绍基匿丧已久,二十余日的时,足以使用攫取延州军政权力,控制情势,稳定局面,达成对延州的实际掌握与继承;
二者,高氏乃延州本地豪强,从其祖辈起,便深植于彼发展,几十年来,上下已是盘根错节,影响深远。金州冯氏,则为新移之镇,在当地没有根基,冯氏诸子又不肖,是故为朝廷轻易可执。两者之间,区别甚大。
三者,观高绍基之行为,倒也颇有手段。朝廷如欲效金州之事,其必有所防备,若不遣大兵而执之,绝不容易。而如动兵,则只怕得不偿失,反而引起西北大乱!”
范质言罢,郭荣补充道:“延州与高绍基,不足为虑,唯恐牵一发而动全身。西北这些年,一直隐患颇多,再加朝廷政策之故,定难军与朝廷也是若即若离,疑忌甚重。
如朝廷执高绍基,其必不受擒,延州必乱。此前,陛下以延州高允权制衡李彝殷,双方仇怨甚深。朝廷若用事于延州,李彝殷借机谋事,朝廷如何应对!
定难军一动,则党项与西北杂胡,必然也趁机而起,这是完全可以预见的。如此,西北的脆弱平衡,将被大乱,如欲复取安宁,朝廷将付出的代价,就难以估量了!”
刘承祐听着范、郭二人的见解,目光却落在李涛的身上,发现此公,在范、郭驳斥自己建议之时,面无异色,并未发怒,反而轻轻地点了两下头,一副认可的样子,说道:“臣考虑不周,请陛下恕罪!”
刘承祐应道:“李卿顾及朝廷体面,所言也有道理,何足怪也!”
当然,心里还是生出了些许异样,不过迅速回过神,问道:“那依二卿的意思,是不赞成对延州采取强硬处置手段了?”
“陛下英明,臣正是这个意思!”范质点头,肯定应道。
“而今国家战略在西南,西北地区,当以维稳为主。待西南事了,再进图西北,届时一个延州,不足为道,定难军与党项人,都可一并解决!”郭荣说。
看得出来,如今的郭荣,一心一意都在对蜀战略上,其余任何影响到西南军略的情况,在他这里,都需往后压。
“魏卿以为如何?”刘承祐看向他的谋主,未发一言的魏仁溥。
魏仁溥倒是没有提出什么新颖的见解,轻轻地点头:“诸公之见解,考虑周全,甚有道理,臣赞同!”
“薛卿呢?”刘承祐问薛居正。
薛居正:“臣附议!”
“既然诸位意见一致!”左右扫了扫,刘承祐一锤定音:“那便需采取怀柔手段吧!”
巧的是,刘承祐话音落,一名中枢属官,入内,手执奏章,献道:“陛下,延州衙内指挥使高绍基奏报!”
眉头轻凝,刘承祐问:“所报何事?”
其人答道:“高绍基上奏,言观察判官李彬勾结内外,谋杀都指挥使及行军副使,自据城池,已诛戮讫,其妻子及诸房骨肉,寻令捕系次。”
剑眉轻轻扬起,招手接过奏报一览,额间顿时皱了起来,传视与众臣,说:“卿等如何看待此奏疏?”
“这个高绍基,好大的胆子!观察判官,未请朝旨,说杀就杀,自立之心,甚矣!”李涛表情严肃,语衔怒气。
魏仁溥此番主动进言,面上保持着冷静,说:“从此奏报便可知,高绍基对延州的控制,确实严密,李彬前报方至,他的奏章便随后而来。杀李彬,不过欲加之罪,更彰其心,朝廷需要慎重处置!”
刘承祐的脸色并不好看,这高绍基,当真冒犯他与朝廷了,而关键是,即便这等情况,他却还需捏着鼻子认了。
深吸了一口气,刘承祐抬指,吩咐着:“拟诏,追加高允权,与其高名,以高绍基为延州留后,暂署军政。另,着礼部遣使,前往延州巡检吊唁,让高绍基发丧。他不想做朝廷的忠臣,朕便先劝他给其父尽尽孝!”
能够感受到天子语气中的怒意,李涛当先应道:“是!”
“陛下,延州观察判官李彬,亲近朝廷,可称忠良。不幸为高绍基所害,据延州奏报,高绍基仍欲加害其家人,朝廷不能不管!”范质拱手,向刘承祐进言道。
“若非范卿提醒,朕险些忽略了!”刘承祐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即道:“一并传诏高绍基,罪不祸其骨肉,令他释放李彬家小!”
“李彬是哪里人?”
“回陛下,籍汝州!”李涛说道。
“将李彬家人,送往汝州安置,赐与田亩、钱粮,当地官府,当善待之!”刘承祐吩咐着。
“是!”
吩咐完,刘承祐眉头仍旧凝锁,不由叹道:“如此绥靖,任高绍基猖狂,只怕有损于朝廷威严!”
显然,哪怕选择了妥协,刘承祐这心里,很是不爽,有所郁结。
见状,李涛则劝道:“断然不会如此,事有轻重缓急,朝廷所取者,乃智断,顾全大局。今日宽纵于彼,是待他日严惩!”
听李涛这么说,刘承祐眼神瞟向李涛,目光中带上了少许玩味。而李涛,则露出一抹矜持的笑容,拱手一礼。
“着内廷赏赐,法器、袭衣,发往麟州。允杨业三月假期,回乡奔丧,擢雁门指挥使王审琦为定襄军副使,暂典军务!另,治丧结束,将杨信子杨重训,调入东京任职!”
赵匡胤还朝觐见,入殿,便闻天子这一番吩咐,微感讶异。却是定襄军使杨业之父杨信死了,皇帝很重视,故有此恩典。
得悉,赵匡胤不由感慨道:“陛下对杨将军之恩重,既令人感佩,又令人艳羡啊!”
“朕以杨业为股肱,疆防柱石,其家有事,自当施以抚恤,此应有之义!”刘承祐闻之,看着赵匡胤说:“元朗亦为朕之心腹,朝廷大将,大汉柱国!”
赵匡胤当即谦拜道:“陛下恩深信重,臣惭愧难当,唯有竭诚尽忠以报!”
招招手,让赵匡胤免礼入座,打量了几眼,初巡边归来,满身风尘之状。命人奉上茶水,刘承祐说:“元朗此番西巡,历时两月,奔走数千里,辛苦了!”
“为国奔走,岂敢言苦!”赵匡胤应道。
“此行收获如何?”刘承祐问:“西南军队如何!”
赵匡胤喝了口茶,组织了下语言,答道:“向都监不愧为将帅之英,治兵严谨,驭众服人。西南三万步骑,操训得力,未尝懈怠!臣巡阅三军,军容整肃,纪律严明,可堪大用!渤海郡公,亦有将帅之才,有向、王二公在,足可保朝廷无虑于西南。
眼下,凤翔、陈仓,已积粮、面五万余石,军械旗甲十万,诸军将士皆已换装结束。我朝在西南,可谓兵强马壮,宣慰军吏激励于其间,鼓舞士气,上至将帅,下至卒伍,无不欢欣振奋,嗷嗷待战,为国建功。只待朝廷诏令一下,即可发兵伐蜀!”
见皇帝如常一般,认真倾听,赵匡胤顿了下,继续道:“随行的数十军官,皆以入职军中为都校,向都监都妥善安排。
臣离开凤翔之时,受朝廷之命,向都监已分兵卒,准备行轮耕轮戍,若春夏无战事,当可得粮数万,以补伐蜀之需......”
“朕固知,以向星民之才干,不会让朕失望!”刘承祐说道:“蜀军如何?”
“敢请陛下,移步舆图前!”
崇政殿侧,挂着大小十余幅地图,包含秦凤四州在内的西南舆图,乃翰林才士收集图籍、方志综合情报,新测绘而成。城池、关卡、山川、道路,皆跃然于其上,清晰明了。
借着西南舆图,赵匡胤向刘承祐汇报道:“到如今,蜀军屯于秦凤之兵,已有近四万。韩保贞率一万五千兵,沿渭河布防,屯于陇城、成纪、清水三城。李廷珪亲典剩余主力,分驻于梁泉、固镇,占尽散关道谷涧险要,又遣偏师驻于天水,勾连南北。此皆依要道建塞立寨,以备我征伐!蜀主,新遣高彦俦、吕彦珂等蜀将北上,辅助李廷珪。”
刘承祐目光落在舆图上,顺着赵匡胤的手指游移着,双手抱怀,思量几许,说道:“蜀军如此布防,分段设阻相防,意欲面面俱到,实则处处不足!”
“陛下慧眼,一语中的!蜀军据秦凤,出兵攻伐关中甚易,反之,我军欲夺之,亦可直突其境!”赵匡胤颔首,恭维一句,道:“臣曾与向都监,商讨军略,其初步所拟进军方略,可试言于陛下!”
“一旦发兵,向都监打算,分两路进军。一路为偏师,沿渭水走陇右大道西进,攻伐秦州,此为疑兵,辅以泾渭之军佯动于北,寻机夺取天水,截断秦、凤之间的联系。
向都监则自率主力,出散关,沿蜀军北进之途南下,打凤州,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以梁泉为饵,诱使蜀军增援,聚而破之!”
“向训,是打算将会战战场,设在梁泉了?”刘承祐摸着下巴。
“正是!”赵匡胤道:“散关道为勾连关中与汉中之通衢要道,但终有险阻。逾梁泉,再往南,为岭道之巅,地势尤为险恶,奇峰峻岭,险象环生,尤其是青泥岭一段。是故,莫若聚攻于北!”
微微颔首,但刘承祐不免疑虑:“入梁泉前,一路亦颇多险阻,想要破之,也不容易吧!”
赵匡胤则道:“诚然!纵险阻颇多,蜀军又岂能步步设防,而完备无失。况,兵争之事,地势固然重要,也要看用兵指挥,将士战力,辎重补给,因时因地以制宜!
只要破其北阻,兵临梁泉,则蜀军在凤州一线的布防,必然崩溃,后取青泥、固镇、金牛险道,直下阶成,事则易耳。”
“不过——”说到这儿,赵匡胤欲言又止。
“直言无妨!”刘承祐说。
赵匡胤拱手向刘承祐:“向都监托臣进言陛下,秦凤攻伐之初,进展定然缓慢,多耗其时,靡费钱粮,希望朝廷,能够多有耐心......”
刘承祐闻言,微微一讷,随即瞥了赵匡胤一眼,洒然而笑:“向训所虑,倒也深远,这是顾忌朝堂之上啊!朕遣大军伐蜀,是为实现国家大略,其志坚不可摧,岂会动摇?虽有多虑之嫌,但由此可见其所思之周全,朕这边,倒也又增添一分信心!”
“看来,朕得去书一封,让向训专于西南兵事,而无后顾之忧!”刘承祐呢喃道。
“陛下英明!”赵匡胤表情微松,赞道。
重新落座,刘承祐又问起西北边防情况,赵匡胤皆以其见闻细述。
“看来王彦升在盐州,确实做得不错!”听赵匡胤提其在定边军的巡检情况,刘承祐嘴角带上了少许笑意,露出满意之态。
赵匡胤看起来,对王彦升也多有好感,说:“王将军性情虽显乖张,桀骜不驯,但率直豪迈,颇具英雄气,可为戍边大将。负气好勇之间,却也非一味用刚。就臣所观,周遭胡虏,莫不惧其威而束其行,不敢犯之。”
顺便,赵匡胤提起王彦升想要增兵之事,对赵匡胤的安抚答辞,刘承祐也表示认同,说:“朕现在所求者,只需西北安宁,保持局面的平衡稳定,不欲另起波澜!”
“臣明白!”赵匡胤说:“定南军下属,常拥步骑过万,如临时聚党项徒附,足可倍之。此时,朝廷确不当逼迫过甚,当施以怀抚。待朝廷腾出手来,自可从容而定之!”
“史弘肇那边情况如何?”
“回陛下,郑国公英勇善战,不减当年,治兵有方,典事依法,灵州有其镇守,边境以安!”赵匡胤斟酌了一番言辞,还是说道:“不过,史公用法甚厉,御下过苛,杀戮过滥,嬉游无度,此为隐患!”
听其所言,刘承祐倒是没有多少意外,只是轻叹道:“看来,无论在京,在洛,还是在边,这性情手段,却是没有多少改变。不过,以其戍朔方,却也适合他!”
“陛下所言甚是!”
“听说回京之时,途经延州而访之?”
迎着天子的目光,赵匡胤显然明白刘承祐所询之意,当即应道:“臣闻延州变故,改道而察之。延州上下,确为高氏所掌,控制甚严!那高绍基,有些手段,但不过中人之资,且生性阴刻吝啬,能掌控局面,乃高氏在彼数十年之积累影响。延州之民甚是贫苦,延州之卒甚是孱弱......”
“如此说来,延州不足为虑?”刘承祐问。
“不足为虑!”赵匡胤肯定道。
“若延州与夏州消除旧怨,化敌为友,相互勾连,以谋共存呢?”刘承祐突然说道。
赵匡胤有些迟疑了:“二者之间,乃积年之怨,当不至轻易消除!”
“但是,朕却不得不虑!”刘承祐悠悠地叹了声。
说着,赵匡胤又以蒲川马场与苏逢吉的事情,向刘承祐简单地讲了讲,并将苏逢吉所赠两马进献。
对于苏逢吉,刘承祐这边都快将之遗忘了,骤然听赵匡胤提起,这心里自是另有一番感触。沉吟良久,喟然而叹,说道:“待苏逢吉进献战马三千匹,诏免其子嗣!”
时间,总是容易消除仇恨的,这么多年过去,刘承祐心里,对于苏逢吉,已经没有那么厌恶了。甚至于,他已然忘记,当初对苏逢吉的那种情绪了。只隐约记得,貌似是为了“杀鸡儆猴”,以立君威。
念其开国元臣,又兼侍奉高祖之功,又已偿其罪,在原州受了那些苦楚。心怀一念之仁,刘承祐也就给苏家一个“解脱”的机会,也算是彰显他这个皇帝的仁德了......
时值九月,成都城内,遍种之芙蓉,迎风盛开,绽放多姿,遥遥望着,花团锦簇,恍若一片锦绣,繁盛景象,梦幻而醉人。城墙边上,处处亭榭,游人如云,人头攒动,纵览繁华盛景。
两川承平二十余载,而无战祸,蜀国士民,尤其是成都平原上的士民,也享受了二十多年的太平。在蜀主孟昶的治理下,经济发达,文化繁荣。
不过,最能肆意享受乃至挥霍这份繁荣的,却是蜀国的官僚、地主、富商们,这是他们的乐园。蜀主治国宽简,而对于他的臣僚们,素来宽仁乃至纵容。
成都城中,达官贵族,巨富之家,数不胜数。今岁五月,蜀相毋昭裔,出私财百万营学馆,发展教育学问,一时轰动,“无私”为国,为人所赞誉,受蜀主孟昶所褒奖。
然盛名之下,似乎无人在意,轻易之间,便可出钱百万,豪掷巨资,其家之富,尤可知也。而纵宰相之尊,仅以其俸禄,除去日常开销费用,给他二十年,又能积几何?
当然,二十多年的时间内,于蜀国的普通百姓而言,还算是幸福安逸。至少与在战乱与灾害之中苦苦挣扎的中原百姓相比,他们要幸运得多。能够享受蜀主的轻徭薄役,苦依旧苦,至少衣食能够得到满足。
不过,无外患之忧时,蜀国的权贵们,能够闭关锁国,待在成都享乐,朱门酒肉。一旦国难临门,则末日将近。
事实上,已经有不少有识之士,看到了繁花似锦下隐藏的危机。中原王朝,日益强盛,兵锋渐锐,削平诸国,一统天下的脚步,已然临近。
但是,对于更多的蜀国官僚贵族而言,享乐当下,麻痹腐朽,才是现状。国家两度北伐,损失巨大,但以蜀国的底蕴,足以承受,更重要的是,对于蜀中官僚、贵族们的影响没那么大,损失的,毕竟只是国家。
北汉举大兵于西南,大张旗鼓,意欲伐蜀,最初是引起了一阵震动的,毕竟这是中原朝廷的反攻。当其时,成都城内议论纷纷,紧张是真,然而更像一种吃瓜谈论。
一直到如今,汉军在两国边境动作不断,持续一年多了,仍未动兵来攻。显然,那是北汉的疲蜀之计,只为恫吓。
而成都城中,议论北汉伐蜀的声音都没了。该享乐者,持续享乐,该谋生者,继续谋生,就如二十多来了,习惯的那般。
于蜀国而言,更加值得忧虑的,是皇帝孟昶也渐渐开始松懈了。
蜀宫,牡丹苑内,佳音袅袅绕梁,蜀主孟昶,正与其慧妃徐氏,相偎调情,言笑不止。坐在画布前,孟昶亲提画笔,轻蘸彩墨,以绘牡丹......
身边佳人,身材婀娜,姿容俊秀,气质动人,娇靥如花,堪称美眷。双眸楚楚含波,满带爱意地看着孟昶。
不提孟昶的身份,人长得俊朗,多才多艺,实为良配。美人爱慕的目光,似乎给了孟昶极大的动力,下笔有神。
“这副《牡丹图》,有娘子相伴,画了半个月,总算完成了!”放下画笔,看着洁白画布上已经成景的《牡丹图》,孟昶露出点笑容。
“此图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比苑中牡丹更具灵气,陛下画艺,已登堂入室!”徐慧妃在旁,轻笑道,柔声酥人。
孟昶闻之,眉头却轻凝,微微摇头:“娘子不用奉承我,我的画艺,难称精湛,与当世大家相比,还是相去甚远。虽得其形,却少神韵!”
见状,徐慧妃玉面上,再度绽放醉人的笑容,温婉道:“陛下精于辞赋,如不满意此图,何不题词其上。有陛下诗词,则起点睛之效!”
听其建议,孟昶两眼一亮,颔首道:“娘子之言,甚是有理!还笔!”
在题词作诗方面,孟昶确实有天赋,也有自信,笔走龙蛇,边写边吟,一首闺中调情之词,立时书下。其间艳丽露骨之言,听得徐慧妃面红耳赤,眼泛秋波,娇羞不已。
“取我玉章来!”又吩咐了句。
很快,蘸上红泥,印上私章,孟昶再览之,内容充实了许多,点了点头,终于满意了。看向徐慧妃,孟昶道:“这副画,就赐与你了!”
“谢陛下!”徐慧妃盈盈一礼。
如今的徐慧妃,乃倾城之佳人,尚且年轻,如初开之花蕊,娇嫩诱人。望着那如花玉颜,孟昶不由心头一热,探手揽过苗条的腰身,拥入怀中。
高耸的胸脯几乎满盖在脸上,狠狠地嗅了口,孟昶抬头,一副迷醉的样子,好奇问道:“改用了何等香料,这般好闻,宜人心脾!”
徐慧妃答道:“是妾身新调制而成,唤‘流云香’!”
孟昶颔首,又在美人身上嗅了嗅,而后忍不住环抱而起,径往玉榻,滚在锦被间......
一场欢愉尽兴之后,孟昶回到自己宫殿,理政之所。哪怕是在三年前,孟昶的宫廷中,也是一片朴素,未有锦绣之物,更少金玉之饰。而今,却已增添诸多华丽,当然,作为皇宫,天子居住的地方,还谈不上奢靡。
继位后的十五年间,孟昶勤俭节约,爱民如子,宽刑简政,一副明君之像。当把一个个掣肘他的老臣权将,都给剪除之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大政不改,但在私生活上,已开始放纵。
仍然称得上明君,但在后宫的时间多了,衣食也逐渐精致了,享乐之心已开始滋生蔓延。毕竟,当了那么多年的贤明君主,治蜀乃有今日之盛,享受一番,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值得怪罪的。
再者,那么多年来,他的臣僚们,生活奢靡成风,诸多享受,岂有独让他这个天子受罪的道理。孟昶选择,他要把近二十年的节俭朴素,都给补偿回来。
“陛下,这是内监新打造的溺器!”方回殿,内侍宦官,满带着笑容,献宝似地,将一个夜壶,呈与孟昶。
这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尿壶,装饰异常绚丽,玛瑙、翡翠、夜明珠等珍奇贵物镶饰其上......
只看了一眼,孟昶即怒道:“不过一溺器,竟如此靡费打造,简直荒唐!尔等欲坏我简朴之风,节俭之德?”
内侍吓了了一跳,当即跪下:“陛下恕罪!是小的等擅作主张,这便拿回去,命工匠拆毁......”
“罢了!”孟昶怒容稍敛,似乎考虑了会儿,叹道:“已耗如此珍奇造之,再毁之,传将出去,岂不更显奢靡浪费!既已制成,就拿来用吧!”
“是!陛下英明!”
摆了摆手,孟昶目光从那溺器上收回,毫不留恋的样子。坐上御案,开始翻阅起下边呈上来的奏章,只稍微看了几封,精神便有些恍惚。
对于如今的孟昶而言,皇位稳固,大权在握,府库充盈,黎民安定,除了北汉的威胁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他紧张的事务了......
夜间,自徐慧妃的香榻间起身,命人取过那“七宝溺器”,这才发现,在晦暗之中,竟然闪着多彩的光线,如梦似幻一般,他都有些不忍心以尿液污秽之。
不过,释放之后,一股难以名状的满足感,逐渐填满心胸,这夜壶,确实好用......
翌日清晨,孟昶再度躲懒恋榻了,深秋之际,早晚甚凉,有香榻暖锦,美人在怀,何必受那早起的苦楚。只可惜,总有人不体谅,李昊、毋昭裔两名宰相求见。
孟昶自是不乐,抱怨说时间还早,不让他多睡会儿。还是徐慧妃,好言相劝,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洗漱,离开牡丹苑。
已然日上三竿,孟昶见到两名宰臣,态度倒也良好。他对臣僚,尤其是文臣才士,素来宽容重用。
“二卿联袂见朕,出了何事?”看着二臣,孟昶问道。
毋、李二人,都是蜀国老臣。毋昭裔追随孟氏父子几十年,年高德望,素为倚重。李昊则与蜀地渊源破深,极具才干,早年入仕前蜀,后蜀建立后,又为孟昶所提拔,累及宰相。
此时,看着皇帝那意态间的放松,毋昭裔轻咳了一声,双手捧着一封奏章,禀道:“今秋,蜀中大丰,这是各州府所报,秋税入库情况......”
孟昶接过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形容舒展,乐道:“此天佑我大蜀啊!”
“渝州发大水,官府请求,蠲免士民两年赋税!”毋昭裔说。
“百姓受灾,自当赈济,蠲免之事,卿等可自决!”孟昶说:“对于渝州灾民,着当地官府,善加安抚,勿忘‘戒石铭’!”
“是!陛下爱民之心,臣等钦服!”毋昭裔恭维了一句,又道:“成都粮价始终居高不下,臣请发官仓之粮,平抑粮价,以解民忧!”
听其言,孟昶不禁讶异,问:“而今成都粮价几何?”
“斗米八文!”毋昭裔答。
这些年,蜀国多丰收,导致粮谷多贱,前两年,成都城内斗米最低的时候,竟跌至三文。与北汉的粮价相比,可以说贱到了极点,要知道,即便如今,东京的粮价,一斗也在十二至十五文间。
“怎么贵了这么多!”孟昶稍凝其眉。
宰臣李昊出言解释道:“启禀陛下,粮价上涨,盖出两因。一则,前番谷贱,商贾无利可图,是以往成都输粮者益少。二则,近来朝廷备战愈切,粮谷多北输,以致成都粮匮。”
说着瞥了言毋昭裔,李昊继续道:“是故,臣以为,可少出官粮,略作平抑,待商旅闻利贾粮而入,粮价自贬......”
点了点头,孟昶说:“此事,二卿可商议决策。但有一点,当解民之忧!”
“是!”
“二卿可还有事?”看了看二人,孟昶问道,“送客”之意明显。
李昊拱手,说:“陛下,李廷珪请奏,让朝廷再往秦、凤及兴元府,继续增调兵马、粮草、军械!”
一听此,孟昶就有些不乐意,道:“这一年半来,朝廷已向北方调集精兵五万余人,粮械足供半载之用,李廷珪还不满足?这么多兵马,难道还不足御备北汉?他李廷珪想要干什么?莫非要让朕将国中兵马,尽付于其手?汉军会不会打来,都是问题!”
“陛下息怒!”见状,李昊赶忙出言劝解:“李廷珪在北边御防,对敌我形势,最为清楚,他既有所请,必定有所虑。”
“至于北汉,以臣之见,绝不能掉以轻心!”李昊说道:“自其开国以来,我朝已两败于彼。而臣观如今之北汉,气象不凡,非唐、晋之流,并吞天下之心,已不加收敛。
当今汉帝,年少气壮,可称英明。征唐之后,暂得四境之安,而今其陈兵于西南,兵锋直指,我秦凤之地,战端早晚必起,陛下不可稍失警惕!”
蜀国文武之中,就属李昊,最先看出北汉的“不凡”,率先提出,要整兵御备。当然,最初的时候,李昊是建议孟昶向中原臣服进贡,以保安宁,求得长远之计。
不过被志高气扬的枢密使王昭远执意谏阻,反而整军经武,以图北伐。北汉伐唐之时,应南唐所请,也是王昭远进言,再兼彼时的孟昶也有功业之心。发兵再寇北汉,结果如何,凤州境内,散关道间,东河村战场的痕迹犹在......
此时,听李昊又一番陈言进谏,孟昶没来由地生出少许不耐,想了想,说:“而今已是秋末,料想汉军,也不至轻动!朕看李廷珪,是败了一仗,畏汉军如虎了!”
“陛下,两年前北汉伐唐,也是秋末动兵!”李昊提醒了句。
孟昶闻言,眉头深蹙,摸了摸他细稠的短须,考虑了许久,沉吟道:“待王昭远归来,再作区处!”
中秋之后,蜀枢密使王昭远奉诏北上,巡检秦凤御备,调整布防,顺便察探北汉动向。对于这个自小跟随自己的心腹将臣,孟昶是既认可其忠诚,也欣赏其才干,可谓识人不明......
“二卿先退下吧!”叹了口气,孟昶有点意兴阑珊地,冲二臣道。
“臣等告退!”见皇帝明显寡于兴致,二臣拜退。
方出殿,毋昭裔便不由对李昊道:“陛下,已生怠政之心了......”
李昊面露无奈之色,叹道:“我等为臣者,只能尽力于王事,以求问心无愧了!”
“毋公,而今我朝,忧患有二,一为北兵之寇,二为吏治败坏。公德高望重,还需多加担待啊!”李昊看着毋昭裔,恭维道:“近来,成都勋贵、职吏,常有犯法,侵占民田,掊敛之风愈盛,在下深为忧虑啊!”
听其言,毋昭裔眼皮挑了挑,尴尬一笑,有点敷衍地应道:“李相忧国忧民,当进言于陛下,以除弊病......”
李昊所说的那帮人中,就包含毋昭裔。他虽然怀德养望,沽得清名,但可以纵容家人、亲戚、故吏......
而于蜀主孟昶而言,李昊的担忧,尚不在其警惕范围之中,吏治虽然逐渐败坏,但是国家安定,府库充实啊。只要,北汉不入侵。
到目前为止,唯一令孟昶在意的,也只剩下磨刀霍霍的北汉朝廷了。
逾五日,北上巡视的枢密使王昭远回到成都,第一时间便被召入宫内,咨之以边事。巡边归来,王昭远兴致颇高,一如既往的慨然自信,让孟昶心安。
“陛下,臣巡视秦、凤,诸城寨塞垒,皆细察之,其疏漏处,已皆为臣调整,而今只要将士无有懈怠,据险要而守,足以御汉军。汉军若至,必使之无功而返!”王昭远自信满满地向孟昶道。
事实上,李廷珪用兵之能,虽难称顶尖,但也算中规中矩,多扬其地利,蜀军在秦、凤的兵力布置,至少没有太大的漏洞,汉军若攻,足可抵挡一阵。
而经过“知兵善将”的王枢密使调整过后,蜀军的布防,实则已被打乱......
听其言,孟昶颔首:“李廷珪请增兵马钱粮,是否允之?”
王昭远直接摇头,肯定地说:“不需!”
“为何?”孟昶似乎也觉得,王昭远有些自信过头了!”
“今岁,汉军必不会动兵!”王昭远向孟昶解释道:“臣在北边探得,北汉国内天灾不断,正忙着赈灾救民,岂敢在这个时候,用兵于我朝!若非眼下将入冬,臣都想亲率兵马北出,替陛下夺取关中了!”
孟昶对于王昭远的“大志”不感兴趣,反而关心北汉的灾害,让他细言。王昭远将情况给孟昶讲了讲,大概是淮南大旱,而北汉境内十数州,都发大水,水患旱灾,导致灾民五十万。
闻之,孟昶大乐,松了一大口气,感慨天佑蜀国,而谴责暴汉......
看起来,他可以过上好一阵快活日子了。
乾祐六年,于大汉王朝而言,确实是个大灾年,以水患为甚,规模巨大,祸害剧烈。大汉境内,东自青、徐,西至丹、慈,南至安、复,北至恒、沧,皆发大水。
受灾区域,凡十四州府,六十余县,灾民数十万。至郑、滑所奏,固塞决口,也不足喜了。如刘承祐巡视滑州河塞所期许的那般,滑州境内堤岸葺固,未见决口,但是四境之内,水患之频发,让他颇为伤神。
大汉朝廷的重心,自中秋之后,基本就落在水患上,集中精力,调集钱粮,用以赈济、修塞。至于伐蜀事,自然而然地靠后。
原本,按照北汉君臣的考虑,秋收之后,即发起进攻,但国有大灾的情况下,也只能主次更易了。
“陛下,丹州及大宁府,灾情已缓,官府已安排受灾百姓复归,重建家园。其地贫苦,赈济之事,府廪消耗一空,两地官府请东京,协调粮食三千石、钱两万缗,另求拨粮种、农具、耕牛,以备来年......”广政殿内,宰相李涛向刘承祐禀道。
“此地素不丰盈,今遭大凶,确属不幸,朝廷当有所援济。对其所请,中枢及三司,核验之后,可酌情调配!”刘承祐做出批示。
“是!”李涛又拿出一份奏章,说:“邢国公奏,襄、安、复诸州,秋雨不绝,水患犹甚,已集中兵丁、劳役两万,抢修江塞。赈济受灾百姓十万,府库之粮、布,消耗泰半,已近枯竭!”
“中书打算如何应对?”刘承祐问。
李涛说:“先观灾情发展,如持续恶化,则以邓州官仓所储粮、布,南调支援。襄州等地,承平数年,所积之粮,应当还能再支撑一段时间。”
见刘承祐点了下头,又道:“真定府、沧、瀛、莫几州府,经转运使李谷亲自北上,调集钱粮,统筹治灾事宜。”
“有李谷在,朕可无忧!”刘承祐说。
“青州李使君奏,登州刺史王训及僚吏,贪墨赈济款项,自居其城,放任灾民,已为其所执,另委节度判官,暂署其政,请朝廷下处置决议!”李涛报上一件坏消息。
果然,刘承祐闻之即怒:“天灾虽则无情,但人祸尤为可恨,值此国难,人人皆齐心以度时艰,竟有此等狼心狗肺之徒!”
“让李洪信将犯法之职吏,悉数押抵东京,三法司严加审断,施以重惩,以儆效尤!”刘承祐冷酷道。
“是!”
言罢,刘承祐却又不禁叹了口气。似登州这等事情,总归是难以避免的,总免不了人,知法犯法,趁乱取利,祸国殃民!
想了想,刘承祐吩咐着:“登州之事,朝廷当通报天下,以警天下职吏。另再发一道诏令,下发诸道州府,励诫各地官府,救灾之事,刻不容缓。诸道御史、按察,当严加监督,以纠其不法、怠慢者!
对于此番水患救灾,各地官员僚吏之表现,当记录在案,事后以为朝廷参考,陟罚升贬!”
“是!”
“徐州灾情如何?”刘承祐问。
“与其他地区相较,情况良好,官民齐奋力,已在控制之中!”李涛答。
算是灾报频传之下,一个好消息了,刘承祐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仍旧不忘警惕:“下诏徐州府,当再接再厉,不得放松!”
“这段时间,要烦劳李卿与诸臣工,多辛苦担待些!”刘承祐看向李涛,说道:“各地所报,当严加审察关注,该协调援济者,需批允速办。总之,朝廷上下,当全力以赴,共度时艰!”
“遵命!”
“另有一事,燕王赵匡赞上奏,以幽州水情,请朝廷调拨钱粮以支援,治灾备辽!”李涛又道,语气中流露出少许的不满。
闻之,刘承祐倒是未加意外,毕竟燕王的日常操作,问:“这一回,赵匡赞又向朝廷要多少?”
“钱十万缗,粮五万石,布三千匹,另药材、食盐、茶、铁数千......”李涛说道。
听其言,刘承祐也就知道,李涛的不满来源于何处了。按照过去几年,幽州向朝廷所请,只要应允,朝廷都会酌情删减以答复之。而这一回,赵匡赞干脆往多了要。
“卿等怎么看?”刘承祐看着李涛。
闻问,李涛直接表明想法:“陛下,去岁幽州发水,朝廷已发钱粮物资援应。今岁,赵匡赞又奏请,事岂有一而再,再而三者!”
斟酌了下言辞,李涛继续说:“再者,其以备辽事请于朝廷,更是虚言以求。自乾祐四年,大汉与契丹议和以来,北疆少事,这个理由不足取信。而卢龙三州,这两年多休养发展,以其积蓄,必不至于一次水患都难以度过!”
“你没有将幽州那近两万兵马,考虑在内啊!区区三州之地,丁口不过二十万,养之也颇为艰难!”刘承祐说道。
“这也是臣等最为顾忌的地方!”李涛拱手,向刘承祐进言说:“臣等以为,燕王这是欲以水患为名,向朝廷邀以钱粮,实为供养兵马,固其实力!臣等虑,长此以往,尾大不掉,生出变故,为朝廷祸害......”
瞟了李涛一眼,问:“臣工们,都是这般想法?”
李涛恭敬说:“为国家计,臣等不得不多加考虑!幽州的实力,还当有所压制才是......”
前两年,朝中不时还有人表赵匡赞镇边御辽之功,赞天子决断之英明。而今时移世易,他这个皇帝还没对幽州起猜忌之心,朝堂诸公倒先生疑忌了!
收起心中的少许异样,刘承祐说:“可知幽州水患如何?”
对此,显然是有所调查的,倒也不敢有所欺瞒,李涛道来:“大水爆发,蔓延数十里,确有其事!”
“幽州亦是大汉所属,其黎庶百姓,也是朕的臣工子民,岂能区别以待。既受灾,当施以援助!”刘承祐想了想,道。
对刘承祐的决定,李涛显然有些不解,不知皇帝为何会对幽州偏纵,想了想,说道:“陛下,此番国内大水,除各地州府之外,朝廷前后增调钱百五万缗,粮二十万石,靡耗甚大,只怕也无力满足赵匡赞所请!”
刘承祐目光平静,注视着李涛:“挤挤挪挪,总归是有的!再者,效前番,削减一些,转运幽州。朝廷,总不至于拮据到这个程度吧!”
眼见皇帝心意已决,李涛也不敢过度相争,只得俯首听命:“是!”
刘承祐踱起了步子,突然扭身向李涛:“听卿所言,朝中对幽州,对燕王似乎有些非议啊!此风不可涨,当有所约束,传朕诏命,日后但有争议幽州,菲薄燕王者,严惩!”
见刘承祐降下这么一道命令,李涛表情不怎么好看,观皇帝那一脸严肃的样子,应承的同时,还是忍不住向他进言:“陛下,臣等所虑,并非无的放矢。还望陛下,有所警惕!”
看李涛那一副耿耿于怀的样子,刘承祐想了想,说道:“燕王坐镇幽州这些年,替朝廷抵御契丹之侵袭,这是实在的功绩。而今,人家一如既往,效顺于朝廷,朝廷又岂能妄加猜忌?”
略作沉吟,刘承祐又道:“卿等所虑,朕也能体察忠心。但是,朕有一言,燕王尽忠职守,朕绝不负他!”
皇帝都这么说了,李涛也只能无奈道:“是!”
当然,刘承祐心里真正的想法,则不足以对李涛道之了。眼下,他可没空去猜忌赵匡赞,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幽州那边,确实有些变化,燕王赵匡赞那边,想来也确是多了些想法,事物从来不是一成不变,而况于人。
原因也并不复杂,一者赵匡赞承袭父位,坐镇幽州多年,大权在握,为异姓王之最,也会考虑将来。二者,也是朝廷近两年来的变化,让其心生疑忌了,虽未明确喊出削藩的口号,但收权的举动,却实实在在地进行着。
由此引发的是,燕王府那边,近年来不断提升实力,加强控制,尤其是所属燕军的掌握。燕军中,似悍将赵思绾者,越发得到赵匡赞信任与看重。
但是,局限于幽、涿三州,边境安稳又没两年,赵匡赞虽则努力,成果终究有限。背靠大汉,还是得依靠越发强盛的中枢朝廷。
而朝堂之上,李涛等臣僚的顾虑,刘承祐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可以听而不纳,在刘承祐看来,眼下远未至考虑幽州与燕王的时候。赵匡赞何以屡次上表,请这要那,一方面是真的需求,另一方面则是为试探朝廷的态度。
重心不在北方的时候,刘承祐力求一个稳定,自然不欲搞事,破坏既有的平衡。观其在西北边事上的态度就可知,连延州事都能容忍,而况于幽州重地。
再者,不管暗地有多少龃龉、疑忌,这些年来,赵匡赞与燕军,对大汉朝廷而言,还是颇有功勋的,这点不可否认。
于刘承祐而言,赵匡赞有些想法,有些猜疑,是很正常的,是可以调合的。他不想看到的是,因为一些不合时宜的猜忌,让燕军与朝廷彻底离心背德。
要知道,北边还有契丹。这两年中,大汉在不断发展进步,文治武功,远迈三代,但是契丹同样在休养生息。
传闻说契丹皇帝耶律璟荒于政事,畋猎饮酒无度,但是有耶律屋质、耶律挞烈等臣辅助,实力也在恢复壮大中。最重要的是,契丹皇室、贵族们势力的加强,使得耶律阮当政期间所积压的内部矛盾,得到了缓解。
这样的情况下,若是逼得赵匡赞偏向契丹,那绝对得不偿失了。早些年,以血债累累,刘承祐不作担忧。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仇恨也将逐渐淡化,算不得什么,尤其在近两年来,汉辽两方从上到下,保持克制,加强经济往来的情况下。
是故,察觉到朝中有针对燕军的非议不满,刘承祐即以最果断坚定的态度,做出处置。身为大汉宰相,李涛算是合格的,纵使不能立刻猜透皇帝的顾虑与心思,刘承祐也相信他,能够充分执行他的命令。
“淮南那边那边,什么情况?”刘承祐辄而问道。
提及此,李涛老脸上凝容稍展,轻笑道:“进入九月以来,旱情已然大大缓解!窦贞固、王朴,皆是朝廷干城,治灾抚民,处置有方,使得上下皆安,淮民归心。
只是,此番旱情恰在初秋,淮南田亩,多颗粒无收,百姓给养艰难。自淮南大战之后,地方破坏严重,休养不足两年,如欲复当年之盛,又要押后一两年了。”
“淮东富庶,水脉发达,交通便利,以两载积累,朝廷稍作调配,可安度。淮西则不然,还需要朝廷这边,再协调赈济,不过淮西之灾情,较于淮东,要轻一些......”
“这些情况,卿皆已明晰于心胸,可酌情处置!”刘承祐看起来很满意,对李涛说。
略作考虑,刘承祐又道:“各地大水,淮南旱情虽解,对水患却不能疏于防范!”
“陛下英明!”李涛禀道:“两道官府,皆有作为。王朴征调民壮,于治内,疏通河道沟渠,修复湮废渠塘,大辟旷土,以备屯田。另,王朴奏,欲于楚州境内,重修白水塘。”
“王朴不愧为朝廷栋梁啊,他动作倒也不慢,这是欲借机大干一场啊!”刘承祐感慨道:“楚州,白水塘?”
见刘承祐有些疑惑,李涛向他解释道:“白水塘北接山阳,西临盱眙界,最早为曹魏所筑,随大业年间枯涸,武周证圣年间修复,开置屯田。根据王朴所奏,是欲从盱眙北淮水之侧的洪泽浦,行拓建工程。”
“洪泽湖?”刘承祐嘀咕了句,有所恍然。
“《元和郡县志》有载,洪泽本名破釜涧,炀帝幸江都,经此浦宿,时亢旱,至是降雨,流泛,因改破釜为洪泽。若命名为洪泽湖,却也恰当!”
李涛见状,接话道:“按照王朴所呈计划,扩建后的洪泽,可纵百里,横二十余里,为江北一大泽,用以蓄洪、灌溉、养殖、船运,临淮州县百姓,皆可从中惠利,而少水旱之忧!”
听李涛这一番描述,刘承祐显然是动心了,稍加考虑,即道:“答复王朴,诏允之!告诉他,让他放开手干,此利国利民之举,朝廷没有不支持的道理。值此灾情,民力有余,正可危中求机,谋建千年之泽,百世之利!”
“陛下英明,高瞻远睹!”李涛当即恭维一句。
“另外,如此大工,所费之民物力,量也难少,若有困难,朝廷或可支援!”刘承祐说。
“王朴奏上言,以淮东之力,足可成就。只是,向朝廷输送税赋,当有所蠲免!”
“受灾州府,都有减税免赋之恩诏,诏允!”刘承祐直接回应道,想了想,又说:“东京这边,可发些开建器械、工具,算是支持的一份心意!”
“是!”李涛应道,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异样,皇帝对王朴的信重,朝野内外,也算少见了。
察问完此事,刘承祐稍微活动了下筋骨,主要到政殿之中严肃紧张的气氛,不由对李涛叹道:“入秋以来,旱情、水患,接踵而至,急报纷至沓来。这却是在考验我大汉君臣啊!太平时日,难见朝廷之恩泽,大难来袭,正当上下管吏发挥才能之时。向使臣工,不加懈怠,尽力任事,用心为民,民心自聚,国家自安啊!”
皇帝讲出这番话,听起来就蛮有道理的,李涛当即盛赞。作为宰相,面对一个强势的皇帝,还得放聪明些,尤其李涛自觉,自己的相位,还不算稳当......
“陛下,天灾连连,为何不出郊祭祀天地神祈,以求庇佑?钦天监那边,已然选定日期,做好祭礼准备!”见皇帝心情有所缓解,李涛趁机进言道。
闻之,刘承祐下意识地瞥了眼李涛,见其一副认真的表情,刘承祐随口说:“天若保佑大汉,何以降此危难?祭天若有用,何需朕与诸卿劳心于此,又何需官府倾力治理?”
刘承祐的反应,并没有让李涛感到意外。一直以来,大汉这位皇帝,都有些不遵天地,不敬鬼神,继位以来,除了祭祀事宜,多有废怠。皇帝自己无所觉,却让他们这干臣子,心生忧虑。
此番水旱灾害,早有臣子进言,让刘承祐设祭天地,以祈度灾。但是,被刘承祐忽略了,相比于祭祀祈祷,他更愿意将时间与精力花在理事救灾上面。
李涛说道:“古语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为安臣僚之心,孚万民之望,还请陛下慎之!”
反应过来,刘承祐玩味地看着李涛:“若郊祭之后,灾情不加缓解,反而更加深重,那当如何?岂不是证明朕失德,见弃于天地?”
“这......”李涛不由讷言。
见其状,刘承祐笑了,摆摆手,又道:“国家祭祀,自有其道理,朕岂会不知。传诏吧,让礼部、与钦天监准备一番,择日出郊设祭,为大汉子民祈福!”
“是!陛下英明!”闻言,李涛大松一口气,赶忙应道。
要说刘承祐心里没有一丝敬畏之心,那倒也不尽然。不过更重要的是,官员、百姓信,深植于血液、骨髓里的文化,他没必要刻意去特立独行。
再加上,根据各地的汇报,此番灾情,最艰难的情况,已然度过,去祭祀一番,再加宣传,效果当更好。
大汉淮东道,泗州,盱眙,涣口。
涣口为涣水汇流淮河处,属河道枢纽,正值秋高,气候爽人,凉风吹拂着岸边的植被,带来河流的潮气,有些湿冷。
水中有扁舟,两岸河工密集,粗略一观,足有上千人,正在进行清淤疏浚。大量的泥沙、坠物,被打捞装袋转运,伴有乡间曲调,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岸头,为差役所占据,以作护卫。一干官府职掌官吏将齐聚于此,为首的正是淮东布政使王朴,这是他数度亲巡一线了。
旱情袭来之时,以濠、泗、楚等地,情况最为严重。此时,陪侍在旁,泗州的主事官员,基本都来了。
泗州知州,乃是王著,初履任不久。作为天子身边下放的人,升迁的速度慢不了,淮南又是用事之地,机会很多。当了不到两年的知县,便被拔为泗州知州。
不算幸运的是,刚迁职就任,上下还未熟悉,就面临着淮南大旱。这段时间以来,遵从朝廷与道台的政令,救灾抚民,王朴四下奔走,躬亲其事,忙得是脚不沾地。
此番,王朴再度北上视事,闻召,他在州衙中是放下饭碗,就匆匆出城,渡河赶来了。对于王朴,他是一点都不敢怠慢。
不到两年的时间,王朴在淮东,树立了极高的威严,上下职吏,无有不惧者。只因他用法严正,从不手软宽纵,再政令频发,怠慢者皆为其惩处,以致诸州官吏,脑筋里都绷紧了根弦,生怕被王朴找到疏漏,申饬责罚。
王著因为出身御前,又值仕途事业的重要阶段,更加不敢怠慢了。
“王公,盱眙附近河段,下官已召三千余人,进行清淤,分三段展开,如今已清理四十余里!”此时,见王朴面无表情地盯着清淤的河工,主动禀报道,十分小心。
“进展不错!”王朴点点头,问:“淮水横贯泗州,境内生民,多仰仗其惠,淮水若通,方能受其惠!”
“王公所言甚是!官府发出布告,境内渔民、河工、百姓,皆积极应召效力!”王著说道:“百姓通过淮水讨生活,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
“眼下,大汉境内,水患猖獗,黄河、长江,多发山洪。朝廷也发了诏令,旱情虽解,对水害也需加以重视,提高警惕!”王朴道。
王著主一拱手:“受令之后,不敢怠慢。另调有民夫、钱粮,寻河道易决处铸塞加固!
偏头看着王著,两年的州县治事的历练,明显让其成长不少。王朴仍旧板着一张脸,但难得地点了点头,说:“使民有所居,衣食有依,地不荒废,解民以忧,断事以公,再备灾患,足可大治!”
这是王朴向王著提点了,王著会意,脸上带着点笑容:“多谢王公教诲!在下必定,时刻牢记于心!”
微微颔首,王朴并没有就此事上拿大,没再多说什么。
两名属吏与几名差役,登岸快跑上前来,王朴即问:“水深几何?”
当先一人,禀道:“使君,属下等择数处,测试其深浅。眼下河中,最浅的区域,已有近六尺,足可行船!”
说着,还将测量的标杆抬出,指着标记处,给王朴查验。王朴还细心地看了看,方才吩咐道:“可以通知,淮盐发船北输了!”
“是!”
“诸位也都别跟我站着了,遇此急情,州中当多事才是。”扫了眼毕恭毕敬泗州僚属,王著摆了摆手,淡淡道。
众官皆是一愣,还是王著见状,轻斥了句:“没听清使君的话吗?各归其职,各理其事,还不快去!”
“是!下官等告退!”这才反应过来。
一干泗州职吏,绷紧着身体,恭恭敬敬地退下。待走远了,方才松懈下来,其中一人,眼神往河边瞟,忍不住抱怨道:“这王使君,当真不是个好相与的,实在太过严厉,也不近人情,我等屈意相伴,却被赶开。有这样一位上官,难有好日子啊!”
“呵!”听其言,旁边一名从事,不由嗤笑道:“王使君难相处,那也是知州该犯难的,像我等这种州下职吏,岂能入使君之耳。此番若非旱情,能见其尊容?纵见其面,又岂知你名?所以,实用不着你来操心!”
“不过!”说着,这从事露出一抹戏谑:“兄若是做些违法乱纪、骇人听闻、伤天害理之事,或许就名扬使君之耳了......”
“你这厮,嘴怎如此恶毒,是在污蔑我吗!”抱怨的州官顿时怒了。
“岂敢!岂敢!只是觉得,足下太过高看自己了......”
州吏们的议论,丝毫无干于王朴,他与王著走到清淤泥役夫,临时搭建栖息的棚寮中。虽算不至脏乱差,但尤其简陋,木排紧密相连以避风,竹床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枯草以御寒。
直接坐下,王朴看向王著,说:“将要入冬,气候转寒,凡应召之役夫,当备草木、炭火以祛寒,多备姜汤。另外,我犹见百姓,有图便利而生饮河水者,要禁绝,免生虫病。凡取水,皆需煮沸,再行饮用。你也随陛下南征过,怎会在此事上疏忽?”
面对王朴的责问,王著感到一阵无辜,若是以往,他会有所辩解,但此时,他只是拱手应道:“是下官监管不严,必定加强!”
对王著的态度,王朴还是满意的。当然,在此事上,王著实则也有些无奈,禁令他下了,初衷也是为百姓自己好。但是,一般的愚民,哪里听得进去,也没那个觉悟,当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怎么习惯怎么来。
王著这边,也不可能因为民夫,生饮河水,就去抽他鞭子,罚他钱。是以,即便到如今,在大汉朝,能够真正做到禁饮生水,煮沸饮用的,只有在军队之中,还得是禁军......
王朴似乎也有些理解,是故也没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命召来一名役夫,察问民情。在官吏们面前,威严肃重,令人生畏的王使君,面对一乡野小民之时,终于换上了一副和善的面孔。
“老汉是盱眙本地人?家里几口人?作何营生?”
“正是。家中一妻两儿一女一媳,共六口人!小人与大儿,在家种地,官府去年给我家分了二十亩地。二子不喜种地,在淮上给人当船工,南北跑船。此番官府招劳力,带大儿,一起前来清淤......”
“六口之家,能足食否?”听完,王朴轻声问了句。
老汉一愣,有些不解其意。见状,王朴恍过神,是他没听懂,换了个问题:“今秋旱情,田亩损坏严重吗?”
提及此,有些拘束的老汉,顿时放开了,情绪有些激动,乡音都重了些说:“麦子多坏死,足足少了七八成。这旱魃,哪怕只晚来一个月,也能抢收......”
“家中五六口人,可有余粮过冬?”
老汉答道:“这两年,朝廷减了秋税,此番受灾,又免税,足以过冬!”
听老汉语气中的轻松之意,王朴也跟着露出了点笑容,又提出一个他问过很多人的问题:“老汉觉得,是如今的大汉官府好,还是以前的伪唐官府好?”
再是愚民,也知道该怎么说,王朴虽未穿正装,王著可是一身官袍在身。
不过这老民回答简单而带有几分真诚:“当然是大汉官府?”
“为何?是因为分田?因为废除杂捐?因为减税?”王朴一连三问。
“都有!”老汉点头,又提出了一点说:“两年多前,淮南也生旱灾,田里颗粒无收,朝廷赈济,却要交完税的人,才能有救济粮,小人记得清楚,当时有许多人都被逼得卖田,购粮。还是当时的大汉朝廷,准许淮南百姓,渡河到淮北购买口粮,救活了很多人。
今年又起旱灾,朝廷免了秋税不说,家中困难者,还有接济......”
听完老汉的回答,王朴又笑了,笑容愈显和煦。
善言安抚一番,让他老汉退去。王著在旁,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他可一直倾听着王朴二人的问对,生怕这乡里小民庸愚,胡乱说话。
王朴脸上笑容敛,恢复了平静,偏头看向王著,平和道:“成象,你这知州,做得不错啊!初履任,便逢大灾,兢兢业业,克己奉公,这两个月来,辛苦了!”
“下官只是尽其责,不敢懈怠罢了!”王著露出了点笑容,拱手道:“与王公之辛劳相比,又何言‘辛苦’二字!”
王著的话,虽然有恭维之嫌,却也有几分真切。在淮东这两年,安民理政,改制扬法,使新占之地,巩固于汉统之下,王朴是呕心沥血、躬亲操劳、废寝忘食。其鬓发之间,增添的那诸多银丝,便是证明,要知道,他还不到五十岁,人已衰老得厉害。
对于淮东的官吏们来说,王朴绝不是个好上司,严厉强势,甚至有些不近人情,这两年间,被他亲自处置的各州官吏,便有数十人。
其中,除了留用的南唐官员外,还有朝廷选派的援淮南职吏,就因此故,朝里朝外,王朴实则得罪了不少人。
但是,对于黎民百姓,王朴有恩,对于天子朝廷,王朴有功。淮东诸州,能快速自战祸中恢复过来,王朴功德巨大。
“陛下以淮东布政付我,不得不殚精竭虑,有所作为啊!”王朴则叹了口气,起身,对王著道:“泗州当淮河要冲,时下观来,民心渐附,收效甚加,成象还需再接再厉啊!”
“是!”王著郑重应道。
“走,我们到龟山去,我已召楚知州前来议事!”王朴说道,当先往外走去。
王著跟上,略作思索,问道:“是否因修复白水塘之事?”
对其机敏,王朴有些赞叹,颔首道:“朝廷已然同意了,陛下亲自命名,曰洪泽湖。此湖斜跨泗、楚,需两州并力发掘!”
龟山,比邻淮河,在盱眙城东北三十里外,西南绝壁,下有重渊。登临山头,迎风伫立,以观山渊。王著书读得多,指着山脚,说道:“传闻,大禹治水,以铁锁锁淮涡水神无支奇于龟山之足,说得就是此处啊!”
王朴微微颔首,看了眼淮河,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说:“自盱眙至淮阴水段,素来险恶,百里风涛,致使倾覆无数。为便民通航,我欲另开运河,以避长淮之险。就自龟山起凿,取淮为源,亘五十里!”
听王朴这么一说,身旁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官员,眉头紧锁,忍不住道:“使君,将开洪泽,又欲建新河,如此,只怕劳民伤财啊!”
这名官员,乃是楚州知州张彦卿,原为南唐海州防御使,在北汉南征的过程中,除郭廷渭之外,又一表现突出的唐臣。
南唐媾和之后,也投诚于大汉。王朴当政之后,选用良才,以其颇具实干之才,也当过楚州防御使,熟悉州内民情,上书举荐他知楚州。是留用南唐旧臣之中,少数几个得到汉廷信任,委以要职的人。
作为举主,王朴对张彦卿是有大恩的。不过此时,仍旧直言,提出异议,对王朴道:“如使君言,虽仅五十里,不算长,但开凿运河之事,是否先缓一缓?”
听其劝,王朴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偏头看着张彦卿,只见其一副稳重的神情。张了张嘴,又看向王著,问:“你觉得呢?”
王著也认真地考虑了会儿,拱手道:“洪泽工程,哪怕集两州之力,也是耗时靡财,实无余力,两面并举。若强行为之,只恐过度徭役,滋生民怨!”
见二者,秉持相同的意见,王朴一时没有接话,而是自我反思,喃喃道:“莫非,当真是我急躁了?”
再作思忖,王朴舒了一口气,说:“罢了,此事容后再议!”
“但洪泽湖,朝廷既已应允,入冬之前,当遣派干员,调配钱粮,征召徭役,启动工程!我期以三年,使大泽功成!”王朴语气坚决道:“供给之事,不足之处,上报扬州,我自道库协调!”
“是!”
王朴这么一说,感受到其意志,两名知州的神经下意识地绷紧了些。
王朴问:“州内,可集中多少民力?”
“初步估计,泗州辖下,当可抽调民夫一万人!”王著盘算了一会儿,估摸一个保守的数字。
张彦卿则道:“楚州可发民夫,一万五千人!”
已然不少了,王朴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看着张彦卿,稍微斟酌了下言辞,以一种告诫的语气,说道:“洪泽湖,基本在楚州境内。此番工程,大兴力役,洪泽之外,将占大批民田。对于这些百姓,州府当善加抚恤,安置妥当,另辟田土以与之,助其重建家园。
另外,但严防职吏因缘侵扰,掠夺民众,滋生民怨。此事尤为重要,切切!”
闻王朴叮嘱,表情肃重,拱手道:“是!下官自不敢怠慢,必定严加约束!”
“泗州也一样!”王朴又向王著补了一句。
......
自楚州山阳返回扬州,王朴于沿路巡视县镇,亲询百姓,细察民情,不免遇有疏漏之事,责处之,高邮县有不法之吏三人,悉为其所执,解送扬州按察审断。
如今的淮东官吏,最忌怕的,就是王朴下州县巡检,基本每一次,都会处置一些人。民心所悦,但却有些“官不聊生”了,尤其对于南唐旧吏们而言,当初他们哪里受过此等严厉约束,就如头悬宝剑,惴惴难安......
逾半月,而归扬州。
扬州城,在王朴的治理下,已然彻底恢复了往日的富庶,甚至比起南唐治下,犹有过之。毕竟,大汉政策下,废除了太多秕政杂捐,“公平性”得到一定的张扬。
有王朴这尊冷面神在,稳定良好的秩序之下,以扬州城的底蕴,迅速爆发出巨大的能量,灾情之下时,也丝毫不影响其繁荣。
回到布政使衙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召集上下僚属,听政断事,他不在扬州的这段时间,又积压了不少公事。
二堂之内,王朴正色而察事,诸僚广坐其间,恭敬汇禀,无敢触其锋者。当然,任是王朴刚直正义,这些人对他的态度,还是畏过于敬。
从午后,一直到傍晚,衙堂上,方才再度冷清下来,而堂案上,也堆叠起了一系列的道州事务。
而王朴,犹不歇息,日落晦暗,仆人掌灯。当老仆端着膳食,轻步入内,所见到的,仍旧是王朴灯盏之下,伏案阅牍的身影。
“使君,算是白日理事,你已连续坐案四个时辰了,还是先歇息片刻,用膳进食!”老仆劝道。
王朴抬了下头,示意了下:“先放着吧,待我看完这份公文!”
说完,又低下头,他所察阅的,是道府官员处置的一些公文,想要看看是否有不当、疏漏之处......
看得认真,却闻呜咽之声。抬眼,见老仆,已然摆好的碗筷,正提袖逝泪。王朴愣了:“你这是干什么,何故抽泣?”
“使君如此勤勉,不爱惜身体,小人实在不忍啊!”老仆说:“公务永远也理不尽,使君再这般下去,身体将累坏了......”
见状,王朴不由轻笑道:“也就这两三年了!我可向朝廷保证过,淮东五年大治,熬过这几年,有的是空闲歇息!”
不过听其劝,王朴倒是放下公务,拿起碗筷进食了。一遍吃,一边问道:“三郎、四郎呢?他们有没有进食?”
“二位小郎君,已然用过了。”
“你通知他们去书房,晚点我要考校他们学业,看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是否有懈怠!”往嘴里扒拉着米饭,王朴吩咐道。
“是!”
王朴膝下有四个儿子,长子、二子皆已成年,在军中任职。三子、四子年幼,被他带在身边,亲自调教。
不及片刻,王朴便用完晚食,伸了个懒腰,一解困顿,再度翻开公文......
老仆收拾着餐具,见了忍不住叹道:“使君这般操劳于公事,可是你知道,旁人是如何非议你的吗?小人,实在为你感到不值啊!”
“多嘴!”听其言,王朴抬头,轻斥了一句。
顿了一下,王朴幽幽一叹,轻笑道:“我所为者,是为黎民百姓,为淮东治安,为陛下大略。不是为了这些官员们的荣辱,也给不了他们安逸。纵使他们非我、恶我,皆不足为道......”
岁月流逝,大汉王朝有些蹒跚地步入乾祐七年,告别多灾多难的乾祐六年秋冬。去岁下半年,秋七月,淮南大旱,淮水可徒涉;秋九月,全国大水,洪水泛滥,坏田淹城。
令人着恼的是,水旱灾害情后,犹不得安宁。冬十月,河北魏、邢、洺等州,地震数日,凡十余度,以魏州尤甚,毁房舍数百,民死伤过千,元城城墙裂隙十余处。
不过,再多再大的灾害,已不足以击垮如今的大汉朝。在皇帝的刘承祐的亲自关注下,汉廷内外官员将吏,发挥了极大的热情,抗灾救难。
趁着这个机会,也考验了一番大汉朝廷的执政能力与官府的执行力。虽然并不能让刘承祐满意,但勉强能够理解,毕竟国家承平未久,官僚体系也未进行一番彻底的升级。
在这个过程中,各地也涌现出了一批不错的典事职吏,表现上佳,并且其中极大一部分,都是这些年汉廷选拔委任的。
进入三月,万物茁壮生长繁衍,东京城,喧嚣如故。不过,经过断断续续,前后一年多的扩建,开封城已然大变了样子。
最外围之罗城,已然建好,慕容彦超对于此事,显然是用了心的,投入了极大的精力。比起原来的城池,更高更厚更坚固。
城垣各处,透着新意,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刘承祐出宫,在慕容彦超与常思的陪伴下,巡视罗城。
慕容彦超兴致勃勃,向刘承祐介绍着:“外城已然竣工,扩建之后,城周长五十六里,城墙夯筑,入地一丈深,宽三丈。外城之内,每百步设马面、战棚,每两百步设防城库,以贮守御军器。牙道与四条‘御路’相接,十字纵横。
诸宅、铺、楼、庙,皆临街而建,从陛下之意,不再宥于市坊界限。沟渠贯通城内,四通八达,城内虹桥,暂建五座......”
慕容彦超说得起劲,见刘承祐将目光放在城外的壕沟上,手一指,说:“外城城壕宽约十丈,贯通诸水,初拟名曰护龙河,壕沟两岸,效城内牙道,皆植柳树。”
“水旱城门共计二十座,旱门除北四门之外,东、南、西,各三门!到如今,只有各城门名字,是效旧城,还是重新取名,还需陛下示下!”慕容彦超请道。
刘承祐四下扫了扫,说:“既是新城,自当求一个新意,一应城门,朕自着翰林院,察看命名!”
“皇叔辛苦了!纵目一览,万象一新啊!”刘承祐感慨一声,嘴角洋溢着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这是要把开封,建成天下第一雄城啊!”
此时的刘承祐,有些理解,为何有那么多的君主,喜欢大兴土木了。看到这等雄奇建筑的满足感,是容易让人陶醉的,而此时,刘承祐却不禁陶醉于其中。
这还只是初建,更大规模,更细致的建造,还在后边。
对于皇帝的态度,慕容彦超显然很满意,眉开眼笑的,拱手道:“陛下为天下之主,履至尊而御万民,自当天下第一城!这也是大汉强盛的象征,新城既立,也可彰陛下之威严!”
这个慕容皇叔,却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为了显示他的工作质量,慕容彦超还命人拿来一把铁锤,对着女墙就连砸三下,砰砰砰几声过后,青石砖面上,只留下了三个白点,其他丝毫无损。
刘承祐两眼微亮,这种场面,隐隐有些熟悉,不由倾身上前,摸了摸,感慨道:“城墙造得如此坚实!”
慕容彦超道:“京师之固,首在城垣,岂敢有所疏忽?再加陛下警示在前,臣更不敢大意,是故明令在前,所有城段,但有偷工不实者,所涉监工、民夫、甚至砖窑,都要严厉处置!”
“此前,也有供砖质量低劣,以次充好者,被臣所觉,所涉砖窑皆封闭,怠慢违法之官商尽逮捕!其后,再没人敢敷衍,滥竽充数!”慕容彦超说这话时,不经意地瞥常思一眼,这老儿注意到了,下意识地垂下了头,有些别扭。
没管他,慕容彦超继续说:“陛下你看,每一片区域,都标记有所产砖窑、砌筑及监工,谁出了差错,都逃不掉......“
听慕容彦超这一番解释,刘承祐不由朝这黑粗糙的汉子投以诧异的目光,他竟然能做得如此细致周全,刮目相看呐。
“皇叔用心了!”刘承祐赞许道。
“应该的!”
抚着厚实的城墙,触觉粗粝,但似乎能感受到其厚实,平复了一下喜悦的心情,刘承祐又不禁叹道:“如此雄城,却是费我大汉子民,无数血汗啊!”
“城筑伤亡之役夫,都安排妥当了吧!”刘承祐问道。
“陛下仁慈,常虑小民!”常思主动舔道:“所有人,都发钱粮抚恤,未有遗漏......”
“听说筑城前后,出了些贪渎乃至草菅人命之事?”刘承祐看了常思一眼,悠悠然地说道。
此言一出,常思老脸一黑,顿露踟躇,有些不自安。紧张地朝慕容彦超示意了下,慕容皇叔方才开口,解其尴尬:“如此大的工程,难免有人利令智昏,不过请陛下放心,臣等必定严厉监察,以防微杜渐!”
刘承祐没有就此表态,仍旧摸着城垣,心中暗叹,不知此城基下,吞噬了多少血肉、性命。就他所知,为了立基筑城,仅东京牢狱中的死囚,就被用了上百人,很残酷的用法......
血肉筑城,不是夸张。
见皇帝兴致忽然弱了,慕容彦超主动建议道:“陛下,臣引你到城门以及瓮城看看?”
“好!”刘承祐淡淡地一摆手。
引路在前,慕容彦超继续向他汇报着进度:“正在拆除旧城垣,建内城墙基。内城之中,正在开拓街道,重修官署、市行、肆铺、庙观,所涉及之官、民皆已迁出安置,如无意外,到明年开春,可结束!”
听其言,刘承祐终于又露了点笑容,说:“朕如今,倒有些期待,开封新城完善之后,又是怎样宏伟气象!”
“另外,皇城与宫城的扩建,臣也准备提上日程。各殿阁楼台及诸官署、监寺、兵营之规划不知,皆已出图,还需陛下审阅......”慕容彦超又道。
闻之,刘承祐住脚,凝神考虑了一阵,抬手指示道:“先紧内外城,急官民之所需,至于皇城,先不急?”
慕容彦超一愣,在他看来,开封新城,最核心紧要的,反而是宫城与皇城,那才是大汉朝真正指的重视的脸面工程。
暗自琢磨了一会儿,莫非皇帝又要彰显他的“简朴”了。心里虽然嘀咕着,还是拱手应命,毕竟,城建到如今这个程度,皇宫大内的扩建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