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夏风褪去了热意,吹拂过低矮的山坡,使得坡间的草木不断晃动,簌簌作响。汉骑营地间,除了必备的哨探、巡卫之外,将士皆已入睡,兵不卸甲,枕戈而眠。整座营地显得很安静,此起彼伏的,是士兵们的鼾声。
不过,候骑飞速驰来,将宁静给打破。慕容承泰与马仁瑀被唤醒,几乎同时出帐碰头,察问情况。
“怎么回事,贼军有异动?”慕容承泰问道。
“将军,贼军大出薛禄镇,向北逃窜!”候骑快速应答。
“向北?多少人?”慕容承泰又问。
“天色太暗,看不清晰,但人数绝计不少!”候骑答道。
下意识地与马仁瑀对视了一眼,抬首望天,残月寡淡,星光零落,夜幕漆黑如墨,周遭黑黢黢一片,视线严重受阻。
马仁瑀说道:“看来王顺那贼首的嗅觉还算灵敏,这是察觉到危险,想要逃亡了!月黑风高,视野模糊,贼军倒是选了个好时候。事不宜迟,当当即刻整兵出击,将之剿杀,若是让这干暴贼逃了,必然遗祸无穷!”
此番出击,慕容承泰是主将,几乎不加思索,命人吹号聚兵列阵,准备出击。又看向马仁瑀,略显迟疑,说:“马将军,贼情不明,我们还得再筹谋一下!”
“你是说贼军有诈?”身临战场之上时,马仁瑀似乎有些天生的嗅觉。
“难料!”慕容承泰说道:“夜战风险太大,敌情未明,我们兵分两路,你先率左、前两营八百骑,前去追杀北出的贼军。我率余众,直逼薛禄镇,查看情况,确定其动向!”
“好!”马仁瑀也不多废话,应了声,当即亲自去整顿兵马。
望着薛禄镇方向,慕容承泰用力地揉了揉面庞,换了个杀气腾腾的表情,冷声呢喃:“不让我睡个好觉,就送你们去下黄泉!”
“来人!”略作沉吟,慕容承泰又唤人,吩咐道:“立刻前去兴平,通知赵都将,让他前来剿贼。”
“敌情有变,这可不是反客为主啊......”
薛禄镇北,乡镇土道间,尽是杂声,乱糟糟一片,昏暗的夜色中,两千多“贼军”不顾一切地向北奔逃着。而在后边,已有游弋监视的汉骑,发起了追击,不过都显得很谨慎。
从众心理或有,但也要分情况,跑了几里地后,便有人发现,那些监视、逼迫他们的蜀贼少了,而后边,也没有督战的“主力”了。
于是,北出的贼军,变成了逸散。或蒙头蒙脑,夺路而走,或散入田野、山林,或许停于道间,等待投降,还有聪明的,干脆鼓动人手,将蜀贼给杀了、绑了。
是故,等马仁瑀待人追上来的时候,北边的情形,已然很明朗了。一干恭顺的“贼军”,强行逼得他把抽出的战刀收回。
火把的光线,照耀在马仁瑀身上,一脸的冷硬,高声质问被押上来的一名中年人:“你们这干大胆叛贼,说,什么情况?”
中年人见了马仁瑀,就如见了救星一般,跪着哭天抢地的:“回将军,我们都是汉民啊,都是被那干蜀贼,毁了家园,强行裹挟从寇,万望饶命啊......”
“那些蜀贼呢?”马仁瑀显得有些不耐烦,喝问道。
“小的也不知道啊!只有傍晚时分,接到命令,今夜全部向北突围求生!”中年人答道,但见马仁瑀那有些骇人的表情,又赶忙道:“小的纠集乡人,捉了几名蜀贼,或许他们知道!”
闻言,马仁瑀当即察问,然而注定失望,一干蜀籍头目的回答,都差不多,显然也是被当弃子的。
短时间内,做下判断,马仁瑀当即留下一营,追剿散寇,集中汉民,甄别蜀俘,自己则另率一营,回转薛禄镇,准备汇合慕容承泰。
而慕容承泰那边,已然开始了对乱贼的追杀。南逃的蜀贼,要坚决得多,快速得多,但即便汉骑花了些时间,弄清情况,但四条腿的优势,足以挽回浪费的时间。
在渭河平原间,慕容承泰所率轻骑,对那些乱贼进行了残酷的追杀,昏暗的夜色,起到了一定的保护效果,但并不足以保命。追杀的途中,慕容承泰下令,所有叛贼,一概格杀。
一路追剿,一路血腥,度过了初期的混乱,汉骑作战,在慕容承泰的指挥下,越发从容起来,游刃有余,就像狩猎一般,不断分兵围捕,驱之,催之,疲之,一口一口地吃,一部一部地杀,一直到渭河边上。
拂晓时分,柔和的晨光播洒在渭河两岸,空气清新,夏炎未至,河水滔滔东流,原本该是一个安宁和谐的场面,却被刀兵与厮杀,无情破坏。
慕容承泰与马仁瑀二者,领着一千三百余汉骑,将南逃的乱军,围堵在渭河北岸。经过半夜的追杀,人马皆疲,正在做着歇息与调整。
无处可逃的蜀俘乱军,只剩下两百来人了,前有水阻,后衔追兵,乱军脏污的脸上,除了掩饰不住的疲惫,就是深深的绝望。哭泣与嘶吼,与渭河的水声相争鸣。
天再亮了些,一支树着“赵”字旗帜的军队,缓缓西来,那是关中都指挥赵弘殷亲自领军来了,并没有带多少人,只千余卒,比西南汉骑还少。
慕容承泰与马仁瑀迎了上去,三人见礼,将情况简单地介绍了一遍。
赵弘殷一身厚重的军甲,脸色发白,似乎是累的,神宇之间,透着的似乎是疲惫,又似是其他什么。闻言,望了望被逼在渭阳就戮的乱军,似乎松了口气,说:“多谢二位将军了!叛乱迅速扑灭,还京兆以宁定,二位功不可没啊!”
慕容承泰与马仁瑀当即表示谦虚,连道不敢。
“那逆贼王顺呢?”赵弘殷问道。
“这是贼军大队,一直没跟丢过,当在其中!”慕容承泰说,看着赵弘殷,轻笑道:“我二人奉令起来助剿,都将下令吧,将这些贼子,一并消灭!”
闻言,赵弘殷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的:“老夫哪里还有颜面,更无意争功。京兆最大这股乱军,既已为二位平灭,那就一并交与二位了!”
赵弘殷整个人透着一股迟暮与萧索,对其表现,慕容承泰与马仁瑀有些意外。但听其言,也不客气,很快便下达了最后的进(屠)攻(杀)命令。
倒也没有全部杀尽,前前后后,总归有些生俘的,然而经过拷问,并没有贼首王顺的消息,似乎逃脱了。并且,经过后续的清点盘查,蜀俘的数目也不对。
直到隔日,自渭南盩厔县传来消息,县尉高琼纠集衙役、乡兵,在境内清平镇,将逆贼王顺伏杀,王顺授首,从众两百余乱贼,悉数被俘杀。
至此,持续了半月有余的“王顺起义”,终告平息。然而,乱事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久,但造成的结果,是十分严重的,尤其是京兆西部诸县,百姓的生命、财产、家园,遭受了巨大的破坏,受难丁口达足有数万,对整个关中的影响,也是十分恶劣的。
而对于皇帝刘承祐而言,得到捷报的同时,他需要考虑的,不只是对平乱有功人员的嘉奖与乱后的恢复重建,还有责任的追究。
潼关。
一场暴雨,将整座关城洗刷一新,除了消减炎夏的酷热,就仿佛经过一场淋漓的发泄与释放,萦绕在城关中紧张气氛也淡去不少。
阴云散去,明光复现,天际挂着一道淡淡的虹桥。关衙内,皇帝刘承祐静坐于内,表情显得略微有些复杂,感慨之中带着少许伤感。
手里拿着的,是一封奏章,字里列间,夹杂着淡淡的血迹,虽已干涸,却更添其份量,这是扈载所进遗表。
扈载,这个文才逼人的才士,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夏季,卒逝于潼关行营。临死前,强撑病体,颤笔轻书,挥就一篇散文,将他最后的才情与衷心,寄托于此表。
字句之间,乃是肉眼可见扈载的文才,辞藻仍旧华丽,但临死之际,多了几分真挚的感情。然体会一下其遗表,可以发现,其记叙的,乃是扈载对自己短暂一生的评价与审视,再加病重以来的心路历程,当然,还有大半的篇幅,是对刘承祐知遇之恩的感怀与对大汉天下祝愿与期待。嗯,突出一个“舔”字,并且舔得感情充沛,极富文采。
慢慢地合上奏表,稍微想了想,提笔蘸墨,在封面上写上三个字:寄情赋。而后交给张德钧,吩咐道:“扈载英年早逝,可惜了,朕心实怜之。这篇文表,传阅于朝,扬其才情忠心。将其尸身装殓,送归乡里,赐其家人,钱两百贯,米粟各五十石,丝绸二十匹。另,让陶谷给扈载写篇墓志铭!”
“是!”张德钧应道:“陛下对扈郎官如此厚待,纵其辞世,也当是欣慰而去,死而无憾了!”
不论原来的历史上,扈载是怎样的结局,但在刘承祐的时代,他也足以名留史册了。后事的优渥,被刘承祐点为传世之作的《寄情赋》,再加上北巡期间,经扈载之手所拟之百余篇诏制文章,这些都足以助他传名......
对于久病难治的扈载而言,近半载,胜过往昔三十余年,也确实可以用死而无憾来形容了。
未己,郭侗入内拜见,脚步透着轻快,神色之中,带着喜意,手捧着奏章,道:“陛下,关中乱事已平,贼首王顺已死,这是详细奏报,请陛下御览!”
闻言,刘承祐脸上并没见喜,而是显得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先不看了,你给我说说吧!”
“是!”郭侗微微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禀道:“二十日,都指挥使赵弘殷率军平定栎阳、渭南乱事之后,即率军西向急进,驻兴平。在这个过程中,慕容承泰、马仁瑀两名将军已率两千西南铁骑,将王顺叛军四千余人逼在京兆西部的薛禄镇内。
二十二日夜,叛军自陷绝境,感局势不妙,趁夜逸散。以受迫的汉民为饵,北出吸引我军注意,而集中蜀俘向南突围,被慕容、马二将所察,围歼于渭河北岸。
贼首王顺狡猾,难逃的同时,又以贼军大部为饵,而自率小部分亲党徒附,趁乱逸散,走别道,偷渡渭河,潜入盩厔县内。
然而,纵贼狡猾多端,也未料官府在渭北乱事传开后,早有准备。贼军自以为隐蔽,实在行踪早已暴露,县尉高琼不惊动之,而预其路线,于终南山口,太平镇伏击之,自王顺以下乱贼,尽数被俘杀!”
“这个王顺,倒也有几分机心!”刘承祐评价了一句,表情似哂笑。
“乱事前后,共杀贼四千余人,俘虏两千六百余众......”郭侗继续道。
“这其中,有多少是原蜀军俘虏?”刘承祐问。
“约以半数!”郭侗答。
“受祸诸县损失如何?死了多少人?损了多少财产?毁了多少田亩庄稼?”刘承祐又问。
“回陛下,这些尚不知晓,犹需统计!”郭侗实话实说。
“制令长安,告诉李少游,朕要尽快得知确切的结果!”刘承祐吩咐着,又问:“眼下,关中情形如何?”
“祸患最大的王顺贼军被平灭之后,乱事基本宣告平息,余者纵有动荡,也不足虑。目前,赵都将仍带人,清剿逸散之贼军,以免遗祸。道司也在安排,百姓还家,官府组织安抚,修复疮痍,收割夏粮,想来,用不了多久,局面会彻底安定下来的!”郭侗说道。
见刘承祐点了点头,郭侗又禀道:“陛下,都司请奏,俘虏的贼军,如何处置?”
“所有参与的作乱的蜀俘,一概格杀。至于那些受迫的汉民,需要仔细甄别纠举,趁乱作恶,因缘为奸者,亦处以死刑,朕不相信,彼等全数无辜。让关中按察司,仔细盘问!”刘承祐冷冷道。
“是!”郭侗应了声,小心地道:“陛下,昨日,按察使沈遘,在任上病逝了!”
刘承祐眉毛一挑,表情微微一沉,即道:“发文东京,让那孙方西来,接任关中按察,当初他清查淮南案时,做得不错!”
郭侗记下,继续禀道:“另外,都指挥使赵弘殷及前布政使扈彦珂相继请奏,关中生乱,担军政之责,请朝廷治罪!”
“这二人,倒也算积极主动!”刘承祐嘴里嘀咕了句,沉凝几许,说:“此乱之因由罪责,朝廷自有公论!发回东京,让宰相们讨论讨论,想来东京的大臣们,也关心着关中的情况吧。”
乱事之前关中道司的三名大吏,扈彦珂已被李少游火线取代,沈遘病故,赵弘殷平乱而待罪,这变动,已然够大的。谁担其责,似乎已经有定论,甚至有结果了......
而乱事的发源地,云阳官府基本被杀戮一空,死者已矣,追也没法追。至于其他固守城池,保护百姓的州县,还得酬其功。
认真地思量了一阵,刘承祐抬眼看着郭侗,道:“你记一下。将关中的乱情结果,通报东京,着朝廷有司,商讨后续。
其一,此次戡乱制暴之有功人员犒赏。
其二,关中诸县官吏之调动填补。
其三,罹难州县百姓税收之蠲免筹议。
其四,诸州剩余蜀军俘虏的安置。”
“遵命!”郭侗应道。
起身,漫步出堂,望着被刷洗过的天空,蔚蓝澄净,刘承祐心里有种释然的感觉。稍微考虑了一会儿,开口吩咐道:“传旨,銮驾明日起行西向,朕要去长安一趟。”
“是!”
“提前告谕沿途州县,不需迎候,关中大乱初已,一切以安民治安为主!”刘承祐又补充道:“再往西南军前发令,让向训携西南诸将及军使,到长安,与朕会面!”
原本,刘承祐是没有去长安的打算的,出巡三月,他早已是归心似箭。若无关中之乱,他只怕已然临近东京。
然而,关中之乱在侧,州县破坏,百姓罹难,他这个皇帝近在潼关,不去走一圈,看一看,总归有些说不过去。
当然,銮驾亲至,天子驾临,抚慰士民,也有益于人心的凝聚,与秩序的恢复。同时,自开国以来,他这个皇帝就没到过关中,见过长安,这也是第一次。
另一方面,对于西南诸军,以及伐蜀的军事准备,他也需亲自过问一番。不得不说,此番关中的俘乱,给刘承祐的触动很大,他开始联想,怀威、怀德两“蜀军”造反是什么结果,开始审思对西南大军的布置隐患是否太大了,放权是否过重,离京经略西南多年,向训忠诚是否依旧......
东京,皇城,广政殿,政事堂。
在天子出巡的这几个月里,这便是整个大汉的权力中枢,国事之处置,政令之所出,皆发于此。经过试验,似乎已经证明,即便皇帝不在,朝廷诸衙司也能平稳运转。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天子刘承祐对朝廷的影响,已深入到一定地步,人虽离京,但威严犹在,崇政殿就仿佛加持了他的意志一般,镇压天下。同样,也没人敢去想象,如果没有了皇帝,国政朝局会怎样发展,天下会是怎样一副场面......
不过,对于政事堂的宰相们,尤其是首相李涛而言,这段时间,却明显感觉舒畅了许多,真正体会到一番宰治天下、调理阴阳,头上没有皇帝时时盯着,大权在握的感觉,总是令人沉醉。
但是,随着关中乱事的传来,让李相公的心情很是糟糕了,原本,在皇帝回京之前,天下太平,国无大事,于他们而言,也是一份合格的答卷。
谁能想到,区区一干俘虏苦役,竟能掀起那样一场动乱,尤其还在皇帝巡视就近的情况下,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雷霆震怒。简直是打脸,打天子的脸,打朝廷与他们这干公卿大臣的脸。
果然,后来皇帝的反应,也证明了这一点,直接就近督察平乱情况,一应消息,悉送君前,而他们这些执掌朝政的经国大臣,在关中有乱的情况下,直接沦为陪衬,这对快意了两个多月的宰相李涛而言,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
事实同样证明,皇权对相权的压力,实则已经达到一定程度,天子似乎随时可以收拢权力。而面对刘承祐的自专行为,他们似乎也没有什么反抗能力,此次甚至也找不过反对的借口,终究不能对皇帝就近督察平乱,有所异议,至多进表,关心一下皇帝的安危......
政殿之内,宰相李涛、范质、薛居正以及奉命巡视黄河下游州县归来的魏仁溥齐在。枢密使郭荣,似乎有意地被摒除在外了。能够由这几名实权宰相齐聚探讨的事情,当然不是小事。
不知是天气过于炎热,还是人的心情本就烦躁,李涛带着少许怒气,朝外吩咐着:“来人,再取些冰块、冰帕来!”
吩咐完,李涛继续主持着会议,指了指书案上的公文,说道:“幸赖陛下亲自督导,诸臣尽力,蜀乱初平,关中方复宁定。
陛下来诏,意思已然很明确了,诸位也当知晓了。此番平乱有功之边军及都司将士,就由魏相负责审定了,受难州县的税收减免免,由三司派人核定!”
李涛对魏仁溥与薛居正二相,以一种吩咐的语气说道。对此,薛居正略有不愉,淡淡地应了声,魏仁溥则一副恬然的表情,甚至带着点温和的笑意:“应该的!”
“其余有功人员,自有吏部评断!”李涛表情变得有些严肃,问:“那,我等便议一议,剩余的蜀籍俘虏,当如何处置?”
此言落,一时没人接话,都考虑了一会儿。范质沉声说道:“此次关中蜀乱,参与其中的蜀军俘虏,不足两成,剩下的俘虏,仍旧为数不少,如何安置,需要慎重!”
“文素此言甚是!”李涛点头表示认可,趁机问:“依你之见,如何处置为妥?”
范质说:“此次变乱,终因地方官府对蜀俘奴役过甚引起,而朝廷少加监察,这两年,屡有因滥用而致死的情况发生,终于酿成如此后果。
我以为,首先,针对彼等的政策,当有所更改,蜀人亦是汉人,待陛下削平川蜀,亦是大汉的子民,不可再当作俘虏与奴隶来役使。
再者,西南边军中,亦有怀威、怀德两军蜀人,此事,难免对其军心造成影响,朝廷也不能不考虑!”
讲了一通,范质有些强势地说:“依我之见,当废除所有俘虏奴籍,重新编户,划付田亩,供其劳作,以安其心!”
“范相考虑有理,该当如此!”薛居正当即表示认可。
瞟了薛居正一眼,李涛说:“那是否,以其目前处州府解禁赐籍?”
“如此只怕不妥!”范质摇摇头:“蜀俘们,身处其地,多饱受苦役,给他们换个环境,再辅以政策,效果或当好些!”
“将这些蜀俘迁移实边如何?”魏仁溥这个时候开口了,道出他的想法:“陛下早有实边之心,灵盐、定边、陇西之地,都可作迁徙之地,如此,既可充实边境,平衡胡汉,加强朝廷控制,亦可一消蜀俘隐患!”
魏仁溥此言落,几人都是两眼一亮,李涛瞧向范质与薛居正:“二位以为如何?”
“可!”范质果断点头。
薛居正也一样。
“既如此,我等便一道署名,报与陛下!政事堂这边,也当尽快拟出一份迁章程!”李涛拍板。
“另外!”范质又补充道:“淮南两道境内的南唐俘虏,可作类似处置!”
在淮南,也有一些原唐军俘虏,只是数量比起蜀卒来言,少了太多,只有两三千人。对于淮南那边,朝廷实行的是直接消化政策。
众相取得共识,也基本定下了此事,皇帝那边,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纵使有些出入,但蜀俘的“解放”也是可以预见的。
可以说,王顺等人的作乱,不是没有积极意义的,至少为那众多受苦受难的蜀卒们,挣得了一份“自由”,让他们脱离苦海,当然,代价是他们的性命,并且从一开始,也只是想活命罢了......
而对于剩下的蜀俘们而言,则是直接享受“王顺起义”的福利了,或许对他们而言,能够被放回蜀国,才是最好的结局,但已然落到这等境地,岂能有更多的奢求。
再者,不管如何,也比给官府做牛做马,为奴为隶要好,在边州,还能有个新的开始。甚至于,会对朝廷的“仁慈”感恩戴德。然后,到了边州,一手拿刀,一手持犁,为大汉边疆的稳定做贡献......
当然,能否达到那种效果,却要看后续的发展了。
议事既定,诸臣散去,各署其事,不过,李涛特意将范质留下密谈。虽然这两年来,二者之间关系淡化,乃至争锋相对,但表面上的体面与风度还是保持得很好的,两人相对,都是谦和君子之态。
李涛亲自给范质舀了一碗冰饮,乃是夏季开封比较流行的卤梅水,轻笑道:“将入三伏了,天气越发酷热,喝点凉汤,解解炎燥!”
“多谢李相!”范质面色如常,双手持杯啜了几口,面庞之间也不由露出几分畅快,放下汤碗,说道:“不知李相,有何事商谈?”
闻问,李涛态度依旧温和,说道:“关中平乱,俘虏了不少贼众,陛下有意,将所有为乱的蜀俘斩杀,以肃国法,这点,我们都没有意见。
蜀籍之乱贼,方便甄别,难的是那些从乱的关中百姓,陛下不愿轻放,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其中,难保有奸邪之徒。但是,谁被迫,谁主动,想要从中甄别善恶,却也不易。
陛下以那孙方前方,负责此事,其人为吏尚可,但处事速来操切严苛,急功近利,恐他矫枉过正,反害得良民!”
听李涛啰嗦了这么一大堆,范质似乎有些领会其意了,瞥了他一眼,悠悠然地问道:“李相是想反对陛下对孙方之任,上表换人?”
闻此言,李涛脸色变了变,赶忙摆手,说:“陛下所定,既无差错,臣岂敢轻言更易!老夫的意思,文素掌管刑部,负责天下刑名之事,关中亦然,此番,甄察乱贼,刑部当有所作为才是,为国为民,也顺便做些查漏补缺的事,以免事怠!”
听其言,范质想了想,心中生出些哂笑之感,李涛这是想推他出去,插足皇帝的决议?
“凡是刑部职司之内的事,纵使李相不加提点,范某也履职达务!”略加思索,范质淡淡然地说道。
注意到了范质的表情,面容平静,眼神古井无波,但听其言,心头为之一堵。眼珠子转悠了下,李涛笑容益显亲和,轻言恭维道:“文素向以刚正廉介,勇于任事闻名,我自然是相信的!”
说着,笑容一敛,李涛神情转换得很快,变得严肃,甚至有些凝重。直视着范质,李涛踟蹰了下,说道:“我近来常思,此番关中之乱,虽系多方因由,既有地方施政役用不当,也有朝廷监督不利的缘故,而我等位居宰辅,协理天下,未察其弊,致生此乱,让关中百姓多罹其祸,官民财产损失惨重,实在难逃其责。
近来,时怀忧恐,内疚难填。幸乃天佑大汉,将吏得力,方使此乱,迅速平定。然即便如此,陛下还京,也无言面对。我有意修表至行营,向陛下请罪,不知文素,可愿联名?”
听其言,范质打量了李涛两眼,应道:“李相一片公心,毫不避责,范某佩服,自当修表一封,以奏陛下!”
反正就那个意思,各理其事,各请其罪。
脸上终是流露出少许不愉,沉默了下,李涛又露出笑容,转变话题,说:“关中经此变乱,变动颇多啊!布政使换了寿国公,扈公凄然离任,按察使沈遘更因乱事病亡于任上。陛下的意思,除了赏功,还有罚过纠责,对于此事,文素如何看待?”
李涛此时轻言细语间流露出的意思,让范质心头一顿,看着他那老谋深算的样子,对其想法,有所猜度了。
他们身为宰辅,都主动为关中之乱自请其责,而况于直接负责道州军政的大吏们。此次关中蜀乱的影响,实在恶劣,甚至影响到伐蜀大略,绝不当轻拿轻放,必须有人担其责。
扈彦珂,资望厚重,年事又高,也退了位置。沈遘,都已经亡于任上,死者已矣,也不好再追责。当然,沈遘的死与关中的变乱只怕没有必然的联系,李涛也有为之脱责的意思,毕竟,沈遘属于他李相的人。
转运使阎晋卿,主要负责一道财政,并供给西南及西北边军后勤,下边也控制着一部分蜀俘,但管理得很到位,并且在乱事发生后,也控制到位,未致裹乱。是故,怎么都轮不到阎晋卿身上。
那么,道司大员,只剩下一个赵弘殷了......
“此番乱事之发,赵弘殷积极调动兵马,维持治安,保卫长安,消灭乱军,可称尽力,是有功劳的啊!”想了想,范质说。
李涛显得很平静,说:“功是功,过是过。保证关中治安,本为都司之职责,此次动乱,数日之间,竟祸及十县,更不乏城破,将吏伤亡殆尽,实难逃脱失职之嫌。再者,消灭王顺贼军的,乃是西南边军与盩厔乡勇......”
“看来,李相公心中是已有定议了啊!”范质这么说道。
“此番,受乱最重者,乃京兆府,京兆府下,也当并担其责。”李涛又道。
听此言,范质的脸色终于变了变,比起李涛诿责于赵弘殷反应要大得多。如今担任着京兆府尹的,乃是李崧,而李崧乃是雍王刘承勋的太傅,其任也是辅助雍王镇守长安。
目光微凝,认真地打量着李涛,但见其一脸自信无畏,深吸了一口气,范质恢复了平静,以一种告诫的语气,提醒道:“李相,在下以为,关中之事,陛下那边,当有定议。有些事,还是等待诏旨,勿要自专!”
言罢,起身一礼,说:“在下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理,先告辞了!”
说完,稳步而去。望着范质的背影,李涛眉头不由皱起,神宇之间,也流露出少许的凝重,但更多的,是不悦。与范质相谈,心情很是不爽。
范质这边,离开政事堂,未有停留,径去刑部察事。一路思及李涛的反应,心中不由哂叹:“李相啊李相,在当今天子治下,擅权自专,早晚自取其祸,好自为之吧!”
多年以来,范质虽屡有犯颜触怒皇帝的言辞与举措,但他始终秉持着一点,依制据理而争。很多事情,从不越线,但当了几年宰相,尤其是主掌相权的这两年多,李涛却是有些失衡了......
“相公!”政事堂,吏部侍郎申文炳入内寻到李涛。
“国华啊!何事?”面对申文炳,李涛满脸的和蔼之色。
申文炳道:“吏部收到淮东的奏章,关于楚、泗二州知州继任人选,王使君有所修表举荐,请吏部核准录用!”
泗州知州王著,调任许州,继张彦卿的楚州知州,也有所调迁,一下子空出两个淮东要职,盯着的人,可不少。
“哦?”李涛脸色微变,接过一览,很快便用力地按在案上,冷声道:“这高弼、张和是何人?”
“二者,皆是南唐的降臣,据王使君的意思,二者政务练达,熟悉淮东民情,降汉以来,忠于王事,可主二州!”申文炳答道。
“岂有此理!”听其言,李涛勃然而怒,斥道:“这个王朴,他想干什么?淮东是朝廷的,还是他王朴的?淮东上下,充斥着他王朴的人,还不满足,又要插手楚、泗之任,其机心如何?”
王朴执掌淮东这些年,确实提拔的不少官吏,尤其是淮南旧吏,并且,他发掘有才的,便向朝廷举荐,任用官职,在刘承祐的宠幸与照顾下,也多允之。
但近两年来,李涛却有些看不惯王朴在淮东的“任人唯亲”、“跋扈敛权”了,对其所请,多有否决。
但王朴是何人,素来强硬,自认一心为公,从无徇私,是以具表固争。去岁,还与李涛隔着千里,在淮东人事任命之上,奏章相争,闹到刘承祐面前。结果嘛,活了个稀泥,各打五十大板,但李涛对于王朴,却是越发厌恶了。此番,王朴又在楚、泗的任命上,插手举荐,他心情哪里能够好得起来。
见李涛大怒,申文炳陪着些小心,请示道:“那依相公之见,当如何回复?”
“不允!”李涛直接道。
申文炳面露迟疑:“如此,只怕王使君那边不会善罢甘休啊!”
“哼!”轻哼了声,李涛说道:“以本相的名义,答复王朴,告诉他,官员之委派调迁,自有朝廷考虑,就不劳他费心了,否则有越权之嫌,让他好生管理好淮东的政务吧!天下能吏,何其多也,不是只有他王使君一双慧眼,挖掘贤才!”
“陛下前诏,内外大臣,皆可为国举贤。王使君又多受陛下信任,其若不甘休,再闹到陛下那里,只怕对相公也不利啊!”申文炳提醒道。
“陛下那里,自有我去应对!”李涛语气中,含着些许酸气:“我看呐,就是陛下对这王朴太过宠幸了,以致他恃宠生骄,得寸进尺。淮东照此情形下去,迟早是要出问题的!”
对李涛此言,申文炳不作评价,而再度请示:“那,下官就按相公之意回复?”
“就这么办!”李涛说道。
事实上,李涛的反应,倒也不是纯为一己之私,其所虑,也是有道理的。王朴治淮东的这些年,使得诸州府迅速自战乱中恢复过来,民生安定,人心依附,财税丰足,大治之象。
但同样的,王朴在地方权威日盛,提拔了大批人才,纵使可以用为举贤来解释,并担举主连坐之责,但朝中大臣,仍旧多有非议。并且,王朴性格强势,使得朝廷这边,也难以强压,多有冲突。当然,更重要的,还是皇帝的过分宠信。
对于这些情况,作为首宰的李涛,既是嫉恨,又是不甘。此番,却是不打算再对其有所退让,不管如何,淮东乃朝廷所治,朝廷的权威不容亵渎蔑视,即便你王朴再受天子信任,到了御前,他也有话说。
另一方面,过了这么多年,王朴如此“猖狂”,天子宠信,是否如旧?
“国华,你到吏部任职,也有半年多了吧!如何,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与不顺之处,诸司郎吏可还堪用?”平复心胸之中积压的些许燥气,李涛瞧向申文炳,露出温暖的笑容,对下属的工作表示关切。
闻问,申文炳谦和一笑,不急不躁地拱手应道:“多谢相公关怀!有赖相公威严,一切安好,诸司运转正常,僚属尽力,有相公打下的基础,下官只需照章办事,倒也不曾麻烦。”
对其态度,李涛显然很满意,看着他,说:“国华也出身名门,进士擢第,累任多方,堪为治政良吏,本就该担负重责,为朝廷效力,方可发挥你的才干。
原本,我是举荐你出任开封府的,但是陛下属意李谷。不过,吏部乃天官要职,当朝廷诸部衙之首,权责同样重大,不可轻慢,有你辅助,也减少了我不少负担......”
愣了下,申文炳一脸的谦和,道:“还要多谢相公的提拔!”
“这样,关于楚、泗的任命,你回衙也筛选些合适的人选,毕竟是下淮要州,非才干之吏不足以居之,需要多方考虑。我们否了王朴的举荐,对天子那边,也需有些准备,以免察问起来,道我阻荐才进贤之道!”李涛吩咐道。
“是!”申文炳应了声,稍微迟疑了下,说:“启禀相公,崇政殿那边,近来频繁过问荆湖官吏委任?”
“那二赵,也敢伸手吏部之事了?”李涛有些轻蔑。
申文炳道:“此前选派职吏,遣往荆湖,赵普就曾奉陛下之命,察审南任官吏。”
听其言,李涛眉目微凝,想了想,看着申文炳,有些警惕地问道:“荆湖的吏职调动,是否有什么问题?”
申文炳看起来就是的性慢的人,缓缓应道:“自朝廷及内外选派,一切合乎朝制。然,对荆湖故吏的考核留任......下官也只是耳闻,当初南去考核的官员,有收受贿赂,更改考评者!”
“当真有此事?”李涛身体为之一震。
申文炳应道:“暂无实证,只是有所传闻罢了!”
虽然申文炳这般说,但李涛的脸色变得难看了。去岁,朝廷发兵平定荆湖后,除了自中央及地方抽调官吏之外,还留用了大量的当地旧吏,只是遣专使南下考核、评断。当时安排此事的,就是李涛。
此时,听申文炳这么说,李涛有种被冒犯、被欺骗了的感觉。沉吟几许,李涛对申文炳吩咐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否则,崇政殿二赵,又何必如此留意此事?这样,你暗中使人,调查此事,尤其是当初南下负责考核的吏官职吏,搞清楚问题!”
“是!”申文炳仍旧淡定地拱手应道:“下官告退!”
“去吧!”
待申文炳去后,李涛忍不住用力地捏了捏鼻梁,独处之时,一抹难以掩饰的疲倦,涌上面庞。自关中乱事之后,他已然没有那么意气风发了,只是在旁人面前,依旧展现着首宰的权威。如今看来,确有诸事不顺的感觉,待在如此高位之上,既享受着权力带来的荣耀与名望,同样的,上下加诸的压力,也是一点也不小的。
当然,李涛若是能像冯道那般,或许会轻松些。但是,他终究不是冯道,再者,对于皇帝刘承祐而言,已不需要另外一个冯道,除非想做苏禹珪,不过那有远离权力中心了......
千头万绪,最终化为一声低沉的呢喃:我李某,可不是这么好谋算的。
李涛似乎感觉到了,有人似乎在谋算他。
申文炳离开政事堂,驻足回望片刻,面色如常,一副恬然温和的表情。只是思索着,与李涛的交往问题。方才,李涛对他,可谓是推心置腹而言,善加叮嘱,倚为心腹。
不可否认,李涛对他,有提携之恩,但是,申文炳脑子也很清醒,他这吏部侍郎的差事,也是皇帝的任用。李相纵使权势昌盛,主管天下吏政,吏部侍郎之职,没有皇帝的首肯,也是办不到的。
申文炳其人,执性舒缓,待人谦和,彬彬有礼,君子之风,但不代表他迂腐。近来,从朝中的风向,也能感受到些许不寻常。
李涛越发强势,威压诸相,朝野内外,党从甚多,各部司衙门,地方要职,安排了不少人,声势一时无两。但同样的,风评也渐下降,朝中非议渐多,而范相与薛相似乎在靠近。
认真地思考几许,申文炳又恢复了平静,脚步从容,虑多无用,于他而言,看得很开,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枢密院内,柴荣背手而立,盯着悬挂在厅内的地图出神。李处耘轻步入内,见了,注意到其目光所向,不由说道:“枢相还在考虑关中之乱?”
“不得不虑啊!”柴荣应道:“虽已平定,但此事影响甚大啊!我在想,道州都司兵力的布置,是否太虚弱了?”
闻言,李处耘摇摇头:“不然,此次变乱,纷起诸县,但前后不足二十日,即告平息,足以证明,官府对地方上的掌控,还是足够严密。只是多年安宁,再加兵力布控,多在边陲,从而失之松懈,为乱军所趁。再者,此番动乱,祸在蜀俘,若是寻常百姓,只怕平灭地更快,断不至生造成如此大的动静!”
“你此言,亦有道理!”柴荣点了点头:“不过,还是当引以为戒,我有意向陛下建议,诸道都司兵马,除了镇守重镇要地之外,还当适时组织营队巡检。诸道的兵马布置,还当做些合理调整,再有此此类乱事险情,要确保地方驻军,能够及时反应。县、镇的乡勇,也当加强组织训练,协助治安,戡乱制暴!”
“枢相所虑,都是谋国致安之言,切中綮肯,陛下自当采纳之!”李处耘不断地点着头,对柴荣所思,很是认可。
“不过这具体条陈,还需我们,细致筹谋一番!”柴荣露出了点笑容。
“是!”
回头看着李处耘,柴荣抬手指了下,问:“正元,你觉得,政事堂那干宰臣们,会提议如何解决剩下的蜀军俘虏?”
“宰臣们老成谋国,自然会想出稳妥的解决之道!”李处耘淡淡道,注意到柴荣明亮的眼神,拱手问道:“枢相有何想法?”
“蜀军历来被我朝,视为弱旅,汉蜀几次交战,都以我朝获胜告终。但若以此而鄙蜀卒,却也有失偏颇。思蜀军历来之败,不过承平多年,兵卒少练,更缺实战,又乏将帅之才,再兼国事委顿,风气使然,影响军队战力......”柴荣却是滔滔而论:
“但是,蜀人之中,不乏壮士,被俘头像的蜀卒,也可称上佳兵源。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将那些俘虏,当奴隶、苦役使,是极大的浪费。当然,形势所限,也不好全然收编。”
“原本,我是有向陛下进言,将所有合适蜀俘,尽数编入伐蜀大军,重新整训。他们受尽苦楚,与其以解放脱苦的机会,定然会爆发出不俗的力量,也可减少禁军及西南边军的损伤......”
说着,柴荣不禁喟然而叹:“然而,关中经此一乱,想要短时间内,复往日之安宁,大不容易。伤亡的百姓,损失的钱粮,毁坏的田亩,固然可惜,但以关中不稳,却是影响到伐蜀备战了。今岁如再提举兵,朝廷上下,反对的大臣,只怕少不了。伐蜀若不成,我对蜀俘的想法,亦属多虑了!”
听柴荣之言,李处耘也想了想,说道:“枢相,在下以为,将伐蜀的时间压后,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前年夺秦凤,去岁取荆湖,今秋若再举兵灭蜀,无岁不战,对朝廷、军队、百姓,负担都过重了。如以关中之乱,让陛下暂息灭蜀之心,也是给上下多些喘息之机。即便只多一年的时间,朝廷的备战当更加充分,所取得的效果也当益佳......”
“你所言,倒也得之!”柴荣笑了笑,说:“不过,陛下尚未决议,该做的准备,仍旧不得放松,伐蜀的兵士训练,不得放松。尤其是江陵那边,再制令张彦卿,水师的操练,不得怠慢!”
“是!”
柴荣注意到李处耘手中的奏章,这才问:“何事?”
李处耘将之递呈:“永宁军白重赞上奏,定州军队的整练,已然完成,请枢相审议!”
盛夏的长安,各处都透着些热烈留,炽热的阳光,将整座城池,照耀得异常亮堂。最炎热的季节,即将降临,而长安士民,似乎也做好了度过炎夏的准备。
自关中乱起之后,长安动荡了一阵,人心的动荡,民间议论纷纷,不过更像是一种吃瓜谈资。虽然王顺“义军”在京兆闹得很厉害,杀官掠民,凶焰滔天,但对于长安士民而言,还不足为惧,或许是大城的自信吧。
也就在栎阳、渭南相继乱起之后,才有了那么些微的紧张,不过都指挥使赵弘殷率军迅速将之平灭,再加府衙的宣抚,人心尽安。其后果然,掀起兵乱的贼首王顺,也没能逃过官军的剿杀,首级至今悬于西门,警示世人,朝廷威严不可侵犯,造反作乱死路一条。
长安,千年古城,汉唐旧都,一座让人闻之就无限感慨与向往的城池。当年繁华犹可追忆,虽几经战火离殇,但历史的底蕴犹在,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是沉淀,越显厚重,整座城池也增添了诸多唏嘘与感慨。
更让人叹惋的,是长安不可避免的衰退,几乎是整个关中的缩影一般。究其根源,战争的破坏,气候的变迁,丝路的衰落,人口的锐减,军事地位的下降,都是要因,但更重要的,还得属于政治与经济中心的东移。
但即便百年沉沦,持续衰落,长安在关中乃至整个大汉西部的地位与影响,仍旧是举足轻重的。十数万人口的城池,在当今之大汉,仍是排得上号的大邑。
刘承祐之至,同样的,有所唏嘘,有所感慨。而随着天子的到来,似乎将整座城池埋藏许久的热情,都给引导出来了,上至官吏将佐,下至工商百姓,都抱有异常积极的态度,恭迎天子的驾临。
銮驾临城之日,全城泰半的百姓,都至城关、街道迎奉观礼,人潮汹涌,沸反盈天。并不是官府下令,而是百姓自发而来,想要一瞻天颜,恭拜于道,山呼万岁,场面十分热烈。
并不是长安的士民,对大汉天子当真有多大的忠诚与敬仰,或是从众,或是猎奇。另外,不知有多少年了,长安城没能迎来一位正统天子的临幸,刘承祐之至,似乎将长安百姓那根植于骨子里的自豪与荣耀激发出来了......
这里是,长安!
对于长安臣民的热情欢呼,刘承祐感到喜悦的同时,也不禁讶然,初来乍到,他还是以十分的热忱对臣民们表示回馈,身现銮驾之外,招手相应。并亲自接见了多名士民代表,其中还有一名人瑞老者,直接被他赐以勋官、粟禄。
有个小插曲,就是接见的一干士民代表,向刘承祐请愿,希望能够恢复陪都的地位。对此,刘承祐含笑掠过,作为一个多疑多思的皇帝,这等提议背后,若没人推动,他是决计不信的。
当然,也不会同意,至少暂时不会同意,再设长安为辅都,就是和洛阳在争地位,于刘承祐而言,实在没必要生此波澜。要知道,大名府元城的邺都名分,才被刘承祐废置不久。
如今,大汉是三京制,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北京晋阳,足以镇压天下,保证朝廷的权威得以张扬。
临长安的第一日,除了接见京兆官员、将吏、百姓之外,便是查问此番变乱的损失与恢复情况,这也是他此来的初衷之一。
经过初步统计,已经有了个粗略的结果,受乱十几余县,官民死者达八千余人,这是直接的人口损失,也是最大的损失。至于经济财产的损失,受限于统计手段,难以估量,总归是不少,就那损毁的大量田亩、房屋以及耽误收割的夏粮,就是一大笔。
当然,对于官府而言,平乱、抚民之所出,罹难县镇财税的蠲减,后续当有个确切的数据,那将是最直观的损失数据。当然,贼军自百姓所掠钱财,那属于官军的战获,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至少,是不会还与百姓的,也没法还。
说到底,治乱之间,受苦受难的,总是普通百姓。
到刘承祐驾临长安为止,各地基本已经安定下来,乱军乱民,基本被肃清,趁乱作恶的宵小,仍在打击。在官府宣慰之下,逃难避祸的百姓,陆续还乡,夏收也在抓紧之中。在皇帝巡视的情况下,各地官府没有敢不尽力的,同时,乱事之后,也是出政绩的时候,官吏们少不了心怀期待,上达天听。
进长安,刘承祐下榻于雍王府。
夜间,王府大堂之间,叫上刘承勋一家,举行了一场家宴,气氛还算融洽。二十三岁的刘承勋,已然完全褪去青涩,整个人变得愈发沉稳,留着点略显性感的小胡茬,也越发有威仪。作为皇帝嫡亲的弟弟,大汉雍王,享受着无上的尊荣。
吴越公主,也是长大了,恬静而温雅,不再是当年的幼妇,并且,顺利地给刘承勋诞下了一名王子,取名刘淳。
“会说话了吗?”刘承祐看起来很开心,亲自抱着皇侄,逗弄了下,问刘承勋。
“才一岁多,牙牙学语!”刘承勋俊朗的面庞间,初为人父,对自己第一个儿子,十分喜爱,谈及他,脸上是敛不住的笑容。
“叫伯父!”刘承祐一脸和煦的表情,盯着小刘淳那明亮的瞳子。
“伯...伯...”似乎天生就知道讨好抱着自己的这个陌生男人,皇侄囫囵地唤道,勾得刘承祐大笑。
“此子,甚是聪明啊!”心情愉悦,刘承祐对刘承勋道。
“应该是二哥恩泽感化,让这小儿,也开窍了!”刘承勋说。
“三郎啊!你也学会恭维你二哥了?”刘承祐莞尔道。
刘承勋嘿嘿一笑,倒自在了许多。
“周岁之时,试晬之礼,他抓的什么?”刘承祐看起来似乎很喜欢目前唯一的皇侄,关心道。
刘承勋:“一只笔!”
“好啊!没准将来,我皇室之中,就出了一名文坛大家呢?”刘承祐轻笑道。
“那我就替这小儿,谢二哥吉言了!”
关爱了一番皇家血脉,刘承祐方才放下,并赐了块玉,家宴继续,几个皇子对尚在摇篮的堂弟很感兴趣,分外惊奇,轮番观看调戏......
妇人妇言,刘承祐两兄弟,也同案,饮酒叙谈。在府是兄弟,但君臣总归是大于兄弟的,刘承祐也不可能只与其弟谈些家长里短。
“你在京兆也有些年头了,远离京师,娘亲那边也时常想念。此番,你就随我回东京吧,侍奉一番娘亲,也让她看看惦念已久的孙儿!”与刘承勋碰了一杯,刘承祐平静地吩咐道。
“是!”闻言微讷,但面对皇兄的吩咐,一点反对的念头都不敢有。
迟疑了下,刘承勋声音都低落了些:“二哥,此番关中之乱,尤其是京兆重创,我有失察之责,让你失望了......”
“这与你无关,不必自责!”瞥了他一眼,刘承祐淡淡道:“治事理政的,另有其人,你不必有负担!”
迟疑了下,刘承勋说:“这些年,京兆治安,典政理事,太傅竭有其力,兴教育民,造福乡梓,口碑向来不错。希望,希望二哥能够从轻发落......”
“谁说我要发落李崧了?”听其言,刘承祐玩味道。
“我猜的。”稍顿,刘承勋说出心中想法:“关中逢此乱事,道司变动颇多,京兆岂能幸免!”
“看来,这几年,你确是成长不少!”刘承祐对弟弟的变化,似乎很是认可,抿了一口酒,悠悠道:“你能顾念师生情分,我能理解。不过,有些事情,朝廷这边尚无定论,不要妄自揣测,以免引得人心骚动,怠政误事!”
“是!”刘承勋张了张嘴,低声应道。
一行百余骑,顺着渭南大道,飞速向东驰奔。盛夏京兆境内的空气中,仍旧带有一分紧张,作为罹乱最为深重的府县,“恢复”二字,是不易谈的。
不过,气象总归是扭转过来了,经过的田亩,能够清楚地望见,农民们在烈阳之下,卖力收割。看着那挥汗如雨的动作,都不禁感同身受,有口干舌燥之感。
各大交通道口,仍有官兵、乡勇设卡检查,对行路之人,进行抽查。不过,见到这支飞奔的骑士,都老实地放行,并积极主动驱开行旅,让开道路,让他们通行。
“好张扬,好威风的骑军啊!”望着啼声急促,卷尘东去的骑队,道卡边,一名身着轻便麻服的年轻乡兵,既羡慕,又向往地感慨道。
“能不威风吗?”边上的中年汉子,该是这支乡兵领头的,闻之,当即道:“你们可知,方才过去的是谁?”
“队长,你知道是谁?”手下的一干乡勇,顿时来了兴趣。
“某说你们这干后生,目不识丁,连个‘向’字都认识吗?”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乡兵队长心里得到一阵满足感,老气横秋地道:“看到那面高竖的旌旗了吗,在关陇,能树此旗号的,可只有一人。”
环视了一圈,队长声音还抑扬顿挫起来:“那就是西南都部署向都帅,那可是击败蜀贼,攻取秦、凤,手握数万精兵的边陲大将。你们说,威不威风!”
“这么说,方才居中的大将,就是传言中的向都帅了?”有人讶声道。
“应该是了!”队长有些自信,说:“方才他身边,有好些人,都身着宝甲锦袍,在军中,非高级将领不能穿戴,若不是向都帅,还有谁能得此拱卫。”
说着,队长不由斥道:“你们这些无知小儿,竟然还想上前拦截检查,真是无知无畏,那是你们能查的吗,若不是我拦着,只怕你们性命难保!”
“果然威势显赫,方才都帅只看了我一眼,我就吓得不敢动了!”一名乡兵,后怕地说道。
“好了,勿在此躲懒了,赶快将那些人搜查了!”队长当先,招呼着乡勇,指着在道间避让的一干行旅。
“现如今,哪里还有乱贼,就算有,敢出来吗?那些人,一看就是过路行人。这烈日当空,能把人烤干,我们不是在这里白受罪嘛!还不如回家,帮家里打麦子......”一名乡勇,倒提着刀,嘴里嘀咕道。
其人所虑,倒也可以谅解,正是打碾麦粮的时节,一个成年的男子劳动力,对家里的作用是很大的。
但听其言,队长不由拍了下他脑袋,骂骂咧咧的:“你还敢有怨言,你以为某家愿意吗?官府的命令,谁敢违抗。都记住了,天子驾临长安,我们是保证治安,以免让乱贼惊了驾......”
道卡边上,过路的乃是一些商人,正处农时,一般的百姓都逃不脱田亩园场,当然,能够大乱方休的情况下,赶着货物上路的,也都是胆大之人。
“你这厮,这什么意思,想贿赂我吗?”面对领头的商贾,递上的一小串铜钱,队长大声呵斥道。
“在下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天气炎热,诸位弟兄如此辛苦,这点钱,也就让各位买点茶水解渴罢了......”商贾一脸恭维的笑容,熟络的表情。
“官府的禁令,你不知道,某家却知!你如此殷勤,我却要查一查,你带的什么货物!”队长似乎不吃这一套,走到驮马车背后,然后熟练地将那小串铜钱,收入袖子中。
“都是些土货、皮货,贩往长安去卖!”商人的语气中陪着小心。
没过一会儿,队长的声音响起:“没问题,放行!”
就如那乡兵队长所猜测的一般,过境的骑队,乃是大汉西南都部署向训,随行的,除了两队护卫的骑兵之外,便是包括高怀德在内的一干西南高级将校了。
“都帅,歇会儿吧,再跑下去,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鄠县,沣水西岸,一行人勒马而止,高怀德劝道。
因关中蜀乱,向训亲自安排维稳,下军巡视,得到天子召见的制文时,已巡到兴元府去了。但是,天子之召,不敢怠慢,连忙急赶东来谒驾,并通知各高级将领。
一路驰来,诸人都不免疲惫,闻劝,向训说道:“总不当,让陛下久候啊!”
不过见众人都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向训也就缓了缓,说:“左右已至沣水,轻骑可渡,那便歇歇,喝点水!”
“是!”
一干人,走至水岸林荫下,稍作纳凉快。指了指股间,向训苦笑道:“许久没有如此急行赶道了,这腿间髀肉,都有些熬不住啊!”
高怀德意有所指地应道:“自秦凤大战后,上下也休整一年半载了......”
“看来藏用,是建功心切啊!”向训不由一笑:“此番谒君,或可向陛下请战!”
“说起来,有整整四年,没见过陛下了!”望着炎阳光下金灿灿的沣水河,向训有些感慨,目光之中,不免增添几分沉凝。
出边领军,手握重权,固然显赫,威势凛凛,但随着年头的增长,这顾虑也是跟着增加,远不如当初在东京担任禁军大将、皇城守备的轻松自在。
大汉边军,重兵集结处,一为河北,二为西南,而相较于河北,西南这边,因备战灭蜀之故,自主性要大得多,同样的,向训手中的权力,也要重得多。
虽然有军政分离,各司其职这一说,但是,地方的官吏们,平日里对于这西南都帅,又岂能不给些面子。
这两年,地位、权力愈重,向训心头的忐忑也渐深,行事也越加谨慎小心,不敢有所逾越。当然,有忧患意识,知道敬畏,并不是什么坏事,尤其对他这种边境部署、大军主帅来说。
日晡时分,太阳西垂,所释放出的光芒,已然不那么炽烈。雍王府内,一阵热闹,庭前院后,以向训为首的一干西南将帅,都卸甲脱衣,在宫侍的伺候下淋浴净身。没错,边将之来,刘承祐亲自吩咐,让宫人侍候,给他们洗尘解暑。
经过日晒的井水,浇在身上,畅快淋漓,洗去的,不只是一身的汗臭,还有一路的疲惫。
“去给我打点冷水来!”慕容承泰光着膀子,站在阳光下,忍不住叫道。
在旁的仆侍,小心地禀道:“陛下有吩咐,冷水伤身,不当与诸位将军使用,不过,小的们已然准备好了冰饮,待沐浴之后,尽可享用!”
听其言,边将们不由道:“没曾想,天子竟然想得如此周到!”
夕阳之至,洗尽尘土汗臭,换上天子所赐夏衣的将帅们,这才齐整进入花园,一齐向刘承祐行礼。场面显得不那严肃,刘承祐惬意地坐在一方石凳上,草坪上准备好了矮扎,态度亲和地示意众将落座。
“如何?对朕的招待,可还满意?”刘承祐扫了眼面前整整齐齐的十几名西南边军将帅。
闻问,向训主动说道:“陛下,臣等奉召之后,疾驰而来,长安暑气旺盛,对臣等而言,没有比几桶浴汤,几杯冰饮,更痛快的了!”
听其回答,刘承祐看着向训,笑道:“你们不觉简陋便好!若不是因为华清宫年久失修,衰败萧条,朕定然请你们去那华清池泡一泡!”
“臣等一身汗臭,只怕脏了皇家清池!”向训谦卑道。
“星民此言差矣!”刘承祐摆摆手:“诸君不避辛苦,为国征战戍边,即便真有华清之奢靡,却也难配诸君之功劳!”
“陛下言重了!”
看着向训,正值壮年,比起往前,胡子稠密了许多,刘承祐指着在场诸将道:“在座的将军们,有些熟面孔,也有些朕不认识,星民,不给朕介绍介绍?”
受命,向训赶忙起身,见其状,刘承祐立刻伸手示意:“不必起身,坐着说即可!”
又看向其他人,刘承祐脸上堆砌着笑容:“在座诸位,朕或许又不认识者,但想来,多少有些耳闻。你们都是大汉的忠臣勇将,朕素来惦念,今日前来长安,也是朕的座上贵宾,都不必拘束!”
“谢陛下!”向训带头,恭敬道。
不管天子话里,究竟有几分感情发自肺腑,但经他那么一说,气氛确实是放松了不少,尤其是与刘承祐相识的人。
向训这边,则开始向刘承祐介绍起来,语调轻快,指着一名形貌倜傥的中年将领,说道:“这是南郑兵马都指挥使王仁赡,负责汉中驻军事宜!”
王仁赡起身行礼,刘承祐伸手示意,笑吟吟地道:“这几年,朕屡次听说王将军的大名。乾祐五年孤军守散关,牢不可催,东河村济师破敌,大败蜀军。乾祐七年,秦凤大战,先锋击破黄牛八寨。声名在外啊,当初刘公(刘词)向朕举荐贤才,就曾提到你,果不堕其名,真良将啊!”
听天子细数自己的功绩,并且评价颇高,王仁赡意外之余,也是喜从心来,咧嘴笑应道:“陛下谬赞了,末将愧不敢当!”
向训又指向王仁赡身旁另外一个面容清瘦的将领,说:“这是怀德军都指挥使李彦!”
“李将军的风采,朕亦有闻之,从军二十余载,振奋于卒伍,意志强悍,作风硬朗,抵御契丹,平定党项虏乱,累有功勋,开国以来,剿贼平叛,备守西陲,从无惫怠。药公(药元福)在朕面前,对你多加褒美,评价很高,说你厚重正直,战场之上,同袍可以性命后背相托......”刘承祐脸上笑意不减,夸奖道。
“多谢陛下夸奖!”李彦也是头一次面君,清癯的面容间,也不禁流露出笑容,只是稍微有些矜持,仍有些放不开,但心情的愉悦,从其神态间可窥一二。
“......”
基本上,向训每介绍一人,刘承祐都能说出花来,都是些令人高兴的好话,履历功绩,悉在帝心。即便不熟悉的,也温和地勉励一番。一番介绍下来,天子与西南边将们的关系,不知觉间,便拉近了许多。
“这是怀德军副使韩继勋!”向训又指着一名身体紧绷着的老将,说道。
刘承祐将目光落在这名后蜀降将身上,韩继勋明显是等候多时了,起身便道:“末将韩继勋,参见陛下。末将前者不识天数,不知天威,竟然率军,抗击天兵,思之不胜汗颜,愧悔无地。归汉以来,赖陛下与朝廷不计前嫌,以兵事委任,未曾进京,觐拜于陛前,今得见天颜,闻圣音,实乃三生之幸......”
相较于其他汉将的坦荡自然,韩继勋要紧张些,也更在意些,不过,刘承祐也能理解,毕竟降将,此前率军抵抗伐蜀大军,虽然黄牛寨一战,成就了王仁赡与李彦的威名。
察其状,刘承祐也未区别对待,态度亲和依旧,宽慰道:“韩将军不必紧张,往者不论,既已归汉,自为大汉将臣,朕当一视同仁,你心里,不必有负担!”
闻言,韩继勋顿时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言语哽咽,长身拜倒:“陛下如此胸怀,末将唯有结草衔环,誓死以报天恩!异日伐蜀,末将请为先锋!”
“哈哈!”对其赌誓,刘承祐爽朗一笑,对向训说:“星民,这韩将军壮心可嘉奖,你以为如何啊?”
向训看了眼韩继勋,对刘承祐恭敬答道:“还需陛下点将!”
收回目光,刘承祐对韩继勋说:“韩将军平身吧!你能有此保国尽忠之心,甚感欣慰!”
这边,向训的介绍,仍在继续:“至于高都监、韩重赟、慕容承泰、马仁瑀等将,陛下早已识之......”
点了点头,刘承祐瞧向慕容承泰:“承泰,朕当初把你贬到西南,受其苦楚,可还有怨气啊?”
“末将不敢!”闻问,慕容承泰有点不好意思,说:“末将自幼好武,能够从军,建国报功,实欣然往之。比起在东京,飞鹰走马,无所事事,还是在军中磨砺,更酬抱负!”
“看来,从军四载,确实成长了!你父亲听说你在军中的事迹,可是十分开怀啊!”刘承祐对向训说:“星民,你调教得好啊!”
说着,又看向马仁瑀,笑容益盛:“小马将军的名气,朕已是如雷贯耳了......”
“......”
光是在接见、熟悉西南边将,前后便花费了一个时辰,会谈完毕,刘承祐又招呼着众将,前往王府大堂,举行酒宴。王府这边,早已准备好了一席丰盛的酒菜,算是一场盛会,随驾的后妃、皇子、文武以及关中够格的职吏,悉在其列。
宴席结束后,刘承祐谈兴犹浓,没有召后妃侍寝,而是叫上向训,君臣密谈。
“朕知道你,连日急行,东来长安,一路辛苦,本该让你好生休息一夜的,不过,朕这心里,牵挂着西南兵事,伐蜀事宜,有些按捺不住。星民,可别怪朕不体恤下情啊......”君臣对座,喝着醒酒的清茶,刘承祐语态轻松,对向训道。
“臣东来之前,亦准备了一些西南兵情,欲向陛下禀报!”皇帝都这么说了,向训当然得抬着,应和着。
自怀中,掏出了一张军事地图,摊开在刘承祐面前,比照着地图,向训对他讲解起来:“陛下,自前年伐蜀,尽取秦凤、汉中之后,包括后续整编的蜀军降卒在内,西南全军,如今共计有四万两千余人,其中马军五千,诸类步军三万七千余众。
分屯于汉中、凤州、成阶、凤翔、秦陇。其中,依汉蜀和议,南郑驻军五千,成阶、凤州一万,余者,悉在秦陇、凤翔。
同时,依照朝廷的制命,在秦陇、泾渭、凤翔、汉中诸地实行军屯,半耕半戍,如今已经垦得田地近七十万亩......”
“有星民在,西南可安,朕亦放心啊!”默默地听着向训的介绍,刘承祐感慨道。
“王景此番未至,他那边情况如何?”刘承祐问。
“王公这两年,镇守秦州,负责西部的开拓与镇戍,辖兵三十营。两年间,王公遣兵西向,军堡已西筑至古旧狄道,收拢汉民,剿抚吐蕃,扩地尽三百里!”向训说着,眉宇之间,都不禁露出些兴奋的神采。
对于他这样的有志之士而言,开疆拓土,收拾旧河山,乃是志趣所在,心向往之,也是最容易留名青史,为后人所传颂的事业。
虽然,大汉还未大举西进,打出收复河陇的旗号,但是西面诸边戍军,都默默地扩地,加强扩地。远及史弘肇所镇灵州,王彦升所戍盐州,这些年,都在向大唐旧地,扩充影响,筑堡树旗。
而南边,在收复秦州后,有了西进的基地,就属王景这边,进展最为迅速,最为疾进。
“王景那边,还需收一收啊!”刘承祐道。
“近年来,王公正致力于巩固新复之土,另,还需朝廷派遣官吏,重设官府,构建制度,使之真正成为大汉治下之土!”向训说道。
刘承祐考虑了一会儿,道:“以西南现如今的形势,兵力虽众,但要巩固边防,秦陇、泾渭的兵马,不能多动。如欲伐蜀,真正能动用的兵马,只怕也不多吧!”
“臣筹谋过,在维持边州稳定的情况下,可起步骑三万南下!”向训语气肯定。
“如北路就以你口中这三万步骑,可足用?”刘承祐问。
向训想了想,道:“如辅以一定的民夫,勉强足用!”
“你都说勉强了,将来朕还需调拨禁军啊......”刘承祐笑了。
微微一叹,刘承祐略显严肃地道:“星民,伐蜀的时间,需要往后压一压了!”
“因为关中之乱?”向训试探问道。
“这只是原因之一!朕这个几个月,在北方走了一大圈,察看吏治、军情、民生,所获颇多,也感触甚深,朕,确实应当多给大汉官府、军队、百姓一些休整的时间!”刘承祐解释道。
闻言,向训说:“臣明白了!”
突然地,刘承祐扭头直视向训:“朕多给你一年的时间,养精蓄锐,秣马厉兵,来年伐蜀,一举破之!”
向训身形微震,抱拳郑重道:“臣愿立军令状!”
“朕相信你!”开颜一笑,刘承祐拍了拍其肩膀,说:“好了,你乏了,朕也醉了,就不留你了,到宾馆好好休息休息。此番,在长安多待几日,我们君臣二人,难得机会,还需多叙旧情......”
“臣告退!”
向训离开后,刘承祐仍旧独坐夜亭,沉夜之中,清风习习,庭院深深,阵阵的蝉鸣,使得此情景越加静谧。
刘承祐的神情,显得很平和,淡然,近来因关中之乱,而产生的一系列愤怒、焦虑、猜疑的复杂情绪,都已慢慢地消除。
在与向训的一番交流中,在其汇报西南事的过程中,刘承祐始终默默观察着向训的表现,恭顺、坦然、谦卑,谨守臣节,并未因执掌重权而有所猖獗跋扈。
刘承祐承认,是他多疑了。心态放宽之后,仔细地分析一下,就会发现,西南的军政,远不至于脱离朝廷掌控。
向训作为都部署,虽然总督西南数万大军,但观其兵力配置,秦、陇、泾、渭,有王景,剩下的又分为禁军一部、关中籍边军以及怀威、怀德两蜀军。
统军的将领中,又有高怀德、慕容承泰、刘光义、马仁瑀等一干皇亲国戚与大将,中下级军官,同样有诸多在东京卫戍过的军校。
至于行政上,还有宋延渥这个大汉驸马在掌事,大军后勤的供应大部分也有掌控在粮料使张美的手中。
认真地剖析下来,西南的军政各方面还是很平衡的,即便向训真的有异心,愿意从乱的,敢于从乱的,也不会有多少人。
况且,就向训的表现而言,刘承祐觉得,此君还是值得信任的,还是他值得仰仗的股肱之臣,柱国大将,灭蜀统帅。而之所以有所疑忌,说到底,还是向训在外太久,难免有所生疏了,时光易老,人心易变。
不过,因为此番的怀疑,刘承祐心里竟然产生了少许的愧疚感,只是一闪而逝。作为一个独裁专权的封建君主,猜忌与戒备,几乎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本能。
在刘承祐静夜沉思之时,高贵妃下榻处,却是一片欢声笑语,沉浸在一片温馨的气氛中。
“舅舅!”刘晞蹦跶向高怀德,兴奋地唤道。
高怀德也很开心,矮身将之揽入怀里,掂了掂,冷峻的面庞间露出了亲切的笑容:“长大了不少!也重了不少!”
“不许无礼!”这个时候,高贵妃虽然带着点笑意,却轻斥道。
受到娘亲一斥,刘晞立刻便乖乖地从舅舅身上滑下,老实地站在一边。摸了摸他脑袋,高怀德对贵妃叹道:“你对刘晞,太过严厉了!”
“类似的话,官家也同我说过!”贵妃美眸看着兄长,细腻的唇角,勾起一道弧度:“这孩子太过散漫,如不严加训导,何以成才?”
“唉......”听其言,高怀德不由叹了口气。
看着兄长,高贵妃表情和煦了些,眉色转变间,展露出少许艳丽的风情,关心道:“你在西南军中,一待就是两年,可还好吧!”
高怀德发现,这个原本需要他与父亲庇护支持的妹妹,越发高贵,英姿凤仪,不可轻视。在其目光下,竟然感受到了少许压力。
稍微摊了下手,应道:“我从小就在军中打磨,在行伍之中,就像在家里一般,没有任何不适应!”
“倒是你,在宫中,一切安好吧!”
面对高怀德的关心,贵妃展颜一笑:“我侍候官家快十年了,一切皆已习惯!”
见高贵妃言谈之间,始终保持着从容平静,高怀德心中不由生出了少许怅惘之情,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刘晞,又望向妹妹:“你,太要强了啊!”
“深宫之内,从来都是暗流涌动,你争我夺。一切都围着官家在转,官家宠幸共三分,而后妃共逐。即便不争,凭着高家的影响,终为人所忌......”贵妃显得淡淡然的,娓娓道来。
见状,高怀德眉头微凝,道:“可是官家那边——”
“我侍奉官家这么多年,对他还是有一定了解的,所以,我从不逾越,犯其忌讳,惹其不满!”高贵妃轻笑道,声音悦耳动听。
看着高怀德,继续道:“现如今,一切尚可相安无事!但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届时,有些事情,只怕连官家,都无法控制!”
沉默了一会儿,高怀德又摸了摸双目澄澈无辜的刘晞,说道:“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兄长!但是,我也需为整个高家考虑!”
高怀德话里有话,高贵妃闻之,凤眉越发舒展,轻轻一笑:“我明白的!终究,还得看刘晞的成长与表现,看官家的意志......”
说着,高贵妃有些刻意地岔开有些隐晦而沉重的话题,说道:“大嫂已然故去,哥哥仍旧独身一人,无人照料,也该考虑续娶了!要我差人,给你物色一下吗?”
闻之,高怀德摇摇头:“这两年,都在军中,顾不上!”
事实上,高怀德哪里会缺少照料的人,身边侍妾、婢女也不少。如欲娶正妻,免不了又是一桩政治联姻......
在长安,刘承祐一待,就是近十日,这段时间,也是没有一点空闲。关中政情民生,吏治刑名,西南军务,西北边务,他能就近关注的事情太多。
一直到送走向训那干西南将帅,刘承祐也起了东归之心。同时,朝廷关于蜀乱的善后意见,也呈至御前,对于宰臣们的考虑,刘承祐这边,并没有多少意见,基本照允。
尤其是蜀俘迁移实边的建议,得到了他高度的认可,直接批复,并指示东京,派出一支精干职吏西来,负责协调地方与边州,等到入秋,也正是个适合迁徙的季节。
“郭侗,你入崇政殿多长时间了?”京兆府衙内,批复了一些来自东京的要务,刘承祐看向舅哥,问道。
郭侗不知所以,老实应道:“回陛下,约有三载了!”
“时间也不断了!”刘承祐点了点头,看着他:“有没有到下边,担些具体职司的意愿?”
皇帝都这么问了,必然有其想法,郭侗也机灵,拱手应道:“陛下如有所托,臣愿听安排,责无旁贷!”
“好!”见其这般觉悟,刘承祐很满意,说:“这些蜀俘,不,这些蜀籍汉民的迁移,朕交给你去负责统筹落实,如何?”
略加考虑,郭侗以一种肯定的语气答道:“多谢陛下信任!”
“近三万人的迁移,说多不多,却也不少,关键是分散在各州府,又受前乱的影响,人心难免浮动不安。要多费些心思,动些脑筋,宣传朝廷的政策,以安其心。
与地方官府,要尽力配合好,多做沟通,注意方法。所迁之地,要提前考量,宁虑多,勿虑少,做好充分的准备。
迁徙所需一应钱粮、工具、种子、托马,找转运使阎晋卿支取,布政使李少游那边,也会尽力支持你......”
“总之,这是个细致而费时费力的差事,并不轻松,要耐下心,不急不躁!朕相信你的能力!”
听皇帝这番话,既是提点,又是鼓励,郭侗面色微喜,干劲十足的样子,道:“有陛下如此教诲,臣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将移民实边之事,妥善完成!”
“嗯!”刘承祐颔首。
扫了眼京兆府衙,刘承祐突然问张德钧:“那李崧现如何了?”
“回陛下,仍在府中待罪!”张德钧道。
“呵!”刘承祐不禁摇摇头:“这些文人,都喜欢给朕来这一套吗?故作坦然?”
“既如此,朕就成全他!传诏,京兆府尹李崧以本职致仕,由判官赵修己接任!”刘承祐吩咐着,停顿了下,又挥手补充道:“关中都指挥使赵弘殷,随驾东归,都司暂由副使代理!”
“是!”
对于京兆府李崧的处置,刘承祐倒也并非纯因关中蜀乱而事后追责,当然,最初的时候,他确有那种心思。
不过,随着后续情况的发展与变化,刘承祐也就改了初衷。布政使扈彦珂的撤职,按察使沈遘的病亡,都在这比较敏感的时刻,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这已是十分严厉的问罪处置了。
下边的州县官吏,自有朝廷部司去陟罚臧否,惩前毖后,警示天下臣工的效果,也能达到。
至于李崧,更多是因为他为官的问题。不可否认,李崧有文才,还是前朝宰臣,再加与雍王的关系,当个京兆府尹,资望能力是绰绰有余。
但是,就刘承祐所知,早在他还是雍王太傅兼京兆判官的时候,就有提拔亲旧,任人多私之嫌,后来扶正京兆府,更是略显张扬,亲戚宾客,倚势使奸者,屡见不鲜。尤其是他的两个弟弟,倚仗着其权势,广置产业、田亩,大发其财。
李崧自己或许“出淤泥而不染”,但对其作为,刘承祐并不能容忍。刘承祐并不要求他的臣子们“绝情绝性”,全心为政,一意报国,但是,亲旧利益之往来,是需要有所约束,权势越高,越是如此,而况于李崧近乎放纵的行为。
这,才是李崧被致仕的真正原因。让他以本职致仕,已经是看在刘承勋的面子上了,并且,此事还不算完,对于李家亲旧的调查,仍会继续。
另外一方面,东京那边,传来了宰相李涛关于后续处置的建议,就有针对赵弘殷与李崧的弹劾。
或许对于李相而言,高兴的是皇帝同意了他的想法,失望的则是,后续的人事安排,都考虑好了,直接强势地插手吏职,攫取属于他的权力。
事实上,近年来,刘承祐也越发觉得,让作为首宰的李涛兼顾吏部天官,有些不妥当了。
黎明来自东方,天色微亮,朝阳播撒着一缕缕柔和的光辉,映得天际泛红。晨色惊醒了寂静的长安,街坊之间渐渐喧哗,人声、畜声弥漫其间,长安士民,开始了新的一天。
回京的各项准备都早已做好,在晨曦初露之时,随驾后妃、皇子、宫人、文武、禁军,已集结于长安城外。
因为来时间的热情相迎,这去时,刘承祐特意嘱咐,动静要小,不要扰民,影响长安百姓的正常生活,这“爱民”的形象与人设,持续打造中。
即便如此,关中、京兆将吏与大量军士、百姓的注视之下,天子踏上了东归的旅途。
盛夏的早晨,一片干爽,甚至有些凉快,但只需稍微跑一跑,卖些力气,便能感受到那种几乎附骨的燥热。待旭日高升,新一轮的烘烤又降临了。
长安城西,宽阔平整的官道上,一支二十来人的队伍,在夏日照耀下,缓缓走来。几匹健马,一群马驼,还有四辆驮车。
每个人都风尘仆仆,衣衫虽不算褴褛,但显然陈旧,有些破损。不过,都带着一些铁血之气,那种经过生死磨砺之后的气质,都配着武器,三柄长剑,剩下全是铁刀,马上、车上还有一些弓弩。
“终于到长安啊!”望着不断在视野中变大的长安城,一名身形健硕的中年汉子感慨道。
高坐在马上,卢多逊形容也舒展开来,轻声叹道:“是啊!终于回来了!”
这支队伍,便是前年冬,受天子刘承祐遣派,出使河西,刺探西北边情的卢多逊一行人。如今,总算是东归了,不过,与西行之初的大队人马相比,如今只剩下这二十余人了。
经过长时间的劳顿、见识,饱受西北风沙吹砺,卢多逊已不似在东京时那般白净,皮肤明显黑了不少,粗糙了不少,但整个人却硬朗了几分。
“卢郎君,你记性好,我们此去河西,一共花了多长时间?”中年汉子姓王,乃是武德司下属,秘负使命,护卢西行,回来之后,心情放松,话也多了,忍不住问卢多逊。
卢多逊看了他一眼,长时间的生死相依,成就了一份深厚的情谊,对他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足有二十个月了!”
“不容易啊!”
受命西使,远赴绝域,绝对是件苦差事,辛苦也就罢了,还危险。他们这近两年的经历,翻过山,跨过河,走过戈壁,越过沙漠,与河西诸族打交道,在马匪贼寇中得生,其间艰辛与苦楚,非常人所能想象。
“也够久了!”卢多逊道,嘴角却泛着笑意:“不过,总算是回来了,我们终究是幸运的!听说陛下西巡至长安了,我们可就近缴旨复命了!”
“走,进城!”轻踹马腹,卢多逊招呼道。
他们这干人,早就被城门的守卫注意着了,周遭的行旅也都远远地避开。待到近前,即被阻拦喝问:“你们是什么人,到边上去,接受检查!”
一路的经历,心态早已被打磨的平和,面对守卫队长毫不客气的盘查,卢多逊显得很谦和,拱手道:“本官乃是奉陛下之命,出使河西、西域的使者,而今使命归来,烦劳通报放行!”
说着,卢多逊还将符节、官凭等身份验传之物拿出。听他这么说,队长立刻重视了起来,认真地打量了卢多逊几眼,虽然年轻,但气度不凡,并且明显是经过长时长途旅行的。再加上,天子的使者,可没人敢冒充,尤其是这光天化日之下,长安大城之前,再加身份验传,顿时就信了八九分。
“放行!”队长当即吩咐下去,同时使人,速向衙司禀报。
京兆府衙内,新上任的府尹赵修己正在察看政务,虽然在京兆府任职也有一年多了,但成为一把手,感觉就是不一样,也需要花一定的时间适应新的职位,新的身份。
赵修己,早年是河中李守贞的幕僚,颇为倚重。不过,这是个有深远眼光见识的人,在李守贞叛乱之前,称病携家小逃离何种,投向潼关,并向朝廷示警,提供了不少河中叛军的内部情报。在平定河中之乱的过程中,起到了一定的重用。
接下来的这七年中,屡次升迁,直到调入京兆府充任判官,与李崧搭档,再到如今李崧致仕,顺利地成为一府首。
变乱之中,寻觅机遇,对于赵修己而言,河中之乱,或许只是抓住了求生的机会,而此次关中的蜀乱,却实实在在是晚年宦涯的一大进步。
得到卢多逊的消息,赵修己表现出了十分的重视,放下手中的事务,亲自去将卢多逊与那武德司王探事延请入府衙。
后堂之中,已经年逾花甲的赵修己,面态和蔼地看着卢多逊:“二位出使西域,历尽艰险,着实辛苦了。如此功苦,不下与张骞出塞啊!”
“赵府君谬赞了,卢某有自知之明,岂敢与博望侯相提并论!”卢多逊埋头吃着府中准备的酒菜,很不客气,也未注意吃相,听其夸奖,谦虚道。
“卢使君,却也不需过谦,往返万里,驰骋塞外,弥时历远,绝非常人所能成就!”赵修己说道。
狼吞虎咽地进了些食,又大口地喝了几口酒,擦了擦嘴,露出一副畅快的表情,卢多逊看着赵修己:“敢问使君,进入凤翔之后,下官听闻陛下西幸长安,故加速东来,以求觐见。如今看来,陛下已然起驾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