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就这样了!”刘承祐看着李涛,温和地说道:“说起来,朕继位之后,倒也还未见过孔氏族人。这样,卿且拟一道制书,发往曲阜,让那孔宜丧期过后,即上京来......”
“是!”
注意着李涛,刘承祐身体微微前倾,关心道:“朕听闻,李卿这几日理事甚为辛勤劳,今日,更是天未亮,便入宫坐堂理政!太过辛劳了,国务固然重要,还需注意身体啊!”
“多谢陛下关怀!”李涛应道:“臣资质不足,德行浅薄,受陛下以重任,执掌中枢,如履薄冰,唯恐怠慢政事,误国误君,只有多费些劳力了。近来内外纷扰多事,臣更不敢有所迟误!”
“李卿谦虚了!”对李涛之言,刘承祐很是感慨的样子。
“不过,有一言确实不错,国家确实多事!这也恰恰证明,天下不安,我们还有许多没有做到位的地方,乃至受此俗务纷扰,不得片刻松懈啊!”刘承祐说道。
看着李涛,指着案上,说:“离京数月,这奏章便积案如山,一本本看过来,朕也是不胜其疲,有心力交瘁之感啊!”
“陛下勤政,亲力亲为,素来令臣钦佩!”李涛拜道。
“若没有李卿这般能臣干吏,替朕分忧解劳,朕也不能稳坐龙床,以治天下!”刘承祐道。
“陛下谬赞了!臣不敢当!”
抬眼看了看刘承祐,面上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李涛拜倒:“臣近来为政理事,所思所虑,常有不当,心实惶恐。还请陛下问责!”
见他这般表现,刘承祐略感讶异,随即露出微笑:“李卿何故如此?言重了!人的精力总归是有限的,而况你年事已高,国务繁重,难免有疏漏的地方,也可以理解,不必挂怀!”
刘承祐的话,看似安慰,但听在李涛的耳中,着实不是滋味。注意到天子那一脸温润随和的表情,一抹苦涩在心头萦绕,挥之不去,垂首抱拳道:“陛下此言,令臣惭愧啊!”
注意了下时间,刘承祐起身,招呼着李涛,说:“也到用膳的时辰了,李卿就先被回堂了,走,陪朕一起用食!”
“谢陛下!”盛情难却,李涛跟着。
“此番出巡,朕也算尝遍地方美食了,发现民间菜肴,多有特点,并不差于宫廷。朕今日,特地命人做了些东京名菜,卿当与朕共享......”
天气清爽,午后的秋阳,释放着柔和的光芒,照在李涛身上。行走在宫室之间,李涛的精神有少许的恍惚,恍惚之中,又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天子的话语、表情仍在脑海浮现,耳畔似乎仍旧萦绕着其温和的声音,浅笑之中的苦涩怎么也掩饰不住。皇帝言语如刀,一刀一刀剜在心头,其暗示,不,当是明示,他已经尽悉其心。
说实话,李涛仍旧费解,何以会引起皇帝的猜忌,与当初的杨邠比起来,他可谦和、恭顺得多。至于拿年岁来说事,58岁很老吗?
或许只能用圣心难测来解释了......
从兄弟李浣被迁任,到关中事务,再到荆湖案。还有方才孔氏之事,分明是借之以敲打自己......
“相公!”南衙,李涛走到吏部,立刻有司郎迎了上来。
“申侍郎呢?”李涛问。
“正在堂间!下官立刻去通报!”
“不必了!”挥手止住有些殷勤的司郎,李涛吩咐道:“我自己去!”
“是!”
踏入吏部官署内,一切的布置,都那般熟悉,他在此间,可是理务多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烙印着他的印记。
在踏入堂间的那一刻,李涛终于有所悟,老脸上露出少许恍然,或许“吏政”二字,就是问题所在吧......
想想这些年,自己提拔了多少了,多少门生故吏,似乎也数不清了,但是,要说他结党营私,潜蓄异志,他是决计不承认的。
“相公怎么来了?”公案后,申文炳正一边处理公文,一边饮茶,抬眼见到李涛,赶忙迎了上去:“来人,快快奉茶!”
“请上座!”申文炳指着主案,谦恭地说道:“相公如有吩咐,差人通知一声,或唤下官前去都可,何必服其劳而亲至?”
李涛却寻到客席坐下,脸上已不见消沉的意气,指着那方大案,对申文炳道:“国华,这方公案,今后就正式归属于你了,名至实归!”
“相公此言何意?”申文炳微愣。
看着申文炳,李涛说:“我年事已高,内外事务的处理,已是力不从心,不堪其累,而况于兼理吏政。就在方才,我已经向陛下进言,卸吏部尚书之职,并向陛下举荐你接任,陛下也同意了,诏制之下,就在这一两日间了!”
申文炳性子偏缓,骤闻此消息,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说:“下官何德何能,能当天官之任?”
“国华就不必谦虚了!”见其反应,李涛淡淡然地道:“你本为吏部侍郎,主理吏政也有些时日了,口碑素来为人所称道,由你接任,乃顺理成章的事!”
考虑了好一会儿,申文炳方才消化完此消息,注意到李涛的神情,心中更是疑云丛生,还有少许不安,直觉不寻常。
大概是察觉到了申文炳心中的疑惑,李涛含笑道:“你不必有什么顾虑,只需做好本职工作即可!”
说着,李涛表情严肃些,以一种郑重的语调,叮嘱道:“吏部之任,乃是诸部司中,最为复杂的,上下牵扯甚大,国华主其政,当秉持公心,持重为先!”
“下官谨记相公教诲!”
沉吟了一下,李涛又笑道:“在我看来,国华你在朝中,资望、能力都不弱与范文素等人,只是性情太平和,未显其才。此番,陛下以天官相任,将来拜相也是可以期许的!”
闻言,申文炳一副坦然状:“下官有自知之明,并不敢奢望!”
“你呀,就是过于宽厚谦逊了!”
等李涛离开吏部的时候,神情之间,已尽显释然。回到政事堂,表现如常,坐堂理事,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似的。
没有加班,傍晚时分,即驱车回到府邸。
“父亲!”有些出乎他意料的,其子李承休已恭候在府中。
“你怎么回府了?”李涛看着他。
将李涛迎入堂中,李承休面上带着点喜色,禀道:“儿被调任水部郎中,父亲终于肯让我升职了?”
听其言,观其状,李涛面上那稍纵即逝的错愕并没有被其子发现,淡淡地说道:“你以为,是我给你安排的吗?”
“不是吗?”李承休一讷。
老脸上闪过一抹凝思,李涛摆了摆手,叮嘱道:“水道工程舟楫桥梁,乃国之要务,陛下也素来重视,你能当其职务,便好好表现!”
“是!”李承休拱手应道,沉浸在升职的喜悦之中,并没有察觉到老父的异样。
入夜,待用完晚食,李涛自往书房,在书案后枯坐许久,灯烛晃动,映照在他脸上,使得他表情越发深邃而平静。
良久,喟然一叹,摊开一封空白的奏章,亲自浇水研墨,蘸笔,略作构思,下笔写道:吏部尚书、中书门下平章事臣李涛,伏启陛下。臣本庸碌之人,蒙拔于朝廷,受恩于陛下,僭居高位,业已十年......”
这是一封辞表!经过慎重的考虑,李涛终是决定,退而避祸。天子的一切表现,就差直接告诉他该退了,若再不知趣,就太不给皇帝面子了。他李涛,终究不是杨邠,也没那个胆子,没那个实力,去与皇帝正面相抗。
李涛的文才是不错的,平日间多有文章、诗词传世,此番用情所进之表,尽道衷言。等写完最后一个字,双眼竟然有些泛红。
“唉......”老臣的叹息中,尽显怅然。
七月初秋,早菊绽放,开封内外,锦簇依旧,层林尽染,告别了“秋老虎”,气候也越发宜人,中原的百姓,迎来收获的时节,东京周遭的名胜山野之间,也增添不少秋游的身影。
汴河两岸,人烟繁盛,喧嚣之声,载道盈野,车船往来,络绎不绝。长亭阔道,垂柳身姿依旧,只是叶色增添了几许嫩黄,伫立在微凉秋风间,有一种萧瑟之感,放下了心头的包袱,耳闻目染东京郊外的盛景,望着秋波荡漾的汴水,李涛的心头仍旧不免生出些怅惘之情。
颂公亭,在开封城南,左携汴水,右依直道,伫立于此,可直眺开封,不知道从何时起,此亭已成为了离京文武的送行宝地。张允、窦贞固、赵莹、郭威、韩通、昝居润等一大堆南向调任抑或贬斥的大汉文武,都曾驻停于此,与亲友相别,道惜离之情。
如今,在这乾祐九年七月之秋,轮到大汉宰相莒国公李涛了。
在李涛上呈辞表之后,天子的态度很暧昧,没有同意,但是也没有拒绝,只是让李涛暂理政务。同时,几项重要的人事调整,却有条不紊地展开,吏部侍郎申文炳晋尚书录其事,兵部侍郎王敏晋刑部尚书,宣慰副使陶谷迁礼部尚书,当然更重要的,宰臣范质加尚书令、广政殿大学士,开封府尹李谷同平章事,拜相。
虽未明言,但皇帝用实际行动,对李涛的辞表做了反馈。
一系列高官要职的变动,涉及的相权的重新分割,影响自然是不小的,朝野议论纷纷,以致震惊内外的“荆湖弊案”的风潮都被压下去了。
不过,影响固然有,但如今的大汉朝堂政局稳定,再加上李涛思退,尽力配合,倒也没有引发难以收拾的动荡。而在这段时间,李涛明显感觉到了,那种缥缈难言,却又明显存在的针对感消失了,就像于无形之间不断勒向他脖子的绳索松解了一般
一直到这七月末,刘承祐方才正式下诏,允李涛所请,不过,虽准其辞,别离殿阁,并给他选了个上佳的休养场所——襄州。伴随着的,是高爵厚禄,晋其爵为莒国公,以酬其尽忠王室十年之功。
对比之下,李涛的结局,要好得多。并且,通过皇帝的安排来看,对李涛没有完全放弃,否则完全可以放其还乡,抑或安置在洛阳。
李涛立朝十载,执法公正,谏言颇多,建树不小,大汉有今日的安治的局面,有他不可磨灭的功劳。同时,这样一位执政经验丰富的宰臣,即便已不适合在中央,放在地方上,也能发挥其作用,又没有大罪大恶,完全劝退,也殊为可惜。大汉朝廷如今虽称人才荟萃,菁英云集,但刘承祐也不觉得自己可以奢侈到那个地步
颂公亭前,前来送别的李涛的人,却也不少,诸部衙的职掌官吏再加士林学士,足有三十余人,十年的宰相生涯,让他积攒了大量的人脉。其中以新任的吏部尚书申文炳为首,恭敬送别。
“老夫此番别离朝阙,求得逍遥,朝中之事,还仰赖诸君了!”李涛一审素袍士冠,整个人显得很利落,见到这番场景,不免感动,郑重地深作一揖,道。
“下官等,必然牢记莒公教诲!”申文炳等人,腰弯得更低。
“如此便好!”李涛露出了笑容,伸手道“诸位且回吧,不要因为我这一老朽,怠慢了公务!”
“范相来了!”
这时,后边传来一阵小骚动,一干人向左右让开一条通道来,只见范质穿着一身正装紫服,正身而来。一路面临的,尽是打招呼的声音。
“莒公!”
“文素!”
二人见礼过后,李涛有些意外地看着范质“文素政务繁重,怎劳你亲至?”
“再是繁忙,给公送行的时间,还是抽得出来的!再者,我此来,也是替薛相、魏相及政事堂诸僚给莒公道声珍重!”范质谦和道“我特意带了一小坛酒,上好的汾酒陈酿,乃去岁中秋陛下所赐,一直没舍得吃,今当与莒公共饮!”
“且亭间落座叙话吧!”范质含笑示意道。
“请!”
见着亭前道左,扎堆聚集的一干官吏,范质脸色又为之一板,语气有些严重地道“尔等送也送了,且各回其署,各归其职,就不要在此,给莒公添麻烦了!”
被范质这么一吩咐,又有李涛叮嘱在前,一干人老老实实地,再度一礼,方才散去。很快,停留在旁边的车驾、马匹,陆续散去。
见范质那威仪孔时之状,李涛不由感慨道“文素还是一如往常,威严肃重,没有一丝变化啊!”
“莒公这是取笑我了!这满朝之中,背后骂我、非我范某的,只怕不在少数啊!”范质淡淡一笑“倒是屏离送行之人,倒是落了莒公面子,还请恕罪啊!”
“文素言重了!”李涛摇摇头“我本欲悄然而去,但难免受声名情谊所累,让他们回衙,也合我意!”
颂公亭间,瞬间冷清了下来,只有道上仍旧络绎不绝的行人,不时朝亭间张望,表示好奇。
仆人准备杯盏,李涛之子李承休亲自斟酒,浓郁的酒香弥漫在亭间,搭配着空气中淡淡的花香,分外醉人,轻轻地嗅了口,李涛看着范质道“临别之际,陛下请我用餐,文素请我吃酒,老夫口福不浅啊!”
“请!”范质双手捧杯。
李范二人,关系也算复杂了,从共见到分歧,从友好到矛盾,几乎映照了自冯道时期以来大汉朝堂的政情变化。
不过,到如今,随着李涛的离任去职,一切复杂的恩怨,都烟消云散的一般,二者,似乎回到了当年的默契。
再度对饮,心头被酒酿熏得暖暖的,情绪逐渐深沉,李涛看着范质,说“我去朝之后,政事堂的事务,由文素一肩而挑,职责之重,还望慎之。
你范文素,什么都好,就是性情过烈,言语过刚。如今,位至首宰,听我一句衷言,需收敛脾性,和协诸僚,同心侍君。否则”
话犹未尽,但李涛没有再说下去了。
察其状,听其言,范质一脸坦然,说“性格一改,还是范文素吗?我为人处事,不求清誉,但愿无愧于心!至于身后之名,留待后人去说!”
事实上,范质能够感受得到,李涛是在提醒他,要注意应对皇帝。如今,他的地位再度提高,不似从前了,遇事再一味地与皇帝顶牛,不是好事。皇帝再是宽宏海量,能容忍十次八次,还能忍百次、千次吗。
“文素豁达啊!”不过,见其反应,李涛还是忍不住赞了句。
环视一圈周边之景,尤其在背后的开封城间停留许久,似乎想要将东京印刻入脑海中,李涛喟然一叹“老夫少时立大志,以匡济天下为己任,然宦海蹉跎数十年,唯大汉与我以施展之地。十载之任,亦足矣!”
听其感慨,范质起身,注意到亭间梁柱、石面,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文字,仔细一看,却是一首首诗词,其下署名,有赵莹、窦贞固、甚至郭威。已经不可考,究竟是谁开的头,但后来者,都有效仿的意思。当然,普通的文人墨客,见着他一串署名,纵有诗兴,也不敢在亭间留下印记。
范质指着那些墨迹,饶有兴趣地对李涛道“莒公诗才闻名朝野,此情刺景,何不作诗一首,以抒胸意?”
闻言,李涛微微一愣,旋即也来了兴致,起身在亭间踱步。李承休见状,赶忙命人准备刻刀。斟酌许久,李涛开口吟唱道“
帝里高人宅,苍苔绕径深。
卷帘山入户,摘叶鸟移林。
石沼养龟水,月台留客琴。
生涯一樽酒,名利不关心。”
亲自找了面干净的柱面,将所作之诗,刻在上边,李涛露出了点洒脱的情绪。
“生涯一樽酒,名利不关心。”范质呢喃了句,笑道“莒公之心,尽在其中啊!”
“莒公,千言万语,化为二字珍重!”转过身,范质认真地朝其拱手道。
“多谢!”
正欲动身起行,道路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心有所感,放眼望去,却是皇帝身边的内侍行首张德钧在几名的大内侍卫的护送下飞驰而来,直奔颂公亭。
“莒公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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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使!”
停下登车的动作,李涛候于亭前,俟其靠近,拱了下手。表情很恭敬,敬的并不是张德钧,而是他背后的皇帝。都不需费神多想,张德钧此来,必然是奉刘承祐之命。
张德钧翻身下马,脸上的笑容微显矜持,朝着李涛道:“见过莒公!公好快的手脚,小的差点就来吃了啊!”
“范相公!”又朝着范质行礼。
范质仅点头以作示意。
“不知中使此来,有何指教?”李涛问张德钧。
“在莒公面前,小的岂敢谈指教二字!”张德钧姿态放得很低,谦卑地笑道:“只是奉官家之命,给莒公送点东西?”
说着,手一伸,跟在身后的卫士立刻奉上几样东西递到手里,由张德钧亲自交给李涛。李涛表情庄重,双手接过,十分珍视的样子。一张卷轴,一张制书,一方铜印。
解开系带,打开卷轴,是一幅字,认得出来,是皇帝亲书,墨迹还未干透,根本算不上名家大作,但气势磅礴,气韵通畅。但重要的,是印有皇帝的私章,那便是价值所在。
当然,更重要的,是卷轴的内容: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从中,隐隐能够感受到皇帝的慷慨与勉励之意,李涛略愣,明显勾起的疑思。李涛在旁看了,笑眯眯地对李涛道:“莒公,陛下的期许已然很明显了,还不到你归养田园之时啊!”
收起御字,李涛又打开制书察看,一道委任制书,由状元董淳所作,文辞华丽,立意清晰,以李涛为荆湖巡抚,代天巡视荆湖南,抚慰士民。
“恭喜莒公,陛下与朝廷,还需你费心出力啊!”李涛道。
那方铜印,自然是巡抚的官印了,收起皇帝所赐,李涛提袖攘袂,朝向开封,长身拜倒:“臣叩谢天恩!”
起身,李涛意气明显上扬,原本萦绕于心头的阴霾与消沉,一下被扫空。说到底,他李涛还有壮心,还能为大汉发光发热,哪里甘愿就这样凄凄凉凉而去。
“荆湖巡抚......”呢喃了一句,看向范质:“我记得,乾祐五年的时候,文素曾以河东巡抚之职,北上巡察?”
范质点了点头:“看来,陛下还是对荆湖不放心,是欲以公镇抚之啊!”
“但这权责划分,似乎有些模糊!”李涛有所迟疑。
闻言,范质说道:“当年我巡抚河东,是以检察河东刑狱的名义。莒公之任,如不明晰,确实不妥。我回朝之后,当向陛下进言!”
范相公又有可谏之事了。
巡抚一词,出现得很早,前代也有“巡抚使”之任,不过如今大汉朝巡抚,却有刘承祐“草创”的意味在里边。就目前而言,在刘承祐的心里,这还是个临时差事,职能上主监察,就如两汉之刺史,可专本密奏,却无插手地方政务之权。
当然,针对荆湖,刘承祐不明晰其职权的用意,也是他心头也还在犹豫,是否效仿明清,将巡抚制度化,地方化。
在此番出巡的过程中,刘承祐就发现了,布政使之职,负责一道之政务,虽则有效地提高了行政效率,并且统一道政,但政令之所出,悉从道司,权力还是有些大。
这几年,不断有人拿王朴在淮东的表现来做文章,进言奏事,虽然都被刘承祐压下了,但他心里,又岂会没有一点想法?
当然,设立巡抚,也只是刘承祐试行的举措,以荆湖的特殊性,毕竟新取之地,军政难称稳定,又方发弊案。让李涛去荆湖,也是恰逢朝中政局变动,欲以他这个宰相,替朝廷抚镇那广大地域,监察制约道司,加强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并且,李涛年轻时,避乱中原,也在湖南任过职,有过经历,南去很合适。
具体的用意,还需李涛细细揣摩。
......
“李涛走了吗?”崇政殿内,看着回来的张德钧。
“小的回宫前,莒国公已然起行了!陛下所赐,悉与之,莒国公涕零拜谢!”张德钧平复了下急归的气息,答复道。
“送行的人多吗?”刘承祐又问。
“小的在途中,见到了不少人,大小官吏,当有数十人!”张德钧说。
刘承祐点了点头,道:“毕竟是多年宰相,名望在此啊!”
“你去吧!”摆了摆手,刘承祐说,话音方落,又吩咐着:“去唤赵普来!”
“是!”
未己,赵普快步而至,拜道:“陛下有何吩咐?”
刘承祐放下手中笔,询问道:“赵曮呢,朕这几日,都未见其身影!”
赵普平静地禀道:“赵承旨抱病,陛下也与其沐假,故而在家休养!”
闻息,刘承祐眉头皱了皱,略作思忖,突然问道:“赵上交呢?”
“四日前,已然启程离京,前往邠州上任了!”赵普说。
因荆湖弊案,赵上交举荐脏吏,又被挖出了过去一些不合制的行为,赵上交坐贬邠州,任判官。
此时,回忆起这件事,刘承祐有所恍然,不禁摇头道:“这个赵曮,他是心中不安啊!”
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盯着赵普,吩咐道:“差人陪同太医去赵府探病,看看赵曮病症如何,如果方便,让他进宫见朕!”
“是!”
稍晚些的时候,刘承祐再度见到了赵曮,俊秀的面上一片灿白,明显的病态。刘承祐当即朝内侍道:“快,扶他就座,给他上茶!”
“谢陛下!”赵曮谨守礼节。
看着他,刘承祐说:“朕有言在先,你身体既然如此不爽,就不必进宫了,何必受这劳累?”
赵曮轻轻地笑了,应道:“臣正有一本章,欲面呈陛下!”
说着,便在袖中,取出一本奏疏,敬呈御案。刘承祐略带疑思,只稍微一览,便按案上,语气严肃地道:“朕不允!”
这,也是一封辞表。
见皇帝的反应,赵曮感动的同时,保持着平日的谦恭,起身拱手,动情道:“陛下容禀。臣本无匡济之才,为陛下所重,简拔于士林,任用于遇前,受腹心之寄,出入帷幄,优深遇厚,有别于常,臣深感之。
为酬君恩,赴蹈从容,然臣终究岁浅行薄,臣之才德,难配其位,臣受恩宠,不副其功,常省己身,思之只觉汗颜。唯有去职,让位于贤,心无愧也!”
听其陈情,刘承祐不由用力地一摆手:“朕知你谦恭,但何以如此自我菲薄?你赵曮在朕身边这么多年,协理事务繁多,有何事是没办好的?又有何事迟误、怠慢?你可能列举一二?”
问完,不待其接话,刘承祐又定定地看着赵曮:“你说,是不是因为你父亲的事?如果是,朕告诉你,父是父,子是子,朕绝不因你父之案,牵连于你!”
见皇帝激烈言语间尽显挽留之意,赵曮摇摇头,认真地说:“臣岂不知陛下之雅量高涵,只是,臣身体有亏,近来更是觉精力难济,实难料理崇政殿事务。以病弱之体,担千钧之责,于国于君,于朝于事,皆无利处......”
见他满面病态间的坦然笑意,再听其语气,刘承祐知道,他还是受其父之事的影响了。刘承祐,实则也有些想不明白,他的愧疚不安究竟来源于何处,该怎么解释,就像钻牛角尖一般,让人无奈。
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问:“你去意已决?”
赵曮伏首:“请陛下成全!”
深吸了一口气,刘承祐情绪回落,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朕不留你,不过,你还年轻,就别提什么辞官了,朕断不容许。”
“如今地方上,有什么合适的缺职?”刘承祐问候在边上的赵普。
赵普道:“徐州!”
“徐州是个好地方,你就去那里当知府,顺便养病!在地方上待几年,再还京!”刘承祐对赵曮道:“这件事,朕不许你讨价还价!”
见皇帝态度坚决,赵曮只得拜道:“臣奉命谢恩!”
等赵曮退下后,刘承祐心情彻底平复下来,斟酌了片刻,对赵普道:“赵曮去职,崇政殿的事务,就由你接任了!”
“是!”
赵普也显得很冷静,当然内心的狂喜,没有表露出分毫。两年多了,总算是熬出头了,上位成功!
就如赵曮自己所言,刘承祐对他是恩宠尤深,乃至过分,不过对其请辞,心里还是有些闷气的。然而,没有过太久,他就顾不得心头的少许郁闷了。
乾祐九年八月十二,在开封城准备欢度中秋之际,刘承祐收到噩耗,赵曮在就任途中不幸落水,病症加剧而卒,年仅二十六。
八月秋高,汉宫的御园之中,已染上一层浓郁的艳色,空气中弥漫着沁人的桂花香气,只是凉风瑟瑟,不免令人增添几分惆怅。
中秋过后,汉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后,大汉中枢,也迅速地从短暂的震荡中摆脱出来,在新领导班子的带领下,继续稳定地治理着国家。
汉帝刘承祐的日常生活,也渐归于平淡,相较于过去,他有意地放松了对国内政务的掌控,将大部分权力下放到政事堂,由范质带头处置,再以崇政殿监之。
由此,刘承祐从那些繁复琐碎的政务中解脱出来,慢慢地轻松了许多。在长达十年劳心劳力的治国生涯中,他是真的感到疲惫了,甚至有所感,现在还年轻,但要是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早晚积劳成疾,累死病死。
是故,才有这样的调整,国初之时,为了帝位稳固,为了国家安定,不得不事事亲察亲看,亲力亲为。但在大汉稳定发展到目前程度的情况下,刘承祐终于决定要有所改变,当皇帝,也没必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这也是他要罢了李涛,调整政事堂及诸部司职权的原因之一,以李涛在吏部及政事堂根植多年的底蕴,若是把治政的权力彻底下放给他,刘承祐会不安心。
这属于刘承祐思想的转变,同时也透露出一种讯息,皇帝疲了,甚至,这是一种懈怠的征兆。但是,不管如何调整,有一点基本底线是要坚守的,那便是,帝位不容动摇,皇权不容亵渎,一旦让他感受到威胁,事务脱离掌控,那他将毫不犹豫地再度出手。这也需要一个前提,对于国家实质掌控,不能遭到削弱,而最基本的力量,则来源于军权。
如此,更多的时间与精力,也没有浪费,被刘承祐用于军队的建设与国家战略及周边诸国、各族势力的研究上。政事也不是一点都不顾,随时察问,另一方面,则继续研究制度,如何平衡权力,稳固政局,加强中央对地方的影响与控制等等。需要刘承祐考虑的事情,实则仍旧不少,只是有所偏向罢了。
当然,闲余的时间,还是充足的,至少在过去,刘承祐就没有多少闲情逸致,站在御园中欣赏秋景。只是,刘承祐终究是个缺少雅趣的人,看着这满园悦目的秋景,除了感慨风太凉,却也难有更多的感想了。
连续几阵风拂过,吹动得御园中的草木沙沙作响,衣袂发丝随风而动,幽冷的寒意直侵肌骨,不由打了个哆嗦。
“官家,起风了!披件袍子吧!”张德钧见状走上前,将挂在手臂上的一件裘袍摊开。
刘承祐没有拒绝,任由张德钧给自己披上,并系好私带。伴着一声鸣唱,一只秋鸟,飞掠而过,轻盈地在亭前的碧湖上留下阵阵波纹。
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刘承祐瞥了眼身边的张德钧,问:“皇城司筹备得如何?”
闻问,张德钧精神一振,赶忙拱手应道:“回陛下,小的已然秘密挑选出内侍、卫士百余人,兼有武德司吏、亲事官十二人,暂布于皇城内外,以作监察......”
乾祐九年秋,在刘承祐的默许下,一个有别于武德司的特务机构,基本宣告成立了。
“朕设皇城司,仍为张耳目,与武德司并列,一内一外,稽察民臣,以免为人所蒙蔽!”听其言,刘承祐淡淡地说道。
“小的明白!”张德钧恭敬道。
“如今司衙初建,一切都未上正轨,你要多费些心!但是记住,低调做事,切勿张扬跋扈!”刘承祐扭头,盯着张德钧,犀利的目光几乎直刺入他心底:“皇城司的事,范质已经同朕闹过了,朝中多有非议,在这初期,更需谨慎,别给人抓到痛脚,让朕难做!”
“是!”
“你跟在朕身边,也快十年了,朕如何,你当了解,你为人如何,朕也清楚。有些话,朕也与你直言。有朝臣,以中唐以来,宦官擅权乱政之祸来提醒朕,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朕仍旧选择用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天子的话,让张德钧心惊肉跳的,下意识地跪倒,低着头郑重赌誓道:“小的只官家一家奴,深受厚恩,只知伺候效忠官家,但有所命,在所不辞!不敢作他想,更不敢任意妄为,给官家添麻烦......”
“你有这等觉悟,朕心足慰!”淡淡一笑,刘承祐轻轻地挥手:“起来吧!”
“谢官家!”
这么多年下来,就如张德钧所言,刘承祐早视之为忠心体己的家奴,有些话,都是直来直往,几无顾忌,不似在外臣面前,会绕弯子,打机锋。他也相信,张德钧不会令他失望,并且,皇城司不会超出他的掌控。
至于宦官之弊,古来有之,常为人口诛笔伐,但也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纵览历史,那么多明君英主,不知道宦官失控的后果吗?但仍旧会走老路,在治国理政的过程中,仍不免抬高乃至重用宦官,何也?
宦官,毕竟只是依附于君主的一个阶层与势力,再为人所鄙视与嫉恨,那都是皇权的延伸与补充,用于平衡外朝,加强君权,作用匪浅。当然,使用也需要有个度,而历代以来,遭到反噬的例子,屡见不鲜,那也之是宦官的权力超出了底线,就像挣脱牢笼的猛兽,造成的负面结果大于积极影响。追根究底,问题还是出在皇帝身上,而不是宦官有多值得忌惮......
目光深沉地伫立凝思几许,刘承祐说道:“担着皇城司的差事,朕这边,选几个机灵点的人伺候”
面上流露出少许的迟疑,在之前,刘承祐便有过此类想法了,张德钧心里也清楚,更知进退。虽略有不舍,还是咬咬牙,道:“小的知道!当调教出几个伶俐的人,在官家身边听用!”
“陛下!”赵普经过通报,缓缓步入亭苑,见礼。
“何事?”
赵普禀道:“赵可畏的遗体,已由其家人,运回范阳了,幽州那边也交待了,由官府辅助处理丧葬事宜!”
“赵上交一共两子,相继早亡,殊为不幸,令人生怜啊!”提到赵曮,刘承祐又不禁唏嘘。
“赵曮有一子吧!”刘承祐说。
“是的!年仅三岁,三代独子,就这一点骨血了!”赵普应道。
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道:“荫其子七品宣德郎!”
对于赵曮的后事,刘承祐没有过于隆重地操办,爵职追赠,也仅符合其生前的地位,没有过于特殊化。
“赵判官奏请回乡治丧,朝廷那边同意了!”赵普又禀道,见皇帝面上似有哀思,谨慎地请示道:“陛下,赵曮之卒,令人唏嘘,赵判官晚年丧子,大为不幸,是否对其前过,略加宽免?”
闻其言,刘承祐玩味地看着他:“你觉得,合适吗?”
说着,刘承祐转变话题:“徐州府,换谁继任?”
“吏部拟以随州知州王祚!”赵普答。
王祚,淮东转运使王溥之父。
“崇政殿诸郎官之中,你觉得有谁可提为学士?”刘承祐又问。
稍加考虑,赵普说:“陛下觉得,窦僖如何?”
刘承祐摇头:“窦僖仅中人才,不足任之!”
乾祐十年(957年)初秋,成都。
密布于城郭内外的芙蓉,已然跃跃待绽,准备将最优美的姿态展现在的成都士民及游人旅客面前,蜀中大邑,又将迎来花团锦簇的时节。
距离秦凤大战已然过去近三年,但战败给后蜀带来的影响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深重,称臣纳贡换来的一纸和约,使得川蜀之民,日益疲敝。
北防军队的编练武装,军费的支出,岁贡的筹措,成了压在后蜀朝廷身上的严重负担。再兼之政治腐败,朝局动荡,奢靡成风,乱象频生,又有敌间造谣生事,用江河日下,国势飘摇来形容如今的后蜀,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二十多年的承平,二十多年的积攒,在长年的失败之中,消耗一空,后蜀朝廷,再度感受到了帑藏空虚是怎么一回事了。
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反倒使蜀主孟昶,放下了心里的包袱,更加沉浸于享受,由俭入奢,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上行下效,孟昶的子嗣、大臣,也都彻底放开,肆意地享受着贵族特权生活,争先恐后,不顾一切,王朝气运急剧消耗。
而为了维护统治,弥补国库,一切的负担,最终转移到了蜀中的普通百姓身上。加税增赋,广邀徭役,川蜀百姓,甚为苦之,怨气冲天,骂声载道。
人要树立一个积极良好的形象,十分不易,但要毁之,却是过分简单。可以说,孟昶用了近二十年,树立的勤俭、爱民的形象,就在这两三年中彻底崩塌。
比起原本的历史上,要严重得多,至少在旧历史被宋亡国,举家北迁之时,蜀人多怜之。然而如今,骂都是轻的,这几年间,两川各地,前前后后,发生了二十余次民乱,抗税抗捐的行为,屡屡发生,而后蜀朝廷的做法,只有不断地调兵遣将,消灭、镇压。
两次北进,一次北御,都以失败告终,带后蜀朝廷的恶劣影响,是难以估量的。蜀廷也不得不急赋繁征,以济眼下之急,造成的后果便是,恶性循环,蜀国政治民情,越发崩坏。
当然,造成蜀国混乱的,除了朝廷之外,还有一大堆的推手,北汉的间谍唯恐不乱,勾结的官吏放任,官僚、地主、富商大肆侵掠民产民财,以肥己身......
但是,不管朝政有多黑暗,两川有多混乱,成都还是那般繁荣,喧嚣依旧。不过,这是种异常的繁荣,是个人都能感受到弥漫在城池上空的紧张气氛,似乌云一般压抑,令人心生阴霾。
普通的百姓,日子越发难过,粮食的价格在上涨,面有菜色,治安在不断恶化,坊市冲突频发,往来行旅难见开颜。成都周边,失地破产的难民在增多,不断地聚集,不断地被驱散,看不到希望。
“米价又涨了!”一间米铺前,传出一阵哀叹。
铺面前,排着二十来人的队伍,都是普通百姓,或携袋,或背篓,探头望着那新写的米价木牌,都不由发出怨声。
斗米二十七钱!
比起当年,足涨了六七倍,即便与秦凤大战之前相比,也翻了一番,并且,还有继续上涨的趋势。价格指的还是铜钱,那些杂钱、铁钱,价格还要另算,要是从北方传入的“乾祐通宝”,倒可便宜些。蜀内缺铜,在汉蜀和议签订后,财政压力愈大,后蜀朝廷加铸了一大批的铁钱,用于流通,所造成的结果,便是经济日益崩坏,钱贱物贵。
相较于购粮百姓的怨叹,店铺的主人,却不免露出开怀的笑容。这世间总是平衡的,有人哭就有人笑,做粮食生意的人,永远不会担心粮价高昂,至于民间疾苦,百姓生计,那是朝廷该考虑的问题,与他这粮商无关。
“都排好队,准备好钱,不要挤,不许捣乱!”几名壮实的汉子护在铺前,维护着秩序,恶狠狠地盯着购粮的百姓,就像看阶级敌人一般。
排队的人,基本都老老实实的,或依言准备,或做好舍米购粟的打算,或盘算了下随身的钱资主动离去。不过,粮价上涨带来的影响,是很直观的,离去的人或有,但有更多的人拿着麻袋,闻讯而来。争购粮食,逐渐在城内蔓延......
“再这般下去,成都士民,连饱腹都做不到了!”一间酒肆内,几名士子愁饮淡酒,闻得城中争购粮食的情况,一人不由感慨道。
这些年轻士子,乃是官学学生,平日里,难免呼朋唤友,清谈国事,畅论时局。随着后蜀政治逐渐崩坏,少不了有识之士,痛心疾首,有心呼吁改善,然往往力不从心。
“已经难以果脯了!”一人更加愤慨地道:“粮价高昂,流民滋生,民情汹涌,朝廷为何就无所作为。民可载舟,亦可覆舟,这么浅显的道理,朝堂诸公难道不懂吗?”
“那些奸商哄抬粮价,官府为何不管?蜀中缺粮,朝廷就该拿出有效政策,打击奸商,禁止粮食酿酒,开仓放粮,平抑价格!”一人饮尽杯中酒水,酒杯用力地落在食案上,怒声道。
“这些奸商背后,站着的,可少不了朝廷高官,他们哪里会管?又哪里管得了?”闻之,另外一人愤懑道:“至于朝廷官粮,要养官,要养军,要支持平叛,还要向北汉进贡,哪里顾得上黎民黔首!”
“只有等秋收之后,秋粮入库,新粮进京,方能有所缓解了......”
“听说梓潼又生民乱了!”
“陵、荣两州的叛乱,至今还没平息,那赵季文太过无用,竟让一干獠人,猖獗至今!”一人喝骂道:“朝廷为何不换将?”
在去岁冬,蜀陵、荣两州的獠人叛乱,乱众数千,攻掠官府蜀民,闹得很大。蜀廷遣弓箭库使赵季文率军平叛,虽战而胜之,但余叛难服,遗害至今,牵扯了后蜀大量的财力、军力。对于内忧外患的后蜀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外有强汉虎视眈眈,内有乱叛此起彼伏,国势飘摇啊!唉......”再多的愤怒,最终只能化作一缕无奈的感慨。
“大蜀不能这样下去了,否则迟早为北汉所并,我等当觐拜宫阙,请求陛下,改弦更张,革新弊政,安抚百姓,富国强军!”有人义正言辞的建议道。
但应者寥寥,清谈而已,若要付出行动,不是难为人吗?
有一说一,后蜀的乱象,北汉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几度征伐,打破了蜀中的经济平衡,恶意满满,煽风点火,阴谋乱蜀,更加剧其动荡。
当然,北汉的作用,都是外因。追根究底,还是蜀国朝廷自己乱了,从蜀主孟昶开始,一层层地烂下来,挡都挡不住。
在成都内外,民情激涌之时,蜀宫,营建于摩诃池上的水晶宫内,仍旧一片流光溢彩,风花雪月,靡靡之音萦绕在宫殿内外。
蜀主孟昶,正与他的花蕊夫人们,尽情享受,民间疾苦,已不是他所关心的,抑或者,是他有意忽视。
作为主政川蜀二十多年的统治者,对于这几年来,国内的乱象与动荡,孟昶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只是,知道归知道,覆水难收。
对于朝政的糜烂,他也是没有任何办法,当初国家安定的时候,对于贵族、官僚的弊端,都下不了决心整治,而况于如今。
对于如今的孟昶而言,与其劳心费神地操劳那些令人烦闷的事务,还不如纵情声色,将前边二十年的享受,都给弥补回来。
丝竹之声悦耳,莺歌燕舞环绕,孟超那明显发福的身影,穿梭于其间,手里拿着酒杯、酒壶,自斟自饮,其醉微醺,面色红润,时而大笑,时而动情哭泣,放浪形骸,陶醉其中,不知人间风云之变幻......
堕落,沉沦,逃避,是如今的蜀主,最真实的写照。
日暮西山,水晶殿内的狂欢暂告一段落,靡靡之音,暂时沉寂下去。各处镶嵌着珍珠、玛瑙的宫殿,在灯烛的映照下,发出绚丽的光芒,多姿夺目。
美人们散去,内侍宫婢小心地清理着狼藉,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并非谷粮之精的芳香,取而代之,是糜烂与恶臭。珠帘锦帐内,雕花玉榻间,玩累了的孟昶,以一个放纵的姿势躺在上边,怀里还抱着一个做工精致的银制酒壶。
“娘子!”外边传来轻微的见礼声。
“官家呢?”柔婉的问询声响起,从那动听的声音中,似乎能感受到美人的少许不满。
“官家已然睡下了!”
很快,珠帘被掀开,发出一阵碰撞声,徐慧妃莲步轻踩着上好的毛毯而来,圆润的**微撅,坐在榻边,看着孟昶。
孟昶头微侧着,面颊上显露出一团浓郁的红润,醉意难消。虽然略微发福,但孟昶还是个帅大叔,额眉眼鼻,都可用英俊来形容。只是,从其面态间,能够明显地感受到一种苍然与疲惫。
心中有所感,徐慧妃紧蹙的蛾眉舒展了些,花容月貌间,流露出爱怜之色,那是一种心疼的表情。伸出纤柔的玉手,轻轻的抚在孟昶脸上,红唇轻启,默然一叹。
将孟昶修胡须间残留的酒珠拭去,注意到他怀里抱着的酒壶,发了下力,才取出。酒壶一丢,孟昶立刻就醒了,睁开迷蒙的双眼,缓了缓,注意到徐慧妃,轻声道“你来了!”
嘴里吐出一阵难闻的酒气,孟昶做出一副头疼的样子,徐慧妃赶忙坐上前,将他搂在怀中,探手轻轻地在他额鬓间按摩着。
孟昶露出了享受的表情,再嗅着美娇娘的玉质香风,露出一副迷醉的表情,就像沉浸在一个舒适的港湾之中一般。
一边按摩着,徐慧妃稍显迟疑地劝道“官家,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醉生梦死,虚度蹉跎,怠慢政务”
若是其他宫人后妃劝他,孟昶绝对会大怒,但这是他最喜爱慧妃娘子。眼神清明了一阵,旋即黯淡下去,环抱美人纤腰,孟昶意兴阑珊地道“朝廷的事,自有大臣们去料理,你不要担心,我们只需在这水晶宫殿,琴瑟和鸣,共享逸趣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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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昶不论语气神态,都透着一抹颓然,见状,徐慧妃不由情绪低沉,道“国势飘摇,国家动荡,妾虽仅一妇人,又哪里能安心于此享乐,魅惑君王”
“外边的流言蜚语,你不要管!”闻言,孟昶安抚道。
徐慧妃还欲要再劝,一名内侍匆匆入内,站在帘外禀道“官家,枢密使王昭远、副使韩保殿外求见!”
“有没有说何事?”孟昶有些舍不得徐慧妃的玉体,漫不经心地问道。
“说是有紧急军情!”
“军情?他们二人商议处置即可!”孟昶应付道。
见其反应,徐慧妃却主动起身,盈盈一礼,说“两使联袂而来,必有急务,官家不可怠慢了,妾先行告退了!”
说完,不待孟昶挽留,快步离去,并且是离开水晶宫,回她的牡丹苑去。
殿堂内,孟昶整理好仪容,这才接见枢密两使。急步入内的王昭远,见过礼后,顾不得孟昶脸上的不悦之色,开口便来“陛下,北边传来紧急军情!”
“紧急军情?莫非是赵季文那边又出问题了?”孟昶显然还没从酒醉中彻底清醒,脑子有些混沌,下意识地道。
但很快反应过来,睁大双眼,紧张地盯着王昭远“北方军情!汉军有异动?”
深吸了一口气,王昭远一脸严重地道“利州上报,北汉已于本月七日,发兵南进,其先遣数千军,在汉将王仁赡的率领下偷袭三泉!”
“怎么会!”闻之,孟昶面色凝沉了起来,一副遭了重大的打击的样子,尚有不解“是不是军情有误?北汉怎么能不顾大国体面,不宣而战,行偷袭窃举?上半年的岁贡,朝廷没有任何拖延折扣,北汉怎么敢撕毁和约,悍然入侵?”
见孟昶的反应,王昭远大声道,似乎想以高音把他的魂给震回来“陛下,臣早就说过,北汉亡我之心不死,迟早发兵,吞我大蜀江山。汉军南下,不足为奇。如今汉师既发,多说无益,朝廷还当速速设法应对,支持北面诸军御敌!”
听王昭远这么说,孟昶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但仍是一副无所适从之状,喃喃道“终于还是来了”
“陛下!”王昭远身边,枢密副使韩保正猛地爆喝一声,虎目有神,须发张扬,道“北寇南侵,大蜀危在旦夕,不思督率御敌,何故作此无谓状?”
韩保正乃是蜀中老将,早年是跟着孟知祥打江山的,素来以勇猛善战、作风硬朗著称,也刚直敢言。汉蜀议和之后,被委任为枢密副使协助王昭远,目前后蜀在北方设立的防线,多赖其功,老将毕竟是有丰富作战经验的
事实上,后蜀的将领,很是青黄不接,都立国二十多年了,活跃在军坛,带兵打仗,镇关戍边的,仍是一些开国时期的老将,青俊之才没有得到发掘提拔。
此时,见韩保正这老将怒目孔张的模样,孟昶消沉的意气,回复了些,起身,理了理袍服,说“传令诸文武,大殿议事!”
仅是初秋,但吹拂在蜀宫的风却显得格外凄冷萧瑟,让人的心情,都下意识地低沉压抑。孟昶已经许久未有升殿议事了,但再度现于众臣面前,却是面临汉军的大举南进。
对于许多蜀臣而言,实则都有所预料,但当这一日真正到来的时候,仍不满仓皇无措。蜀廷数十名文武齐聚,共商国是,结果各执己见,争论不休。
对于汉军来袭,意见很杂,有建议遣使问询议和的,有建议稳守关卡待敌自退,有建议增兵派粮主动进击,当然,少不了建议孟昶直接归顺的投降派
群议纷纷,就是拿不出一套切实有效的措施,乱糟糟一片,比成都的市场还要乱,各类建议,听得孟昶脑袋直发胀。
对蜀廷公卿们的不堪表现,似韩保正这样的忠直老将,自然看不过眼,直斥彼等仓皇如鼠,令人不齿。由此,又引发一阵争端攻讦。
最后,还是孟昶受不了,宣布散朝,只留下李昊、王昭远、韩保正等几名文武。
回到书房,孟昶就忍不住大发雷霆,进行一场地图炮式的攻击“满朝公卿,尽是庸碌之徒,平日清谈高论,国家危难之际,竟无一点有用的见地,简直可恶!”
“陛下息怒!”见孟昶发怒,宰相李昊微低下头,劝解道。
发泄了一通,舒服了些,孟昶看向王昭远与韩保正,直接道“事已至此,如何应付北汉南侵,还得靠在座诸卿了,枢密院这边,有无章程?”
闻问,王昭远认真地应道“陛下,臣与诸僚商讨过,此番战事,我朝没有任何退路。汉军这三年,在秦凤、汉中整军经武,积粟屯械,目的昭然若揭。此番南来,必存灭国之心,如欲保我大蜀基业,唯有全力以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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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昭远能有这个认识,实属难得,而孟昶对其说法,也表示认同,不过表情不见放松,而是接着话题问道:“如何抵挡?赵崇韬、韩保贞他们能挡得住汉军的进攻吗?”
闻问,王昭远当即道来:“根据利州报,此番先期来袭的汉军,乃兴元府的王仁赡军,虽仅数千,但可想而知,北汉大队人马,必在其后。
这些年,我们在利州、剑门一线,共屯有五万余军,川路险峻,极不利于进军,只需善加利用地形地势据守,足以抵御汉军。待其粮尽,敌军必退,我军或可趁机反攻,以求斩获......”
王昭远言罢,孟昶还没说话,宰相李昊就不由开口道:“当年,大军屯于凤州,一样是坚城险道,还不是被汉军一击击破,枢密使何以能保证,此次就万无一失?”
见李昊质疑自己,王昭远当即怒怼回去:“当年我军也将北汉大军挡在威武城外数月,若非其以火攻,再加军械犀利,足以拖到北汉撤军。如今,我们已有防备,岂会再与韩军可趁之机?
自三泉至剑门两百余里,每一寨、一关、一隘、一城,守备建筑坚固完善,军械充足,至少屯三月之粮。再加我们采取守势,只需稳扎稳打,坚壁防守,何惧汉军?”
听王昭远这么一说,孟昶来了些劲儿,眼神中闪过几许希冀的光芒,问道:“当真足以拒守汉军?”
“陛下,只需朝廷予北边将士以支持和信任,为保卫国家,为护宥乡梓,将士们必然用命!”王昭远郑重地道,满腹豪情。
“好!”孟昶为其所感染,不由抚掌,说:“昭远,朕果然没有看错你!这等时候,也只有你能为朕分忧了!”
言罢,孟昶又不免露出踌躇之色,疑虑道:“五万军队,能够挡住汉军吗?是否,该再增援些?”
经过近三年的扩充,蜀国军力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恢复,各州加起来,足有十六七万,当然军事素质,与此前完全没得比,精锐、老兵,大部分都在与北汉的几次大战中消耗掉了。
新武装起来的军队,稍微精炼些的,都集中在北边与成都,集中训练,剩下的,也就只能维护治安,弹压叛乱,欺负一下动乱的百姓。而其中,有很多人,都是日子过不去,无奈应征,参军混口饭吃。
“绵州、梓州及成都尚有四万军,可分出一半,北进屯于梓潼,转运辎需,以作支持。剩下的不宜轻动,国内尚不安宁,需留一定的军力,保卫成都及周围,弹压动乱,威慑不法。另外,我军此番以守御为主,为减轻粮道转运的负担与损耗,也不需屯太多兵!”王昭远说道。
说着,王昭远继续谈起他的御汉大计:“三泉乃蜀北门户,地势险要,南倚山,北濒水,城关又多加修缮,坚固无比,有防御使李进率三千精兵把守。汉军先锋之来,便是想要打破入川通道。赵崇韬已经遣兵北上增援,加强守军实力,如无意外,至少可据之抵御两月。
两个月后,即便被攻破了,汉军的兵锋、士气,都将得到极大的削弱。在其南,更有漫天、绵谷、剑阁、葭萌等险关要寨,汉军若一座座地打,再多的兵马钱粮,都难以支撑消耗。甚至,我们还可以拆毁栈道、桥梁,以绝其进军路途......”
王昭远说得神采飞扬的,一通分析下来,似乎自家的优势,真的很大。
不过这个时候,宰臣毋昭裔又开口了:“陛下,依王枢密的策略战法,这必将是一场耗日持久的消耗大战,川道对汉难行,对蜀亦然。如欲供给北方数万大军,则需要征集倍之的人力,用以转运军需物资。
眼下,已然入秋,农时将至,劳役过多,只恐耽误了秋收。近年来,各地民乱颇多,强征民力,也怕引起更大的民乱。再者,朝廷的财政拮据,诸仓储备都不足,短时间内,也无法抽调出多少支持作战消耗。
另外,还需防备陵、荣的獠贼,趁机复叛,尤其仁寿周边的獠贼,距离成都太近了,不得不防备......”
听毋昭裔这么一说,孟昶面色也不禁苦了下来。王昭远却不吃这一套,言辞激烈地道:“再是困难,也不能耽误了北方防御?至于筹措钱粮,那是朝廷应为之事?国难之际,难道还要吝啬于成都的粮仓、武库吗?”
“再不济,还可向成都的官吏、富商括借钱粮!将士们浴血厮杀,为国征战,力敌强汉,都是为了保卫他们。不说毁家纾难,捐资献粮,总能做到几许吧!”盯着毋昭裔,王昭远冷冷道:“似毋相公,你家少举行宴席,每餐少吃些饭菜,就足以供养数百军士了!”
听王昭远这么说,毋昭裔有些急了,就像被撕破了老脸一般,指着他道:“你,你,何以狂言乱语?”
“我说错了吗?”王昭远眼神中透着少许轻蔑:“成都粮价飞涨,毋相公家近来获利不匪吧!有粮食运入京中,牟取厚利,就不能支援一些御汉将士们?你饱受陛下厚恩,这等时候,难道还只顾及自家财富利益。若是让前方的将士知道了大蜀公卿们的作为,他们会怎么想,耽误御汉大事,毋相公又有何颜面立足于朝堂之上?”
王昭远一番义正言辞,差点没让毋昭裔这老臣背过气去,小心地打量了孟昶一眼,注意到他因王昭远之言越来越阴沉的脸色,顾不得与之争辩了,当即严肃地请道:“陛下,老臣等必然竭尽全力,调集民力,筹措钱粮,以供大军!”
边上,李昊、欧阳炯等朝臣,也跟着附和,都面色庄严,心里则是怕王昭远把火烧到他们身上,将他们的底子给抖落出来。
见臣子们的表现,孟昶神色缓和了些,说道:“不论如何,当此危急之时,务必全力支持拒汉大军!”
“是!”
“陛下,臣以为如此国战,朝廷当广发官文,布告蜀中百姓,人人都当为国出力。家家出丁,作战转运,妇女务农耕织,以供前线。上下一应官俸,都当削减,用以资军......”
王昭远还没说完,宰相李昊终是忍不住,谏阻道:“陛下,万万不可!王枢密所言,乃穷兵黩武之策,倘若施行,蜀中必乱,蜀中若乱,还谈何抵御北汉大军!”
李昊一开口,原本有些意动的孟昶又冷静下来,看着王昭远,轻轻地摇摇头:“暂且不必如此!而今战事才刚刚开启,朝廷还当按部就班,支持前方。至于之后,看战事进展,再作决定!”
“陛下英明!”李昊当即拱手道。
事实上,王昭远还是很有一些想法,只是仅仅只能作为想法罢了。纵使孟昶同意了他的建议,以后蜀的组织力与执行力,也难以做到,并且,当真把官员、把蜀民逼狠了,就如李昊所言,后蜀本身就会先乱了......
缓了一口气,王昭远又郑重地道:“当此存亡之秋,臣建议陛下御驾北征,总督北方战事,激励士卒。如有陛下亲临,将士们必然感之而效死!”
“陛下不可!”这下是一干文臣,齐声劝阻。
“君子不立危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江山系于陛下一身,不可亲赴险地,天子不可擅离京师等等。大概就是用这些理由来劝阻孟昶。
而孟昶,实则根本不用臣子们劝,直接道:“朕不通兵略,更无驭兵之才,贸然北上,只会给将士们增添麻烦,反倒不好!”
大抵是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怂了,孟昶对王昭远道:“北面防御,乃是由你与韩卿一手构建,当此之时,莫若由你北上,督率诸军,防御汉军!”
见状,王昭远没有太多犹豫,拱手便道:“臣愿往!”
“好,朕便以卿为北面防御都部署,率师拒汉。关城宁定,大蜀安危,朕就寄于卿之手了!”孟昶严肃地道。
“臣在所不辞!”王昭远也郑重道。
环视一圈,微微一叹,孟昶说道:“诸卿,国家板荡,内外不宁,唯有靠诸位,同心同德,共度时艰,以保江山了!”
“是!”
“陛下!”这个时候,枢密副使韩保正提醒道:“还有一事,不得不做准备。北汉兴兵伐我,必然兵分两路,北面重兵云集,东路也不可放松。而今夔州的军力弱了,还当东调军卒,增加川东的防御实力!”
初秋的季节,尚且有些炎热,川路高险,肆掠的山风足以使人感受到秋的凉意。自利州以北,两百里山路,栈道高架,是于险阻之间,开一通途。
嘉陵江水在山石头峭壁的阻挡下,蜿蜒曲折南流,峻岭之间,一片空寂之感,使得水流击石之声越加清晰。江右一段栈道间,军旗高树,乃是蜀旗,三千蜀兵正在埋头进军,因道路缘故,队伍拉得老长。
军前将旗,上书“王”字,这支队伍,乃是受蜀北面招讨使、利州节度赵崇韬的军令北上支援三泉关的军队。根据三泉关的军报,来袭的汉军仅为汉中王仁赡数千军,以三泉的防御,再兼有后蜀“大将”李进驻守,应当能抵御。
但毕竟是与汉军交过手的,经历了三年前的汉蜀大战,深明汉军的厉害,汉将王仁赡又是借着蜀卒的累累尸骨成就功业威名的。是故,没有太多犹豫,赵崇韬还是决定加强三泉的守卫,并让监军王审超亲自北上。
自北汉建国以来,在长达十年的汉蜀纷争中,连战连败,损兵折将,军心士气早就被打掉了,大部分的蜀国将校,实则已然患上了恐汉症。包括赵崇韬在内,此公对后蜀的忠诚,毋庸置疑,但对汉的畏忌,也是不假的。
此番北汉之突然来袭,还是让蜀军有些措手不及。因为汉蜀和议约定,蜀军在利州境内只能屯五千兵,既受迫于北汉的淫威,也为了减短军粮备北运的距离,减轻转运的压力,比较重实地履行了和约。蜀军北面五万人马,主要屯于剑门、葭萌一线。
当然,事涉国家安全,边境防御,蜀军也不会真“老实”到那个份上,三年间,在利州道间,修筑了几座防御军寨,以断川道,缮固城墙,囤积军械粮草。
汉师既发,除了调兵支援三泉关之外,便是加紧派兵,进驻诸寨,加强防御守备。
而王审超这支军队,在收到急讯之后,便果断整顿军卒辎需,自利州绵谷城北上,日趋七十里,逾三日,方才靠近三泉。
此时,距离汉军袭关,已经过去了足五日。在北进的过程中,不断收到北边的军报,总结下来只有一句话:汉军攻城愈急,关防垂危,亟待增援。
如此,赵崇韬遣师支援的举动,倒显得有先见之明。而王审超在途中,感北边形势紧迫,心里也不由焦急,不停地催促士卒赶路,否则,进军的速度要更慢。
“都监,将士们连日行军,十分疲惫,还是歇歇吧!”站在栈道旁,看着不断自身边经过的蜀卒,一名指挥使走上来,向王审超建议道。
“三泉厮杀正急,我们歇得起,只怕李进那边等不起啊!”王审超有些无奈道:“三泉乃汉军入川第一大关,必然全力进攻,本将奉命援应,怠慢不得。”
“可是这般进军,军疲气衰,即便赶到三泉,将士们也无法投入战斗啊!”指挥使说。
闻言,王审超的表情变得严肃而坚定:“那也不能拖延,三泉关若破,我军军势必蹙。且一旦停下来,又不知要耽误多少时间!”
“传令各营,不许松懈,违者军法处置!”王审超说,顿了下,又补充道:“此地距三泉不足已不足四十里,让将士们再坚持一下,等到了关城再休息!”
命令方下,开路的前军营校亲自折返回来,形色匆急,道:“禀都监,前方有异动!”
见状,脸色微微变化,王审超即令全军暂停戒备,并带着中军护卫,奔向前方。在栈道中央,前军的蜀卒已顾不得疲惫,竖盾挺枪,张弓搭箭,戒备地盯着北边。
前方的动静很明显,混乱嘈杂,待出现隐隐的杀声,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了。没有一会儿,视野中出现了一支队伍,身形仓皇狼狈,没有旗帜可辨,但察其军甲军服,显然是蜀军。见其状,王审超心里便是一个咯噔,看着情形,三泉关明显出事了。
虽然是友军,但是一干败卒,也不敢放松,待其近前,即喝止之。但败军不管那么多,见到援军,逃在前头的人都不禁露出喜色,不顾喝令,径直朝着王审超这边冲来。
没有丝毫的犹豫,下令射了一轮箭,冲在最前的十几名蜀卒立刻载倒在地,这才让彼等冷静下来,不敢贸然靠近。
一阵攘挤之后,自败军中奔出一名蜀将,带着几名军士上前。来人乃是三泉城监军刘廷祚,满身的狼狈,见其状,王审超将他拉过,急问:“刘监军,怎么回事?三泉关丢了?李将军呢?”
到王审超援军中,刘廷祚松了口气,但听其问,眼神有些躲闪,点了点头,说:“汉军悍不畏死,连日攻城,我军虽拼死抵抗,但终是不支。李将军在北关上,被汉将斩杀。在下没有办法,这才收拢了些败军南撤!”
说着,看着王审超,刘廷祚哀叹道:“如果王都监能够早到一日,必定能够守住三泉!”
“你什么意思!是在怪我吗迟误吗?”听其言,王审超不免震怒:“收到你们的军报,我即奉命整兵北来,连日行军,没有一刻耽误,将士未有不疲者。你们有三千人,据险关要塞,连五日都守不住?”
见惹恼了王审超,刘廷祚脸色微变,赶忙解释道:“我并非此意!王都监,汉军正踵迹而追,闲话少提,还是想想如何抵御吧!”
音犹在耳,自北边道间传来的喊杀声越加清楚了,显然,汉军追击的脚步正在迫近。前方的败卒越积越多,已经有所骚动,援军前营,也开始不安。
王审超脸色剧变,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尴尬与危险。他的援军疲惫不堪,又拉散在栈道间,前边败军扎集,追兵正急,这等情势下,没有充足的时间,根本难以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刘监军,我在此聚阵防御,你立刻回去,组织败军,抵挡汉军,延缓其追击,给我争取时间!”稍作考虑,王审超即吩咐道:“一味的败逃,只会被汉军追杀殆尽!”
闻令,刘廷祚连连摇头:“王都监,败兵已不成建制,军心士气皆丧,无法做到一边抵挡,一边整军。莫若你让开道路,让败军先南撤,你于此抵挡,我到南面整军!”
听其言,王审超差点一口唾沫喷在这刘廷祚脸上,表情变得很难看,但当此之时,也顾不得与之计较,眼神一闪当即道:“好!不过不可如此混乱无序,你立刻前去,稍作规整,告诉三泉败兵,我放开道路,让他们有序南去,带人在此设防!”
“好!王都监真义将!”见其表态,刘廷祚面色一喜,拱手道。
说完便回转组织,其一走,身边的军校便忍不住对王审超道:“都监,败亡之卒不可用,疲惫之师不足恃!一旦放开道路,让三泉败兵经过,势必扰乱我军,将我军也引入败亡的深渊啊!”
“本将岂会不知!”王审超变了脸,当即冷酷地道:“听令,前营占住栈道,北来之众,一律射杀!”
言罢,又朝副将指挥吩咐道:“立刻传命后军,徐徐后退,撤往金山寨。你亲自带人,在后方栈口,沿路堆积柴草、油脂,准备焚道,以阻汉军进兵!”
“是!”
王审超这边,快速的做下决断,并安排行动。刘廷祚那边,回到败兵阵中,将王审超的意思一通报,败军大悦,不及片刻功夫,便带人一边高呼着,一边南奔,根本就没有“稍加整顿”的意思。
王审超在南边看了,不由大骂一声,他这边,还在命人往前边急运箭矢。顾不得许多,直接下令放箭,射杀一切敢南来的活物。
刘廷祚见占据道间的王审超这般做法,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被诓了,面对无情射来的友军的箭矢,不由目眦欲裂,大骂王审超,自相残杀,不当人子。
自三泉关撤出的蜀军败卒,也千余人,前有援军用弓箭邀于前,后有汉师屠戮于后,直接彻底崩溃。
与追兵相接的蜀卒闻讯,干脆弃械投降,但汉军不明其状,直接斩杀,也没有受降的意思。一路前进,步步血腥,造成三泉败军,进也是死,退也是死。
这种局面下,败军被激发出了最后的血性,在刘廷祚的率领下,选择直接朝着设阻的王审超突击,悍不畏死的冲击,将王审超临时构建的前营防线给扰乱......
王审超,不得不败走。
倦鸟入山林的时辰,秋阳西垂,云霞铺叠天空,浸染满山林木。入川栈道间,持续了近半日的追杀已然宣告结束,血腥的气味在秋风的吹拂下,逐渐消散,杀声虽止,但周遭的鸟兽仍旧避得远远的,零星的蝉鸣都透着种凄凉与小心。
南去三泉关五十余里,栈道已然被截断,再南边,在蜀将的王审超的命令下,或焚,或拆,栈道尽毁。自王审超的率领下,蜀军是边撤边毁,停一地,烧一栈,就像点亮一盏一盏的率明灯,连绵二十余里,直至漫天岭。烟气、火光炽烈,仿佛在与映红山林的夕阳争辉。
站在断绝的栈道前,最先点燃的焚烧点,火势已经减弱,但升腾的黑烟,弥漫的热气,仍旧能够感受得到。本就有些黑的面庞不免被熏得更深,慕容承泰满身浓重的血气,不由骂了一声:“这些蜀军,端是可恶,辛辛苦苦建起的栈道,这样毁了也不心疼?”
在三泉关破后,慕容承泰受王仁赡之命,径率一部越关南下,除了追击败兵之外,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抢占三泉至蜀寨之间的栈道,以免被其焚毁。
蜀军能够想到的事情,汉军这边一样能够想到。为灭蜀,大汉这边三年以来,从朝廷到西南,是做足了准备,完全做到知己知彼。对伐蜀大军而言,蜀军的城关虽险,但不足过虑,再坚固的城寨,也需人去守。论将,论兵,汉蜀之间的差距,有若云泥之别。
是故,道路的通畅与辎重的保障,才是此番灭蜀之战的关键。在破了三泉关之后,王仁赡是当机立断,都顾不得清剿关内残敌,即遣慕容承泰南下。
不过,紧赶急追,没曾想到,被一干援兵给耽误了,并成功销毁了栈道。
“将军,道间残敌已经被肃清,活捉了两百余人,可惜让其监军刘廷祚给跑了!”一名下属的营将身携战后的煞气上千,朝驻足南望的慕容承泰禀道。
“都杀了!”慕容承泰闻言,顿时杀气腾腾地道:“若不是这些败军相阻,我早就追到漫天岭了!”
听令,知道慕容承泰心中郁闷,营将还是小心地规劝道:“将军,都帅有严令,这杀俘之事,做不得啊!”
慕容承泰当然也只是心中不忿,口中发泄一番罢了,当即道:“留一营人,就地休整巡看,保证栈道,免出意外。剩下的人,收容阵亡弟兄,带着伤兵、缴获,回三泉关!”
“是!”
入秋之后,天色明显黑得快了,怀着郁闷的心情,领着吹着凉风,走着夜路,回转关城。
三泉城,南倚鸡公山,北傍嘉陵江,以境三泉山得名。若说利州占入蜀要道,扼川北咽喉,那么三泉即为利州之口。东南是米仓山脉,如欲进川,乃必由之路,也是汉军初战必夺之要地。
经过半日的清理,城关已然肃清,彻底纳入汉军掌控,蜀军俘虏,移驻城外,单独设营看守,而伐蜀的大军,也已在诸将的率领下,陆续抵临,营于关南。
而此番伐蜀的汉军主帅向训,也被先锋主将王仁赡迎入城中。北面关楼,遍布着战争的创痕,血未凝干,尘扬烟熏,尸体虽已清理,但残留的痕迹无不显示着厮杀的剧烈。
“三泉的守军抵抗很顽强嘛!”向训征袍加身,满面威严,观察着战斗的痕迹,说道。
王仁赡初战建功,心情很不错,说道:“那李进自诩蜀中悍将,却也不过如此,终究难抵我大汉勇士,被张琼砍了脑袋。由此可见,蜀中无人,无名之辈,也敢猥称大将。”
听其言,向训问:“此战伤亡了多少人?”
“连日猛攻,亡263人,轻重伤加起来有500余人!”提及伤亡,王仁赡唏嘘了一声:“不过斩获颇丰,杀敌过千,俘虏700余人,缴获的粮食足有5万斛。蜀军于此,屯粮倒也不少!”
“伤亡不算小啊!”向训说了句,不过还是对王仁赡此战的战果表示肯定:“但是,此战意义不小,打出了我汉军的威风。三泉关可谓坚实,仍在数日之间,为我军所破,足以警示诸城寨蜀军,三年过去,他们仍不是我军的对手!此后,敌对阵即先怯三分!”
“都帅所言甚是!”王仁赡道。
“所有伤亡的将士,都是大汉的英雄,当与有功将士,一并记录在簿,待战后上报朝廷酬功!”向训指示道。
“末将已着军中宣慰军吏,造册登记!”
“好!张琼呢,此战破城斩将,他当首功!”向训问起。
闻问,王仁赡轻笑道:“正在营中疗伤,他亲冒矢石,身先士卒,连续三次登上关城,身被数创!”
“伤得重吗?”
“胸前一刀稍重,若非有胸甲保护,得被剖开!这个张琼,端是勇悍,打起仗来,根本不要命,比麾下士卒冲得还猛!”王仁赡的语气中透着赞赏。
“我大汉军中,正是不缺这些慷慨豪情的勇士,方能破关夺寨,战无不胜!当着重嘉奖之!”向训说道。
“是!”王仁赡当即表示认可。
王仁赡如今在汉军也是达到一定地位了,属于高级将领,不用再像过去那般,需要亲在操刀,厮杀在第一线。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了,当然也希望,像张琼这样的将校,越多越好。
当然,心中究竟如何看待,那就不足为人道了。毕竟,张琼乃是皇帝身边出来人,当过宿卫将军,却仍只能靠一身血勇建功立足。上位之将,自然欣赏赞叹,却也不免为之可惜。当然,军中也确实缺不得这样的将领。
“慕容承泰呢?”向训关心起这军中贵胄。
王仁赡禀道:“破关之后,我欲遣将出关追剿败军,占据栈道。慕容承泰主动请命,我让他率三营兵马南去,看时辰,也该回来了!”
“做得不错!”向训说道。
“关衙已然肃清,可为行营中军,请都帅移步!”王仁赡说。
“好!”
简陋的三泉县衙,被汉军兵士占据,数万大军军令之所出,安危之所系,守备异常严密。帅案、节杖,令符、地图等一应事物,都已经准备好。
落座不久,行营都监高怀德与行营转运使张美一起入内。此番,高怀德是作为伐蜀副帅随军,直接朝向训禀道:“诸军皆已安顿完毕,禁军及汉中兵营于关内,余者皆驻于城南。”
“高将军统兵大将,安排其事,自无不妥!”向训笑道。
此番受向训统帅的北路伐蜀兵马,计约四万步骑,由两厢侍卫兴捷禁军、汉中军、西南大营及怀德、怀威构成。当然,这只是战卒,另征发了上万民役。
高怀德身边则是一名容貌普通的中年将吏,张美。出身三司属吏,当初受宰臣薛居正的举荐,到西南用事,起初为西南粮料使,如今更主掌伐蜀全军辎需、粮械、车马之调配供给,已所征役夫的管理。其人敏干,一应调配,井井有条,从无短缺,深受向训赞赏。
“随军的五千民夫,已然安置妥当,辎重悉入城中,缴获粮械,接受完毕。剩下的人,当携后续辎重,押后而来。此番共打造了六千辆的轻便小车,虽载重不多,但便于山间转运......”张美说道。
“将粮草、辎需,交给张使君,我与诸将皆无忧了!”闻言,向训笑道。
“都帅过奖了,在下不敢当!”在向训面前不敢托大,张美谦虚应道:“不过川道难行,越往南,道途愈远,转运愈难,需要投入的人畜力当更多!”
“无妨,待拿下利州,可就近征调民力,正逢秋时,等越过山阻障碍,更可因粮于蜀地,其间粮钱财货,任我军收取!”向训说道。
未己,军士来报,慕容承泰追敌归来,即召之问话。
见到向训,慕容承泰心情好转几分,将战果道来:“三泉的败卒,基本被全歼,不巧的是,有一支蜀军来援,我趁乱急击,杀败了其数百卒。但蜀将比较狡猾,逃得很快,并焚毁了栈道。是故,只保住了约五十里的通道,已留军驻守巡视!”
“未能尽全功,请治罪!”
听其叙述,向训大笑,对慕容承泰道:“能保五十里,已然是大功。所幸趁胜追击,否则让这支蜀军援兵近前,栈道尽毁矣!三泉距漫天岭,算上曲折,也不足八十里。这剩下的二十里余山道,即命人修栈打通即可!”
因为将伐蜀的时间延缓,多出足足一年的空余,使得大汉的备战,有了足够的缓冲。自乾祐九年至十年,大汉无灾无难,平稳度过,是故当皇帝再度下达伐蜀的诏书之时,东京臣民没有任何人感到讶异,似乎理所当然一般。
历史洪流,浩浩汤汤,滚滚向前。天下大势,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然十分明朗了,大汉的战略也不再韬晦遮掩,皇帝刘承祐也是大大方方地表示他吞吐天下之心,平日与臣工交谈,提及此,都是豪言共勉。
到如今,即便东京的市井小民,都能就大汉一统天下,再造天平,发表一番看法。伐蜀诏命下达之后,市井如常,朝野依旧,没有任何人表示异议,诸部司稳定运转,只是相关衙署与官员紧张了些,积极为伐蜀大军服务。
汉中距离开封,山高路远,遥遥两千里,为及时了解前方军情,在原本的驿道基础上,朝廷专门增设了一条军情驿传,悉良马,皆健卒。不过,即便所谓六百里加急,前线第一手的战报,要送抵开封,也需要十来日的时间。
驿骑东来,背插小旗,直接放入城中,驰骋入道,直趋宫阙,沿路高呼,三泉大捷。对于很多人而言,都不知道三泉是什么地方,距离开封有多远,驿骑经过的地方,观闻的士民都知道,伐蜀大军打胜仗了。
东京士民,平日里绝不会表示对大汉朝廷有多忠诚,对刘家天子有多爱戴,但听得前方将士打了胜仗,仍旧不免心生自豪。经过常年的宣传洗脑,百姓对于朝廷、对于大汉的认可,已然达到一定的程度了。
在开封臣民被东来的捷报撩动心弦之时,汉宫之中,皇帝刘承祐正待在春兰殿,看望他的小皇子。在去岁冬,小符惠妃成功诞下一麟儿,取名刘曕。
“这孩子很聪明,渴了,饿了,不舒服了,就会翻腾哭喊,以作提醒!”看着殿中仆妇给小皇子换上尿绸,小符的红润的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给刘承祐一种自卖自夸的感觉。
小符身上妇人的韵味,越发浓厚了,产下皇子之后,就像放下了胸中的积石一般,整个人都放松了,明媚多姿,十分诱人。
因为有人侍候,从没有带孩子的苦恼,刘承祐从来都是怀中一种轻松愉悦的心情,看望,逗弄。目光在小符娘子撩人的身姿上流连了一会儿,刘承祐轻笑道:“我的儿子,有哪个不聪明?”
“那自然是,官家天资英奇,孩子们能继承其中一二,就受用终生了!”小符言笑晏晏,温柔地恭维道。
闻言,刘承祐探手,在小符的朱唇上轻轻一点,道:“你这小嘴,是要甜死我吗?”
带着点挑逗的动作与言语,让少妇不由得红了玉颊,美眸之中,泛起秋波,却带有春意,明亮而动人。
心头一热,将美人揽入怀中,正欲好好抚慰一番,被人打扰了。
“启禀官家,崇政殿来报,枢密使柴荣求见!”
闻言,刘承祐不由松开小符,虽有些扫兴,但还分得清轻重。见她一脸不乐意的样子,在她紧致的翘臀上拍了一下,道:“柴荣此来,必然是前方军情有变。”
“我先回殿了,下次再来看你们母子,天凉了,注意保暖,勿要着凉!”
小符娘子还沉浸在那“啪”的一声的余韵之中,面色越加红润,闻言,轻轻地应了声:“送官家!”
崇政殿,一张被放大的川蜀地图,挂在大汉舆图之策,有些泛黄显旧,这张地图已被刘承祐及臣属翻看了不知多少回了,黄旧都是被烛火烟气给熏的。
这就是一份军事地图,入川的路线、栈道、河流、渡口,以及蜀军诸城关、山砦的守将、兵力布置等等信息,都标注其上。
这是在当年赵普使蜀的基础上,再加多年以来蜀中暗间花了大量的人力、财力,秘密绘制而成。崇政殿有一份,向训那边也有一份,当然还有诸多辅图、细图,此乃大汉为伐蜀大计所做的最重要的准备。
殿内,几名大臣陪着刘承祐一道,站在地图下,共议军情。柴荣觐见,刘承祐将魏仁溥与李谷二相唤来了,政事堂的几名相公之中,就属于魏、李二人通兵事,尤其是李谷,是能带兵的。
后来想了想,作为首宰的范质不在,有些不合适,于是干脆把三司使薛居正一并唤来了,枢密院那边叫来枢密副使慕容延钊及承旨李处耘,再加上赵普,一场高级御前会议就组成了。
三泉首战告捷,固然足喜,但对于皇帝与朝中诸卿而言,还不至于为之过于兴奋。刘承祐需要的,是决定性的胜利,以及吞并两川的结果。
在天子与朝中大佬们的注视下,李处耘干练地讲述着北路的军情战况:“我军于本月十五日,攻克三泉,基本全歼守卒,克城之后,即遣一师快速南进追敌,抢占栈道、路途。逢北上支援的蜀军,败其一部,不过仍被其损毁一部分栈道,略断我直进之途。
蜀军在利州、剑州一线守备兵力约以五万人,以绵谷、剑阁、葭萌为基,构筑防线。绵谷防御,以其北漫天岭为根据,立大小漫天寨。漫天岭地形一如其名,山势回远,南北相连,控扼要隘,当我军进击路途,小满天寨狭固,大漫天寨危峻,如欲取利州,必攻此岭南。
又有金山寨前出在北,当栈道出口。三泉之战后,蜀军必然加强诸寨驻守,依靠漫天之险,将我军阻于利州之北。”
对于利州的山川地形,虽未亲眼目睹,但至少在舆图上,刘承祐已是烂熟于心,是故,李处耘一说,脑中就自动浮现出了一个个画面。对其分析,也表示认可,换他去守,基本也是这种安排,据险要,设固寨,足兵足粮足械,此乃正策。
宰相们多多少少有些了解,范质疑问道:“蜀军既据其险,又毁栈道,向都帅打算如何应对?”
李处耘说道:“向都帅暂于三泉休整,转屯粮草军械,并以怀德军向南修筑栈道,加固扩宽,以打通南进道路!”
“即便如此,又如何突破漫天岭?”范质还是充满疑问。
其侧,面态清癯的李谷琢磨了一会儿,捋着长须,说:“向都帅只怕另有考量吧!”
“李相果然智略过人,一言中的。”柴荣开口了,他与李谷有过交往,对其智计见识,素来钦佩,主动说道:“入川之途,既险且阻,蜀军据险而守,正面突击,以我军的实力,也能战而胜之,但伤亡必大,不足取。蜀军虽据利州干道,但周围山道、狭径,同样不少,这些年,军情司也在周边探出了几条小径,用以绕袭,避实就虚,出其不意!
向都帅以中军驻三泉,修栈道,通路途,吸引蜀军注意,另遣高都监,领偏师,自绵谷东南嘉川县,走罗川狭径,迂回南进,从侧后方,绕过漫天北岭,两面夹击其防线!”
“明修栈道,暗度成仓!”魏仁溥颔首说了一句。
刘承祐也道:“此为两路并举,正奇相合,前后夹击!如何破蜀防御,取利州,朕与柴荣、向训,都已琢磨了些年头了,川蜀道路崎岖险峻,但终究不是绝道、死路,只要有路可走,我军必能翻山越岭,以征服之!”
“不知绕行距离多远,若是为蜀军察觉,设阻埋伏,该当如何?”薛居正开口道,似乎有些担心。
“走罗川狭径,约绕行三百里,趁这段时间,北面道路的开通,正可与之同步进展!蜀中小径颇多,罗川径并不显眼,路线早已走通,向导充足,偏师将士都是经过山地行军作战训练的精锐。蜀军的注意都在北面,初时发觉的可能并不大,而待其反应过来,只要过了嘉川,便可化虚为实,从容夹击!”柴荣解释道。
“陛下与将帅料敌于先,运筹至此,蜀军岂能抵挡王师,此番伐蜀,必然功成!”薛居正露出一抹笑意,夸赞道。
刘承祐的心情不错,看了看在场的公卿大臣们,道:“前方将士作战,还需众卿支持啊!”
“此为臣等应尽之责!”
柴荣继续,语气自信道:“根据时间,迂回绕行之计,当已功城,如无意外,漫天岭寨战端已起,本月以前,我军可尽夺利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