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崔凝在屋里一遍一遍的打拳,越是累,心就越静。
凌氏来了一趟,见她落汤鸡似的狼狈模样,心疼的要命,安慰了好一会才离去。
青心看着崔凝那双眼睛好似要发光一样,心里颇为惴惴,暗下决心,今天晚上一定要彻夜不睡守着自家娘子。
晚饭之后,崔凝去了凌策几人居住的院子转悠。
青心不安的问,“娘子来这边作甚?”
不是要偷偷跑到凌策房里看刀吧!青禄怀疑的看着她。
“咳。”在两个侍婢**裸的怀疑目光之下,崔凝强作镇定,“早上遇见崔长渊郎君,他邀请我来品茶。”
青心闻言,立刻道,“虽说娘子年岁小,不需要刻意避讳什么,但是长信郎君与您有婚约,娘子不应该单独去会魏郎君。”
崔凝撇撇嘴,“我不去见魏长渊,他就能看我顺眼了?”
“可不能这么说,凡事都是慢慢改变。娘子事事注意,长此以往长信郎君会改变看法的。”青心毕竟年纪稍大一点,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娘子这会子若是不努力,那婚后可艰难着呢!”
崔凝嗤笑一声,“我不讨好他又怎样?”
崔凝从凌氏的意思中明白一个道理,无论如何,她将来都会是正房夫人,根本不需要去博谁的欢心。更何况,在崔凝的计划里可没有那么长远的以后,她一定要快点找到神刀,返回自己本来该呆的地方,将来也不会与凌策有任何关系。
为了神刀,如果有用的话,她倒是可以不要脸不要皮的去讨好凌策。
不过,眼看是不大可能。
崔凝不算特别会察言观色,可是她的直觉很敏锐,一个人对自己是否友善,她自是能感觉的出来。
到了客院,崔凝便瞧见魏潜在邻水的亭子里摆了茶具,正在悠闲的往壶里加水。
雾气渺渺,茶香四溢,他一袭烟灰色袍服,一手执壶,壶口的水流呈一道完美的弧线,精准的落入品茗杯里,不曾有丝毫飞溅。
他见着她来了,抬头微微一笑,十分随意的道,“请坐。”
好像早就知道她要来似的。
亭子里也只有两个席坐,空着的那一个显然是为她准备,而且几上的公道杯里也是刚刚泡好的茶水。
一切都刚刚好。
崔凝在他对面的席上落座,“我早上失约,你也不奇怪,现在不约而至,你也一点都不吃惊。为什么呢?”
魏潜不曾回答,抬手倒了一杯茶,“不是没有尝过露水泡的茶,试试吧。”
“你早上没有泡?”崔凝端起茶水抿了一口,香气在唇齿之间慢慢散开,入口的时候感觉有点苦涩,但苦味过去之后舌根处隐隐生甜,刚开始清爽的茶香味变成了荷香与花香。
她不会品茶,也觉得滋味好的很。
“我知你早上不会来,便没有准备。”魏潜端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
“为什么呢?”崔凝只觉得,他长长的手指执着紫砂杯子好看极了,连同那冷峻的脸也被茶香染出了温润。
其实只是很简单的猜测,昨日家里刚刚来了客人,可是崔凝一个人跑去看书,并没有陪客,今日吃完早饭以后定然是要留下来陪客人说说话,自然不能过来喝茶。至于猜到崔凝现在会来,则是因为凌策的刀,当时在里,他将她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她在凌策那里遭挫,凌氏定要多看顾安慰,她也只能这会儿抽空过来。
“对不起呀,我早上失约了。”崔凝未曾刨根问底,看着眼前准备好的一切,她生出些许歉疚。
崔凝年纪再小,也是朋友的未婚妻,魏潜又怎会私下邀约?早上他开口相约的时候就料定她不会有时间来,只不过是客气一句而已,实在没有任何诚意。
若是没有里发生的事情,他知道崔凝多半还是不会来。
崔凝为了想办法过来观看宝刀,与他相邀喝茶的事情是现成的借口。
魏潜很有兴致,想看看这小丫头会怎么做。
喝了一杯茶,崔凝听见吱呀一声,回头看去,正见符远手里握着一本书从房中走出来。
“远远便闻见茶香,勾起了茶瘾。”符远笑着入亭内,“长渊不介意我讨杯茶喝吧?”
白衣翩然,颇有些道骨仙风之意。
崔凝总觉得他这样的表象之下有一点坏坏的感觉,可是无论怎样看都是君子温如玉,崔凝心想,也许是受了二师兄的影响吧!
“露水只一壶,泉水管够。”魏潜替他倒了一杯。
“崔二娘子。”符远颌首打招呼。
“长庚郎君。”崔凝起身施礼。
魏潜使唤小斯再摆上一席。
符远把书放到一旁,端起茶杯闻香,“难得喝到长渊泡的茶,今日真是有口福。”
“魏长渊郎君平时不泡茶的么?”崔凝奇怪道。
符远很明显的感觉到崔凝对自己与旁人不同,心里暗自奇怪,面上却只温和有礼的道,“他平日不爱做这些雅事。”
“本非雅人。”魏潜道。
“莫自谦了,连老师都赞你精于琴棋书画。”符远一派风度翩翩的君子模样,嘴里却说道,“既然已经摆了茶具,索性多泡几壶吧!我记得长信藏了一些鼎好的雀舌,趁他不在快去寻来泡了。”
崔凝见符远连喝了三杯茶,如此贪饮,又这般无耻,简直与二师兄如出一辙。
魏潜转身与身后小厮说了句话,那小厮便飞快的离开。
崔凝喝着茶,余光却一直跟着那小厮,见他进了符远南边的屋子之后才收回目光。
她想,现在如果要求偷偷进凌策的房间里看刀,符远和魏潜两人会不会同意?毕竟他俩都已经私自去拿茶叶了,她只看一眼,应该不会太过分吧……
魏潜抬眼见她动来动去、目光闪烁,嘴角不禁微微翘起。
符远面上笑意亦浓。
崔凝始终没敢开口去凌策房里寻刀,然而心里猫儿抓似的,再好的茶水也喝着没滋味,牛饮了几杯便匆匆告辞。
回到自己屋里,崔凝开始翻箱倒柜。
“娘子找何物?奴婢来吧。”所有的衣物都是青禄收的。
“找一套方便行动的衣物,我明日一早便要去荷塘收集露水。”崔凝怕她不信,补充了一句,“刚刚喝魏长渊郎君泡的茶,味道极好。”
青禄连忙道,“明早奴婢们去收吧?”
“那怎么行,我是要送给……表哥的!”崔凝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一个绝妙的借口,“我亲手辛辛苦苦收集的露水,就算他不喜欢也应该有点感动吧?那我要求看一眼宝刀,他定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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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的问题,崔大人这本书里应当很快就会明确,应该说是双男主吧,但并不是3p,像《江山美人谋》中,赢驷和赵倚楼差不多的戏份,但他们和女主的关系又是全然不同的,袖子以节操担保,妥妥的好看。(不要问我有没有节操,这种东西我多得是,就是平时舍不得拿出来给你们看罢了。)
还有简介和书名什么的,一直看我书的盆友应该明白,辣就是个参考。
第十二章
崔凝原本只是撒谎,可是说着就真的有些动心思了,好生巴结一下凌策,会不会让他改变主意?
也许会吧,可是她不能等了!今晚就夜探凌策的房间一瞧究竟。
二师兄说方外人的武功都不高,她只偷偷过去确认一下凌策手里的是不是神刀,只要不出意外应该没有问题。如果今晚寻不见神刀,明天再想办法巴结讨好也一样。
打定主意之后,崔凝开始暗暗调理气息。
入夜。
崔凝耐心的等所有人都入睡之后,换上轻便的衣衫悄悄出门。
她从学步开始就练武,至今也有六年多了,虽不说武艺高强,但能做到走路悄无声息,不过青心就睡在外间,开门的时候难免会惊动。
崔凝站在青心床边思来想去,点睡穴吧,她怕自己手劲不够,用东西砸后脑勺吧,又怕掌握不好力道,万一给砸死了呢?
愁死个人了!
最后,崔凝决定试试点穴。
她想着师傅教过的点穴之法,集中精神,聚力于指,猛然朝青心的睡穴点去!
“唔。”青心吃痛,闷哼一声,含糊道,“娘子作甚?”
崔凝一慌,急急道,“我、我、我、我尿尿!”
青心晕晕乎乎半晌,竟是昏睡过去。崔凝戳戳她的胳膊,见没有反应才放松下来,拍拍心口,自语道,“真是吓死人了。”
弄晕了最大障碍,崔凝一路超小道、翻墙,避开所有守夜的婆子,轻轻松松来到客院。
白天喝茶时,符远说要偷偷喝了凌策的茶叶,魏潜便令小厮去了符远隔壁的屋子里找……
崔凝站在这间屋子窗底下,轻手轻脚的撬开窗子,猫着身子翻进屋里去。
鼻端萦绕着清清淡淡的茶香,屋内光线很暗,崔凝稍稍适应了一下,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又举到眼前仔细看了半晌。
没有任何反应。
或许需要碰到刀身才行?崔凝收起满心失望,开始在屋里搜寻起来。
可能男子向来简便出行,屋里除了一些原有的家具摆设之外,其余东西并不多。崔凝搜完整间屋子,仍是一无所获。
莫非在床榻上?
刀是防身用物,极有可能被凌策携带在身边。
可万一他会武功咋办?
崔凝纠结了一会儿,咬咬牙走向床榻。
如今是夏末,夜里已经有些寒凉,床榻四周的帐幔放下,加之光线很暗,根本看不清里面什么情况。
崔凝抬手轻轻拨开纱帐。
“谁!?”里头人的低声呵斥。
崔凝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只见一道黑影如闪电直直袭面而来。
砰的一声闷响,脸上遭到一记重击,崔凝霎时间只觉得整个头部都在发麻。
“崔二?”
那人低低唤了一声。
崔凝朦胧的视线中隐约见那男人站了起来,身形修长,而自己鼻子里有热热的液体滑落,紧接着翻了个白眼,直接晕了过去!
在晕倒之前的一瞬间,她满心悲愤的想:二师兄!说好的方外人武功都很低呢!
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崔凝不断的做梦,梦里各种杂乱的画面闪过,纷纷扰扰,闹的她头脑钝痛。
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个熟悉的女子声音道,“凝儿没有大碍吧?”
有个老叟答道,“老朽不与夫人绕弯子,一切都得等二娘子醒来才能确定。”
“我送送您。”
崔凝想起来了,说话的是凌氏。
她努力睁开眼睛,眼前都是一块块的颜色,慢慢的才凝聚起来,只是视物总有几分朦胧之感。
“母亲。”崔凝张嘴唤道。
青心闻声,惊喜的喊道,“青禄,青禄,快告诉夫人,娘子醒了!”
说罢又问崔凝,“娘子,您可是头疼?”
青心提到这个,令她不禁想起之前的一幕——八成是凌策一脚把她给踢晕过去了!
多大的仇啊!竟然下脚这么狠!
崔凝嘶了一声,抬眼就看见侍婢打起帘子,凌氏快步走了进来,“您瞧瞧。”
接着,一个老叟上前来,伸手翻开崔凝的眼皮,又按了按几处穴道,问她,“小娘子可觉得哪里刺痛?”
“没。”崔凝也生怕被踢出啥毛病,很是配合,“就是感觉脸木木的。”
老叟又按了头顶几处穴位,和蔼的问道,“痛否?”
崔凝道,“不疼。”
那老叟检查完毕,转身对凌氏道,“夫人且放心,想必是人发现了二娘子的身份,及时收了力道,二娘子并无内伤,只是眼里有一点淤血,待老朽开了方子,服了药后认真调养十天半月便可完全恢复。”
“有劳神医了。”凌氏道。
“老朽份内之事。”
这老叟姓孙,名邵,出身药王世家,年轻的时候四处行医,且所赚钱财尽数用于救治病人,名满大唐,如今年岁大了行动不便,于是接受了崔氏供养,主要为崔氏族人瞧病。
崔氏族人对他十分尊敬。
凌氏亲自送走了孙神医,这才回来看崔凝。
“脸疼不疼?”凌氏既生气又心疼,“你真真不让我省心!前日见你目光闪烁,便猜到你又要淘气,特地让人盯了你几回,谁料想你竟然半夜……”
崔凝闻言,心道原来自己已经昏睡两日了啊!可惜连刀鞘都没摸着!
凌氏见她这时候竟然还走神,这种死不悔改的表现当真把凌氏惹怒了,“且养着吧,好了之后送去佛堂里反省!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凌氏吩咐青心青禄好生照料,便离开了。
出了崔凝的院子,正见凌策站在外头。
“姑母,表妹没事吧?”凌策见了凌氏,拱手施礼,“我心下实在不安,所以过来看看。”
“不必如此,再怎样都是她自找!”凌氏叹了口气,“是我没有教好女儿。”
凌策忙道,“姑母哪里的话,表妹只是年岁还小。”
“放心吧,她没事,受了点皮外伤而已。”凌氏恨铁不成钢的道,“尝尝疼的滋味,盼她以后能收敛点吧!”
出了这样的事情,凌氏也想通了,崔凝的性情瞒是瞒不住,不如早早的让娘家人知道。
虽然婚约已定,但换人也不是难事,崔氏想与凌氏加深姻亲关系,又不是要结仇,定然也愿意选一个德貌双全的女儿嫁过去,倘若崔凝真的不行,绝对不会强行将她嫁过去。
可是无论用什么理由,崔凝被悔婚,以后的婚事可就艰难了。这才是凌氏最担忧的地方。所以凌氏想等一等,她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会烂泥糊不上墙。
“姑母,我想亲自向表妹致歉。”凌策道。
凌氏顿了一下,道,“此事不是你的错,你去看看她也行,莫要道歉,否则她还以为自己有理了!”
“好。”凌策应了。
凌氏知道凌策去了肯定是要说一些致歉安慰的话,她怕影响崔凝判断是非对错,本意是不想让凌策去,可是再一想,若两人真是因此在心里落下疙瘩,日后真的成了亲,恐怕会不好,遂最终没有阻止。
凌策了院子就闻见浓浓的药味。
青心迎上来,“郎君。”
“我同姑母说过了,过来看看表妹。”凌策道。
既是夫人同意,青心便不敢拦着,“郎君请。”
凌策进了屋,走到床榻前一瞧,忍不住笑了出来。崔凝脸肿了一圈,胖胖的像只大包子,右侧脸颊青青紫紫,看起来像个大狸猫。
“你竟然还笑!”崔凝险些气的跳起来,“你是专程来嘲笑我的?”
“咳。”凌策清了清嗓子,认真给她施了一礼,“前日是我没看清楚,误把表妹踢伤了,还请多多包涵。”
“伪君子!你让我踢一脚,再包涵给我看看!”崔凝哼道。
凌策就知道她会蛮不讲理,决定今日非得好好给她分说分说,作为他的未婚妻,不能一直是这个样子,“我是不会半夜跑到女子闺房让人踢一脚,恐怕要教表妹失望了。”
“哼!”崔凝脸颊一热,自知理亏,只能别过脸去不看他。
她脸颊肿胀,凌策没看出来脸红,只以为她不服气,于是令屋里的侍婢退避,打算来一场深入的沟通,“表妹是打算一直如此顽劣?”
崔凝不语。
“我且问你,琴棋书画、礼仪德行、管家御人、女红,你学会了几样?”凌策问。
琴棋书画崔凝算是摆弄的不错,女红方面,勉强缝缝衣服袜子,礼仪德行嘛……就有待商榷了,御人管家又是什么玩意?她听都没听过!
凌策继续道,“你今年过完生日便满九岁,女子十六可嫁,你只有七年时间!别的且不说,单就御人管家这一样,便是学个二十年也不嫌多。”
“我承认自己有些浮躁了,我也不是要你一下子全都学会,但你总要认真一些吧?”
最起码得让他看得见希望啊!
凌策这几天已经零零碎碎的听说了关于崔凝许多事情,没一样是好的!作为清河崔氏家的姑娘,不成为天下贵女的表率就已经算是平庸了,崔凝呢,纯属是拖后腿。
“族里有很多好姑娘,你就不用担心自己将来缺媳妇,或者娶一个不好的。”崔凝实在不耐烦听他唠叨,可是想到神刀,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好声好气的道,“你只要给我看一眼宝刀,叫我做什么都行。”
她很相信机缘,忽然出现在身边的宝刀,说不定就是神刀。
第十三章
凌策有些闹不明白,这小姑娘为何对刀如此执着。
“这次出行带来不少护卫,故而不曾带刀。不过只要你能做到我说的那些,别说看一眼,便是送给你也无妨。”凌策心里盘算的很清楚,反正日后成亲,人和刀都是自己的,两全其美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崔凝立刻道,“其实我早就认识到错误了,那日宴上发生了一件小事,姐姐应对的极好,我却不行,那时候我就已经决心改正。”
这话真是发自肺腑,半句虚言也没有,当然她的本意是不要节外生枝,而不是为了成为让凌策满意的未婚妻。
“你能如此,再好不过了!”凌策也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我这就写信回去让家里把刀寄过来。”
崔凝睨着他,满是怀疑的道,“你真没带?”
“我骗你一个小姑娘做什么?”凌策皱眉道,“是茉儿同你说我收藏刀吧?”
想到这个,凌策也不免怀疑崔凝那日埋头在一摞刀剑书籍之中苦读,是为了讨好他。可他毕竟有几分看人的眼光,这姑娘脑子缺根弦,恐怕不大能够做出这种事情。
“你喜欢刀?”凌策问。
崔凝用力点头,“比命还喜欢。”
如果用命能换回师门,崔凝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去交换。她年纪尚小,尚不知惧怕生死,只是一门心思想着不能失去师父和师兄们。
凌策盯着她毅然的目光,心头微震。
他不知道崔凝在想些什么,只是看到她的目光,忽然想起自己从前在心底做出的决定。
凌策天性.爱玩,喜欢呼朋引伴**山水,然而当一个百年大族的重担压在身上,他也曾感觉到难以喘息,也曾试图挣扎摆脱,可是在渐渐懂事之后,终究慢慢放下渴望的一切。
“其实有时候我不太明白,一生郁郁,得到至高的荣耀是为了什么。”凌策揉了揉她的发,笑叹了一句,“也罢,你若是不能变成合适的样子,我便想办法让你自由吧。”
崔凝脑袋被他揉的很疼,可是听他笑着说出这句话,心里莫名有点难受,他看起来比二师兄小很多岁,却如行将就木的老者一般,没有一点属于少年的朝气。
凌策离开以后,崔凝又眯了一会儿,手摸摸自己的腰边,又摸了摸枕边,整个人登时清醒过来——玉佩不见了!
玉佩竟然不见了!
崔凝睁大眼睛,感觉喉咙里干干的,心脏已经蹦到嗓眼。
脑海里纷纷乱乱,她瘦小的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待到稍稍回过神,她飞快的穿上衣服冲出去。
“娘子!娘子!你去哪儿!”
青心和青禄焦急的追上来。
崔凝人小腿短,可是这时候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速度,如风如电一般跑到客院。
过了拱门之后,眼前一白,竟是结结实实的撞到了一个人。
“崔二娘子?”符远垂眸看着这个扑在自己怀里的小姑娘,感觉到她身上细微的颤抖,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背,“发生何事?”
这般语气,这般动作,让崔凝的情绪一下子决堤,伸手抱着他嗷嗷哭了起来,“我真笨,我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符远愣了愣,声音越发柔和,“你还是个孩子,自是有些事情做不好,不必放在心上,日后再好好做便是。”
崔凝紧紧抱着他,哭的几欲晕厥。
青心青禄看到这一幕被震住了,呆怔了好一会儿才急急上前去拉崔凝。
“娘子快别这样。”青心急的满头大汗,又不敢硬把她从符远身上扯下来。
“脸都哭花了,随我来洗洗。”符远也知道这种情况被太多人瞧见不好,遂牵着崔凝往凌策屋子里去。
崔凝的脸肿的越发厉害了,眼睛像核桃上面开了一条缝,脑袋晕乎乎的,走路直打晃。
符远蹲下来,背起她快步进了屋里。
一番简单的梳洗之后,崔凝浑浑噩噩的想睡,但她打起精神,问道,“表哥呢?”
“他去了,我正要过去,不如顺便替你转达一声?”符远瞧着前两日还请清秀秀的小女孩今日已经辨不清容貌,暗叹好险,若是长信没有及时收回力道,她早就一命呜呼了。
崔凝道,“我玉佩丢了,你帮我问问他可曾见着。”
符远心想,这姑娘可真不把他当外人,面上微微笑道,“好。”
崔凝本就受了伤,又大哭一场,困倦涌上来的时候根本无法阻挡,她这才说完话呢,就咕咚一声栽倒在席上,吓的青心青禄寒毛都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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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崔凝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身在佛堂了,躺在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那张床上。
可是玉佩已经不见了。
崔凝一咕噜爬起来,许是起的太急了,一时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扑到了冰冷的地上。
“凝娘子。”林氏进来,看见崔凝摔倒在地上,连忙放下手里药碗,上前扶起她。
崔凝见是老夫人身边的人,便唤了句,“林姑姑。”
林氏扶着她坐下,“娘子都伤成这样了,可得心疼自己。”
“我怎么在这儿?”如果崔凝没有记错的话,凌氏说是等她身上的伤养好才会送来佛堂思过。
林氏扯了薄被给她披上,言辞直白,“娘子抱着符郎君不撒手,被许多人看见了。”
纵使只有八岁,也得考虑凌策的感受。
崔凝要崩溃了,她在这里真是做什么错什么。
忽然之间,崔凝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在一次次证明她的无能。
她辜负了二师兄的信任!
林氏看见她绝望的目光,心底一跳,以为是自己话说的太刺人了,“凝娘子不必在意这些小事,您年纪尚小,算不得什么错。”
崔凝其实很聪明,在山上时,她虽然有些懒散,但是师父要求做的每一样事情,她用比别人少一半的时间就能轻松完成,书背的好、武功在同年纪的孩子中也是佼佼者,就连扫地都比别人要干净。可是如今的一切都狠狠挫伤了她的自信心。
林氏的话,不能起到丝毫安慰作用。
老夫人进来,看见崔凝这副模样,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这孩子刚刚醒来的时候还不曾有这般颓败之色,究竟是受了多大的打击才弄成这副样子!老夫人坐下,握住她的手,心疼道,“有什么难处和祖母说,不许一个人憋着。”
崔凝闻言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慢慢有了神采,声音里带了哭腔,“祖母,玉佩丢了。”
老夫人笑了起来,伸手摸摸她的发,“我当是什么事呢,你最近又不曾出门,丢也是丢在家里了,那玉佩是祖传之物,谁敢贪图?一会儿祖母便令人去寻。”
“对对,我怎么忘记了呢!”崔凝喜极而泣,眼泪止不住往外涌。
从小到大,崔凝很少掉眼泪,短短的八年人生里头,最灰暗的时候便是最近这段时间。
“瞧瞧我的乖孙女,像花猫似的。”老夫人掏出帕子,轻轻的帮她擦拭眼泪,“脸上还疼不疼?”
“不疼了。”崔凝抬起袖子抹了抹脸,笑容灿烂。
老夫人没有责怪她粗鲁的举动,反而安慰道,“你刚才的生无可恋的样子可把祖母吓着了,小小年纪,何至于如此?后头的人生还长着呢!人死如灯灭,万事皆休,人呀,只要还有一条命在,就什么都有可能。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所伏,一时的不好没什么大不了,以后你再遇上什么难事一定要记得祖母同你说的话。”
崔凝点头,“嗯。”
“我就知道,你是个豁达的孩子。”老夫人见她神情若拨云见日,心中十分满意。
“还是老夫人懂得大道理,劝得凝娘子眉开眼笑。”林氏端了药递过来,“娘子服药吧。”
崔凝接过药碗,试了温度刚好,便仰头一口气饮尽。
喝了药不久,又有些困意,她心中郁结已解,很快便睡的香甜。
老夫人这才离开。
凌氏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见老夫人出来,立即起身迎上来请安。
“坐吧。”老夫人道。
待老夫人落座后,凌氏才坐下,“母亲,凝儿可好?”
“好。”老夫人看着桐树上簌簌落下的花,手里拨着佛珠,缓缓道,“她心性坚毅豁达,是个颇有灵气的孩子,莫再用那些死规矩拘束她了。”
凌氏迟疑道,“可是我娘家那边……”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一切随缘吧。”老夫人顿了少顷,接着道,“换旁人吧,族里断不会送个担不起宗妇责任的女孩儿去做凌氏嫡长媳。”
凌氏道,“不瞒母亲,我也寻思让净儿嫁过去,可是万一被悔婚之后凝儿名声受损,匹配的大族怕是不肯娶的。”
“三岁看老,凝儿的性子不合适嫁入世家大族,我很喜欢她,便让她留在我身边吧。”老夫人道。
凌氏心中一喜,忙起身道谢,“多谢母亲!”
老夫人出身陈郡谢氏,待字闺中时便是有名的贵女,德才兼备,容貌出色,许多大族都争相聘娶。
山**上桂花初,王谢**满晋书。陈郡谢氏起于三国时期,东晋时期的当轴士族,与琅琊王氏并称“王谢”。而清河崔氏的起源也可追溯到三国时期,但其后的百年里都不算是顶尖贵族,是直到后来才慢慢崛起。与陈郡谢氏这样古老的士族相比,清河崔氏算是“新贵”。而尽管如今谢氏已经不如从前,但数百年的底蕴仍然不是任何新兴贵族可替代。
凌氏心里也想过请老夫人亲自教导崔凝,只可惜她久居于佛堂,不太管俗务,没想到崔凝竟是得了她的眼缘!
“她十五岁以前便留在佛堂里,平常你出门应酬可带她一并前去。”老夫人道。
“是,都听母亲的。”凌氏面上的喜悦掩藏不住,她也并不刻意掩藏,“就是劳烦母亲了。”
老夫人拨佛珠的动作停住,双手静静放在膝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整个人安静的像是院子里的一处景。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你回去吧。”
凌氏复又起身施礼,“媳妇告退。”
院子里的侍婢有序而安静的随着凌氏退出去。
老夫人望着满地的枯叶,似是自语又像是对身畔的林氏说话,“她遇上了好时候。”
林氏微微躬了身子,没有接话。
院子里一片寂静,时间仿如凝滞,直到崔凝醒来,走出屋子的时候仍旧看见这个画面。
“过来。”老夫人看见她,面上才有了一丝微笑。
崔凝望着老夫人,明明是鬓发苍白,满面皱纹,却让人觉得那样端庄美好。
“祖母。”崔凝蹭到老夫人身边撒娇,“我饿了。”
老夫人面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转头吩咐林氏,“林娘,去传饭吧。”
林氏应下,心里却觉得震惊,老夫人是个生活十分有规律的人,每天不到饭点绝对不会吃饭,近来却频频为崔凝破例,可见是真的打心底里喜欢这位娘子。
林氏不禁多看了崔凝一眼,合族优秀的娘子多了去,偏偏这位拖后腿的被老夫人瞧入眼了!
其实仔细想起来,也不算什么稀奇事,老夫人年轻的时候颇有些洒脱的大家气派,只是嫁入崔氏以后便与过往斩断,再不复从前了。
等传饭的时候,老夫人便与崔凝在院子里说话。
老夫人越看她目光灵动,心中越是喜欢,“告诉祖母,你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
崔凝想了想,“我说实话,祖母可不能嫌弃我。”
老夫人笑道,“合着你还想让我听假话不成?”
“我平日里多诵读道家典籍,最常抚琴下棋。”还有画符、炼丹,崔凝心里默默补充了一些,而后继续道,“其实我可喜欢听人吹唢呐了,可是……别人说听唢呐不利于养成清静平和的性情。”
“怪丫头。”老夫人手中拨着佛珠,眉宇间竟是透出几分顽皮的样子,“其实我也不爱诵佛。”
“啊?”崔凝长大嘴巴,半晌才反应过来,“祖母不怕佛祖怪罪?”
老夫人垂眸看了一眼佛珠,“我心中无佛,又如何在乎佛祖喜怒?我一个人在这院子里过的实在寂寞,找些事情做罢了,不论是佛家还是道家,但凡是有道理的话都便信。我读它们也不过是想求个心平气和。”
“祖母好像不开心。”崔凝从她平静的神情中能感觉出一丝的哀伤。
“不开心。族里那些个女孩儿,我是一个都瞧不上,她们也怕我,轻易不往这里来。”老夫人拍拍她的脑袋,“好在我有生之年还能在你身上找到一些慰藉。”
崔凝疑惑道,“姐姐们都很好,进退有度,知书达理,祖母为什么不喜欢?”
这个原因实在不好解释,陈郡谢氏煊赫于魏晋,他们留恋那般辉煌的阶段,亦以此为傲,因此虽历经岁月,但整个家族中难免还保留了一些魏晋士族的影子,这就使得他们与后来的一些新兴贵族相比多了一些洒脱不羁。老夫人出身于这样的家族,年轻时候又从名动一时,骨子里并不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
老夫人道,“进退有度、知书达理固然好,可若是每一个都差不多,看起来可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你想日后的路走的顺,就必须学会规矩,但祖母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本来的自己。”
崔凝不解,“本来的自己?学规矩不就是为了改变吗?”
“不。”老夫人认真道,“规矩如衣服,一般的规矩用来避体遮羞,你若学的精致、学的好,就彷如穿上了一件漂亮的衣裳,能为你增色不少,而你不能让自己变成一件华丽精致的衣裳。”
崔凝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一时没有完全理解,但是心里已经觉得好有道理!
“祖母的意思是,不学规矩就像光着身子出去跑?”
“对。”老夫人笑道,“你年纪小的时候光着身子,旁人看着只觉得你天真烂漫,待你大了再光着跑,你觉得旁人会怎样看?”
崔凝大窘,忙郑重道,“我日后定然好好学做衣服!”
老夫人知道她已经理解了,却继续道,“旁人的看法还是次要,你学规矩是为了自己。这世上有许多人已经变成了衣服,而你并没有,他们把你当做异类,你不想被那些衣服白白当做消遣的笑话,就得学会披上伪装,这是生存之道。祖母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那些简单的规矩定然是一学就会,只是我担心你会被衣服束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祖母放心吧,我一定可以穿了衣服见人,脱了衣服睡觉。”崔凝道。
话粗理不粗。
“你学会了呀,就会发现说话、做事其实都是很有意思的事儿,日后我慢慢与你说。”老夫人怕一下子塞过去太多东西,崔凝会觉得混乱,便不急于一时。
她摩挲着手里的佛珠,道,“世间纯真人寥寥,存得本心是寂寞。”
崔凝歪头想了想,没明白,但她知道这话只是老夫人的感慨,于是并未多问。
吃饭的时候,崔凝刻意注意了自己的举止。
老夫人瞧她做的生硬,便指点道,“你做这些规矩是使自己看起来更优雅更好看,同时不影响到其他人。一切以此为根本,就算与别人有些不一样也不碍事。”
人们天性里就愿意包容美好的事物,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餐桌上这些礼仪都是十分微小的事情,没有必要一举一动都拿着尺子比着来。
老夫人亲自示范,崔凝学的飞快。
她这种改变不同于凌氏教的那种刻板,而是自然而然的透出一种娴静优雅。
晚上。
崔凝就抱着枕头硬是要跟老夫人一起睡,老夫人很高兴。
崔凝就请教老夫人怎样才能睡的规矩,因为凌氏一直教她该如何睡觉,她却怎么都做不好。
“你愿意怎样睡就怎样睡。”老夫人没想到凌氏连这个都管,心中有些不快,“将来若是把夫君踢下床去,那也是他没用,合该睡地上。”
崔凝哈哈大笑,“在祖母这儿真好!”
“你就是图个自在吧!”老夫人拆穿她。
崔凝笑嘻嘻的抱住老夫人,“也自在,除了自在别的也好。”
凌氏虽然是崔凝的母亲,待她也十分尽心,可是崔凝总觉得两人之间隔了点什么,纵使她心里极度渴望母爱,算时间内也难以真正的亲近起来,而她在老夫人身上真真正正的感觉到了浓浓的亲情。
崔凝困了,迷迷糊糊中还不忘提醒,“祖母,莫忘了帮我寻玉佩。”
“好。”老夫人抚着她的背,眼中涩然。
一夜梦甜。
次日,崔凝醒来的时候,老夫人已经去做早课了。
她爬起来正要穿衣服下床,忽然看见枕边有一缕红穗,伸手拽了一下,竟是拽出一块玉佩来!
玉佩通体莹白,两条鱼头尾相连,呈太极之状,正是她原来的那一块!
崔凝大喜,抱着玉佩亲了又亲、蹭了又蹭,才珍之重之的紧紧系在衣带上。她想着,改日要寻个结实的绳子把它挂脖子上。
她穿好衣服,脚步轻盈的跑到了佛堂,见老夫人正在念经,便在她没有打扰,在一旁的蒲团上坐下静静等着。
这是她第二次来佛堂,屋子不大,收拾的很雅致,只是不知怎的,比旁的屋子要凉爽许多。她朝四周瞧了瞧,并没有发现冰盆之类的物件。
待老夫人念完经,祖孙一道去用早膳。
崔凝恨不得黏在老夫人身上,“祖母,您是如何找到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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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崔凝最想知道老夫人是在哪里找到的玉佩,她敢确定自己在被踢晕之前玉佩还在身上,有可能是摔倒的时候掉在了凌策屋里?
“你母亲找到之后送过来的。”老夫人道,“吃饭吧。”
崔凝现在很喜欢和老夫人学习礼仪规矩,因为她觉得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在佛堂里过了十来天,她像是一块渐渐被雕琢出来的璞玉,除了外在的礼仪之外,更是由内而外的透出一股子精气神,令她看上去与旁的女孩子不同。
这些天,崔凝伤势渐好,状态比刚刚来到崔家的时候好了许多倍。
这日,她如往常一样早起,扫了院子里的落叶,然后去佛堂里等老夫人一并用餐。
静坐的时候,她想起了许多事情,譬如老夫人刚刚开始骗她……
在佛堂这段日子,崔凝了解到族里的女孩子对老夫人十分敬畏,而老夫人对她们也很疏远,也许是没有人在身旁陪伴,老夫人觉得孤单,所以才会逗个小孙女玩儿。可是这些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崔凝疑惑惊惧的是,老夫人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失忆”一样!
试想,一个被罚到佛堂里思过的孙女,不可能不认识自己的祖母,老夫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点?
而当她胡说自己失忆,老夫人不但没有惊讶,反而很淡定的替她找了一个理由。也许是原来的崔凝确实高烧不退?才让老夫人以为烧坏了脑子?
而且崔凝得知,并不是族里所有女孩犯错的时候都会被罚到佛堂思过,他们都会去跪祠堂!
崔凝越想,越觉得害怕,望着老夫人的背影,鼻尖一下子冒了汗。
思来想去,她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老夫人早就看出她是个假冒的!可老夫人既然已经看出来了,还是对自己这么好,应当不会有什么坏心,多求求她,或许她不会拆穿自己?
老夫人做完早课,见崔凝一脸凝重的神游天外,心里起了作弄,屈指轻轻弹了她一眼。
崔凝嗷的一声跳起来,“祖母!我错啦!”
老夫人双手微拢,“错在哪儿了?”
崔凝这才回过神来,眼睛转了转,心脏扑通扑通的声音震动耳膜,脑中一直在无限循环:要问?不要问?要问?不要问?
“一惊一乍。”老夫人拉着她的手,“走吧。”
老夫人的手微凉,令她慢慢冷静下来。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老夫人没有拆穿她,那她大可不必自己跳出来承认。
心中略微定了定,崔凝反握住老夫人的手,“祖母,那屋里太凉了,夏天时候还好,冬天可怎么办?”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丫头知道心疼祖母了?不妨事,过几日便让林氏把过道的那个小门捂严实便暖和了。”
“为什么要在那里开个门呀,灌风。”崔凝看过那间屋子的结构,本来佛堂就处于院子最中央,连接了三道长廊,前后各开了一门,又在另外一条长廊的地方开了一个小侧门。
夏天的时候把那个侧门打开便有过堂风,十分凉爽,冬天若是还打开小侧门,就太过寒冷。可是依照屋子的结构,就算们没有小侧门也不至于热的慌。
吃过饭之后,老夫人便吩咐林氏带人去封了侧门,她则在院子里教崔凝调香。
如今贵妇们闲暇之余最喜爱品香,许多人都会简单调香,但真正精通的还是那些专攻香道技艺之人。老夫人擅长香道,年轻的时候还曾编纂过一本《幽亭香谱》,是如今学香道之人必读的一本书。
崔凝捧着那本由老夫人亲手书写的香谱,眼睛亮晶晶,“祖母真厉害!”
“这些只是娱己而已。”老夫人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寻不到知己便会异常寂寞,所以后来嫁人之后投在人际关系上面的时间极少,空闲的时间就多了起来,专门钻研一些她认为有趣的事情。
老夫人道,“除了这个,我还写了好些东西,都放在我屋里了,你若是喜欢都去寻来看看。”
崔凝简直迫不及待,直央求要看。
老夫人被她磨的没法子,只好将教调香的事情挪到明日上午,今日便纵着她,顺道同她说一些道理。老夫人很了解崔凝,专门给她硬生生的灌输一些道理,她不见得听得进去,反而是在合适的时机点拨几句,她则一点就透。
崔凝来过老夫人的房间不止一次,这一回却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见着什么都觉得不可思议。
老夫人屋里有两个大书架,约莫有几百本书,崔凝见过崔氏族学的大之后,这些数量着实没怎么看在眼里,可是现在知道里面有好多都是老夫人亲手抄的孤本或者是她亲自编篡的书,感觉就截然不同了!
“《政要针砭七略》……”崔凝翻了翻,里面是老夫人的字迹,“这也是祖母写的?”
老夫人略顿了一下,伸手接过来翻开来看了几眼,“我刚刚嫁过来的时候写的东西,如今都过时了。”
崔凝感觉到老夫人情绪有些低落,“我能看看吗?”
“这些书都留给你,可你要答应祖母,不可辜负祖母一生心血。”老夫人道。
崔凝没有急于答应,“怎样才不算辜负?”
她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万一老夫人让她去考女官振兴家族之类的,她可不能随便答应。
老夫人似乎看穿她一般,浅笑道,“你日后所做一切对得起你自己,便不算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好!”崔凝毕竟经历的事情还少,心中觉得此事简单的很。
崔凝翻看手里的书册,即使她并不知道当时朝廷有哪些弊端,但单看这本书便觉得其中许多话特别有道理。
老夫人仿佛很久都没有碰过这些书了,见崔凝看的津津有味,于是也随手抽出一本来翻阅。别人看这些书都觉得是知识,而对于她来说,每一本都是故事。
她的记性很好,甚至能及其书页上低落的一点墨迹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崔凝越看越觉得《政要针砭》里面的内容太过晦涩,实在看不懂,打算换一本。她一抬头掐看见老夫人垂眸看着一本书,面上是崔凝从没有见过的一种神情,仿佛很难过,又似乎很感慨。
过了很多年后,崔凝终于明白,那叫做苍凉。
“看不懂?”老夫人很快敛去了所有情绪,看向她。
“里面好多都不懂。”崔凝道。
“哪里不懂?”老夫人问。
这本《政要针砭》里面有很多引用、列举史料,若是没有通读过史书,没有丰富的阅读量,确实不容易看懂。
老夫人很有耐心的与崔凝解释其中的典故,像聊故事一样,教她一些道理。
崔凝很感慨,不论是知识渊博还才华、性情,老夫人的存在都颠覆了她对女人的理解。她有个犯上的想法,老夫人的才华恐怕比当今女皇陛下也不差什么。
崔凝八岁,已经有了明确的男女有别意识,只是在这之前她还没有把自己划入这个范畴,而在她印象里,所谓女人,就是山下镇子里那些,一生总结起来就是嫁人、生孩子、养孩子。
“我长大也要像祖母一样。”崔凝有了属于自己的理想。
“我的孙女定然会更好。”老夫人笑道。——————加更之前我打算捉捉虫,大家有发现的虫子,可以留言,多谢。
崔凝呆在佛堂里,发现很多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她可以从族学的大里借书!那里有规矩,一般人不能将书籍带走,而老夫人在这方面似乎有特权。
老夫人在佛堂里寸步不出,像是犯了错被幽禁,可是从特权这方面来说,似乎又不是。
崔凝没有多想,整日就泡在了书堆里,老夫人念经、抄经的时候,她就在老夫人的屋子里看借来的书,有时候也会看看书架上的书,日子过得简单而忙碌。
崔凝就像一块海绵,不断的吸收水分。她发现看的书越多,便越觉得自己知道的越少。
她一直在努力的了解大唐的一切,努力的寻找神刀踪迹,废寝忘食,片刻不愿停歇。
在读书方面,她也表现出了过人的天赋。没有人知道,在全族眼里这个拖后腿的小少女却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迅速成长。
是日。
看了一早上的书,崔凝头脑昏昏,抬头时愕然发现外面阳光刺眼。
她愣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对劲。平常她看书忘记时间,林氏都会过来喊她去与老夫人一道用早饭,今天却没有,而且看天色快到中午了,老夫人也不曾过来。
崔凝连忙合上书,快步往佛堂走过去。
院子里静悄悄,一个人都没有,远远就看见紧闭的佛堂门。
崔凝到门前,没有听见诵经和木鱼声,便敲门喊道,“祖母?”
无人应声,她便伸手推了推,门从里面栓上了。
“祖母?”
依旧无人应声。
崔凝坐在台阶上等了一小会,心里不住的打鼓,不会出事了吧?祖母这么大年纪……
想到这个,崔凝蹭的站起来,抬腿使劲踢门。
哐哐两声巨响,没有把门踢开,但是屋里依旧毫无动静,这让崔凝心里更加确信是出事了!
她顾不得腿脚发麻,使劲踹了十来下,咣当一声,佛堂的门豁然敞开,一阵风卷携着香火气扑面而来。
老夫人跪坐在蒲团上,一身烟灰色衣裙,素淡而不失精致,风掀起她的衣袂,她却毫无所觉。
“祖母?”崔凝走到老夫人的正对面,只见她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唇边有血迹渗出,神情却如往日一般祥和。
崔凝颤声道,“祖母,你醒醒。”
她伸手握住老夫人的手,一片冰冷,再不复昨日温暖。
过堂风吹的人连心底都发寒。
崔凝如被针刺了一般,突然收回手便往门外跑去,“来人!来人啊!”
院子外面有人听见了崔凝的呼叫声,有两个仆妇迎过来,“凝娘子。”
“快去请神医!祖母出事了!”崔凝急道。
那两个仆妇脸色一变,其中一人跑去请孙神医,另外一人则往族长那边奔去。
崔凝又返回佛堂内,坐在老夫人跟前一动不敢动。她大概能看出老夫人是中毒,之前师父曾经说过,移动中毒之人会让毒加速发作,所以她不敢随便动老夫人。
须臾,院子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族长和孙神医同时赶到。
“神医请。”族长道。
孙邵没有客套,径直进了佛堂,他一见老夫人的面色便觉事情不妙,手指再往她腕上一搭,心便沉了下去。
佛堂里一片静谧。
孙邵缓缓站起来,冲老夫人行了大礼,而后才与族长道,“老夫人已去了有两个多时辰了。”
崔凝耳中嗡嗡,二师兄葬身火海时的那种感觉又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让她难以承受。
族长见老夫人的模样,挥手让屋里的闲杂人等都退出去,“神医,谢氏这是中毒?”
“是。”孙邵十分敬重老夫人,便也知无不言,“歹人应是分两次下毒,昨晚老夫人便已然中毒,今早再加一些剂量便可致死。”
族长皱眉看了一眼崔凝,旋即又道,“还请神医莫向其他人透露此事。”
“这是自然。”孙邵知道族长这是准备暗中了结此事,若是谢氏知晓此事,必会令人前来质问,崔氏绝不能背上暗杀媳妇的名声。
很快凌氏、大房的人还有其他族老都已经赶到,在院子里等候。
族长沉吟片刻,出去道,“李氏、凌氏,你们二人身为媳妇,进来服侍婆母最后一回吧。”
院中所有人都是一惊,心里明白老夫人这是仙逝了!
族长在外头安排其他事情,留下族老们商议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家里谁会害弟妹?”一名族老道。
老夫人平素从不与人结仇,就算与谁有些不对付,也不至于要杀了她的地步。
族长道,“我方才过去不曾看见林氏,只有凝娘一个人在老夫人身边。无论如何,此事先不张扬,私底下查查吧……谢氏身子一向不大好……”
满屋子的人默不作声,他们心里明白,孙邵、凌氏、李氏还有崔凝都见过老夫人临终前的模样,再说谢家人前来吊唁的时候万一看见老夫人的样子,此事也瞒不住。
“咱们崔氏行的端做得正,此事不可瞒着亲家。”有族老站起来道,“那林氏是谢氏陪嫁过来的侍女,就算能瞒得住一时,可纸终归包不住火,谁能保证能瞒得住生生世世?早早的写信告之谢氏,请他们一并过来查,咱们族里若真是出了败类也应当担着!”
这位族老乃是上一任族长,今已耄耋之年,在族中德高望重,说话比现任族长还要管用的多。
“三叔说的是。”族长附和。
族长都表态了,其他人更是没有意见,随后他们便就写信的内容进行了商讨,最终决定由族长亲自执笔写一封信快马加鞭送至谢家。
再说凌氏等人,见着老夫人的样子,都是惊得厉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寻了早就裁好的寿衣帮老夫人换上。
不多时,伺候老夫人的林氏闻讯回来,一见老夫人的模样,登时晕厥过去。
林氏是老夫人带过来的陪嫁侍女,二十岁的时候由老夫人做媒嫁给了外院一名管事,生了两个儿子,之后又回到老夫人身边伺候,一直到现在,如今老夫人身边也就她这么一个亲信,旁的都是些粗使婢女,可见她与老夫人的感情不一般。
崔氏按着此事,一直都没有发丧,只将尸身保存好,等谢氏来人之后商议应该如何处理此事。
谢家收到信,先派了老夫人的亲弟弟日夜兼程赶到,前后只用了十来日。
天气渐凉,放棺材的屋子里又置了几十只冰盆。
崔凝身上已经换了薄薄的夹袄,便是如此,跪了一整天,嘴唇都冻得乌紫。她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老夫人死了,也终于明白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日在山上,她只见师兄们一个个倒下,温热的血溅落在她脸上,只看见二师兄在大火里冲她浅笑,听着他絮絮叨叨,转眼间她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些事情恍如隔世,就好像师兄们都还在,只要她找了神刀回去就能再见到他们。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死亡,就是昨天还与之说笑,还能感受到他们手上的温度,今日却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肉身,从此之后阴阳两隔,再说不上一句话。
待下葬之后,这个人就永远的消失了。
这一回,她没有晕过去,清晰的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痛慢慢将自己的心鲸吞蚕食,眼泪不受控制的不断涌出。
第十八章
“凝儿,去隔间休息一会儿吧。”凌氏劝道。
崔凝已经连续跪在屋里十几天,比她们这些长辈都尽心,凌氏很欣慰她如此孝顺,可是更加心疼。
“母亲,我没事。”崔凝声音嘶哑。
崔净和崔况也陪着跪了许多天,崔净红着眼睛也跟着劝,“妹妹,去吃点东西吧,你几番折腾,身体哪里受得住?祖母见你如此,在天之灵也不会放心。”
崔凝未动。
崔况道,“二姐愿意跪就让她跪吧。”
这时一个小厮进来,欠身道,“夫人,谢家舅老爷来了,族长请凝娘子过去说话。”
崔凝闻言起身。
凌氏爱怜的摸摸她的头,“去吧,莫怕,长辈们问什么认真答了便是。”
崔凝点头,随着小厮离开。
到了堂中,崔凝看了一圈,满屋子都是须发花白的老者,只有几个是中年男子。
首座上的族长五十岁左右,精神矍铄。
待崔凝站定以后,他便介绍客座首位的那名中年男子,“这是你舅老爷。”
崔凝看过去,略有些吃惊,老夫人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了,可是她的同胞弟弟好像只有三十岁出头的样子,是个颇为儒雅俊美的男子,眉宇之间与老夫人有几分相似。
“舅爷。”崔凝欠身施礼。
谢灏见崔凝满面悲戚又是一副倦容,心下便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语气比先时柔和不少,“不必多礼。”
族长见状心头略略一松,便开始问话,“凝娘,那日你第一个发现你祖母出事?”
“是。”崔凝答道。
“你细细说来。”
崔凝仔细想了想,“那日我在祖母屋里看书,一时忘记了时间,一气看到快晌午,后来林姑姑没有喊我吃早饭,心里有些奇怪,便出去找祖母。谁知道……谁知道……”
她原是理好了思绪开始叙述,可是说着说着,脑子里竟又是一团纷乱,全是老夫人的面容。
谢灏叹了口气,给了她一点时间稳稳心神,才又问,“你发现的时候可有什么奇怪的事情?”
崔凝吸了吸鼻子,“我觉得什么都很奇怪,林姑姑不知道去哪儿了,佛堂的门紧闭,是从里面栓上的,我心里怕祖母出事便将门踹开了。”
“胡扯!”族长脸色不太好看,“你一个小姑娘怎能将门踹开?”
那门又不是纸糊的,莫说一个小孩子,就是成年人也得费不少力气。
“你为何会担心祖母出事?”又有人问道。
“因为以前祖母做早课时我都在房里看书,待她做完早课,林姑姑便会来叫我一起吃饭,那日却到了晌午都没有动静。”崔凝感觉自己被怀疑似的,心头堵了一口气,“我去敲佛堂的门,门从里面拴上却没有人应声,祖母这么大年纪了,我岂能不担心!”
话是这么说,可一个小姑娘抬脚踹开了门,怎么都有些让人怀疑。
众人沉默。
谢灏再问,“你在看书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不寻常的声音?”
他不相信姐姐中毒之后没有求救,如果一切没有破绽,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姐姐是自杀。
崔凝摇头。
想到此事她就十分自责,如果不是那么沉迷看书,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去找祖母,那祖母是不是还有救?
谢灏紧绷的那根弦一下子断裂,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竟是抑不住哭了起来。
老夫人名璟,字成玉,年轻的时候名动一方,人称江左小谢,与谢家曾经的才女谢道韫齐名。那时候的谢成玉便如皓皓明月,百家来求。女子太过优秀难免挑剔了一些,就在二十岁那年,她嫁给了比自己小三岁的崔玄碧。
本以为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是婚后谢成玉渐渐孤僻起来,最后干脆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寸步不出。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姐姐嫁过来的时候是何等容华,持家育子,从不曾出过半分差错,而今竟落得这个结局!写信叫崔玄碧回来,我要当面问问他!”谢灏悲愤至极,连一声姐夫不愿叫了。
“舅老爷的意思是发丧?”族长问道。
“不发丧崔玄碧就不能回来看一眼结发妻子?!”谢灏虽猜测姐姐可能是自杀,但有一星半点的疑点,他都不能放过!
族长被噎了一下,“就依舅老爷之言,我即刻写信。”
崔玄碧如今是兵部尚书,已在长安安家。二十年前还没有当上兵部尚书的时候便与谢成玉分隔两地,只带着两个侍妾去了长安。彼时谢家曾写信来问,让谢成玉挡回去了。
事情商议清楚,族老安排谢灏去休息。
谢灏哪有心情休息,由于姐姐是中毒身亡,事情特殊,他一来都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便被崔氏族长请过去。
崔氏安排了住所,请谢灏先休息片刻,他到屋里匆匆安排一下便打算去看看姐姐。如今还没有闹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不好与崔氏撕破脸,可万一姐姐的确被他人所害,那谢家也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谢灏刚刚起身,便听见敲门声。
他打开门,第一眼没看见人。
“舅爷。”
谢灏闻声低头,瞧见一个小老头似的孩子,背着手正仰头看着他,一脸肃然的自我介绍,“舅爷,我是崔况。”
是崔玄碧的小孙子。
“况儿。”就算有深仇大恨也不能迁怒孩子,况且崔况身上也算是流着谢家的血,谢灏蹲下抱起崔况,“还记得舅爷?”
崔况别扭道,“舅爷,况儿已经是大人了,你这样抱着怪教人难为情。”
谢灏无奈道,“道郁怎生出你这么个老气横秋的儿子。”
“不过,舅爷若是这么做能好受点,那我情愿牺牲一点男人的尊严。”崔况抬手安慰似的拍拍谢灏的肩膀。
谢灏笑了笑,抱着他往正院走去,“走吧,跟舅爷去看看你祖母。”
老夫人生前居于佛堂,但是死后停棺却是放在了正院里。
崔家秘不发丧,但在崔家做客的凌策等人早就听到了动静。
除了凌策是崔家的亲戚,不好离开之外,魏潜和符远都是外人,这时候就不好在人家里叨扰了,可也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一早就问过凌氏之后,一并过来给老夫人磕个头,然后再告辞。
一行人正与谢灏遇上。
有小厮同凌策介绍了谢灏的身份,凌策恭敬施礼,“小子是凌家长房凌策,见过表舅爷,这两位是小子同窗长庚、长渊,与小子一并过来给老夫人磕个头。”
魏潜与符远施礼,“见过前辈。”
三人执礼甚恭,因为谢灏身上虽无功名,但是才华横溢,人称江左第一人,若不是场合不对,三人必要请教学问。
“不必多礼。”谢灏猜到三人身份,不禁多看了符远和魏潜几眼。
崔况真不愿意被人看见自己,先是把脸埋在谢灏肩上装鸵鸟,一会儿许是知道藏不住,只好强作一脸淡定的朝三人拱拱手,“表哥,长渊哥、长庚哥。”
“哪位是魏长渊?”谢灏问道。
魏潜被点名,先是一怔,旋即拱手道,“是小子。”
谢灏冲他点了一下头,又看向符远和凌策,“我听徐友提起过三位。”
他们三人都知道谢灏与徐洞达是忘年之交,两人只见过几次面便引为知己,常常书信往来,因此谢灏也算是他们的长辈了。
三人又施礼。
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便没有人多说什么。谢灏放下崔况,接过小厮递过来的香,敛衽肃然拜了灵柩。
凌策三人随之上香磕头。
谢灏站在一侧许久,才过去看棺中之人。
棺口尚未封,老夫人一张素面,鬓发花白。谢灏面色僵住,眼中满是震惊!
他有三年不曾见过姐姐了,说长也不长,他记忆中姐姐还是风韵犹存的模样,短短三年,怎么会让她衰老至此?
谢灏今年四十二,他与老夫人相差八岁,五十岁的女人也是个老妪了,然而大家族出来的女子大都颇懂得一些驻颜之术,谢成玉更是个中翘楚,如果她愿意,轻而易举便可让外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上五六岁。
“小郎君。”
谢灏循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林娘。”
林氏眼睛红肿,苍白的面色中透出灰败,“小郎君节哀。”
谢灏在家中是幼子,以前谢家仆人都称他为小郎君,如今他已经成家立业,儿子都好几个了,在谢家已经再无人唤这个称呼,如今乍一听来,便勾起了许多回忆。
“林娘,姐姐她这几年过的如何?”谢灏声音止不住有些发颤。
“族里都很照顾老夫人,儿女也都孝顺,只是老夫人心里郁结,开怀的时候少。”林氏哽咽,停顿了须臾,才又继续道,“奴婢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老夫人笑过了,只是近来有凝娘子陪伴,瞧着心情好了许多。”
谢灏心疼姐姐,同时听着林氏这话,心里便更怀疑姐姐的死因。
林氏叹道,“或许这般,老夫人才得解脱吧。”
谢灏很想再问问姐姐与崔玄碧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这里人多,他知道就算问了林氏也不会公然说出来。
这时候,谢灏心里满是愤怒,当初谁人不说江左小谢风华绝代?怎么生生就被折腾成这样?甚至就算避居佛堂仍旧还有人容不下她?!难道崔玄碧仍旧放不下当年之事?
谢灏拭了眼泪,回头深深看了老夫人一眼,仿佛要把她的模样刻进脑海里,而后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回到房里,谢灏立即令人请魏潜过来说话。
却说魏潜方才被谢灏特地询问,心中便已经猜到谢家对老夫人的死心存质疑,而又碍于两家情面无法报官,于是回屋收拾好东西之后便安坐等候,果然不多时便有小厮过来请。
到了谢灏那里,谢灏一言不发,竟先是给魏潜深深施了一礼。
魏潜侧身避开,又上前扶他,“前辈不可如此。”
“我是有求于你啊!”谢灏也不拐弯抹角,“我尝闻你有狄公之才,眼下之事,除了你之外再无合适人选,还请长渊帮我。”
符远的才名远在魏潜之上,魏潜知道自己在刑狱方面的才华远远胜于其他,因此谢灏在这样悲伤的时刻特别关注他,多半是因为老夫人之死有蹊跷。
魏潜道,“前辈但有差遣,晚辈定当全力以赴。”
撇开谢灏与老师的交情不谈,魏潜也很敬重他,这个忙岂能不帮?
两人都不是拐弯抹角之辈,既已达成意见,便落座仔细说个明白。
“我怀疑是崔玄碧暗害了姐姐,可是苦于没有证据。”谢灏咬牙切齿,“在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之前,我们多少得给崔氏一点面子。”
现在老夫人是不是被杀还难说,万一不是崔家杀了老夫人,就算官府最终查出来真相,崔氏保住清名,那谢氏不顾及崔氏脸面的事情也已经坐实了,这是要闹掰啊!
世家大族绝对是不容许自家人被欺负,可是这种情况下,还是留一线最好。
谢灏原本打算自己先查着,如果发现更多疑点,就索性撕破脸告官,“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你,这样就更有把握了。”
谢灏也不要求魏潜能够找出真凶,只要他能找到老夫人是他杀的证据,他就立刻去报官。
那么耀眼的闺女嫁到崔氏便逐渐黯淡就已经让谢家颇为不快,若再被残害,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哪怕崔氏现在是门阀世家第一姓,谢氏也丝毫不惧!
“前辈先说情况吧。”魏潜道。
谢灏把早上与崔氏族老们的谈话一句不落的转述给魏潜,包括崔凝说的那些话。
魏潜听罢,道,“我得看看案发之地,与崔二和林氏聊聊,最好能再看看老夫人遗体。”
“这不是问题,我并没有打算瞒着崔氏暗中查探。”谢灏道。
第二十章
其实谢灏内心深处还是相信崔氏不至于动手杀人,至少并非合族同谋,否则会做的如此明显,甚至还私下里告之谢氏。
“舅老爷,族长有请。”外面有人道。
谢灏心想来的正好,“长渊与我一并过去吧。”
“好。”魏潜道。
两人随着小厮一并到了崔氏族中的议事堂。
崔氏族长见谢灏竟然带了个外人过来,心中不快,面上却并未露出丝毫,毕竟就算谢氏不死,崔氏对她也颇为亏欠,“舅老爷带魏郎君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恰好我这贤侄也在,就喊了一道过来。”谢灏解释道,“族长有所不知,我这贤侄颇有能耐,徐友曾赞其有狄公之才,在京时协助官府破了几起悬案,为了清河崔氏的名声,我不打算请官府介入,就让长渊私底下查探,若无可疑之处便作罢。”
族老们听了都略略放下心来,觉得谢灏果然会做事。想到今早的发现,族长底气十足,便大方道,“多谢舅老爷体谅,魏郎君只管查,我们定当全力配合。”
“不知族长唤我前来是为何事?”谢灏问。
族长从桌上拿了一封信递给谢灏,“今日收拾佛堂的时候发现了谢氏的遗书。”
谢灏心中一颤,刹那间脑海里闪过了许多念头。
他接过书信看了看,上面一笔一划皆熟悉,确确实实是姐姐的笔迹,可是他仍然道,“这书信定是假的!”
“不是谢氏的字迹?”族长神色凝重,他们都曾见过谢氏的字,为防是有人刻意伪造,他们还专门找了谢氏以往抄写的书籍比对,不应该是假啊!
谢灏说不出话来,这书信中确实是姐姐的字迹,可是他对姐姐有绝对的信心!因为出嫁女自戕是一件特别不吉利的事情,不论是对婆家还是娘家的名声都极为不利,大家族都十分忌讳,所以就算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若不想与亲家为仇,均会私下了结,对外一律宣称暴毙。
谢成玉出身大家自是明白这些,多年夫妻感情不顺她都不曾自戕,为何突然做出这个举动?
“一封书信并不能代表什么。”魏潜开口打破僵局,“这封书信可能是别人伪造,也有可能确实是出自老夫人之手,不过老夫人上了年纪提前留下遗嘱也极有可能,或许凶手就是看准了这点才下手,以便造成自杀的假象。”
两大家族议事,在场的都是前辈,魏潜即便有一些想法也不应该随便开口,可他偏偏不是那样拘泥人情世故的人。
崔氏的族老们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老夫人一定是他杀,心里都有些恼他,但是碍于谢灏在场不好直接出言斥责。
对于魏潜来说,非正常情况下的死亡,他必然是先分析他杀的可能性,当排除一切他杀可能才会考虑是意外或自杀。他既然答应谢灏尽力,就肯定会尽力。
谢灏听了他的话,心里瞬间恢复冷静,“长渊说的也有可能,这种事情毕竟查清楚才好。各位以为呢?”
既然谢灏这样要求了,就说明心里是有怀疑,如果不查清楚,以后对崔氏肯定会心存疙瘩,若真是族人所为,好生请罪便是,崔氏也不怕担负这个责任,族长想到这些,便道,“舅老爷说的是,我还是先前的话,我们崔氏定当全力配合。”
接着,他又说了一些煽情的话,“谢氏嫁入咱们家便是咱家的人,再说她这三十年贤德温良,上孝顺公婆,下教养出的子女个个出色,若真是被歹人所害,我们绝不会姑息!”
“这便好。”谢灏再没有力气多说什么,只回了一句便要带魏潜去佛堂里看看。
族长令人领二人前去,并让一名族老和崔况一并前去,表示崔氏也积极查明此事。
崔氏已经将佛堂给封了,任何人不得进入。
族老拿钥匙打开门锁,请一行人进去。
院子里的桐花无人清扫,浅紫淡褐铺了厚厚一层,散发出微带腐败的香气。
魏潜问了佛堂所在,便先去了那里。
乍一进屋,便觉时光一滞,一切安静的仿佛从来都是如此。
屋里里有三个门,前、后、侧,都紧闭,魏潜转了一圈,发现侧门已经被封死。屋里的摆设很简洁,案上还算干净,佛祖慈眉善目,座前方了一串紫檀佛珠和香炉。佛珠乌紫油亮,一看便知道是经常拿在手里盘,香炉里面有些香灰,但没有香。
魏潜细细看了一圈之后,问崔氏族老,“前辈,不知是否可以看看别处?”
“随意。”族老道。
魏潜得寸进尺,“那是否可以见见崔二娘子和林娘子?”
族长刚刚放出话,族老怎好拒绝魏潜的请求,“老朽派人去叫她们过来。”
“多谢。”魏潜道。
得了准许,魏潜便围着佛堂看了一圈,之后又去老夫人屋里,随后又把每一个屋子都看了一圈,期间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他看出什么没有。
崔况一直很有责任感的跟在魏潜身边,魏潜盯着某处看的时候,他便也使劲看几眼。
早有侍婢来禀报,崔凝和林氏已经到了,可魏潜不急不忙,直到看遍整个佛堂才过去见二人。
“我想先见见崔二娘子,不忙见林氏。”魏潜道。
意思就是想将二人隔开问话?
族老会意,便将谈话的地方安排在了老夫人诵佛的地方,先叫了崔凝进来。
隔了小半个月,魏潜再见到崔凝,感觉像是变了一个人。崔凝正在抽条的时候,再加上她这些日越发瘦削,整个人像竹竿子一般,老夫人之死似乎对她打击很大,眼里已经不见天真懵懂,显得颇为幽深。
“请坐。”魏潜道。
他态度很是随意,便如那日喝茶时一般,崔凝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一点。
待她坐下,魏潜便道,“老夫人突然亡故,想必崔二娘子心里难受,若老夫人是为歹人所谋害,崔二娘子定会尽力配合抓住凶手吧?”
崔凝疑惑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那你就与我说说那日发现老夫人中毒时的情形,越详细越好。”
“是你在查此事?”崔凝问道。
魏潜颌首。
“你一定要抓住凶手!”
魏潜神情不动,“崔二娘子好像确定老夫人被人所害?”
“祖母一定是被人害死!”崔凝眼中酸涩刺痛,却再也流不出泪来,她喉头微哽,缓了缓才道,“在那之前的一天祖母还说要教我调香,还说在我身上找到慰藉,以后要好好教我。”
崔凝守灵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件事情,也是想了好几天才想明白,她坚信老夫人不是自杀。
魏潜感觉到小姑娘忽然爆发出的巨大悲痛,只好搜肠刮肚的想了几句自认为是安慰的话,“节哀吧。既然如此,你更应该仔细回想那天的情形,只有抓住凶手,替老夫人报仇,才能慰她老人家在天之灵。”
这句话,像是为崔凝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她一直沉浸在老夫人和师兄们已死的悲痛中,竟然没有想过为他们报仇!现要找到杀害老夫人的凶手,将来回到师门也一定上天入海也要抓住害死师兄们的恶徒,将他们碎尸万段!
崔凝枯死的心像是一下子被点燃了,烧起了熊熊的复仇之火。
魏潜见小姑娘有了精神气,顿时觉得自己安慰人还是蛮有一套,压根不晓得自己可能一手弄出一个偏激的复仇少女。
崔凝让自己静了静心,细细与魏潜说起那日发生的事情,从看书到发现不对,事无巨细的说与他听。
“我当时喊了没有人应声,也推不开门,于是在廊下坐了小半盏茶的时间。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就开始踹门。”
“你的意思是,当时门是从里面拴上?”魏潜向她确认。
崔凝肯定道,“是!我踹了两脚没踹开,心里就更着急了,所以就更用力,踹到我腿发麻,那门才开。”
“你在廊上等候的时候,心里想了何事?”
崔凝不了解问这个有什么用,但还是仔细说了,“当时想的很乱,比如,祖母平日念佛从来不爱关门,祖母要是出去的话不会不告诉我一声也不喊我吃早饭,所以她一定在里面,还有这么大声音她都不开门,肯定是出事了。”
一个正在慌乱的八岁小女孩短短时间能够想到这么多关键,算是思维相当敏捷了。魏潜对她不由得刮目相看。
“你继续说,尤其是从开门那一刹那,尽量详细。”
“门开之后,我还听见咣当一声,然后风很大,吹的我只能眯起眼睛,风里都是香火的味道,我看见祖母的衣裙被风吹起来……”崔凝声音渐渐低落,“我跑过去看见她面色苍白中泛着青黑,嘴角有血,喊她也没有反应,我去握她的手发现很凉,就连忙跑出院子求救。”
魏潜抓住了几个关键,却没有打断她的回忆。
“我撞见两个仆妇,叫他们去请孙神医,他们两个都跑开了,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我又返回佛堂守着祖母。我听说人中毒之后不能随便移动,否则会加速毒发,所以一动也不敢动,我想等孙神医来了,祖母一定会得救。等一会儿,孙神医和族长一起来了,可是孙神医看了之后说祖母已经去了两个时辰左右。”
崔凝说了那天能够记起来的所有事情。
魏潜问道,“你踹门进来的时候感觉风很大,那么进来之后屋里是什么样?你跑去求救返回之后,这屋里又有什么变化?”————————————————大家反映说更新的章节看不了,不知道是否与我捉虫修改有关系,这一章我暂时不捉虫,手机用户能看的到吗?麻烦反馈一下,如果是我捉虫的原因,我以后尽量不当天修改,如果不是,我会向编辑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