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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人驾到txt下载

    不知诸葛不离使了什么法子,赵盈盈有问必答,很快便将楼家的事情倒了个干净。

    原来柳聿是楼崇的继室,嫁入楼家时原配留下了三个孩子,最大的已经十多岁了。不过,原配去世后这三个孩子都由楼家老太太抚养,柳聿嫁过去只是担个继母的名头,几乎不与他们接触,且她在嫁过去的第一年就生下了楼仲。

    让崔凝比较在意的一点是,楼氏虽为鲜卑贵族,但早已不复荣华,族中其他嫡脉皆是穷困潦倒,就连楼崇的堂弟家里都穷的快揭不开锅了,可是柳聿却能过着奢华的生活。

    同宗同脉有富贵有贫贱,再正常不过,但崔凝深知对门阀士族来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不是纸上之言。

    譬如崔氏全族上上下下几万人,如今已经分成许多支,就算合在一起算,在朝为官的又能有多少?于他们来说,只要有一个出息便能带起一脉,哪怕不能全都荣华富贵,也绝不至于连隔房都穷困潦倒。

    因为通常情况下,他们会将阖族资源都堆在族中优秀子弟身上,等到这些人走上一定高度,获得权势金钱,便会将得到的资源再反哺回族中。如此良性循环,生生不息,才是门阀走向煊赫之道。

    就算如谢氏这般没落,至今亦是如此做法。楼氏昔日好歹也是鲜卑贵族,没落还没多少年,不至于就分崩离析、各自苟活了吧?

    崔凝将疑点暂且记在心里,看着昏睡的赵盈盈,有些担忧,“你给她下了药?”

    诸葛不离道,“大人放心,那茶确实是补药,不会损害身体,只是喝了之后会犯困,再加上一点小小催眠术便能让她知无不言。”

    崔凝惊讶道,“那用此法审问犯人岂不事半功倍?”

    “这个方法只能对意志薄弱或者心中没有防备的人起作用,并没有那么好用。”诸葛不离笑道,“我师父与二处监察佐令关系不错,他们应该也有类似的手段。”

    监察二处与诸葛赐关系匪浅,也正因如此,魏潜才会与他有所交集。

    崔平香站在门口,听着里头两人相谈甚欢,心中分外惆怅。

    她原来只是打算学着贴心一点,免得招人嫌,倒也没有多么迫切的想要讨主子的欢心,如今诸葛不离一来,顿时将情况上升到了另外一个层面上。她作为崔家的人,怎么能够输给魏家请的外援?!

    不行!丢不起这个人!

    崔平香下定决心,正要转身进门,忽见易君如抖着一身肉匆匆跑过来,“你家大人呢?”

    “在里面,我先通……”崔平香行了个礼,话还没说完便被易君如挤开。

    崔平香一把将那身手灵活的胖子拎回来,按在原地,“属下为大人通报!”

    “欸,我说你这……”

    崔平香也不理会他,兀自进门,留下易君如站在门口怀疑人生:现在的小娘子都能拎他像拎小鸡仔似的了?

    崔凝早就听见动静,见崔平香进来,示意自己知道了,便亲自迎到门口,“易大人。”

    “小崔大人!”易君如登时将方才的事抛之脑后,一脸兴奋的道,“宜安公主被人状告了。”

    “是陈智?”崔凝问。

    易君如震惊了,“消息传的这么快?!”

    崔凝上半天一直在忙着案子,哪里有闲工夫打听这些,之所以能猜到,不过是因着夜宴偶遇。

    端看陈智的所作所为,便知道他不是个肯吃亏的主。他从不肯委屈自己,又怎么可能任旁人给他委屈受?

    自陈智在长安出现,看似行事横冲直撞又怪诞不羁,却总是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他做出任何事,崔凝都不会觉得出乎意料。

    崔凝有些好奇,“我猜的,快说说怎么回事?”

    易君如想不出她是如何凭空猜测,却也懒得纠结,“方才他披发赤足在宫门口,洋洋洒洒一篇状告,闹着要触柱……”

    今日大朝会,回来述职的地方官员都要参加。陈智这样低品阶的官员自然没有办法面圣,但是为了圣上能够随时问话,他们也要一大早赶到那边等候传召。

    可以说,今天是满朝文武聚集最齐全的时候,陈智一闹,圣上想不知道都难。

    “他说宜安公主强掳施虐他弟弟,证据确凿。”易君如到现在仍觉得不可思议。

    事实上,当时圣上连同满朝文武听见这桩事,反应都与易君如差不多。

    陈智是谁?当初圣上亲自“盖章戳印”的丑人,纵然那是因为在谢飏、凌策衬托下才显得格外丑,这个评价多少有些水分,但即便除去水分,他也只是个中下的相貌。

    彼时所有人的心里都不约而同的想着一个问题——宜安公主是最近才瞎的吗?

    崔凝犹豫着替他解释道,“据说他弟弟生的很是俊俏。”

    易君如疑惑,“你又知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咳,这个我从前听陈先生说过。”

    “我想起来了,他候补的时候曾在悬山书院授课。”易君如听她这么一说,想起这二人从前是师生关系,顿时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他居然还有向女学生炫耀弟弟容貌的癖好?”

    这……

    崔凝总不能解释夜宴上偷偷帮助过陈智,心道,反正他的怪癖也不止这一桩,虱子多了不痒。

    为免易君如继续问,她只能转移话题,“状告结果如何?”

    易君如压低声音道,“还不知道,若是不出意外,宜安公主这回要栽跟头了。不过,想扳倒她却没那么容易。宜安公主这些年也没白折腾,她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掌握着许多人的财路,若是有人想把他们的钱袋子捅个窟窿,那怎么可能呢?”

    所以很多人都猜测,宜安公主最后八成也就是被申饬而已。

    易君如叹道,“他这样做也是无可奈何。若是不声不响的揭过去,小小县令如何顶得住宜安公主的报复。如此在圣上面前挑明,宜安公主不敢轻举妄动。”

    这样说也有道理,可崔凝觉得,以陈智的性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乐天居中,还是一如往常的清静。

    大堂内温暖如春。掌柜端着小胡床坐到火炉旁,盯着小厮往炉膛里头添碳,添一块,他便叹一声。

    小二抖着手问,“掌柜,您有心事?”

    “多好的银霜炭呐。”掌柜满眼惆怅,“白烧了。”

    乐天居已经两天没开张了,但是依着规矩,店内还需一切照旧,后厨每天准备的上好食材,就算是冬季也绝不留过夜,需要丢掉的东西大都便宜了伙计,掌柜每日也没少吃少拿,吃的时候眉开眼笑,吃完就开始叹气,若是乐天居倒闭,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魏潜名下不少产业,当初乐天居选掌柜时,所有管事都争破头。不为别的,乐天居的目标客人就是权贵,虽说不好伺候,但伺候好了自然好处多多。

    吴掌柜在这群人中以“会吃会玩会拍马屁”的“才能”脱颖而出,正摩拳擦掌的想要大干一场,却被兜头泼了盆冷水。

    魏潜对乐天居的要求是:要清静,生意出入持平即可。

    吴掌柜只好含泪推翻先前的计划,弄了个最费时费力的生意。乐天居里的一花一木、一杯一盘、一食一饮无不做到“精、奢、雅、奇”四个字,以至于客人进来平平常常喝茶吃个点心都要花上十几吊钱,若是放开点,那更是没个准数。

    东西好了自然不缺客人,乐天居贵到令人发指,仍然盈利,只是最近因迁都一事权贵们都忙乱得很,已经两日没无客上门了。

    吴掌柜看着自己小白萝卜似的手指,感慨道,“最近愁得我都清减许多。”

    “可不是嘛!”小二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咂了咂嘴,正想昧着良心夸上几句,余光却见门帘被挑开。

    屋内光线一晃,便见一名身着平素锦宽袖袍服的少年入了堂内。

    少年肤白如羊脂,一双桃花眼流转之间似多情含羞,竟让见识颇多的掌柜和小二都愣住了。

    “小二?”少年音如淙淙冷泉。

    小二这才回过神,连忙放下簸箕,一边用巾帕擦手,一边快步迎过去,“郎君喝茶还是用饭?”

    少年却问,“小崔大人今日可会回来?”

    吴掌柜心中警觉,立刻把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心说,莫非小崔大人特别招这类少年的喜欢?昨晚一个,今日又一个。

    小二道,“大人最近忙的很,不一定会来,郎君不妨留下姓名,小的让人转达?”

    少年摇头,“给我个雅间吧,我就在这里等她。”

    “郎君随我来。”小二一打眼就将少年的穿戴、举止过了一遍,应当是小富之家的郎君,于是心里便有数了。

    他们一直力求让上门的客人都能宾至如归,自然不会给一般人报上天价菜单,令人为难。

    少年发现价钱并不算离谱,果然放松了一些,点了一壶茶一盘点心。

    吴掌柜探头往上看,见小二下来,小声问,“没叫你去给小崔大人递口信?”

    “没有,想来没什么急事吧。”小二道。

    掌柜自语,“小崔大人早上才来过,小郎君来的可不是时候啊。”

    话音方落,只见一只修长的手撩帘子,先是一身官服的少女进门,接着亦是一身官服身量颀长的青年随后而入。

    “掌柜,你说的什么小郎君呀?”崔凝笑问。

    “娘子!郎君!”吴掌柜欣喜的迎过去,“方才来了个小郎君,说是要找娘子。”

    “人在何处?”魏潜问。

    吴掌柜小心瞟了自家郎君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可不知为何,总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就在二楼雅间。”

    吴掌柜在前面带路。

    崔凝见店内没有客人,拉住魏潜的手,牵着他一起向二楼走,疑惑道,“我在长安可没几个朋友,究竟是谁呢?”

    “不成体统。”魏潜看着两人握着的手淡淡说了一句,但没有松开。

    崔凝瞥了一眼吴掌柜的背影,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将人拉弯下腰,踮脚在他脸颊上飞快亲了一下,而后松开蹦到吴掌柜身后,回身冲他做了鬼脸。

    魏潜忍俊不禁。

    “小郎君,我家郎君与娘子回来了。”吴掌柜敲门。

    屋内有什么东西摔到地上,吴掌柜正要询问,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从里面推开,少年俊秀的脸乍然出现,面上带着微红,看起来腼腆又干净。

    吴掌柜见那张漂亮的桃花眼眸光微转,落到崔凝身上,仿佛带着万千心绪,欲语还休,心头一跳,忍不住回头,看见自家郎君脸上还带着尚未敛尽的笑容正走上来,连忙往旁边移了一步,挡住少年。

    魏潜看见他的动作,眉梢微扬。

    “我是陈愚。”少年道。

    崔凝眼睛微睁,“是你?!”

    这时魏潜已走到门口,他比吴掌柜高了大半个头,自是将一切尽收眼底,同时也猜到了少年的身份,“进去说。”

    “啊,好。”陈愚愣愣的侧身让两人进屋。

    魏潜知道吴掌柜在挡什么,也并不在意,因为他发现这少年生了一双好眼,看谁都像是含着似有若无的情意,稍微一笑更不得了,那汪清泓的涟漪像是要溢出来。

    三人落座,陈愚不安的挪了挪位置,“阿兄说你们今天肯定会来这里,叫我过来等着。”

    “他叫你来做什么?”崔凝心道陈智真是忙的很,早上在宫里打滚,还不忘安排弟弟。

    陈愚从怀里掏出两张纸,“这是阿兄要我当面交给小崔大人的东西。”

    崔凝接过来,打趣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真的小崔大人,万一是骗你呢?”

    “你、你……”陈愚着急解释,又像是害怕被骗,要努力说服自己,“阿兄画了你的样貌,我见你很像才没有多疑。”

    魏潜轻咳一声,“她说笑罢了,你不必多虑。”

    闻言,陈愚松了口气。

    少年心性单纯,干净的像琉璃,与他那兄长简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这是?!”崔凝展开两张纸,看了几眼立刻递给魏潜,“这是宜安公主府和别苑的构造图。”

    魏潜接过来,发现是精细复杂的构造图。

    不得不说,陈智的才智远不是科举成绩可以衡量,他只是在宜安公主府和城外别苑里草草溜了一圈,还是在那样紧张的情势之下,便能绘下这样细致结构图,若是能把脑子用在正经地方,必有一番大成就。

    两张纸上没有写多余的话,魏潜却在其中看出了种种疑点。



    当晚宜安公主府正在夜宴,守卫森严,陈智只去了前院几处地方,所以只有一部分图纸,但是别苑的地图相对完整。

    陈智在宜安公主府为躲避护卫不得不钻进宴厅底下,在其中发现了各种设计精妙的机关,也正是因为这些机关通道,他才成功避开那么耳目,成功从宴厅跑到花房。

    他发现这些机关有的是为了供暖,有的为了传音,大多都是为了享受,但有些地方像是有别的用途,只是条件所限,他没有办法仔细查探。

    陈智从崔凝手里拿到信物,想了办法偷偷出城,马不停蹄的赶往别苑营救陈愚。

    因着宜安公主府的机关引起了他的兴趣,所以便多花了点时间摸了一遍别苑。不曾想,一探之下竟然发现别苑之下疑似有大面积的密室。

    宜安公主需要善后夜宴之事,再加上深夜不可能派大批护卫出城,但庄子上本身就有大量守卫,一旦他们收到城中传出的消息,陈智恐怕就出不来了,所以他也只能草草看一圈。

    魏潜在查司言灵案时特地学过如何看图纸,发现了陈智在图上做特殊标记的地方疑似密室入口。

    陈愚见两人都神情凝重,小心翼翼地问道,“两位大人,不知我阿兄现在在何处?”

    陈智大闹朝会之事不是秘密,但普通人肯定无法及时得到消息,是以陈愚并不知道。

    他忧心忡忡的问,“他昨晚将我带回客栈之后交代了许多事情,然后说有事便离开了。捉我的那个人好像是什么公主,他是不是为我得罪人了?”

    陈愚是单纯,但并不蠢,也比任何人都了解兄长的秉性脾气,心里已隐约猜到他在谋划报复。

    崔凝一时没想好该不该与少年说晨间朝会上的事,只问道,“他除了让你送东西过来,还有没有交代什么?”

    “他……他让我……”陈愚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让我请您……请两位收留我一两天。”

    魏潜道,“后院还有几间客房,我让人收拾一下,你住在这里安心等着,令兄没事,最多两天便会来找你。”

    许是魏潜太令人产生信赖感,陈愚立刻便高兴起来,“那就好!多谢大人!”

    魏潜交代崔凝道,“阿况他们应该还没有用晚膳,你先带他们一起用膳,我先出去一趟。”

    崔凝问,“什么时候回来?”

    “一个时辰左右。”魏潜看了看天色,“用完晚膳可以先回监察司或者回家休息,不必等我。”

    这两天监察司一处和四处几乎都熬通宵,魏潜虽然心疼崔凝,但也知道她不愿意做被特殊照顾的那个。他是她上峰,若想特殊照顾一些,谁也不会出言指责,然而这种做法于政绩考评有害无益,他不会随意替她做决定。

    “好。”崔凝想也不想的便做出了选择,“我一会就回监察司。”

    魏潜点头,没再说什么,将两张图纸塞进怀里匆匆离开。

    崔凝让小二把晚膳送到后院,便带着陈愚去寻崔况和陈元。

    “前朝那会都是塞了毛发,远不如这个。您看,只要往里头吹气就能变成球,一脚能踢老远……”

    刚到门口便能听见云喜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砰砰砰”的声音,崔凝啧了一声,抬手敲敲门。

    屋里头一静,云喜声音由远及近,“是谁啊?”

    不怪他多问,若是乐天居的人,不会只敲门不说话。

    “呀!崔二娘子!”云喜打开门看见崔凝,笑容还未来得及完全绽开,便瞅见了她身后的美少年,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不禁替自家郎君忧心起来。

    崔凝兀自担忧,没有根本没有注意到云喜的表情。她方才事先同陈愚说过陈元外貌有异于常人,但事到临头,还是有些担心他会害怕,也担心他的反应会伤害陈元……

    然而再担忧也晚了。

    陈元听见云喜喊崔凝,立刻便跟着过来,“阿凝?”

    纵然事先有了心理准备,但当宛如从雪中幻化出来的精灵突然出现在眼前,陈愚仍然被惊了一下。

    然而在外人看来,便见他眼波微颤,“深情款款”的注视着陈元。

    云喜揉了揉眼,再看还是觉得他眉目含情,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小厮,脑子里顿时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故事,“咳……这……”

    “阿元,这是陈先生的弟弟陈愚。”崔凝道。

    她从前曾多次把陈智的事情当做趣闻讲给陈元听,他很喜欢陈智的性子,还说希望能有机会见见。

    崔况揣着手慢悠悠的走过来,仰头看着陈愚,震惊到表情崩坏,“陈伯达的弟弟?”

    崔凝笑道,“是啊。”



    陈元听过陈智的种种“事迹”,很喜欢他洒脱不羁的性格,在听到陈愚的名字之后更是眼睛一亮,“我们名字很相似,我叫陈元。”

    “那当真是有缘。”陈愚这时已平静下来,想到自己当着别人面失态,颇有些不好意思。

    云喜见着他们一个欣喜,一个害羞脸红,脑子里瞬间被各种废料塞满,两眼发懵的掐了一回大腿才回神。

    崔况勉强找回自己持重的表情,拱手道,“在下崔况。”

    “崔郎君。”陈愚回礼。

    “他是我弟弟,你唤阿况便是。”崔凝又指着云喜道,“这是云喜,如今阿元身边伺候的,你住在这里若是有什么事情就找他。”

    “陈郎君好。”云喜忙行了个礼。

    崔凝道,“都进屋坐吧,等会晚膳会直接送到这里来。”

    单纯之人容易交心,陈元与陈愚一见如故,才聊上几句便能推心置腹了。

    至于崔况,崔凝一直觉得他小小年纪心眼便多的像筛子一样,又一贯装着老成持重,应该不会与两人聊的来,没想到他反而十分积极参与话题,甚至在发现陈愚极擅书画时,开始虚心请教。

    回想一下,崔凝便发现崔况的口味一直很专一,他主动去交的朋友,无一不是在某方面极为突出,但心性单纯善良的人。

    当初在清河,魏潜、符远、凌策三人,初见之时崔凝觉得符远最温和可亲,凌策也开朗健谈,可崔况就更喜欢冷漠寡言魏潜。直到如今,他有困惑的时候会写信给魏潜,却从不会找符远和凌策,更不会主动写信给谢飏。

    崔凝摸了摸下巴,现在看来,他看人很准嘛……那么,符远到底哪里不招他待见呢?

    “你这是什么眼神?”崔况走到她身边坐下,揣起手歪头打量她,一副要长谈的架势,“说罢,究竟有何疑惑?”

    崔凝见那二人在书桌旁专心绘星图,便小声道,“你整天瞧不上这个瞧不上那个,我还以为会不喜欢和他们处。”

    崔况一脸莫名其妙,“他们二人身上都有我可以学习的长处,又品性极佳,我为何要瞧不上?”

    崔凝问,“那符大哥也极有才华,你为何不喜与他来往?”

    “他啊……”崔况想了想,“我不知道,他给我的感觉与谢表哥很像,但又有一些不一样,总之是我不太喜欢的感觉。”

    崔凝一惊,“你觉得他品行不佳?”

    崔况睨了她一眼,十分敏锐的抓到了重点,“他?我不喜欢与谢表哥和符长庚相处,又没有说明原因,你却独问一个,还自己想到‘品行’上去,难道……谢表哥被你抓住狐狸尾巴啦?”

    崔况凑近,“快与我说说。”

    “嘶——”崔凝倒抽一口气,心觉得与他聊天实在太难了,稍不留意便要被掏个干净。

    现在只是怀疑谢飏参幕后涉案数起,根本没有实证,崔凝自不会拿这个当趣事与人说道。

    “行吧,爱说不说。”崔况见她面露难色,也不追问,只道,“我就觉得谢表哥不能是什么风光霁月的君子。”

    崔凝又是一惊,“这……你为何会这样想?他没有做什么龌龊之事吧?”

    崔况换了个更随意的姿势,啧道,“没有啊,算是我的推测加感觉吧。”

    崔凝洗耳恭听。

    “我打听过谢表哥的经历,易地而处,我是没法德厚流光、高情远致,然我读过他编纂著作的所有书,发现无论是书还是他本人,都干净高尚的像是没有丝毫阴影。”

    初见谢飏的时候,崔凝便觉得他煌煌如曜日,耀眼如神祗,浑然不似凡间之人,完美的令人不敢生出一丝亵渎之心。那时她没有想过究竟是怎样的环境才能造就如此人物,后来才知晓,原来他身世如此坎坷。

    且不说幼年经历满门惨死,就是后来一直在谢家二房的操控与压迫之下苦苦求生,都是寻常人难以体会的艰辛。

    在那样的环境里居然没有长歪,甚至还长成了惊才艳绝的人物,委实令人难以想象。

    崔凝道,“极阴之地必生极阳之物,许是这个道理呢?”

    “人心复杂与物不同。祖父曾说,人越缺少什么、越想得到什么便会越喜欢展示炫耀什么。我深以为然。”崔况很是深沉的道。

    “你说的……有道理。”崔凝盯着他老气横秋的模样若有所思。

    崔况登时炸毛,“你看着我是什么意思!告诉你,我表里如一!”

    崔凝摊手,“我又没说什么。”

    “你的脸说了。”崔况怒道。

    陈元听见崔况愤怒的声音,抬头看过来,“你们在聊什么?”

    “哈哈没事。”崔凝起身,隐约看见图上星空,“你们这是在绘星图?”

    陈愚恰巧收笔,陈元欢喜道,“阿凝、阿况快来看看!”

    二人起身走到书案旁,只见画面下方流星透疏木,星辰碎光,往上便是浩瀚夜空,走月逆行云,短短时间,笔法之精妙竟是画出了动态,令人误觉风吹云动、草木轻摇、流光闪烁。

    “真是妙极!”崔况抚掌赞叹,凑过去细细观赏。

    陈愚道,“你们可瞧出不同之处?”

    “是星空?”崔凝仔细看过,发现上面能找到平时熟悉的星群。

    陈愚有些激动,“正是,这是我与阿元联手绘成,星空是阿元近日的观星图。首次尝试有些潦草,我们商量明日开始绘一幅全天星图。”

    崔况立刻附和,“好想法,正巧我最近闲着,可以过来帮忙,你们若是缺什么便与我说,我那里东西齐全。”

    崔凝盯着这幅图的星空,总觉得画面似曾相识,沉吟道,“你们可听说过步天聿?”

    “步天聿?”陈愚愣了一下,笑道,“你说的是一支笔,又名浩辉聿?”

    崔凝只是随口一问,不想他竟然知道,不禁大喜,“你知道?!”

    自从在柳欢手中见到此物,她问过不少人,看着明明是件奇宝,却没有一个知道,让她觉得十分不解。

    陈愚道,“其实真正的浩辉聿早就失传了,步天聿只是根据文献描述仿制之物。”

    “你怎么知道这些?”崔凝追问。



    “说来惭愧。我家祖上也是大族,前朝败落之后一直没能缓过来,经常要靠变卖祖产维持生活,几代下来就只剩下藏书了。”

    大家族若还有复起之心,败落之后最先变卖的会是金银器具,其次是屋舍田产,若非到山穷水尽绝不会卖藏书。

    说起这陈家人,还真不止陈智一个“奇葩”。说他们家人才凋零吧,那也不是,只是这么多年陈家尽出一些不大能振兴家族的人才。譬如陈智的曾祖父极擅棋道,曾是大唐国手,一般来说在哪一行走到巅峰,一般都不会缺钱财,但偏偏人家不是一般人。他醉心棋道,饭可以不吃、钱也不想赚,满脑子都是下棋下棋。

    不事生产也就罢了,连旁人上门送钱求出棋谱,他都懒得理会,脾气古怪到连朋友都没有几个,可以说除了一手棋艺之外,其他方面就是个废物。

    再说陈愚擅书画,如今这世道,酒香也怕巷子深,若不能好生运作,这门手艺别说糊口了,那是往里面贴钱的爱好,有些上等颜料、纸张都是天价。

    陈愚小小年纪书画一绝,可为人白纸一张,孩子都已经被逼的自己学做颜料了,现在以卖颜料为生,你说可笑不可笑。

    若说指望父兄?他那兄长自己都是一身才华,性子却不着调的人,还不如自己卖颜料!

    反正就因为这些“奇葩”,陈家能卖的都已经卖了,一家人守着无处安放的才华、丰富藏书却过着贫寒的日子,直到陈智曾祖父缠绵病榻,不得已变卖了一批字画和两本古籍。

    其中一本秦时的古籍中就记载了浩辉聿。

    那时候陈愚尚未出生,他会知道这件事,要得益于这家子有个写文章记事的习惯。

    陈愚酷爱书画,但偏偏家中珍藏已所剩无几,只能从先辈们的文章描述中增长见识。

    他曾读到祖父一篇文章,大致内容说的是:近来家父重病不起,家中已无余财,恰有一商人不知从何处得知家中藏有一卷秦时观星术的古籍,特意上门重金求购……

    总之,就是写了那商人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又如何挣扎犹豫,最终选择了卖出这本古籍,望先祖们能够谅解云云。

    而文章中也详细写明了那名商人说服他的原因。

    “那商人喜爱各种奇珍异宝,听闻秦时有浩辉聿,笔杆中纳全天星图,夜间若有光透过笔杆,便可撒下满室星辉。只是浩辉聿早已折损,实为可惜,他愿用毕生精力和钱财去复原此珍宝,所以我家那本记录了浩辉聿的古籍于复原宝物来说尤为重要。”

    崔凝听罢,不知道说点什么好,那人要买浩辉聿的资料,与古籍有什么关系?让他付钱抄录不就行了?还真就听了这一番哄骗搭上一本古物……

    总而言之,这一家子各种骚操作令人想数落几句都不知从何处下嘴。

    崔凝叹了口气,“那令祖文章里可曾记载商人的身份?”

    陈愚道,“只说是一位姓苏的长安商人。”

    好在这帮人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还记录了细节,从古籍卖出至今最多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应该能够查到一些线索。

    不过,长安姓苏的商人何其多?若是仅凭这点信息去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不过崔凝并不打算放弃,因为那步天聿看起来就不是普通商人花几年功夫就能随便造出来的东西,能有这样的人力财力,必是巨贾。

    这种东西,应当不会短时间内频繁转手,顺着这条线,说不定真能摸出点东西来!

    关于步天聿的来历,监察司可以审问柳欢,但他若坚持不说或者撒谎,监察司也没有办法强行审问。一来步天聿与案情并没有直接关系,二来也没有柳欢涉案的证据,最多就是给他治个贿赂官员的罪名。

    晚饭过后。

    崔凝想到今日来乐天居的目的,便请陈元到书房说话。

    陈元今日又认识了一名性情相投的朋友,精神很好,“阿凝喊我过来,可是有事?”

    崔凝问,“之前圣上召见,可曾与你说起‘太白经天’?”

    “嗯。”陈元想到崔凝之前的交代,有些不安,“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崔凝早就知道了,如果不是陈元展现了自己的价值,圣上不会突然改变主意,“我不会拦着你,只是……唉!罢了,我的担忧也早就说尽了,如今多说无益,你自己有数便好。”

    讲起来,她自己不也是在一条看不见方向的路上无怨无悔?如今陈元选择一条更危险的路,她感同身受,也没有立场阻止。

    “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你能否推算出太白经天的具体时间。”崔凝道。

    “前些天观星时测算出了大致时间,也就在这几日了。继续观测就可以计算出更精确的时间,只是这几日夜里总是乌云闭空,无法观测。”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如果按照我之前的测算,大概就在后天午时。”

    崔凝坐直身子,“你有几分把握?”

    陈元道,“八九分。西汉《五星占》有云‘五出,为日八岁,而复与营室晨出东方’,前人早就知道了太白经天的规律,不过我近来从历代天象记录中,似乎发现了更加精确的规律。”

    “此事,圣上已知情?”崔凝问。

    陈元低低应了一声,“嗯。”

    崔凝道,“听你的意思,懂天象的人都能推测出太白经天的日子?”

    陈元摇头,“先人关于太白经天的记录有时候会疏漏,测算局按照从前的规律来推算有时候也会出错,不过,总能有七分准头。”

    最近天气不好,总是阴云密布,连太阳都不是每天都能看见,更别说太白星了。所以现在朝野都在猜太白经天会不会出现。

    崔凝也很好奇,既然时日就在眼前,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了!

    崔凝问清楚后,便让崔况帮忙安排陈愚,匆匆赶回监察司去了。



    长安有名有姓的巨贾也就那么些人,崔凝从监察一处调出近几十年的巨贾名单,很快便从中找到两位姓苏的商人,一个叫苏裳,一个叫苏山海。

    苏姓商贾是在陈愚祖父手里买的古籍,当时陈愚的父亲都还是个孩子,那此人如果还在世,应当年纪很大了。

    从一处记载的资料上来看,苏裳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子,苏山海六十多了,显然后者更符合条件。可当初未必就是苏家家主亲自上门去买古籍,于是崔凝耐心仔细看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一处关于各大商贾的资料十分详细,这无疑为崔凝的查证提供了便利。

    令崔凝惊讶的是,苏裳居然是苏山海的养女,但两人早已反目成仇。

    当年,苏山海并非是苏家唯一的继承人,他野心勃勃、心狠手辣,暗中用各种手段扳倒了几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才成功接手苏家。

    传闻他十分痴情,正妻体弱多病无法生育,他却毫不在意,身边就连通房都没有一个,对妻子体贴呵护。他而立之年妻子去世,后来也没有再娶,终身只守着一人。这样痴情的郎君,是连话本传闻里都没有的。直到如今提起来,他还是长安城女子们梦想中的良人。

    三十岁之后,苏山海孑然一身,走南闯北跑生意,旅途中收养了五个孩子,苏裳是其中唯一的女孩,而苏裳的双胞胎哥哥,也是其中之一。

    若是一切真如传闻那般,苏山海倒还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痴情人,但监察一处的记录上明明白白的记着苏山海是天阉,根本无法生育,而他所谓体弱多病的妻子,也不是那么回事。

    苏山海的妻子出身书香门第,出生时早产,身子骨一直不大壮实,体弱是真的体弱,但因为家里养的精心,倒也不常生病,只是不如平常小娘子活泼健康,这才传出了身子骨不好的名声。

    那可怜的女子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正是因为知晓苏山海的秘密,才被囚禁、灭口。

    崔凝翻开附在记录册旁边的卷轴,里面记录了苏家一名婢女的供词。

    苏裳与苏山海翻脸的原因,更加匪夷所思。

    苏山海收养的几名孩童年纪相差很大,最大的“长子”在被收养之时居然已经十四岁了。时下十五六岁已经算成人,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收养这个年岁的孩子。

    苏山海一面消费亡妻,立个“卿既不在人间皆浮云”的痴情形象,一面背地里狎玩义子。

    四个男孩性子截然不同,结局亦不相同。

    那十四岁的少年已经什么都懂得了,被囚禁摧折,不堪受辱,短短数月便没了。剩下三个男孩,其中两个自幼被当娈宠养着,如今还在苏山海身边,与他的关系如夫妾一般。

    而苏裳的双胞胎哥哥,便是苏裳与苏山海反目成仇的根源。

    兄妹二人原本就姓苏,哥哥叫苏雪风,刚开始苏山海只是看中了他,因他坚持要与妹妹在一起,苏裳才被苏山海随手带回来。

    他们被苏山海收养时已经十岁了,一张脸生的精致绝伦,四肢修长,可以想见成年之后必是个玉树临风、俊朗非凡的男子。

    也正因如此,苏山海一直没有舍得碰他,并且花重金请名师栽培。苏雪风亦十分聪明,短短数年,已初见风采。

    苏雪风的聪明出乎苏山海的意料,他在被收养的第一年,也就是那名少年不堪受辱自戕之后,便已经知晓自己和妹妹是从火坑掉入了狼窝。

    他一直暗中培养势力,积攒钱财,面上却装作对苏山海十分孺慕,把他当做亲生父亲一般侍奉。就连苏山海都被他欺骗,以为他真的毫不知情。

    苏山海从没想过把他当做继承人来培养,所有的照顾,都不过是觉着年轻俊才摧折起来更刺激,更有趣味。

    随着苏雪风越来越耀眼,苏山海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露骨,容不得他再继续装糊涂。

    那年苏雪风和苏裳还差一个月到十七岁,彼时,已经装作刚刚察觉义父的龌龊心思,避着他有些时日了。

    当晚,苏雪风趁夜带妹妹上了逃往江南的船,一路被苏山海的人围追堵截,中途被围困时,苏雪风把信物交给了妹妹,孤身引开敌人,此后便杳无音信。

    后面便没有关于苏裳的记录了,崔凝飞快看完,翻开另外一份。

    苏裳接手了苏雪风暗中攒下的家业和势力,一边努力打拼,一边派人去寻找哥哥。

    苏山海知道他们的去向,江南对于苏裳来说并不安全,但她为了等苏雪风,毅然决然的坚守,可以说是从刀光剑影中活下来并成为一方巨贾的女人。

    甚至在五年前,她将部分生意迁到长安,直接与苏山海贴脸交锋。

    苏裳的半生比什么话本子都让人热血沸腾,同时也突然明白前些日魏潜突然产生的自我怀疑。

    世道如此,人命有贵贱,像苏山海那样的禽兽,残害了一个又一个,甚至在监察司都挂上了号,却还能活的好好的。

    对于满心正义的魏潜来说,现实让他迷惑,他所求的“正义”究竟是什么?

    崔凝合上书册,把纷乱的思绪抛开,开始分析究竟谁才是那个买陈家古籍的苏商。

    资料中记录,苏裳的生意一直都在江南、岭南、淮南,也许也涉及蜀中,但崔凝还是认为不可能是她。

    苏裳那个苏家是后来新起之秀,陈愚祖父在世时,她还不知道在哪儿。

    这几十年间,能有财力深入蜀中买古籍又复原浩辉聿的长安商贾,只有苏山海。

    当然,也不排除陈愚的祖父被人骗了,崔凝暂时排除这个选项,开始着手查苏山海。

    俗话说,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而是对手。

    崔凝眼瞅着天色还不算晚,给魏潜留了个口信,带上诸葛不离和崔平香去拜访苏裳。

    三人上了马车,诸葛不离听见崔凝报的地址,惊讶道,“娘子是去苏裳?我与她有个面子情,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呢?”

    “真的?!”崔凝搓搓手,“今日可真是颇多意外之喜。”

    诸葛不离看着她喜形于色的模样,目光柔和,“是啊,我十三岁便开始出诊了,刚开始没人请我,苏娘子起了个头,后来我才攒了几分名声。”

    崔平香抱紧自己的刀,仰头看着车顶,深深觉得自己除了一把力气可能真的没什么用。



    待至苏府门口,崔凝没有下车,直接让诸葛不离过去敲门。

    诸葛不离的名头在苏府还挺好用,三人马上便被请到门房里热茶招待,等了小半盏茶的功夫,有个侍女过来领她们去见人。

    侍女见崔凝穿着官服,轻声解释道,“我家娘子在暖阁,因诸葛姑娘是熟人,便想着随意一些,没想到还有位女大人……”

    侍女当然不敢指责崔凝,这是在解释并非故意怠慢。

    “无妨,是我冒昧来访,叨扰你家主人了。”崔凝本也不在乎这些礼节,再说即使是崔家,也不会像宜安公主那样财大气粗到处烧地龙,只有会暖阁、卧房这些地方会有,她自然也愿意呆在暖和的地方。

    侍女欠身,“大人言重。”

    方才在坐马车的时候,崔凝从诸葛不离那里大致了解了苏府的情况。

    苏裳没有嫁过人,却生了一对双胞胎兄妹,两个孩子已经十岁了。孩子是她亲生的,但没有人知晓生父是谁。

    侍女进暖阁传话,崔凝站在门口仰头打量。

    一路走过来,崔凝发现苏家占地面积并不大,但是修建的十分精巧,整体不是北方工工整整的布局,而是带有明显的江南风格。眼前这座暖阁雕梁画栋,共有上下两层,朝南的窗子都镶着透明琉璃。琉璃不算很纯净,只能隐约看见里面的人影,但是这样大而规整的一块,显然价值不菲。

    侍女很快返回,“诸位请。”

    一进屋,一股浓郁的乳香夹杂着花果香气扑面而来。

    崔凝瞧见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好奇的看过来,便冲他们笑了笑,这才看向主座。

    女子瞧上去只有二十的样子,着一身深兰色弹墨蝴蝶葡萄留仙裙,石榴红彩绣芙蓉花圆领衫,如云般墨发松松绾成慵懒的堕马髻,整个人犹如一株怒放的花儿,绰约多姿耀如春华。

    即使是事先知晓,崔凝也不敢相信她有三十了。

    “这位是……”苏裳起身,目露疑惑。

    崔凝拱手,“监察司崔世宁。”

    “原来是崔大人。”苏裳眉眼弯起,立即吩咐左右,“快看座。”

    两旁侍女飞快的整理好请三人入座。

    崔平香作为护卫,自然的跪坐到崔凝身后侧,可等她坐好,才发现诸葛不离是坐在客座上的,心里又是一阵自我怀疑,最终还是坚定了自己的位置。

    “大人入夜前来,想必是有要事?”苏裳问道。

    崔凝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停留一瞬,“事关苏山海,是否需要单独聊聊?”

    苏裳笑道,“满长安都知道我与他有仇,我的子女自然更加清楚。他们并非无知孩童,大人但说无妨。”

    说罢,只屏退了一些伺候茶水的婢女。

    崔凝也并无不可,“苏娘子可知晓苏山海年轻时是否去过蜀中?”

    “蜀中?”苏裳不知想到什么,怔愣了一下。

    她这些年与苏山海斗的你死我活,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对那人的一切自然了如指掌。

    苏裳垂眸思索,崔凝也不着急。商人逐利,不可能白白给人提供消息,旁人来问,未必能得到答案,但崔凝知道自己亲自登门,她一定会卖这个人情。

    倒不是崔凝觉得自己面子大,而是她背后不论是崔家还是监察司,都是苏裳平时无论如何都难以搭上的关系。

    苏山海身后的苏家在长安经营数代,关系盘根错节,苏裳再厉害,也很难在他手里讨到什么便宜。若是能与崔氏搭上关系,不论崔氏对她有没有实际上的帮助,哪怕是只得个面子情,她便可以利用这个关系拓展出无数条人脉。

    这对于在长安如履薄冰的苏裳来说,简直犹如天上掉馅饼。

    更何况,这还不是最吸引她的一点。

    苏雪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寻了十几年都没有结果,苏裳手下人脉势力固然不差,但哪里比得上监察司!

    短短一瞬,苏裳脑子里捋出了许多利弊,却并未急着回答,反而吩咐所有人退下,又向两个孩子道,“你们先去书房玩儿。”

    龙凤胎明明很好奇,却没有闹着留下,听话跟着侍女出了暖阁。

    “方才是我想岔了,监察司的大人来问话,想必事关紧要,岂能叫这许多人听了去。”苏裳要卖面子,就一定会做得既明显又妥帖,更重要的是,试探崔凝问起苏山海的原因。

    若是苏山海犯到监察司手里,她可太乐意送他一程了!手刃仇人固然痛快,可落井下石也同样舒坦。

    崔凝岂会不知她的意思?然而步天聿顶多只是个疑点,这根线后头能扯出个什么玩意,她也不知道,说不定扯着扯着就只是个线头,最后发现白忙活一场。

    “苏娘子不必紧张,只是问几个问题。”崔凝并不正面回应她的试探,接着之前的问题道,“苏娘子可否告诉我,苏山海年轻时可曾去过蜀中?”

    人家不接茬,苏裳也并不纠缠,爽快答道,“他在这二十年里不曾去过蜀中,之前有没有去过,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知晓他在那边有两桩生意。一个是布匹,还有一个是纸张。他们家独有一个用竹制纸的方子,那纸张洁白如玉,极有韧性,价格适中又不易损坏,销量一直很好。蜀中那边竹子又多质量又好,这桩生意便随着米粮生意一道被安置在了蜀中。”

    崔凝斟酌问道,“苏山海家中可有从蜀中买回来的古籍藏书?”

    “有。”苏裳情绪忽然变得低落,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那狗贼当年花了许多心思养我阿兄,家里藏书都任由他看,我有时候也会跟去。那狗贼曾向我阿兄炫耀过,书房里面有两本秦时古籍,是他在蜀中买回来,只花了百金,我好奇之下也翻了翻。”

    有些古籍价值连城,动辄都要千金,人家还不一定卖。

    崔凝抬手掩嘴轻咳,掩饰因为忍笑抽搐的嘴角。

    诸葛不离余光发现她的动作,自然地接了话,“不知是什么样的古籍?”

    苏裳道,“两本都是关于星象的书。”

    崔凝清了一下嗓子,“咳,苏山海可曾说过想要复原古籍中所记载的一件宝物?”



    苏裳立即明白了崔凝想要问的东西,“您是说浩辉聿?”

    “你知道?!”崔凝毫不掩饰激动。

    那她可是太知道了!

    苏山海成功复原浩辉聿的时候,苏裳兄妹还是他的义子义女。他没有亲生子嗣,也不注重传承,复原这等稀世珍宝,便想着如何充分发挥它的价值。

    他原本计划着走门路将浩辉聿献给圣上,后来又不知为何没有继续。

    “十年前苏山海拿着浩辉聿献给司言灵,求他卜一卦。他对我阿兄仍不死心,想用卦象算出阿兄所在。我得了消息,生怕他真算出结果会对阿兄不利,便动用了手里所有的眼线暗中监视他。”

    彼时,苏裳才二十岁,一个人艰难支撑苏雪风留下的产业,在苏山海的刻意打压之下,举步维艰。她虽带着一股狠劲,杀伐果断,手段强硬,很快在江南立足,但每到夜深人静心中仍惶然,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哥哥。

    苏山海去求卦的时候,她也抱着满心希望,每日在求神拜佛,希望司言灵真的能够算出兄长的情况。

    在那等珍宝面前,苏裳和苏山海都没有想到,司言灵居然果断拒绝了。

    “不过,他又走了别的门路。”苏裳想到一些事情,侧身朝扶手靠了靠,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满长安能与司言灵说上话的人不多,能与他成为朋友的更是只有一个。”

    左凛!

    崔凝眸色微变,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苏裳道,“当时他拿浩辉聿与左凛交易,请左凛帮忙求司言灵一卦。司言灵倒是给了左凛一个面子,亲自卜了卦。”

    苏裳很想花钱买通左凛,问问他卦象内容,但她当时情况太艰难了,人又在江南,根本不敢冒头。

    左凛并不是个常常收受贿赂的人,因为浩辉聿太过于神奇,这才肯松口帮这个忙,她若是突然去问此事,恐怕到时候左凛为防受贿一事泄露,反而会对她不利。

    出于种种原因,苏裳只能暗中安排人留意苏山海手下人的动向,也将左凛的这个把柄捏在手里,耐心的发展势力,等待自己实力变得足以在遭受意外时自保。

    足足等了三年,她才从左凛那里换取了消息,为此,她也付出了很大代价。

    当年司言灵那一卦,显示于南有一线生机。

    因这一丝希望,苏裳至今都还在寻找苏雪风的下落。她知道,如果兄长还活着却没有来找她,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事,她不想也不能放弃。

    苏裳道,“我知道浩辉聿曾在左凛手里,并且改名为步天聿,这么多年也不曾听说转手。我行商这么多年,消息灵通,又一直注意左凛,但凡他想脱手,我必然能得到消息。”

    左凛是司言灵案的元凶。

    当初司言灵一案并未公诸于世,然而左凛犯事儿落到了监察司手里这件事,满长安都知道,苏裳也隐约探听到一点内情,所以当她知道监察司在查浩辉聿,便将苏山海与左凛的关系说的明明白白,并且很是热心的主动为崔凝提供各种消息。

    “若是其他人得了浩辉聿,不会没有丝毫动静,所以我怀疑直到左凛死,浩辉聿都还在左家。”

    苏裳不是信口乱猜,她太了解那帮权贵了,他们平日有个什么稀罕的花花草草都要专门办个宴请人欣赏,更何况是浩辉聿?

    得了稀罕物却只能在被窝里偷偷欣赏,那岂不是很寂寞?

    至于左凛会偷偷藏着浩辉聿,一是因为不想司言灵知道自己利用他受贿,二是因为当时官职不高,若是露了财反而可能引来麻烦。

    “我知道了,多谢苏娘子。”崔凝道。

    司言灵案是崔凝还在典书处时跟着魏潜参与的案子,是她转到监察处升职的转折,可谓印象深刻。

    结案之后崔凝便没有再关注过左家,只知道在左凛出事后就败落了。

    “大人不必客气。”苏裳见她似乎问完了,想着拉近一下关系,“我命人准备些酒菜,不如咱们边吃边聊?”

    崔凝看过苏裳的经历,对她颇为欣赏,且见面之后觉得她颇为面善,倒也有心相交,但此刻手头事情有些多,只能婉拒,“我亦想与苏娘子把酒言欢,只是身有要事,实在不便,不如改日再聊。”

    苏裳能十七岁从“刀山火海”走出来,自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知晓崔凝对自己没有恶感,这话也并非推脱敷衍之言,于是露出爽快真诚的笑容,“那就等大人旬休时再约。倘若大人还有什么问题,随时来问,我必知无不言。”

    “那便先谢过苏娘子。”崔凝拱手起身告辞,“这就不打扰了。”

    苏裳起身欲相送。

    崔凝道,“苏娘子留步。”

    苏裳笑笑,并不硬贴上去,只唤了侍女来引她们出去,自己站在暖阁门口目送。

    “母亲。”

    苏裳侧首,看见一双儿女从小径上走过来。

    “母亲,刚才那是监察司的女大人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呢!”苏雪旋跑过来,抱着苏裳的手臂撒娇。

    苏裳摸摸她的脑袋,目光变得越发温柔,“你们可知晓清河崔氏?”

    苏雪归了然,“她就是兵部尚书崔大人的孙女。”

    “嗯。那是真正的天之骄女啊!”苏裳长叹一口气,旋即又笑道,“不过她与我见过所有贵女都不相同。”

    她一介商贾,手里又有许多绣坊、首饰这样的生意,少不了要伺候贵女。如今长安的贵女,不说尽数认识吧,总有四五成是打过交道的。

    崔凝骨子里有一种在贵女中很罕见的随性自在。

    苏裳带着他们回屋,询问道,“今日的课业完成了吗?”

    龙凤胎道,“完成了。”

    苏裳点头,从桌上拿起之前没有看完的账本。兄妹二人对视一眼,面上都露出些许紧张。

    苏裳很疼爱这一双儿女,却从不溺爱他们,两个孩子除了普通的课业之外,从六七岁就开始跟着她学习经商,今年更是让他们每人选一间商铺练手。

    龙凤胎很小的时候,苏裳就告诉他们如今的家财都是舅舅的,他们娘仨儿都是靠舅舅的家财生活,日后可以从中拿一些钱去做生意,赚多少都属于自己,但不能指望用舅舅的钱富贵一辈子,不管以后成家立业还是嫁妆,都要自己赚。

    好在两个孩子都极为聪明懂事。

    虽然苏裳暗中帮他们挡去一部分的阻碍,但小小年纪有本事御下,接手店铺数月,经营的有声有色,已殊为不易。



    苏裳看完账簿,夸赞训诫一番,便打发两人去休息,独自去了书房。

    她已很久不敢触碰过去,今日与崔凝一番对话,沉寂多年的记忆忽然都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时隔多年越发汹涌,几乎将心底的支柱冲毁。

    苏裳靠在圆腰胡椅上,拎着酒坛子仰头痛饮。

    模糊的视线落在墙上一幅字上,她起身,拎着酒坛走过去。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苏裳想起九岁那年冬天。

    她染了风寒,病情缠绵反复生生拖了大半个月,加上缺衣少食,早已奄奄一息。

    那天晚上,她醒来发现哥哥不在,不知怎的,突然有了力气挣扎着爬起来。推开门的一瞬间风雪骤然涌入,她眯着眼睛,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披着蓑衣在风雪夜里艰难走来。

    男孩看见她站在门口,顶着风雪跌跌撞撞地冲过来,“阿裳!”

    “阿兄。”苏裳倒在他带着凉意的怀里,“我怕是要不行了……”

    听说人死前会回光返照,她现在就觉得比之前好多了。

    “胡说!胡说!前日有个人想要收养我,他很有钱,能请很多很多名医!你一定会好起来。我知道他在哪里,马上就带你去!”苏雪风拿了薄被将人裹起来背到背上,咬牙往外走,“阿裳,你不要死好不好?阿兄只有你了……”

    “阿兄……”

    苏裳泪眼模糊,扶着墙哭的不能自已。

    多少年的梦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她再次推开门的时候变得高大起来。青年走到她面前,抖落满身风雪,露出俊朗的面容,笑着对她说,“阿裳,我回来了。”

    寻寻觅觅十三载,等一风雪夜归人。

    ……

    崔凝回到监察司,翻着手里的资料,脑海里闪过苏裳的眉眼,有些发怔。

    “在想什么?”

    崔凝猛然回过神,看向门边,才发现魏潜含笑站在那里。

    “我今晚无意间查到浩辉聿的消息,去见了苏裳。”崔凝停了一下,怕他不知道苏裳是谁,解释道,“一个女商贾。”

    魏潜嗯了一声,等她继续说。

    崔凝迟疑道,“之前满心惦记着浩辉聿,没有多想,现在想起来,苏娘子眉目间依稀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像谁。”

    魏潜在她对面坐下,伸手倒了杯茶慢慢饮着。

    “五哥?”崔凝发现他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有些出神,“我认识的人你几乎都认识,快帮我想想。”

    魏潜失笑,“我又没见过苏裳,如何知晓她生的何等模样?”

    “也对!”崔凝挠头,“是我着急了。”

    有时候觉得某些事情触到了某些记忆,答案若隐若现,总觉得呼之欲出,可偏偏就是想不起来,着实令人抓心挠肝。

    其实崔凝的经历很简单,除了师门就是清河,而后就是长安。她是个外热内冷的性子,平时看着欢实热情,实则能走进她心里的人极少,大多都是泛泛之交,能在她脑海里留个影子的人也并不多。

    魏潜有些不想提起她刻意压在心底的悲伤恐惧,但又怕忽略这时的灵光一闪,错过什么重要的线索,几番犹豫还是道,“是不是师门的人?”

    崔凝愣住。

    她凝眉思索须臾,突然跳起来,“二师兄!是二师兄!”

    魏潜原只是一提,闻言亦认真起来,“你确定?”

    “嗯!”崔凝越想越觉得是,开始不断的找佐证,“我不知道二师兄的年龄,但是估摸着岁数差不多,苏裳说苏山海很用心的养苏雪风,琴棋书画什么都很厉害,我二师兄也是!还有……还有她亲生的那对龙龙凤胎长得也不是特别相似!有没有可能苏雪风和苏裳也并非长得一模一样?我去找她问问!”

    崔凝说着便慌慌张张的起身要往外冲,却被魏潜一把拉住揽入怀中。

    “阿凝,不要着急。”魏潜手按着她的后脑勺,能感觉到怀里细微的颤抖的身子,顿时心脏揪紧,伸手轻抚她的脊背,“不要着急。”

    过了好半晌,崔凝才闷闷的嗯了一声。

    魏潜没有急着说话,感觉到她慢慢放松下来才放手,俯身看了一眼,发现她眼眶发红却没有哭,忍不住揉揉她的脑袋。

    “我从记事起二师兄就在我身边,我都快十五了,苏雪风却只失踪了十三年。”崔凝想到这些又有些泄气,“虽然也有可能是我不记得两岁之前的事,但他来师门之前还做过匪寨头子。”

    崔凝初见苏裳的时候只是觉得有些面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而已,二师兄秀拔天骨、清臞玉立,苏裳秾丽美艳、绰约多姿,她根本不会把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哪怕是现在想起来苏裳面容上那点熟悉感来自哪里,崔凝也不觉得二人很像,甚至有时候越想越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刚刚自己推翻推论,又马上找到了新的佐证,“可苏裳说,苏雪风一直在暗中培养势力,他的生意和势力都在江南一带,说不定匪寨也是他十七岁之前建的呢?

    这些事情,并不需要自己去猜,只要写封信问问大师兄和莫娘便知晓了,魏潜却没有提醒,任由她自己琢磨。

    崔凝并不是不懂这些道理,她只是需要发泄心中压抑的负面情绪。

    两人相对而坐。

    崔凝絮絮叨叨,魏潜耐心的听着,时不时认真应和。

    外面传来子时的打更声。

    她顿住,而后长长叹了口气,丧丧地道,“五哥,你饿不饿?”

    “嗯?”魏潜愣了一下,旋即莞尔,“走,去吃饭。”

    崔凝点头,蔫头蔫脑的跟在他身后。

    魏潜既心疼又觉得好笑,她把自己比作小狗真真没错,至少现在的模样在他眼里就像极了一只耳朵尾巴都垂下来的小狗。

    监察司里有厨房,会给值夜官员准备宵夜。

    这几天监察司十分忙碌,凡上职的几乎都在外头,值夜官员也早已用过饭。两人到时,只有厨子端着大碗蹲在门口呼噜噜的吸着面,瞧见他们连忙放下碗,“魏大人,小崔大人!”



    “下两碗面。”魏潜道。

    厨子道,“欸!今日正好有卤肉臊子!您二位先坐。”

    灶膛里火尚未灭,厨子手脚麻利的烧水下面。魏潜和崔凝刚刚坐下,他便先送了几样小菜过来。

    “五哥快先吃点垫垫。”崔凝想到他没用晚膳,一身要事还听自己唠叨到现在,不由有些懊恼和心疼,只能拣着看起来还算可口的醋菘菜夹到他碗里。

    魏潜笑着吃了,也给她夹了一块。

    崔凝嘎吱嘎吱咬着菜帮子,酸酸的味道一直蔓延到心底,“五哥,对不起。”

    “为何突然道歉?”房内不甚明亮的光线,显得他越发眉目深邃。

    崔凝觉得他是明知故问,不由讷讷了起来。

    “你没有错。你我是要相伴一生的人,你不必忽略自己的心情来照顾我。若是哪一日我伤心难过,你可会丢下我独自去用饭?”魏潜问。

    崔凝立刻道,“那当然不会!”

    “我亦不会。”魏潜笑笑,“你不必事事都以我为先,我说过,若是非要计较,那也是我亏欠你,所以你任何时候都不必觉得不安。”

    崔凝认真道,“五哥没有亏欠我。”

    “阿凝,如今我还年轻,我们之间差距的这点岁数尚不明显,等到五十岁、六十岁……”魏潜说到这里便停住了。

    将来他也会比她先走一步,独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

    魏潜一想到这些,便觉得自己亏欠她很多。以她的出身、相貌、性情,本可以寻一个年纪相当的少年结发,然后携手终老。

    “不会的,五哥!”崔凝听懂了他未尽之言,心中有些慌,抓住他的手急急道,“日后我会监督你好好吃饭,不能太拼命,一定长命百岁。”

    魏潜轻声答,“好。”

    崔凝这才眉开眼笑,“人生的早晚都是天注定,若往这上头想,那都是因为我生的晚了,才不能陪五哥一起走过少年时。”

    只是玩笑的话,却令他动容。或早或晚,总归是没有错过,这也是一种幸运吧,将来做了夫妻,彼此觉得亏欠对方,或许也不是件坏事。

    “面来咯!”厨子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进来。

    崔凝默默收回手。

    厨子没有注意到二人的动作,一边面放下,一边道,“两位大人慢用。”

    比脸还大的碗,里头白白的面条上面盖着红油卤肉臊子,旁边还卧着一个用猪油煎至金黄的荷包蛋。闻到浓郁的香气,崔凝肚子里突然咕噜一声。

    “嗤。”魏潜笑出声音。

    崔凝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手上却递了双筷子过去。

    魏潜含笑接过筷子,对她瞪的这一眼很是受用。

    从前女孩只是一味信任崇拜他,觉得他是个完人,因此相处起来格外顺从。若是他们一直这样相处下去也不是不行,可他总觉得不应该如此。

    魏潜一直清楚自己并不希望妻子的目光里只有仰望,然而没有哪一刻,让他如此清楚的意识到内心的期待有多么强烈。

    这种极其微小的改变让他欣喜不已,连吃腻的臊子面都比平时香了百倍。

    饭后。

    两人慢行遛食回监察四处。

    崔凝走着走着感觉有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抬头一看,发现居然又开始下雪了。

    “五哥,阿元说后天……”她想到已经过了子时,又改口,“不,明天。明天就会出现太白经天。你说若是一直都阴天,是不是就看不见了?”

    魏潜笑道,“傻话,又并非整个大唐都会是阴天,不过……”

    青玉枝案发现场很快被控制,目击者不算太多,这两日监察司也有意控制流言,消息应当不会传的太快。

    除非别处也有人推算出天象,并且时时关注。

    魏潜话锋一转,“不过从古至今,史书数次记载这一天象,每一次卜卦预言都不相同。”

    崔凝懂了,“也就是说……就算真的出现,那预言也未必准,说不定就是有人推测出会发生太白经天,然后利用天象弄出假的卜辞,嫁祸给东宫。”

    崔凝心中的忧虑不免又浮现,“所以圣上……”

    圣上是查了陈元的过往,再加上他与前一代司言灵相似的模样,很容易被人利用生事,这才将人囚禁在观星台,如今答应放他出来,只不过是用他重新卜这一卦的报酬。

    圣上的做法,是囚禁但也算是一种保护,如今陈元自己选择出来,那当真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

    魏潜明白她的忧虑,其实还有一点或许崔凝并不清楚。自从陛下登基以来,大力扶持佛教,上行下效,举国皆信佛,处处都是新建的佛寺,道家正统都已逐渐没落。

    袁天罡李淳风早已仙逝,如今道门青黄不接,很难寻出这般人物了,就算有一些高人也隐于山野,上头不喜,下面的人也不愿传出盛名。

    如今除了已被害的悬宿先生,陈元是已知方术士中最靠谱的一个。

    “罢了,人各有命。”崔凝叹了一声,又问,“五哥晚上出去查了何事?”

    魏潜道,“我分别查了青玉枝、宜安公主府和公主别苑的建造工匠。公主府原宅是工部修建,我拿到了图纸,但她曾私下改造过,可能会有很大变动。至于青玉枝和别苑的工匠,已经查到一些眉目,具体情况还要等等消息。”

    别苑与青玉枝的构造太像了。这种像,并非布局,而是指密室机关建造的方法。

    民间能工巧匠很多,但是能把机关巧妙融入整体布局的本事并不是很常见。

    “魏大人!”

    易君拿着几封信如匆匆而来,“河东道和于县来信!”

    魏潜接过信,疾步进屋,顾不得身上雪花,直接坐到灯下拆信。

    魏潜一开始主要是想调查三十年前“鬼土”一事,只是顺带查一查楼氏,没想到抓到柳鹑之后,发现楼家似乎牵涉极深,他先前派出去的人倒是没白费,如今也传来了消息。

    当年于县出现大片鬼土,地方官员觉得不祥,欲瞒下此事,百姓走投无路集结数千人上京状告,被府兵拦下,双方发生了激烈的持械互殴。

    事情闹得这么大,当地官员未能如愿瞒过,但他们在上报时做了手脚,隐瞒了事情的严重性。

    那场冲突中,死亡人数达上百人,其余百姓遭到暴力镇压,反抗者皆被捉去矿场以犯人身份做苦力,九死一生,有去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