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喜惊得后退半步,转瞬又急忙凑上来,瞳孔剧震,“郎君!!!您这是堪破天机啦?”
他素来脑子灵活,胆子也不小,在一瞬的惊骇之后,立刻便联想到了这些上面。
陈元眼里落下泪来,眸中针扎似的,疼得太阳穴直跳。
云喜见陈元闭上眼睛,白色羽睫颤动不停,浑身亦在微微颤抖,慌忙扶住他,把人往屋里带,心中七上八下,“是不是我刚刚跑过来惊扰到郎君窥天机,导致郎君被神力反噬了?这……我是真没有想到郎君竟有如此神通,不做法便能直接以双目窥天,都是我的错……”
“云喜……”陈元觉得脑子都要炸了。
云喜越想越觉得是这样,自责的快要哭出来,“昂?”
“我只是忘记戴黑纱了。”陈元道。
“嗝。”云喜眼泪被噎了回去,愣愣问道,“这是何意?”
眼中疼痛渐渐褪去,眯着眼睛从一片模糊中隐约瞧见云喜像只呆呆的傻狍子。
这小厮一张嘴叭叭不停,一个人赛过一支蹴鞠队热闹,陈元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反应,不禁笑着解释,“我不能见阳光,若是晴天出去不遮住眼睛和皮肤,便会被灼伤,今日虽不见太阳,但我方才直视天光太久才会双目刺痛。”
“是这样啊!”云喜缓过劲,脸上表情又丰富起来,一时间庆幸、担忧、焦急、怜惜一股脑的跑出来,“那现在怎么办呢?”
陈元从没见过哪个人能将诸多情绪同一时间如实“写”在脸上,不用去琢磨,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想些什么。
昨日陈元有些好奇云喜这样招人喜欢的小厮为何会被魏大人嫌弃,便问了几句。
云喜对此很是纠结:郎君嫌我话多闹腾,后来我都不说话了,郎君还是嫌我话多闹腾。
陈元也知道,大户人家若想替换小厮根本不需要理由,他想不通魏潜为何会那么说,现在却懂了——假如一个人能把所有话都写在脸上,那张不张嘴大概也没什么区别。
“莫担心,帮我拧个热帕子敷一会就好。”陈元声音轻缓。
云喜身上有红尘的热闹,有人间烟火,他很喜欢,魏大人不是个喜欢孤寂的人,应该也不会真的厌烦。
“欸!”
云喜一溜烟跑出去,眨眼间便端着一盆热水回来,扶着陈元躺在榻上,拧了帕子轻轻沾了沾他的眼睛,“郎君,这么热行吗?”
陈元道,“嗯。”
过了片刻,云喜取下帕子准备再换几次。
“可以了。”陈元睁开眼睛,眼里血红尚未褪尽,还有些刺刺的感觉,但已经不那么疼了。
云喜按着心口,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
陈元莞尔,“云喜,你可真有趣。”
这要是旁人,云喜还得想着这话怕不是讽刺他呢吧,但陈元纯粹直接,不会阴阳怪气。
云喜挠挠头,“郎君也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
像雪一样,纯白干净轻柔,看似清冷,内心却出乎意料的温柔和善。
云喜帮他擦拭脸上水迹,“郎君为何一大早跑到院子里看天?”
陈元眯着眼睛答道,“看天象。”
云喜不解道,“观星吗?可观星不应该夜里看吗?”
陈元摇头,“太白经天,自然是要白日才能看见,不过长安恐怕难以观此天象了。”
外面大雪纷飞,阴云压城,不透一丝日光,连太阳一点影子都看不见。
陈元起身走到案旁取了挂盘,从袖中摸出三枚钱,跪坐在案前闭眸合掌。
云喜见过占卜,知道这是要起卦,便也不敢提用早膳之事,悄悄出门吩咐院儿里的人暂时都不要过来惊扰。
陈元合掌摇晃,掷入卦盘之中,而后慢慢推着卦象。
如此反复六次。
云喜出去小半个时辰,回来发现他盯着卦盘,一双泛着淡粉的眼眸涌动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静了许久,云喜见他笑了,总算松了口气,“郎君卜什么呢?”
云喜觉得奇怪,他自认深谙察言观色,而陈元分明是个简单的人,他却无法看懂那个笑中所含的情绪。
陈元一个一个捡起钱,“云喜,我想吃你昨天说的梅花糕了。”
“欸!我昨日便交代厨房做了,我这就叫他们送来。”云喜道。
陈元道,“你去取吧,我要去监察司,顺便带给阿凝和魏大人。”
云喜应了一声,匆匆跑出去安排出门,一刻之后才拎着食盒匆匆返回。
陈元已经自己换好衣服,眼上覆了黑纱。云喜气儿还没喘匀,又转头跟着他出门上了马车。
“郎君为何这样急?”云喜把食盒放在小几上,替他把大氅去了,“您若是有急事,让人去传话便是,这样大雪天儿怎好亲自跑一趟?”
陈元露出一抹笑,唇红齿白,煞是好看,“就是想阿凝了。”
云喜笑僵在脸上,在席上不安的挪了挪屁股,“这个事儿吧……郎君,崔二娘子已经有未婚夫了,您知道吧?”
“嗯。”陈元捏着手中的铜钱,隐在黑纱后的眸子里情绪莫名,语气柔和,“我知晓,并没有别的想头,我早在观星台时还替他们卜了姻缘,是个好卦象。”
“真哒!”云喜满脸喜色的搓搓手,想着回头给老夫人递个消息,“我当初一看便隐隐觉得是天赐良缘!”
云喜还真不是马后炮,那时候崔凝与魏潜分明是两个年龄段,一个还是小女孩,一个已经初露青年模样,他就打心底觉得两人很是相配,各种私戳戳的拉媒。
旁人都说他拉媒都拉得魔怔了,崔二娘子年纪小,出身又那般高,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都劝他莫白费心思。可他以前也爱忙活,但从未想过给郎君拉过年纪这么小的娘子。
“你有慧眼巧心,魏大人不是真的烦你。”陈元道。
云喜知道,郎君要是真烦谁,早就踢得远远的去了,哪儿还会把人留在家里吃闲饭碍眼?家里别的小厮都说,他日子过得同郎君没差了,又闲又有钱,还有书念,郎君待他是真的好。
他就是想回郎君身边伺候才会愁得慌。
马车停下,车夫道,“郎君,到了。”
云喜跳下车,伸手扶陈元。
嗖!
破风之声瞬息逼近,陈元不知道是什么,也没有回头看,直觉危险,立刻从跳下来扑倒云喜。
“小心!”马车不远处缀着的两个人疾奔过来,其中一人猛然掷出手中兵刃!
刀在空中与擦过巨箭,火花四溅,竟然被弹开,那箭矢却仅仅偏移寸许。
陈元听见裂帛声与兵器相击之声响彻耳畔,背后一痛,被一股冰冷的力道穿透胸膛。
“啊!”云喜痛呼一声,只觉肩头没入一物,意识到那是什么,顿时睁大眼睛。
两人被巨大力道足足推出一丈才跌倒在路边。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车夫甚至刚刚下马走出半步,手还未牵到缰绳。
云喜看着旋落的大雪,一瞬麻木过去,疼痛如涨潮漫上来,“郎君……”
陈元伏在云喜身上,背后钉着一根四尺长、拇指粗细的铁制箭矢,鲜血已经殷成一片,荼白宽袖和白色长发铺散雪地里,像一只破碎的蝴蝶。
追上来的两人脸色剧变,一人循着箭矢射过来的方向追去,一人急声道,“云喜莫动!”
他丢给车夫一块令牌,吼道,“立刻入监察司去找魏大人和医工!”
车夫拿着令牌连滚带爬的冲入监察司。
冰冷刺骨的北风里,护卫出了一身汗,他不敢离开,怕这两人尚且有救,会有人过来补刀。
然而,他又明白,能射出这样种箭矢的非是弓箭而是强弩,中箭十死无生。
强弩射程能达到百丈,并不是近距离射击。
他们是魏潜昨晚留下保护陈元护卫,都能以一当十,刚才跟得也很近,甚至他掷出的兵器也击中了箭矢,却没有改变结局。
如此恶劣的天气,、即便用强弩也不是那么容易射中目标,对方一定精于此道,并且早有预谋。
弩床不易移动,不可能是临时准备。
可陈元离开乐天居前往监察司是临时起意,怕是连他自己昨晚都没有想过今早会出门,对方又是如何算到?
“郎君。”云喜声音微颤。
两人中同一支巨箭,云喜说话,陈元疼呻吟一声,却还是用气声安慰道,“别怕,你不会有事,我替你瞧过面相,是个长寿相。”
云喜眼底骤然漫上泪意,轻声问,“郎君呢?”
“我啊……”陈元半阖双眸,口中涌出血,“我今早心中隐有预感,便……为、为自己起了卦……”
云喜想起他盯着卦盘的那个笑,眼中酸涩。
“六十四卦定生死,怎么都算不出活路……”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什么时候会死,所以想过来看崔凝最后一眼。
也许不起卦,不出门,未必会死,若是他不向陛下求出观星台,就能活久一些,如果能有如果,他未生得这般异相,就未必会遭受这不公的命运。
可……他的出生本就是有心之人的算计,是他生来就背负的枷锁。
出生便写好结局落在身上,是逃不开的宿命。
“阿元!”
陈元几乎失去意识,闻声眼睛微亮。
“阿元!”崔凝惊慌扑到他身边,“医工!不离!快救救他们!”
陈元微动,勾住她的手指。
诸葛不离和医工过去,却一时都没有动。
陈元和云喜被一支巨箭串起来扑倒在地上,看两人的位置,云喜或许没有伤到要处,但是陈元被当胸穿透,必不能活了。
救云喜要先把陈元挪开,他现在的情形,若是一动可能马上就不行了。
崔凝意识到他们的意思,脸色惨白,反握住他的手,趴倒在雪地里与他平视,“阿元。”
陈元笑着动了动嘴,想说他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就是那天在监察司遇见她,她像是蔽日乌云间透出的一束光,是他抓不住的光,却照亮了他的世界。
他想说,那天在马车上,她说的那些未来,他很认真的想过,也看见了,梦中那个热闹的小院里有她。
可是这些话,不说也罢。
“阿凝,往后余生、平安喜乐……”陈元攥紧崔凝的手指,他微微侧首凝视相握的手,所有的眷恋,皆在放这里吧……
“拔箭吧。”他道。
医工无措的看向见魏潜,见他点头,抬手令四名鹰卫上前待命。
诸葛不离翻出两粒药丸塞进陈元和云喜口中。
她转头看见崔凝目光中的希冀,抿了抿唇,垂下眼帘,“止痛,很快就会生效。”
顿了顿,诸葛不离又道,“我会尽力救他。”
医工指挥他们稳住地上二人,慢慢将人分开。
长长的箭头只有一半扎进云喜身体,出乎众人意料,没有费多大力气便拔出来了,可是那伤口涌出的血瞬间染红衣物。
医工立刻上前止血。
“这是!”鹰卫惊诧的看着箭头。
魏潜皱眉,看向箭头——如梭却更显尖锐,细细的三棱状,尖端锋利泛着冷光,靠中间处有浅浅凹槽,尾端微勾。
可以料想,当这东西完全在血肉拉出时会造成怎样的痛苦和伤口!箭矢整体都是金属,根本锯不断,只能硬拉出来。
诸葛不离蹲下飞快解开陈元的外衣,用金针在心口附近穴位扎下数针,“拔箭!”
陈元看着崔凝目光变化,察觉握着自己手的微暖掌心传来细细颤抖,轻声道,“阿凝,别怕。”
崔凝胡乱点头,脑子空白,那根箭像是也戳在了自己的心上,好像每跳一下都伴着剧痛,眼中胀痛,却没有泪。
两名鹰卫扶住陈元,一人在后握住箭尾猛然一抽!
“噗!”陈元喷出一口血。
“阿元……”崔凝见他清浅的眸色中眼映着自己的身影,似痛苦又似含着笑,缓缓闭上眼睛。
护卫虽然将箭矢击偏了一些,但仍是贴着心脏一侧穿过,陈元的心跳早就弱下去了,也不知诸葛不离那药有没有起效,便没了呼吸。
崔凝茫然看向诸葛不离。
诸葛不离咬牙,“给我准备一间干净屋子!”
“把人带去二处静室。”魏潜道。
监察二处的院子距离正门最近,且因他们擅长刑讯,医用的工具也比较齐全。
鹰卫领命,寻来一张窄榻小心将人移到上面,抬进监察司内。
魏潜看着崔凝踉跄起身,跟在后面进门,闭了闭眼,回首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那边有数座兵马司的屯兵所,都建的颇高,战时可做箭塔用。
护卫低声道,“当时属下掷出兵器想打落箭矢,却没有成功。陆吾追去了。”
强弩力道大射程远,但是会随着距离增加力道减弱,这股巨力说明射箭的地方距离不远。
魏潜锁定了其中两座。
监察司虽有特权,但也不能随便搜查屯兵所。
魏潜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带人守好监察司,我亲自去查。”
魏潜走出几步,回身示意鹰卫队正近前,对他耳语了几句。
鹰卫队正领命,带着众人迅速退回监察司内。
崔凝站在静室门口,脑子里刀光剑影鲜血四溅,无数张熟悉的脸在其中破碎零落,大雪落了满头满身却浑然不觉。
女护卫就这么站在身畔陪着一块淋雪。
“小崔大人……”易君如安排好魏潜交代的事匆匆赶来,便见到这一幕。
他叹了口气,过去替她撑伞。
不知站了多久,静室的门打开。
崔凝拖着僵硬的腿脚过去,哑声问,“怎么样?”
诸葛不离摇头。
她已经尽力了,试了用缝合术配合金针,但心上破了那么大一个洞,心跳早就停了,她没能成功。
静默。
许久,崔凝才缓缓问,“他会很疼吗?”
十指连心,指头被扎一下都那么疼,更何况心脏被扎穿?诸葛不离不想骗她,但选择性的说了一些话,“我那药服下之后浑身没有知觉,应当是……不疼的吧。”
为了增强可信度,她紧接着道,“那小厮还没昏死呢,你可曾听他喊疼?”
“谢谢。”崔凝喃喃道。
诸葛不离惊讶的抬起头,神色茫然。
她自幼跟着师傅行医,多少次碰到这种情形,一堆人会疯了一般冲上来质问“你不是神医吗”“你不是能生死人肉白骨吗”“你怎么救不回他”,看的多了,她便渐渐厌倦了医术,开始全心钻研毒术。
她推门出来的时候,其实有些后悔冲动答应救人,也做好了被质问的准备,不想却迎来一句“谢谢”?
直到这一刻,诸葛不离才忽然生出一丝丝悔意,若是将师傅一手医术学尽,是否能从阎王手里抢回那少年一命?
崔凝沉默走进屋内。
陈元被抬进来时已经停了心跳,加上诸葛不离用金针封住血脉,屋内并没有多少血迹。
诸葛不离帮陈元清理过,他安静躺在榻上,面上血色褪去,一张漂亮的脸似是用外面的白雪塑成。
崔凝握住他的手,手心里触到一丝余温。
“平香,去替我告诉小弟,让他来……来帮忙……”崔凝哽住,顿了顿才轻声吐出那两个字,“敛尸。”
“是!”尽管崔平香认为现在不适合离开崔凝身边,却半点不想违背她的意思。
崔凝问,“今早跟着阿元的护卫何在?”
“属下在。”护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崔凝抚开陈元脸上的几缕发丝,起身出门。
“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崔凝道。
护卫见她神情冷肃,沉声将方才在监察司门口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熟悉弓弩的人都知道,想射中移动中的目标,需要预判。
能影响箭矢的因素太多了,风速、湿度、可视条件,还有目标移动的情况。
当时云喜先跳下车伸手去扶陈元,那支箭所指的方向是云喜,但这不意味着对方目标就是云喜。
因为箭矢从远处射过来需要一定时间,对方预判了车内之人的动线,直接将箭射向了目标将要抵达之处。
凶手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是车内的人。
陈元视力一直不太好,又经常覆着眼睛,但听力十分敏锐,他察觉到危险的时候,箭矢还有一点距离,假如他第一时间退回车内,或者哪怕直接僵住不动,死的都不会是他,而是云喜。
为什么?
这世间加诸于陈元身上的一切皆是残酷,他却偏偏生了一副温柔纯良的心肠。
崔凝咽下嘴里的腥甜,“魏大人可有交代?”
护卫见她脸色惨白如纸,不免觉得自家大人的吩咐有点冷酷,“大人去追查凶手,让您守好监察司。”
医工从隔壁房中出来,见到崔凝施礼道,“大人,方才那小子晕过去之前让老夫转告一事。”
并没有直接说,想必是有什么话不便当着这么多人讲,其他人意会,便主动退远了些。
崔凝示意护卫也退下,“请讲。”
“他说司大人本来与陈小郎约好今日一起绘星图,并无外出打算,只是一大早站在院子里看了会天,说是观天象,回头进屋又卜了一卦,这才临时决定带着新做好的梅花糕来监察司见您,说是想您了。”
圣上亲封陈元为“司言灵”,居观星台,掌浑天监。外面的人,都只知道他是新一代的司言灵,医工口中的“司大人”所指正是陈元。
“司大人中箭之后曾言,他为自己卜了一卦,六十四卦定生死,无一活路。”
“嗯。”崔凝应了一声,“有劳。”
医工又施一礼,略一迟疑,似是想说什么,但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诸葛不离便直接离开了。
易君如上前,见她看上去已经恢复镇定,心中惊诧,面上却不显,“魏大人离开前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你我只需谨慎提防便是。”
崔凝将这话在心中过了遍,问道,“他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弄出乱子,目的是调虎离山?”
易君如道,“能射出那等强弩的弩床,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弄到的,而且适合射弩的地点也不多,若是能抓到那人,说不定什么线索都不用查,很快就能揪出幕后主使,不是吗?”
崔凝点头。
“我听闻司大人出现在监察司门口只是意外,也就是说,他们的目的未必一定是司大人,而是任意一个出现在监察司门口,且有身份的人。对方不会为了闹出一点动静就随便暴露出自己手中的实力。”
崔凝声音艰涩,“所以对方动手杀人,目的只是故意暴露,为了、为了引监察司出动大批人手去追查,而阿元就是那个……无辜受牵累的人?”
如果说“是”,是否太残酷?
易君如没有答话。
事实上,那一箭只要能杀掉监察司任意一名官员即可,若能直接杀了魏潜更好。
崔凝嗤笑一声,“对方这么大的手笔,宁愿断臂也要调虎离山,为了什么?詹师道?”
唯一的可能就是詹师道。
他们昨晚拦截失手了,所以今早便不顾一切的要补救,生怕他在魏潜手里多待一刻便会漏出什么来,说明詹师道知道的东西远远比暴露势力更加要命。
“噗!”这回猛然涌上来的一口血,崔凝再也无法吞下去。
如果昨天晚上,不是她坚持去抓詹师道,是不是就不会要了陈元的命……
易君如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小崔大人,切莫钻牛角尖啊!监察司早就开始监视詹师道,先前只被青玉枝案转移视线,但查到他也是早晚的事,即使不是你去抓捕也会是旁人。”
诸葛不离疾步过来,捏住崔凝的脉搏。
“我没事。”崔凝抽回手,掏出帕子擦拭嘴角的血迹,“只是方才一念想岔了。”
诸葛不离从身上掏出几只小瓶,犹犹豫豫的翻了翻,似乎哪一个都不合适。
崔凝按住她的手,“莫找了,不打紧,先让人去把马车里的梅花糕取来,我还……尚未用早膳。”
她说着话,心里却在想:詹师道没有参与青玉枝案,身上嫌疑不大,所以一开始监察司留下监视他的人不多,那时候岂不是灭口或者转移的好时机?为何他们一直没有动作?
幕后之人没有轻举妄动,反而这个时候拼尽全力灭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詹师道对幕后之人太过重要!
詹师道只是因为与悬宿先生相识才被牵涉到青玉枝案中,嫌疑不大,监察司仅派了个佐使监视,若非查到鬼土的事,根本不会觉得他有什么问题。
前几日确实是对方处理詹师道的好时机,可是一旦动手,必然立刻引起监察司警惕,反而会提前暴露他的重要性。
他们没有轻举妄动,或许是不想提前暴露詹师道,又或许有什么原因使得转移或灭口没有那么容易。
而且,一开始幕后之人应该是不舍得杀詹师道,并没想过灭口,只是到现在逼不得已才会动手。
为什么呢?因为他拿鬼土炼丹的事?
这时一名差役提着食盒匆匆而来,“大人,东西取来了。”
崔凝接过食盒,摩挲着手柄,转身回屋。
她在陈元身边跪坐下来,打开食盒,伸手拈了一块,绵软的糕点入手尚温。
诸葛不离看见她手上都是脏污,又想着她或许会想单独少年待一会,便回身吩咐差役去打水。
一块点心入口,紧接着又拿了一块,崔凝一块接着一块塞进嘴里,却因喉头紧涩,一点都咽不下去,很快便积了满满一嘴。
诸葛不离端着水进来,见她两腮被糕点塞的鼓起,眼下殷红,脸侧还有方才趴在陈元面前留下的一点血污,不算很脏乱,却莫名显得狼狈极了。
少女沉默平静,反而令旁观者看着分外难受。
诸葛不离见她伸手去拿最后一块点心,把水放在旁边,伸手制止她,“大人……”
离得近了,诸葛不离突然嗅到一丝异常的气味,神情微变,夺过那块梅花糕放在鼻端嗅了嗅,又略尝了一点立即吐掉,急道,“快吐出来!”
崔凝微怔。
“有毒!吐出来!”诸葛不离拉她下颚,直接上手去掏出她口中糕点。
崔凝反应过来,连忙把糕点吐到食盒中。
“有没有咽下去?”诸葛不离一边问,一边拿出解毒丹,“漱口!”
崔凝从盆中捧起水漱口。
“吃了这个。”诸葛不离把解毒丹递给她。
崔凝这时已觉得口中火辣辣的疼,接过药便吞了下去。
诸葛不离道,“里面有佛波毒,腐蚀性极强,只要吃下一滴,顷刻便会毙命!你可曾咽下去?”
崔凝声音嘶哑,“没有,但……”
方才她伤心欲绝,喉咙紧涩,根本咽不下东西,但其间肯定会下意识的吞咽,或许会有带进一些毒也未可知。
说话间,崔凝咽喉很快肿胀起来,几乎不能发声,整张脸跟着迅速肿了起来。
“无事,没人能在我眼皮底下用毒杀人!”诸葛不离像是恨极了,语气并非狂妄自信,而是带着满满的狠毒,像是要找到下毒之人将其剥皮剔骨。
崔凝艰难问,“佛波毒?”
诸葛不离一边用金针替她放血,一边解释道,“一种番邦的毒。据说某个地方有种树浑身是毒,就算是沾树的水都会变成毒液,若下雨时在树下躲雨亦可能会中毒身亡,有人便将那小果子采下来切开浸泡在水中当做毒药用。那毒不仅没有难闻的气味,还会带着一丝丝瓜果清香。”
“我听闻此异毒,心中好奇,买过许多次,还曾经买过一个完整的果子,想试试能不能种……”诸葛不离突然住了口,转而道,“糕点里的毒可不是我下的。”
崔凝道,“易大人,查。”
她现在说话不便,诸葛不离知道她的意思是让自己转达易君如,去查可能碰过梅花糕的人。
诸葛不离收了针,崔凝肿胀的面部有了一些好转,“刚见易大人还在,我这就去告诉他。你方才吃了解毒丹,又放了毒血,没有性命之忧,但是肿的地方需要另外服药消肿才行。”
崔凝点头。
她看向陈元,喉间越发灼痛。
梅花糕可能是到了监察司之后被人下毒,但也可能是在乐天居时便已经有毒了。
若是针对崔凝,既然能混到监察司下毒,下在常吃的饭食茶点里比放在梅花糕里更容易得手,除非对方刚刚正好接触梅花糕。
只是陈元中箭后,她让人去取梅花糕也是临时起意,恰巧被人抓住机会下毒的可能性比较小。
陈元说“六十四卦定生死,无一活路”,是不是指即使不到监察司,不中箭,也有可能在乐天居中毒身亡?
崔凝想,糕点大概是在乐天居就被下了毒吧。
圣上亲封的司言灵,专门放出来协助监察司办案的浑天令,若死在了魏潜的店里,不说圣上会如何想,便是百官面前都很难交代。
崔凝目前只能想到,可能是有人想借此把魏潜从此案中剔除。
可……这又太过牵强,满朝上下都知道圣上对魏潜的信任和期待,绝不会轻易否定他。
哪怕陈元在乐天居没了,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并不是魏潜失去主导此案的权利,反而,圣上会越发催促他查明真相,最多为了堵上悠悠众口,派一个刑部或大理寺的官员过来监督办案。
退一步说,就算除掉魏潜,大唐又不是只他一个人擅长断案。
至于天象预言,虽然陈元是现今为数不多能重新断出“太白经天”凶吉卜辞的人,但不是唯一,为这个杀他意义也不大。
所以,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在这风口浪尖除掉陈元?
在糕点上下毒的人和射箭的是同一伙人吗?
崔凝忍着疼痛将屋内清理干干净净,深深看了一眼陈元。
她在屋里找出纸笔,写下许多疑点,等诸葛不离回来便递给她,目光恳切,“拜托了。”
监察司现在没有闲人,鹰卫虽然厉害,但毕竟不擅长查案,去了不仅白去,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今早发生的事,证明魏潜之前所虑并非过于谨慎,确实有人一直在暗中紧盯着监察司。
目前不适合抽调大量人手去守住乐天居,但若再不去查,线索可能会很快被处理掉。
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若放任监察司不管跑到乐天居,万一引起凶手注意怎么办?凶手现在明显已经要狗急跳墙了,若是发现一计不成,会不会不顾一切的抓了她,影响五哥查案?
监察司人手被牵制,若她突然出事,再分出多余的人去救她,会不会导致被人钻空子害了詹师道?
不是崔凝多虑,这一切都是极有可能发生。
诸葛不离聪明心细又精通毒术,且不是崔凝身边常用的人,身份不会引起他人警惕,她去查此事再合适不过。
昨晚见过诸葛不离的人死的死、抓的抓,她的能力亦未暴露。
在师门之事上,崔凝吃够了错失时机的亏,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绝不肯放过近在眼前的线索。
倘若诸葛不离不愿,就再想其他办法。
欲谋害陈元的人,害了陈元的人,她都要一一找出来,报仇!
“好。”诸葛不离将她手中的纸接过来,看罢,“等崔平香回来我就去。”
“现在、就去吧。”崔凝声音喑哑,每说一个字都像刀刮在喉咙上,目光却坚毅,“如在监察司、我也能、被人害死,那、是我没本事,不配、活。”
诸葛不离与她目光相交,须臾扯了一下唇角,将纸塞进怀里,起身准备出门。
“小心、行事。”崔凝叮嘱。
诸葛不离头也不回的答道,“知道了!若是我出事,那也是我没本事,不配活。”
行在刀锋上的人,没有本事都不配活,更何况是她这种喜欢自己爬到刀尖上舞的人?
崔凝对诸葛不离动不动便欲屠尽所有人的心态持保留态度,但不可不否认,她是个讲义气的人。
她的任务是保护崔凝安全,并没有承诺其他,完全不必去蹚这道浑水,崔凝说出这个请求的时候,抱着多半会被拒绝的心态,没想到她会一口答应。
崔凝静静跪坐在陈元身前。
突然间的变故,分散了注意力,连悲伤都来不及,她现在前所未有的冷静清醒。
崔凝此刻才有时间去想,为什么每次都陪在她身边五哥,偏偏这一次离开了,并且“不近人情”的给她布置了一个任务。
易君如说,他离开前把监察司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那么她守与不守,并没有那么至关重要,所谓任务多半只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罢了。
假如他刚刚一直在眼前,她浑浑噩噩中意识到有人替自己抗下一切,大概会立刻会被猛烈的悲痛绝望击溃。
她八岁眼睁睁看着师门被屠戮,紧接着又亲眼见到引领她入这红尘人间的祖母被害,今日又目睹最好的朋友惨死……
短短十四年,似一生那般漫长。
方才在监察司门口,她趴在雪地凝视着垂死的陈元,有某一个瞬间,她意识到自己积攒了太多太多情绪,一旦崩塌,或许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从前能撑过,这次也能的。
崔凝在心中对自己说。
她慢慢趴下,额头贴在陈元冰凉的手背上。
崔况挟风带雪的冲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露出一张肿胀得像青蛙般可笑的脸。
而那白衣白发的少年,无声无息的躺在榻上,宛如雪人,仿佛阳光出来便会化作水汽归于天地。
崔凝起身,不敢看崔况的表情,“对不起。”
对不起,把小小年纪的他拉来一起承受这锥心之痛。
这不是崔况第一次目睹死亡,当年他也曾送走祖母,只是当年祖母去世时已将自己佛堂许多年了,崔况极少见她,那时他更年幼,只记得那是个孤僻严肃的老人。有些话说出来显得冷漠,然而事实上,他与祖母之间确实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
而陈元……
崔况第一次去观星台是受崔凝所托,意外收获了一个朋友,后来他便会主动去探望。虽然受现实所限,他能去的次数也不算太多,但细数起来,甚至比崔凝频繁。
这是个经历磨难仍然爱笑的少年。
他独自在观星台,与星辰为伴,朋友久不来探望也不会怨怪,一见着人便会露出腼腆的笑,好像从没有悲伤难过,听到外面的事情,有时惊叹有时向往,却从不会求人帮他走出观星台。
昨日还说说笑笑,计划着未来的人,今日便毫无生机的躺在面前,对崔况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崔况已知前因后果,事先有了心理准备,这会儿慢慢缓过神来,明白崔凝那句“对不起”的意思,“他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朋友寥寥,你还能瞒着我不成。”
“你的脸怎么回事?”崔况又问。
“不慎、中毒,已解、无事。”崔凝吸了口冷气,疼痛微减。
崔凝抬头,见崔况眼睛是肿的,这会儿亦含着泪光,对上她的目光狼狈背过身去。
“哭吧,总要、有个人、为他、哭一哭。”她道。
她也想为他哭上一哭,但没有眼泪。
崔况僵了一下,不再躲避。
他在陈元旁边坐下,任由眼里吧嗒吧嗒的落到席上,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他说过自己不是命长之人,叫我等他走的时候不要替他难过。”
崔凝不止一次听陈元提到短寿之言,他说的时候云淡风清,崔凝只觉得他心性洒脱,看淡生死,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这是他对朋友最隐晦的温柔和体贴。
“还说,若是能找方席子一卷,烧了与天地同归,就最好不过了……”
“好。”
安静半晌,崔况叹了口气,又道,“他还说过,你生辰可能有误,问我能不能找到更准的生辰八字,他说答应替你卜一件事。”
崔凝愕然,顾不得喉咙撕痛,“什么时候?!”
声音嘶哑难听。
崔况吓了一跳,抽噎了一下,“很久之前了。是我第三次上观星台的时候。”
其实陈元为她算过一回,但她当初脑子里塞了浆糊一样被二师兄的话哄得看不见真相,明明崔氏上下到处都是破绽,她却像个瞎子一样,因此从没想过能从崔家打听到自己的生辰八字。
因无意间从凌氏嘴里得知了另一个崔凝的八字,便随口报给了他,半真半假的问了些问题。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陈元,所有的话都是为了破案刻意套近乎,并非真心交谈……
“你能不能帮我卜一卦?”
“你要问什么?”
“我要找一样东西,何时才能找到?可能算出线索?”
“你身带血光,这样东西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非找不可吗?”
“你不是算卦吗?还会看面相?”
“嗯。”
“非找不可。”
……
若是不提起来,她都快忘记了,“他居然、还记得。”
这么些年过去,崔凝早已从各种线索拼凑出了自己身世的真相。
崔道郁和凌氏的确是她亲生父母,她与另外一个崔凝是双胞胎,因出生时体弱多病,依着算命的法子才能养活,所以才会选一个斩断红尘牵绊养在道观里。
身份之事,她与家人算是心照不宣,只是从未放在明面上谈过。
崔况或许比她还要早知道实情,毕竟当初她还以为自己在寻刀的时候,他就已经看破姐姐换了人。
以他的机灵劲,还真有可能从凌氏那里弄到真实的生辰八字。
崔凝寄身道门,但一门假道士,二师兄靠着一张脸坑蒙拐骗,他能够根据别人的举动、言语、神色等等各种细节推测出对方很多事情,一蒙一个准。
这也就导致她虽自幼接触玄学,却反而并不是十分相信玄学。因此,她从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卜卦算命上。
可如果陈元能算出自己生死,那他是不是……
崔况道,“此事我犹豫再三,没有给他。”
其实他当天回去就从凌氏那里套出了话,但心中纠结了数日,还是决定劝陈元放下此事。
崔况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陈元犹如一张白纸,并不难看透,崔况会犹豫,非是不信任他,而是有别的顾虑。
关于崔凝身上的事,崔况知道的不多,但他知道这个姐姐本就是亲姐姐,家中却没有直接迎回来,而是让她顶上了已故二姐的身份,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他几乎是在意识到姐姐换了人的同时便猜到了家里应该是在隐瞒某些事情。
连崔家都要忌惮隐瞒的事,他自不会冒然让陈元去沾。
崔况见她方才反应那么大,心知那个东西于她来说应当极其重要,“你……会怪我吗?或许当时给了他,你早就寻到了东西。”
方才提起此事,崔凝确实有过一瞬的期待,但一念闪过后,她与崔况所思并无不同,“你做的、对。”
两人看向榻上少年安详的面容,一时无言。
尽管崔凝做梦都想查出当年那件事的线索,但此刻并不觉得失望,陈元能有这份心已是难得。
她若是不择手段也要查清真相,就不会选择最耗时费力的办法。以五哥的心性,这么一桩案子摆在他面前,但凡她求上一求,他都会负责到底。
甚至现在她不求,他也已经被拖下水了。
刚刚得知陈元在为她卜卦,崔凝立刻便想到残害她师门的凶手应当极有权势,她忍不住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怀疑是他卜出来什么被人灭口。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崔凝看着陈元,心中疑惑:究竟为何会有人想杀你?
“他有……”
崔况刚起了话头,被突然的敲门声打断。
“大人,有人偷偷潜入大牢,人已经抓到,易大人请您过去。”
崔凝倏然起身,走出两步又猛然顿住,回头看向崔况。
崔况道,“你去忙吧,我先命人准备,明日来接他。”
崔凝点头,出门跟着鹰卫匆匆往大牢去。
监察司的牢狱只用来临时关押犯人,地方不大,距离监察二处最近,崔凝从静室出来拐个弯走了不到半盏茶便到了。
易君如正在门口焦急转悠,回身突然见到崔凝被唬了一跳,“小崔大人的脸怎么了?”
“无事,人呢?”崔凝道。
易君如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突突跳的心脏,抬手令鹰卫退下,凑近崔凝压低声音道,“关在牢里了,小崔大人也知道我不擅刑讯,那人被鹰卫制住了,我不敢动,怕他自尽。”
“怎么会……”崔凝喉咙剧痛,顿了顿才继续道,“有人闯入?”
刚才魏潜离开时只带了私人护卫,没有动用监察司人手,对方盯得这么紧应该不会不知道,怎么还会闷头往里钻?当真是孤注一掷了吗?
“魏大人将计就计,设了个局,那人刚进来便被就地捆了。小崔大人放心,詹师道不会有事。”易君如见她说话这么痛苦,犹豫道,“监察令今日已下令召回二处,明日便能见着人,要不……”
“不用。你守好,我去。”崔凝道。
易君如看了崔凝几眼,见她两腮和眼睛高高肿起,根本看不出表情,但瞧着还算平静,便没有阻拦。
崔凝带着一个监察佐使进入牢中。
平时监察司便布防严密,更遑论非常时期?外面的人想潜入内部极为困难,被抓那人原本就是监察司的低等差役,平日只做些洒扫活计。
不过,他有本事摸进牢里,说明根本不是普通低等差役。
崔凝俯身进入一间牢房,接着微光打量那个被绑在木桩上的人。
“检查,下巴装上。”崔凝道。
监察司为防止死士自绝,经常会先卸掉下巴再检查口中有没有藏毒。鹰卫仔细查了一遍,才将犯人下巴装上。
崔凝懒得与他废话,直接问,“谁派你来的?”
那人垂着眼睛装死人。
崔凝侧首道,“去请二处尧监察佐使。”
尧久之是仵作,但他了解人体,会解剖术,在崔凝看来,那些手段用在活人身上也是一样。
此时,崔凝平静的表象之下压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狠劲,与诸葛不离多少有些相似。
她没有半点不耐,只盯着那人,若是目光能凝成实质,对方恐怕早已被片成肉片了。
犯人感受到毫不掩饰的恶意,不舒服的动一下。
片刻,尧久之背着他常用的工具箱赶来。
崔凝伸手掐住犯人的下颚,逼得他抬起头来。
他方才一直低着头,光线又极暗,直到这会儿崔凝才看清楚这居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生了一张毫无特点的脸,并不丑,而是那种你在人群里看过一眼,完全不会记得他长相的平凡。
崔凝语气平淡的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这人本就是死士,并不怕死,但也知道这时候激怒审讯之人没有好处,所以不给任何回应。毕竟,能痛痛快快死谁都不想受罪。
只是他不知道,眼前的人已经压抑了满腔的愤怒和狠劲。
崔凝见虽然看着毫无反应,但敏锐察觉到掌下的肌肉紧绷,顿时笑了一声,“尧佐使,用刑,怎么痛苦怎么来,弄不死就行。”
尧久之还是第一次往活人身上动刀子,但他明白现在不能露怯,沉声应道,“是。”
崔凝松开他,退开一步给尧久之让位置,顺便掏出帕子擦拭手指。
为了防止犯人咬舌自尽,尧久之先下了软筋散。
他掏出柳叶似的刀犹豫了一下,用药酒擦拭一遍。
崔凝面无表情的看着薄薄的刀切入皮肉,也不出声审问,似乎丝毫不在意他招不招供。
“啊——”
牢房安静,犯人受刑时发出的痛呼声显得格外清晰。
尧久之刚刚开始很是拘谨,犯人抖一下他抖一下,然而不过片刻便平静下来,动作越来越顺畅,每一刀只片下指甲大小的皮肉,却能让人痛不欲生。
几十刀下去,犯人已经浑身抖如筛糠。
纵有死志,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何曾受过此等酷刑,能撑到现在已是意志力惊人。
“你今日只是潜入大牢,尚未来得及做什么,罪不至死。”崔凝突然开口,喉咙再痛也不打磕绊,满嘴的血腥味,不知道是闻血气太久了,还是自己的血,“你若是招了,便按律处置,若有其他顾虑,监察司亦可帮你。”
这话是明示他,若是被胁迫,监察司会替他解决。
“当然,我也不逼你。想必你也知道今早监察司门口发生了什么,但愿你准备好承受我的报复。尧佐使,割上多少刀才会死?”
尧久之道,“回大人,上万刀亦未必会死。”
崔凝道,“那若是每割上千百刀便替他治伤,能否保证活上十年?”
“能。”尧久之毫不迟疑的答道。
实际上,受大量外伤随时都有化脓高烧死人的风险,在外面好生养着尚且如此,何况是在牢狱这种糟污的地方?但管他能不能呢,反正这会儿只需要一个答案。
那人浑身被汗水浸透,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抬头看向崔凝,眼中终于透出恐惧。
他在监察司做了两年杂役,偶尔会见到崔凝,自认对她的秉性并非一无所知。
少女大多时候都是笑眯眯的模样,对下人、差役、官员几乎一视同仁,不会因为对方地位低下就颐指气使,亦不会因为对方官职高便态度谄媚。他有一回甚至看见她身边的侍女生气,她在一旁笑眯眯的哄着,像是没什么脾气的样子。
然而,她此时说话的语气仍称不上冷漠,可是满满的恶意令人脊骨发寒。
他忽然想到先时曾听过一则传闻,说是崔凝刚入监察司便将一个女官的肋骨打断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认知或许有误。
一言不合就断人肋骨的人,绝非面上看着那么好脾气。
这样一个人,说要活活折磨他十年,未必全然是吓唬。
“先停手,上药。”崔凝声音嘶哑但轻缓,还是很好说话的样子,“给你一个时辰考虑,免得等会受不住才招,白白受那许多苦楚。”
崔凝俯身出去。
尧久之跟出来,低声道,“大人,我手里只有止血的土药粉,没有金疮药……”
崔凝问,“会死吗?”
尧久之怔了一下,“啊,那倒不会。”
“不死就行。”崔凝道。
不说那名死士,就是尧久之今日也被刷新了认知。他能看出来崔凝不是故意装出来唬人,而是当真冷心冷肺的模样。
认真计较起来,二处那些监察使一个个比崔凝要狠多了,只不过一向活泼善良的少女,转眼变得冷酷残忍,连个过渡都没有,就像是突然脱了画皮的鬼,令人颇受冲击。
尧久之的态度不由变得更加恭谨,“是。”
幽暗的甬道之中,崔凝拾级而上,咽喉里火炙般的疼,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迎着寒风步入雪中。
方才站在昏暗的牢狱中,看着尧久之手里的刀刺入犯人血肉,大火、鲜血在记忆中翻涌,将她灵魂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惊惧哭嚎,一半狠戾兴奋,反应到躯壳上却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
眼下吹着冷风,她才忽觉脑仁钝痛,头晕目眩。
“去请医工到四处。”崔凝道。
跟在她身后的监察佐使应声,“是。”
昨夜脱臼的地方还未完全消肿,现在头部肿痛不堪,崔凝只觉得身心俱疲,连张开肿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但她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放松。
他们现在缺人手用,却并不缺掌控全局的上官。
与魏潜平级的还有三名监察佐令,再往上还有少监、监察令,可眼下平静的水面上才泛起一丝波澜,若被逼到让其他主官亲自上阵,也未免显得监察四处太过无能了。
崔凝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能切身体会魏潜的艰难。
魏潜手下两名副佐,是易君如和卢仁剑这样不求上进的老油条,四个监察使职位未满,在职的又都是她和路平心这种半吊子。
一开始几乎所有的事务都压在魏潜一个身上,他必须一边调教人,一边当牛做马把所有公务处理好。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合,现在四处的人也只是勉强可用罢了。
假如现在他手底下监察使满员,且都是熟手,也不至于逼得一个监察佐令满长安到处跑。
其他几处的监察佐令,哪一个不是坐镇指挥?只他升了官反而更惨,不过多拿了点月奉,一个人却要扛起所有。
再说回空缺的监察使,看上去只差那么一个人,但每名监察使手底下有八名副使,每名副使下又书吏、监察吏数人,粗粗算下来竟是至少缺了十余人,更别提崔凝和路平心手下的监察副使也是没有满的。
监察四处人数只有一处的一半左右,这次一处协助办案,并未全员上职,他们也只会负责自己那部分工作,并不会过来填补四处的空缺。
崔凝缓缓吐出一口气,让手下监察佐使在牢房那边守着,自己回到监察四处。
“大人起热了。”医工面色凝重,“方才诸葛姑娘临走的时候留消肿的方子,老夫已令人熬药,眼下看来是不足够了。”
崔凝道,“先喝、着,用冷水降温。”
医工犹豫道,“如此也可。”
崔凝点头。
医工又检查了她的手臂,面色不大好,“骨头接处没问题,但未消肿,反而更严重了,大人吃药之后还是要尽快休息才行。”
崔凝还在消化今早发生的许多事,闻言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医工脸色更臭,语气也不免强硬起来,“大人吃完药睡半个时辰不耽误事,若是您不听医嘱,还是莫让人喊老夫过来了,反正老夫也治不好!”
崔凝只得勉强敛了思绪,认认真真应下,“好。”
医工不放心道,“老夫令一名医生过来守着,免得大人病情反复。”
崔凝正要点头,便听见外面鹰卫声音急促道,“大人,犯人要招供!”
崔凝小心看了一眼医工,见他一张脸拉得老长,趁其不备突然起身朝外去,“我回来就睡。”
官员都有政绩考核,医工也有。且太医署考核的时间与官员不一样,是在春末。
比起别的官员,冲在案件第一线的监察使们显然更容易受伤,虽然攸关生死的重伤不多,但发生的几率也比别的官员也要大。
医工自负责监察司以来,每天早起上香祈祷风平浪静的一天,好不容易苟过一年,结果居然挨着年根出了大事!
那这一年的香岂不是白烧了!
崔凝怕看见医工幽怨的眼神,只能飞速闪人。
如果可以,崔凝也不想互相为难,但非常时期医工还是一起牺牲了吧。
狱中。
崔凝让人给少年松绑扶到胡椅上。
软筋散未解,他只能软软靠在椅背上,连疼痛抽气都十分艰难。
崔凝看他眼中似仍有挣扎,便道,“你可知道,你只是一个试水的废棋。”
监察司根本不曾调走大量人手,对方不可能不知道,
魏潜的布置是防止对方铤而走险,这暗桩闷着头闯进圈套,显然并不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既然詹师道如此重要,怎么可能指望他一个新手暗桩来营救?
幕后之人使这一手,不是声东击西,就是丢石子试试山涧深浅。
少年声音低弱,“是楼家。”
“楼仲?”崔凝惊讶他竟招的如此爽快,不由心下生疑。
“是。”少年无声的笑,“我阿兄为他们卖命,死了连个尸首都没有,这回轮到我了,我不想一个人死。”
所以要拉上整个楼家垫背吗?
从已查到的线索来看,这背后确实有楼家的身影,但崔凝总觉得哪里不对……
对了!
就像之前青玉枝案,赵三和冯秋期口径一致的指认是柳鹑买凶杀人。
不管是被雇佣杀人还是谋杀,凶手就是凶手,并不会因此轻判。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冯秋期动手了,他想尽量减少自身责任,拖人下水尚可理解,可赵三已经承认杀人,竟也死咬着柳鹑不放。
当时她差点被这两个人供词误导,真以为是柳鹑买凶杀人。
他们把责任全甩在柳鹑身上,不是为了脱罪,而是为了避免牵扯更深,扯出背后什么人来!少年突然认罪,难保不是出于这个原因故意推楼家出来顶罪。
“想好了吗你就说?”崔凝盯着他道,“给你个机会,重新说。”
少年僵硬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瞬的不可置信,旋即一口咬定,“我只是个无关紧要小卒子,知道的我都说了!”
崔凝直起腰,突然一脚踹向少年心口,连人带椅踢翻。
少年身上原就带伤,挨了这一下瞬间疼的蜷缩在地上。
崔凝死死踩着他前胸,俯身冷笑,“我带着一身伤来让你耍着玩,好玩吗?”
“喜欢拿命玩是吧?”她收起脚,给尧久之递了个眼色,“他不想说就不说罢,给你练个手,留口气就行。”
尧久之默了默,还是配合道,“多谢大人。”
“我……”少年伏在地上奋力抓住她衣角,“我说的都是真话。”
崔凝垂眸看着他沾满血的脸,眼前闪过一张雪肤白发的少年容颜,不禁闭上眼。
崔凝拽出衣服,再没给他一个眼神。
昨晚替崔凝接骨的医生一脸生无可恋的靠在门口,见了她勉强打起精神。
崔凝疑惑,“你?”
昨晚是他值夜,今早应已回去休息了才对。
“我才睡下不到一个时辰,又被了抓壮丁。”医生语气颇是心酸,“大人快点回去休息吧,您若是出问题,我今年别说考试,怕是要直接卷包袱回老家了。”
监察使带伤办案就如将士们负伤作战,都是再正常不过,但崔凝昨晚刚接完胳膊,今日又中奇毒,更可怕的是,她还起了烧!
医者见过太多死于并发症状的伤患,怎能不心惊胆战?
而且,若是旁人便罢了,这位是崔氏嫡女,还在圣上心里挂了名!
“好。”正好崔凝也需要捋一捋思路,便回了四处。
医生闻言犹坠梦中,脚步虚浮,打着晃儿飘飘悠悠的跟在崔凝身后。
“这边几间静室都没人用,你也去睡会。”崔凝道。
医生瞪着两只乌青的眼睛,“我不困!”
崔凝喉咙痛的厉害,懒得再劝,进屋躺下休息。
不过片刻,医生送药过来,“大人,服药了。”
“嗯。”
医生推门进来,抖着手递上药。
崔凝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迎着崔凝的目光,坚决道,“我不困,我能行,完全不想睡。”
崔凝点头,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等医生退出去,崔凝乱哄哄的思绪才慢慢平静下来。
其实事情发展到现在,有许多事都已经浮出水面了。从青玉枝那则预言,到败落楼家异常崛起,再到巨大地穴,以及詹师道拿到大量鬼土炼丹,无不证明在这种种事件背后有一股势力在试图染指皇权。
在这个过程中,虽然谢飏突然跳出来,以往许多案件也似乎都有他的影子,但崔凝不认为此事幕后真正主使是他。
有资格争皇位的人就那么几个:太子、太平公主、庐陵王、魏王。
太子李诞和庐陵王李献,都是李氏正统继承人,都曾登过帝位而后被废,如今一个白担个太子名头被圈禁在东宫,另一个被废帝位,贬至庐陵,也是圈禁的状态。
兄弟二人也算是同病相怜了,还会有闲心给对方挖坑吗?
崔凝觉着可能性不大,因为以圣上对魏王的宠爱程度,他俩斗的头破血流,反而可能会便宜外姓人。
没错,魏王不是李氏子孙,而是当今圣上的侄子武成思。
崔凝自来长安一心扑在学习破案上,对朝政了解不算太多,不知武成思早在几年前就野心勃勃的冲击过太子之位,但他觊觎皇位如司马昭之心,她还是知道的。
魏王此人,不能说没有本事,圣上以女子之身登上皇位,少不了他在侧扫清障碍,圣上似乎对他十分信任,几年前他露出争位野心之时,圣上竟然真拿此事询问肱骨大臣的意见。
惊的那些仍拥护李唐的旧臣险些以死劝谏,不料圣上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不等他们跑去长篇大论便抛之脑后了。
谁也摸不清圣上究竟是何意,他们私底下分析来分析去,认为她在为将来武氏篡取江山试探朝臣的底线。
不管怎么说,圣上是李家妇,是李唐旧臣能容忍的最底线,他们绝不可能同意武成思当太子。于是在朝臣联手打压之下,武成思表面上倒是老实了一阵子,背地里却变本加厉的折腾。
太平公主倒是没有表露出对储君之位的向往,但她是圣上最宠爱的孩子,听着政事长大,对权势的看法自不同于一般女子。
崔凝思来想去,觉得武成思嫌疑更大。
楼家自柳聿嫁过去之后才富起来,崔凝怀疑,柳聿在去河东道之前就与某一方势力有了联系,否则,她一个出身一般的出逃女子凭什么嫁入楼家?又怎么会那么巧,她嫁过去之后,楼家便发达起来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柳聿确实有本事,魅力过人,但崔凝认为这种肯能性不大。
倒不是对柳聿有偏见,她若真有这般手段,当初也未必要舍弃母亲幼弟逃离长安。远走他乡,飘零无助,恐怕不比面对逼婚容易。
如今杀害悬宿先生的凶手是找到了,证据确凿,却尚未查出他被害原因。
之前赵三与冯秋期一口咬定柳鹑买凶杀人,柳鹑却坚决否认,现在又扯出了柳聿。
赵三为了保护妹妹,也终于承认指使他杀害悬宿先生的人是柳聿。
可是,柳聿为什么要杀悬宿先生?
当年柳聿去河东道与悬宿先生同行,关系应该还不错。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导致二人反目。
难道是……与悬宿先生妻女失踪有关?
崔凝想着想着,困意涌上头,不知不觉睡去。
隔壁静室里,医生裹着被子蹲坐在炭盆前瑟瑟发抖。
“一定是睡的太少导致体虚不足以抵御寒气。”他眼皮不断下坠,挣扎了十数次后,不耐烦的裹紧被子滚到小榻上,牙齿打颤,“就眯一刻……”
过午,雪渐小,紫宸殿外。
十六七岁的宫娥捧着茶盘路过,见一袭绛色宽袖的女子抬头看天,不由好奇道,“上官大人在看什么呢?”
上官婉儿平日话不多,但是待人和气,若是闲来无事亦偶尔会与小宫娥们说笑几句,只要她们不过分逾越,她一直都极好说话,因此她们也不怎么怕她。
上官婉儿收回目光,微微眯起眼睛,眸中含笑,“瞧瞧何时能出太阳。”
少女不知她话中深意,笑答,“奴婢方才走到悬廊那边,像是一抬手就能触到乌云,今日怕是难晴好呢。”
这时殿内出来一名侍女,“上官大人,圣上醒了,请您进去。”
上官婉儿颌首。
奉茶侍女微微欠身行礼,正准备告退,忽闻她轻声道,“我瞧着也是。”
奉茶侍女怔了一下,抬首再看,见她已向殿内走去。
镂花香炉中烟气袅袅,透出清新的花果香气,但是上官婉儿知道,待这些浮在上层的香气散去之后会留下醇厚又绵长的木香。
“来的这样早,何事?”圣上立在屏风后,正由宫婢服侍更衣。
平常上官婉儿也有午睡的习惯,若无急事,一般不会这么早过来。她伴驾多年,这点习惯圣上再清楚不过。
上官婉儿行礼,一如往常的言简意赅,“回陛下,司言灵没了。”
“没了?”圣上想起那个通透又奇异的少年,一双湖水般澄澈的眼睛直视她,笃定地说想要自由。
当年的司言灵获得了那般名声地位,仍是笼中囚鸟,小小少年却不甘居于方寸之地,可惜了……
“是。今早在监察司门口被强弩射杀。”上官婉儿道。
圣上动作微顿,旋即嗤笑一声,“哦,蠢鱼迫不及待要上岸?是谁?”
“魏大人方才传来消息,应该与宜安公主有关。其他的……还在查。”
魏潜一定是查到了什么,才敢把话递到御前,既然他这么说,那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真是出人意料。”话虽这么说,圣上却未露出丝毫惊讶,“小小宜安也能弄出如此大的阵仗,连兵马司也牵涉其中,呵。”
上官婉儿从圣上语气中分辨出,她认为宜安公主背后还有别人。
宜安公主很会赚钱敛财,有了钱就更容易获得权势,但在圣上眼皮底下她未必就敢直接伸手去沾。
上官婉儿想起,一切都起源于太平公主名下的青玉枝,她平时又与宜安公主走的最近,要说可疑,她得排第一个。
圣上走向案前,“当年司言灵为何会被害?”
当年司氏搜集百官把柄,无数人联手堆砌出了一个神话,司言灵成于此,亦殇于此。
胁令百官,是多么大的诱惑?而有把柄落在他手里的官员,哪一个又不想他死?
“您言下之意是……这一代司言灵之死亦并非意外?”上官婉儿问。
之前左凛手里的密卷最终落到了圣上案头,如今这位司言灵手里可没有那东西,那为什么会有人想害他?
圣上笑,“你以为陈家不知道司言灵的秘密吗?”
上官婉儿想到陈元之前的经历,惊疑道,“难道陈家从一开始就知道司言灵‘成神’的秘密,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在‘造神’?”
陈五的供词中说,陈家二郎得到司氏姐妹只是意外,然而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司氏亦满门尽灭,是不是意外谁又知道呢?还不是听他一家之言?
陈元一直被他五叔带着到处替人算命,又从不知所卜之人的身份,这些人,有没有可能都是官宦之身?
他在卜卦算命的过程中,是否可能得知许多人的秘密?
如果陈家一直在有意识的“造神”,多半会刻意去收集其中有用的秘密,若是把这些东西集结起来,即便没有当年司氏手里那卷密卷厉害,也终归会有用处……
司氏案结了之后,陈五抛弃陈元,全部家当也都留给了他,孑然一身离开长安,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所以现在很难确定究竟有没有那样东西。
假如陈元之死不是意外,那么,还真有可能是遭遇了和当年司言灵同样的结局……
司言灵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亡于此,却未料到会死在何人手里,陈元亦早已料到自己活不久,却恐怕到死都不知道因何而死。
圣上忽然问,“外面还在下雪?”
“是。”上官婉儿道。
“看看这个。”圣上从木盒中取出一张纸,放到案上。
上官婉儿心中疑惑,待上前看见纸上内容,惊诧道,“这是?!”
“他上一次来见朕,便已经卜下了太白经天的卦辞。”圣上目光微转,落到窗棂上,“乌云闭日也好,万里无云也罢,天象即使不在你我眼中,亦会如期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