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沈默正准备做饭,又听到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是楼下七姑娘,她端着个托盘,上面搁一碗热腾腾的鱼汤,一罐白米饭,对沈贺笑道:“中午多做了些饭菜,想着沈相公身子不方便,便端上了,粗茶淡饭的别嫌弃。”
沈贺的嘴巴能吞进个鸭蛋去,他心说怎么自己晕一场,世界完全变了样?苛刻冷淡的沈家突然大方起来了,如仇如寇的七姑娘也成了好邻居?这臭小子为何有这么大魔力?
沈默不知道老爹心里的感慨,高兴的对七姑娘道:“可省了我做饭了,正为这发愁呢。”
七姑娘搁下托盘,咯咯笑道:“小相公不嫌弃就好。”
沈默摇摇头,见七姑娘转身要走,赶紧喊住她道:“这里有些米面菜蔬,七姐拿回一半去吧。”
其实七姑娘一进来就看见门口那筐鲜灵灵的蔬菜,还有那两板猪牛肉了。闻言颇为意动,但实在不好意思,连忙摇头道:“这是沈相公和小相公的口粮,使不得使不得。”说着便夺门而出了,唯恐再待一会便忍不住答应下来。
见她离开,沈默对他爹笑道:“这么多东西,咱爷俩也吃不了,不如送些下去,给七姑娘一起吃。”这确实是实话,那些家丁送来的东西足够爷俩吃半个月的。米面倒还好说,但那些新鲜肉菜可万万留不了多长时间的。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玖。”沈贺颔首笑道:“甚好甚好。”
沈默心中笑道:‘甚酸甚酸……’但见老头恢复了心情,他还是很高兴的。
将那些食材收拾出半篓,沈默拎下去送给七姑娘,假假的退让了几次,她便兴高采烈的收下了,口中却道:“把生的搁着,到了饭点我就给你们端上熟的去。”
沈默笑道:“不必费事了。家里那些也是吃不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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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她家出来。沈默便看见画屏出现在院子里。手里还提着个小包袱。
这可是他地债主。沈默赶紧拱手道:“画屏姑娘。”
见他给自己行礼。画屏顿时红脸道:“使不得使不得。”说着小声道:“我是来看看沈相公地。”
“那快楼上请。”沈默伸手延请道。
“还是不要打扰沈相公休息了吧。”画屏声如蚊鸣道:“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就成了。”
沈默心说:‘这也叫来探视我爹的?’便下楼道:“我们去花亭子说。”便带着她三拐两拐,到了个爬满紫藤萝的凉亭中。现在正是它们的花期,只见一片高贵的淡紫色,像一道辉煌的瀑布,从亭上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越往下颜色便越深,好像那紫色真的顺着瀑布流下来,便沉淀在底部一般。
当画屏姑娘沉浸其中中,痴痴说出这番感受时。沈默大坏情趣的解释道:“因为每一穗花都是上面盛开、下面待放的。”顿时将美好的气氛破坏一空。
“坏死了。”画屏姑娘郁闷的撅撅嘴,把那包袱丢到沈默怀里道:“试试吧。”
沈默打开包袱一看,是一身月白长衫,以及腰带新履,一应俱全。不由笑道:“这是哪儿买的?看上去很上品啊。”
“买的?能买着就怪了。”画屏气鼓鼓道:“你试试合不合身再说?”
沈默呵呵笑道:“没洗澡,怕脏了衣裳。”
“让你试,你就试!”画屏杏眼圆瞪道:“不试就给我,我回去把它铰了当抹布。”
“别呀别啊,天热消消火。”沈默赶紧投降道:“我试还不行吗?”说着便大大方方的解开衣带,脱下破破烂烂的外衫。
画屏嘤咛一声,转过身去,双手捂着滚烫的面颊,声音发颤道:“不害臊……”读书人的皮肤可真白啊,画屏胡思乱想道。
沈默无奈道:“我还穿着短裤短褂呢。”他觉着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也不太在意。三两下穿好新衣裳,不由惊喜道:“真是合身啊。”
画屏这才回过头来,想看看自己的杰作,却一下呆住了……只见除下破衣烂衫的沈默,全身上下焕然一新。那剪裁得体的白色长衫,更衬托的他肤色白皙,五官清秀。清秀中带着一抹俊俏,帅气中又带着一丝温柔!尤其是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让人不敢逼视,仿佛看一眼就要陷进去一般。
真是个人间俊俏少年郎,浊世翩翩佳公子!
画屏不由痴了。看到仅仅换了身衣裳,他就变得如此拔萃,姑娘心里五味杂陈,有高兴,有兴奋,但感受最深的还是沮丧。
沈默看她发呆半晌,只好出声道:“可以脱下来了吧?”
“哦……”画屏回过神来,面色一阵复杂的变化后,点头道:“脱下来吧。”
沈默便麻利的除下衣衫,将其整齐的叠好,原样装回包袱里。按照他假撇清的习惯,将其递给画屏。心说你推让一下,我就留下了。人配衣裳马配鞍,这家伙也极是中意这身衣衫。
谁知画屏魂不守舍的接过那包袱,不敢看他道:“我走了。”说完便匆匆离去了。
两手空空的沈小相公目瞪口呆,心中哀鸣道:‘这唱的是哪一出啊?真的只是试衣服啊?’
但衣裳是人家的,不给又有什么办法?
沈默只好怏怏地拾起地上的破衣衫,重新穿在身上,苦笑连连道:“女人心海底针,这话一点错也没有。”准备回去找七姑娘,请她帮着把这破衣裳缝补一下,不然就要露**蛋子……
刚回到闻涛院,他便看见一脸焦急的沈京在那里打转。
一见到他回到,沈京便蹿过来,紧紧抓着他的胳膊道:“你可回来了,方才官府来信说,长子被人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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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子被抓了?!
沈默惊呆了,半晌才回神问道:“什么时候?”
“昨天也里。”沈京两手紧攥道:“绍兴城这么大,他们找个人怎么这样容易?”
“哎,都怨我……”沈默一拳捣在石门洞上,长吁口气道:“我们太大意了,不该让长子回去的。”
“你是说……”沈京面色一紧道:“长子一出后门就被盯上了?”
“应该更早。”沈默沉声道:“当时不是跑了两个吗?八成一个回去报信,一个跟在我们后面盯梢了。”他们俩住在深宅大院里,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却不会放过住在河边草舍里的姚长子。“官府怎么说的?”
“那帮王八犊子,现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京愤愤骂道:“说人是被山阴的黑帮抓去的,我们得去山阴县报官。”
“昨天不是还很气愤吗?”沈默怒道:“说什么山阴的帮派捞过界了,轻饶不了他们吗?”
“肯定是山阴的王老虎做了手脚。”沈京冷声道:“钱能通神,能让鬼推磨!”王老虎便是虎头会的老大,在绍兴城里也是鼎鼎有名,属于治疗小儿夜啼的良药。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沈京眉头紧皱道:“这事儿一头牵着官府,一头扯着道上,都不是我们能应付的。”他虽然是个少爷,但一没有功名,二不是家长,除了手头宽裕些、行头光鲜些,其余的跟沈默这穷小子没什么区别。
“让我想想。”沈默闭上眼睛,慢慢靠在门洞上,大脑飞速的运转起来,不一会儿便拿定了主意。
沈京急得围着他团团转。一见沈默睁开眼。便急切问道:“想出来了吗?”
“恩。想出来了。”沈默点头道:“我们弱势。他们强势。要想以弱胜强就得借势。”
“借势?”沈京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星星之火之所以燎原。是因为借了风势。”见沈京点头。沈贺继续道:“昨天有件事你可记得?”
“什么事?”
“起初我们打成那样。围观地老百姓都不怎么激动。可那班头一喊破对方地身份。说他们是山阴人。顿时就变得群情激奋起来。”沈默微眯着眼回忆道。
“那是当然。”沈京点头道:“自从太祖爷把咱们一城分两县,东会稽和西山阴就处处较劲,什么事儿都不愿落在对方后头。这样怎能不起摩擦?久而久之,积怨越来越深,以至于后来水火不相容,有一点涉及对方的事儿,就能掀起轩然大波。”
“轩然大波?”沈默击掌道:“说的好!我们就要掀起轩然大波,把这事儿闹大,让全城人都知道!”
沈京本不是个笨人,经沈默这么一说,恍然顿悟道:“对呀,只要让全城沸沸扬扬,虎头会就不敢轻易伤害姚长子,官府也不敢随便放了那俩人。”说着摩拳擦掌道:“想一想就热血***啊,我们怎么干?”
“错!”沈默摇头道:“不是我们,是我。”
“为什么?”沈京急眼了:“你瞧不起我?”
“当然不是。”沈默语重心长道:“这种事情有如火中取粟,一不小心就会引火上身,我爹是长子救的,我们爷俩自然责无旁贷。但你不一样,你不能牵累了沈家。”
“胡说八道!”沈京急了,跳脚道:“我二叔说过,谁不仗义谁就不是沈家人!”说着又小声道:“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沈家,就凭咱们门前那两根进士及第旗,绍兴城就没有敢找咱们麻烦的!”
“哦,咱们沈家出过两个进士?”沈默吃惊道。
“错,不是出过,而是现有。”沈京骄傲道:“要是往早了说,中探花的也是有的。”
“不能求求他们吗?”不到万不得已,沈默也不愿干这种惹官府厌的事情:“求他们帮着施施压。”
“不用找,没用的。”沈京一下子没了劲头,小声道:“我爹是牵连进夏党被开革回乡、监视居住的,虽说几年前就恢复了功名,但招惹上了当权,哪个父母官敢接近?至于我二叔,他现在就在族学里教书,他呀……哎,你见了就知道了。”
“那个人是谁?”沈默一直为生计劳心费神,还没顾得上关心一下国家大事呢。
“严嵩严阁老呗。”能知道些沈默不知道的事情,沈京很开心的。
“哦……”听到这个名字,沈默也倒吸一口凉气,轻声道:“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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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京无论如何都要加入,沈默只有加倍小心,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下把柄,贻害了沈家。
两人回到阁楼上仔细商议,因为事情可能会牵扯到沈贺,所以沈默一五一十说与老爹。沈贺颔首道:“你没有枉读圣贤书。”便同意了两个小子的计划。
沈默不想被人认出笔迹,很自然的想到了活字印刷。但一问老爹,才知道这东西属于官府备案的物件,全县也只有数套,都被妥善保管着。若是打那玩意儿的注意,还不如直接下笔来的安全。
正当两人愁眉不展时,沈贺突然笑道:“真是守着木匠找锯子,忘了老爹我是干什么的呀?”
“卖字……”沈默不解道:“爹爹有何妙计?”
“嘿嘿,不同客人有不同的需求,你老爹每天在篆、隶、草、楷、行之间转换,写一种没人认出来的字体,还不是易如反掌的?”
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两人大喜道:“果真如此?”
“那是当然。”沈贺得意笑笑道:“不放心的话,我还有另一手绝活,可从没当着外人展示过。”说着伸出左手作出提笔状。
“您能左手写字?”两人终于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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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口。这人生一张国字脸,面色黝黑,目光犀利,眉头紧促,表情十分严肃。
他虽然不认识马典史,但马典史可认识他,此人正是沈家的二老爷,嘉靖十七年的进士,沈炼沈纯甫。就是他们李县令见了,也要乖乖行礼叫一声‘学长’的。
马典史赶紧率众磕头行礼道:“拜见青霞先生。”沈炼号青霞,旁人都尊称青霞先生。
沈炼皱眉挥手道:“都起来吧,我现在不是官身,跪个囊球!”
早知道青霞先生脾气不好,马典史依旧满脸堆笑道:“您老守制期满,不日定有天使召回,到时候以您老的德望,最起码也得放一任知府,到时候……”
沈炼厌烦的别过头去,问那门子道:“他们为何在这里?”门子赶紧一五一十将事情讲清楚,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敢说,显然十分怕这位二老爷。
“你们有证据吗?”沈炼回过头来,瞪着马典史道:“还是想借机敲诈勒索?”他做过好几个地方的知县,自然深知这些人的恶劣。
“我们不是来抓人的。”马典史陪笑道:“只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那沈相公乃是事主,于情于理都该去衙门讲清楚吧。”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马典史不过换了个说法,沈炼便沉吟起来,过一会便低声吩咐道:“带他进去吧。”说着瞪一眼那马典史道:“若敢耍花样,小心我一本参倒你们老爷。”
“岂敢岂敢。”马典史千恩万谢,便在府中下人的带领下进了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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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重重院落。马典史到了闻涛院。一进院子便闻到一股药味。跟着沈府家丁越往楼上爬。味道便越是浓重。
沈府家丁敲开门。露出一张清秀地少年面庞。奇怪地问道:“你们找谁?”
家丁便闪到一边。让马典史自己解决。
马典史一边往里张望。一边道明来意。那少年顿时满脸不悦道:“不行。我爹正病着呢。有什么事等他好了再说吧。”说完便要关门。
却被那马典史一把撑住。笑眯眯道:“小哥莫怕。我们就是跟沈相公说说话。不会累着他地。”说完便强行推门。硬挤了进去。
只见屋角地床上。睡着个面色枯黄、须发散乱地中年人。马典史是刑狱出身。一双招子毒辣透骨。上下打量这位沈相公。发现他浑身多处淤青。脊椎和骨盆也出了些问题。
马典史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沈贺的右手上,发现他的手腕肿得跟个馒头似的,似乎已经伤了二十来个时辰的样子。
‘看来不是他。’推算一下时间,马典史心中暗道:‘至少不是他写的。’
听到有动静,沈贺缓缓睁开眼睛,眯眼嘶声道:“你是谁?”
“沈相公相公有礼了。”马典史随意的拱拱手:“本官会稽典史马风。”
“原来是马大人,”沈贺低声道:“扶我起来……”
沈默赶紧上前,伸手穿过老爹的脑后,两臂一用力,使他斜倚在自己怀里。
听马典史再一次说明来意,沈贺微微点头道:“维护本县安宁,确实人人有责。我跟你回去……咳咳……”说着便使劲咳嗽起来,却是沈默在用力拧他的后背,痛得沈相公险些呼叫出来,只好用咳嗽来掩饰。
沈默赶紧给他抚胸顺气,带着哭腔道:“爹爹,少说两句吧……”说着两眼通红道:“这位大人也看到了,我爹爹动一下就咳嗽,若是跟你们回到县衙,还不得连肺叶都咳出来?”
马典史心说:‘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强忍住笑道:“无妨,我给沈相公叫一顶轿子。”
“可他说话也咳嗽啊,”沈默的泪水说下就下,哽咽道:“而且我爹的手也折了,你们抬回去不能说话、不会写字的秀才去有什么用?”见沈贺又要说话,沈默紧紧搂住他,在他背后又是一阵猛掐,沈贺只好继续咳嗽起来。
“大人,您也看到了,我爹是万万不能再动弹了。”沈贺擦擦眼泪道:“我记着凡是县学府学的生员,有了纠纷可不必到衙门起诉、应诉,由家人代理出面既可,我没记错吧?”
“没有。”马典史先点头后摇头道:“但你家没有别的大人能代理啊?”
“我呀。”沈默毛遂自荐道:“我是我爹的儿子,而且那天我也在场,我爹知道的我也知道,所以我替他去完全没问题。”
“你……”马典史打量着这半大小子,有些瞧不起道:“大明律载有明文,年满十四者方能应诉,你够十四了吗?”
“正好十四。”沈默撒谎不带眨眼的,将他爹重新放躺,低声道:“父亲安心养病,孩儿去去就回。”
沈贺的两眼湿润了,他知道沈默不让自己说话,就是想替自己去官府。
这毕竟是沈家的地盘,马典史也没法耍横,只好朝沈秀才呲呲牙,跟沈默下楼去了。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两滴泪珠终于从沈贺的眼角滑落:‘这孩子是怕我太笨,去了遭罪啊……’自从沈默被蛇咬了,他便能强烈感觉到,儿子的智商已经远远超过自己,而且在为人处事也比自己成熟稳重的多,以至于让他这个当爹的隐隐有些自卑,不时要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聊以自慰。
但今天沈默的举动告诉他,儿子本事再大,都把老爹放在第一位,全心全意保护着他这个笨笨的老头子……
“孩子,你是我的骄傲。”沈贺缓缓闭上眼睛轻声道:“老爹以你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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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跟着那马典史出了永昌坊往西北走。穿过几条街道,跨过几座石桥,便看到一条十分宽阔的河流。只见河上船只往来如梭,两岸房屋鳞次栉比,这便是划分会稽山阴两县的界河,河东是会稽,河西是山阴。
沿河两岸是两条平行的大街,东边的是会稽大街,西边的山阴大道。三条水路交通的干道,通过临河建筑的数不清的埠头,相互沟通着。
沿着会稽大街往北走,道路越来越宽,店铺也越来越密集,便到了整个绍兴城最繁华的地带,府横街上。府横街,顾名思义,就是一条横在绍兴府衙前的大街。而府衙坐北朝南,大街自然就是东西向了。其与界河及两条南北大街相交的地方,名唤轩亭口。因为河边的一座木质牌楼上,悬挂的一方‘古轩亭’匾额而得名。亭楼上供奉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但因为当今天子修道成痴,对这位弃道修佛德观音大士很是愤慨,绍兴知府甚至限制非光头进入参拜,以至于这牌楼香火不旺,在许许多多跨街而建的石牌坊中,显得十分破败。
但轩亭口自古以来便一直是绍兴城的闹市区。商贸、水陆交通枢纽大多集中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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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走到那木牌楼下,视线不由被一块较大又略高于周边路面的石板吸引了。
马典史注意到他的目光,嘿嘿笑道:“小子,在这看过杀头吧?”
沈默茫然摇摇头,他的记忆力确实没有这一段。
“想不到还是个乖娃子呢。”马典史不由笑道:“咱们会稽县秋决死囚,就在这块‘行刑石’上斩刑……”说着比划个砍头的手势,一呲满口大黄牙道:“午时三科,咔嚓一刀,血如泉涌,好大一颗头颅就落了地啊……”
毒辣的日头下,沈默不禁打个寒战,他没想到这三尺见方、干净光滑的一块石板,竟是一条直通黄泉的不归路。
紧走两步,离开这鬼地方,便见到不远处有座郁郁葱葱的小山,山南侧迎着他的一面,是一片恢宏连绵的建筑群,沈默无奈的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个衙门。不由暗自苦笑:‘十几岁了都没把县城转遍,我这前身还真是个小宅男呢。’却不想若没有人家‘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凭什么混进读书人的队伍里去?
到了地头他才知道。这一片建筑群是由两个县衙和一个府衙构成。中间最高最大地那个。便是大明朝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属下绍兴府地府衙所在。其左右稍小些地两大建筑。便是会稽和山阴两县地县衙所在。都相距府衙不过数百步之遥。
别看三个衙门挨得这么近。但实际上相互之间只限于公文往来。三位地方长官互相并不走动。倒不是那两位大人都像李县令那么懒。而是因为知府大人要遵守‘知府不入县衙’地官场规矩。大家只好各自待在衙门里。靠鸿雁传书沟通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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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跟着马典史到了最东边地会稽县衙。还没看见大门。却先看见一堵黛瓦白底地照壁墙。照壁地南面外墙上张贴着各种榜文告示。
绕过照壁墙。便见远处正门方向。有座题着‘忠廉坊’地大牌坊。十分高大气派。将县衙地门台都罩了进去。
牌坊和照壁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个三五十丈见方地衙前广场。广场左右两侧还有各有一个亭子。左边地唤作‘申明亭’。是用来公布最近破获地刑事案件。以及对以往案子地判决结果。甚至连秋决名单。也是在这里贴出。显然是用来惩恶地。
与之相对的另一座名叫‘旌善亭’,公布的尽是些孝悌仁爱,贞节善行,乃是用来扬善的。不止县衙前,城乡各坊里厢也都有这两种‘惩恶扬善’的亭子。
而在衙门正前方,广场的正中央,还有个圣谕亭,内里供着块石碑,上面刻着太祖高皇帝颁布的《圣谕六条》,一共是二十四个字,曰‘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每逢初一,十五,县官都要来这给群众进行宣讲,教导他们按照这六条好好做人,做朝廷的顺民,做他李大人的良民。
一行人绕过圣谕亭,这才到了县衙门前。只见那衙门正门两侧的外墙,呈八字向外倾斜,墙上也张贴着官府的文书。
沈默看那一对石狮子把守的大门一共六扇,心说:‘恐怕这就是六扇门的出处吧。’
跟着那马典史自然不用再通报,一行人从正门边上的侧门进了县衙。一进去沈默便见到一堵影壁墙,他知道这个叫萧墙,有庄严肃穆的意思。
绕过萧墙,来到县衙院中,便看到前院的左右各有两院,一边挂着‘寅宾馆’的匾额,是本县的驿站所在。另一边则是阴气森森的县狱。
这两座风马牛不相及的建筑对立在前院里,沈默心说:‘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可以免费住宿。’在这院子的东北角还有个小小的土地庙,里面供奉的不是土地老,而是数具很特别的稻草人。乃是当年太祖爷将贪官的皮剥下来,然后在皮内塞上稻草做成的。
这恐怖玩意儿便直接摆在土地庙里,每有新上任的官员,都要先进去参观瞻仰一下,以增强其廉政意识。
进入二门便到了县衙的第二进,这也是县衙中最大的一进,由东西两个院落组成,张县丞、陈主簿和这位马典史各有一个小院作为办公场所。还是‘户吏刑兵礼工’,六房司吏的办公室所在。
本县的粮仓、银库、架阁库也都坐落于此,守卫十分森严。
过了这一进,进去下一道‘仪门’,沈默这才看到了县衙的大堂所在。
但在通往大堂的甬道正中,还立着个名为‘戒石亭’的小亭。亭子中同样供奉着一块石碑,这碑朝外的一侧上刻着‘公生明’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绕到后面便看到,这碑向着大堂的方向刻着‘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大字。
马典史让沈默在月台前候着,自个跨上丹陛,进入大堂,穿过二堂,三堂,来到内宅,向县令大人通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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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回到家,沈京早就等在那里了,正在和沈贺一起作翘首以待状。
一见他进门,沈京便腾地弹起来,在沈默身上胡乱摸索道:“有没有挨打,有没有伤着,哎呦……怎么这么硬?”
沈默缓缓把他推开,对沈贺道:“爹,我回来了,知县大人并没有为难我,还赐坐给了赏银。”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元宝,搁到沈贺的床头。
沈贺高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沈京却吃惊道:“还有这等好事儿?”说完便一把夺过那元宝,啧啧有声道:“乖乖隆地洞,童叟无欺的五两雪花官银,谁都别拦我,我要去自首。”
“没人拦你。”沈默翻翻白眼道:“说不定能得个金元宝呢。”
“还是算了吧。”沈京讪讪笑道:“我可没你那装腔作势的本事,再吃顿板子炒肉就划不来了。”说着将那银两递给沈贺道:“叔,你看看。”
“这钱你留着吧,给你爹也行。”沈贺拒绝道:“我们父子承蒙关照,叨扰良多,这钱就算是交的伙食费吧。”
“那哪能行?”沈京摇头道:“举手之劳而已,哪能要钱呢?”说着便把那元宝搁在桌上。
“四少爷要是不收。”沈贺咳嗽道:“潮生,你就拿着这钱去街上租个小院,咱爷俩这就搬出去。”
沈默给沈京递个眼色,沈京才哈哈大笑道:“看叔说的,收下就收下了。”说着面色一沉道:“长子怎么样了?”
“不知道。”沈默轻声道:“我问过那李知县和马典史,两人都说正在跟山阴交涉。人家山阴不答应,会稽的官差就不好过去。”
“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沈京霍然起身道:“我去求求我爹和二叔,让他们帮着想想办法。”
“这样最好。”沈默点头道,将沈京送到门口。
沈京又要把那银子给他,沈默摇摇头,轻声道:“你留着吧,这就一间屋子,让我往哪藏?”
沈京这才收起那元宝,嘿嘿一笑道:“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顺手花了。”
“花了就花了。”沈默翻翻白眼:“以后我天天上你那蹭饭。”
“那还是给你留着吧。”沈京一边往下走,一边愁眉苦脸道:“现在还好说,等以后你老婆孩子一大帮,我就是有座金山也得被你吃光了。”走到楼梯口,他回过头来,面色凝重道:“长子他……不会有事吧?”
“不会有事的,”沈默沉声道:“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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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沈京,沈默回到屋里,查看一下父亲的伤处,轻声问道:“还没吃饭吧?”
沈贺点头道:“嗯,七姑娘给送了碗梅菜扣肉上来,我担心你,也吃不下,都凉了吧?”
沈默掀开桌上盖着的碗,轻声道:“确实是凉了,我给你热热吧?”
“你自己吃吧,这玩意太腻,我看着就有点恶心。”沈贺摇头道:“你再给我下点面条子吧。”
“老吃面条受得了吗?”沈默皱眉道:“要不我煮点白粥吧?”
“就愿意吃你擀的面条。”沈贺跟老小孩似的坚持道:“比你妈做的都好吃。”
沈默只好将昨天的工序重新进行一遍,准备煮面条时,突然想起老爹昨天说的话:‘你娘煮面还放葱。’便从筐里找出根小葱洗净了,切得细细碎碎撒在面汤里,看上去白绿相间,果然提升了不少档次。
将饭碗端到床前,沈贺的左手拿起筷子,运用自如。吃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道:“每次你娘在面条里放葱的时候,我都把它挑出来。”感情因为上次没放葱,他才觉着比老婆做的都好吃……好吃的好,也可以理解为‘快捷方便’的意思。
看着碗里细细碎碎的葱末,沈默第一次有了想要抓狂的感觉,好半天才顺过气来,闷声道:“将就着吃吧。”
沈贺叹口气,看起来十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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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沈默刚伺候着老爹吃完饭,便听到有人敲门。
一开门,是昨天那马典史,十分客气对他道:“沈公子,我们堂尊有请。”
沈默毫不惊讶,他就知道这事儿没完,回头跟父亲说一声,又下楼跟七姑娘打个招呼,拜托她老公帮着照顾下老爹,中午要是自己回不来,再帮着做个饭什么的。
七姑娘满口答应下来,让他只管去,保准委屈不了沈相公。
沈默这才放心出了府,今日的待遇较之昨日却要高些,一辆官府的马车候在门口。跟着那马典史上了车,用了不到昨日一半的时间,沈默便到了县衙内,被仆役引到后花园中。
此时天近六月,不到中午,太阳便已经十分毒辣。大狗在树下呼哧呼哧吐着舌头,树上的知了也在一个劲的聒噪。
但这会稽县衙的后花园中,却是相当的清凉宜人。其中大半的功劳,要归于花园里的一个小湖,湖水晶莹透彻、湖面莲叶田田,斑驳的倒影着湖心的小亭。
那亭子名曰‘思退’,飞檐四望、碧瓦朱栏。厅内摆着一把躺椅一个圆凳和一张小桌,桌上搁着消暑止渴的西瓜片,生津润燥的龟苓膏,让急急赶路、满头大汗的沈默,不由自主的直咽口水。
却不敢丝毫造次,因为那身穿湖绸宽衣的李县令,正斜倚在那躺椅上,笑眯眯的向他看来。
沈默赶紧上前见礼,李县令摆摆手道:“免了免了。”说着呵呵一笑道:“热坏了吧?”
沈默苦笑着点头道:“老天爷不容人啊。”
“这里有些消暑解渴的吃食,想不想吃?”李县令笑眯眯道。
这话问的很讨厌,直接请人吃不就得了吗?还非得让人家说想不想。别看答案简单,可一般人都回答不好……这么热的天,又是满身大汗的,你说想吃吧,就显得有些下作了;但若要说不想,就显得虚伪了,还得忍着饥渴,甚至是对方的继续戏弄。
这显然是李县令的恶作剧,要试一下沈默随机应变的能力,若是答不好,说不得就得让其难为情一下。
但沈默显然是个充满急智之人,只见他眼珠子一转,不慌不忙的笑眯眯道:“大人您猜呢?”
“我猜是不想吃。”李县令呵呵笑道。
“您这回没猜着。”沈默笑眯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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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一方面要避过尴尬,另一方面又不能被人得了便宜卖乖,所以这桌上的东西,他是一定要吃的。为解决这个难题,他用上了太极手法,将问题推还给李县令,无论李县令回答是或不是,他都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轻松应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想还是不想’,却将自己的意思明白无误的表达出来,让李县令所有的后招失了效。
李县令先是一愣,旋即放声大笑道:“好一个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啊。”说着指了指桌上的吃食道:“尽情享用吧。”
沈默却只答应不动弹,因为县太爷还没赐坐,难道要他捧着个站着啃?
“想坐啊?”李县令呵呵一笑道:“我出个上联,你对上了便坐着吃,对不上就只有站着啃喽。”
“这个……学生听大人的上联。”沈默心中有些打怵,硬着头皮道。虽然原先他就喜欢对对子、猜灯谜,现在又平白加了许多年的苦读功力,应该可以应付几下。但以前那都是怡情宜兴,对不上来也无伤大雅,这次却是关系到长子的命运,让他怎能不紧张?
但这家伙有一样好处,甭管心里谎成啥样,面上都能稳如泰山,给人智珠在握的感觉。
见他自信满满,县太爷心说:‘我得出个难点的。’两眼到处乱瞟,希望能找到点灵感。看到桌上搁着的左传,下意识拿起来翻了几下,李县令突然灵光一闪道:“有了。”
着兴奋的两手互搓道:“听我的上联……由上向下读左传,书往右翻。”虽然不甚雅致,但将上下左右四个方位囊括进来,沈默要想对仗工整,就也得用上诸如此类的词语,比如说春夏秋冬,东西南北,坎离艮兑之类。
要想在一个长短句中将四个字都用上,且第三个字还得是同字不同意,譬如那‘左传’的左,便不是指左边,而是左丘明的意思。这层层机巧叠加起来,岂是轻易可以应对?
沈默想不到遇见的第一副对子就这样刁钻,只好绞尽脑汁的寻思起来,两眼也像李县令那样,不住的到处寻索,希望能得到点什么启示。
见他陷入苦思之中,李县令不禁有些得意,随手拿起片西瓜,哧溜哧溜的啃起来,直到他把西瓜啃成瓜皮,沈默也没能对上来。李县令一下又失望起来,将那瓜皮随手往东边一扔,准备再出一个简单的,若是还答不上来,就要变脸送客,不再浪费时间了。
看到他坐在那扔瓜皮的动作,沈默眼前一亮,脱口而出道:“坐南朝北吃西瓜,皮向东扔。”回答的更不雅致,但是南北对上下,西瓜对左传,东扔对右翻,却是无比的贴切。
更难得的是,这完全是应景之作,更体现他的急智。李县令反复咀嚼几遍,终是拍手赞道:“对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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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背后都湿透了,擦擦额头的汗水,笑道:“谢大人夸奖。”便要一屁股坐下吃瓜。
“且慢。”李县令心有不甘,抬手笑道:“我还有一个,你若是答上来,我便给你父亲在县衙找份差事,若是答不上来,就还是站着吃。”
沈默旗开得胜,士气高涨,双眉一挑道:“学生接着就是。”
李县令看那池中荷花初放,便接着出上联道:“池中莲花,攥红拳打谁?”顺着他的目光,沈默也看到那一池荷花,略一思索,便答道:“水上荷叶,伸绿掌要啥?”
李县令不认输,继续道:“庭前花始放!”这显然又是一连串对子的起始。
看知县大人脸都绿了,沈默心说不能再对下去了,若是一直赢下去,这家伙一定怪自己不给他面子,日后说不得给小鞋穿。但若是故意输了,却又显不出自己的本事来。
‘我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沈默使劲一想,便朝县令拱手道:“阁下李先生。”
李知县一下子愣住了,奇怪道:“你叫我干什么?”
“对对子啊。”沈默两手一摊道。
“对吧。”李知县点头道:“听着呢。”
“阁下李先生。”沈默又说一遍。
“我知道我姓李!”李知县皱眉道:“休要再提。”
“大人误会了。”沈默摇摇头,眯眼笑道:“‘阁下李先生’五个字便是下联!”
“啊?”李县令吃了一惊,低头琢磨道:“我说庭前。”
“我对阁下。”沈默两手一摊道:“亭对阁,前对下,有问题吗?”
李县令不由点点头,接着道:“我说‘花始放’。”
“学生对的是‘李先生。’”沈默苦笑道:“花对李,始对先,放对生。”
“庭前花始放,阁下李先生。”李县令终于想清楚,这是个字面对仗工整,两边对的内容却驴唇不对马嘴的羊角对,更难得是,这小子还把自己给绕进去了。他是越想越可乐,不由捧腹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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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到肚子抽筋,李县令才擦擦眼泪道:“你怎么想起这样对来了?”
“学生才疏学浅。”沈默挠挠头,一脸忠厚道:“实在是黔驴技穷了,只能单求对仗工整,意思上却是顾得不了。”
李县令又是爆出一阵大笑,觉着这许多年都没有如此开心了。
沈默都自认‘黔驴技穷’了,这对子自然是对不下去,李县令伸手请他坐下,笑吟吟的望着他,只觉他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妙人。不仅脑子快,还懂进退。若是这样孩子没出息,哪样的还能有出息?
想到这里,李县令便换成一种‘孺子可教’的目光看着他,希望沈默能感受到自己的欣赏,从而对自己感激不尽。
哪知沈默却被他看得发毛,他听沈京说,现在的达官贵人流行男女通吃,这李县令不会是个老兔子吧?
轻咳一声,打断李县令的深情凝视,沈默低头道:“大人,我能吃瓜了么?”
李县令哪知道自己已经被当成了‘老兔子’,还在那笑眯眯的作慈祥状,一脸深情道:“吃吧,不够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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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沈京到了上次来过的‘中和堂’,厅内陈设依旧,只是多了一个人坐在沈老爷的右手边,想必就是那劳什子二老爷了。Ζ
沈默恭敬的给两位老爷行礼,那沈老爷笑呵呵道:“贤侄不必多礼,坐下吧。”
沈默摇头道:“长辈面前,哪有晚辈坐的地方。”他偷眼瞟见,那二老爷生得十分严肃,仿佛心事重重一般。
这时沈老爷笑道:“长辈让你就坐。”
沈默看一眼边上立着的沈京,意思是:‘那就对不起了,老兄。’便在下首坐了下来。
沈老爷又让人给沈默看茶,这才和蔼道:“你要和山阴县比试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说着看一眼身边的二老爷道:“虽然这事儿呢,是以你自己的名义去做,但是你毕竟是我沈家的人,我们也不能置若罔闻……所以我和你二叔合计着,把你叫来,向你表个态……”
边上那二老爷突然插嘴道:“沈默,你要是没把握,就别强出头。丢了面子是小,坏了那小子的性命,谁来承担?”
这位说话还真不客气,臊得沈默一阵脸红一阵脸白,只能勉强苦笑道:“只要有别的法子,我也不会硬着头皮接下这场子的。”
二老爷沉声道:“看来你是没把握,那就去跟虎头会认输……我陪你一道去,帮你把姚长子领回来。”
沈默心说:‘这感情好。’便要答应下来,那边的大老爷却不干了,干咳一声道:“纯甫啊,我们今天是来给沈默提气的,不是给他泄气。”
二老爷皱眉道:“事关人命,岂能任由这孩子儿戏?”这话实应该私底下说的,但他就是这个脾气,从来藏不住话。
沈老爷叹口气道:“你这脾气啊,什么时候能改改?”说着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现在消息已经传开了,山阴县正准备的热火朝天,咱们李县令也翘首以盼,实指望这次能出口恶气。你突然横插一杠子进去,把这事儿给搅黄了,让两县的县太爷脸面往哪搁?”
“脸面重要还是人命重要!”二老爷气哼哼道:“真搞不懂你们这人整天怎么想的!”
“我还搞不懂你这些年当官都当到哪去了呢!”沈老爷重重一搁茶盏,闷哼道:“天下还有比当官的脸面更重的东西吗?”
沈默心说:‘有,比他更大的官的脸面。’
“不可理喻!”沈炼愤愤的拂袖而去,临走还狠狠瞪沈默一眼道:“草菅人命!”
沈老爷被气得面红耳赤,好半天才回过劲儿来,强笑道:“你二叔就是这脾气,性烈如火,见笑了。”
沈默神情黯然道:“其实二老爷教训的是,我没有把长子的性命摆在第一位。”
“孩子,你这就不懂了。”沈老爷摇头笑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肯定连知府大人都惊动了,为了不激化事态,他一定会下令山阴知县,保护好长子的性命。”说着呵呵笑道:“伯伯我敢跟你打包票,长子的性命安若泰山。只要你能把山阴赢个心服口服,他定会全须全尾的回来的。”
沈默也是关心则乱,经沈老爷这样一说,立刻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心头轻松不少道:“多谢大老爷指点迷津……”
“唉,叫什么大老爷?太生分了。”沈老爷笑眯眯道:“按照辈分,我是你未出五服的伯父,沈京还是你的堂哥哩。”
“伯父……”沈默只好重新见礼道:“堂兄。”沈京连忙还礼。
这样一叫,双方果然亲近不少。沈老爷笑道:“既然叫一声伯伯,那你的事情就是我们全家的事情。这件事我们大力支持,到时候需要什么帮助,你尽管提出来,咱们阖府全力以赴!”
沈默笑着点点头,轻声道:“谢大老爷关怀,到时候说不得还要劳烦家里呢。”
沈老爷打量一下沈默的衣衫,对沈京吩咐道:“到账上支二两银子,去给沈默买两身像样的衣裳。有你这样当哥哥的吗?自己一身绫罗绸缎,却让弟弟穿补丁衣裳。”
沈京苦笑着应下,心说你下令就下令吧,干吗有事儿没事都得训我一顿呢?沈默推辞几句,却被他强拉出来,到了没人出,沈京笑骂道:“你就装吧,要是我不去拉你,果真就不要这钱了么?”
沈默拍开他的手道:“我那还有一身新的呢,这衣裳你也别买了,剩下的银子自己留着吧。”
“囊球啊。”沈京郁闷道:“总把我想得那么龌龊,我是那种贪朋友财的人吗?”
“你要是不要。”沈默轻声道:“就连着我那五两,一起下了注吧……买我赢。到时候咱们五五分账。”
沈京瞪大眼道:“万一要是输了呢?”
“输了就输了。”沈默拍拍手道:“反正是外财,有什么好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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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个衙役来到府上传话,说已经对方准备好了,第二天一早便可以签订约书,地点便在轩亭口。
第二天天还没亮,沈京便来敲门,沈默睡眼惺忪的给他开了门,嘟囔骂道:“这才什么时辰,你就窜过来了。”
沈京大惊小怪道:“你还能睡的着?我可是折腾了半宿才睡下,不到寅时又起来了。”
里面的沈贺也笑骂道:“这小子浑跟没事儿人似的,一沾枕头就睡了,你不叫门还不起呢。”
沈默胡乱洗把脸,将头发简单的一束,没好气道:“吃饭了吗?用不用给你做一份?”
“我就是来叫你吃饭的。”沈京嘿嘿笑道:“我爹昨天晚上就吩咐厨房,给你备好早饭了,去前面吃去吧。”
沈默看一眼老爹,沈京笑道:“你看我手里提的什么?”变戏法似的拿出个一个食盒,朝沈贺呲牙笑道:“我和叔啥感情,能忘了他老人家么?”
沈贺笑着摇摇头,看来这些天两人混得真不错。
沈默打开那数层的食盒,从每一层中都取出一碟菜……一盘干菜焖肉,一碗鱼烧豆腐,一碗清汤鱼圆,还有一大碗白米饭,一小屉小笼包。
沈府的厨子绝不是七姑娘和沈默可比,饭菜一端出来就芳香四溢,让人暗吞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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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拿你叔当牛了?”沈贺笑道:“我就是有四个胃也吃不了。”
沈京嘿嘿笑道:“那也比饿着强,中午厨房还过来送饭,叔放开肚皮吃就是了。”
沈默也放下心,拿毛巾擦干净脖子,换上了画屏送来的那身衣裳。
看见沈默穿上月白的长衫,系上同色的腰带,踏上崭新的布鞋,将头发整齐的束在脑后,沈京不由一呆,大呼小叫道:“我没有看错吧,你竟然是个小白脸!”便满脸沮丧道:“原先看你穿的破破烂烂,以为你长得跟我差不多呢。”
看着沈默的样子,沈贺也有些呆了,两眼不知不觉的模糊起来,哽咽道:“都没给你做过一身像样的衣裳……”
沈默踢沈京一脚道:“男人又不靠脸蛋吃饭,管他娘的长相作甚!”说着翻下白眼道:“要不是为了你们沈家的颜面,我才懒得折腾呢。”
“什么你们沈家。”沈京很认真的纠正道:“是我们沈家!”
“都可以。”沈默回头朝沈贺笑笑道:“爹,我走了,您就放心好了。”
沈贺点点头,一脸不放心的叮嘱道:“安全第一,莫逞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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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出了门,下到二楼时,正碰上七姑娘和她老公,两人一个举着灯在前面,一个端着个托盘跟在后面。看到沈默下来,七姑娘惊奇道:“方才还没听见动静,怎么这会儿便出来了?”
“四少爷叫我去前面吃。”沈默微笑道。
“哎呦,这个这个……”七姑娘郁闷的笑笑道:“大厨的手艺可比我强多了。”
沈默看到托盘上搁满了盘子碗,不由感激道:“又让七哥七姐麻烦了。”
“今天是小相公的大日子,哪能不表示表示。”七姑娘很快释然道:“沈相公还没吃吧,我们给他端上去吧。”
“不用了。”沈默笑道:“他自己都吃不了。”
边上的沈京不耐烦道:“正好我叔在上面一个人闷,你们把吃食端上去,跟他凑个热闹就是。”
此计一出,皆大欢喜。七姑娘便和他老公欢天喜地的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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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到了前院的饭厅,下人已经备好了一大桌饭菜,光各色点心就七八样。沈京便招呼沈默坐下用饭,沈默看没别人出来,轻声问道:“就咱俩吃?”
“嗯,我爹说人多了怕你不自在。”沈京端起饭碗道:“让咱俩单独吃。”其实他老爹是怕沈默不懂规矩,弄不好场面尴尬,下不来台,这才不让别人来陪着的。
句极不仗义的,沈京心里也存着看沈默笑话的念头,谁让这小子一天到晚拽拽的,明明比自己小上几岁,却总是一副大哥模样。能看他出糗,真是无比快乐啊。
沈默皱眉道:“这桌菜二两银子办不下来吧?”
“别管什么银子,就是为了让你吃的舒心。”沈京笑道:“咱们当然吃不了,一会儿各院就分了,横竖不会浪费。”
沈默这才坐下,在净盆中过一下手指,用白巾擦干净,这才动手吃饭。
一看他这气定神闲的架势,沈京便瞪大了眼睛。只见沈默舀一碗香粥,再取个元宝状的小粽子,用摆在桌上的一把精致小剪刀,剪断捆扎粽子的绳结,熟练取下层层包裹的粽叶,蘸一下小碟中的白糖,这才咬一口粽子,喝一口粥,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沈京知道,这种骨子里透出来的优雅,自己是一辈子也学不来的,心中不禁哀号道:‘这还有没有天理?他爹都说他从小没吃过酒席,怎么看起来比我爹还老练。’
这时,厨子亲自端上两个笼屉,笑道:“四少爷,您最爱的牛肉大汤包。”说着便在一人面前搁一笼。
沈京眼前一亮,哈哈笑道:“这是人间美味啊,快趁热吃,凉了就没滋味了。”便极力撺掇沈默尽快用……沈京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争强好胜了。他家的厨子是靖江人,因而会做一这道绍兴没有的‘大汤包’。这吃食很有几分神奇,第一吃的人,没有不被捉弄一下的。
他还清晰记得第一次吃这‘大汤包’时,他抓起一只、张嘴就咬,便见一股汤汁直射出来,烫得他一甩手,汤包扔到背后去了,身上手上全是汤汁……
现在他便怀揣着恶作剧的心理,等着沈默也表演一次‘苏秦背剑’。
他不太担心沈默会生气,因为那鲜香的汤汁会俘虏任何人,让人们顾不上计较,而迫不及待的想要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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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热气散去,一个雪白晶莹的大包出现在沈默眼前……是的,一个笼里就这么一个,虽然笼屉有点小,但也足以说明这包子的大了。
沈默见那‘大汤包’皮薄如纸,几近透明,上面的折皱细巧均匀,整个好似一朵丰润饱满、含苞欲放的白牡丹。稍一动弹,便可看见里面的汤汁在轻轻晃动,便像美人肌肤一般,有着吹之即破的柔嫩。
别说吃了,光是看,就是一种美的享受。
赞赏的看一眼那厨子,沈默抚掌道:“晶莹剔透,吹弹得破。师傅好俊的手艺。”
那厨子顿时眉开眼笑道:“道地不道地,还得尝一尝,公子请品鉴。”好吗,让人一夸,连‘品鉴’都出来了。
沈默点点头,先在白巾上擦擦右手,再用三只指尖撮住那汤包上面的折皱,小心翼翼地轻轻拎起,慢慢放到盛醋的碟子里。然后低下头凑近去,在汤包的上方用牙尖细细咬破一点小孔,再从那小孔里缓缓地吸吮汤汁,这是个技术活,因为汤包皮薄且嫩,汁丰又烫,稍一不慎,皮破汤漏,也就不成汤包了。
待将汁水全部吮吸完毕,那汤包还是原先的形状,只是已经失去了那层如玉的光泽。沈默却变得满面红润,无限满足道:“此味只应天上有啊……”
那厨子由衷赞叹道:“小人做了一辈子灌汤包,公子是最会吃的一个。”
边上的沈京彻底服气了,挑起大拇哥道:“兄弟,你是天生的贵人啊!”说着也想学沈默的吃法,却被烫到嘴唇,呲牙咧嘴道:“这个吃法不适合我。”便将包子从顶端撕开,伸进调羹去,一勺一勺咬着吃,弄得没里带外,汤汁四溅。他不好意思的笑笑道:“还是这样吃痛快,你那样固然文雅,但吸走了精华,剩下的可就淡而无味了。”
沈默气他方才戏弄,也是有意镇他一下,淡淡笑道:“无妨,用生姜米和香醋佐餐,亦有别样滋味。”
“公子行家啊!”那厨子没口子称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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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王老虎将那木盒打开,取出了一只玲珑剔透的细颈玻璃瓶。Ζ
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瓶子,竟然是透明的!众人不禁大吃一惊。要知道琉璃瓶虽然不太值钱,但据说只有北京琉璃厂的几位大档才能烧出透明的来。
“这可不是琉璃厂出的。”看到众人艳慕的目光,王老虎得意非凡道:“这是从万里之外的佛朗机漂洋过海而来的,到了咱们大明,还剩下不到一百个。”只听见满场中响起丝丝倒吸凉气的声音。
其实这时候朝野之间崇尚华丽,上至公卿,下至黎民,无不以色彩艳丽为美。所以这种没有任何颜色的瓶子对在场人并没有太大吸引力。大家之所以反映强烈,一是因为透明的琉璃瓶罕见,二是因为那佛朗机……是什么鬼地方?
感觉完全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王老虎高举起手中的瓶子道:“我现在觉着这玩意儿颜色太素,若是能在里面镀上一层金粉,金光闪闪的该有多好看。”
“小子,这就是老子出的题目。”他这才低头斜视着沈默,一脸不屑道:“你能不能做到?”
此言一出,场中一片哗然,众人纷纷道:‘黑老大就是黑啊,那么细的瓶口,那么长的颈,怎么可能镀上金呢?”这个年代想要在瓶内镀金,必须用烧红的铁篦熨烙,才能妥贴。可这又细又长的瓶颈也就是大拇指粗细,那梳子似的铁篦子怎么可能伸进去?
而且这种瓶子一看就又薄又脆,即使铁篦能伸进,估计敲不了两下,就必破无疑了。
出于同情的目的,人们纷纷质疑这题目太过专业,小童生又不是金银匠,怎么会镀金呢?
那王老虎抖一抖手中的契书,得意道:“白纸黑字写着的,题目由我拟定。那就是我说了算!”说着朝沈默一呲满口金牙,哇哈哈笑道:“当然啦,你若是认输的话,就不用镀了。”
沈默面色变得极为难看,众人看他全身都在发抖,不由纷纷叹气道:“苦命的孩子啊……”
好在这少年还有几分犟劲儿,便听他吭吭哧哧道:“那我就试试吧。”
“试试?你知道我这瓶子多少钱吗?”王老虎哂笑一声道:“佛朗机来的,全国不到一百个啊!”流氓毕竟是流氓,穿上儒衫也不可能变成规矩人,一见沈默好欺负,又想讹诈上了。
“你不是让我镀金吗?”沈默憨憨道:“不给我怎么镀?”
“你行吗,小子?”见这傻小子懵懵懂懂,根本听不出自己的言外之意,王老虎郁闷道:“不行别浪费了我的瓶。”
沈默很认真道:“试过才知道。”
王老虎被弄得头大无比,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早就让手下把这一根筋的小子刨坑埋了。他强忍着怒气道:“我是说弄碎了怎么办?你赔得起吗?”
“不试怎么知道呢?”沈默挠挠头,好像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你怕我弄碎了。”
所有人都擦了擦汗,心说……您终于懂了。
“就是这个意思。”王老虎明显松口气道:“你得给我些钱作担保,万一碎了瓶子,好赔给我。”众人心说:真卑鄙啊,这分明是把人杀了还要把骨头拿来熬油呀!
“不会碎的。”那傻小子出人意料道:“我小心点就是了。”
满场寂静……大家用看佛祖的目光望着沈默,才知道这年代还有如此纯朴之人。
“好吧好吧,你先不用给钱了。”王老虎突然抓狂道:“若是打碎了,我绝饶不了你!”说完便气哄哄的走了,不敢再看沈默一眼,唯恐被他传染上呆病。
“怎么走了?”沈默捧着那瓶子,奇怪道:“连声招呼都不打,真没礼貌。”说完朝两位县丞鞠躬道:“学生告退。”
张县丞闭上眼睛,不愿看他。侯县丞却笑眯眯道:“阁下真是大才,不亚于鄙县的徐文清。”
“多谢夸奖。”沈默认真的点头道。这一句话把在场众人笑趴下一半。剩下一半没笑的都是会稽人,却被臊得头也不回的走掉,连正反话都不听不出来的傻孩子,给人家徐文清提鞋都不配。
看着众人纷纷散去,沈默很有礼貌的轻声道:“再见。”说完便抱着那瓶子,快步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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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事主都走了,侯县丞也拍打几下袖子道:“张老哥,咱们也走吧,二位县尊还等着回话呢。”张县丞黑着脸点点头,一声不吭的当先走了。
侯县丞心情大好,也不跟他计较,哼着小曲儿跟在后面,不一会儿便到了那引凤楼,问明了方位便上到三层的甲号房中。
当着下属的面,两位县令还是很有涵养的,至少不会再打架了。
他们本就看了全程,只不过没有配音罢了。听侯县丞将现场讲述一遍,便如身临其境一般。吕县令呵呵一笑,安慰李县令道:“李大人不必太难过,胜败乃兵家常事。”
李县令哼一声,却没有接话。他将沈默的前后表现反复对比,似乎察觉出些蹊跷来……一个人不可能前后变化如此之大,那小子八成是有意装傻。
他陷入自己的思路之中,连吕县令和侯县丞离开都没反应,许久才叹一声道:“这小子大智若愚啊!”
张县丞不解问道:“难道他是装傻充愣?”
李县令点头称赞道:“不明就里前,示之以弱。可以先麻痹对手,也给自己更大的寰转余地……一旦遇到难题,众人便很自然的认为他解不了。若是解开了,自然是令人震惊之余刮目相看,若是解不开,大家也都理解……横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小子天生是当官的材料啊。’李县令心中赞叹道:‘简直是无师自通啊。’便沉声下令道:“那样的瓶子我也有,你晚上拿一个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高手匠人能做到。”对于这样的好苗子,还是要能帮就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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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那装瓶子的木盒,沈默低头跑到临街的一条小巷中,登上一辆候在街边的马车。
车上早坐着先走一步的沈京,他接过沈默手中的箱子,两人先是相视而笑,然后便笑作一团。
沈默的欢笑尚有节制,沈京却直接笑到了地板上,边笑便怪叫道:“这辈子没这么玩过……他们一定以为我们是傻子了。”
沈默表情郁闷道:“其实我平时也那样说话。”
“人家认为你行的时候,那就是大智若愚。”沈京爬起来道:“若是认为你不行,那就成‘头世人’喽。”最后一句是绍兴土话,傻瓜的意思。说到这儿,他突然又紧张起来道:“喂,最后咱俩不会真成了头世人吧?”
“你是不是我不知道。”沈默很肯定道:“但我绝对不是头世人。”
“难道你是二世为人?”沈京大笑着挪揄道:“敢问这位大哥,上辈家住哪里,是否也是这绍兴人士?”
沈默摇摇头,轻笑道:“不记得了。”便岔开了话题,心中却想起崔颢的那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车厢里刚安静下来,帘子突然被掀开了,车夫探进头来道:“少爷、公子,赌坊调高了咱们的赔数。”
“多少了?”沈京登时来了精神。
“山阴一赔七,本县一赔六。”车夫咋舌道:“自从没人敢挑战山阴青藤后,再没出过这么高的赔数。”
“知道了,咱们回去吧。”沈京点点头道。车夫便缩回头赶车去了。
“山阴青藤是谁?”沈默奇怪道:“这人很厉害吗?”心中暗骂道:‘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徐文清啊?”沈京仿佛看动物一样瞧着他,惊讶道:“别说绍兴城了,就是全浙江也是无人不晓的。”
“哦,是他啊。”沈默点点头,笑道:“我听岔了。”为了不被当成‘二世人’,他准备日后慢慢打听。
沈京觉着这才是正解,便说出心中的忧虑道:“咱们倒是把赔数给煽上去了,可这数越高,就说明咱们希望越渺茫。要是赢不了,还不是白赔钱?”
沈默眉毛一挑道:“无妨,要对我有信心。”
沈京面色一阵阴晴变换,最后咬牙道:“成,我这就去下注!”
“暂且不要。”沈默拉住他道:“再等两天吧,赔数应该还会更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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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接下来的两天,那个有着圆圆肚子,细长脖颈的琉璃瓶,便成了绍兴城百姓热议的话题,人们纷纷出谋划策,设计着瓶内镀金的方案。
相对于只能过过嘴瘾的平头百姓,那些宦商大户则可以切实操作一把,看看到底能不能做到……王老虎的瓶子确实是漂洋过海而来,但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稀罕,至少绍兴城里不少大户人家都有几个……
城东殷家大院,后花园的一座造型典雅的绣楼上,画屏儿便举着这么一个瓶子,站在她家小姐身后,软语轻磨道:“小姐哎,想想办法吧,这世上没有能难倒你的事。”
殷家小姐身穿鹅黄纱衫,端正的坐在书桌前,却仍显得身形窈窕,体态婀娜。她乌黑的长发披向背心,用一根银色的丝带轻轻挽住,露出一段修长如玉的脖颈。
她正在认真的翻阅一本账册,闻言头也不抬道:“昨天就告诉你了,我也没有办法。”声音不疾不徐,犹若春风拂面,不带一丝烟火气。
“今天还没有办法吗?”画屏不死心的问道。
“若是睡一觉就想出办法,我也不用整日为家里的事发愁了。”殷小姐笑骂一声道:“你这小丫头,为了情郎为难姐姐,着实该打。”
“哪有……”画屏登时羞红脸道:“人家是读书人,怎么会看上婢子这种小丫鬟呢。”
“我倒觉着他还配不上我家画屏呢。”殷小姐终于把视线从账册上移开,轻轻握住画屏的小手道:“我家画屏心地好,人机灵,长得又漂亮,谁能娶了你,那得多大的福气?”说着轻笑道:“告诉你那臭小子,考不上秀才就别想打我家画屏的主意。”
“小姐,你又取笑人家……”画屏的身子扭成麻花,不依道:“人家还小哩。”
“好好,不说了。”殷小姐放开手,望向窗外的花树,优雅的伸一下腰,那姿态看得画屏都是一呆,心说:‘小姐可比我好看多了。’便听殷小姐轻声道:“这瓶子口太细,铁篦子根本伸不进去;又太薄太脆,根本禁不起通条敲打,横竖都是不行的。”
见画屏神情沮丧起来,殷小姐柔声安慰道:“咱家又没有金银铺,对这些实在是外行。人家说不定请到高手匠人,能把这个问题解决呢。”
“可他一个穷小子,又上哪里去请高手匠人呢?”画屏满腹忧虑道。
“你且放心。”殷小姐笃定的笑道:“听说这两天张县丞拿着个瓶子到处转,知县大人显然是要帮忙的。”
“真的?”画屏终于燃起一丝希望,激动问道:“他们一定能解决,对吗?”
殷小姐想了想,还是点一下头,当然是安慰的成分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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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县令确实是要帮忙了,这跟古道热肠无关,而是纯粹为了他自己——因为知府大人眼看就要‘九年考满’……大明朝对官员的政绩施行‘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考满’的考核方法,一般任满九年没有差错便会升迁一级,若是能得个上等评价,则会连升两级。当然若是不会做人,倒霉得了下等,就只好降级喽。
反正无论如何,知府大人快要挪窝了。但按照惯例,他会在述职奏章的末尾,推荐自认为合适的人选,虽然最终用谁还是由朝廷决定。不过本朝情况特殊,只要走好门路,**不离十便可获得最终任命。
听知府大人的意思,准备在他和吕知县之间选择一个推荐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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