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亲去司礼监交了手本”没多长时间便从宫里出来了,然而就这短短的一会儿,却让不少大人物,今夜无法入眠了。
文渊阁,西头第二间值房中”终于独占一屋的张居正辗转反侧,丝毫没有睡意。脑海中全是几经周折,才从冯保那里打探到的消息……据说沈默进了司礼监值房”本来说是递上手本就走的,谁知正碰上掌印太监陈宏,两人便在恭默室中交谈了几句,至于谈话内容外人不得而知。唯一能确定的是”从两人进去到出来,也就是一盏茶的时间!真要密谋的什么的话,刨去寒暄试探,怕是连正题都说不到!
但如果只是无营养的闲聊,在外面说说就好了,又何必去恭默室里谈话呢?
张居正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冥神细想起那陈宏的履历陈老太监是正德五年净身入宫,嘉靖二年便干到了内官监的管事太监,后来献邸旧人集体抢班夺权,他自知不敌,便主动退到极冷僻的钟鼓司,才得以幸免。
后来裕王和景王同时出宫开府,因为当时太子还在,裕王生母杜康妃也不为嘉靖所喜。
在大太监们看来,去裕王府上当差,绝对是个无出头之日的苦差事,所以景王府的管事太监都定下来半个月”到了最后期限时,裕王府这边的管事还空着。
倒是有人想临时提拔个低品级的太监去顶杠,然而当时的内官监太监黄锦却不答应。他说:“从无到有,千头万绪,非老成持重、经验丰富之辈才能胜任。何况亲王开府的规制在那里,必须从二十四衙门的管事太监中出”
推来推去,闹得不可开交时,已经在钟鼓司待了二十多年的陈宏,终于主动接下了这差事,卷铺盖跟着朱载厘出宫”成为裕王府的首任总管太监。据说是殚精竭虑的操持王府”深得裕王的信赖,将他与高拱并称为左膀右臂。
这些消息,都是在陈宏成为司礼监掌印后,张居正千方百计从犄角旮旯中打探出来的。因为在他进裕王府教书前,这陈宏便因为替裕王在宫里打探消息,被抓进了慎刑司“幸亏当时的东厂提督黄锦是个厚道人,念在当初是自个把他派去的,没有让下面人为难他。
虽然捡了一条命,但王府是待不下去了”陈宏只好离开京城,到京郊皇庄”打理属于裕王府的“籽粒田”杳无音讯十几年。一直到今年正月”高拱炮轰太监横征暴敛后,皇帝请他重新出山,掌印司礼监、整顿大内风气!
当时宫里宫外都不看好他”一个百病缠身的棺材瓤子,多少年没回京了”哪能跟那些年富力强、根深蒂固的太监斗。起先的事态也确实如此,在上台后大半年的时间里,他都不显山、不露水,一副知趣养天年的模样。就在大太监们认为他不足为据,放松警惕后,他却暗中布置、连施辣手,不动声色中”便一举将滕祥、孟冲拿下”那些依附两人的太监,也被他或逐或降,分而处之,彻底取得了内廷的控制权。
直到此时,人们才猛然意识到”这老太监原来是位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
张居正有证据显示,在陈宏回京之前,一直过着被世人遗忘的日子,不可能有人会想起他。在其回字后,又一直深居简出,跟外廷几乎没有联系……而沈默在入阁之后”爱惜羽毛,又不再和太监走动,待其老相识如黄锦、马森之流或卒或退后”更是几乎和内廷断了联系。
综合各方面情况,反复思量之后”张居正自觉有理由相信,沈默和那陈太监之间并无交情,更不可能是同谋……
,但为什么要进恭默室呢”有话不能在外面说吗”张居正几欲抓狂,一宿也想不出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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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纱胡同,一座门脸排场的五进大宅子”高大的门洞中,悬挂着一对白底黑字的大灯笼,每盏上面前是个“李,字,这里正是内阁次辅、中极殿大学士李春芳的府邸。
回家之后,他也没有跟家人多说什么,便和府上幕僚王先生,关在书房中合计起来。
“我这次是凶多吉少了。”李春芳除下官服换上便装,变成了一副学究模样,他面前摊开着个几乎空白的手本,只在抬头写着,自辩状,三字。然而纵使状元之才,要做这样一篇文章”还是无比艰难。李春芳搁下笔,一副愁苦模样道:“能全身而退都要烧高香了。”
“这棋才下到中盘,后面还有很多变数”王先生轻声安慰道:“东翁莫要太过悲观,说不定会柳暗huā明的。”
“那也得有人肯帮忙才行!”李春芳有些着恼道:“说起来,他们和张太岳是一丘之貉,都把老夫当成马桶,用完了就丢得越远越好”唯恐被我的臭气熏到!”
这还是多年以来,王先生第一次听东翁说这种不雅之言,显然他快要顶不住巨大的压力,已然失态了。
“还是再联系一下蒲州公吧……”王先生轻声道。
“没用的。”李春芳摇摇头道:“他现在正和沈拙言蜜里调油”万不会为了给我出头,以致前功尽弃的。”
“东翁可是为了他……”王先生面现不忿道。
“这也不能怪他,要以大局为重。”李春芳喟叹一声道:“换了我,也会这样做的。”
“那就去找找徐阁老。”王先生道:“说起来,张太岳才是主谋,大家都是是徐阁老的学生”他总不能让您一个人背黑锅吧?!”
“他就是这么偏心!”提起徐阶来,李春芳一脸的不齿道:“首辅大人桃李满天下,但亲生的只有张太岳一个!你没看到他是怎么对沈拙菩的,现在让我一人背这个黑锅,又有什么稀奇的?”
“不妨跟他明说”,王先生气道:“他要是坐视不管,咱们也不讲什么同门情谊”把张居正一遭拉下水!”
“唉”别说气话了只李春芳摇下头”疲惫的闭上眼睛道。除非皇帝有旨意,否则法司不可能,仅凭那万伦的一面之词,就传唤他这个内阁大臣、堂堂次辅,更无法给他定罪。但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为了维护内阁的尊严罢了!
然而尽管法司不会追究,但只要无法自证清白,或者有足够分量的人担保他的清白,他就不得不引咎辞职了但绝不会承认是罪有应得”而回以老病、养亲之类的理由致仕,只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掩盖丑闻的遮羞布而已。
可要是没了这层遮羞布,他就真的一丝不挂,只能将罪恶**裸的昭之于众,遭受道德与法律的审判了。所以为了这层遮羞布,他也必须终生保持沉默”也不可能将任何人咬出来……
正是算准了,他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张居正师徒才敢肆无忌惮的,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算了,算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和那王先生说了半天话,虽然还是一筹莫展,但至少心里不那么发堵了”李春芳轻吁口气道:“我本渔樵盂诸野,宁堪作吏风尘下。既然朝廷待不下去,就回老家尽享三月烟huā吧……”,“也是,扬州那地方,养人!”王先生笑起来道:“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晚上皮压皮,那真是给个皇帝也不换。
“呵呵……”,李春芳被这句荤话逗乐了”振作精神道:“是啊”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便将面前的,自辩状,团成一团,扔到纸篓中”再换一张手本,重写题目道:“乞还乡养亲疏”这次不用给自己辩解什么,只消说自己家中老母已经八十了,自出仕以来二十余年”竟未尽一天孝道,每每念此,便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然后再说,现在隆庆新朝、海晏河清”朝廷也用不着我了,请皇帝放我回去,给老娘尽孝云云。
这种毫无难度的应景文章”对李春芳来说,自然是信手拈来,不一会儿便做得一篇,轻轻吹干墨迹,拿起来就着灯光又默读几遍,看着看着”竟掉下泪来,忙一边擦拭,一边不好意思道:“悚然发现”我真是不孝啊不孝……”
王先生连忙劝慰,心中却暗笑道:“不是想起了老娘,而是舍不得官位吧”不过也可以理解,辛辛苦苦半辈子,终于就差一步便登上首辅宝座,现在却不得不放弃,换成谁都会受不了的。
将写完的奏疏,装在信封中用火漆封好”李春芳叫来自己的长随,吩咐道:“明儿一早,把这个送到……,通政司去。”,长随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双手去接那信封,谁知主人竟紧紧攥着不撤手”一时间松手也不是,使劲也不是,弄得他不知所措。
“唉……”李春芳这才神色落寞的松了手,摆摆手道:“快走吧。”
随把信贴身收好”刚要出去”又一拍脑袋转身道:“瞧俺这记性,差点把大事儿忘了。”说着低声禀报道:“方才宫里捎信过来,说沈阁老下午去了司礼监。”
“去干什么?”,李春芳阴着脸道。
“说是递奏疏来着。”长随道:“因为没赶上内阁统一递送,就单独跑了一趟。”
“扯……”王先生摇头道:“堂堂大学士,哪有亲自干这种事的?他肯定有阴谋!”,“嗯……”李春芳缓缓点头道:“没说那奏疏什么内容?”,“晋场就让陈公公收起来了。”长随道:“谁也不知道,上面写了啥。”,见那长随话说完了”李春芳挥挥手让他出去。
“这下糟了”,”门一关,王先生便跌足道:“他肯定要非难东翁的!”
李春芳也慌了神,喃喃道:“凭他跟皇帝的交情,很可能真请了圣旨要法办我……”,”便跌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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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府书房中,也是洞烛高照。
还像早先一样,徐阶微闭着眼睛、靠坐在躺椅上,李翔坐在一边的圆凳上。但两人的表情,却都严峻起来……沈默进宫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相府中,也让徐阶好生猜测一番。然而他的能量”终究是那两个学生不能比拟的,到了掌灯时分,有人辗转将沈默奏疏的抄本,并陈宏的口信带来了:,沈阁老是皇上的亲信之臣,咱家也不能扣他的奏疏”只能在皇上看的时候,尽量给他拆台了。,看了那奏疏后,饶是心如铁石的徐阁老”也不禁动容道:“真是我的好学生啊!要跟老夫斗到底了!”,说到后面,他已是须发飘扬,怒气勃发了!
“吩咐下去,明天张太岳过来”徐阶沉声对李翔道:“不要再肚拦了!”,李翔一愣,小声问道:“元翁,您老人家白天可刚吩咐过,还得再晾他一段时间呢。”
“可别人不讲规矩呀,我的好学生竟然又去求助皇帝!”,徐阶虚望着上房道:“那老夫也不能再客气了……”,……”,翔沉声应道”心说还没见元翁这么紧张过呢。
李翔出去后,书房中便只剩下徐阁老一个,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心思却飞快的转动……,沈默出这一招,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下八成要把张居正牵扯进来了,彻底超出了他的底线。
龙有逆鳞,他堂堂宰相的尊严,同样不容侵犯!
接下来,只能不再留手,彻底发动攻势”将那不听话的学生赶出朝堂了!
至于后果、非议什么的,不是现在该考虑的问题,唯一所虑的是,那老太监陈宏到底可不可靠?如果他没问题,那一切都没问题!否则就是坑爹了……
徐阁老心中千回百转,整整一宿都在想这个问题……!~![(m)無彈窗閱讀]
.第二天清晨,折腾了一宿才刚睡下的张居正,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还有轻微的呼喊声:,“阁老,阁老……”,他心里有事,立刻就醒了,听出是自己的长随张安,便沉声道:“进来。”
待张安进来,他已经披衣起身,掀开内间的门帘,沉着脸道:“什么事?”,“宫里有信了”,张安一边将一张纸条递上,一边低声道:“一开宫门就送过来了。”,张居正一把拿过那条子,只见上面简短的写着,默保石麓、许审孟滕,!就这简简单单八个字,却让张居正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扶住张安的肩膀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阴沉着脸道:“备轿,出宫…………”
一乘便轿很快出了宫门,只走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来到已经数度碰壁的徐阶府前。
经历过数次打击,对于徐阶能不能见自己,张居正心里再也没底了。他只清楚一点,如果这次还不能进去,那就表示徐阶真的放弃自己了。一旦没了徐阶的庇护,自己的下场肯定凄惨无比……
张安想上前敲门,却被他喝止。张居正吩咐掀开轿帘,下得轿来。胡同里风很大,刀子似的刮人,他却毫无所觉,定定的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望着徐府那紧闭的大门。
“老爷,外面冷”,张安小声道:“您到轿子里等着吧。”他担心又会白等一趟,请张居正坐在轿子里,除了暖和之外,还有可以少丢脸的意思。
“不必”,张居正缓缓道:“你们都回去吧。”
“啥?”,张安张大嘴巴道。
“都回去,立刻。”,张居正的表情严峻起来,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让他的跟班们不敢多说一句只好一步三回头的抬着轿子乖乖走人了。
徐府门前,乃至整条胡同里,只有张居正一人的身影,显得那么孤单、却又那么决然…………这次我确实输得彻底,但我不能就这样放弃,否则自己几十年的等待,就成了笑柄:满腹的才华,也无人能知;胸中的宏图大志,更是沦为一钱不值的夸夸其谈。若真是这样,还不如死了利索。
羌论如何只要自己还在内阁就有机会,哪怕过去这关之后,再蛰伏十年、二十年,总会等到翻盘的一刻!他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徐阶再不开门,就长跪不起,所以才支走自己的下人。至于这样做会不会传为笑谈,他已经不在意了……
做好心理建设后,张居正缓缓踏上相府那高高的台阶扣动了冰冷刺骨的门环:,销销销……,“谁呀?”,传来门房那可恶的声音:“要是访客就请回,我家相爷不见客。”
张居正的嘴角抽动一下,但还是用坚定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回答道:“请通禀师相一声,学生张居正前来问安,不知可否一见……”,“原来是张阁老……”,里面传来明显不同于前几次的声音:“我家相爷吩咐过,别人都不见,但您是例外。”,话音未落伴着吱呀呀的声音,府门开了……
看到自己苦求数日,才得以重进的徐府大门缓缓打开,张居正的表情十分复杂,有些如释重负有些暗暗庆幸,但更多的却是深深的耻辱……这几日被拒之门外,已经严重刺伤了他那颗高傲而自卑的心。
不过当与徐府中人面对面时,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高贵。
徐府中人也恢复了往日对他的尊敬,一路恭迎,将他引到徐阶的书房中。然后闲杂人等全都退下给这师徒密谈的空间。
这一天徐阶没有穿道袍,没有坐平时常坐的那把躺椅。而是身穿一品燕服,端坐在一把太师圈椅上单手持一本书卷展读。正逢金灿灿的太阳光透过户牖洒在他的身上,使徐阁老比平时显得精神许多。仔细看去他今天的精神里,还透着一股平时从未显露的威煞之气,相体、相尊、相威,都是张居正多年以来,所见最强的一次。
一进书房,受其气机牵引,张居正的表情也变得十分恭顺,一撩衣袍下襟,十分肃穆地在徐阶的坐椅前拜了三拜,便一声不吭的跪在那里。
徐阶没看他,仍在那专注的看书。
张居正也不出声,就那么静静的跪着。
“为师重读《韩昌黎集》”,片刻,徐阶出声道:“竟对昌黎先生,生出许多同病相怜之感…………叔大聪明绝顶,可知为师看的是那一篇?”
张居正心念一转,便知道八成是《祭十二郎文》,但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服老服老,自己怎么说都行,旁人说一声,就是天大的冒犯。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没什么好避讳的。”,徐阶搁下书,微微闭目道:“为师考校你一下,《祭十二郎文》那一卷,吾自今年来”之后的六句话,看看能否记住?”,张居正自幼有神童之名,其天资颖悟超人许多,虽然多年未曾温习韩退之的文章,但还是马上就想起了那六句话。不过他心机深重,凡是所思所想,必先在心中过一遍才会出口。默念之下,便体会了徐阶让自己背这六句的深意,连日来的担忧屈辱,登时掺进了些酸楚,喉头颤抖着,竟无法启齿。
“背……”徐阶今日威严甚重,加重语气催促道。
张居正便深吸口气背了起来:“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
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目益衰,志气日益傲……几何、几何……”,这最后一句,他说不出口。
“几何不从汝而死也!”,徐阶的声音冷得瘪人,一字一句都像利刃插在张居正的身上。
张居正眼圈登时红了,只能深深把头低下。
“抬起头来!”,徐阶威严的声音:,“还没到给我哭丧的时候,再说老夫有儿子,也用不着你给我哭丧!”,这话诛心了,张居正只能抬起头,四十好几的人,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声音暗哑道:“师相说的对学生净给您老招风惹雨,实在不当人子!”
……哼…………”徐阶闷“哼一声,见素来刚强坚毅的学生,竟也泪流满面,心肠不禁软了下来…………恍恍惚惚间,他仿佛回到二十年前的春天,那第一次遇到这个身长玉立、风华绝代的年轻人的时候……
当时他还只是翰林学士,而张居正更是个初入庶常馆的新科进士。虽然庶吉士已经是精英中的精英,但这今年轻人,仍然给徐学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谈吐和见识,还有无与伦比的聪慧,都让徐阶惊叹不已。
,机大,你还未曾取号吧?”斗胆请老师赐下。”那就叫太岳吧!为师希望你能成为我大明的南天一柱”
,学生定不负老师的期望……,通过后来数年的观察,这个学生的表现,让徐阶何等的称心,何等的得意,何等的为后继有人而欣慰!为了能让自己的事业,在他身上得以延续徐阶不惜心力、不计得失的尽心琢磨这块璞玉,希望能将他打造成一个稳重大体、温润如玉的合格首辅。
然而当他将这枚珍宝从暗室中取出,准备使其绽放光华时,却不禁深感意外……二十年的水磨工夫,没有打磨掉张居正的锋芒和锐气,牛刀小试便光芒四射,刺得他双目生痛!徐阶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学生,根本不是和自己想要的和田玉,而是一块削金断玉的金刚石!
看岔了就看岔了吧!他已经不可能再换一个接班人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想到自己一生自诩有识人之明,临了临了却在几个学生身上看走了眼,徐阶眼中的慈爱转成无奈,苍声叹息道:“太岳,为师最后悔的,就是这些年把你保护的太好,殊不知温室里的huā朵是敌不过日晒雨淋下生长的野草的……”顿了顿,又是一声长叹道:“现在为师老矣,支撑朝局已是力不从心。每欲振衣奋拙,回我故园。然则倘此言一出必触谗锋,转展生谤。你又迟迟不能顶起大粱,为师也只能隐忍初心,勉力支撑了……究竟支撑多久,我也心中无数……”
听徐阶将自己比为,温室里的huā朵”张居正难以芶同道:“学生自认不比任何人差,只是手中的牌面太小,才会陷于被动。要是能控制的牌多一些,学生定然可以替师相在前面顶住!”
“到现在还不能正视自己,这样怎么能长劲?!徐阶苍声一叹道:“跟了我这么多年,天天教着,牛教三遍也会撇绳了。瞧你那不管不顾的劲儿,为了把沈默压在底下,指使人私讯打死了胡宗宪,事情败露后,又妄想天牢灭。!这是堂堂阁老该有的行为吗、你知道这招了多少恨?要找死,也不是你这个找法!”,“实力不济,只能兵行险招……”张居正低声道:“但若不是李春芳节外生枝,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到现在都不知李春芳的底细,还在这口口声声找理由,你败得一点也不冤!”,徐阶的表情愈发严厉道:“张太岳,别老把别人当傻子,还是想一想,现在谁还把你当回事儿?!为师我也就几天不在内阁,所有人就都敢撂挑子,把你一个人晾在文渊阁!面对现实吧,人家不动你,不是害怕你,而是顾忌你身后这个老师!哪天为师真的卷铺盖回老家了,你怕就要变成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为了彻底驯服这个学生,徐阶刻意把话说得很重很重。
但张居正虽然觉着刺耳,还是一脸惊愕地望向徐阶道:“老师知道李春芳的底细?”,“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徐阶身上爆发出让张居正凛然的威严:“老虎睡觉还得睁一只眼,为师坐在这火山口上,一对招子时刻都得亮着!
这样的威严平日总隐藏在那副阴重不泄的面孔下,现在峥嵘一露,张居正那股不怒自威,立刻被比了下去。人也变得恭顺起来,低声问道:“师相,李石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坐下说吧。”徐阶这才让他起来”待张居正坐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后,便缓缓道:“说来惭愧,为师也是才刚意识到的……他必然和外人早有勾结,才会故意拆你的台,以形成让沈默化险为夷,然后和你不死不休的局面。”说着面露愤恨道:“我门下自相残杀,不论结果如何,那人肯定都喜闻乐见!”
“那外人…………”张居正心念电转,失声道:“难道是杨博?!”,要是杨博的话,一切就好解释了,他和徐阶积怨已深”前段时间又被打压的损失惨重,不但颜面扫地、还把兵部丢了,确实有足够的动机…………以及更重要的能力。
“不是他还有谁?”,徐阶恨声道:,“李春芳是扬州那个盐窝子里出来的,老夫本以为,他这种家世清华的书香门第,不会和那些带着铜臭气的大盐商搅在一起,但现在看,老夫是大错特错了!”,“师相,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您老知不知道?”,张居正惊愕道:“莫非是要和沈默一起,先干掉学生,再一举把师相拖下水!”
“动我?谅他们也不敢,也没这个能耐!”徐阶道:“杨博想出口恶气,找回场子,但山西人能算计,折本的买卖他不干”所以不会跟我正面交手!至于沈默……他眼下还没有胆子,打我的位子的主意。
因为就让他坐,他也坐不稳,非得摔成泥不可!”说着看看张居正道:“所以他们把主意,都打到你身上了!一个要让老夫后继无人”一个想让我别我选择……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宫里已经把孟冲、滕祥交出去,那两个窝囊废,让那个海瑞一审,八成就会把你卖了。”,“这两个蠢货……”,张居正深表赞同,这也是他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徐阶的原因。正“不要再说别人蠢”是你犯蠢在先,才会让人家抓住机会的!”,徐阶见他又要怨尤,低声喝道:蠢坐到桌前去!”,张居正被训得灰头土脸,只好走到书桌边坐了下来。
头“拿起笔,就在这里写一封信。”徐阶吩咐道。
写张居正拿起了笔”心乱如麻道:“写给谁?”,“沈默。”,徐阶淡淡道。
”,师相让我给他写信?”张居正难以置信道。
“不是写信,是赔罪,还有陈情,”徐阶沉声道。
张居正缓缓把笔搁下,低声道:,“师相,时至今日,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我现在给他赔礼道歉,除了自取其辱,没有别的用处,”,“难道你准备替李春芳和杨博背黑锅?”,徐阶面无表情的望着他道:“拿出你肚里的才华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他讲清楚,告诉他,对胡宗宪用刑的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人想让你们同门相残的,以拙言的聪明多疑,他不可能不信。”,说着声音低低道:“我知道不可能把他拉回来,但也不能让他和杨博的拧成一股绳!”
“离间……”张居正慢慢又拿起了笔,低声问道:“然后再怎么做?要是,孟冲滕祥真把学生供出来,那我可真完了……”,“老夫临渊履薄凡二十余年,深知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徐阶豪气迸发道:“我这就准备进宫去,拼上这张老脸,也要让皇上收回成命,不能让海瑞审到这两人。”,顿一顿道:“我约了陈宏帮我一起说和,却要验一验,他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太岳!”徐阶说完,又沉声下令道:“待会儿写完信,你跟部应龙打个招呼,让他和辛自修那些人联系一下,准备上本弹劾!”,“参沈默吗?”,张居正轻声问道。
“不,参我!”,徐阶语出惊人道:,“至于素材,翻翻春天里,高拱那帮人弹劾我的折子便有了。”
“师相这步棋高,”张居正脑子一转,明白了这老狐狸的想法:,“部应龙这帮人是沈默的同年。由他们弹劾师相,必然会被联想为,是受沈默指使。而那些老调重弹的罪名,势必会激起士林的反感…………尤其是那些曾经反对过高拱的人,肯定会再次上本痛斥污蔑!到时候两边一吵吵起来,我们又可以如法炮制了!”,自然是如对付高拱那样的“法,了。
“告诉部应龙,叫他不要太早把底细露了。”,徐阶交底道:“就把我徐阶当成生死大敌对待,怎么出阴招都可以……你让他放心,我绝对不会记恨他。这次事了,左都御史的位子,非他莫属!”,!~![(m)無彈窗閱讀]
.摆一坑爹儿就来了。”
豫树点点头,对海瑞道:“你问吧,我做记录。”
瑞欠欠身,便开始发问道:“请问陆指挥,堂下可是那滕祥、孟冲?”一切都自然而然,没有任何人觉着不妥。
“已经验明正身。”陆纶点点头道:“正是原东厂提督滕祥和司礼监秉笔孟冲。”
落在东厂手里,自然会被摆成十八般模样,哪怕原先是东厂大挡也一样。此刻的滕祥和孟冲,头发散乱枯黄,脸上满是青淤乌黑,衣服也脏皱不堪。身上还戴着海瑞曾戴过的“金步摇”从头到脚全身都披满了锁链,手脚也全拷在了一起,被压得委顿在地,哪有原先半点养尊处优、贵气凌人的样子?
“陆指挥已经宣读过旨意。皇上将涉案的内监也交给我等审问,天心无私,为臣者焉有不彻查到底之理?”海瑞说着一拍惊堂木道:“滕祥、孟冲,还不将尔等不遵圣旨、私设刑堂、虐死老臣、湮没证据的真相速速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滕祥却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样子,人是跪在那里,但神态淡定道:“皇上的旨意当然要遵,咱家本该有问必答。可是这位大人的问题,咱家也想知道答案,所以没法回答。”
孟冲也大声接道:“是啊我们一直在北京也是后来才知道,派出去的李老三擅自行事了。可那时事情已经发生,说什么都晚了。对于胡宗宪的遭遇,除了深表遗憾,咱们也没啥好说的,”
海瑞冷面冷声道:“这个时候把一切责任,往一个被灭了。的小役长身上推,你们不觉得汗颜吗?”
“又不是我们灭的口。”孟冲抓住他的话头,攀咬道:“你可以去查,倒是我俩已经被关起来了,不费劲就能查到到底是谁灭的口了。
,啪,地一声,却是杨豫树拍响了惊堂木:“宫里的事情自有宫里查,我们外廷管不着!现在只问你关于外廷的事情,其它敢多说一句,掌嘴伺候!”
“呵呵”,孟冲笑道:“原来是欺软怕唉……,……
“休要废话!”海瑞冷冷道:“刑部大牢灭口案,自然也要查清!但今天要问的,是你们的事情,休要攀扯其它!”说着戟指而人道:“你二人一个是东厂提督一个是司礼秉笔,这样的事情那李老三敢不经请示,便擅自做主?”
“人心难测海水难量”,滕祥道:“我们也不愿相信,但不得不信。”
“换言之,你们毫不知情?”海瑞又问一句。
这句话问得两人心慌,但他俩已经得知确切消息李老三被灭口,镇抚司也没找到任何证据…………反正坦白就是死,为何不抵赖到底呢?
于是两人都点头道:“确实不知情。”
两个太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一问三不知,审案很快陷入了僵局。
“真是岂有此理,”连杨豫树这种好脾气都忍无可忍拍案道:“滕祥、孟冲,你们都是穿大红蟒衣的司礼大挡,号称数万太监的老宗老祖。东厂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却一堆二六五,你们说得过去吗?”
“杨大人是大理寺卿,你敢打包票说对下面人的小动作了若指掌?”滕祥表现的十分顽抗道:“再说东厂虽说隶属内廷,可里面的挡头、役长、番子、力士,全都是从锦衣卫调过来的人真正的太监两只手都数得过来。”顿一顿道:“咱家虽身为督公,但刚接手东厂不过半载之前又因为陈洪叛乱,厂内长期混乱不堪,咱家有心整顿,却无能为力。下面人背着咱家接私活、捞黑钱,这又有什么稀奇?”
“你……”这番说辞显然早就想好,竟把杨豫树堵得无话可说,被气得憋在那里。
海瑞倒很平静,淡淡对杨豫树道:“这是滕公公的供词,请大人记录在案吧。”
杨豫树只好提起笔来写字,只是余气未消,手仍有些微微发颤。
看到此景,孟冲士气大振,费劲的歪头望向滕祥,心中大喊道:“高啊,真他娘的高啊”要不是锁链栓着,怕是要纳头便拜了。
滕祥却目光狐疑的望着海瑞,不知他为何如此淡定。
看了他的眼神,孟冲心里也打起鼓,回头望舟海瑞。
海瑞不理他们,竟微闭着双目,仿佛在大堂上闭目养神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杨豫树的搁笔声,才睁开眼道:“录完了?”
杨豫树点点头,没有说话。
“画押吧。”海瑞便望向两个太监道。
这样简单就过关,孟冲和滕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大嘴巴望着海瑞。连陆纶都忍不住插嘴道:“这就画押了,太快了吧?”
瑞点下头。
这时书吏也不再迟疑,将供状、印泥、毛笔摆在托盘上,端看到两个太监的面前。
孟冲便提起笔要画押,却被滕祥阻止道:“慢,先看看。”
一经提醒,孟冲停下动作,瞪大眼看起来……,…审讯超短,他们的供词更少,所以两眼就看完了,闷声道:“没错。
”便在上面签卓画押。
书吏又端到滕祥面前,滕祥还是难以置信,又仔细看一遍果然一字不差,只好带着满腹狐疑也画押了。
供状被收起的一刻,无论方才有多么七上八下,两个太监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两人对望一眼,心说难道风向有变,有人要救我俩?无论如何,这似乎都预兆着,生的希望越来越大了。
那边的杨豫树却失望透顶,他万万想不到,海瑞在一番豪言壮语后,竟如此虎头蛇尾…………不过想想也能理解,毕竟海大人是万众瞩目的道德偶像,如果不战而退,肯定会让公众失望:在不能得罪内阁的前提下做做样子,也算题中之义,换了自己八成也会如此。
只是不管怎么给海瑞找借口,他都感到心中一座丰碑,在轰然倒塌。杨豫树整个人都愣在那里,连两个太监对他说话都没听清。
“你们说什么?”杨豫树有些茫然的望向两个太监。
“杨大人”问也问完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吧?”孟冲怪笑道:“不放我们回去也成,但得管饭。
“海大人怎么说?”杨豫树望向海瑞,语气中有掩不住的讽刺。
“来人。”海瑞淡淡吩咐道。
几个锦衣卫走了进来。
“把他们押到暗间里去!”海瑞的声音陡然变冷。
孟冲和滕祥愣住了,杨豫树也愣住了,呆呆望着锦衣卫将一扇暗门打开。
然后在两个太监惊恐的目光中,四个锦衣卫将其拎起来”架到了暗室之中。
望着暗门缓缓合上,杨豫树才回过神来,道:“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看了就明白”,海瑞淡淡答一句”身子一端,拍响惊堂木道:“带证人李栓!”
提审房本就是一明一暗,暗的那间是供记录口供所用,是以海瑞那一声,便清晰地传进了暗房,滕祥和孟冲听了都是一惊…………
还没回过身来”两人的腰带已经被锦衣卫接下了。
两人惶恐不安、刚要出声,便被锦衣卫用那腰带,勒住了嘴巴,在脑后紧紧打结,嗬嗬地发不出声来。使劲挣扎”又被死死按住,两人不得不安静下来,听外面的问话:“李栓,你是李老三的什么人?”海瑞的声音响起。
一个与那挡头相貌相似的年轻人,此时跪在提审房中,回答问话道:“俺是李老三的侄子,也是东厂的番子,俺叔去南方办差,便带着俺一起长见识。”
听到这,暗室内的两个太监,几乎晕厥过去:,他们竟然找到那人了,他们竟然找到那人了”两人惊得嗡嗡耳鸣,好似丧钟奏响。
“既然是与他一起”,海瑞沉声问道:“为何你当日没有被捕?”
“俺前一天就趁夜走了”,李栓答道:“所以没被抓到。”
“为什么突然离开?”海瑞问道。
“头天晚上,俺叔说情况有变,上头可能要把他卖了。”李栓是个精干之人,要不李老三也不能把那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便让俺带着东西先走一步,要是上头铁了心卖他,就交给镇抚司的人救命。”
“什么东西?”海瑞追问道。
“是东厂拿人的驾帖和厂公下令配合御史的手条!”李栓带着哭腔道:“都说,千差万差、奉命不差”可怜俺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先被害死在牢里了!”说着砰砰给海瑞磕头道:“俺叔不能这么白死了,俺愿把这些东西交给大人,给俺叔报仇雪恨!”
“拿出这东西”,海瑞悠悠问道:“你不怕东厂报复?”
“他们本来就在追杀俺”,李栓愤恨道:“俺活不成,也不能让他们逍遥了!”
“你也算纯孝之人”,海瑞淡淡道:“本官会把你的孝行禀明皇上,倒要看谁敢动你。”
“多谢青天大老爷,多谢青天大老爷,……李栓使劲磕头道。
“好了,看看供词,没有问题的话,就画押吧。”海瑞又道。
“没有问题。”那李栓画押之后,便被锦衣卫带下去了。
“好你个海刚峰!”待李栓出去,杨豫树不禁半是惊叹、半是埋怨道:“这么重要的人证物证握在手里,却把我瞵得好苦啊!”
“抱歉大人。”海瑞欠欠身道:“情况复杂、迫不得已。”
“算了!能破案就好!”杨豫树振奋的搓着手道:“我说你方才为何让他们画押,原来是早有滕祥的亲笔信,这下看他怎么抵赖!”说着问道:“继续把他们拉出审吧。”
“证明是他们指使的,这就足够了。”海瑞却摇头道:“再往下问的话,恐怕要牵扯到内阁,不得不慎重…………以下官看,还是先把案卷封印,交皇上圣裁吧。”
“这是老成之言。”杨豫树有些意外的看了看海瑞,道:“不过这两个人的安全……是个问题。”
“是啊,知道我们已经掌握证据后,对方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灭瑞也头疼道:“陆指挥,你能暂时收押他们吗?”
“这个不行。”陆纶爱莫能助道:“审讯一结束,还得送回宫里去。”说着为两人宽心道:“也不必太过担心,有陈老公公坐镇,宵小蹦醚不得。”
暗室里的两个人,闻言叫苦不迭,尤其那孟冲,不自禁的筛起糠来…“他们落到这般田地,还不就是那陈宏所赐?要是把他俩交给他,那还不是送羊入虎口啊?
但两个钦差并不知道内情,反而因此放下心来:“但愿如此吧。”
“把人犯带下去!”合计完了,也不再跟两个太监废话,海瑞一拍惊堂木道:“退堂!”
于是四个锦衣卫,便将孟冲和滕祥架出来。滕祥在前,孟冲在后,两人浑身无力,完全是被拖着出了暗室,往提审房的门口去。
两人使劲转过头去,见海瑞三人如三尊神般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的望着他们,就像在看两具尸首一般。
很快,滕祥便被拖出门去。孟冲的半边身子也到了门口,突然他猛地扭回头来,也不知怎么,竟甩脱了束住嘴巴的腰带,杀猪般的嚎叫道:“你们要问什么,我招,我招!”!~![(m)無彈窗閱讀]
见出来的是镇抚司头子陆纶,冯保只能勉强挤出笑容应付:“跑了一晚上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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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来了,病得不轻啊”陆纶关切道:“那还来干什么,快前面歇着吧,这里有我们就成了。”说着对那带路的书吏道:“愣着干什么”快给冯公公安排上房,要有炕,还得准备好马桶!”
“别介,咱家不是来听审的。”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过分热情”冯保敬谢不敏道:“有上谕!”
“上谕?”陆纶紧张道:“听说徐阁老先前进宫,跟这个有关系没?”
“宣了就知道了。”冯保无奈道:“陆大人,您能把道让开吗?”原来陆纶一直堵在mén当间,冯公公虽然是天使,也不能chā翅子飞过去吧?
“哦,好的好的。”陆纶一边痛快让出身后的栅mén,一边道歉道:“我年轻轻轻不懂事儿,公公千万别放在心上。”
“不会的,不会的。”冯保一边敷衍着,一边在随从的陪伴下,快步往里走,但旋即立住脚,对着那栅mén使劲rou眼睛。待确定不是错觉后,才气急败坏的回过头,尖声对陆纶高叫道:“你这是nong啥呀?!”
陆纶赶紧陪着笑解释道:“因为问话可能涉及宫里,为了保密起见,不得以把房mén也锁了。”
“用得着上这么多道吗?”冯保气得哆嗦道:“你数数这是多少道锁?!”原来那审讯房的外栅mén上,绕满了密密麻麻的铁锁链。每根铁链都被一把大锁扣住。乍一看,那栅mén就像穿上身锁子甲一般。
“不用数”一共十八道锁。”陆纶为冯保解惑道:“保准没人能偷开。”
“好好”冯保看看那mén,再看看陆纶,一张脸完全拉下来道:“堂堂镇抚司指挥使,竟耍这些xiǎo心眼,快给我打开!”
“打开打开……”陆纶骂不还口,态度极好,立马吩咐身后的亲兵道:“早让你少上几道”非得全用上”惹祸了吧?”
那亲兵也陪着笑,讪讪上前,从腰间解下一大挂钥匙之所以要用“大”,一是每一把钥匙都很大,二是最少有三四十把,拿着那那一大挂叮,丁当当上前,便开始手忙脚luàn的找钥匙开mén。
边上围观的大理寺官吏中”已经有不少人认出,那串钥匙本是挂在司狱厅司狱腰间的。而本寺大牢正好空着十**个牢房,所以这些锁链的来历也就清楚了。但大家都在边上偷笑着看热闹,没人出声提醒死太监。
只见那亲兵将一把钥匙chā入锁眼”拧拧拧不动,便拔出来又换一把,又拧还是不动,只好再换一把,也还是不对,一连换了十几把,才咔哒一声,解开一道锁。
随着第一道锁打开,场中响起一片xiǎo声喝彩,那亲兵擦擦额头的汗”朝众人谦虚笑笑,然后继续开锁。
冯保的一张脸,已经要yin沉得滴下水来了,但他除了让几个xiǎo太监上去”帮着一起对锁眼,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站在那里面sè奇怪的生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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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但总之是好长一会儿。当最后一道锁链落地,栅mén终于打开,冯保第一个冲进提审房,便看到海瑞和杨豫树已经结束了审问”甚至把总结报告都写好了”正将一份份供词、证物、字据、公文,都叠好了装进大号皮纸公文信封中。
看到冯保进来,杨豫树朝他笑着点点头”那边海瑞却连头都没抬,从桌上xiǎo暖炉中,chou出一根铜签。铜签的另一头”是一团烤融子的漆bāng……这是官府用来密封信件的烤漆之法。
海瑞的动作十分麻利,一转眼,便将那大信封封口烤了,摆在书案上。这才对冯保道:“冯公公来得正好,案子已经审完”请把孟冲和滕祥带回去吧。”
“……”冯保张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海瑞和杨豫树却不陪着他发呆,两人从袍袖里,各拿出自己的印章,趁烤漆未硬盖了上去,接着又装在早备好的木盒中,贴上井条”拍手完工。
这时陆纶也跟了进来,看见海瑞他们已经完事儿,便快步上前道:“冯公公是来传上谕的。”
两人赶紧转到桌前抱拳,就等冯保开腔传旨了。
“好、好……”冯保之所以能一直保持克制,是因为他不想得罪那个人。现在看此情形,知道大局已定,自然更加不会发飙了。要说他也是个人物,竟能在短短几息内,便把情绪调整过来,笑道:“辛苦了……”,只虽然笑容颇不自然。
把上谕传完之后,陆纶也把滕祥和孟冲押了出来,见他俩全须全尾,冯保也不多说什么,朝杨豫树和海瑞拱拱手:“咱家回宫复命”失礼了。”便和陆纶押送着两人离去了。
杨豫树和海瑞没有送出去,而是双双疲惫的坐下,相视而笑起来。前者一面摇头一面笑道:“想不到啊”短短一个多时辰,就成功取了。供。”说着拱拱手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刚峰兄,我服了,真心服了。”原来在临进提审房前,海瑞才和他们俩商量,准备用计诈一下两个太监,达到速战速决的目的。
虽然信心不足,但杨豫树和陆纶也知道”要想速胜必须出奇,所以全力配合,倾情演出,才有了方才的一场大戏。
“这不算什么”拾人牙慧而已。”海瑞虽面无得sè”但也表情放松下来道:“当年振武营兵变”沈阁老就是用这个法子平叛。”
“那个案子我也研究过,让你一说,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杨豫树笑道:“不过你敢找人假扮李轮,我真是捏一把汗。”
“两个太监深居禁宫,不可能见过那个李诠。”海瑞淡淡道:“而且那个孟冲明显要比滕祥好骗些,所以我才会先从他身上入手。只要他招了”滕祥的顽抗也就没意义了。”
“真难为你能想得这么周密”,杨豫树真心赞道,这次大案得破,海青天又要让世人刮目相看了。”
“大人先不要太乐观。”,海瑞却泼冷水道:“案子是审完了”可这出戏还有下半场”究竟到最后”有几人能罪有应得?不好说。”
“别cào心太多,那是神仙们的事情了。”,杨豫树却很看得开,站起身来”拍着肚子道:“至少我们已经问心无愧了!走,我给你放个假,咱们涮羊rou去,美美撮一顿,再回家好好睡一觉,这些事改日再说!”
“……”海瑞本要习惯xing的拒绝,但经过这连场并肩作战”他已经把杨豫树当成可以信赖的朋友了,话到嘴边”改成了:“我可没钱。”
“哈哈哈……”,杨豫树爽朗笑道:,“也没指望你请。”
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话分两头”且说冯保和陆纶押着孟冲和滕祥,出了大理寺,往左安mén行去。
路上,冯保实在按捺不住”借口外面太冷,便钻上了关押滕祥的囚车,说是囚车”其实是密不透风的马车”只是没窗有mén罢了,所以冯保的托词也站得住。
滕祥还是带着那套金步摇”被栓在前车厢的铁环上,看见冯保进来,他嘴角竟浮起一丝自嘲的笑道:“想不到我这么快拉稀吧?”,冯保关上车mén”从怀里掏出个锡酒壶,喝了两口暖暖身子。看着滕祥在那直tiǎn嘴唇,便有些不舍得摩挲一下酒壶,递给了他。
滕祥抱住酒壶,勉强送到口中,贪婪的一口口呷起来。不一会儿”脸上有了些血sè,朝冯保善意的笑道:“冯公公,咱家这回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可咱一句都没牵扯到皇上,也没把你供出来,这道理孟冲也懂,你可以睡安稳觉了。”,“知道你们不会。”冯保虽然这样说,但表情明显轻声不少,掏出雪白的帕子”垫在车座上,这才款款搁下屁股道:“那你们都招什么了?”
“宫外的都招了。”滕祥道:“知道啥说啥”以免他们还费心思灭口。”
“这也是个办法。”冯保笑笑,状作不经意道:“都把谁扯进去了?”
“冯公公”,滕祥正sè道:“咱家是不成了,但得用自己的教训劝您句”咱们是宫里的人,管好宫里的事情就成了,宫外的事情少掺和。掺和多了”就是我和孟冲这样的下场。”,见冯保虽然听着,但并不太在意,滕祥加重语气道:“陈宏再厉害,也斗不过阎王爷,这棺材瓤子还有几年能活?只要他一死,你就是当仁不让的大内总管,稳稳当当、众望所归”多好啊,干嘛还要折腾呢?”
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滕祥难得的掏心掏肺,让冯保的表情终于郑重起来,听他接着道:“我想陈宏也就是看到这一点,才对你的xiǎo动作视而不见,但他没安好心啊,是想让你继续折腾下去,自个把自个折腾死……咱家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了,话说得不中听,但这片诚心,还请公公体会。”
冯保的表情凝重了,沉yin片刻道:“我知道了,那我不问了。”
滕祥点点头,对冯保说:,“我这些日子”还总结出个教训,您要不要听?”
“请讲。”冯保也是个知趣的人,道:“我知道你牵挂你家里人,你尽管放心,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他们。”,太监没有儿子,但也一样有父母兄妹,他们又都是贫苦人家出身,所以一旦出人头地后,都会把家人接到京城来享福,总之是不像后世人想得那样,全家人以之为耻啊什么的。
“多谢冯公公恩情!”滕祥感激不尽道:“我反思了为什么会败给陈宏”其实这次的事儿,我和孟冲本牵扯不深。原以为就是事发,以皇上的宽厚,最多只会把我们狠狠骂一顿”但为何会被直接沦为阶下囚了呢?一方面当然是陈宏高招”但更重要的,是我和孟冲两个骤登高位、得志张狂,肆意妄为,惹得宫里宫外一片骂声。皇上念旧”护我们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但总有厌倦给我俩擦屁股的时候,我俩的末日也就到了。”说着看看冯保道:“您能从中体会出什么?”
“要收敛,不能猖狂。”冯保轻声道。
“嗯飞”滕祥沉声道:“还有就是,做什么都不能背着皇上。皇上是个重情之人,可想要他信任你”前提得是你没有欺骗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做了就有可能传到皇上耳朵里”所以越过皇上和外臣jiāo通的事”万万不要再做了……,侍奉好皇上一家”比你干什么都强!”
冯保心中凛然,郑重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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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理寺回宫里,转眼就到,听着似乎到了宫mén,冯保便下了车,步行进了左安mén。
上了长安街,他看到自己的管家徐爵,在那里探头探脑,轻叹一声,便让人放他过来。
两人故意走在队尾,徐爵压低声音问道:“那边要信。”
“全招了”,冯保yin着脸说一句道:“这次之后,不要再和那边联系。”说完便紧走几步,追上队伍去了。
留下徐爵呆立在那,挠着刮得铁青的下巴,自言自语道:“全招了,不要再和那边联系……这岂不是说,张阁老要遭殃了?”也怪冯保自己没说清楚,徐爵竟然把他的话自行理解了。
于是他将自己理解的意思”转给了巴巴等消息的游七,结果吓得游七魂飞天外,竟不顾忌讳,直接找到内mén中去报信,把他家老爷也惊得魂不附体。!~!
.沈默从乾清宫出来,已经是天色大白,宫灯也全熄灭了。
紧紧大氅的领子,他便往会极门行去,到了门前时,兵丁们刚刚开门,书吏们在打扫庭院。看到沈阁老在此时出现,众人都先是一惊,然后才忙不迭的行礼。
沈默集点头,便径直进去,正好碰到徐阶从值房中出来。
看到沈默出现在这里,徐阶并不意外,只是原本黯淡的脸色,更加黯淡了。他也没问沈默,是怎么进的宫,只是强打精神,如老父亲般慈祥的笑道:“一起用早点去。”,沈默点点头,上前两步,扶着徐阶的胳膊,往后院1食堂,走去……,食堂外堂里,已经坐了不少司直郎和中书舍人,看到沈阁老扶着元翁进来,都纷纷起身问安,但眼中都透出奇异的光……内阁的勾心斗角虽然云山雾罩,但瞒不过他们这些眼皮子底下的人,真不知这对师徒要多深的心机,才能装出这副和和睦睦的样子。
到了内堂,还是那条长长的饭桌,只是桌布换成了白色的。徐阶在北头主位上坐定,沈默坐在他左手边……,长长一条餐桌,两人只坐了一角,显得有些空旷冷清。
转眼间,桌上便摆好了精致的四荤四素冷热菜肴、三屉不同口味的各色面点、两罐精心熬制的养生粥品……不算奢侈,唯觉雅致,可见大厨把握住了阁老们喜好的调调。
两人面前整齐摆着精致的杯碗碟筷,两人都有些出神……两人之前都设想过,再见面的情景,但在今夜之前,却谁也没想到,今天就会在一起共进早餐。所以对这顿早餐,其实两人都缺乏必要的心理准备,就像屉笼里冒着热气的小笼包,没有咬破前谁也不知道里面是荤是素。
徐阶不动不语”沈默自然安静的等着。过了一会儿,老首辅才回过神来,看看面前的餐具,对侍者吩咐道:“拿点酒来。””
“啊……”侍者有些吃惊道:“元翁是要酒吗?”见徐阶轻轻点头,才知道自己没听错,赶紧去拿酒拿酒具过来。训练有素的侍者,之所以会如此吃惊,是因为朝廷明文规定,官员在入幕之前不许饮酒,以免耽误公事。
听说徐阶要酒”沈默眼中的惊讶也是一闪即逝。
阁老要酒,肯定是要给的。须臾,桌上便添了一瓶躺在热水中的陈年huā雕,还有三个元朝官窑的蓝柚酒杯…………在沈默的对面,还摆着一套餐具,那是为宿在阁中的张居正准备的。
但两人都知道,这次他不回来了。
把一应侍者支出去,让随从把门看好,内堂中便只剩下两位阁老。
没有侍从”沈默只好站了起来,拿起酒瓶先给自己倒点尝尝,轻声道:“正好。”便给徐阶斟满,自己却只倒了半杯……这是这今年代冬天喝酒的礼仪,要先为长者试一试酒温,但因为毕竟是先喝了一点,所以这给自己的第一杯”要只斟一半,以示赔罪。
“游上……””徐阶却让他把酒斟满。
沈默迟疑一下,只好照办,然后把酒瓶放回水盆中,端起酒杯要敬酒”却听徐阶缓缓道:“看到此情此景,你想到了什么?”,沈默看看徐阶面前的酒杯,再看看自己的手中的酒杯,轻轻搁下道:“酒是好东西,可以解忧,学生想起了曹操的《短歌行》……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是个中规中矩的回答,徐阶听了感到有些满意,接着吟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沉吟至入…………””说着精神一抖,端起酒杯道:“江南,为师敬你。”,沈默赶紧欠起身道:“哪有老师敬学生的,我敬老师。”,便端起酒杯,抢先一饮而尽了,然后将杯底亮给徐阶,果然一滴不剩。
徐阶却端着酒,继续沉他的呢……良久才缓缓道:“我不配当你的老师啊。”,沈默这次是真吃惊了,沉声道:“老师,您何出此言?”,“一直以来,你是打落了牙往肚里咽,脸上还得挂着笑。”,徐阶抬起头,一脸坦然道:“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看着沈默脸上难言的讶异,徐阶的眼光仿佛能透彻人心道:“你方才听到我要酒,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我虽然老眼昏huā,但应该没看错,”,顿一顿,他目光复杂的望向沈默道:“你当时心中闪现的,不是“唯有杜康”对不对!”,沈默完全被动了,但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了,纵使心中惊涛拍岸,也不会这么轻易就乱了方寸,轻轻摇头道:“当时只是想不到,您竟然会清早要酒,空腹喝酒会伤身的。”,“呵呵,是么……”,徐阶不置可否的笑笑道:“看来是老夫多想了。””说着捏起酒杯,垂目望着杯中酒液,幽幽道:“《太祖实录》读过多少遍?”,“不下十遍。”沈默低声道。
“以你的状元之资,想必已经烂熟于心了。”徐阶缓缓道:“我还以为,你端起酒杯时,会想起太祖那句名言。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把酒杯送到沈默面前,然后一字一句地,念出了朱元璋在请他的大臣茹太素喝酒时,说出的那句名言:“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1”,这绝对是诛心了!闻此晴天霹雳,沈默不得不离席下跪,指天发誓道:“学生若有此欺师灭祖之心,就让天雷殛了我!”也不知能不能再穿越去宋朝……
看着沈默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的样子。徐阶稍出一口恶气,然而这跟他一夜思量后的结果南辕北辙,当然不能让沈默再跪下去了。
“快快起来。”徐阶道:“老夫相信你没有此心了。””
沈默不吭声,伏在那里装死,地上却明显湿了一小片,似乎是泪如泉涌了。
“罢了,老夫给你赔罪了。”徐阶说着也扶着桌角起身,缓缓朝沉默跪下。
沈默这次不能装死了,赶紧起身扶住徐阶已经呈弓字形的身子,痛哭流涕道:“师相”您是要引雷殛了我吗!”,“拙言拙言,我们何至于闹到这一步?”,徐阶也痛哭道:“真要让亲者痛、仇者快吗?!”师生两人遂抱头大哭一场……
师生仍执手相望泪眼,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的体己话,似乎多年的隔阂块垒,全部都一扫而光,又成了亲密无间的好师徒。
待那云收雨歇,沈默先行起身,然后把徐老师搀起来,送到了椅子上。自己走回椅子前却不坐下,而是从衣袖里掏出了”从皇帝那里拿来的供词,双手递给徐阶道:“这就是学生深夜被召进宫中的原因,皇上将此事交予,学生单凭老师吩咐。”,“哦…………”徐阶掏出手绢,擦擦昏huā的泪眼,矫情道:“老夫不能看。””
沈默却不收手道:“师生之间无秘密,老师但看无妨。”,徐阶这才扭扭捏捏道:“也对,那我就看看,也好帮你拿个主意……”,于是接过供词”从袖袍中掏出自己的老huā眼镜,凝神看了起来。
徐阶看得很慢,沈默一直以一种恭敬的表情看着他,一直等他那双老huā眼,把供词全看完了。
“竟出了此等惊天丑闻,”,徐阶摘下眼镜,顽然道:“老夫必须要请罪了,也罢,走到了退位让贤的时候了。”,“师相,万不可出此言啊!”,沈默连忙起身劝道:“大明两京十三省,都在您老肩上挑着呢,这担子别人是担不动得!”
“拙言不必劝说!”,徐阶摇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江山换旧人。为师已近风烛残年,这个首辅本就当不了多久了。””
沈默有些错愕道:“老师怎会突然如此悲观,您这身子骨,还可以再干二十年呢。””
“再干二十年,别人不把我恨死。”,徐阶喟然叹道:“朝廷已是积弊重重,迫切需要草旧布新。然而为师老矣。积阴冥迷”非薄力所能抉;浊流奔放,非寸胶所能澄,徒积年岁,竟无补益,每上怀古人”下计后世,都不禁面红耳臊、怅然汗流。其实早已有退位让贤之心,只是让谁来接班,才能担此重任,我得对朝廷负责,不得不慎之又慎。”,说着一脸真诚的望着沈默道:“以前的事情不提了,只要你知道,为师已经选定你就成了。””
“学生,学生……”就算是沈默也懵了一下,有些结舌道:“学生还太年轻,您别吓我。”,“改掉你那中庸的毛病,如今大明需要的是果敢勇决的领袖,要有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气势!”,徐阶定定望着他,一字一顿道:“如今不趁着老夫还能遮风挡雨,在百官面前把能力展示出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担此大任呢?”
沈默这下彻底见识了,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什么叫酒还是陈的香,什么叫饭还是隔夜的馊了…………山外有山啊小同志。
很快,从亲切的师徒,又升华为衣钵相传的关系,似乎在徐阶心里,已经再没有张居正的容身之处。
“师相教训的是。”沈默微微皱眉道:“但这都是没有证据的事情,全都是滕祥一张嘴说出来的。他扯东扯西,扯出了督抚、扯出了九卿,还扯出了阁老。但问他证据,却说都烧了,这就成了攀扯!杨豫树和海瑞也是昏了头,竟将这样的口供呈了上来。师相,倘若叫皇上您老去彻查,您能查出什么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徐阶沉痛道:“彻查吧,还让那个海瑞来担纲,老夫当初之所以,让他个四品官出来担纲,就是看中了他是柄无所不破的利刃,这次这柄利刃操之你手,只要功夫下足,一定会找出证据来的!”,说着表态道:“到时候茌抓谁,该办谁,老夫会全力配合的1””反正表决心又不要钱,徐阁老最爱干这种事儿。
“但圣心……”,沈默轻声道:“是不作此想的。”
徐阶这下愣住了,道:“皇上什么意思?”
“一是不希望此事波及太大,引起朝政混乱,让国事雪上加霜。
”,沈默答道:“二是,希望能放过他的两位卑傅。”
“第一个可以理解。””徐阶缓缓道:“但第二个要求,不是皇帝应该提的。””
“也算可以理解吧。””沈默轻声道:“皇上毕竟刚刚御极,这时候就处置昔日的老师,难免给人以刻薄寡恩,有悖纲常的印象……您知道,当今是想跟先帝有所区别的。””
“唔……”,徐阶缓缓捻须道:“这样说也有些道理,但臣子要致君尧舜,岂能一味的顺从?”
“可以先冷一下,过段时间再处理。”,沈默轻声道。
“嗯…………”徐阶这才答应道:“也罢,那就先便宜他们。只查李春芳、王廷相这些涉胡宗宪案之人,其余行贿之人,只存档,这次就不追究了。”
“是……”沈默轻声应下,旋即却又皱眉道:“可单查李春芳的话,他会不会死咬着太岳不放?””
“这倒是个死结。”,徐阶恨声道:“若非为了皇上着想,把两人一起查办才是正理!”
“师相就别说气话了。”,沈默苦笑道:“其实这个案子,就看学生愿受多大委屈,既然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哆嗦了。李春芳那一份,我也背着吧。”!~![(m)無彈窗閱讀]
.“你一起背?”徐阶望着沈默道:,“什么意思?”
沈默也望着徐阶,沉重地说道:“这份供词,除了两个主审官”师相是第四个见过的人,皇上和陈老公公不想闹大,师相和学生同样不想闹大”只要那杨豫树和海瑞”能一直保持缄默,就没有人能闹大。”,这个态表得如此坚决,徐阶自然满意,他细细的打量着沈默,目光虽昏huā,却透出审辨真伪的神色,缓缓道:“杨豫树倒好好说,那是你的师兄,可那个海瑞,虽然跟你有段交情”怕也没什么用处吧。”徐阶其实早备好了伏笔,只要海瑞把案子闹大了,便会有人把沈默描绘成幕后黑手,然而沈默展示出如此委曲求全的态度,谁还会相信他和海瑞是一党?
海瑞这次的表现如此刚猛”就连徐阁老也彻底相信,如此天煞孤星般的利刃,怕是谁也没那个能力,收为己用吧?
“学生会尽力劝他们的。”,沈默轻声道:“都是绯袍高官了,要懂什么是大局。”
“但愿如此吧”只是要委屈你了。”,徐阶喟叹道:“这么多人粉墨登场”原来只有你,是一心为朝廷好的。”
“老师谬赞了。”沈默谦逊道:“学生是跟您学着罢了。”
“惭愧”,”徐阶擦擦眼角道:“快吃饭吧,都要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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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内食堂的隔音不错,但毕竟和外食堂之间,就隔了一堵墙。而且今日在外间的众人,也都心照不宣的一直保持安静,所以前听到了,从里间传出的阵阵哭声,尤其沈阁老那几声撕心裂肺的哭泣”如杜鹃啼血般催人泪下。直听得那些司直郎和舍人们,全都心中嘀咕”元辅到底对沈阁老做了什么事,竟把他给伤成这样?
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不径而飞”仅仅是一上午的时间,就传遍了京城丰八衙门,弄得大官小吏们无心办公,全都放下手头的活计,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讨论起今日发生在宫中和内阁的种种。
百官们最关心的,自然是皇帝在看了胡宗宪案的卷宗后,为何会在寅时把沈阁老召进宫去?这一极反常的状况”必然与案情有关,而且涉案者肯定级别极高、和皇帝关系极近……为什么?因为以百官知道当今圣上,是位“赶马下田坎”得过且过,的主儿”六部九卿出了问题,也不能把他惊到一宿不睡。
在百官的记忆中,当今如此表现只曾有过两次,一次是去年蒙古人屠了石州城、逼近北京城的时候,另一次是去年高拱败局已定,坚决要走的时候。所以他们有理由相信,这次又有哪位皇帝的心腹股肱”被牵扯此案中来。
其实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实在好猜的紧”只是暂时不知宫里的风向和内阁的云,到底会往哪头飘。百官担心祸从口出,所以不约而同的,用“那位,或者“某先生,来代替”至于所指是谁”其实已经是心照不宣了。
而百官讨论最热烈的”则是今天一早皇帝下旨,命礼部立刻议定胡宗宪的哀荣、谥号……作为一个极复杂的人物”胡宗宪身上兼具的抗倭英雄和严嵩党羽的身份,使他自从登上历史舞台的那天起,便饱受争议”甚至是非议。当然,在不同历史时期,其轻重各有不同当初他和赵文华联合陷害张经、李天宠之时,虽然朝中怒不敢言,但民间和在野的士大夫,将他骂成了助纣为虐的奸邪小人;然而当他一肩担起七省、十年抗战、力挽狂澜之时,对他的赞美歌颂声,渐渐压倒了非议,直到倭患基本平定、东南恢复安定后”他的声誉也达到了辉煌的顶点。在那个时期,对他的非议便如太阳的黑子一般”完全被万丈光芒所掩盖。
然而其盛极而衰又是那样的突然迅猛而又充满必然……倭乱平定后,朝廷已经不需要一个威望极高、手掌重兵的东南王,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故事再次上演。当然之所以被烹得这么快,跟他与严菩的瓜葛”有很大关系。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的历史规律,再次上演,昔日的助力和靠山,如今变成了原罪和祸水。胡宗宪被倒严斗士们”视为必须除之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很快蜚声四起,质疑和非议迅速抬头,使他身上的不世功绩逐渐黯淡。胡宗宪也黯然下野”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但数年之后的伪造圣旨案爆发,将他又一次推上了风口浪尖,其个人命运和名誉,也如惊涛骇浪般急剧沉浮先是被东厂逮捕、押赴进京受审”遭到士林的一致口诛笔伐:而后在山东离奇受审、饱受折磨而亡,沈阁老千里赴京为其喊冤”见其遗容后心痛吐血,这一切都引起了士林和民间的巨大的同情……,中国人素来有,死者为大”对亡者“叙功不论过,的传统,更何况是个有功于社稷、又被东厂和奸佞小人联手折磨致死的国士?舆论很快调转潮头,对胡宗宪功绩的肯定、和遭遇的同情”占据了绝对上风!
不过也一直存在着不和谐的声音,毕竟那些合谋迫害胡宗宪的人,那些信奉,立功是小,失节事大,的道德之士,还有自以为看准风向的投机分子,都不愿看到胡宗宪登上神探”仍要不遗余力的继续抹黑他。
一个事实是,就在胡宗宪死讯传来至今的四十天里,通政司便收到了七十多封、三十多人次对他的弹劾揭发,虽然被隆庆皇帝留中不发,但还是通过各种渠道,传得沸沸扬扬。
人们都说”得亏这次都察院深陷是非,那些御史们没脸吭声,剩下六科给事中孤掌难鸣,否则对于胡宗宪的褒贬扬抑,肯定又是一场轩然大波,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一边倒的。
现在皇帝命议定胡宗宪的哀荣和谥号,这自然表示皇帝准备宽宥他的罪过”给予其对肯定和补偿。但并不意味着,关于胡宗宪的是非争论可以就此结束……因为大明对官员谥号”虽然名义上是由礼部命翰林院,听取众议后议定,再由皇帝授予。但实际上,因为对奏章的票拟权在内阁手中,而没有极特殊情况,皇帝是不会驳回自己辅臣的决定,所以给一个什么样的谥号”甚至给不给谥号”还在两说。
至于哀荣、封荫之类的也是如此,权力实际在内阁手里,或者明确说,是在徐阁老手中“而徐阁老又是通过倒严上台的,对胡宗宪的态度也一直很鲜明,甚至被认为是其一系列悲剧的幕后主使。所以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官员们一边议论,一边拭目以待。
比较主流的看法是,可能最后会出于中庸之道”对半胡宗宪的功过,给他一个有褒有贬的谥号”这样既不算违背了圣意,也能为徐阁老接受。
即使到此时,百官还是抱着那种看法……圣意虽然难违,但皇帝毕竟还是要听徐阁老的!这就是徐阁老多年以来,一砖一瓦积攒起来的恐怖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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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百官最津津乐道的,还是那内阁食堂中传出的阵阵哭声。简单的素材经过加工,传得有鼻子有眼,更神奇的是,甚至与真相都相去不远,“……
《太祖实录》不是什么机密文件,至少翰林院的那些才子们,都能倒背如流。所以大清早的徐阶要和沈默喝酒,自然会让他们联想到那个经典段子,于是故事由此引申他们说”沈默是状元之才,《太祖实录》他不知已经读了多少遍”都烂熟在肚子里了。看到酒杯时,早就想起了太祖那两句话:,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这是要逼着沈默表态了,沈默当然吓坏了”当即跪地磕头不止,问:,学生到底什么地方得罪老师?”老夫放弃两个大员”已经足以给你交代了。
,徐阁老说:,你却仍抓着案子不放,让那海刚峰像疯狗一样乱咬人,你到底存的什么心?莫非要把老夫的人一网打尽,你好取而代之?,此等诛心之言,当然惹得沈默涕泪横流”磕头请老徐原谅。然后先是检讨了最近一段时间的不冷静行为,后来又发毒誓、又作保证”表示会让案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才取得了徐相的谅解。
此外坊间还有传闻,说徐阶对沈默其实是连敲带拉,先用,美酒白刃,吓唬他一通,然后师生再抱头痛哭一场”便和好如初了。这不是官员们希望故事有个圆满的结局”而是他们都看出来,徐阁老另两位学生这次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反正不是屎也是屎了,就算幸运的躲过这一劫”但也抽了牌子,怎么再问鼎首辅的宝座?
再以徐阶不可能再把沈默怎样,总得留个全须全尾的弟子以备将来吧?
官员们之所以能猜得**不离十,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都相信,以徐阁老的声望地位,那是顺者昌、逆者亡,连皇帝都得让三分。所以在他面前,沈阁老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就算把天下理都占全了,也不敢造徐阁老的反。
所谓,树的影、人的名”,这就是徐阁老的威望所致。威望这东西,看似无形无相”但积累到一定程度,却可无敌于天下。王莽养望二十年”便可蹿汉代之而几乎无人反对;王安石养望二十年,一通变法把国家折腾的鸡飞狗跳、官吏要上吊,也没人敢跟他对着干,这就是声望到了一定程度后的威力。
而徐阶最大倚仗,不是门生故吏满天下、不是凭《嘉靖遗诏》收拢的人心”也不是手里的宰相权柄,而是他自身的威望。这强大的威望,让所有敌人不敢与他正面对抗,让人坚信他是无敌的,哪怕对手是皇帝”也奈何他不得。
只有认识到徐阶的强大威望,才能理解沈默为何在确立场面大优的情况下”仍然不敢轻举妄动,而是继续坚持苦情路线不动摇。就是因为他知道”一旦爆发正面冲突”在徐阶的威望下,自己的优势会像沸汤泼雪一样,顷刻化为乌有。
这不是危言耸听,他面对的是自己的老师,而且是强大不可战胜的帝国宰相,除了少数铁杆之外”没有会支持他、所有人都会离他而去。最后这场战役,只能变成他一个人的战斗,结局自然注定。
还是那个,黔驴技穷,的故事,面对着强大的敌人,贸然出招都无异于自取灭亡“…………这从沈默决定,要把徐阶拉下马的那天起”他对此保持责清醒的认识。
然而沈默和徐阶积怨已久”胡宗宪事件便是印染炸药桶的导火索,当欺师灭祖的疯狂念头占据支配地位后,他就必须要做到这一点“…………不然怎么配得上杨博那句,最理智的疯子,的评语?
所谓,最理智的疯子”就是要用最理智的行动,实现最疯狂的念头。对于沈默来说”“如何击败徐阶,这道大题,他已经在心中反复验算过无数遍了,早就有了一整套屠龙之计!
我承认,你徐阁老真的无敌天下……,但你毕竟不是半神之身的皇帝,你一样有自己的弱点!
你的弱点就是太强了!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超过当今这个君主**社会的规则允许,这大明朝”只有一片天”是皇帝而不是你徐阶。就算乌云再密”遮天蔽日,要想云开雾散,只不过是一阵风的是。
风从何来,那句京师官场谚语说得明白~,宫里的风、内阁的云”,这才是这八个字的真谛所在,只是看起来,随着,龙卷风,嘉靖皇萃白日飞升后,大家都不把这层意思当回事了……!~![(m)無彈窗閱讀]
.举朝之士,皆妇人也”不管百官怎么想,隆庆是爱死这一句了。他是第一次对“面目可憎的公文,产生了兴趣,整天拿着海瑞的奏疏不撤手,还问一旁服侍的陈宏道:“按海瑞的说法,徐阁老岂不是一个老太太?”
陈宏哭笑不得道:“主子真能琢磨,不过要是把朝廷类比成一家后宅的话,徐阁老可不就是说一不二的当家老太太吗?”
“那李间老呢?”隆庆饶有兴趣的问下去道。
“李阁老嘛,是大儿媳妇,老实木讷,被婆婆压得没脾气,偏又喜欢沾点小便宜,苦于心眼不够,老被人坑的那种。”陈宏笑起来道:“主子您说是不是?”
“不错不错。”皇帝頷首道:“张师傅呢?”
“张阁老,是老夫人的老闺女。这个大姑子心眼很多,年纪大了还没嫁出去,自然要生些是非的,但是老夫人从小养起来的,所以对她多有偏袒。”
“嗯……”皇帝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但毕竟是自己的师傅,不便加以评论,便揭过去道:“那陈师傅呢?”
“陈阁老”,陈宏想一想道:“是庶出的闺女,不讨老太太欢喜,谁都敢欺负欺负她,所以日子过得艰难,只能吞声下气,小心做人。
“嗯……,…”皇帝闻言有些愧疚,点头道:“几次见陈师傅,确实有郁郁之感。”说着叹口道:“为何不讨徐阁老的欢喜?”
“这种情况,多半是因为她亲娘当年和老太太争宠。”陈宏小心翼翼的看着隆庆,见他并未流露出反感甚至警觉的神态,才状若不经意道:“结果老太太把姨太太赶走了,姨太太闺女的日子,自然要难过。”
“哎………”这话说得有些露骨了,但隆庆对陈宏的信任,让他并不往旁处想”只是顺着他的话头道:“也不知高师傅的老寒腿”今冬再没再犯?这么长时间也没给朕来信,不会是在生我的气吧?”
“这个奴婢经常过问…“”,陈宏赶紧回道:“自八月以后,确实再没收到高师傅的信。”
“唉,我这个做徒儿的不孝啊。”隆庆深感自责道:“朝廷是非一多,就忘了给师傅问安,他一定是安我的气了。”说着吩咐陈宏道:“年关将近,把各地藩王进贡的年货,拨出一部分。朕再写封信,你派人一并给高师傅送去……”顿一顿道:“再看看高师傅的状态如何?”
宏连忙应下。
感觉气氛有些凝重,隆庆强笑道:“对了”内阁诸位都说了,还没说说沈师傅呢……“……”,“沈阁老啊”,陈宏幽幽道:“就是种受气的小媳妇……”
一句话又把隆庆的情绪打击下去,叹气道:“唉,沈师傅真太委屈了,朕又无能,连他一点小小心愿都玩不成,实在是往他伤口上撤盐。”
“唉……,…”陈洪也陪着隆庆叹气起来。他知道皇帝说的是胡宗宪谥号一事。
当初隆庆把这事儿看得太简单了,还敕令礼部一天就要给出结果。但实际情况是”这个谥号定的,要比女人生孩子还难产………
上谕下达的当天,礼部尚书赵贞吉,就上书说:,谥号给定,关系对已故官员一生之评价,要对史书和公道负责,必须慎之又慎。应先征询百官的意见”由翰林院初议,再交内阁议安,最后由皇帝颁布。”
对此隆庆十分无奈,因为赵贞吉虽然说的不错,但谥号发展到本朝”基本上已经滥了,非凡没有恶谥不说,且成了装点高官灵位的必备品“……基本上三品以上,没有犯大错误的官员都能得谥。加之隆庆新朝,为前朝建言得罪诸臣平反,所以出现了谥号大批发的现象”所以隆庆就从没把给谥这档子事儿,看得多么了不起。
皇帝想得太简单了,或许给别人定个谥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但对胡宗宪这种身具大是大非的争议人物来说,谥号如何”不仅关系到他本人的盖棺定论,还会影响到许许多多活人的命运,甚至有可能会左右朝局。
因为谥号产生的全过程请谥、议谥、定谥、赐谥”至少名义上,是要经过群众讨论、政府裁定,最后由皇帝颁布的,可以看做对这个人的历史评价,要比任何圣旨、廷寄上的说法,都更具有公信性。
如果给胡宗宪以美谥,那他就是再无争议的正面人物,美谥程度越高,他的历史评价也就越高,这当然会让那些曾经侮辱过、迫害过他的人寝食难安了“……胡成了好人,他们就是坏人,胡的形象越高,他们的形象就越差,甚至会失去道德的高度,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所以只要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也不会让胡宗宪这么容易得谥,最起码也不能让他得到美谥。
虽然很清楚百官这点小心思,但礼部拿规矩说事儿,皇帝也没有办法…“大明朝的政治体系发展到现在,对于一应政务,皇帝只有最高的决策权,如果插手下面的具体事务,是要狠狠挨骂的………,所以他不能越过礼部、自己翻翻《谥号表》,给胡宗宪定谥,那样即不符合程序,还会被胡家人视为羞耻,不会领他的情的。
按例,谥号都是在丧礼上公布的。为了等着这两个字,胡宗宪的灵柩至今还停在先贤祠里,让隆庆无法跟他是师傅交代。但隆庆再着急,也只能任其按部就班的一步步走完程序,饶是他每天派人催促,等谥号报上来时,也已经进了腊月。
晚点就晚点吧,隆庆压下火气,打开奏本一看,登时又气不打一处来了…,原来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竟然给定了个,襄愍,。后面还有注释曰“甲胄有劳曰襄,使民悲伤曰愍”后面还有一大通的解释。然而隆庆不愿看那么多废话,他最近批了那么谥号”自然知道这两个字真正的含义……文臣有军功曰襄,不得善终曰愍。这两字联起来,即是说“此乃一立有军功,不得好死的文臣。,要说这是对胡宗宪一生的概括,似乎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这是礼部和翰林院的人,反复权衡后的决定…………他们既不愿意得罪沈阁老,更不愿意得罪徐阁老,便用这个谁也挑不出毛病的,公正评价”让哪边都挑不出毛病来。然而这个美谥泛滥、谥号贬值的年代,此等不带感情的平谥”本身就是一种贬损,让皇帝如何拿得出手?
隆庆将奏本打回内阁,命有司再议,为了避免某些人阻塞言路,蒙蔽圣听,他还特意下旨,命在京官员,乃至各省地方官,也可以提出各自的意见”务必给胡宗宪一个,禁得起历史考验的评价。
朝野上下都看出来了,皇帝这次是铁了心,要和内阁对着干了一然而大部分京官仍不看好隆庆,认为就像他之前数次和内阁对抗,最后无一不是皇帝以低头认输为结局一样,这次的结果”也不会有两样。
虽然京官大都缄默着,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从南京、从东南数省,八百里家里传来的奏本,却向雪片般的飞到司礼监!对于给胡宗宪定谥一事,东南的官员士绅,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积极。他们纷纷借此机会,公然为胡宗宪讼冤,也第一次将东南官民对胡宗宪的真实感情,展现在天下人眼前。
有南京兵部、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等八大衙门,以及江淅一百余名官员联名上书为证:,臣等诚惶诚恐、顿首恳乞圣主酬勤报功”以隆盛典,以快公论事。臣切惟天下不患无英雄豪杰,而患无以鼓舞之:人君不患无爵禄名誉,而患无以善用之。我国家功令,凡首功一级以上”增秩有差,赐金有差:其中有平一贼、复一城者,即赏以延世,爵以通侯,所待功臣亦不薄矣。然亦有矢心报主,保大定倾,功成再造者,却含冤蒙垢、不得伸张,此其为人心之抑郁,亦盛朝之阙遗,非浅鲜也。臣等素慨於中,义不容隐,为皇上陈之,伏惟圣主垂听焉。”嘉靖时,奸民外比,倭寇内侵,东南盖岌岌也,先臣少保胡宗宪,以监察御史而定乱,使数省生灵,获免涂炭,其功亦岂寻常耶?时当五峰桀鹜诸岛,各拥数万,分道抄掠。督抚总兵,俱以无能论罪,朝廷悬万金伯爵之赏!若无宗宪悉力荡平,则堤防不固,势且滔天,其究莫知所底止者。独不见宋人西夏失守,如折右臂,纵以韩、范之威名,先後经略,卒不能制。元昊之稽首者何也?狐免之窟成也。是宗宪之用奇设间,似不在韩、范之下。今黄童野叟,谓国家财赋仰给东南:而东南之安堵无恙,七省之转输不绝,与九重之南顾无虞者,宗宪之功不可诬也”
,胡宗宪以驾御风电之才,吞吐沧溟之气,揽英雄、广间谍、训技击、习水战!凡诸备御,罔不周至,故能平数十年盘结之倭,拯六、七省焚掠之难,此其功岂易易者!若乃高倨谩骂,挥掷千金,以罗一世之後杰;折节贵人,调和中外,以期灭此而朝禽;此正良卫茹荼,心知其苦,口不能言者,而竟因此身辱蒙垢,亦可悲矣!毋庸讳言,宗宪之品,瑕瑜不掩,然比之猩琐龌龊,以金缯为上策,一切芶且侥幸者,相去逡庭。临事而思御侮之臣,安得起若人於九原而底柱之也?”
,臣等身处东南,曾临倭乱,耳目之所睹记,最为亲切。且此乃东南之公论,非臣等之私言也。我皇上试询大小臣工,有不以宗宪之忠切功高乎?肃皇帝曾曰:朕若罪宗宪。後日谁肯为国家任事?,是宗宪之勤劳,我皇考知之,今皇上亦知之矣。然宗究竟遭酷吏残虐致死,吴越士民谈及於此,每扼腕而不平,痛哭而涕下。此乃杜我大明任事者之气,亦岂所以彰列圣与,我皇上无外之仁耶?伏望敕下该部,从公确议,务协舆情,务合国典。此亦激劝人心之一机也。谨奏以闻。,隆庆随即在此奏章后批红曰:,胡宗宪之功,功在社稷,亦为海隅一勤丰之臣。惜其遭酷吏残害致死,若不能厚嘉优渥、稍偿其冤屈一二,今后有事,还有何人挺身而出?朕寝食难安,愧对列圣矣”
这份联名奏疏一出,洗刷了胡宗宪长久以来,所背负的一项污蔑,那就是,胡宗宪虽然平倭成功,但这建立在他对东南残酷录削的基础上,所以虽然打跑了倭寇,但东南的官绅百姓,却仍然恨他入骨。,这个说法起自胡宗宪的死对头王本固,因为对抹黑胡宗宪,消除鸟尽弓藏的不良影响十分有用,所以很快为朝中所谓,清流,所用,被狠狠烙在了胡宗宪的脸上。
现在东南的官员说了,这是根本没有的事儿,东南人民都感激胡宗宪。而皇帝也不怪罪他伪造圣旨之罪,一下子,压在胡宗宪身上的三座大山,便去了两座,剩下一座就是那所谓的总督银山。然而仅仅数日之后,负责查抄胡宗宪家财的官员便上报,从他家中搜出到各种财物,折银不过五千余两白银。这在富商云集的徽州,勉强能算个小康,绝对称不上富有。
于是越来越多的官员开始质疑,难道这就是总督银山?这山也未免太小了吧!
当年办案的官员,只能反复说,他当时的生活如何如何奢侈。然而事情过去多年,早就找不到证据证明了,在风向彻底改变的今天,已经不会被舆论所采信了。
为胡宗宪请愿的**,出现在腊月十八,这一天,进京赶考的举子,身着素服,打着,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的巨幅挽联,从棋盘天街出发,过东西江米巷,沿着主要干道绕城游行。
若是以往,兵马司和顺天府,早就出动人马,把这些举子驱散了。然而在这舆情变幻、风起云涌的关口,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任由那些举子高呼大喊。路过国子监时,监生们又倾巢而动,加入了游行的队伍,声势更加浩大,也更加肆无忌惮,到后来竟喊出了,打倒权奸,还我公道”的口号,声浪震天,全北京城人的都听到了。
徐阁老在深宫之中,虽然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但他在得了禀报之后,还是一阵阵的心惊肉跳。
,不能放任下去了”激烈的心理斗争后,徐阁老终于下定决心,刚要命人处理此事,却听到皇帝亲自上城门楼,向士子们宣谕的消息……,!~![(m)無彈窗閱讀]
.接到消息,徐阶急忙忙赶到左安门的城楼上,果然见隆庆皇帝身穿着厚厚的皮裘,在陈宏和冯保的陪伴下,面朝宫外站着。”,徐阶忙颤巍巍跪下:“城上风大,恳请皇上立刻下城,下面的事情交给微臣处理。”,“是徐阁老啊……”,隆庆回过头来,朗声笑道:“他们是来找朕的,不用您老操心,这次的事情,由朕来出来。”,说着把右手放在耳边道:“不信你听……”
仿佛为了回应皇帝的话,城下响起了,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山呼之声。
徐阶面色苍白的起身上前”扶着城垛往外一看,果然见城下的士子,全都跪在那里山呼万岁。
隆庆十分享受这种感觉,双手高高抬起”城下的士子们便停下呼声,抬头望着他们的皇帝。
隆庆也望着下面黑压压的士子,久久不语,场上一片鸦雀无声。
,坏了,皇上忘词了,只有冯保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紧小声提醒道:,胡宗宪的事儿……,“哦,哦……”让他这一提醒,隆庆终于想起自己的腹稿,方才启声道:“对胡宗宪的案子,朕也忧心似焚。你们说,要严惩凶手,揪出主谋……这个朝廷已经再查了,不日便有结果大白天下,请诸位放心:你们说,要为他恢复名誉官爵,优抚优恤……这个朕现在就可以答复你们。胡宗宪上不误国、下不误民的社稷功臣,朝廷一定会酬勤报公,以公道论事,必不会让他在九泉之下,还无法瞑目的……”,皇帝后面的话,徐阶一句没听清。只听到皇帝说一句”下面就会响起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这声音如同魔音贯耳,让徐阁老感觉耳边嗡嗡直响,一颗心多少年来”都没有这样不安过。
“徐阁老,徐阁老”直到有人推他一把,徐阶才回过神来”茫然道:“怎么了?”
“皇上让您给士子们一个保证呢?”,推他的是陈宏,小声道:,“给胡宗宪的追谥和哀荣……”,“我保证。”徐阶面色苍白的走上前,向着城门楼下的士子们道:“一切如圣意……”,“万岁,万岁……”狂热的呼喊声”一下淹没了徐阁老的声音。
看到徐阶脸色不好,隆庆关切问道:“元翁没事儿吧?”,“无妨,只是偶感风寒。”徐阶苦笑道。
“城上风大。”隆庆把他的话原样奉还:“快扶元翁回去歇着。”,徐阶也无心再呆在此地,草草告退下来。待他一走,隆庆也撑不下去了,小声问陈宏道:“都冻死了,还要朕撑到什么时候?”,“跟士子打声招呼再走。”,陈宏循循善诱道:“这可是皇上争取他们的大好机会,将来他们必将比其他人更忠诚。”
隆庆便又跟士子们闻言道别,让他们赶紧回去喝完姜汤啥的,果然把士子们感动的够呛,又磕了头,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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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搀着回到了内阁值房,下人赶紧上来给徐阶更衣,却被他一把推开,就那么披着大氅,囫囵囵的躺到了躺椅上”失神地望着屋粱上方。暖崭依然扣在头上,整个人显得臃肿不堪,虚弱不堪。
张居正闻讯过来,见状把闲杂人等斥退”把屋门关上”静静坐在徐阶旁边的椅子上,等他自行恢复过来。
许久,徐阶仍保持开始的姿势,但终于出声了:“你说”这次的事情”有没有人在皇帝背后支招……”,“肯定是有的……”张居正轻声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孽作祟。皇帝这次竟然亲自跑上城头接见请愿士子,逼师相不得不答应他们的要求”我看这背后必有高人支招。”
“是谁?”,徐阶缓缓道:,“陈宏吗?还是楞博?”,“陈宏是有能力撺掇皇帝这么干,但得罪师相对他有什么好处?他都是大内总管了”把您拱下去,他也当不了首辅,实在没理由这么干。”张居正沉声分析道:“杨博也没可能,且不说他跟皇帝并不熟,出不了这种主意,单说他也没那个本事”煽动那些士子闹事。”,“那会是谁?”,徐阶轻声问道。
“师相是怎么了?这么明白的事儿,在这个关口您还看不清楚?这件事就是沈拙言手下那帮人撺掇起来的!师相不明白,还找他去谈心,还相信他会放过我们,还指望着将首辅的位子传给他,指望他给您老遮风挡雨”,说到这里张居正喉头一下哽住了,深吸口气道:“当年学生和沈默交好时,曾经一同出游,他当时吟过两句诗,我一直记忆犹新。”,顿一顿,便吟诵道:“他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您说,做出这样诗的人”有可能心慈手软,半道而废吗?”
如果沈默知道,当初自己豪气迸发,随口剽窃的毛太祖诗词,竟被张居正用来解构他的性格,不知会不会肠子都悔青了。
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这话终于徐阶动容了,他撑着椅子的扶手慢慢坐起了”道:“给南京那边去信,问清楚是那些人在搞联名上书,我看得这些人闲出毛病来了,得给他们挪挪地方了;还有这次闹事的士子”搞清楚是谁在里面领的头,这种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朝廷不能取!”
徐阶终于振作起来,张居正鼓起勇气,将在心里憋了好久的话,说出口道:“师相,学生说句斗胆的,关于沈默这次的目标,您可能一直想错了。”
“什么意思?”,徐阶看着他道。
“我怀疑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张居正压低声音道:“他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师相。”,“我?”,徐阶瞳孔猛地一缩,失声笑道:“怎么可能?开国至今二百年,你可见过有敢对老师动手的学生?”
“凡事总有第一个!”张居正见他不信,急声道:“否则无法解释,他为何在占据主动的时候,能甘心鸣金收兵!李春芳不查、王*相不抓、存心就不想把此案了结。嗯把事情闹大,往师相身上泼脏水!”
“够了!”徐阶猛地一拍躺椅扶手,面色难看道:“你这是在挑唆吗?,”
“师相?”张居正无比愕然,跪地道:“学生一片赤诚,苍天可茶……,……
“唉,”徐阶顽然一叹”仿佛又老了十岁,摘下头上的暖帽”露出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额头的银发,听起来有些错乱道:“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君对臣可以”父对子、师对生就不可以!”说着苍凉的笑道:“老夫何许人也,岂能跟自己的学生白刃相见?这要史书上如何记载?此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老师”,张居正苦苦劝道:“人家的刀都驾到脖子上了,难道您要引颈就戮吗?”
“他不敢戮我”,徐阶面容阴沉的摇头道:“欺师灭祖者,不容于世!他不敢,不敢的……”
“老师”张居正喟叹一声幽幽道:“名声真的那么重要吗?”
“你不看重,不代表别人不看重,”徐阶缓缓闭上眼,许久突然才轻声道:“你不用担心自己,就算我真完了,你也不会有事的。”
张居正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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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左安门城楼上宣谕后,朝廷风向大为改变,越来越多的官求重新考虑胡宗宪的谥号问题。在众望所归之下,这次礼部和内阁的动作快了许多,仅仅一天便拟定了新的谥号,襄懋,。
甲胄有劳、威德服远曰襄;以德受官、以功受赏曰懋简而言之,就是,大功,二字。
这次虽然比皇帝所设想的“忠襄,还要差一些,但已是大大进了步也是徐阁老能接受的极限了,就算徐阶再让步,也不可能把个“忠,字送给胡宗宪,与忠相对的是什么?那不等于在自个脑门上写“奸,字吗?
虽然在左安门上赢了一场”但对隆庆皇帝来说,那不过是借着天时地利人和,小小出口恶气而已真要他和徐阶对着干?他还没这个信心,所以隆庆也见好就收,在票拟上批了红。只是趁机胡宗宪的哀荣上,多争取了一些。
如今徐阶已经痛定思痛尽其所能的顺着皇帝来了,自然不会在这些枝节末梢上惹隆庆不痛快。于是很快命吏部并户部拿出了方案追封胡宗宪为太保,荫其一子为锦衣卫指挥”一子为锦衣卫指挥佥事,并赐旌旗牌匾、金银器物若干”不一一细表。
隆庆看了尤嫌不足,又给胡宗宪追封了个海宁伯,并在百官公祭之后,御葬其故乡的天马山,也算是哀荣备至了。
隆庆这才意犹未尽的对陈宏道:“这下总能对沈师傅有个交代了吧?”
“皇上恩厚,足矣。”陈宏眯着眼道。
于是圣旨颁布,腊月二十一日,在先贤祠公祭胡宗宪后,由锦衣卫护送其灵柩回乡御葬。
今儿是腊月十六,距离二十一还有四天”然而按照惯例,在公祭前还会有三天小祭,让那些当天没资格进场的官员,先行进场拜祭,也算给正祭那天垫场。
接到圣旨后,礼部便开始紧张忙碌起来”紧赶慢赶,终于用一天一夜把灵堂扎好,没耽误了开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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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舆论彻底逆转,对胡宗宪的缅怀和追思,成了现在京城官场上的主流。何况胡宗宪生前的赫赫功业、最终的悲壮结局,正如那副挽联所写的,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令人无不生出恻隐之心”在京官员莫不相邀前往先贤祠祭奠。
昭宁寺的和尚,也应礼部所请,每日来灵堂大做水陆道场,锐拨钟鼓齐鸣”一遍又一遍地念诵《往生经》,给致祭时增添气氛。
前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按京城吊仪,每位前往的官员都会送去一道挽幛。灵堂里要给大人们空着”就摆在院子里。谁知道一天后,院子里也放满了,只能摆到大门外。到后来,连街面的外墙上,都摆满了灵旗挽幛。这几日京城的天气还好得出奇,白天响晴薄日,晚上一片繁星。那些白纸白huā不遭雨淋,完好无损,把个先贤祠堆砌得一片缟白,丛丛复复,间不容脚。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一,正祭的日子到了。今天一早,参加公祭的官员们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大街很快便被轿子塞了个水泄不通,以至于后来的官员,只能把轿子落在临街,步行往先贤祠走来。
虽然对这里的情形早有耳闻呢,然而一路上看到那些挽幛,还是让官员们深感震撼,一个个想得都差不多:,能得如此哀荣,胡宗宪死而无憾了。,差两科巳时时”六部九卿便陆续到期……当然王廷相和黄光升两个停职在家的不在其列。
大九卿们自然是有资格进灵堂的,这先贤祠正殿是个五楹中殿”如今中间隔了一道黑色绒布帷幕”帷幕后头是先贤的灵像,前头停放着胡宗宪的灵柩便是致祭的灵堂。
众位大人进来后,但见灵堂中央帷幕之下,横放了好几排祭台”靠里几排祭台上摆满了三牲瓜果祭品,猪、羊都是整头的。最前排祭台上三只斗大的铜炉里,各插了三炷杯口粗细的檀香,殿中烟雾氤氲,挽幛低垂。在大殿两侧”还有宫内鼓坊司的四十多个乐工,手持笙箫琵琶等各色乐器奏乐。凄恻婉转的哀乐一响,便将哀思气氛烘托到了极致。
在此气氛之下,众大人也是心生唏嘘,依次肃穆的向胡宗宪的灵柩行礼后,再由胡宗宪的儿子,“也就是当初被海瑞吊打的胡公子,早就被锦衣卫接进京来”披麻戴孝”向诸位宾客回礼。!~![(m)無彈窗閱讀]
.第八二一章白刃不相饶(中)
文渊阁,首辅值房。便抿着嘴,听朱衡接着道:“正因为深孚朝野之望,您才万万不能偏心啊……”
“老夫如何偏心了?”徐阶啜一口茶,垂下眼睑道。
“都到什么时候了?”赵贞吉冷不丁又横出一炮道:“您还死护着张太岳不放,莫非他真是您亲生的不成?”人家都是被挫折磨没了脾气,赵贞吉却是越老越辣,越挫越勇,到死不吃亏的主。
‘啪’地一声,徐阶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怒视着赵贞吉道:“你也号称大家,怎么也学那泼妇造谣?!”
见师相真生气了,赵贞吉也只能把脾气压住,闷声道:“师相恕罪,我也是着急。现在外头风潮已起,要求严惩凶手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已经有滔天之势!您老再捂着盖着的话,可是要引火上身的……”
“唉,你这个脾气呀,早晚非吃亏不行……”徐阶深深叹息一声,也不再跟他一般见识。
“只要师相好好的,我就是吃亏,又能亏到哪去呢?”为了说服徐阶,赵贞吉不惜忍着反胃道:“您老是我们的顶梁柱、当家人,可万万不能有失啊!”说着狠狠吐出一口浊气道:“我这一大把年纪,也不怕您说我嚼舌,可今天这个局面,都是张居正那小子搞出来,您还一味的护着他,别说别人,我们就先不愿意了!”
徐阶又叹了口气,一直以来,他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徐党中人不顾自己的意愿,要求放弃张居正,这件事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背后透出的信息……人心散了,要不听自己招呼了!
比起失去张居正,徐阶更在意的,是失去对党羽的控制。他知道,如果说服不了朱衡和赵贞吉,下面的人就会擅自行动,那自己辛苦打造的庞大势力,就会分崩离析,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你们的拳拳之心,老夫很是感动。”所以徐阶只能耐下性子道:“但不得不说,你们的想法太幼稚了。”
两人便不吭声,等着他说点不幼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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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案子到如今,说复杂是真复杂,但说简单,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徐阶也不着急,跟他们缓缓道:“查王廷相,就会查到李春芳,查李春芳,就会查到张居正……若连张居正也查出来,老夫哪还有脸再立足朝堂?”顿一顿道:“说起来,也是老夫的失误,原以为拙言受些委屈,便能把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说着无奈的喟叹道:“谁知道竟会愈演愈烈,闹得愈发不可收拾。”为什当日一听说隆庆上了左安门,徐阁老会那样的事态,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又打错算盘……这个案子,捂是捂不住了。
到了徐渭那祭文一问世,无异于火上浇油,让徐阁老彻彻底地陷入了被动,在所有人看来,他都必须马上壮士断腕了。
而赵贞吉和朱衡此次前来,正是代表徐党上下,一是问计,二是请求徐阶以大局为重,不要再一味偏袒了。
听到徐阶吐出苦衷,赵贞吉心中暗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便叹口气道:“当时我说,逝者已矣,纵使给胡宗宪个无上哀荣又能怎样?我和他那么大过节都放下了,师相却还放不下。”
“这不是仇不仇的的问题。”徐阶摇头道:“他不是翰林,给不了‘文’字,其次就是‘忠’或‘襄”老夫当年力主削他的兵权、这次拿他进京也是我首肯,焉能给他个‘忠’字?”说着有些郁闷道:“其实给个‘襄愍”是恰如其分的,只是有人要借题发挥,你就算给个‘忠襄”他也一样会的!”
“什么人要借题发挥?”赵贞吉心惊道,朱衡也紧张的望着徐阶。
“……”徐阶陷入了沉默,其实当日,一经张居正提醒,他便意识到,自己被沈默算计了。可笑自己当初还以为,沈默主动把案子压下,是不敢和自己起冲突的表现。谁知沈默是像当年成祖远征草原,能在发现蒙古大营后勒马潜行,而不马上发动攻击,并不是怕了蒙古人,只是希望以最小的代价,获取胜利罢了。
当然直到现在,徐阶还不认为,沈默会把目标定在自己身上。因为大明朝就是靠个‘纲常’维系,天地君亲师,是绝对不能违背的。大明疆域虽大,没有欺师灭祖者立锥之地;圣眷再隆,也不可能袒护一个,视纲常于无物的孽畜!
所以除非沈默想同归于尽,否则绝不会有,把自己这个首辅搬倒的念头。至于其真实动机,徐阶认为是,想逼自己清理门户,真正确立他首辅人的地位。反复推敲后,徐阁老确定不会有误,在齿寒之余,也不禁暗暗赞叹,真是砒霜拌大蒜,又毒又辣,这学生,已经青出于蓝了!
更让徐阶无奈的是,沈默用的完全是阳谋,一切功夫都下在戏外……比如提前在民间给胡宗宪造势,要是没有那些戏曲、评书、话本,整天反复在民间传唱,胡宗宪的名声也不可能凌云直上,已经和于谦相提并论了。那事情也远不会像现在这样棘手。
人家的功夫都坐在前头,现在就是稳坐钓鱼台、淡看风云变了。自己却不知不觉入彀,焉能不处处被动?
最憋气的是,明知是他在捣鬼,偏偏还无法反击。因为一来,沈默什么把柄也没留下,反而牢牢树立起了,一个受尽委屈令人同情的形象,此时打击他,是要出事情的。二来,自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现在出点什么事儿,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值此多事之秋,只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一切都得等过了这关再说。
可以说,徐阶出道至今,虽然以乌龟神功著称于世,是个把亏当饭吃的行家,可也没吃过这种咽不下、说不出、玩不转、搞不定的大闷亏!
只能暗暗发狠,待到过了此关,就算拼着元气大伤,也要让这个孽徒永世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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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徐阶脸上一时写满郁闷、一时杀气四溢,只是许久不说话,赵贞吉只好出声道:“师相、师相……”
徐阶这才回过神来,长叹一声道:“罢了,不说他了。”便清清喉咙,正色道:“言归正传,所谓的壮士断腕,在当初还有可能活了壮士;但现在,风云突变,朝野对此事的关注程度,何止高了数倍?王廷相也好、李春芳也罢,就算当初能为我们保守秘密,那也是因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现在一旦被揪出了,不被吐沫星子淹死,也只能找根弯脖树吊死了……”便听他一字一顿道:“要么,就得把他们全保住,要么,他们和老夫同归于尽,明白了吗?”
赵贞吉和朱衡对望一眼,毕竟他们只是局外人,虽然知道事态严重。却没预料到,会是如此严重……徐阶说的没错,一旦成了窝案,他这个首辅哪还有脸再混下去?只能卷铺盖回家了。
“那该怎么办?”两人终于体会到,徐阁老那种束手无策的郁闷了。
“有两个办法。”徐阶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发现已经凉了,不由有些可惜的搁下杯子道。
“哪两个?”两人齐声问道。
“忍或退,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徐阶淡淡道:“你们放心,这局棋还在我手里,至不济我就退下来,不仅这个案子一了百了,恐怕连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也得被掀起的浪给呛死!”
“不到无路可走,万不可做此想。”两人让徐阶的决绝镇住了,连忙道:“大明离不开元翁,我们也离不开元翁!”
“没有离不开的人,离开谁也照样转。”徐阶摆摆手道:“你们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言退的。”虽然整天把个退字挂在嘴上,但徐阶知道,在朝和在野的差距之大,就像披坚执锐对赤手空拳,虽说不一定会输,但也太难太难了。
所以只要有一点可能,他是不会退的……
“不说退了,那就只剩下个忍。”朱衡沉声问道。
“对,也不用忍多久,”徐阶悠悠道:“还有八天过年,只要忍过这八天去,就风恬浪静了。”
“为何?”朱衡道。
“因为今年是大比之年。”回答他的是赵贞吉,身为礼部尚书,自然对这些事更敏感,道:“正月十五以前,债主不讨债,衙门不开门。过了年,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春闱。这段时间,士子最是老实,说话都不敢大声,唯恐被人寻趁,拿不着考牌子。”
“不错,主要就是那些士子在闹,但真对着终身大事,也就不敢闹了。”徐阶颔首道:“考完之后等发榜,他们还是得老实。只要耗到最后一刻才发榜,就又是一个月。国人健忘,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早就不知关注什么新鲜事儿去了。”
“这么说,只要捱过年前这几日便可?”朱衡沉声问道:“这倒不难,年根底下,朝廷本就事多嘛。”
赵贞吉也体会到徐阶的老辣,心说,好一个无招胜有招,真不愧是乌龟派掌门。便干笑道:“原来我们白着急了……”
“你们着急是对的。”徐阶缓缓道:“那些人我不是不处理,只是要等到风波过了,冷下来再说,现在只能勉为其难硬扛着。”说罢定定望着两人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关键时刻,还得靠你们这些老伙计抗起来。”面对着空前的危机,徐阶知道光靠嘴说没用,还得拿出点实际的,于是道:“老夫以前偏爱少年人,觉着长江后浪推前浪,事实证明这是错误的……朝廷还得靠长者才能稳。”
说着他先对赵贞吉道:“过了年,我会安排你入阁,你要开始准备了。”
饶是赵贞吉看淡名利,但入阁也对他是巨大的诱惑。能做到的,也就是绷住脸点点头,以免丢了面子。
徐阶又转向朱衡道:“事实证明,都察院没有你是不行的,这次没有王廷相掣肘了,你得把这个担子重新挑起来。”
朱衡倒是对都察院不感兴趣,他更喜欢搞水利,但也知道这算临危受命,推脱不得的。于是也淡淡道了谢。
看到他俩这副淡定的样子,徐阶就感到腻味,这就是他不喜欢用老家伙的原因,一个个鼻子插葱,装象!还不大听使唤。
把该交代的都说完了,他也不想再见到两人了,便送客道:“好些人还提着心在那里不安呢。你们也不要在这里守着我了,去转告那些没来的诸位,不要怕,也不要乱动,安心过年就是。”
两人点头称是,便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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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们一走,徐阶那强提起来的精气神,便一下子全泄了。颓然的靠在椅背上,对那老仆疲惫道:“扶我……”是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好在老仆服侍他多年,知道徐阶的意思,便扶他移动到躺椅上躺下,调整个舒服的姿势,再拿条毯子给他盖上。
换到最不费力的姿势,徐阶终于又想说话了,声音暗哑的对那老仆道:“真是累了……别人在我这个年纪,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你说我这是图个啥?”
老仆憨厚的笑道:“为皇上为百姓,为咱大明朝呗……”
“呵呵……”听了他的回答,徐阶疲惫的笑起来,声音含糊道:“是,也不是……”便沉沉进入了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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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鼓打三更,深冬腊月、天寒地冻的北京城,除了极少数酒楼歌榭、烟huā之地,还在酒醉红帷、弦歌不绝之外,大街小巷已是杳无人迹、一片寂静。
然而东城庙前胡同中,却有几个人影在游走,准确的说,是在一边哆嗦一边走。
“怎么摊上这鬼差事!”一个全身都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着两个眼的汉子,一边跺脚一边,瓮声瓮气道:“深冬腊月的大半夜不让进屋,把俺冻成冰棍得了!”
“少说两句吧!”边上一个头领模样的”从怀里摸出酒壶,自己先灌两。”再扔给他道:“大理寺的人也在那边杵着呢,咱不能坠了镇抚司的名声!”
那汉子伸出手,接过酒壶”猛饮一大。”顿时一阵烧心烧肺,平时这样只会觉着难受,现在却只觉着舒服。
便再饮一口,感到身上终于有些热乎劲儿了,便使劲哈出一口白气道:“镇抚司、大理寺,白天晚上的给那家伙站岗,徐阁老都没这待遇。”
“你道他愿意啊”,头领缩缩脖子,冷笑道:“要是没有咱们日夜守着”他早让人弄死八遍了。”
“说得玄乎,这都一叮)月了,也没见有人来害他。”那手下汉子相当不忿道:“俺就知道,咱们整天在外面懂得哆哆嗦嗦,他却在炉子屋里”抱着婆娘睡大觉。”
“是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让他一说,头领也有些发愁道:“这年根底下,家里还有一大摊子活儿呢,整天杵这儿算怎么回事儿?”
“真他娘球”,那手下汉子又啐一口道:“还不如一了百了了利索,爷们也好早点回家过年。”
仿佛为了回应他,话音未落”宅子里便传来一声凄厉的女音,两人登时就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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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便衣守卫的、或者说看守的是谁?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这位昔日朝中的风云人物、徐阁老麾下的头号干将,自从上月在过堂时晕厥过去”便一直卧病在家,再没有迈出过大门一步。
虽然没有人来解除他的官职,也没有人来提他问话,但是谁都知道,这位总宪老爷的仕途,已经完蛋了。然而厄运远未到头,随着讨伐杀害胡宗宪凶手的声浪越来越高”府上人才体会到什么叫水深火热。若不是所居的胡同已经戒严”一应闲杂人等都不准进出,他们怕早就被愤怒的人群揍扁了。就这样,每天飞进府里的鸡蛋、青菜,也足以让阖府上下吃喝不愁……
尊宪府上上下下的人,平日里也都是昂头三尺,颐指气使惯了的。如今突然遭人白眼受人唾骂,一时间都成了雪天的麻雀瑟作一团。也没有人再听主人使唤了,都整日窝在屋里吃酒耍钱”就等着散伙回家了。甚至有那坏了良心的恶仆,竟然窃取主人财物,被发现了也毫无愧j色,公然道:“横竖要被抄家的”还不如便宜了我们!”
一时间,总宪府上风雨飘摇,眼看就要树倒猢枷散了。
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王廷相都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其实已经可以下地”但不愿意出屋、不愿意见人,甚至不愿意喝水吃饭。在屋里什么也不做”只是整日整日的枯坐在那里”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浓重的死气中。
其实原先没这么糟糕的。为了他的身体着想,家里人都小心瞒着他外面的境况”王廷相也自我麻痹,不闻不问的浑噩度日。然而一切从七天前,右副都御史郏应龙过来一趟,向他讨要总宪关防后”王廷相便突然绝水绝食了。
家人起初以为,他这是舍不得官位,吃不下喝不下”过两天就好了。谁知这一过就是七天,要是再不吃喝”非得出人命了!
就算再官迷,也不能因为丢了官,就连命都不要了吧?家里人才知道,他肯定是为了别的事儿。可怎么问也问不出来,怎么劝也劝不动,只能在那里干着急。
然而今天晚上,他突然走出了房间,让老仆人张罗一桌好饭,再把全家人聚到一起,吃个团圆饭。
对于在这个时候吃团圆饭”老仆人是一头雾水,但老爷肯吃饭了,就比什么都强,赶紧去给夫人少爷小姐们报喜,然后把那些懒种踢起来,叫他们拿出看家的本事,婆一桌最好的筵席。
家主一振作,这一家也好像有了精气神”不消多时,便张罗出一大桌丰盛的酒菜,一家十几口人”也都悉数到齐,围坐在桌边,争先恐后的向王廷相表达着他们的担忧之情。
席间,王廷相有说有笑,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他与儿子们把盏对酌,还力劝从不沾酒的夫人也饮了两杯。家里人虽觉得老爷的行为有些反常,却也只当是他想通了什么事理而卸去心病。甚至不少乐观者,还以为他一定有了什么渡过难关的办法”过不久,家里的情况就会好起来。
是以一家人在难得轻松的气氛下,用了一顿祥和的晚餐。然后又说了一阵子闲话,这才各自安歇去了。
出去后,大儿子对二儿子道:“父亲今天慈祥了很多,还回忆起小时候带我下河抓鱼呢。”
“是啊,我小时候才听过父亲唱咱老家的儿歌呢。”二儿子也点”头道:“父亲自从当了大官,就再不唱给弟、妹听了。”
“你说这变化,是好是坏?”大儿子心头有些不祥的感觉。
“当然是好了。”二儿子笑道:“总比原先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强吧?”
“那倒是”,大儿子觉着自己念头可笑,那能那样诅咒老爹呢?便没有说出来,与二弟道过晚安后,就回屋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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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王夫人因连日忧虑失眠困乏得很,现在心情一松,加之又喝了点酒,因此一上床就睡得很死。王廷相却没有丝毫睡意,辗转反侧到了二更天,他蹑手蹑脚爬起来,悉悉索索的穿上衣服,轻手轻脚来到书房。
在书桌前坐定,他给自己磨好墨”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了个题目:,绝命书……,望着这触目惊心的三个大字,王廷相木然了。耳边嗡嗡回响的,全是那日部应龙的声音:,自古大德不报、大功不赏。非无圣主,为有谗臣”
,条侯羁縻,陨身刀笔之下;梁公囚挚”方知狱吏威严”
,但看区区勉魅,跳粱几日哉?!不日天威振作”逆贼嵛粉矣”
无论写什么,自己都是千夫所指的罪人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让人厌恶的恶臭味!就算写得天huā乱坠,也不过是徒增笑耳……
除了那檄文给他带来的沉重打击,郏应龙还来了徐阁老的话过来,也令他极度沮丧。
部应龙说,徐阁老的意思是,现在的压力超乎想象”已经不能再护着他了,请他千万把事情全部抗下,就一口咬定,是因为私怨才决定对胡宗宪动刑的,无论如何”他也罪不至死,最多只是个发配充军。徐阶必然保他性命无忧,并给他全家人一套新的身份”以及足够huā几辈子的钱,半路上就可以随意去哪里,重新开始生活了。
这条件,应该说是很可以了,如果是一般官员”八成也就答应了。然而作为常年和狱讼打交道的司法官员,他没有那么天真。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只要自己答应了,那全家就离死不远了,道理很简单”就算自己担下所有的罪名,但只要自己还活着”对那些人来说,就是个极大的隐患。这世上只有死人不会泄密,所以他们早晚是要对自己下毒手的。
至于那所谓的伪造身份,隐姓埋名,王廷相更是嗤之以鼻。以自己二品大员的身份”就算被发配充军”也没人敢让自己不明不白的暴死;然而主动脱逃、沦为黑户之后”人家就算杀了自己全家,也不过是一桩普通的地方刑事案件,甚至都不会惊动北京。
为了家人着想”他也不能让他们陪着自己,走上这条不归路。所以想让自己,把所有屎盆子揽下,没门!
然而如实招认,吐出他们来,也没有任何意义。王廷相不是万伦那种糊涂鬼,他很清楚只有保住上面的几尊神,他们肯定会报答自己的,自己的家族才不至于一落千丈。
再以一直以来,王廷相都以沉默应之!他相信只要能撑过最艰难的时期,自己可能会得到从轻发落的。
但邹应龙的到来,以及他说的那些话,让王廷相的信心动摇了一原来压力已经大到,连徐阁老也承受不了”要把自己交出去受审了……前面说过,招是招不得的,要是不招的话,在这么大的压力下,恐怕没自己的好果子吃。
一想到要在堂下受审,斯文扫地,尊严全无,甚至可能被大刑伺候,自己能不能咬得住牙?王廷相没有半分信心,一旦招了,全家都要遭殃……这几日,他就是被这种恐惧折磨着,满脑子都是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都是家人那一张张凄惶的面孔。思来想去,他都实在无法承受这些”最终只能下定决心,走上最后一条路,自杀,只有死,才能替他们保住秘密,才能让他们放过自己的家人”才能让自己免遭折磨和虐待”以及下半生的悲惨命运。
“大限来临了,大限来临了……”王廷相脸色蜡黄,喃喃自语道,“前有蛇蝎,后有虎狼,我只能一了百了了!”这时他的脑海里反复盘旋的,就是那句话:“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便提起笔来,飞快的写完一封绝命书,大意是,因为自己把私怨和公愤混淆,导致胡鼻宪惨死,自感罪孽深重,只能一命抵一命。此事与他人无关,愿到此为止,大家好好过年吧……,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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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谯楼上的三更鼓已是隐隐传来。睡得死死的王夫人”忽然一下就醒了。伸手一摸,身边没有人,再一摸,被窝都是凉的。不由一下就醒了。她感到有些不妙,赶紧披衣起床寻找。
寻了两间屋子不见人,走近书房时,看到里面亮着灯,她心下稍定,轻轻掀开帘子,刚要叫声“老爷”忽见自家老爷已经吊在粱上了。吓得她撕肝裂胆大叫一声,一下就瘫倒在地。
夜深人静,这一声穿透云霄,把整个宅院都惊醒了。儿女家人纷纷起身”慌忙奔过来查看,就见自家女主人在书房门口,再一看,男主人己经悬梁自尽了……
男人们赶紧七手八脚,把老爷放下来,一试脉搏,已经死透了……一时间悲声四起,围着他的尸身大哭起来。
外面镇抚司和大理寺的人听到了,全都变了脸色,甩掉身上碍事的棉袍,露出里面的劲装,也就是一转眼的功夫,便砸开门冲进去,循着声到了书房。
“全都不许动!”看到要保护的人遭遇不测,那镇抚司的头目懊恼极了:“否则格杀勿论!”
府上人知道他们是守在外面的官兵,便乖乖让开去路。他先查看了王廷相的尸身,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再走到书桌前,看到王廷相的一品官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案桌上,上头还放着梁冠,金银huā腰带。旁边还放了一封信,用盖尺压在那里,信皮上写着三个字。
那头领识字不多,但这几个字还是认得的:,绝命书,!!~![(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