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耽美小说 > 官居一品 > 全文阅读
官居一品txt下载

    一应印信交割后,赵文华一脸语重心长道:“拙此恩典,全靠严阁老的青睐,做人可要知恩哦。”

    见沈默唯唯应下,赵侍郎笑吟吟道:“你是朝廷的未来栋梁,但现在最应该做的是用功读书,争取早日中进士,点翰林。至于地方政务嘛,本就十分的复杂,又牵扯着抗倭大事,你一个小孩子就不要跟着乱搅和了,还是由我们这些老头子操心吧。”

    沈默一脸谦逊道:“学生谨遵大人教诲,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说着很诚恳道:“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赵侍郎颔首笑道:“很好很好。”话锋一转道:“当然了,陛下对你还是有期许的,如果一封奏折都不呈上去,圣上会失望的。”

    沈默一脸惶恐道:“请大人教我。”

    “这个嘛……本官不好越俎代庖啊。”赵文华捻须为难道。

    唐顺之在一边笑道:“大人久在中枢,胸有千秋,还请帮帮我这小师侄吧。”

    “那就这样吧。”赵文华这才一脸勉为其难道:“我每个月底,都会把一些该往上报的事情递给你,你整理一下,用自己的语气写成奏章发出去。”

    沈默感激莫名道:“多谢大人襄助。”

    唐顺之也笑道:“大人提携后进,真有古仁人之风也!”

    两人一捧一吹。登时让唐顺之乐开了怀。忍不住笑道:“别人都以为我赵文华祭完海就要回去了。我偏要常驻浙江。做出点事情来给那些忘八犊子们看看!”

    唐顺之和沈默地目光飞速对视一下。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诧……原本以为这家伙就是一阵刮过浙江地臭风。谁知他竟要变成一根烂钉。赖在这不走了!

    赵文华没有发现他们地异样。笑眯眯地起身道:“我们出去吧。”

    两人分开左右。躬身道:“大人请。”便伴在他身侧出门入席了。

    ~~~~~~~~~~~~~~~~~~~~~~~~~~~~~~~~~~~~~~

    赵文华出门放眼一看。嚯。来地人还真不少。问了一下。一共是一千零八十四人。这些人里。一部分是城内致仕地官员。更多地是近郊有名望地儒生、仕子、乡绅、大户。

    能把这些位凑起来,可见唐顺之是下了苦心了,这时没有人知道他的用意所在,只道是知府大人好大喜功,不愿意在钦差面前落了面子呢。

    钦差大人向大伙致意落座后,大伙西里哗啦的坐下,司仪这才高喊一声:“开席……”菜品流水般地上来,无非就是些鸡鸭鱼肉,最值钱的就是每人一份天香鲍鱼、一对琵琶大虾,其实也没什么稀罕玩意……可大伙却忍不住直吞口水,得使劲克制,才能不至于伸手去抓。

    倒不是他们没出息,而是大伙从早晨起来到现在未时过半,那是粒米未进啊,全靠一碗茶水和桌上的干果蜜饯顶着呢。

    耐着性子等着二位大人致完酒词,大伙便风卷残云般的吃开了,饥肠辘辘之下,那吃相可就着实不咋地了,引得赵侍郎吃惊不小,心道:‘都说江南富庶之地,人人仓縻实而知礼节,怎地这般饕餮模样?倒像我们云南那里的土人了。’却不知都是他造得孽。

    他坐的主桌上除了几个老,便全是官员,食相自然要好很多……当然菜品也不是别桌可比,乃是特请给王府做过饭的大师傅烹制而成,山珍海味自不必说,一些寻常菜品也烹制的格外出色。

    尤其让赵文华满意的是,桌上竟然有数道地道的云南菜,尽数摆在了他地面前,赵文华夹一筷子干烧鸡,就着绍兴的女儿红。嚼着嚼着,便如坠仙境一般,差点连舌头也一齐咽下去。

    再尝尝那叶包蒸猪肉、粽包蒸脑花、腌牛脚筋均是道地的令他热泪盈眶。

    见钦差大人落泪,众人连忙问其原因,可是菜品不合口味。赵文华轻拭其泪道:“哪里哪里,吾离乡半个甲子,不期在这里又遇上了纯正的味,一时动了思乡之情罢了。”

    众人陪着唏嘘一阵,赵侍郎便向唐知府讨要那个厨子,唐顺之命人将其叫过来当场问了,那厨子竟是十分愿意,便直接成为了赵侍郎的侍膳。

    ~~~~~~~~~~~~~~~~~~~~~~~~~~~~~~~~~~~~~~~

    待众人吃喝一阵,沈默便陪着沈贺挨桌敬酒,沈贺先敬了三十桌,然后转过头来对儿子道:“子承父业……”便砰然醉倒过去,好在沈默眼疾手快,赶紧扶住,命沈安送到后院歇息。

    他只好打起精神,从第三十一桌敬起,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

    七十桌全都敬了一遍。虽然他所饮的酒里,九成都水,但也架不住喝得太多,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也醉倒了。

    等他醒过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只觉一阵口干舌燥,饮一碗春花调好的蜂蜜水,这才好了许多……揉一揉胀痛的脑门,沈默披衣出门,但见天上月朗星稀,院中杯盘狼藉,地上满是鱼刺鸡骨、瓜果皮核,想是仆役们也累坏了,到现在还没有收拾。

    他看见有人坐在院子角落地花树下,便有些摇晃的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沈老爷在独酌。

    沈老爷招呼他坐下,只见桌上仅摆着酱牛肉,香豆和油豆腐,几样小菜,以及一个小酒壶。沈默轻声问道:“都走了?”

    沈老爷点点头,笑一声道:“宾客们回家的回家,投店的投点,赵侍郎也在唐府尹的陪同下,住进沈园里去了。”说着给他倒一杯酒道:“还能喝不?”

    沈默苦笑道:“实在是喝多了,闻着味就难受。”

    “那就陪老头子说会话。”沈老爷笑道:“今天是你地大日子,大伯真替你高兴啊。”笑容却十分艰难。

    沈默轻声问道:“大伯似乎有些惆怅……”

    沈老爷叹口气道:“你可知今日一切,都是我与唐知府商量着办的?”说着饮一盅酒,面是自嘲道:“若没有我沈灼豁上一张老脸,挨家挨户地散发请帖,仅凭知府大人,是不可能凑起这么多头面人物来的。”

    沈默微微吃惊道:“大伯您这是为何?”

    “我一个削籍在家地清流,为什么要如此奉承一个贪官污吏?”沈老爷苍凉笑着,竟将一杯浊酒直接倒在了自己整洁的衣襟上,沈默赶紧起身道:“大伯,您醉了。”

    “我没醉。”沈老爷扶着沈默地肩膀缓缓起身,使劲拍拍他的胳膊,双目中满是期望之情。

    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无法出声,只好摇摇头,在闻声而来的沈京的搀扶下,出门回家去了。

    夜风送来殷老爷那低沉苍凉的声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

    翌日一早,院子里已经收拾干净,地面上看不见任何油污,只有空气中淡淡的酒味,能让人想起昨日的盛宴。

    七个身材高大的兵丁站在刚刚冲刷过的青砖地面上,他们身着破破烂烂的军服,满不在乎的望着立在台阶上的巡察大人。

    沈默双手负在身后,苦笑道:“这么说你们以后就吃我的、住我的了?”这老几位便是朝廷配给他的随扈了。

    排在左边第一个,笠帽上插根脏兮兮的雉尾的,是这七个兵的头头,他陪笑道:“大人,您老是钦差,弟兄们也算是京里派出来的,饷银俸米可都是在北京发,您总不能让咱们每月都回一趟北京吧。”说着嘿嘿一笑道:“或者您能说动京营,让他们每月把饷银送过来也行。”

    沈默微微颔首道:“这么说本官就是你们的衣食父母了?”

    “大人说的没错。”那群兵笑嘻嘻道:“我们要求不高,两干一稀,有鱼有肉就行了。”“要是能每月能再给二两银子零花,那就再好不过了。”说着便放肆的笑起来。

    沈默也跟着哈哈大笑道:“真是太滑稽了。”

    “大人,我们的说法很可笑么?”兵头敛住笑容道。

    沈默点点头,淡淡笑道:“吃人饭就得服人管,既然把我当成衣食父母,就得拿出个做儿子的样来。”

    一群大头兵面面相觑,想不到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口气如此之大。那兵头一见他如此强硬,立刻软下来,连声陪笑道:“我们都是些粗人,说话不中听,大人千万别在意。”

    沈默也放松表情道:“日子久了你们会知道,我沈某人绝不是个小器之人,只要好好当差,夏有单衣,冬有棉祅,是绝对不会亏待你们呢的。”说着话锋一转道:“但谁要是偷奸耍滑,作奸犯科,就立刻卷铺盖回你的北京去!”说着低喝一声道:“听到了没有?”

    经过了生与死的淬炼,他的气势完全不同于原先,竟然骇得这些兵丁每一个敢吱声的,都乖乖点头哈腰,表示一定听话。

    ---------------------------------------分割-------------------------

    有点晚了,我尽量抓紧写哈……(未完待续,)

    然他这个浙江巡察没品没级,但贵在皇帝钦命,所以一样没少,七个护卫,一个书吏,一个马夫,一个长随。这十位便是他的属员了,属于朝廷发给俸禄的。

    如果还嫌不够,再雇几个也没人管,只是就得他自己掏腰包了。

    沈默深感自己被朝廷当成个标杆竖起来,恐怕会树大招风,引来倭寇的注意,但他没法抗旨不遵,那就只好加强自身护卫了……但若是把希望搁在这七个兵油子身上,便纯属嫌自己命长了。

    他想了半天,决定让沈安出城走一趟:“拿上这支火枪去鉴湖镇,找一个叫铁柱的黑大汉,跟他说:‘沈公子当官了,请你去当亲卫队长,你要是有身手好的兄弟,不妨一起带来。’”

    “公子,咱们可没编制了。”沈小声道:“再多就得自己掏钱了。”

    “府里答应给我养五个,县里答应给我养三个。”沈默轻声道:“我再自己养十个,你就把握在二十个左右吧。”

    沈是个机灵的家伙,登时从这话中嗅出危险的气息:“公子,咱们在城里好生呆着,似乎用不了这么多护卫吧?”

    沈默苦笑一声道:“你以为朝廷每月二三百两的经费,是养着我在城里玩的?”

    沈缩缩脖子道:“我就知道皇帝的饭碗没那么好端……可这世道兵荒马乱的……”

    “聒噪!”沈默瞪他一眼,沈安马上颠颠的开路。

    走到门口时。又听沈默道:“带上四个护卫。路上小心些。”沈安登时笑逐颜开道:“就知道公子是好人。”

    ~~~~~~~~~~~~~~~~~~~~~~~~~~~~~~~~~~~~~~~~~~~

    沈安带着护卫前脚刚走。沈京便急匆匆进来。对沈默道:“快去看看吧。长子他爹要打断他地腿了。”

    沈默吃惊道:“怎么了?”却被沈京拽着往外走道:“边走边说。”两人便上了停在外面地马车。朝保佑桥街驶去。

    马车上沈京告诉他。昨天长子见他爹十分高兴。便借机提出想跟俞将军当兵去打倭寇。姚老爹登时就不乐意了。把长子骂了一顿、关了一宿。今天早晨再问一遍。这小子却吃了秤砣铁了心。还是坚持要当兵!

    沈京一脸后怕道:“我今早过去找他。便看见他爹拿着碗口粗地棒子。要把他地腿敲折了。我说你一定能劝住他。他爹才没有动手。”

    沈默听了皱眉道:“前天晚上跟长子说话时,他还没这个意思?”

    沈京一锤大腿道:“我记着昨天你们受赏前,长子和那俞大猷是前后挨着地,好似那姓俞的跟他说什么来着。”

    “这家伙倒挺有本事,抽个空就把长子给收编了。”沈默不由笑道。

    “怎么?听你的意思,不反对长子去当兵了?”沈京瞪眼道:“怎么一当上官就只为朝廷着想,不为弟兄着想了?”

    沈默锤他一下道:“少胡扯,正因为是兄弟,所以我才尊重他的选择。”

    沈京还不服气,沈默也不再辩解,只是道:“到了地头再说。”

    两家离得不远,不一会儿便到了三仁商号外,两人急匆匆下了车,直接从店面穿到后院,就见长子光着脊梁跪在地上,姚老爹则气呼呼的坐在对面,看都不看他一眼。

    听到脚步声,姚老爹才回过头来,一看是沈默,赶紧起身相迎道:“公子来了。”因为气急了,面上一时还挤不出笑容来。

    沈默过去拉着他的手道:“大叔,长子怎么惹您生气了?”

    姚老爹闷声道:“他想去当兵!”

    沈默拉着姚老爹在杌子上坐下,朝长子递个眼色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长子眼圈乌黑,眼珠子也满是血丝,但面上的表情却极其坚定道:“我就要就当兵!不当兵我睡不着觉。”

    “至于这么严重吗?”沈默轻声问道,这次到不是装腔作势。

    “我现在只要一闭上眼,满眼便是那一夜地场景,那些畜生在船上残杀奸淫,朝落水的人们射箭,他们在血泊中大声的狂笑着,”长子紧紧攥着拳头道:“分明是在嘲笑我华夏无人啊!”

    姚老爹第一次听他如是说,也是十分的震惊,但仍然不愿改变主意道:“太祖爷立下的规矩,打仗是卫所军户们的事儿,咱们这些民户只管服徭纳税就是……”

    长子抗声道:“爹,您说的这都是老黄历了!潮生和俞将军都告诉我,咱们江浙一带的卫所已经十停去了九停,指着这些人去和倭寇打仗,整个浙江都得丢了!”

    姚老爹吃惊道:“那现在是什么人在打

    ~~~~~~~~~~~~~~~~~~~~~~~~~~~~~~~~~~~~~~~~~~~~~

    “就是像你们一样的良善之民!”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俞大猷那魁梧地身躯,出现在院门口,他先朝沈默拱拱手,再对姚老爹道:“长子兄弟方才说卫所空虚,乃是实情。为了应对倭寇肆虐,朝廷特旨允许沿海各省督抚招募兵勇。”

    “有什么不同吗?”姚老爹虽然被说晕了,但‘一日为兵,子子孙孙都得当兵’的想法根深蒂固,让他依然无法接受,充满警惕的望向俞大猷道:“长子想当兵我理解,倭寇糟蹋老百姓,是个爷们就想跟他们拼命。可到时候倭寇没了,他却还得继续当这个兵!他的子子孙孙也得继续当下去!都会怨死他地!”

    俞大猷摇头笑道:“老哥你听我说,募兵和卫所军是绝不一样的。他们不是世袭地,是应募而来,身虽为兵,仍隶民籍,退伍仍为民,等打完了倭寇,他还可以回来当他的小老板,供养孩子念书进学……成为沈大人那样的人。”

    姚老爹最担心的就是子孙出路问题,闻言将信将疑道:“军爷您这不是……那啥,缓兵之计吧?”

    “哈哈哈……”俞大猷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牌道:“不信您就看看吧。”

    姚老爹接过来,正反翻着看了看,没几个认识的字,只好递给沈默道:“公子帮着老头子念念。

    沈默便对着正面那密密麻麻地小字念道:“南京兵部尚书,总督浙直闽鲁两广军务张经谕:保家卫国为男儿之本,岂能尽委于军户?今国家有事,特招募我大明各籍丁壮抗倭,虽已明言事毕归农,但恐民人不能尽知,有后顾之忧。故本官别刻小票,以与民为质,凡应募者人给之,许其事平之后,执是为后信。”

    再翻过来一看,写着一大一小两行字,小字是‘应募之民’,大的是‘姚长子’。

    ~~~~~~~~~~~~~~~~~~~~~~~~~~~~~~~~~~~~~~~~~~~

    “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姚老爹这下信了。

    “您总可以答应孩儿跟俞将军走了吧?”

    亘在前面地大难题解决了,姚老爹哆嗦着嘴唇道:“那就,那就……”一想到儿子要去面对那些恶鬼般得的倭寇,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松这个口。

    俞大猷显然是做惯了这种拐带人口地买卖,胸脯拍得山响道:“老哥甭担心,长子是去给本官当亲兵的,寸步不离我左右。”说着指指自己地大脸道:“我是堂堂参将……哦不,副总兵大人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上战场的。”

    听在姚老爹的耳朵里,这无疑是保证长子的安全了,他终于稍稍放心,可还是松不了那个口,最后一咬牙,对沈默道:“公子,您帮我出个主意吧,我听你的。”

    沈默沉默了,他虽然在化人滩时答应长子会帮他说话,但现在让他亲手将兄弟送上战场,真的很难下这个决定。

    见他迟迟不说话,长子高声道:“潮生,你是最理解我的,不能不支持我呀!”

    沈默终于缓缓点头道:“我知道了。”说着一掀袍子的下襟,便与长子并肩跪下道:“如果长子不回来,我便是您的儿子……”姚老爹慌不迭的去扶他,连声道:“公子万万使不得。”

    说着看一眼长子道:“老汉还有一个儿子,这个就送给大明了吧。”面上却已是老泪纵横。

    ~~~~~~~~~~~~~~~~

    长子一家人自有依依不舍,沈默三人便先行告辞,沈京见他俩也有话要说,便道:“我去那边等你。”说完也不看俞大猷,便径直离去了。

    沈默歉意的笑笑道:“俞大哥别介意,他就是这样的脾气。”

    俞大猷摇头笑道:“没事,这样的情况我遇到多了。”

    看着他苍白的鬓角,粗的皮肤,沈默突然心中一酸道:“你们太不容易了。”

    饶是铁打的汉子,俞大猷也有些动容道:“末将谢谢大人理解。”

    “不要叫我大人。”沈默沉声道:“在你面前我不配。”

    ----------------------------------------分割--------------------------------

    第二章,我再努努力,看看能不能爆出第三章来……大家不要等了,明早看也一样。(未完待续,)

    云沉沉,夜空寥寥,大风呼啸着卷过,还携着冷硬的里啪啦打在霜冻的大地上。

    是的,冬天已经降临了。这时的江南虽不像北方那样天寒地冻,甚至树上的叶子都没有掉光,但一阵阵凄风冷雨同样冻彻人的骨髓。尤其是棉祅都被打湿了的情况下,赶路的人最希望能有一间遮风避雨的小屋,一个可以取暖的火堆,若是能再有一瓶烧酒就更好了。

    所以当沈默和他的卫队在夜雨辛苦跋涉了半宿,终于看到远处有座黑洞洞的建筑时,心情的激动也就可想而知了。

    铁柱一挥手,便有两个斥候策马过去,不一会儿折回禀报道:“是一座废弃的客栈。”

    铁柱望向沈默,见大人点点头,这才沉声下令道:“进去宿营!”

    队伍到了近前,才发现这是个很气派的院子,院内除了一座三层的楼房外,马棚、伙房一应俱全,依稀还能看到往日的繁荣景象。

    看到这个情形,沈默忍不住叹了口气,对身边戴着斗笠背着宝剑的何心隐道:“太可惜了。”他们现在身处屡遭倭寇洗劫的宁波府境内,原本往来如梭的南北商队早已绝迹,这设在郊外的客栈自然也开不下去了。

    何大侠也叹了口气,但当叹气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也就不会再影响情绪了,只听他幽幽道:“一路所见,残垣断壁,这样下去,大明就完了。”

    沈默已经听习惯了他整天将‘亡国’、‘灭族’挂在嘴边,早已经不以为意。两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等着亲随们将屋子简单收拾出来。

    亲随们已经做惯了这种勾当,不一会儿沈默就看到楼里燃起了火光,书童沈安便出来道:“公子,进去歇息吧。”几个月的风霜磨砺,让这个顽劣的小书童成长了不少。

    沈默点点头。与何心隐并肩走进去。便见侍卫们在大堂里。燃起了一大一小两个火堆。正将桌椅板凳劈开了当柴往里填呢。

    沈将公子引到那小火堆边上。沈默看到火上支着锅子。锅里煮着米饭和腊肉。地上甚至还有被褥。高兴地问道:“从哪弄地?”

    沈一边帮他脱下湿漉漉地棉祅。一边笑道:“客栈就是客栈啊。找一找就找到这些东西了。”

    沈默搓着手在火堆边坐下。冰冷地身体终于感到丝丝热度。竟然舒服地轻哼一声。呵呵笑道:“原以为今天又要野营了呢。”

    何心隐终于摘下斗笠和宝剑。松一松筋骨。缓缓坐在他地对面。面无表情道:“出来八十七天。露宿六十八天。我以为你早习惯了呢。”

    “习惯是习惯了。”沈默笑道:“但在又冷又潮地夜里。还是这样舒服些。”

    ~~~~~~~~~~~~~~~~~~~~~~~~~~~~~~~~~~~~~~~~~~~~~

    说会话,锅里的腊肉饭好了,一时间满屋子都是腊肉独有地香味,让沈默打住话头,望向那闪着油光的一锅饭,就连一直特立独行的何大侠,也忍不住直抽鼻子,显然是馋坏了。

    也难怪,上一次吃热汤热饭,还是在台州城,当时是李巡抚请客,大家吃的盐水煮马肉,那玩意儿可真塞牙啊。

    若将一碗色泽诱人,腊肉肥而不腻,咸中带甜,米饭粒粒绵香、弹性十足的腊肉饭吃到肚中,绝对会得到一种无上的满足。

    沈默接过沈安递过来的这样一碗饭,却强忍住大快朵颐地冲动,端着走到侍卫那边。

    侍卫们见大人过来,赶紧便要起身,却被他拦住道:“我来看看你们吃什么。”打开锅盖一看,是稀饭。不由瞪铁柱一眼道:“怎么又来这套?”

    铁柱讪讪道:“找到的米太少,腊肠也只有两根……与其大伙都吃稀,还不如让大人吃顿干的呢。”

    亲兵们也纷纷道:“是啊大人,我们还有干粮呢。”

    沈默把脸一板道:“我说过多少遍了,既然同生共死,就得同甘共苦,不能都吃干,那就一起吃稀!”说着便将一碗腊肉饭倒进了锅里……

    跟亲兵们坐在一起,吃了一顿腊肉稀饭泡干粮,沈默才拍拍屁股起身道:“除了放哨的就赶紧睡吧,别再玩牌了。”

    亲兵们乖乖听话,收起了马吊牌,目送着大人离开,这才该站岗地站岗,该睡觉的睡觉。

    沈默回到何心隐和沈安身边,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沈安是在惋惜那锅腊肉饭,让少爷那么一折腾,他也没吃成。而何心隐则向他投来怪异的笑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刘备摔孩子的故事可是尽人皆知哦。”

    沈默不动声色道:“摔一个孩子不难,难的是一直摔下去。”便不

    聒噪,转而对沈道:“我看还有不少完好的桌椅,副过来。”

    沈不一会儿便搬过来一张方桌和一条长凳,用袖子擦得干干净净后,又从背囊中拿出白铁油灯,挑出芯子点着了搁在桌上,口中小声问道:“公子,不休息呀?”

    沈默摇头道:“好容易得着个机会,我得把零碎的记载整理起来,免得过几日再张冠李戴了。”说着便将一个随身携带地大竹筒打开,从里面倒出了一桌子纸笺。

    这些纸笺全用一跟细线穿着,沈安找到线头一提,便将其归拢得整整齐齐,看一看最后一张的编号,竟然到了三百五十八,不由吃惊道:“已经这么多了?”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磨墨。”

    沈便将那厚厚一摞纸笺搁在少爷面前,转身去找笔墨纸砚去了。

    沈默轻轻摩挲着那一摞纸笺,仿佛在抚摸婴儿的脸蛋一般仔细,许久才长吸口气,看向第一张纸片,只见上面写着‘八月初八出绍兴,向东北行,天气晴好,一路无事。’再看第二张,写着‘八月初九,至平湖南,天降小雨,露宿于野。’不错,这正是他的行军日记,记载着这三个月来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重新翻开来看,就像再一次走上这段十分艰苦,充满危险,却又让他收获良多、感触良多,绝不后悔地惊心动魄之旅……

    当翻过几页描述行军状况的日记后,终于在第四页上,出现了稍显凌乱地行大字‘八月十一,抵乍浦,九丈倭船泊北新塘,皆头鸟音之真倭,有刀枪弓矢而无火器……’

    看到这里,那时的场景便浮现在他地眼前,沈默清晰的记得,那里地守将名叫王应麟,见倭寇出现,便立即率本卫八百兵丁尽数而出,使倭寇不敢轻举妄动。

    黄昏时分,王指挥担心倭寇趁夜色作恶,命部下乘小船驱赶,倭寇以燕尾利镞向明军射击,箭无虚发,中者立死。明军进攻受挫,以至于夜色降临也没有将倭寇撵走。

    夜里五更时分,有军士名唤胡士澄,背负着数斗火药,摸到倭寇的大船上引燃,倭船大火四起,但胡士成也被倭寇所杀。

    王应麟趁势率军发动攻击,从四面八法攀上敌船。当时四处大火,倭寇大乱之下抵抗不力,终于被彻底攻破。但一名红衣黄盖、唤作八大王的倭酋,手持双刀从火中跃出,连杀十数名明军,才被弓箭射中后心而死。

    是役,格杀倭寇十二人,擒获伤者五人,找到被烧焦的尸体十八具,官军自身伤亡一百二十人。

    然而经过审讯得知,当时船上只有一半倭寇,另一半则早趁着夜色登陆北去。王应麟连忙率官军追击,沿途经过村镇,皆有百姓带路奉食,明军前锋终于在次日追上倭寇,双方展开激战。

    当时天降大雨,道路泥泞不堪,视线极为模糊,倭寇有二十余人,明军有五十兵勇。虽然无论是单兵还是整体,明军的战力都逊于倭寇,但诸兵勇毫无惧色,奋力血战良久。

    其中尤以勇士茅堂、舒惠、敖震最为勇悍,皆手刃数名倭寇。

    但倭寇的战法显然高明的多,他们其实只派了一半兵力出来缠住明军,其余二十余人埋伏在道旁草莽之中,等到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才突然杀出来,明军猝不及防之下,战死三十八人,其余溃逃。茅堂、舒惠、敖震三勇士,皆在阵亡之列,被倭寇割取首级,排解于道边。

    击溃明军前锋后,倭寇北逃。自绣林庙经平湖县地时,平湖典史乔父子率兵壮拦击,旋即被击溃,乔典史及乡勇二十七人阵亡。

    但他们的阻拦起到了效果,王应麟的大军终于赶上来,将倭寇包围在天后宫内,放火焚烧。倭寇欲请降,明军不允,遂尽数被烧死于天后宫中。

    是役,明军以八百人对倭寇近八十人,付出二百多官兵、几十名乡勇阵亡的代价才将其消灭。说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但沈默还是欣喜的发现,原来我大明子民从来没有丧失过血性,只不过近二百年的承平岁月,已经使这种血性深深休眠而已。他坚信不久的将来,会有更多的胡士澄、茅堂和乔典史涌现出来,重现洪武雄风的!

    想到这里,沈默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八个字‘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分割------------------------------------

    好吧,第三章,月票……(未完待续,)

    开平湖后,沈默便沿着海岸线且行且看,沿途守城道欢迎,竭诚款待,实指望这位代天巡视的年轻大人,能将自己的功绩和困难上达天听。

    沈默也不知道自己的汇报有没有用处,但在这时,他心中却充满着无上的责任感。哪怕只是一场数十人的小规模战斗,他都详细记录下来。就这样一直到了九月里,他终于见到了一场真正的大战……

    九月初七,倭船近百艘,寇嘉兴府海盐县,其船相连如蔽天之山,其帆亦如浮空之云,城中军民骇惧万分。在这次之前,沈默虽然见过不少倭寇,但大都是几十数百,以至于他惯性的以为,倭寇都是小股袭扰,无法聚拢为大规模的兵力,也就对城池造不成什么威胁。

    但望着那如蚁群般从船上络绎下来的倭寇,少说也有两三千人,他这才知道,自己大谬矣。

    是时苏松参将汤克宽为守将,沈默听他对军民道:“尔众毋恐,此吾责也,吾为尔守;第遵吾约:毋梗毋惰。”便开始有条不紊的调动军民。

    沈默见在他的指挥下,全城军民如指臂使,不由大感好奇。仔细观察后,才发现,汤克宽将城墙分片包干……整个城墙上有两千城垛,每垛由官军一人、乡民二人,以及缙绅富商之家丁一人,共四人负责。每五垛再由一位经验丰富、战力强大的兵支援,每两坯再由一位甲长负责。

    这些是固定地守御力量,汤将军又在各处城楼以及藏兵洞中屯以兵民五十,以百户领之,作为机动预备力量。最后将四面城墙划分为东西南北四部,每部都由一指挥、一千户,一县僚,三人共同守之。

    相应地处罚也很严酷,哪个地方出了问题,相应负责人便会遭到严厉处罚。

    如是明确划分之后,每人都知道明白自己的责任,军民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当开战时,城内缙绅士夫也俱在城上,环伺于汤克宽左右,随时听候调遣,上下齐心,共御强敌。

    这些有组织的贼寇,打着‘天差平海大将军’旗帜,大摇大摆的在中午时分展开攻城。

    沈默正在城头观看。却被汤参将派人请进了城门楼里。他正对视线受阻而表示不满。却见矢入城中如雨。

    那强拉他进楼地副将向他介绍到:“倭寇弓长七八尺。矢长四五尺。之铁者如飞尾。之绣者如长枪。与之相比。我军弓箭地射程和威力就差多了。”

    一边听他说着。沈默一边从望口中观察。但见倭寇从城外隔着护城河向城内射击。那些长箭射在城墙上。箭头竟然全部没入。其力道之大。远超他地想象。

    好在守城军民久经训练。都老老实实躲在城垛下。没有一人乱动。是以虽箭如雨下。却仅十余人伤亡于流矢之下。

    这时城上开始还击。汤克宽身先士卒。立在城头开弓射击。他地直属部队—那些散布在城墙上地坯兵也纷纷引弓。居高临下、倭寇又太密集。以至明军俱无虚矢。射杀甚众。

    在主将和精锐地鼓励下。其余军队也奋起反击。他们用鸟铳向倭寇齐射。每次都能扫倒一大片……倭寇人数虽多。但都颇为自私。纷纷裹足不前。

    沈默见那倭军阵中跃出一个骑黑马着黑甲的将领,接连刀劈了数个临阵脱逃地倭寇,这才稳住阵脚。那黑甲将领又亲自组织攻击,终于使攻势重新振作起来。

    看到那黑甲倭寇,沈默身边的副将便脸色煞白,不停哆嗦道:“他竟然亲临了?”

    沈默问是什么人,副将告诉他,那人乃是倭寇地大首领,名叫徐海,号称‘天差平海大将军’。

    对于‘徐海’这个名字,沈默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此人乃是安徽人,曾经与太祖爷干过同一个职业——和尚,然后又下海当了海商,后来又成了倭寇,如果说他干海商只能勉强算二流的话,那么当倭寇绝对是超一流。

    对于海盗这个行当,他有着惊人的天赋,且极具组织才能,而且十分精于海上作战。在倭寇中绝对是鹤立鸡群的,所以不久便脱颖而出,队伍也越来越大。又联合起陈东、叶麻子两支倭寇,组成了一支联合抢劫部队……乃是朝廷最为头疼的几大倭寇之一。

    ~~~~~~~~~~~~~~~~~~~~~~~~~~~~~~~~~~~~~~~~~~~

    城下加紧了攻击,城上也一样豁出了性命……他们都很清楚,五千倭寇围城数重,整个海盐县已若釜鱼阱兔矣。若不齐心戮力,誓死守护,称中地父母妻子又安赖以存也?

    虽然战力逊于倭寇,但我们却有地利,仗着居高临下,明军占尽了便宜,滚石檑木、弓矢滚油不停歇的倾泻而下,一直打到深夜倭寇也无法攻上城头。

    城下地徐海愤怒了,他决定出动自己的王牌——由五百名真倭组成地决死队。事实上单比指挥能力,他不一定比俞大猷、汤克宽、卢这些明军精英将领强。之所以总是能取胜,除了来去如风,无守土之虞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手下有一帮子冲锋在前,从不怕死,打起仗来不要命地真倭。

    这个年代的日本列岛,正处于传说中的乱国时代,分成三四十个小国,你来我往打了上百年,可以说是全民皆兵,没有不会打仗的。

    日本就那么巴掌大点地方,所以有大量落败的武士、平民逃到海上,延续他们祖先的光荣传统,开始在明国沿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经验丰富,武艺高强,下级组织严密。比起承平二百两的江南明军来,可谓极具战斗力。

    但他们本身也存在很大缺陷,那就是基本上还处于半开化状态,脑袋还不太灵光。杀人放火这种力气活当然不在话下,但动脑子、耍心眼就太为难他们了。所以在嘉靖以前,倭寇虽然不停骚扰东南沿海,但因为严重缺乏上层的组织协调,与一般海匪无异,无非是你抢我抓,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直到徐海这样有实力有脑子的中国海盗出现,那些真倭们才算是找到了组织……因为跟着他这种熟悉内陆环境,精于组织协调,善于指挥作战的中国海盗抢劫,总可以用最少的代价,得到最多的战利品。

    日本人提着脑袋当海盗,还不就是为了抢到更多的金银财宝,并且有命将其花掉吗?现在终于找到可以带领他们实现这一目标的头领,自然将其奉为权威,誓死效忠……是的,徐海身边的亲卫多用日本人,因为用着比明国人还放心。

    在徐海看来,这些真倭便是自己手中最厉害的武器,所以当进攻受阻时,他毫不犹豫的集中起大部分日本人,命他们混在人群中,趁夜色攻城。

    ~~~~~~~~~~~~~~~~~~~~~~~~~~~~~~~~~~~~~~~~~

    回想到这里,沈默继续在纸上写道:“真倭人数虽少,却是倭寇主战之力!其虽缺乏上层之统一领导,但下层组织力量之严密,令人瞠目结舌。”这些话是他准备写给领兵将领们看的,所以写的尽量直白细致:“吾在各地亲见,无论作战宿营,倭寇之小头目对下属,均可施以极严格之纪律管制,其同进共退,配合严密,远超我军矣。若论倭寇为何每每以寡敌众,吾推其为第一要素。”

    写着写着,他又回到了那个杀声震天的夜晚……

    汤克宽经验丰富,早就料到倭寇会乘夜色偷袭,他命令城上举火如昼,将城下照得亮如白昼。又命令各甲长手持铜锣,一发现倭寇攻城,便敲响警锣,便全城一齐呐喊,便铳炮络绎而发。

    守城军民又以索悬木坠于城垛外,一旦有登堞而上者,立即放松绳索,巨木轰然砸下,纵使倭寇身手再敏捷,也无法躲闪……砸完后再收紧绳索,又将巨木悬起,待贼再来时复用。

    就是在这种严密的防守之下,竟然还有有悍不畏死的真倭从各处蚁附而上。

    汤将军已有严令在下,失垛而生还者战之!军民也拼了命,他们用长将倭寇捅下去大半,甚至抱着立足未稳的倭寇堕落城下而死。终于等到预备队上来,险险打退倭寇的进攻。

    见倭寇来攻时,多负门板以防矢石。汤克宽又令军民取来一二百斤中的大石,置于没有木的城垛之上,转等倭寇攀墙过半,便推石下之,效果与檑木一致。

    军民浴血整夜,终于使徐海连夜拿下城墙的想法化为泡影。之后的进攻便一日不如一日,虽然他连杀数名头目也无可奈何。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倭寇毕竟不是铁的军队,三天后便登船扬帆,离开海盐,往乍浦去了。

    分割

    嗯,第一章,关于倭寇的构成,事实就是这样的,倭人基本上是冲锋陷阵的突击队,那些中国大海盗才是真正的领导者。

    然决定分头行动,那饭也就不吃了,戚继光命人将动的菜肴赏赐将士,一个时辰后,便率先拔营出发了。

    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沈默心中难免激动……一路走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明军大部队主动出击……这样说有些对不起丁家父子和红头军,但那种小规模的突击队,实在无法代表天下第一大国的地位。

    “这得有五千人了吧?”与戚继光并骑而行,沈默轻声问道。

    “五千三百一十七。”戚继光精确的报出数字道:“是末将辖区内所有可抽调的兵力了。”

    沈默兴奋的搓搓手道:“我还从没见过咱们与倭寇野战呢。”

    戚继光沉默片刻,终于轻声道:“末将也没有。”

    沈默心里这个汗啊,只好笑道:“有道是一通百通,将军身经百战,区区野战定然不在话下。”

    谁知戚继光闷声接着道:“这是末将第一次指挥战斗。”

    沈默必须紧紧抓住马缰,才能让自己保持坐姿,使劲咽口吐沫道:“将军好像已经是正三品武将了。”言外之意,您老人家是怎么升上去的?

    戚继光羞赧道:“末将是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十一岁那年家父逝世,我就成了四品官。”

    沈默瞪大眼睛打量着他。心说乖乖啊。天生地高干啊……

    又听戚继光接着道:“后来末将十八岁正式接任。在登州卫任指挥佥事三年;在蓟镇戍边三年。又回山东升任署都指挥佥事。负责沿海三营二十四卫。直到今年初调来浙江。任都司佥书。上月俞将军升任副总兵后。末将就接任了他地宁绍台参将一职。”说着两手一摊道:“按也知道怎么回事儿。整整十年了。愣是一仗也没打过。”

    沈默偷偷擦汗。笑着安慰道:“那个……有些天才。是无师自通地。我看戚将军你就像。”

    哪知戚继光竟然认真地点点头道:“末将也这么觉着。”

    ~~~~~~~~~~~~~~~~~~~~~~~~~~~~~~~~~~~~~~~~

    事实证明。戚将军没有吹牛。虽然是第一次指挥战斗。但是他对斥候地安排。对行军节奏地把握都恰到好处。使部队在一种松紧适度地状态下前进。同时又对周围二十里内地情形了若指掌。

    沈默问他是怎么做到的?戚继光笑笑道:“在一天以前,末将便已经把各种各种条件和可能发生的情况反复斟酌过了。”见他十分有兴趣,戚继光也不隐瞒,便一五一十的讲给沈默听。

    除了地形、天气、士气这些为将者必须考虑的因素外,那些看起来很细微的小事,也在他地思考范围以内,例如士兵的饮食、武器装备的状况等,这些在戚继光看来,都是可以影响胜负的因素……他甚至还为火器规定了一个保险系数,有多少不能着火,又有多少虽能着火而不能给敌人以损害。在临战前,便已经绞尽脑汁,以期准确地判断形势。

    沈默听了不由大为赞服道:“那么说这一仗已经都在将军的掌握之中了?”

    “恰恰相反。”戚继光摇摇头道:“不瞒大人说,末将心里没底。”

    “这是为何?”

    “末将到任还不满一月,对手下官兵实在是谈不上熟悉。”戚继光叹口气道:“其实他们也都是守过宁波和台州的老兵了,让他们守城是一点也没问题,可野战能打成什么样,末将是一点也没底。”说着蜷起手指道:“如果他们能表现出平日训练的三成,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要是能发挥出一半,就可以横扫倭寇了。”

    说着说着,两人便从当前的战场,谈到了目前的战局——目前东南的形势是,经过最初地措手不及后,大明军民已经渐渐适应了残酷的局面,沿海城市全民皆兵、内地城市也警惕十足,自从九月起,再没有发生过府县城池被攻破的惨剧。

    但这并不值得夸耀,因为官军的龟缩防御,并没有使敌人地气焰减小,反而让倭寇根本不把明军放在眼里,既然无法拿下城市,他们便将淫威发泄在城外乡村上,君不见江南水乡如画,今已成残垣断壁,一片萧索矣。

    事实上,现在倭寇的人数不减反增,仅仅盘踞在浙江沿海地,便有两三万人之多,而且因为官兵不敢出城应战,倭寇深入内地的范围越来越深,危害也越来越大。

    在面见张部堂时,沈默便直言不讳的提出这个问题,但张经只是笑着对他道:“且忍上它一阵子,你再看它能否嚣张。”

    戚继光

    深表忧虑,但凭着他细心的观察,还是对张经有信心沈默说:“张部堂久经沙场,老成持重,定然对战局有着更深远的部署,我们还是耐性等待吧。”

    这时候到了伏击地高家楼一代,沈默便知趣的打住话头,让戚继光专心指挥。

    ~~~~~~~~~~~~~~~~~~~~~~~~~~~~~~~~~~~

    未时左右,斥候飞驰来报,倭寇果然出现了!

    ‘我地判断是不会有错的……’戚继光紧紧攥住拳头,无声地对自己道。

    既然敌人如预料中出现了,在戚将军看来,胜利便已经触手可及了——因为他已经预先观察了地形、进行了布置谋划、甚至连攻击队形都为手下编排好,剩下的便是冲下去,打敌人个措手不及,将胜利攥在手中了。

    当然这最后一步,戚将军是爱莫能助了,他好歹也是个三品高官,不可能亲自拿着刀下去打架,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手下这群官兵身上。

    ‘希望不会给我出丑啊……’戚继光暗暗祷告道。

    半个时辰后,倭寇果真出现在眼前地山道上,戚继光狠狠一挥手中令旗,巨石隆隆而下,霎时间将倭寇的队伍裁为两段。

    “杀!”他刷得抽出战刀,狠狠向前一指道。登时伏兵四起,官兵们叫嚷着朝倭寇杀了过去。

    就在戚将军刚要松口气的时候,慌乱的敌群之中,忽然杀出几个红衣黄盖、手提倭刀的倭寇,如疯虎一般朝明军猛扑过去,转眼便连杀数人,周围的明军根本不敢招架,竟然转身就跑……

    大明军队果然不同凡响,一人失利,万人奔溃。别说攻击了,就连逃命顾不上。

    前军溃败,中军也立刻跟着动摇起来,就连铁柱也拉着沈默的衣袖,小声道:“大人快走,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沈默恼火的瞪他一眼,指一指不远处的戚继光道:“主将都没退,你慌个什么!”他站在山坡之上,俯瞰着眼前滑稽的一幕,人数占优势的明军抱头鼠窜,人数居劣势的倭寇却在后面穷追不舍,肆无忌惮,看来败局已定,神仙难救了。

    但他清楚记得后世对戚继光有一句评价,曰‘生平未尝一败’,既然这么说,那就让我擦亮眼睛,看看你怎么力挽狂澜吧!

    其实戚继光已经快气疯了,他简直想活剐了这些不中用的部下,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竟然还能一触即溃!

    但此刻不是发泄的时候,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命亲兵将他的铁胎强弓取来——只见他凝聚全身的力道,将一张硬弓拉得如满月一般,怒火熊熊的双目紧盯着当先一个红衣黄盖的倭寇……我戚继光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第一次出鞘,绝对不能接受失败!绝不!

    只听‘嗡’地一声,弓弦响处,一道黑色的流星直射那倭寇的头颅,那倭寇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被直挺挺的射倒在地。

    戚继光伸手又抽出第二支箭,毫不迟疑的射了出去,又一个红衣黄盖的倭寇应声倒地。

    那几个红衣黄盖的家伙吓坏了,想不到自以为很拉风的装束,竟然成了对方瞄准的好帮手,正当他们四处张望时,又一支利箭射来,有一个红衣黄盖的家伙被射倒在地,锋利的倭刀还划伤了身边同伴。

    这下彻底吓破了浪人们的胆,他们纷纷摘掉黄色的斗笠,脱下红色的袍子,仅穿着白色的‘丁’字裤衩,撒丫子往后跑去。

    一见最厉害的日本浪人都跑了,倭寇们面面相觑,裹足不前。

    在戚继光的破天三箭之下,奇迹终于发生了,只见那些原本鸟兽四散的官军,竟然转过身来,重新向倭寇冲去。

    倭寇们一看,得了,我们也跑吧。

    刹那之间,双方攻守易位,官军追着倭寇的屁股开始撵起来。

    戚继光再也不敢托大,铁青着脸亲自率军追击。

    追出二里地之后,卢镗的军队也赶到了,两帮人便合在一起,朝着倭寇展开了追击。

    沈默虽然也跟着追出去,但已经没了最初时的兴奋,他得出一个结论—想靠这帮兵油子消灭倭寇,那是不可能的。

    ------------------------------------分割---------------------------------

    第一章,有点晚,我尽量再码两章哈……(未完待续,)

    于后来的战事,沈默是这样记载的:‘二位参戎共|伏,卢部败走,戚部虽未败绩,然亦裹足不进,敌旋脱。’

    其实他这是下载猫留情了,因为当时遇上的只是叶麻子的接应部队,统共没有二百人——只要掩杀过去,明明可以将其一锅端了,然而堂堂大明军队,竟然一逃一停,不敢再追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他拦住一个掉头往回走士兵,问他为什么不追了。那位士兵倒是个实在人,大大咧咧道:“多少年都是这样的,反正他们还是会回来的,赶跑了就行了,犯不着拼命去追。”

    边上的何心隐气炸了肺,怒目而视道:“呔……若是都像你们这般,我大明什么时候能剿灭倭寇?”

    那兵士看猴一样端详着何心隐,摇摇头道:“这倭寇从太祖年间就有,就像韭菜一样,割一茬生一茬,怎么可能剿净呢?”

    沈默默然了,他骑在马上半天回不过神来,直到看见一脸失落的戚继光从远处回来,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目光中看到了深深的失望。

    “怎么办?”良久,戚继光迷茫问道。

    “另起炉灶自己练!”沈默斩钉截铁道:“这几个月来,我走遍了全浙,见识过许多可歌可泣的作战,那些仓猝集合起来的乡勇,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能拼死杀敌,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既然有那么多的热血男儿,我大明没道理组建不出一支铁血雄师!”

    沈默这话让戚继光眼前一亮,他登时一扫满心地阴霾,双掌一击道:“对呀!既然这些人已无可救药,那就放弃他们,重新建一支新军,从头练起!”说完朝沈默一拱手道:“大人,请为继光指点迷津!”

    沈默也展颜一笑道:“咱们还是回去静下心来,共同参详一番吧。”

    “大善!”戚继光激动地点点。伸手向前道:“大人请。”

    “戚将军请!”沈默哈哈笑道。

    两人便并骑往龙山卫方向去了。连手下地军队都不管了。

    ~~~~~~~~~~~~~~~~~~~~~~~~~~~~~~~~~~~~~

    回到龙山卫之后。两个同样满腔热血。同样充满抱负。同样对军队情况有着深刻认识。同样底蕴深厚地年轻人。便在后山地一个僻静小院里住下了。

    他们先讨论出一个研究方法——从目前军队现状开始。将其存在地问题一条一条地列出来。然后再摸索解决之道。最后再研究其可行性。这样有条不紊。不会离题太远。有助于节约脑汁。

    于是二位青年才俊,便在这十一月的深冬里,在这龙山卫的深山里,开始里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研讨。

    他们对坐在炕头上,先一个对军队的现状进行批判,另一个持笔记录;然后当批判者词穷之后,两人便调换角色,由另一人展开批判,如是周而复始,循环不觉。

    他俩谁也没想到,原本以为最简单地挑毛病环节,竟然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看着贴满整整一面墙的控诉状,戚继光眼神有些呆滞的问道:“还有吗?”

    “肯定是还有的,不过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沈默双手揉着太阳穴道:

    “我看还是算了吧,如果能将这些问题都解决了,你就可以带着这支部队统一全球了。”

    “全球是哪里?”戚继光奇怪的问道。

    “当我说胡话吧,”沈默拍拍额头道。

    两人没白没黑的讨论研究,都不知道今夕何夕了,说几句胡话很正常,戚继光便放过他,望着那面墙壁沉声道:“能解决其中一成,那日的战斗便定然可以取胜;能解决两成,就可以和倭寇正面作战;能解决三成,就可将倭寇赶下海,平定东南之乱;能解决四成,北方俺答也不在话下,我大明边境就此平定矣;能解决一半的话,”说着深吸口气道:“纵横天下,谁是敌手?太祖雄风复矣!”

    “能解决六成呢?”沈默笑问道。

    “呵呵,”戚继光摇头笑道:“有些问题是没法解决的。”

    “我们尽力去做吧。”沈默颔首道:“就像你说的,多解决一分,胜算就大一倍。”

    “嗯!”戚继光郑重点头道:“能解决地都要解决!”

    ~~~~~~~~~~~~~~~~~~~~~~~~~~~~~~~~~~~~~~~~

    昏天黑地睡一觉之后,重新精神抖擞的两个年轻人,又开始研究解决之道。比如说这种军队没有经过训练,那就加强训练;不听上官节制,那就严格军法;没有作战能力,那就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训练。将领和士兵不合?那就命军官以身作则,不许欺压士兵。士兵冗杂不堪?那就严格募

    ,将年龄、地域等因素统统考虑进去。

    至于战时不服从命令,不听从指挥,士兵间相互间没有任何配合可言,且身上几乎没有盔甲,手中没有像样武器,更不要提杀敌的武艺。且行军不带干粮,驻军不垒营墙等等,两人也挖空心思,想出尽可能多的办法,只求解决问题,不问实际与否。

    事实证明,找出路要比挑毛病困难多了,两人废寝忘食、夜以继日,穷尽智慧,呕心沥血,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才把最后一条解决的方法列出啦。

    这时再看看对方,沈默见到了一个满脸都是胡子的野人,戚继光见到了一个须发凌乱的落魄书生,不由对视着放声大笑,心中却快意极了,仿佛大明军队的问题,就要在他俩手中迎刃而解一般……以至于许多年后,两人都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头了,还将这件事许为‘当年快事之首’,能清晰的当时地每一个场景。

    他俩都是理想者与现实者的混合体,当然知道完全解决是不可能的,其中有很多法子不切实际……至少目前无法完成,必须加以删除。不过在进行最后一步之前,大家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沈默洗了个澡,让沈安给收拾一下仪容,再问问外面的情形,百无聊赖的小书童告诉他,还有十天就进腊月了。

    “原来已经过去八天了。”望着镜子里重新恢复清爽地自己,沈默轻声道:“有什么重要事情吗?”

    “没什么大事。”沈安笑道:“除了前天就给您的总督来信,再就是那女地醒了。”

    “什么女的?”沈默奇怪问道。

    “就是那回在庙里时,何大侠救地那位啊。”沈瞪大眼睛道:“这回是真醒了,不疯了,就是关在屋里整天不出来。”

    沈默不在意的笑道:“你这个家伙,老婆头、汉子腚,就是喜欢传播小道消息。”说着起身舒缓一下筋骨,轻声问道:“醒了怎么还不走?”

    沈撇撇嘴道:“何大侠护着她,谁也不敢问,啥都不知道。”

    沈默便不再问,让沈安出去玩去,说自己要歪一会儿。

    待沈安走后,他又将那封张经给他地亲笔信拿出来,这封信主要有三个内容,一是热情洋溢的表扬,表扬他不怕危险,不怕辛苦,亲临抗倭第一线。虽然是废话,但了三分之二的篇幅。二是言辞恳切的邀请,邀请他于腊月初八去杭州吃腊八粥;三是一个小小的请求,请他延期给皇帝呈送报告,至少要吃完腊八粥再说。

    这封信他已经看了八遍,当然不是因为总督来信受宠若惊,就连皇帝的圣旨他才看了三遍就扔一边了。

    之所以会反复的看,是因为这封信实在太不寻常了——言辞过于亲热,请求也太过直白——他在杭州右卫见过这位张总督,那是相当有官威的一位大员,虽然对自己还算可以,但那居高临下的气势,让沈默明白无误的感觉到,他张经就是东南的大佬,且唯一。

    这样的大佬写出这样的一封信,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被人挤兑的方寸乱了——沈默很清楚自己在皇帝心中无足轻重,这位总督竟然要求到他的头上,不是‘病急乱投医’又是什么?

    想着想着脑子便有些发木,只好把信往边上一搁,咂咂嘴道:“算了,不想了,等去了杭州自然就明白了。”说完便倒头大睡起来。

    ~~~~~~~~~~~~~~~~~~~~~~~~~~~~~~~~~~~~~~~

    睡一大觉,重新恢复精力的沈戚二人,坐回到那间堆满稿纸的房间里,开始了最痛苦的一步——将那些不切实际,短期内无法实现的构思摘出来。

    要知道每一条构思,都是两人心血凝集而成,而且往往那些看似不切实际的,与现实抵触的,才是真正智慧的体现,甚至是医治这个帝国的苦口良药。

    每删一条,戚继光的眉头就一阵阵颤动,一遍遍问他道:“能不能不删啊?”

    沈默摇摇头,却又对他道:“这不是删除,只是暂时搁置起来,等将来时机成熟,我们一条条将其变为现实。”

    “会有那么一天吗?”戚继光满眼向往的问道。

    “会的,一定会。”沈默给他一个自信的笑容道:“我们还年轻,可以用一辈子去实现。”

    ---------------------------------------分割---------------------------------

    嗯,历史也是要慢慢改变的,不然沈默的意义何在?月票啊!!(未完待续,)

    听完沈默所说,何心隐面色变换许久,终是勃然作色道:“我如此好心待她,为何还要哄骗于我?”说着便猛然起身道:“我去找她问个清楚!到底要耍什么鬼蜮伎俩!”

    沈默却摇头道:“还是不要去的好。”

    “却是为何?”何心隐瞪眼道:“我看她八成是倭/寇的奸细,指不定什么时候,便招来大队倭/寇,将我们包了饺子。”

    “那是不可能的。”沈默还是摇头:“倭/寇要是想包我们饺子,在那间客栈就可以了,何必要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呢?”

    “那就是细作,想混入我们内部。”何心隐恨恨道:“我这就去杀了她。”

    沈默这个汗啊,心说您老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啊,赶紧拉住他道:“如果她是倭/寇奸细,”说着笑笑道:“那我们一路上可就安全了。”

    何心隐想想也是,只要倭/寇有所图,就不会袭击他们,便沉声道:“那到了杭州呢?”

    “一进杭州城,她就是再多的同伙也指望不上,到时候再捉来拷问,若真是倭/寇细作。”沈默一攥拳道:“就是把她摆成十八般花样,也随你何大侠的便。”

    何心隐这才作罢,忿忿道:“那就再留她几日。”

    一路上果然相安无事,在腊月初五这天到了杭州城郊。

    行在宽阔平坦的官道上,铁柱兴奋道:“大人,还有不到二十里,今天下午就能入城。”

    沈默点头笑笑道:“进了杭州城,我给大伙放大假,发双俸,让弟兄们好好歇歇。”登时引来一片兴奋的嚎叫声,本来已经有些疲惫的亲兵们,一下子便激动起来,用最诚挚的语言感谢了大人之后,便开始热烈的讨论起,杭州窑子的姑娘质量,一晚上的平均价格之类,显然是几个月下来都憋坏了。

    铁柱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脸一沉便欲大声呵斥,沈默摇头笑道:“一路上崩得太紧,就让他们松松弦吧。”又引来了亲兵们的一阵称颂。

    铁柱笑骂道:“一群兔崽子,待会到了城外,可得拿出个人样来,别丢了大人的脸!”

    “还用您老嘱咐?”一个北方兵嘿嘿笑道:“满浙江跑了一圈,咱们哪次不是给大人撑足了脸面?”

    “就你这个脏样?”边上有人笑道:“不给大人丢脸就不错了。”从戚继光那里出来,大部分亲兵就没洗过脸,其模样可想而知。

    那亲兵老脸一红,当然没人能看出来,讪讪道:“待会找条河沟刷洗刷洗,保准还是一俊小伙。”登时又引来一片哄笑。

    就在一阵阵的欢声笑语中,突然有人高叫道:“看见杭州城了。”

    众人纷纷远眺,果然能见到远处一座城池的淡淡轮廓,便嗷嗷怪叫起来。

    沈默也心情一松,轻声道:“环行浙江一百天,今天终于走完了。”

    话音未落,便听何心隐低声道:“我们被包围了!”

    笑声戛然而止,亲兵们对何大侠的眼里可是无条件信任,立刻匆忙结阵,将大人团团护在中央,同时纷纷抽出兵刃,警惕的望着道两边齐腰深的枯草。

    这边正在人荒马乱,那边何大侠却又道:“他们走了。”

    沈安忍不住道:“大侠,您方才不会是‘草木皆兵’了吧?”看来书童确实是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至少跟着公子,肚里墨水见涨。

    何心隐冷哼一声,指着波浪状向外骚动的草丛道:“自己看。”

    沈安瞪大两眼,定睛一看,果然见到黄绿色的草丛中,隐约有些个蓝黑色的身影,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道:“还真是有唉……”

    何心隐白他一眼,对沈默道:“我们得小心了。”

    沈默轻声问道:“是倭/寇吗?”

    “不是。”何心隐摇摇头道:“看装束像是广西那边的夷族。”

    沈安奇怪道:“这是浙江哎,就算他们打猎迷了路,也不能跑这么远吧?”

    “不知道,还是小心为妙吧。”何心隐沉声道。

    沈默点点头道:“听先生的。”

    亲兵们一扫起先轻松愉悦的心情,一路上小心翼翼,百般警惕,却再没有出现什么异常,一直到了杭州城外,终于看到……满眼的窝棚和蓝黑色。

    只见从这里到护城河,将近三里的距离,搭起了无数个竹制窝棚。窝棚与窝棚间,有数不清的身上穿着反膊无领的蓝布衣衫,下面穿着裤脚稍宽的黑布裤子,脚上踏着草鞋,头上还围着一层层黑布包头的男子,许多人手里还拿着刀叉……弯刀和两股叉。

    沈默终于看清了,分明是一些少数民族同胞嘛!要不是城头上清晰的‘杭州’二字,他真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跑到西南大山里去了。再看一面高悬在空地上的旗帜,写着两行文字,其中一行看不懂,但另一行是汉文‘大明广西布政使司布壮土司兵’,这才终于放下心来道:“看来是从广西来的客兵。”

    一惊一乍之下,他也没兴致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见城门已经快要关闭,沈默便让铁柱手持自己的官贴,赶紧先去将门叫住。

    铁柱疾驰而去,终于在关门前的一刻,使那大门重新打开。

    一行人便加快速度,鱼贯进了杭州城。

    听着身后城门缓缓关闭的声音,沈默和他的亲卫们的饱受惊吓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城门官过来给他磕头,然后起身笑道:“大人被门外的狼土兵惊到了吧?”

    “狼土兵?”沈默这才有心情问道:“那是哪里的部队?”

    “其实狼土兵是两支部队,一支是广西来的狼兵,一支是湘西来的土兵,因为都是土司兵,所以大伙都把他们合起来叫做‘狼土兵’。”城门官笑道:“咱们南门外驻扎的,便是广西狼兵。”

    “土司军队怎么可以离开领地呢?”何心隐插言道:“这可是我大明朝严禁的。”

    那城门官骄傲的笑道:“放在别人那里,自然是办不到了。可这些兵是咱们张大帅要的,那自然另当别论了。”只有文官和高级武将才称呼总督为部堂,这些中下级的武官和一般士兵,都以大帅称之。只听那城门官满脸自豪的笑道:“张大帅可是咱们大明朝的第一重臣,万岁爷和朝廷里的大人们,都得靠咱们大帅守卫这万里海疆呢,他老人家想要什么,管它合不合规矩呢,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沈默微笑着听那城门官喋喋不休,终于等到他换气的功夫,笑着插言道:“请问这位兄弟,总督大人的府邸怎么走?”

    城门官虽然意犹未见,却也只好硬生生打住,向沈默指明了方向。

    望着他们一行人远去的背影,这位城门官小声嘟囔道:“这么晚了去拜见大帅,一定会吃闭门羹的。”他嫌沈默没耐性听完自己唠叨,一生气就把这句话藏起来了。

    虽然张部堂的总督府设在南京,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更靠近前线的杭州城里办公,所以在杭州的办公场所也是丝毫不能马虎的。

    好在杭州就是不缺配得上二品大员的豪宅,在一番绞尽脑汁之后,浙江巡抚李天宠,便将花港侧畔的卢院空出来,作为顶头上司的行辕……这里前接柳丝葱茏的苏堤,北靠层峦叠翠的西山,碧波粼粼的小南湖和西里湖,像两面镶着翡翠框架的镜子分嵌左右。乃是杭州城内数一数二的风水宝地,张总督一看就喜欢上了,从此没有再挪窝。

    但沈默到了这位于苏堤南段西侧的总督行辕时,只看到院墙上每隔数丈便有一个牛油灯笼在熊熊燃烧,将城墙下照得亮如白昼,一队队巡逻士兵往来如梭。

    巡逻官兵远远便看见了沈默一行,呼啦一声涌上来,张弓搭箭,抽刀举铳,便将他们围了个插翅难飞。

    “你们是哪里的部队,竟敢擅闯总督行辕,不要命了吗?”领队的千户看出这些人做官军打扮,倒也没有轻举妄动。

    沈默让侍卫们闪开,亮出自己的一身官服,朗声道:“下官钦命浙江备倭巡察使沈默,特来拜见部堂大人,请这位大人代为通禀一声。”

    那千户冷笑道:“不知道总督大人申时以后不见客吗?”

    沈默摇头笑笑道:“下官第一次来,确实不知道。”

    那千户挥挥手道:“先去驿馆歇着吧,等明天白天再来。”

    沈默笑笑道:“身为下官,我必须先来拜过张部堂才能去驿馆下榻。”

    千户不由讥笑道:“不管你是巡察还是巡检,大帅都是不会见你的,快走吧。”

    “见不见是部堂大人的事。”沈默淡淡道:“这位大人能替部堂大人做主吗?”

    那千户被噎住了,愤愤道:“那你就去拜门,尝尝总督府的闭门羹是不是别有滋味!”

    “拜不拜是本官的事。”沈默翻身下马,整整衣襟,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总督府的正门前,握住熟铜的门环,轻轻叩响了那道紧闭的大门。

    片刻之后之后,总督府的大门,二门,仪门全部为浙江巡察大人敞开了。[(m)無彈窗閱讀]

    守卫兵丁更加瞠目结舌的是,总督大人竟然亲自出迎揽着这位年青大人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拙言啊,你可让老夫久等了。”

    别说那些看热闹的兵丁,就连沈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颇不自在,只好摆出一脸受宠若惊,一躬到底道:“部堂大人要折杀下官了。”

    张经伸手将他托起,笑道:“拙言不必如此,你是圣上钦差,当为陛下保持尊严。”

    沈默只好顺从的起身,在张总督异乎寻常的热情迎接下,跟着他到了前厅门口。

    离着厅门还有两三丈的距离,紧闭着的中间四扇厅门便无声的缓缓打开,一股带着馨香的暖气迎面扑来,让沈默不由自主的眯起了眼睛。

    张经笑道:“拙言请进。

    “部堂先请。”沈默赶紧侧身相让道。

    “那就一起进。”张经大笑着,拉着沈默的胳膊,并肩进了大厅之中。

    只见这大厅极是轩敞,抬头迎面先看到一个青底大匾,上书‘恪恭首牧’四个鎏金大字,后有一行小字:‘嘉靖三十三年九月书赐东南总督张经’,又有‘万圣帝君之宝’的印玺,竟然是嘉靖皇帝所书。

    匾额下是大紫檀雕螭案。地下是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中间是名贵地羊绒地毯。至于一应摆设。皆是贵重莫名。无需赘述。倒是屋内四角摆着地四个熏笼。让沈默多看了两眼……只见那三尺来高地青铜镂空熏笼之中。无声无息地燃烧着红彤彤地炭火。既不冒烟。又没有味。让人只感觉温暖如春。浑没有寻常炭炉那种呛人地烟火气息。

    ~~~~~~~~~~~~~~~~~~~~~~~~~~~~~~~~~~~~~~~~~~~

    婀娜娉婷地侍女为二位大人上茶。便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明前龙井。”端起薄如蝉翼地茶盏。轻轻掀开杯盖。贪婪地嗅一下幽香四溢地味道。张部堂呵呵笑道:“拙言请用。这可是本官地珍藏哦。”

    沈默依言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香茗。颔首赞道:“初品时鲜醇柔和。细细啜之。馥郁若兰。喝下一口。便已经满口生津了。”便由衷赞道:“下官虽然酷爱茶道。却也从未喝过如此珍品。”

    听他地赞叹发自肺腑。张经竟如老顽童似地笑道:“这可不是一般地雨前。乃是狮峰最古老地几棵茶树上生地。就算老夫。也得可怜巴巴地向李天宠讨要。才得了这么几两。一般人来了我都不舍地拿出来。”

    “我地老大人,您这唱得到底是哪一出啊?”所谓‘礼贤下士,必有所求’,如果沈默再装傻,那非得被张经当成傻子,于是他干脆搁下茶盏,直截了当的问道:“这里没有别人,您就跟学生我直说吧,不然心里七上八下的,再好的茶叶我也品不出味道来。”

    张经闻言面色一变,闷头喝几口茶,也搁下茶盏,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恢复了当朝首牧该有的气度,他叹口气道:“年轻就是好啊,初生牛犊不怕虎,锐利。”

    沈默恭声道:“大人误会了,学生不是有意冒犯,只是自觉才浅德薄,受不得您如此厚待。”

    张经缓缓摇头,双眼如锥子般紧紧盯着沈默,沉声道:“你当得起……老夫的身家性命,我东南地抗倭大业,全在拙言你的一念之间了。”

    沈默错愕,勉强笑道:“大人不是开玩笑吧?下官……”

    “老夫不是开玩笑。”张经拢一拢花白地胡须,轻声道:“我拜托拙言一件事,请你务必答应。”

    沈默心说我也只有那份给皇帝的报告,能入了你张部堂地法眼吧,便不敢一口一下,只是起身拱手道:“请部堂明示。”

    张经见他没有像想象的那般满口答应,心中微微一沉,一咬牙,竟然也巍巍起身,笔直地腰杆微微弯下,也向沈默拱手道:“请拙言务必等老夫打完下一仗后,再向陛下呈送你的禀报。”

    沈默哪敢受他的礼,赶紧侧身让开,轻声道:“最晚腊月二十四。”

    “还有不到二十天吗?”张经喃喃道:“就不能再晚点吗?”

    “圣旨限我年前禀报,也就是最晚腊月二十七送到。这个季节里,八百里加急要用四天,”沈默恭声道:“也就是说最晚腊月二十四日一早,下官的禀报就必须发出了。”

    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张经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许久才微微颔首道:“二十四就二十四,总不能让拙言太难做了不是?”

    ~~~~~~~~~~~~~~~~~~~~~~~~~~~~~~~~~~~~~~~~~~~~~

    待双方重新落座,沈默便将他写戚继光抄的那封信,双手奉给了张部堂道:“学生路过龙山卫时,戚元敬将军正要上书部堂大人,下官便顺道给他捎过来,敬呈部堂大人。”

    张经接过那书信,撕开封口,当着他的面读一遍,玩味

    “想必这里面也有拙言的心血吧?”

    沈默在龙山卫住了半个月多,这是谁也瞒不过的,还不如大方的承认,便点头害羞笑道:“学生向戚将军求教来着,他觉着也不全是胡说,便将学生的一些看法加了进去。”

    张经呵呵笑道:“拙言啊,你还是太年轻了,被人家戚参戎当枪使了,以后可不要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沈默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封信由自己带来,上面又有自己的主意,无疑便挂上了他沈巡察的面子,让恰好有求于自己的张部堂难以开口拒绝,这恰恰是他主动给戚继光送信的目地所在……管你是部堂还是大帅了,想让我办事,就得也给我办事才行。

    但张经非但不会为这个生气,反倒还会因此而放下心来……张部堂会觉着你沈拙言既然有求于我,自然会尽心尽力帮我办事的。其实本质上与沈默收下戚继光的金银是一个道理。

    完成一笔不必言说地交易,张经果然放了心,却也失去了谈话的兴致。耐着性子询问几句沈默一路上地见闻,终于等到管家进来,轻声禀报道:“老爷,可以用膳了。”

    张总督便起身笑道:“走,拙言,陪老夫吃饭去。”

    ~~~~~~~~~~~~~~~~~~~~~~~~~~~~~~~~~~~

    到了饭桌上,几盅小酒下了肚,两人之间的尴尬便消失不见,仿佛地位也那么悬殊了,感情上也亲近了许多,可见吃吃喝喝确实是增进友谊的不二法宝。

    张部堂是福州人,府上的膳食自然以淡雅鲜嫩的闽菜为主,尤其是各种海鲜烹制地菜肴,占了餐桌上的主导,所以一桌菜特别讲究一个‘鲜’字,什么菊花鱼、太极明虾、白烧鱼翅、淡糟香螺片、清蒸加力鱼等等等,无一不体现这一点,与以‘霉’、‘酱’、‘醉’为鲜明特点的绍兴菜,正好形成两个极端。

    虽然永远不会承认家乡菜不如人,但几乎是一吃之下,沈默便倾倒在福州菜地鲜香之中,连一直保持很好的吃相都险些不顾了。

    见他赞不绝口,张部堂颇为自豪,亲自指点家乡菜的各种吃法。当一盘鸡汤海蚌端上来,张部堂便为他介绍道:“这是我们福州漳港所特产的一种海蚌,切成薄片,在沸水锅煮至六成熟后,再用你们绍兴酒做调料腌渍片刻。

    吃地时候淋以烧沸的鸡汤,现淋现吃。”说着一脸陶醉的赞道:“你看鸡汤清澈见底,蚌肉如水中芙蓉,看一看都是莫大的享受……吃起来更是极甘极鲜,余味悠长,就像品尝美人香舌一般。”说着突然笑道:“这道菜你们绍兴人是不吃的。”

    沈默奇怪道:“为何绍兴人吃不得?”

    六十多岁的张总督促狭地笑笑道:“因为这种蚌内有一块雪白透红的小小嫩肉,常伸出壳外,恰如美人地香舌一般,所以有个雅名叫西施舌……看在老乡的份上,拙言还是敬而远之吧。”西施是绍兴诸人,张经便拿沈默地籍贯开起了开玩笑。

    连徐渭都占不了沈默的便宜,张部堂显然是找错了对手,只听沈默先是一脸肃穆地朝那盘‘西施舌’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西施姑娘,自从灭吴一战后,人们就再也见不到您的身影,本以为您已经在浣纱溪边长眠,谁知却还在福建海底漂泊,千年过去了,您肯定十分想家了。”说着一脸悲悯道:“现在请进小生的五脏庙暂住,等过得几日,在下便带您回到故乡。”

    张经笑得前仰后合,只好请沈默独自享用这一盘鸡汤海蚌。

    沈默一边享用这极脆极鲜的西施舌,一边好奇问道:“古来的美女众多,为什么不叫昭君、贵妃、貂蝉,单单要说是我们西施的呢?”

    ---------------------------------分割-------------------------

    以上3000字,下面插几句。

    恩,有必要解释几句。前面数章的速度有写快,并不是着急什么的,主要是不想在郁闷情节上停留太久,影响了大家的心情……但抗倭是第一卷的大背景,一切官场斗争和勾心斗角,都要在这个背景下展开,如果我不写那些,大家就会觉着接下来的政治斗争是误国误民,狗咬狗一嘴毛,没一个好东西的,对很多人物的判断也就失之脸谱化了。只有融合在这个大背景下,才能明白每个人的挣扎与抉择,明白在这个年代里,是没有简单的对与错,好与坏的。

    所以不能不写,也不能写的太淡,便有了那几万字的铺陈。

    下面剧情将一直凝聚在官场斗争之上,因为主角是文官,也不是领兵的料,而且本书的重点是官场,至于抗倭战场,统统都会虚写。(未完待续,)

    靖愤怒了,他霍然从八卦床上站起来,怒视着自己的“朕还打算留他过年呢!”几乎是指着严嵩的鼻子骂道:“你丫的不要脸,难道也要让朕不要脸吗?!”声音如炸雷一般,将严嵩震倒在地,俯首磕头。

    嘉靖仿佛一头愤怒的雄狮,目光在内阁其它阁员的脸上扫过,咬牙切齿道:“你们呢?也准备请鞑子吃了饺子再走吗?”

    当他的目光落在徐阶身上时,一直以来温良恭俭让、仿若首辅大人跟屁虫的次辅大人出列了,只听他一脸沉稳道:“主侮臣死,臣愿为君父分忧。”

    目光游离的嘉靖皇帝,眼中霍然爆出一阵精光,他赞许地对徐阶点点头,又换一副冷漠的面孔,冷冷对伏地的严嵩道:“次辅尚有如此觉悟,你这个首辅不觉得羞愧吗?”

    严嵩难掩心中的惊讶,歪头望一眼古井不波的徐阶,他终于发现这不是一头绵羊,而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是狼就要吃人的!虽然在国家大事上,他向来能躲就躲,能推就推,但只要触及到他的个人权势,严阁老便会如老虎一般张开血盆大口,给予觊觎者最猛烈的打击。

    果然一回到政治斗争的老本行,严嵩便恢复了镇定,他一脸平静的回答道:“臣早就将一切献给陛下了。”

    这话非得极端寡廉鲜耻才能说出,嘉靖皇帝果然被逗乐了,虚踹他一脚道:“你这条老狗。”皇帝消了气,回到八卦床上坐下,又看到那份恼人的国书,脸色一下子又沉下来,将其丢到几位阁员的脚下,恨恨道:“这东西怎么办?”

    严嵩面无表情的看一眼徐阶,沉声道:“这是礼部的事情。”徐阶身兼礼部尚书,也就是说,这是徐阶的事情。

    ~~~~~~~~~~~~~~~~~~~~~~~~~~~~~~~~~~~~~~~~~~~~~~

    大殿里其它几位阁员一听,心说乖乖呀,果然是一不能乱出风头,而不能触犯严大佬啊。他们都是久经宦海的老油条了,自然能体会到,严嵩这再平淡不过的一句话中,蕴含着无可化解的杀机!

    徐阶现在面临着两个选择。推掉这个差事和接下这个差事。如果他推掉。刚刚在陛下心中地好印象便荡然无存。而且还会给皇帝留下‘光说不练、没有担当’地恶劣影响……一旦不再被皇帝重视。定然会被严阁老囫囵吞了地。

    所以徐阶必须接下。接下之后又面临两个选择。不答应俺答地要求或者答应。但无论选择哪个。他同样逃不了悲惨地命运……选择不答应地话。便要为这一战地结果负责。如果能打赢地话。大家还需要在这里讨论‘开市’问题吗?直接抄家伙揍丫挺地了。

    所以看起来。徐阶只有接下并且答应和谈了。这样才能把俺答打发走了。为皇帝解忧。但签订城下之盟地耻辱。总不能让皇帝来承担吧。所以等过上些日子。皇帝一定会把这个责任推到徐阶身上。让他身败名裂以表示对‘卖国贼’地愤慨。

    在各位阁员看来。徐阁老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当一个被用完之后即远远抛开地夜壶。煞那间。他们对严嵩地畏惧之心更重了。甚至有人已经打定主意。等回去后立即去拜干爹。给严阁老当儿子去。

    有道是‘重剑无锋。大巧不工’。非得有无数次构陷同僚地经验才能有这种水平。而且还得对嘉靖帝虚荣自私。翻脸不认人地性格有着深刻认识。才能在这么短地时间内使出这样地一招来。

    严嵩一脸期盼地盯着徐阶。眼中却闪烁着猫戏耗子地表情。他正满心快意地等待着徐阶自己往陷阱里跳。他甚至能猜到另外三位阁员心中地惊骇。不由暗暗得意道:“老虎不发威。以为我是病猫?就让老夫杀了徐阶这只大鸡。儆一儆天下地猴子吧。

    徐阶果然沉默了片刻,但在皇帝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前,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严阁老说的对,微臣身为礼部尚书,自当一力承担。”

    严嵩忍不住笑了,三位阁员内心幽幽一叹,他们虽然软弱无用,但好歹还能分得清是非,自然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严是奸,徐是忠,就像嘉靖朝以往的历史一样,奸又要斗倒忠了。

    ~~~~~~~~~~~~~~~~~~~~~~~~~~~~~~~~~~~~~~~~~~~~~~~~~

    嘉靖帝却没有他们的心思,他只想赶紧解决问题,不要再丢人。所以他满脸期盼的望

    道:“你有办法吗?”

    徐阶缓慢而坚定的点头道:“微臣认为,阿勒坦汗驻足通州,便说明他在战与和之间难以定夺。”一句话便如船儿过水,将皇帝的矛盾说成了俺答地。登时令嘉靖龙颜大悦,点头道:“不错不错。”

    便听徐阶继续道:“以微臣愚见,对待此等首鼠两端之敌,战不是最好的选择,和也不是最好的选择。”

    “那该怎么办?”皇帝心痒难耐的问道。

    “拖。”徐阶沉稳道:“只需拖得一些时日,待勤王大军一道,那阿勒坦汗自然会心生畏惧,不战而逃。”说着一拱手道:“到时候主动权便在陛下的手中,您也可以问那阿勒坦汗一声,你到底是要战要和?”

    嘉靖被他说得心花怒放,直起身子追问道:“那该怎么做到呢?”

    徐阶不慌不忙地弯下腰,捡起地上那份被皇帝视为耻辱的瓦剌国书,笃定道:“答案就在这里。”他向皇帝解释道:“按照惯例,国书上应该有两国共同地文字,但现在这上面只有汉文,没有蒙文。

    “那不很好吗?”嘉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大明乃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徐阶义正言辞道:“绝不容许出现这种纰漏,

    所以必须告诉阿勒坦汗的使者,我们只承认汉蒙双文地国书。”

    嘉靖皇帝恍然道:“对呀,他必须回去再要一份国书,这一来一去最少三天,临近的部队便可以赶来了。”

    “陛下英明。”其实徐阶是故意不说结论,而是等着皇帝来揭开谜底,自然大大地取悦嘉靖帝……能在这种时候还有这份冷静,可见这位深藏不露的徐阁老有多可怕!

    严嵩这才第一次用正眼去瞧这个后辈,他发现自己从前严重低估了这位副手。

    徐阶比严嵩小二十三岁,所以严阁老总以前辈自居,觉着徐阶无论从经验还是资历都远不如自己,可若是翻开两人的履历,你会惊奇的发现,两人其实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徐阶,弘治十六年生人,神童,二十一岁中探花,但春风得意的人生还没开始,便因为勇于执言而得罪了当时的首辅张>,而被发配到福建延平府任推官,一干就是五年。最后才因为张倒台兼之政绩突出,被任命为湖广黄州府同知,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还没来得及赴任,旋又改任浙江学政,再任江西按察副使,几乎将南方各省都转了一遍,这才在回到京城历任东宫洗马兼翰林院侍读,国子监祭酒,吏部左侍郎,礼部尚书,最终入阁,成为次辅,除了为父亲丁忧的三年,他一共从政二十七年,更重要的是,经历过地方和中央的各种衙门,积累了无比深厚的底蕴。

    再看严嵩,与徐阶正好两个极端,他虽然也是天才,但因为给老爹守制耽误了科举,所以二十七岁才考中二甲第二名,虽然不如徐探花光彩,但也是个极好的名次了。正在他准备大展宏图时,老母又去世了,严嵩是个极孝顺的孩子,别人为母亲守制二十七个月,他却足足守了七年。然后刚刚复出又赶上宁王之乱,他偏偏被派去传旨,要说严阁老胆小是一贯的,他竟然索性不去,托人请个假,回家继续休养,一直到正德皇帝死了,他才重新复出,被送到南京翰林院喝茶。

    如果不是因为大礼议使无数官员落马,朝局重新洗牌,如果不是因为桂萼是他的同乡好友兼上级,他可能就要在南京被冷落一辈子,然后清贫退休了。但现在他连升三级提任国子监祭酒,然后历任礼部右侍郎、南京礼部尚书、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入阁……算起来真正开始当官,也过三十年……如果再扣掉挂礼部尚书衔重修《宋史》的几年,还真不好说他和徐阶谁的从政时间长。

    虽然时间从来不是衡量能力的标准,但徐阶已经在这段漫长的坎坷岁月中,将自己磨成了一柄藏在匣中的倚天剑,有足够的资格去挑战严嵩这把号令武林的屠龙刀!

    分割

    第二章,这是两连章,不要错过前面的那一章哦。

    还有一章,不过就不要等了,明早看也是一样的……

    实说严嵩是屠龙刀,真的是太抬举他了,因为像他长起来的官员,既没有经过地方官的生涯,也没有承担过任何行政部门的具体工作……不夸张的说,这位权谋之道可以在大明历任首辅中排进前五的严阁老,其执政能力却是开国至今毫无争议的倒数第一。

    徐阶与严嵩其实并无私仇,相反严阁老还对他颇有提携之恩,但他的经历与严嵩相反,他可以体会到民间的疾苦,感受到帝国的衰亡,所以他忧心忡忡,五内俱焚,所以当他对严嵩的尸位素餐、厚颜无耻忍无可忍时,徐阶终于和严阁老决裂了。

    嘉靖朝好容易才安静了几年的朝堂,终于又要起风波了。

    ~~~~~~~~~~~~~~~~~~~~~~~~~~~~~~~~~~~~~

    九月的俺答入寇,给了徐阶绝佳的展示平台,他利用自己高超的外交技能,狠狠的将俺答涮了一把。脑筋不太灵光的蒙古人真的按照要求重写了一份国书,还没有送到北京城,便得知北直隶地区的军队已经抵达北京城的消息……仅城外军队便达到八万人。

    俺答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但无奈形势比人强,只好一边骂娘一边怏怏退走了。

    作为这场事件的唯一赢家,徐阶被封为太子太保,赐穿斗牛服,西苑内乘腰舆,在地位上几乎与严阁老平起平坐。但这些虚名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高了——比如说原先皇帝只找严嵩去玉熙宫,现在有事没事叫他去聊聊天,汇报一下情况。而且因为他确实比严嵩有才干的多,什么事儿都能办得滴水不漏,让皇帝省心不少,所以就算他天性谨慎,也觉着自己取代年迈的严阁老是早晚的事了。

    朝中大臣们是敏感的,当他们发现徐阁老日渐受宠,尤其是这次取代严阁老给皇帝站岗后,更是益发肯定这种判断,于是不少心思灵活之人和一些真正地忠贞之士便偷偷向他靠拢,徐阁老的羽翼便日渐丰满起来。

    他也预料到,严嵩的反扑和报复一定会汹涌而来的,却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丧心病狂、自私自利到了极点的老匹夫,居然会置大明东南的安危于不顾,竟然开始疯狂攻击身负抗倭重任的东南总督张经了……虽然在明面上,是因为赵文华与张经结了私怨,这才上奏章弹劾他‘拥兵自重,怯战纵倭’。

    但是鬼才相信,如果没有严嵩在背后捣鬼,赵文华能在祭海完毕后,又被委任为东南监军,赖在浙江几个月不回来……顺便提一句,任命赵文华为监军的圣旨,就是在他徐阶大发神威后没几天下发地,其实原因也复杂,只因为张经是他徐阶举荐的,而皇帝又最为关注东南战事,所以严阁老在北方输了一局,便要在南方将这一局扳回来。

    但徐阶原先是不怕地。因为他数遍满朝。发现除了张经之外。再也找不到合适地官员。可以统御抗倭大局了。由此他得出一个结论——在东南倭患平定以前。张经都是安全地。是以对赵文华地攻颇不放在心上。

    直到今天夜里。听到嘉靖说出‘我是承你情地’这样地话来。他终于骇然发现。皇帝要对张经动手了……因为这句话地意思是。看在往日功劳地份上。我不追求你地责任了。还有一句潜台词是。但某些人地责任。朕要大大地追究!

    不用揣度。张总督便是某些人之首。

    徐阶还想为张经争辩几句。但见陛下大袖一挥道:“李芳。把那些参奏张经地奏章抬来。”

    徐阶听到了‘抬’字。便抬起头来。果然见李芳和黄锦两个。抬着个明黄色地木箱。箱子没有盖。满满地权势奏章。

    沉重地木箱放在皇帝与徐阶之间。发出砰地一声闷响。震得徐阶肝胆欲碎。

    嘉靖帝随手拿起一本奏章,看一眼道:“户科给事中马乾参张经欺诞不忠事”,说完扔到徐阶地脚下;又拿起一本,看一眼道:“都察院监察御史徐乾应参张经贻误军机折”又扔到徐阶脚下;再拿起一本念道:“兵部值方司主事钱至惟参张经截留军费折”,说完再扔到他的脚下。入是念了七八本,全是参劾张经地奏折,皇帝的火气便上来了,双手伸进箱子里乱抄,将一本本奏折扔向徐阶,一边扔一边喝骂道:“朕给他信任,他还给朕什么?拥兵自重、靡费军资、贪赃枉法,避敌怯战?天下还有这样地臣子吗?”说到这,嘉靖的声音变得无比尖锐,终于说出让他最无法接受地一句话:“以至于民间有俗谚曰‘北嘉靖,南张经’,我看他是想建极南京,与朕平分

    ~~~~~~~~~~~~~~~~~~~~~~~~~~~~~~~~~~~~~~~~~~

    一本本有着坚硬外壳的奏折打在徐阶身上,每一下都生疼无比,他只好俯下身子,用一种最卑微的方式跪在皇帝面前,以求减少挨打的部位。渐渐的奏章都快要把他淹没了,皇帝的怒吼声才消停下来,冷冰冰的问他道:“张经怎么处置?”

    徐阶心中长叹一声道:‘严嵩啊严嵩,你好狠毒啊!’他知道严嵩正是瞅准了他一定会保住张经,这才悍然发动了攻击。如果不想受牵连的话,自己必须说一句:‘任凭陛下处置。’但这话他说不出来,虽然为了往上攀爬,他已经放弃了尊严,但徐阶还没有丧失原则,他知道能解东南危局的唯有张经,如果自己都不支持他了,那张经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到时候东南沿海会变成什么样子?徐阶不敢想象。

    所以他抬起头来,满脸老泪的乞求道:“陛下,东南不能乱了……”

    嘉靖依旧声音冰冷道:“没了他张屠户,朕也不至于吃带毛的猪!”

    徐阶卑声道:“很可能张经另有安排……”

    “那他为什么不承报内阁?不让朕知道?”嘉靖怒道:“这么多的参劾折子都上来了,怎么不见他的自辩折呢?!”

    “他可能在前线巡视军机,一时还不知情。”徐阶轻声道:“微臣可用身家性命担保,张经绝无二心。只是有才干的人都有些傲气,值此危难之时,为了用其才具,恳请陛下包容则个。”他觉着只要皇帝能暂时忍下,等张经平定了倭乱,到时候这些参劾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要不怎么说,想要做事的话,朝中无人时万万不行的。

    徐阶关键时刻的几句话,终于让皇帝暂且按下了心中怒火,闷声道:“便宜了这个狗日的!”说着对黄锦道:“拟旨!”

    气氛如此冷肃,让黄锦一声不敢吭,乖乖取来黄绫朱笔,撅着屁股跪在地上。

    “命锦衣卫即刻捉拿张经进京是问!”

    黄锦心说这还叫便宜了啊?抬头望向皇帝,眨眨眼道:“钦此?”

    “钦此!”皇帝阴着脸点点头,对徐阶道:“下去吧。”

    徐阶知道这对皇帝来说,这已经是退让的极限了,虽然心里十分不甘,但还是乖乖躬身行礼退下。

    ~~~~~~~~~~~~~~~~~~~~~~~~~~~~~~~~~~~~~~~~~~~~~

    待他出去后,满天的星斗已经为乌云遮蔽,铅沉沉的云层压的很低,让人喘不过气来,望着稠云翻滚的天空,徐阶幽幽叹一声道:“黑云压城城欲摧……”

    身后的亲随给他披上大氅,轻声道:“阁老快走吧,要下雪了。”

    徐阶点一点头,便迈步离开了玉熙宫,等走远之后,他轻声对那亲随道:“天一亮你就出宫,去找张太岳,让他用最快的速度给张经传信,告诉他……”便缓缓道:“从见到信开始,就乖乖在府里呆着,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抗旨不遵,乖乖跟着钦差回京,一切自有老夫周全。”想一想,他又怕张经心理压力太大,便补充道:“再告诉张经,陛下只是要他回来问话,只要讲清楚了,还是会让他回东南的……记下了吗?”

    “是。”那亲随轻声复述一遍,徐阶点点头,便不再说话。路过无逸殿附近的一处院落时,他忍不住往里面看去,那是严阁老在西苑的住处—因为阁臣在西苑办公起居的值庐低洼狭隘,而且皆东西房,夏日暴晒,冬日寒冷,住在里面苦不堪言。严嵩起初也是住在里面的,但前些年皇上隆恩厚赐,特命在无逸殿附近,单独为之建造一处住所,厅室皆南向,别馆庖厨皆具,自此严阁老便不再受那冬冷夏热之苦,让阁臣们又羡又妒。

    看着院子里已经熄了灯,徐阶缓缓摇头,向远处又阴又冷的值庐走去。

    一朵朵零星的雪花从他的头顶飘落下来,渐渐的将整座西苑,整个北京、整个华北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不知道三千里外的杭州城,今夜下雪了么?

    ------------------------------------------分割------------------------------

    羞愧啊,这本是昨天晚上的一章,可和尚我太困了,本打算小憩二十分钟再写,结果一觉到了天亮,掩面奔走……(未完待续,如欲知后请登陆 s h u h a i g e 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