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二这天,沈溪到惠娘处偷闲。
因许久未来过夜,连惠娘这样与世无争的性子都有了些许怨言。
不过沈溪未对惠娘解释太多,简单用过晚饭便去沐浴。
浴桶内,沈溪享受着热水带来的安逸,窗外仍旧寒风刺骨。
房间内很安静,烛火在明灭跳动中多了几分灵性,屋门突然“吱嘎”一声从外打开,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却是有人提着一桶热水走了进来。
门重新关上,脚步声沉重,那人提着热水来到浴桶前放下,随后坐到了小板凳上。
沈溪基本可以判断来人并非是李衿或者惠娘,因为脚步声太过凌乱,呼吸也不自然,紧张的气息扑面而至。
“老爷。”
沈溪靠在浴桶壁上,没有侧头看,倒是来人轻唤一声,让沈溪知道了她的身份。
东喜!
在这小院中,东喜算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她虽然是沈溪带过来的,但只是个丫鬟,跟沈溪之间没什么渊源,正是得随安庇佑,她才能在小院立足,但显然惠娘和李衿不会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子抱有多少怜悯心,自身就是可怜人,惠娘和李衿也没什么心思同情别人。
如此一来,东喜在这个家里的身份定位就很尴尬了,但她聪慧,知道怎么才能上位,要么巴结朝夕相对的小少爷,要么就是向老爷靠拢。
这个世道女人要立足,只能依靠男人庇护。
沈溪没有回头打量东喜,语气悠悠:“怎么是你?”
东喜没有回答,开始用木瓢往浴桶内加水,她力气不大,没法一次性将桶里的热水倒入浴桶,而且这样做的话会使浴桶内水温发生剧烈变化,很可能烫伤沈溪这个男主人,所以显得小心翼翼。
因为是在幽闭的环境内,哪怕东喜在教坊司中早就知道男女之事,但这会儿还是羞愧难当,这无关她心思如何,本身她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没听到我问话么?”
沈溪又用淡漠的语气问道。
到此时,沈溪仍旧没侧头看东喜一眼,不过沈溪能感到,东喜的气息更加凌乱了,等他忍不住好奇看过去时,才发现东喜身上厚重的冬衣已在进屋前宽解下,只着小衣进来,而她所做一切都是在一种几近“坦诚相对”的方式中完成,只是天寒地冻,即便房里有火盆,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见沈溪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东喜更加羞愧难当,不过她还是坚持往浴桶内加水,声音颤抖:
“大奶奶和二奶奶正在陪少爷,她们让奴婢到这里伺候老爷……”
沈溪从东喜身上看到一个人的影子……宁儿,那个自小便有心思要寻觅安稳生活,最终也实现梦想的丫鬟。
底层出身,有想法过好日子,为此不惜做出一些非常规的事情,沈溪能够理解,如同当初对宁儿的宽容一样,他不觉得东喜的内心有多肮脏,任何时代都不乏求上位的女人,在这妇女地位极其低下的封建时代尤其如此。
沈溪没有继续看东喜,因为东喜对沈溪来说的确太过平常,沈溪身边的女人虽然不多,但仅有的几位都比东喜漂亮多了,也让沈溪感到留恋。
姿色好坏先不说,但想借助一些非常规手段上位,心机重算是坐实了,这样的女人就算沈溪能够理解也轻易不会去碰。
沈溪摆手道:“行了,不用加太多水,回去跟两位奶奶说,让她们亲自过来伺候,别找丫鬟来糊弄。”
“老爷……”东喜听到这话,多少有些受挫,毕竟是涉世不深的少女,无论做得对与错,她是有尊严,懂得羞耻的。
沈溪闭上眼,享受着这一刻的悠闲,口中却说着残酷的话:“你的职责是什么,应该清楚才是,照顾好少爷,将来也能嫁个好人家……”
……
……
东喜离开了,哭着甩门而去,甚至连门外地上的衣服都不记得捡起来。
沈溪听到“砰”的关门声时,多少有些不忍心。
他暗自感慨:“我只是简单说出一两句话,却关上了一个纯真少女人生的一扇门……她也就此失去改变命运的机会,这对其而言是否太过残忍?”
不多时,惠娘过来,亲自伺候沈溪沐浴。
惠娘最初沉默以对,如同个丫鬟一般,只是她更懂得体贴人,就算沈溪没侧目看,也感受到惠娘的善解人意。
半晌后,沈溪终于忍不住望了过去,这时惠娘已拿起干布,擦沈溪的头发,嘴上道:“老爷也是,明知道东喜只是个小丫头,居然这么伤害她,让她以后怎么在府中立足?这些妮子面子很薄,若是想不开的话,老爷岂非要内疚一辈子?”
沈溪笑了笑,道:“什么人便该有什么样的想法,岂能心存侥幸?还是怪你,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随安和东喜有自己的人生,你为何非要强行插手改变?”
惠娘脸上带着些许幽怨,“这不是想到老爷因朝事心烦意乱,想安排个人为老爷解乏么?”
沈溪道:“要解乏还得靠你和衿儿,找个丫头来,就显得不诚心。”
说到这里,两人又突然陷入沉默。
惠娘将沈溪的头发擦干,随即换了干布,将沈溪的头发盘起来,此时沈溪突然觉得这一头长发太过碍事,真想剪掉了事。
不过这时代讲究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所以就算再不便,沈溪也不会轻易做出改变。
惠娘又帮沈溪擦脸,嘴上道:“男人都一样,总喜欢新人,旧人再好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是让旧人守着青灯过下半辈子为好。”
这话语中带着深深的幽怨,即便沈溪不问,也明白惠娘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怨怼。
沈溪问道:“听说什么了?”
“有人给老爷送女人。”
惠娘道,“这件事不算什么秘密,听说都是从番邦送来的,想必那些女人琴棋书画和歌舞都很擅长,或许老爷临幸后更加解乏呢!”
“呵呵!”
沈溪摇头苦笑,“没想到你还会吃这种干醋?”
惠娘叹息:“以老爷的身份,莫说几个歌舞姬妾,就算再多的女人,妾身也不会埋怨,不过总归这院子要给老爷留下些值得期待的东西,若永远只是两个旧人守在这儿,那以后老爷慢慢便厌倦了。”
就在惠娘说话时,沈溪突然一把抓住她拿着干布的手,然后直接站起来。
“啊?”
惠娘猝不及防,非常吃惊,不过到底跟沈溪是老夫老妻,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她便重新恢复过来。
而且下一步,她也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那就好像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并不需要沈溪提醒什么。
沈溪享受着难得的温柔,笑了笑道:“旧人有何不好?懂得心疼人,哪里像那些丫头片子,基本上都是先顾自己,所以这人啊,总归只能跟旧人才能做到心灵上的交流,至于新人……最多只是一时冲动吧。”
说话间,沈溪将早就备好的白色单衣披在身上,低下头望着惠娘。
惠娘认真帮沈溪擦身体,不时抬头看向沈溪,目光中满含幽怨,不过醋意却好像减轻不少。
“哗!”
水声传来,沈溪走出浴桶,本想将惠娘拦腰抱起,却被轻轻推开。
惠娘直起身子,螓首微颔:“老爷,妾身身体不适,今日还是让衿儿伺候老爷吧……妾身能守在老爷身边已是极好。”
沈溪望着惠娘略微有些清减的面庞,笑了笑道:“那真是不巧……嗨,怪我没算好日子!”
“可能是妾身的身子太矫情了吧。”
惠娘道,“老爷来这边,也该多疼疼衿儿,刚才她没过来,乃是妾身让她先去沐浴,之后便会进房侍候。”
沈溪笑道:“索性她还要一些时间做准备,我们先进房去,我想跟你说说话。”
惠娘道:“老爷还是先等妾身将此处收拾妥当……”
沈溪摇头:“这些交给丫头去做吧,这才是她们的职责,而你们的责任便是好好照顾老爷我……走吧。”
“嗯。”
惠娘微微点头,准备帮沈溪穿戴衣衫。
沈溪笑道:“不过是几步路程,何须那么麻烦?外面就算冰天雪地,这屋子里生了火,也算够温暖……眨眼就要过年了,别人一年之计在于春,而我这一年的幸福,全在这冬天里了。”
……
……
京城看起来一片太平。
皇帝在豹房内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朝中官员各司其职,就连被人盯着的张苑也偃旗息鼓,循规蹈矩做事,似乎没人愿意打破这种宁静。
谢迁回朝,朝廷事务步入正轨,即便是吏部也有了新的右侍郎人选,却是原本的兵部右侍郎王敞。
兵部右侍郎位置虽然出缺,朱厚照却没问过谢迁关于填补问题,而谢迁也不想理会这个问题。
按照谢迁的想法,沈溪就是兵部尚书,至于吏部则应该由朝中老臣来掌控,至于是谁,连谢迁自己都没想好。
虽然可供选择的人不少,但一时间却不知道谁比沈溪更“德高望重”,谢迁思来想去,刘瑾当政时那些老家伙要么被刷下去,要么变节加入阉党,以至于沈溪这样弘治末年才崛起的大臣,都成为如今朝中的老资历。
年底这段时间,谢迁最关心的,莫过于找谁来替代沈溪为吏部尚书,或者是让谁去充任兵部尚书,总归是要让沈溪辞去其中一个职位,沈溪的主动避让也让谢迁觉得这个后辈已经选择认输。
但无论谢迁做如何决定,都影响不了事情的发展,皇帝不会同意他的做法,现在沈溪在朝中得到的支持力度,是谢迁难以想象的。
不过此时朱厚照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件事上。
钱宁查案,一去就是一个多月,牵扯的范围很大,钱宁为了赚取表现,花费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不过因为钱宁是以锦衣卫系统查案,朝中知悉内幕的人不多,就连提督东厂的张永都不甚明了。
钱宁直接对皇帝负责,小拧子不清楚这件事,倒是张苑了解甚多。
朱厚照之前对钱宁的下落漠不关心,也跟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不得宠有关,就在朱厚照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时,钱宁回到京城,出现在了豹房。
钱宁被正德皇帝传见,旁听的只有张苑。
至于朱厚照跟钱宁说什么,外人暂且不知,就连素来受宠的江彬也很好奇,而对此事最关心的却是小拧子,当发现苗头不对后,马上去见丽妃,将事情告知,这也是小拧子想提前有所准备。
“……钱宁去查谋逆案?到底谁谋逆?小拧子,你到现在还没查清楚?”丽妃皱眉。
有些事丽妃没法猜测,因为钱宁的行为实在太可疑了,之前离开京城时就让人摸不着头脑,回来得也很突然,且只有张苑陪同一起面圣,等于是绕过小拧子,这让其感到极大的危机。
小拧子无奈地说道:“陛下从来就没提过……照理说这么大的案子,应该不会隐瞒到现在才是,但陛下平时压根儿就不关心啊。”
一旁站着的小罗子望了丽妃一眼,似有话想说,但被丽妃瞪了一眼后,马上低下头。
丽妃道:“有资格被陛下查的,要么是地方上手握大权的将领,要么是皇亲国戚,又或者兵部尚书沈之厚……不过钱宁现在跟张苑走得很近,而张苑又完全听命于沈之厚,那这件事就不会牵连到沈之厚身上,钱宁又离开京城去查,之前还把事情闹得很大,几乎是人尽皆知,就不像是地方将领……莫非涉及皇亲国戚?”
小拧子问道:“那娘娘,到底是谁啊?”
丽妃摇摇头道:“如果本宫什么事情都知道的话,还要你来通禀什么?现在只能大致判断,这件事是由沈之厚在背后操纵……对了,他现在最想除掉谁?”
小拧子怔了怔,然后摇头,完全不明白丽妃想表达什么意思。
丽妃道:“你想不明白,本宫也茫然无知,那就先看钱宁面圣后的结果,这会儿你拧公公不应该留在这里,而应该去陛下跟前伺候,伺机探听几句。”
小拧子很苦恼,他本以为在丽妃这里可以得到确切的消息,却未料到丽妃好像还没他知道的多。
“是,娘娘。”
小拧子行礼后退下。
目送其背影消失在门后,丽妃对小罗子道:“刚才小拧子说话时,你的反应若被他看到,他肯定知道你有所隐瞒,怎么跟我那么久了,到现在还沉不住气?”
小罗子紧忙道:“小人错了,以后不会在娘娘面前乱说话。”
丽妃点头道:“知道点事情,可以私下跟本宫说。其实你是察觉陛下之前安排钱宁所做的事了?”
“小人并不是很清楚,但好像听说……跟寿宁侯和建昌侯有关。”小罗子解释道,“小人跟钱指挥使手下一个亲信是酒友,私下喝酒时他无意中透露的。”
“那就是了,看来沈之厚要对两位国舅下手,而且这次会让二人彻底无法翻身!”丽妃笃定地说道。
……
……
钱宁回京的消息,很快传到建昌侯张延龄耳中。
因大雪封城,张延龄已许久没去军营,甚至连家门都没出,不过他闻讯后还是紧张往寿宁侯府去了,找兄长张鹤龄商议。
这几天张鹤龄正在为家事烦忧,见到弟弟前来,先问了情况,听说跟钱宁查案有关,当即皱眉:“钱宁去查谋逆案,你这么紧张作何?难道你想谋逆,自己篡位当皇帝?”
张延龄道:“大哥,你可别随便开玩笑,我哪里想当什么皇帝。”
“那就把心安回肚子里,当初刘瑾、张苑、谢迁和沈溪之流都没将你我搞垮,一个区区的钱宁,还能反了天不成?”
张鹤龄对于钱宁不屑一顾,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太监的干儿子,即便一时得宠也蹦跶不了几天,江彬的崛起已充分证明这些年轻将领在皇帝面前都是昙花一现。
张延龄为难道:“大哥,你不知道,我查到钱宁往沿海走了一趟,似乎是调查倭寇之事。”
“倭寇?”
张鹤龄皱眉,“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张延龄叹道:“这不之前想对付那沈之厚,便把江栎唯重新收归麾下……”
张鹤龄气得全身发抖:“早跟你说过,江顾严不是省油的灯,为人又是朝三暮四,反复无常,简直就是条毒蛇!这种人,赶走都来不及,甚至当场格杀都可行!你居然用他?”
张延龄脸上满是回避之色,低下头道:“也是因为我手头银子多,又不能直接买房子买地,怕被皇上知道我在他御驾亲征后大肆敛财的事情,所以想让江顾严帮忙经营一下,他做的倒还不错,跟倭人做了几次买卖,让我赚了几万两银子……听说那些倭人跟佛郎机人也有贸易往来。”
“私通倭寇可是大罪。”
张鹤龄板着脸道,“不过倒也无妨,毕竟你没做出什么通番卖国,甚至谋逆之事,再者你派人做买卖,钱宁未必能查到什么,就算查到为兄也有办法为你开脱。”
张延龄叹道:“其实……小弟还跟倭人做了一点小买卖。”
张鹤龄一听感觉不太对劲,问道:“什么买卖?你不会是跟他们做了什么卖国的买卖吧?”
张延龄道:“我把大明火器的设计图纸,还有制作工艺卖给他们,让他们帮忙铸造兵器,然后倒卖给佛郎机人,从佛郎机人手上拿银子……”
“你……你……”
张鹤龄听到这里,气得说不出话来。
张延龄又道:“佛郎机人拿银子给咱后,我又给江栎唯,让他帮忙聚拢一批海盗,对外宣称是倭寇,在沿海做些买卖……如今沿海很多岛屿都有了我的人,半年多时间,已有十几处据点,现在还在持续增加中。”
张鹤龄瞪大眼,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亲弟弟能做出的事情。
张延龄道:“我本打算聚拢一支军队,以备不时之需,你也知道沈之厚的火器营有多厉害,江顾严乃武进士出身,能力不错,还可以利用一下倭人,除练兵外还顺带造船……简直就是一个国中国!就算皇上对咱不利,咱也有办法自保……”
“你疯了吗?”
张鹤龄怒不可遏,大喝道,“你知道自己在作什么?你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张延龄叹道:“我也没想到皇上居然会察觉……或者是有人通风报信,但不需害怕,那些倭人都在海上,由于海禁,近海许多海岛百年都没人上去过,而且有佛郎机人暗中相助,他们有大船,就算沈之厚去也攻不下来,只要不抓到江栎唯和倭人首领,没人知道这件事跟我有关。”
张鹤龄眉角颤抖个不停,气急败坏道:“你啊你……你这是要害我张氏满门灭绝啊。”
张延龄道:“大哥,我哪里是害张家,根本是在帮家里好不好?朝中有沈之厚这样的阴险小子,天天针对咱们,还有谢迁和张苑惹是生非,处处给咱添堵……难道咱就坐以待毙不成?”
“我本来的目的只是想栽培一支人马,回头把沈之厚铲除掉。江栎唯那小子挺有本事的,你不知道,才半年多时间,他就给我弄出一支两三千人马的队伍,若再有几年时间,怕不有几万人马?简直是兵强马壮,再加上咱在京城的势力,岂非……”
张鹤龄怒道:“你还真想谋朝篡位?如此说来,钱宁没冤枉你,你是罪该该死,还牵连整个张家陪你下葬。”
。
张延龄就像是在讲一个传奇故事,只是其吐露的内容让张鹤龄极度震惊,忽然觉得自己“低估”了弟弟。
弟弟的本事比他想象中更大,更能折腾。
张鹤龄心乱如麻,恐惧与愤怒兼而有之,他起身在房内来回踱步,苦思对策,而张延龄那边反而好像轻松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见张鹤龄没有落座的意思,张延龄才又道:“大哥,其实你不能怪我。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咱张家。”
“你还敢说为了家族?你分明是要害死大家!”
张鹤龄怒斥道,“被你如此几次折腾,若事情曝光,张家不被陛下厌弃才怪!就算太后出面,恐怕也无济于事!”
张延龄摊摊手:“事情大概便是如此,所以钱宁回京,我很想知道他到底知道些什么,若他真查出事情跟咱们兄弟有关……”
“混账东西,是跟你有关,为兄可没跟你狼狈为奸!”张鹤龄怒斥。
张延龄叹道:“大哥,你现在要跟我分彼此么?我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张家是为什么?你知道随着先皇故去,新的外戚已产生,咱张家要在京城立足已经很困难,你又不做事,只好我来担当,而且至今为止我做的一切都很顺利,咱甚至可以自行组建军队……这支军队就算不用来造反,也能为咱积累资本,让朝廷不敢对咱如何。”
张鹤龄这会儿已不想去听张延龄说话,在他看来,弟弟说的一切都是谬论,根本不足采纳。
思虑半晌,张鹤龄果断地道:“你赶紧派人通知江顾严,让他带着他的人滚蛋,越远越好,以后你也别跟他有任何联系,咱到底有皇亲国戚的身份,就算有人检举,只要咱不承认,他们也没辙,最重要的是把涉事人等一概除掉……”
张延龄惊讶地问道:“大哥,听你的意思,是让我就此放弃?”
张鹤龄怒道:“怎么着,你现在还想乱来?若不当机立断,可能连小命都不保……这次可不单纯只是下狱便可了解,甚至连整个张家都要跟你陪葬。”
张延龄想了想,摇头道:“现在抽身已经来不及了,人马已拉扯起来,若实在不行的话,那就干脆铤而走险,让江栎唯带兵到京城,既然咱那大外甥不适合当皇帝,就咱来当。自古以来成王败寇……”
“闭嘴!”
张鹤龄怒道,“这种话不得再说!也不可想!你到底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大哥……”
张延龄着急地叫了起来。
“别叫我大哥。”
张鹤龄道,“你那么有本事,做事完全靠自己,就别指望家里……大不了我主动去陛下和太后面前检举,跟你划清界限,就此一刀两断,至少还能留住咱张家骨血!”
张延龄气愤地道:“大哥,你这么做太不近人情了吧?咱到底是否是亲兄弟?”
张鹤龄骂道:“你这个疯子,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居然还敢执迷不悟?为兄现在跟你说的,让你去跟那些倭人一刀两断,必须照做!若你不肯听,那为兄就去陛下跟前检举你!”
“你……”
张延龄打量兄长,脸上满是失望之色,好像他才是蒙冤受屈的那个。
恰在此时,有下人进得门来,张鹤龄侧头怒斥:“谁让你进来的?”
那下人紧张地说道:“老爷,二爷,外面来人,说是请您二位去豹房,皇上有要紧事交待。”
“看看,麻烦来了吧?你不是还想闹事吗?现在怕是陛下要对咱们下手了……”张鹤龄怒道。
张延龄一咬牙:“怎么这么快?没想到钱宁那小子调查事情倒是挺积极的,分明是把矛头对准咱张家了啊?指不定是沈之厚在背后帮他……”
“你想怎么着?”张鹤龄打量弟弟。
张鹤龄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一摆手,将下人屏退,这才道:“大哥,这可是最后的机会,若就这么进了豹房……怎么死的都不知!不如咱一走了之,回头带着人马杀回京城来如何?”
“疯子!简直不可理喻!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张鹤龄已快要语无伦次了。
张延龄道:“总不能现在去见咱那大外甥吧?”
张鹤龄琢磨一下,道:“如今就算陛下知道些什么,那也只是钱宁的片面之词,咱自己先别乱……陛下要赐见咱就去,到时候死不承认便可,就说是钱宁无中生有,你做的事情,很难拿出证据,就算有所谓的证据,也可以说是伪造的。”
张延龄皱眉道:“这样真的可以吗?”
张鹤龄怒道:“还能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若你现在逃走的话,等于是不打自招,你觉得自己有本事从京城逃到海上去?就算去了海上,有沈之厚坐镇京城,你觉得这辈子有机会回来?赶紧收拾东西,往豹房去。”
……
……
张氏兄弟心中满是不安,往豹房去了。
到了地方问过后才知道,除了二人外,还有人被皇帝传召,具体是谁却不知晓。
张鹤龄道:“情况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有可能陛下只是怀疑,没有对你下手的意思……记得到时候别乱说话。”
“知道了。”
张延龄不耐烦地摆摆手。
兄弟二人这才往里面行去,等到了正院,出来接待他们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永,虽然他二人跟张永不算陌生,但也不是很熟,毕竟服侍三任皇帝的张永从来就不属于外戚派系。
“两位国舅,陛下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张永道。
张鹤龄问道:“张公公,除了我二人外,还有谁过来?”
张永笑道:“人已经到齐了,侯爷进去后便知晓。”
张氏兄弟对视一眼,然后跟张永一起往院子后面走去。
张延龄有些慌张,毕竟做贼心虚,忍不住出言问道:“张公公,今日陛下召集,所为何事啊?”
张永道:“陛下只是找诸位前来商议事情,具体是什么不好说。现在陛下已在跟沈大人叙话……”
听说沈溪也在里面,张延龄更紧张了,因为他最忌惮的人正是沈溪,好像沈溪就是他命里的克星一样,让他内心惶恐不安。
“别多问,面圣后再说。”
张鹤龄在旁提醒一句,张延龄这才缄口不言,不过依然表现得很不堪,身体抖个不停。
三人来到后院一处宽大的庭院前,发现这里戒备森严。
张延龄低声嘟哝:“完了,完了,千万别是什么鸿门宴啊!”
……
……
张氏兄弟走到门口,只见里面又出来人迎接,这次却是小拧子。
小拧子有些慌张,走到张氏兄弟跟前行礼:“见过两位侯爷。”
“不用多礼。”
张鹤龄显得很傲慢,“现在可以进去了么?”
小拧子再度行礼:“两位侯爷请随奴婢来……”
在小拧子引路下,张氏兄弟走在前,张永跟在后,一行四人进到屋子内,刚进门便听到朱厚照大发雷霆:“……岂有此理,大明海疆,到底是朕的,还是那些倭寇的?”
听到这话,张氏兄弟多少放心了些,好像朱厚照在意的是沿海倭寇肆虐,并没有特别针对兄弟二人的意思。
张氏兄弟进去后大概看了一眼,除了朱厚照外,还有司礼监太监张苑、高凤和李兴,而皇帝面前站着的,尚有首辅谢迁、次辅梁储,另外就是兼任吏部和兵部尚书的沈溪,以及工部尚书李鐩、户部尚书杨一清。
只是没看到新任的礼部尚书费宏,也不见另外两名阁臣杨廷和跟靳贵。
除此外,还有英国公张懋、国丈夏儒、保国公朱晖等都督府的勋贵与会。
俨然是一次军政大佬的闭门会议。
张鹤龄打量弟弟一眼,大概是在提醒,既然事情跟自己无关,千万别紧张,听听君臣说些什么,谋定而后动。
但听钱宁的声音传来:“陛下,倭寇突然泛滥,他们持有大明军队装备的制式火器,却不知是从何渠道获取,数量还不少,地方守备兵马不敌,一些沿海府县被其袭扰,百姓流离失所……”
张氏兄弟这才看到,其实人群旁还站着三人,除了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外,尚有江彬,另外一人相对陌生。
却是朱厚照刚从宣府调来的许泰。
朱厚照打量谢迁,问道:“谢阁老,这件事你如何看?那些枪械,是如何流落到那些倭寇手上的?”
谢迁道:“老臣认为,应该是有人泄露了制造方法,倭寇自行铸造所得,并非是从地方卫所流失。”
朱厚照又打量工部尚书李鐩:“李尚书,你觉得呢?”
李鐩赶紧道:“微臣不清楚情况,工部负责铸造枪械的工匠,都处于相对封闭的状态,管理极其严格,不可能泄露出去。”
钱宁道:“陛下,以臣所查,倭寇使用的火器,乃是几年前我大明将士西北之战用过的那种,并非是如今最先进的火器。”
“废话!”
朱厚照怒道,“新式火枪连朝廷都没装备多少,若那些倭寇都已学会铸造之法,问题可就大了。一定要查清楚,到底是谁将火器铸造工艺泄漏出去的……还有,务必查出他们在哪里铸造的兵器,必须尽快将他们的老巢给端了!”
在场人等都不说话,因为这命令并非是对特定人所下,更像是一种督促。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苑道:“陛下,为今之计是早些调遣人马,平息沿海倭寇,不能让其继续猖獗并蔓延发展下去。”
谢迁道:“张公公,如今西北战事刚罢,中原盗乱尚未平息,若再轻启战事,必定劳民伤财,大明府库没有更多的帑币完成这次战事,所以……还是先稳定中原,再想办法平息沿海祸乱。”
随着谢迁的话音落下,在场很多人点头,觉得谢迁所言很有道理。
此前默不做声的高凤却出言反对:“谢阁老如此说法,怕是不对,朝廷打仗,并非总是劳民伤财……不是可以适当把战争规模降下来,积小胜为大胜,逐步剿灭倭寇么?”
谢迁瞪了高凤一眼,似乎怪其多嘴多舌,不过很快他便明白过来,突然不说话了。
在场人中,虽然高凤看起来无足轻重,但他是张太后的喉舌,高凤这番话可以理解为太后的意思。
张懋语气很轻松:“打仗必定会有消耗,战争规模岂是说降就能降的?”
话虽这么说,但他目光却往沈溪身上瞄,意思很明显,若朝廷想降低开支,只有让沈溪出面来打这场仗,因为沈溪总是以寡击众,带领少量兵马取得大胜。对付沿海倭寇,几千人应该就可以解决问题。
而高凤此时已往沈溪身上看,从他的反应,在场人迅速明白过来,其实高凤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说明高凤以及他背后的张太后,已开始试着让沈溪离开皇帝身边。
针对沈溪的人多了,没人稀奇,好像如今朝中人都知道沈溪跟文官集团不对付,他想要崛起会面对不小阻力。
朱厚照点了点头,却没作答,他点头不是因为想到沈溪领兵出征就能把规模降下来,而是赞同张懋所说的战争规模不能说降就降。
张苑出列请示:“陛下,既然倭寇猖獗,中原盗乱又未平息,是时候制定对策了……如今已经腊月,要不了多久就要过年,距离春播最多也就两三个月时间,平息倭寇需趁早啊。”
以前没人看得起张苑,都觉得他是因为受皇帝宠幸才上位,没有真才实学。
但现在张苑说话,条理分明,很多人都觉得当政久了张苑能力有得到了很大提升。
朱厚照道:“朕找你们来,正是商议对策,用得着你来提醒?倭寇猖獗,这不是朕希望看到的一幕,但现在的情况,却不能轻言动兵,朝廷府库的银子不多了……听说这次倭寇还跟佛郎机人牵扯上了关系……”
“啊?”
在场人等非常惊讶,纷纷把目光投到沈溪身上。
毕竟跟佛郎机人的买卖是由沈溪牵头做的,此时他们都觉得沈溪是引狼入室。
谢迁语气强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早就知道这些佛郎机人居心叵测,一边跟我大明做买卖,一边却暗地里跟倭寇勾连,应该马上断了跟他们的贸易,将其赶走……若他们再靠近我大明疆土,直接驱逐!”
“谢阁老言之有理。”
不但高凤,连杨一清和张懋等人也都赞同这个说法。
在场大多数人都明白,将佛郎机人赶走,断掉远洋贸易,等于是打压沈溪的势力,也让沈溪坚持的对外贸易政策土崩瓦解,这也是之前很多人攻击的重点,大明有海禁,但朝廷跟佛郎机人的买卖等于说打开这种禁制,在一些守旧派眼里,任何变革都不可取。
朱厚照却显得很恼火:“现在只是听说佛郎机人跟海盗扯上了关系,内情如何一概不知,你们这么贸然便决定跟佛郎机人断掉买卖,那若最后查证不实当如何?”
在场人不理解,为何皇帝会对跟佛郎机人做买卖的事情如此在意,好像很乐意维持这种贸易关系。
他们自然不知道,朱厚照还指望跟佛郎机人做买卖,赚取海量银子来供平日花销。在没有找到新的赚钱方法前,他是不会轻易跟佛郎机人翻脸。
张苑也道:“正是如此,此事还需要查证,就算发现佛郎机人跟海盗有勾连,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海盗也需要买卖货物,难道跟海盗做生意,就可以否定佛郎机人跟大明的买卖?”
杨一清瞪着张苑:“张公公,佛郎机人若跟海盗交易,就是乱了我大明王法,如此还能容忍么?”
张苑没有跟杨一清争辩,似乎对此不屑一顾。
此时朱厚照又道:“佛郎机人非我大明子民,他们只要不在我大明境内杀人放火,做出奸淫掳掠之事,就不算犯王法,只要他们肯跟我们大明维持贸易……就算跟匪寇做买卖,朕都觉得无妨。”
周围人都在攻击佛郎机人,皇帝却主动为其解释,好像他才是佛郎机人的靠山。
如此一来,皇帝发了话,争辩戛然而止。
朱厚照道:“这样吧,先以地方卫所军队平息海盗,沿海各地都派出兵马,将跟倭寇私通的乱民缉捕,断了他们的粮食和物资供货来源,再派出京营兵马全力平息中原地区的盗乱……”
此时的朱厚照俨然是个合格的统帅,发出的命令在很多人听来合情合理。
不过他的命令却不能得到一些人赞同,高凤便在朱厚照说完后提醒:“陛下,其实可以派沈大人前去,以沈大人的能力,以少数兵马便可取得大捷。”
“正是如此。”
或许谢迁也怕朱厚照想不到这一茬,主动提出解决方案。
两人的表态,清楚无误地表明了张太后以及谢迁持有的态度:与其让沈溪在朝中兼职两部尚书,掌控朝局,不如将其派出去,无论沈溪以怎样的官职出征,总归是被外放,那时候朝廷中枢事务就不会被沈溪过多干涉,既能保证沈溪不威胁到皇权稳定,又能让文官集团内部恢复和谐。
朱厚照往沈溪身上看了一眼,随即摇头:“不可。沈卿家为了大明江山社稷,已奔波劳累多年,过去这几年他可有在京城里过过几天安稳日子?若沿海出现一点小乱子,就要让他领兵讨伐,也太给那些倭寇面子了,朕还觉得丢脸呢。这件事便先如此定下,等回头看看情况再说!”
……
……
一次闭门会议未持续太久,很多人想趁机进言一些事,朱厚照却无心去听,直接起身离开,众人也只能散去。
这里到底不是皇宫,皇帝问政也不该在豹房,不过这会儿大臣们似乎也没力气跟君王计较体统问题,能面圣已算难能可贵,不敢再奢求其他。
众人分批往外走,张氏兄弟落在人群后面,默默观察眼前文武官员的反应。
“……大哥,似乎不太对劲啊,皇上压根儿就没提咱兄弟的事,只是说调京营去中原平叛,针对的似乎不是海盗之事?”
张延龄没什么头脑,站在那儿半晌都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跟梦游差不多。
张鹤龄没好气地道:“陛下不提岂非好事一桩?你真希望钱宁发现什么?话说就算他发现了,没有确凿的证据,敢跟陛下说?”
张延龄想了下,脸上不由露出笑容:“的确如此,看之前把我担心的,大哥你也可以把心安回肚子里去了。”
张鹤龄道:“幸好陛下没派沈之厚去平海盗,若是他去了,必定会把你的事牵扯出来,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现在你还有时间,赶紧派人去跟那些倭人划清界限,这样你跟他们没了纠葛,就不必为此事担心。”
张延龄惊讶道:“大哥,这就不对了吧?既然没事,那还派人去作何?我可是花了不少银子,莫非不要了?”
因为情绪激动,张延龄说话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浑然忘记自己还在豹房。
如此一来,前面的杨一清和李鐩二人回头,好奇地打量两兄弟。
张鹤龄很恼火,低声喝斥:“不想活了?什么地方居然瞎嚷嚷?”
张延龄多少有些尴尬,压低声音说道:“大哥说的,请恕小弟不能认同,现在既然没什么大事,派人去通知江栎唯,让他们收敛一点即可,当务之急是把武器工坊迁徙到海外,不行的话直接迁到倭人的领土上,这样就算出了事也不会牵扯到咱,至于他们劫掠所得银子……还是要送到京城来,我不容许有任何损失。”
张鹤龄叹道:“你啊你,若是你死了一定是被银子砸死的,这几年你所作所为根本就是在坑张家,之前有过一次,没想到你这回更是变本加厉。”
“大哥喜欢骂便骂,总归弟弟不会事事都听从你的。”张延龄固执地道。
张鹤龄气得全身发抖:“为兄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不可能坐视不理,总归这次要派人跟你一起,将隐患彻底解除,不能让你再胡作非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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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因为东南沿海倭寇的事情,临时召集朝中文武重臣商讨,结果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最终也不过是从京营抽调人马前往中原地区,加快平叛进程,再就是安排沿海卫所军队自行剿灭倭寇。
这些举措,对于朝事并无实质性的助益,以至于谢迁回去后仍旧在生闷气。
“若是能让之厚去平叛,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跟谢迁一起回到他长安街小院的,除了户部尚书杨一清外,尚有次辅梁储。
谢迁的这番话,并不能得到杨一清和梁储的认同,不过二人也不会公然跟谢迁唱反调。
杨一清用请示的口吻道:“那为今之计,如何平息倭寇?”
谢迁摇头轻叹:“沿海倭寇,先皇时便十分猖獗,当初也是靠之厚往南方走了一趟,才将闽粤等地匪患彻底铲除,有了一段太平时光……却未曾想几年过去,死灰复燃不说,还愈演愈烈了。”
梁储用不解的口吻道:“那为何此番并非是地方官府奏报,而是陛下亲自派人去调查?莫不是涉及官匪勾结之事?”
因为情况是钱宁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调查所得,并非来自地方官府奏报,梁储有些费解,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出现眼前诡异一幕。
谢迁摇头:“照理说此事应由地方官府先行奏禀,然后朝廷中枢做出反应……可奇怪的是这两年沿海地区对于匪患奏禀不多,而如今倭寇肆虐又发生在江浙沿海一带,这才是老夫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
谢迁是余姚人,而江浙出现倭寇袭扰地方的事情,让他觉得官府没有尽职尽责,甚至因为他在朝担任首辅,有人故意隐瞒不报,怕他追究责任。
杨一清若有所思:“其实……让之厚领兵前往江南地区平息倭寇,的确是当前最好选择,不过如今他手头差事众多,吏部因他的休沐至今未能踏上正轨,兵部又因右侍郎王敞左迁吏部而出现空缺……”
谢迁道:“他要休沐,那是他自己的事,老夫干涉不得。但今日观他身体并无大碍,这就有点儿过分了!”
梁储跟杨一清对视一眼,均能感受到对方眼里的无奈之色。
谢迁实在太顽固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仍旧想着怎么将沈溪赶出京城,而非帮沈溪获得朝中人支持。
他们自然会发生联想,现在看起来谢迁是支持他们的,但万一他们哪一天崛起,到了沈溪这步田地,或许也会遭致谢迁的打压。
梁储转变话题,道:“以在下所知,此事似乎跟寿宁侯和建昌侯有一定关系。”
谢迁诧异地看了梁储一眼,当即板起脸来:“不知根由的事情切莫乱说,张氏一门到底是皇亲国戚,贬损他们便是危及朝廷稳定……涉及外戚,没有真凭实据的话,最好不要说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免得被一些宵小之徒利用。”
“是。”
梁储点了点头,不过脸上的担忧之色更甚。
……
……
豹房。
朱厚照见过众大臣后,便起身往内院享乐去了。
好像他从来都不需要正正经经做事,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吃喝玩乐。
不过钱宁和张苑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禀报一些事情。
“……陛下,以微臣所查,沿海有些岛屿,那些倭人的规模已有数千之众,地方上有许多刁民跟他们狼狈为奸,肆虐乡野,还有就是不少百姓被他们掳劫到海上,种田打铁,充当仆役,如今那些海岛已如同一个个割据的国中之国。”钱宁说道。
朱厚照一听当即皱起了眉头:“看来问题很严重,光靠地方上的官员和将领,根本不足以解决这个麻烦。”
张苑道:“陛下,要不试着派沈大人去平叛?以他的能力,应该很容易就平息倭寇之乱……”
朱厚照打量张苑,问道:“你怎么也会赞同沈先生去南边?你不会是跟谁商议好了吧?”
张苑赶紧解释:“陛下,老奴只是在分析解决问题的途径,是想跟你商量一下如何做才能达到最佳效果……这不,在那些大人面前,老奴有这么说吗?”
“嗯。”
朱厚照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回想刚才开会时,张苑的确没有随大流支持沈溪出征,朱厚照也就释然了。他却不知张苑不敢明着在沈溪面前提出来,背地里可就不一定了,他现在需要得到沈溪的支持,一些阳奉阴违的事情只能偷偷摸摸进行。
朱厚照一摆手:“如果什么事都需要沈先生完成,那朕养那么多文武大臣作何?地方上的官员和将领都是吃白饭的不成?”
钱宁突然插话:“陛下,臣查到,这件事似乎跟两位国舅有关。”
“什么?”
朱厚照还是首次听到张氏兄弟牵扯进倭寇的事情。
张氏兄弟显然没料到,钱宁怕引起外戚的反弹,之前压根儿就没跟朱厚照提。
钱宁回到豹房后,只是跟皇帝提出江南之地倭寇猖獗,严重影响了朝廷的税收以及百姓的生活。朱厚照见识过江南的繁华,还想着以后去游历一番,听到这种情况就紧张起来,立即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等朱厚照召见过大臣,钱宁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把外戚跟倭寇有染的事情说出来。
张苑也道:“陛下,老奴之前查的刺客案……”
“结果如何了?”
朱厚照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打量欲言又止的张苑。
朱厚照之前派钱宁去调查沿海倭寇,并非是地方上奏禀了什么,当时钱宁之所以敢持武器去见皇帝,完全是因为他巡逻时抓到一批“刺客”,这些不速之客带着火器,试图靠近豹房,而钱宁进一步调查后发现,这些形迹可疑之人并非来自大明,似乎是倭人。
钱宁当时以怕倭人对皇帝不利为借口,闯宫面圣,当着朱厚照的面提出此事,进而受命追查,这也是谋逆案的开端。
张苑谨慎地道:“老奴查过,事情跟两位国舅爷有关,尤其是……建昌侯。”
朱厚照深深地吸了口凉气,面色惊疑不定,问道:“你们是说,朕的两个舅舅,有好日子不过,却跟什么倭寇掺和到一块儿,甚至想谋害朕?他们这么做有何好处?难道朕死了,他们能当皇帝?”
张苑跟钱宁对视一眼,显然二人事前已有过商议。
张苑显得很为难,犹犹豫豫地道:“陛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朱厚照道。
张苑试探地说道:“如今陛下尚未有子嗣……”
朱厚照再次吸了口气,好像明白什么,皱眉道:“听你话里的意思,若朕出了事,他们可以培植一个储君出来,因为朕没儿子,甚至连兄弟都没有,那由谁来当皇帝,完全就是他们说了算……”
“正是如此,陛下,太后娘娘拥有这个权力,而外戚可以影响太后娘娘!”张苑提醒道。
“大胆。”
朱厚照大喝一声,“张苑,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随便非议太后?”
虽然朱厚照发火了,但这喝斥更像是例行公事,连张苑都能听出朱厚照其实并没有多生气,赶紧跪下来解释:“陛下,老奴所说的这些,不过是想提醒陛下……有这个可能,并非有意要指责太后娘娘跟张氏外戚一家。”
朱厚照站在那儿,半天都没说话。
此时小拧子快步从对面过来,似有事禀告,却被侍卫拦下。
在发生有人试图闯豹房谋逆的事情后,朱厚照立即命令加强安保措施,豹房内多了很多明暗哨。
朱厚照没有让小拧子过来,他像是还对张苑之前说的事不满,想了半天后才道:“继续查,没有真凭实据前,别在朕面前胡说八道,朕不想让朝中因此风声鹤唳!”
“是,陛下。”
张苑磕头领命。
钱宁站在那儿,好像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一样,谁知朱厚照马上回身看向他,“钱宁,你也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你跟张苑一样,都继续调查,不能半途而废,多派锦衣卫,回头再将张永叫来,东厂那边也需要派出密探……”
钱宁有些迟疑:“陛下,若此事为外人知晓,是否会致风声泄露?”
朱厚照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钱宁看了张苑一眼,道:“刘瑾刘公公故去后,陛下下旨将西厂和内行厂裁撤,如今情况紧急,是否可适当恢复?由张苑张公公兼领两厂,以便追查案情?”
“大胆!”
朱厚照厉声喝斥,“好你个钱宁,几时有资格在朕面前指点江山了?这是你能管的事情吗?”
钱宁也赶紧跪下来磕头认错。
朱厚照想了半晌,然后道:“关于重开西厂和内行厂,朕认为不是当前首要的任务,难道两厂不开,你们就不用心做事了?不过倒是可以在不惊动东厂的情况下,继续办案,至于谁来主持……主要还是从锦衣卫调派人手,这件事朕全权委托你二人负责。”
“是,陛下。”
张苑和钱宁都磕头领命。
朱厚照一摆手:“赶紧去办事,把情况调查清楚,朕可不想卧榻旁老有人捣乱。查出幕后黑手,朕重重有赏!”
……
……
小拧子一直在远处看着。
见张苑和钱宁都跪在那儿磕头,觉得很奇怪,但因听不到皇帝跟二人对话,他只能大概猜测。
“怎么回事,难道是这两个家伙做错了事?不过之前陛下对他二人似乎很信任,关于倭寇兴起的事还是钱宁查出来的,陛下怎会突然龙颜大怒?”小拧子很是不解。
恰在此时,朱厚照踱步过来,而张苑和钱宁已经折返远去。
“参见陛下。”
小拧子赶紧向朱厚照行礼。
朱厚照问道:“有什么事吗?”
小拧子道:“沈大人之前留了封信给奴婢,奴婢不敢打开来看,又怕是什么重要事情,所以只能趁着诸位大人走后,呈递陛下御览。”
朱厚照点了点头,看了看小拧子手上的信函,一挥手:“那就打开来,读给朕听听。”
小拧子遵命行事,很快将信上的内容读出。
沈溪在信中表达的意思,是朝中有人跟倭寇勾连,做出对朝廷不利之事,甚至还试图弑君。
这些消息,基本跟之前朱厚照获悉的情况吻合。
朱厚照道:“沈先生有说是谁吗?或者查到大概的线索?”
小拧子再将信仔细看过,然后摇头:“没有。”
朱厚照皱眉:“这事情可不小,沈先生从来不会没有线索就胡乱说话,可能是他觉得不方便,也有可能涉及朝中高层,否则他之前见朕时便会把情况说明,不需要再给朕写一封信……此举倒是让朕想到那封诛除刘瑾的血书。”
因为沈溪给朱厚照写信已不是第一次,就像是满清时的密折,是臣子跟皇帝间单独的汇报,不需要经过朝廷。
小拧子问道:“陛下,是否派人跟沈大人问清楚?现在有人谋逆,若不赶紧查办的话,陛下的安危谁来保证……要不,陛下还是回宫去住吧?”
朱厚照怒道:“难道朕会怕几个跳梁小丑?朕乃九五之尊,有神灵庇佑,况且就算在豹房,这里的侍卫也足够维护朕的周全……朕会让江彬再加强戒备!”
本来皇帝的安全,主要由侍卫上直军来负责,包括锦衣卫、金吾卫、羽林卫、府军卫、虎贲卫等二十二卫,此外五军营中的十二营、围子手营,三千营中的各司,五千下营等,也都具有侍卫的性质,承担侍卫皇帝大驾和宫廷的护卫任务。
但自从出了张家口堡外面临猛虎时无人护驾的事情,使得朱厚照对这帮宫廷侍卫失去信心,现在所有安保工作都直接委命给救驾有功的江彬。
“陛下,之前太后娘娘派人来询问陛下的情况……”
小拧子有些为难,说话吞吞吐吐。
朱厚照道:“皇宫高墙大院,不会有什么危险,母后长居内苑永寿宫,根本就不需要朕来担心……至于朕的安全,需要等你见过朕后再跟太后回奏吗?直接跟太后说没事儿不就行了?”
“奴婢之前也是这么回禀的。”小拧子低下头道。
朱厚照有些焦躁不安:“现在谁都在提醒朕有危险,好像朕平定草原建立不世之功后,就有人想要对朕不利了,难道朕做千古明君还有错?”
小拧子抬头打量朱厚照,目光中满是诧异,好似在说,是谁给了您勇气让您觉得自己是千古明君?
朱厚照又道:“既然沈先生查出有人对朕不利,那他就得负责到底……小拧子,你去一趟沈府,跟沈先生说,朕给他足够的权限让他查案,有什么事可以不用上奏折,直接由你传话给朕。若他有证据的话,甚至可以先斩后奏!”
“陛下,这……先斩后奏的权力,恐怕有些过了吧……”小拧子迟疑地问道。
“朕觉得没问题就行!”
随后朱厚照摸了摸身上,道:“朕没什么信物可以交给沈先生,就这个吧……”说着,他将自己的随身印鉴拿出,交给小拧子:“把这个转交沈尚书。”
“陛下,这可是您随身之宝啊。”小拧子无比震惊,皇帝把自己的私人印鉴给人,这种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朱厚照道:“担心什么?难道沈先生还能对朕不利不成?沈先生一心帮朕维护好江山社稷,那些皇亲国戚才是威胁到朕安全之人,文官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做欺君罔上的事情,毕竟没人愿意背负千古骂名!”
……
……
关于朱厚照何来如此自信,小拧子不知道。
但有一点他认同,那就是沈溪不会谋逆,这并非是小拧子理性的判断,更像是感性的认知,觉得沈溪根本没必要谋逆。
拿着印鉴,遵从朱厚照的口谕,小拧子匆忙去见沈溪。
他也想过在这之前去请示一下丽妃,但因丽妃当晚需要陪皇帝,没办法相见,他只能第一时间去见沈溪。
到了沈家,小拧子轻松入内,没人阻挠。
到书房见到沈溪后,小拧子直接将朱厚照的印鉴拿出,递给沈溪:“沈大人,这是陛下所赐,从现在开始您便负责彻查谋逆案,若证据确凿,立即上奏陛下,必要时甚至可以先斩后奏。”
小拧子基本将朱厚照的意思传达清楚。
沈溪拿过印鉴,仔细看过上面的纹路,确定小拧子拿来的不是假货。
沈溪将印鉴放入怀里,问道:“陛下可有别的交待?”
小拧子想了下,然后摇头:“陛下只是说让大人查案,具体怎么做,小人不是很清楚。不过沈大人,您既然已查到一些线索,就该跟陛下说明白,您在信上写得不清不楚,陛下肯定会有所怀疑……陛下一旦生疑,对谁都不好,您觉得呢?”
沈溪道:“没有证据,岂能乱说话?而且这次的事情,很可能跟朝中达官显贵有关,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奸贼狗急跳墙。”
小拧子试探地问道:“是谁啊?难道是……外戚?”
沈溪眯着眼问道:“拧公公这是从何说起?本官可没说过任何事情。”
小拧子神色紧张,先往四下看了看,确定门口没人后又将房门关好,这才回来道:“小人最近从宫里那些经常外出采买的太监口中听说一些情况,两位国舅在家中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尤其是建昌侯,好像跟贼人有勾连。”
沈溪摇头道:“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岂能乱讲?”
小拧子叹道:“算不上捕风捉影,根本已经有影子了,传言有模有样,难道沈大人您就没有发现端倪?”
沈溪摇摇头,表示这件事他无能为力。
小拧子突然想起什么,道:“沈大人,小人见陛下前,陛下跟张苑和钱宁会面,好像交待他们做一些事,他们当时又是下跪又是磕头,陛下当时还有些气恼,具体说了什么小人没听清楚。”
沈溪道:“既然拧公公你都得悉一些消息,难道陛下就会闭目塞听?总会有人跟陛下禀报……钱宁之前奉旨查案,应该就是得到什么线索。”
小拧子想了下,点了点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溪轻咳两声:“或许陛下是想双保险吧,一边让张苑和钱宁去调查,一边又让本官查案。或许对于朝中特定权贵,必须有不同渠道得到的消息相互印证,才能将其定罪!陛下真是深谋远虑啊!”
……
……
第二天早上服侍朱厚照睡下后,小拧子去见了丽妃,将情况说明,由于此时房里还有廖晗在侧,小拧子隐晦了皇帝赐给沈溪印鉴并说可以先斩后奏的事。
小拧子对丽妃虽然不是那么信任,但孤立无援时,只有丽妃才可以为他出谋划策,而且这是他花银子买来的问策机会,不把握的话未免有浪费之嫌。
丽妃道:“谋逆案没查清?这可怪了,怎么谋逆案忽然变成了倭寇案?沈之厚做事会这么疏忽大意?”
小拧子凑上前:“娘娘,奴婢也是今早才得到消息,没对任何人说,奴婢得悉前有倭人到京城,似要混进豹房对陛下不利,这案子由锦衣卫发现,当时由钱宁上报给陛下……”
丽妃点头会意:“怪不得,你说过,当时钱宁擅闯禁宫冒犯陛下,做出一些不敬之举,事后陛下不仅没怪责,反委派他去查案。”
“对,对,是这么回事。”小拧子忙不迭应着。
丽妃笑了笑:“那一切都对上了……因为钱宁是锦衣卫指挥使,他要奏报的事情,多半跟锦衣卫正在调查的事情有关,不过因为当时大理寺关押了许多忤逆陛下的官员,所以人们情不自禁会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忽略了其他,钱宁才占得先机……江彬好像什么都没有查到?”
小拧子为难地道:“这也是奴婢担心的地方,不但江彬失去控制,连钱宁似乎也只听从张苑吩咐行事。”
丽妃道:“既然控制不了,那你还担心这些作何?现在还是关心一下沈之厚比较重要,你所说的这几人,在本宫看来都可能是沈之厚在背后调遣,张苑这次回来,难道你觉察不出异常?”
小拧子皱眉思索,半天都没回话。
过了半晌,丽妃才道:“这么说吧,朝堂上的事情,看起来各不相干,但若加上个沈之厚,就什么都能联系到一块儿了……从开始本宫便说,这很可能就是沈之厚精心布置的一个局。”
“娘娘,您还是说清楚些,奴婢不是很明白。”小拧子脸上满是忧色。
丽妃冷笑道:“沈之厚要除外戚,所以就拿外戚跟倭寇勾连的事说起,若单纯只是勾连,还不至于让外戚定罪,但若是外戚想谋害陛下的话……就算太后再怎么袒护,陛下如何仁慈,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小拧子惊愕地问道:“娘娘,您不会是想说,沈大人其实才是幕后主使,关于谋刺陛下的事,乃是沈大人策划?”
丽妃道:“本宫可不敢下这样的断言,没有证据还是别乱说话为好,但若是你能想到这一层的话,或许你再回头看所有问题,好像都可以解开。”
“不可能,以奴婢所知,要试图混进豹房的人,非我族类,怎可能是……”小拧子显得很不可思议。
丽妃继续冷笑:“你也觉得不可想象是吧?本宫也是如此,非我族类还想混进豹房行刺,这不是明摆着想被人发现么?就算不是有人刻意安排,也是被人利用,他们或许根本就不知豹房是什么地方!”
丽妃对沈溪的成见根深蒂固。
她总是把沈溪往最坏想,道貌岸然的背后却做出天底下最肮脏的事情,似乎一切阴谋都是沈溪主导。
这也跟她与沈溪恩怨纠缠不休,却总在交锋中落于下风而产生的某种恐惧心理带来的副作用,或者说在她狭隘的意识中,沈溪的确是这样一个人,她对此深信不疑。
但小拧子却很难相信丽妃所说,因为他总觉得沈溪不像大奸大恶之人,至少此前一直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事情,至于官场上的争锋,就不是小拧子应该去想的,沈溪也从未主动加害过谁。
小拧子见过丽妃后,心里越发忐忑了。
“或许就不该去见丽妃,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她……这不代表以后沈大人做什么事都会被她杯葛?我好像出卖了沈大人啊。”
小拧子生怕出什么问题,却已无法补救,他接下来做的也不是跟沈溪商议,也没回去找臧贤参详,而是直接去见张永。
张永进入司礼监后,忙碌了许多,虽然他没获得梦寐以求的掌印太监的职务,但到底当上了秉笔太监,而且还获得提督东厂的权力,这让张永成为内宫太监体系中仅次于张苑的存在。
哪怕张永并没有得到首席秉笔太监的名号,别人也会主动将他当作首席秉笔来看待,便在于高凤能力相对一般,且不得朱厚照欣赏,而李兴的资历又远在他之下。
“……拧公公,你好大的胆子,这种事也敢跟陛下说?”张永听了小拧子的讲述后,震惊地说道。
小拧子并未将自己见过沈溪和丽妃的事告知张永,好像是专门来听第三方意见,故意拿昨日面圣时的见闻来求教张永。
小拧子道:“你只会说风凉话吗?咱家是想问你该怎么办!”
比之见沈溪和丽妃,小拧子跟张永相处时态度要强硬许多,毕竟张永是他一手推上位的,且张永在朱厚照跟前没什么资源,全靠他居中联络,所以在跟张永的相处中他才可以占据上风。
张永叹道:“陛下现在大概怀疑起两位国舅来了,但恪于影响太坏又不敢直接调查……难道陛下没做出安排,由谁去查案?还有,你是如何跟陛下提的?”
显然张永不相信这件事是由小拧子向皇帝揭发,因为小拧子对张永讲述的内容保留甚多,甚至没说沈溪向皇帝写信示警的事情。
小拧子道:“陛下现在只是让人去查,可没说怎么查,你张公公现在提督东厂,该做点实事了吧?不然你到了司礼监,不适当展示一下拳头,旁人也不会拿正眼看你啊!”
张永有些迟疑:“这是陛下的吩咐?”
“没有,算是咱家的吩咐吧,你就说行不行吧!”小拧子不耐烦地道。
“当然可以了,拧公公你是鄙人的再生父母,你提的要求鄙人一定帮你全力办到。”
张永对小拧子近乎威胁的话语不以为意,反而表现得很高兴,似乎小拧子给他指出一条“明路”,做好了就可以让他在皇帝面前立功一样。
……
……
此时沈溪并没有立即着手调查张氏兄弟跟倭寇勾连的事。
其实有些情况他早就有所了解,而且张氏兄弟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还是他在背后推动,只是张延龄浑然不觉罢了。
不过在某些事上沈溪却还是没有预料到,涉及枪械图纸泄漏,还有江栎唯的一些作为……
因为当时沈溪正在西北领兵,无法兼顾京城之事,使得很多事无法预料到。
甚至连江栎唯跟张延龄搅和到一起的事情,沈溪都是回到京城才知道,在这之前,张延龄已通过特定渠道将图纸变卖出去。
沈溪如何也没想到,张延龄居然会胆大包天到利用倭寇来培植自己的势力,严重威胁了大明海疆平靖,也对沈溪计划开海的策略相冲突。
“……大人,现在已查清楚,江栎唯一直在东南沿海活动,佛郎机人也派了几条船过去相助,他们甚至有自行建造船只的打算,应该是想缔造一支训练有素的热火器部队,一旦其成型的话,地方人马根本不是对手……”
云柳严肃地汇报着,很多消息已相对滞后。
以前这些事沈溪不太关心,他从未特地跟云柳交待过要留意这方面的情况,云柳自然也不可能随时派人盯着。
等云柳将事情说得差不多后,再看沈溪时,沈溪正凝眉思索,一副苦恼的模样。
沈溪的表现让云柳多少有些意想不到。
在她心目中,不管任何时候沈溪都可以轻易化解难题,不会出现眼前这种好像全然无头绪的状况。
过了很久,沈溪才道:“南京守备衙门,有何动向?”
这问题将云柳给难住了,因为她并未留心南京那边的情况,毕竟倭寇通常都在海边活动,最多也就深入海岸线几十里路,距离南京很远,就算倭寇再猖獗,也不可能接近南京这样的政治中心城市。
“卑职未查出。”云柳如实相告。
以前沈溪便说过,情报搜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实事求是,所以云柳不会强行编造她不知的情况。
沈溪道:“陛下做出的应对,是调派江浙和闽粤之地兵马平叛,但其实真正能对倭寇有威胁的,仅有受南京守备节制的四十九卫,若南京方面没动静的话,可见未来地方官府还是主要是以避战为主,百姓会遭遇大麻烦。”
云柳不说话,因为沈溪所说的情况她早就想到了,朝廷现在关注的重点是中原战事,没有精力对付倭寇。
除非沈溪能亲自披挂上阵,否则江南局势短时间内无解。
沈溪又道:“我暂时也不想领兵上阵,好不容易太平几天,可以抛下一切调养身体……难道要让我在战场上过一辈子吗?”
云柳请示:“大人,要不派胡大人前去平叛?”
沈溪道:“胡琏如今领兵在中原战场鏖战,暂时抽不开身,若调遣王守仁前去,一方面是鞭长莫及,另一方面则是需要走的流程太多,等朝廷批准黄花菜都凉了,不过什么都不做的话……那我这个兵部尚书也太不负责了!”
“现在需要的,是从源头上解决问题,如果能通过一些非战争手段来瓦解倭寇势力,最好不过。”
“请大人示下。”云柳道。
沈溪眯着眼道:“你和熙儿带人往江南走一遭,将地方上的情报彻底搞清楚,听从我的吩咐行事。”
……
……
沈溪本来没有打算让云柳和熙儿去南方,但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他不得不让最信任的两个手下前去。
在沈溪看来,云柳和熙儿可以做到情报的快速传递,不打折扣地执行他的命令,派别人去总归会有种不受控的感觉,毕竟官员都会有私心,不会什么事情都听从他的命令。
而云柳和熙儿则可以帮他把事情处理好。
随后沈溪去见了马怜。
此番相会,一则是因为多日未见,沈溪觉得疏忽了玉人的感受,另外便是他想调马昂去江南任职,由兄及妹,觉得有必要来一趟。
在马怜这里,他完全完全不用在意世俗成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马怜对他的崇拜更像是粉丝对偶像,是那种不计条件的付出,他可以予取予夺,身心得到巨大的满足。
马怜对沈溪的到来喜出望外,立即去厨房安排下人做了几道小菜,然后配上美酒,当沈溪小酌时,她则在席前表演剑舞。
马怜非常认真,动作绝非花架子,银光挥动间呼呼作响,沈溪甚至在想一件事,若眼前玉人要刺杀自己的话,是否有能力抵挡。
想着想着,沈溪有些走神,一直到马怜停下回到身边,他才反应过来,发现杯里的酒水都倾洒出来了。
“大人可是觉得奴的剑艺不佳?”马怜对于沈溪的看法很在意,坐下来后迫不及待问道。
沈溪点头嘉许:“很好啊。”
明知道沈溪可能是在敷衍自己,马怜还是露出会心的笑容,好像这正是她想要的答案,她希望得到情郎的认可,除了沈溪外别人给不了她这种满足。
马怜重新为沈溪斟满酒,道:“老爷不在时,奴一直有练习,不敢懈怠,不过在老爷面前表演总有些紧张,刚才有些地方没做到尽善尽美……或许这个地方太小,有些施展不开吧。”
“已经很好了,至少我没看到什么不流畅或者不优美的地方。”沈溪安慰道。
马怜笑了起来:“可若有人也精通剑术的话,说不一定会把奴比下去,在这里待久了,发现若不天天锻炼,身体很容易疲乏,或许是老爷将奴给养坏了吧。奴对于很多事,不像以前那般在意,觉得自己的性子变得平和了许多。”
说到最后,马怜微微蹙眉,显得楚楚可怜。
沈溪道:“养尊处优没什么不好,我常年奔波在外,巴不得天天睡觉睡到自然醒,每天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情,哪怕一个人坐着发呆也没人指责……”
“听起来是不错,但实际上未必有想象的那么好……”
马怜幽幽叹息,“这天下的女人,大概都羡慕奴的生活,不过奴自己却不满意,若是奴懈怠了,什么本事都没有,或许老爷就不会来了。”
说到这里,马怜望着沈溪,好像对于沈溪的态度非常在意,因为她所有的兴衰荣辱都跟沈溪联系在一起。
沈溪的一个决定,或许只是一念之差,对她来说可能就是决定一辈子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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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到了腊月十五。
建昌侯府,张延龄这几天都有些焦躁不安,他派黄玉出去打听消息,试图搞清楚到底谁在查自己,另一边他却安排江栎唯等人按照预定计划行事,根本就没有罢手的意思。
“……侯爷,这几天外面都风平浪静,沈家那边也没什么动静,谢阁老倒是召集一些文臣到他院子里商议事情,可针对的都是沈之厚……”
黄玉很难查清楚事情,因为他本身就不是情报人员出身,所用手段,仅仅是找几个人出去打听消息,得到的消息可说非常片面。
张延龄却对黄玉充满期待,问道:“钱宁那小子在作何?还有张苑呢?”
黄玉为难地道:“侯爷,豹房里的事情,暂时查不到啊……总之现在外边一切都很正常,没听说谁有意把火往咱府上烧。”
“这可就奇怪了。”
张延龄皱眉道,“怎么会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他们不该做点什么?还是说钱宁根本就是个窝囊废,什么都没查出来?”
黄玉问道:“侯爷,您到现在也没跟小人说明白,钱大人到底查到了什么……”
“行了,没你什么事,退下去做事吧!有什么新情况及早来报便可!”
张延龄不想跟黄玉解释太多,虽然黄玉帮他联络过江栎唯,但张延龄自以为做事漂亮,根本就没把具体情况告知下人,这也是他觉得不会出事的重要原因。
就算有什么变故,手下一无所知,自然不会站出来检举自己,这也是上次他锒铛入狱后吸取的经验教训。
黄玉走后,张延龄仍旧有些焦虑,就算再怎么自信,因做贼心虚的缘故还是避免不了慌张,他隐隐感到危机正在降临。
“侯爷是怕了?”
一个女人出现在张延龄跟前,媚笑着说道。
张延龄有些羞恼:“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那女人道:“奴家是不懂,不过奴家却感觉到,侯爷很怕某件事发生,如果奴家能帮上侯爷的忙,侯爷您尽管吩咐。”
张延龄扁扁嘴,冷笑不已:“你这种女人,能帮到本侯的,就是让本侯消愁解乏,你就是个下贱胚子,以为自己能做什么?”
在内宅女人面前,张延龄没有丝毫客气,就好像对待奴仆一样。
女人却没有发怒,吃吃笑着,不过语气终归还是有一些变化,“可是江大人在送奴家来之前,说过必要时得帮助侯爷您,侯爷却始终不肯托以重任,那奴家也就不在侯爷面前丢人现眼了。”
说完,女人转身欲进后堂,还没走出几步,张延龄已快步过去,从背后一把将她抱住。
“想走?没那么容易……”
张延龄脸上带着奸邪的笑容,“将老子的邪火给勾出来,不消停就想走?拿出你的本事来,让老子知道买你回来是值得的。”
“是送,不是卖。”女人纠正道。
张延龄怒道:“你个贱女人,老子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姓江的以前就频频送女人给老子,后来却食言过一回,你就当是他补偿给老子的!”
……
……
天寒地冻,没人愿意出门。
甚至连朝中大臣都不想在这种天气上工。
吏部和兵部因缺少主事人,做年终总结时面临一些麻烦,毕竟没有最后拍板之人,兵部人手短缺的情况更为明显,因为右侍郎王敞调去了吏部,沈溪这段时间又没帮忙处理兵部事务,光靠左侍郎陆完,实在是忙不过来。
这会儿似乎朝廷该任命一个兵部右侍郎,但沈溪没提,谢迁也没有属意的人选,至于豹房就更加不用指望了。
以至于年底兵部事务迅速积压,陆完只能上疏朝廷,请求尽快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
换作以前,这种奏疏绝对不会出现在朱厚照跟前,但现在情况却不同,张苑回朝后,好像什么事都不想做主,要么直接听从内阁的建议,直接在票拟上批复同意二字,要么就是去请示皇帝……
张苑看起来嚣张跋扈,但其实他自己做决定的时候很少,这也跟他现在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有关。
张苑现在操劳的事,朝中很多人都想不到,那就是搜集外戚张氏兄弟的罪证。
张苑知道,自己是张氏兄弟举荐入宫,这次回朝,张氏兄弟多番拉拢,以他那么平庸的资质都能觉察到张氏兄弟既没本事也没魄力,这种人只是靠外戚的身份才立足于朝堂,所以不想与其过多接触。
张苑非常担心自己会被张氏兄弟控制,干脆先下手为强,将二人铲除掉,若只靠自己,他没这种自信,不过好在这回有沈溪相助。
张苑带着陆完的奏疏去见朱厚照,却在豹房门口被小拧子拦了下来。
这会儿已是黄昏时分,按照朱厚照的生活习惯,应该刚刚睡醒,漱洗时会过问一些朝事,张苑很清楚如果错过这个时间段,再想见到朱厚照,除非是有非常紧急的事情。
“……张公公请回吧,陛下不见。”
小拧子显得很霸道,直接回绝了张苑的请求。
前几次张苑到豹房求见皇帝,也都不那么顺利,小拧子处处为难下绊,让他意识到小拧子是在故意针对自己。
因为小拧子掌握着面圣的渠道,即便张苑再不甘,也只能强忍心头的怒火,笑盈盈地道:“这里有兵部的奏疏,咱家需要尽快见到陛下。”
小拧子道:“张公公可是听不懂人话?”
张苑立刻翻脸,也是因为以他内相的身份,没有任何一个太监敢这么跟他说话,更别说是小拧子这样本身只是随侍太监的角色。
张苑道:“咱家当然听得懂人话,犬吠就未必了!咱家警告一句,这次涉及重要朝事,如果拧公公非要阻拦,别怪咱家不客气!”
小拧子气得浑身直哆嗦,脸色惨白,张苑那边气色就更差了,黑得都快滴出墨汁来了。
二人好像对上了,小拧子咄咄逼人想给自己壮胆,但在跟张苑对视后,却发现自己底气不足,便在于张苑现在是司礼监掌印,地位在那儿摆着,就算他再得皇帝宠幸,也只是个近侍太监,相形见绌。
张苑道:“这里是奏疏,涉及任命新的兵部侍郎的问题,若你非要阻拦的话,咱家去陛下面前告你一状。”
……
……
小拧子本想坚持。
他想到丽妃的忠告,只要能阻断张苑面圣的渠道,那他就相当于控制一切。
但可惜事情却不受控制,在张苑的高压下,他只能选择屈从。
张苑轻哼一声,带着奏疏往里面走去,连续穿过几个门廊,直奔朱厚照寝殿,刚到院门口便见朱厚照从房里出来,此时已洗漱完毕。
“怎么是你?”
朱厚照好奇打量,发现有几天没见到张苑的人了。
朱厚照当即蹙眉:“张公公,刚回来那会儿,你做事倒还勤快,知道来跟朕请示,但最近你好像又恢复到以前那种自作主张的状态了啊。”
张苑道:“陛下,是有人阻挠老奴面圣。”
朱厚照惊讶地问道:“谁?”随即环视在场之人,最后目光落到了小拧子身上。
小拧子非常紧张,生怕张苑点出他的名字。
好在张苑深谙“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的处世之道,没有告状的意思,道:“陛下,就算有宵小阻拦,老奴拼死也要到您面前进言,这里是兵部侍郎陆完陆大人上奏,恳请尽快补上兵部右侍郎的空缺,请陛下示下。”
“这样啊……”
朱厚照搓了搓手,略微沉思后问道:“陆侍郎是怎么说的,他觉得谁合适?”
张苑道:“陆侍郎并未提及。”
朱厚照点了点头:“那好办,你去问沈先生吧,兵部本来就是他负责,有什么事也是他承担,总不能什么事情都跑来问朕吧?”
这边朱厚照将走,小拧子总算松了口气,不过就在他准备跟朱厚照一起离开时,张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陛下请留步,还有一事,老奴要启奏。”
朱厚照皱了皱眉头,随即停下脚步后,回过头有些不耐烦地喝斥:“有事就不能一次说完吗?”
张苑往小拧子身上瞄了一眼,道:“陛下,事关重大,非要单独奏禀才可。”
小拧子有些恼火,瞪着张苑,似乎是在怪责对方针对自己。
朱厚照略微颔首:“那好,你们都退下吧,朕倒要听听张公公要说些什么。”
“喏!”
一堆随从,包括小拧子在内,只能自觉地退到远处。
此时朱厚照才问:“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是关于兵部新侍郎人选,还是关于之前那案子的?”
张苑往前挪几步,凑到朱厚照跟前,小声道:“陛下,关于那案子,老奴已查出一些端倪……京城不断有人送物资到南方,连下雪天都不间断,综合方方面面的情况,已经确定是建昌侯府的人。”
“这算什么?”
朱厚照对这种证据显然不太满意。
张苑继续道:“老奴查知,这些东西中夹杂有火器制造图纸以及最新的火药配方,还有倭人打造枪支需要的钢铁……陛下您想,建昌侯祖籍北直隶,如今在京城安家,家中又没人做买卖,为何要运送物资南下?通常赚钱都是从南方采买货物运到北方销售,为何偏偏两位侯爷反其道而行之?”
不自觉地,张苑把张氏兄弟扯到了一块儿。
朱厚照怒气冲冲地道:“查了几天,就这么点东西?你说的这些真凭实据吗?没有证据,什么都白搭……哼,没用的东西,朕要看的是确凿的人证物证,而不是捕风捉影。朕看你不用混了,直接找棵树吊死算了。”
张苑的能力就那么回事,如果没有沈溪相助,他根本就毫无头绪,费尽心机得到的线索却不能让朱厚照满意,只得垂下头,委屈地道:“陛下,老奴的确是尽心在查,但到底这里距离东南沿海甚远,派出去的人最快也要一个多月才能打来回,现在知道的一切都是在京城周边查获的……”
朱厚照一点儿都不体谅:“没用的东西,指望你还不如指望一头蠢驴。”
“陛下……老奴尽力了。”
张苑脸上满是委屈之色,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朱厚照心烦意乱地道:“再给你几天时间,年底前必须要拿出确凿的证据来,还是那句话,查不出东西来,你自己去找根绳子吊死吧,朕不想见你!”
“是。”
张苑只能不甘地应承下来。
朱厚照气呼呼将要离开时,张苑再道:“陛下,那兵部右侍郎……”
朱厚照怒道:“让你去问沈先生的意见,难道没听见?他说是谁就是谁,这种小事根本不需要烦扰朕,再让朕不痛快,朕就让你不痛快!”
……
……
张苑没有刘瑾那样的觉悟。
他对于皇帝的态度不太理解,好像朱厚照辜负了自己一样,但其实他做的那些事错漏百出,并非是朱厚照有多苛刻。
而且朱厚照一向认为,能由臣子自己解决的问题,绝对不需要来烦他,就算臣子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应该由臣子自己想办法解决,总归除非涉及到他的皇位和身家性命,否则最好是下边的人自行处置。
张苑很窝火,本来志得意满去见朱厚照,以为能给皇帝留下个好印象,结果去了才知道是自讨没趣,他只能赶紧退下。
生怕被皇帝责罚,甚至直接赐他根绳子吊死,张苑唯一能做的便是去找沈溪,看看沈溪有什么对策。
到了沈家,门子直接引他到书房,见到沈溪后张苑便开始诉苦,将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讲给沈溪听,希望得到同情和怜悯。
“……沈大人,咱家没做错什么,一直按照陛下所说,费尽心思调查,可案子毕竟涉及皇亲国戚,哪里好调查取证啊?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若两位国舅反击的话,咱家就要遭殃了……”
张苑脸上满是委屈之色,眼巴巴地看着沈溪,希望能为他做主。
沈溪神色如常,似乎一切尽在掌控。
“张公公莫要心急,本官问你一句,你很怕两个国舅么?”
张苑一怔,随即露出惊惧之色:“怎么不怕?那可是太后的亲弟弟,尤其是建昌侯,胆大妄为不说,行事还不讲规矩,什么阴损手段都使得出来……他以前刺杀过你,难道你忘了?”
沈溪摇摇头:“他不讲规矩,不能作为你害怕的理由,难道你做事就需要讲规矩吗?”
“呃?”
张苑一时间没听懂沈溪话里的意思,皱着眉头问道,“沈大人这话,咱家有些不理解……建昌侯不讲规矩,那是因为他是国舅,地位尊崇,本身他也是那种飞扬跋扈的性格,没人敢惹!而咱家站在内官之巅,执掌司礼监,看起来风光,但说到底就是陛下跟前听用的奴才,怎么能跟国舅相比啊?”
沈溪道:“若你做事不讲规矩呢?”
在某些问题上,沈溪发现张苑很愚钝,这也与其出身低微文化程度不高有关,很多事没法解释清楚,只能一步步引导,但很多事沈溪又不想说得太明白,以免授人以柄。
张苑想了下,不解地摇头:“沈大人的意思,是让咱家也玩一些阴的?”
“明着去查,你当然查不到两个国舅的劣迹,因为这件事发生后,他们肯定会有所收敛和防备,把一些关键的人证物证藏起来,除非你能将二人抓起来拷问,否则谁会轻易承认自己的罪责?”
沈溪背过身,没有再看张苑,但他说出的话却发人深省。
张苑仔细思索,隐隐觉得自己开窍了,“若咱家不讲规矩,又该如何做?沈大人,你说话直接点儿吧,你知道……咱家有时候脑子迷糊得紧,你不揭破那层窗户纸,怎么都想不透……咱是自己人,不需要那么隐晦,有一说一就行。”
沈溪没有回头,道:“话说得太过直白,那我岂不是帮你做恶?”
张苑皱眉:“听你这意思,是让我自行作恶?你是想我给他制造点人证、物证出来,是吧?要不抓几个倭寇来,强行让他们认罪,说是跟外戚勾连,再就是找人伪造二人手书,制造一些跟倭寇来往的信件?这……若被陛下察觉,恐怕咱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苑一边想对付张氏兄弟,一边却又怕被报复,更怕被君王发现真相后遭殃,做事瞻前顾后,一点儿也没有豁出一切做大事的魄力。
沈溪冷声道:“那你是想再一次回去守皇陵,是吗?”
想到之前的辛苦,张苑不由打个寒颤,咬牙道:“就算死,咱家也不回去守皇陵,那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既如此,很多事就不需要我来提醒你吧,张公公?”沈溪这才回头看向张苑,目光凌厉。
张苑跟沈溪的厉目对视,他自己也多了几分惧怕,相比于对张氏兄弟的那种恐惧,他对眼前这个少年的惧怕更甚,因为他知道,稍微不合沈溪的意,对方就足以让他身败名裂,再也没机会重新爬起来。
张苑道:“具体的事情,还需要沈大人您提点。”
沈溪摇头:“若什么事都需要旁人指点,那张公公你永远都成不了大事,总归你记住一点,你想制服恶人,就必须要比恶人更加凶狠,否则你只能被恶人折磨。你是想留在朝中呼风唤雨,还是回去守皇陵,或者下黄泉陪先帝……自己思量吧。送客!”
“我说沈大人……”
张苑还想说什么,只见沈溪又转过身去。
张苑很憋屈,我才跟你说了几句话,你就折磨不近人情要赶我走?
赶我走也就罢了,只告诉我要当个恶人,你也先说怎么当啊,至少告诉我怎么才能对付张氏兄弟,又或者如何应付皇帝吧?
沈溪往书桌前走去,语气强硬:“你若想留在朝中,就必须拿出比外戚更凶更狠的气势来,他们最怕什么,你就从什么地方着手,回头自然会有人帮你,你只需记得时常回你的小院看看,剩下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再不走的话,我就要派人轰你出门了,请勿自误!”
……
……
张苑本想跟沈溪商量一下谁来担任兵部右侍郎。
但沈溪完全不给他机会,直接下逐客令不说,还说轰他出门,这让张苑实在不能接受。
出了沈家门,张苑还在想:“我现在怎么说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就算你不尊重我,也该尊重皇上赐予我的身份,给点儿面子,让我好下台吧?你这是把我当奴才使唤啊!到底我是皇上的奴才,还是你的奴才?”
“公公,接下来去哪儿?回皇宫吗?”随从过来请示。
张苑没好气道:“回家,咱家累了,先回去歇着。”
随从脸上带着几分回避,赶紧将马车赶过来。
回去的路上,张苑还在那儿抱怨不休:“我这大侄子,一身本事,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利用。让我当坏人,你自己怎么不当?你若想当权臣,这朝中谁能跟你相比?到时候什么谢老头、英国公还不是要在你面前乖乖俯首帖耳?”
很快目的地到了,张苑下得马车,外边气温极低,加上光线暗淡,紧忙进了院子。
院子空荡荡的,钱氏并不在里边。
此地是张苑的临时居所,距离豹房和东华门都不远,方便他平日工作起居以及面圣。他通常都住在这边,有专人烧水做饭,仅此而已。
就算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苑也好像个孤家寡人,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也明白不能把自己的后背露给外人,开始变得小心谨慎。
“公公,客厅里有客人,已经等了您半个多时辰。”一名仆从出来道。
张苑恼火地说:“咱家不在,你们也敢随便让人进来?”
仆从道:“说是公公您让来的,持有公公您的信物,我等不得不信啊;再者公公您不是说过,不能对客人无礼吗?”
张苑简直想打人,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进了屋子。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一人站在那儿,等其转过身时,张苑发现隐约有些面熟,却一时间又想不起是谁。
来人却是本应前往南方公干的熙儿。
在沈溪最初的命令中,熙儿将跟随云柳一起前往江南调查倭寇的情况,但随后沈溪发现一旦二女离开,京城这边就没人主持情报工作了,于是改变主意,让熙儿留在京城,主要负责京畿地区的调查取证,顺带跟张苑接洽。
虽然熙儿做事未必有云柳那么仔细,但到底是沈溪亲手培养出来的,在此投靠沈溪前还接受过东厂的训练,只需听命行事即可。
此时熙儿一袭男装,英气十足,带着一种凌人的气势。
“沈大人让你来的?”张苑谨慎地问道。
熙儿道:“张公公,是谁让在下来,不方便透露,不过这里有公公您需要的东西,乃是张氏一门通番的证据。张公公请看吧。”
说着,熙儿从怀里拿出一个油布包裹,放在桌上。
张苑拿起打开看过,发现里面全都是一些书稿,他本以为是张氏兄弟所写信函,仔细浏览后才发现不是。
“这是什么?”张苑皱眉问道。
熙儿道:“乃是誊录的账册,还有张氏一门出货的清单,时间地点都在上面列好了,张公公只需要对照去抓人拿赃便可。”
张苑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
这就好像按图索骥,连时间和地点都指明了,如果再办不成事的话,那就是自己作死,没人帮得了。
“这倒是不错……你是沈大人的手下吧?”张苑还是想求证答案。
熙儿则态度坚决:“张公公还是不要多问为好,不管是谁,只要能帮到张公公,不是好事么?”
张苑微笑着说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咱家先不问你是谁,若是你敢蓄意欺骗,可别说咱家回头找到你,让你生不如死。”
熙儿则根本无视张苑的威胁,道:“张公公可知道这周围有多少人盯着你?”
听到这话,张苑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等他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时,脸色开始变得阴晴不定。
熙儿又道:“不过张公公无需担心,外边的人全都是保护你的,但若见异思迁,背叛盟友,他们也会成为勾魂使者。这里奉劝张公公一句,做事要慎重,三思而后行啊。”
张苑狞笑道:“沈大人可真会安排人做事,不但派人跟咱家说事,还用上威胁的手段?他不怕咱家……”
他本想放几句狠话,但想到很可能会被面前这人转告沈溪知晓,便有些回避,现在的他根本没有跟沈溪对抗的资本。
熙儿冷冷地打量他一眼,神情间有些不屑,随即行礼:“那在下便告辞了。”
“走好,不送。”
张苑也不想送对他无礼之人出门,看着熙儿往院子里去了。
等人走后,张苑一边对沈溪的行事方式暗自恼恨,一边却仔细查看沈溪提供给他的情报细节。
“这个沈之厚,做事就是跟寻常人不同。”
张苑看过后非常惊奇,“连交货时间和存放地点都标注得清清楚楚,那不是一抓一个准?难道他就不怕我将消息泄露给外戚张氏兄弟知晓?”
“是了,他知道我现在不靠他,没法在朝廷立足,所以他笃定我非跟他合作不可,这小子……永远都是那么老谋深算……”
……
……
熙儿离开张府,出门后发现有人尾随。
对于她这样经验丰富的情报人员来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简单几下便甩开追踪,又换了两处藏身点,又过了半个时辰才赶到第三个地方等候沈溪到来。
快到半夜时,沈溪才从沈家到她所在之地。
熙儿马上将之前见张苑的情况,以及云柳南下后反馈回来的信息向沈溪奏禀,这也是她的职责,策划和组织方面熙儿没有那么高的天分,但在遵命行事上,她的果决和成功率,比云柳都要高,一切便在于她没那么多心思,不会对沈溪的命令进行反思和怀疑。
“……师姐已在最短时间里过了黄河,不过到江南还需时日,不过我们安插在江南的探子已获悉消息,南京守备衙门有人被收买,另外南京四十九卫中,也有人跟倭人暗中勾连,倭寇了解我大明卫所驻屯情况,避实击虚,屡屡上岸掳劫人口,沿海百姓很多被抓出海,离奇的是官府居然不受理这些案子……”
因倭寇猖獗,地方官府相互勾结,一边防止事态扩大,对百姓生死置若罔闻,一边继续隐瞒朝廷,生怕被追责。
但纸终归包不住火,很多事还是为京师知晓,哪怕不是张苑和钱宁将事情捅出来,也不可能继续隐瞒下去。
沈溪道:“张苑怎么说?”
熙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张苑就是她刚见过的“张公公”,连忙道:“张公公似对大人您有所不满,认为大人是在要挟他办事。”
听完熙儿的讲述,沈溪道:“他的性格便是如此,不管让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尽全力,或许只有逼一下,他才能心无旁骛做事。现在涉及身家性命,他自己会掂量清楚。”
熙儿问道:“那大人,若张公公拒不配合,是否需要给他一点教训?”
“这还用得着我来下令?”
沈溪冷声道,“好好盯着,严防他去给某些人通风报信,虽然他现在帮我做事,但他却不是那种俯首帖耳听命行事之人,他野心不小,若他那边有轻举妄动,你甚至可先把他拿下,然后才通知我!”
“是!大人。”
云柳不在京城的情况下,沈溪麾下情报系统中最信任的只有熙儿,所以第一次给予其先斩后奏的权力。
至于马九等人,始终处在明面上,跟熙儿的作用完全不同,云柳和熙儿所做的事基本都是暗地里进行,只要沈溪用得上,杀人放火的事情都可以做出来。
……
……
谢迁这两日查问了一下谋逆案细节,不过因为都是锦衣卫在查,谢迁能探知的情况不多。
杨一清也派人打听,却没什么收获。
“……种种迹象表明,这事应该跟外戚有关。”
长安街小院书房里,杨一清正在作最后陈述,“外戚于西北之战时控制京畿防务,明目张胆抢劫商贾货物,高价兜售牟取暴利,陛下回朝后,未被追究责任,虽然之后有所收敛,但依然从事非法贸易,现在看来,外戚似想利用不义之财图谋不轨。”
谢迁皱眉:“这些话,可有证据?”
杨一清道:“如今连民间都在纷纷议论此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谢迁摇头:“这怎么可能?就算外戚做了什么为非作歹之事,他们也不可能将消息泄露出去,必定是有人暗地里散播不实言论,试图打压外戚的威信,进而对京畿防备做出影响。”
杨一清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不太明白为何谢迁会下这样的结论。
照理说无风不起浪,既然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外戚绝对不可能是干净的。
他却不知,此时的谢迁对沈溪抱有很大的偏见,还有便是因为张太后的缘故,谢迁对张氏一门非常倚重,在皇帝所作所为没有达到预期的情况下,谢迁心中产生了一种能解眼前困局唯有依赖张太后的想法。
如此一来,谢迁便会不自觉站在外戚的立场思虑问题。
谢迁道:“这种事,不得在朝中谈及,若有人造谣,直接法办。谣言止于智者,若事情传扬下去,对朝廷稳定不利!”
……
……
谢迁一边对杨一清做出吩咐,一边却担心事情继续发酵,会让更多人牵扯进去,于是找机会进宫觐见张太后。
对于谢迁来说,张太后的位置实在太重要了,能对皇帝形成制约的只有张太后,或者说现在朱厚照出了什么状况,皇位需要有人继承,只能由张太后来作决定,未来的明君可能就要诞生在张太后的委命或者调教下。
谢迁很清楚大明的继位规则,现在朱厚照不务正业,谢迁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张太后督促皇帝回到正轨。
“……谢阁老,您是说现在民间有人造谣,哀家的两个弟弟跟倭人勾连,想对皇儿不利?”张太后听完谢迁的讲述后,惊讶无比,随之而来的便是气愤。
谢迁脸上带着为难之色:“消息的源头从何而起,不得而知,但现在民间传言有愈演愈烈的迹象。”
张太后一拍桌子:“真是胆大妄为,难道这些传播谣言之人,不知寿宁侯和建昌侯是哀家的亲弟弟么?他们敢如此造谣?若把指使者抓到,定格杀勿论!”
谢迁没说什么,虽然他觉得传播谣言不对,但还没要到杀人的地步,大明可从未有过文字狱。
张太后气愤难平,喋喋不休发泄一通,最后看向谢迁:“谢阁老,你觉得应以何等方式,抓出幕后指使者?”
谢迁道:“太后娘娘,问题是现在陛下正在派人彻查两位国舅……”
“什么?皇儿也知道了?”
张太后更加惊讶了,“这……皇儿是否会听信谣言?那可是他的亲舅舅,就算寿宁侯和建昌侯平时做事没沈卿家那么得体,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次战事,不是他两个舅舅帮他稳定后方?”
谢迁自己也很迷惑,心想:“以前两个国舅在京城胡作非为,难道太后丝毫不知?或者说太后就算知道了,也不觉得如此做有何问题?”
虽然谢迁对于张氏外戚会谋逆造反并不相信,但对张氏兄弟大发战争财却深信不疑,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好怀疑的,毕竟御史言官弹劾外戚的奏本不少,其中有许多真凭实据,但通政司把奏本送入内阁后,基本被谢迁挡了下来。
当然,谢迁抱有的想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就算再愚钝,也不会因为对张氏外戚的倚重,而做一些指鹿为马的事。
张太后道:“谢阁老,您乃首辅大臣,满朝文武都信任您,这件事……您可要为张家做主啊。”
谢迁非常为难,他作为臣子,怎么可能给皇室做主?他来提醒张太后,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想请张太后去督促外戚兄弟,做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谢迁也不是说完全不信张氏一门勾连倭寇谋乱造反,只是现在的局势下,他不能附和这种说法。
谢迁道:“太后,因涉及陛下钦命查案,而老臣又无法面圣,陈述此事利弊……所以老臣暂且无法帮到太后。”
“这……”
张太后脸上满是难色,虽然她高高在上,但要想调遣儿子,还是太过困难。
谢迁倒也没说错,他的确是难以帮到张太后,而非他不愿出力。
不过在张太后听来,谢迁就有点推诿的意思了。
你谢迁再怎么说也是首辅大臣,匡扶君王社稷乃是你的责任,你直接来一句你没办法,就可以把事情揭过?
张太后的确不明白,其实谢迁正因为难以向皇帝进言,才会来找她求助,而她反过来却把事情推到谢迁身上,等于说二人都对朱厚照无能为力,互相希望对方出力。
谢迁道:“眼看就要到年底了,陛下长居豹房不肯回宫,还望太后派人去敦促……年初朝廷事多,加之东南沿海倭寇肆虐,急需陛下坐镇中枢打理朝政,以安万民。”
“唉!”
张太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此事对她来说好像有着难以克服的困难。
张太后迟疑了一下,这才道:“谢阁老,关于陛下派人查寿宁侯和建昌侯之事,哀家会去问东厂主事,这件事你不愿出手相帮,哀家也不强求。但江南沿海受倭寇袭扰,民不聊生,还得劳烦谢阁老去跟陛下说说,及早派人去解决,如此也好稳定人心。”
谢迁眨了眨眼,突然问道:“太后是想让沈之厚出马?”
当日在朱厚照问及平倭之事时,高凤已在皇帝面前表明态度,谢迁可以理解为这是张太后的意思。
“嗯。”
张太后没有含糊其辞,直接点头应承下来。
谢迁有几分疑虑:“太后请见谅,老臣认为,让之厚去并不合适。这孩子在朝为两部尚书,此事已不成体统,若其领兵在外,确实可以让他将心思放到旁处,可一旦奏功又会令其愈发张狂……尤其现在外间传言寿宁侯和建昌侯通倭,若他要在此事上做文章的话……”
“啊!?”
张太后到底有点儿脑子,马上明白谢迁想要表达的意思。
现在天下人都怀疑张氏一门跟倭寇勾连,甚至有谋反倾向,派别人去或许不敢深究,但若是让沈溪这个深受皇帝宠信的大臣去,以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案子很可能会“水落石出”,到时就算是有张太后出面也说不清楚。
张太后生气地道:“莫非沈之厚还能凭空诬陷哀家两个弟弟不成?他得有多大的胆子才敢如此妄为?”
这话说出来,张太后底气十足,对于两个弟弟谋反的事情她无论如何也是不相信的,所以觉得就算回头沈溪要藉此做文章,那也一定是诬陷。
谢迁委婉地道:“太后娘娘还是谨慎选择人选为宜,况且此事非陛下首肯不可,当日陛下召众臣商议应对之策,明确提出不同意以沈之厚领兵前往东南沿海……望太后三思而后行。”
张太后多少有些不高兴。
虽然她平时对谢迁也算倚重,但这不代表她需要违背本心听从谢迁建议,她到底是皇帝的母亲,在想法上还是非常武断的。
“既然谢阁老不同意,这件事哀家会再做思量,不过还是觉得最好让沈之厚去江南平息倭寇,哀家希望朝廷能消停几天,他在京城,老是出状况,很多人都把他的事拿到哀家这里来说,哀家听了很头疼。”张太后边说边摇头。
谢迁即便心里有想法,这会儿也不会忤逆张太后的意思,恭敬行礼道:“是。”
……
……
谢迁见过张太后,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这种失望来自于张太后不肯出手相助,还有就是对他寄予了太多期望,他不想背负这种压力。
“谢阁老。”
谢迁出了內苑,正要往奉天门去,身后一名老太监追了出来,行色匆匆,好像是受人所托,待对方靠近谢迁才发现是司礼监秉笔高凤。
谢迁停下脚步,打量高凤:“高公公这是作何?”
高凤陪笑道:“太后娘娘让咱家陪谢阁老出宫,这边请……”
谢迁点了点头,明白高凤说是张太后令他陪同,倒不如说是专门过来嘱咐几句,有些张太后当面不方便说的话,就由高凤来转告。
二人并肩而行,没走出几步,高凤便问道:“谢阁老,如今朝中事务应该非常繁忙吧?”
“嗯。”
谢迁点了点头,应声道,“年底事情难免多了些,不管家事还是朝事都是如此!”
这话其实并不实诚,靳贵入阁,杨廷和也结束休沐,内阁如今已增至四人,梁储、杨廷和、靳贵三人都属于实干派,没一个是混事的,而谢迁因自己老迈,再加上惦记的事情也多,反而成为那个总喜欢把事交给别人做的人。
高凤道:“那谢阁老应该多注意身体,好好休息。朝堂需要您这样德高望重的元老多撑几年,不能总让年轻人出来出风头,年轻人……不会体谅太后娘娘和陛下的辛苦,冒失的多,而且做事上只会动嘴皮子,办事不牢。”
谢迁想了下,意识到这是张太后的授意,一来是请他多在朝中多坚持几年,二来是在用人上多使用老臣,尽量打压那些年轻的官员。
“嗯。”
对于这样的请求谢迁倒是不反感,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高凤不会把事情说穿,他知道谢迁能理解他的意思,又继续道:“听说兵部沈尚书,现在还在府中休沐?他这是准备年后才回朝当差吧?”
谢迁点头道:“正是如此。他兼领两部尚书,太过荒谬,或许自己也在避讳,等陛下收回成命。”
高凤道:“既然他在京中,闲着也是闲着,为何不利用他的本事去做点儿大事?中原之地哀鸿遍野,听说朝廷安排前宣府巡抚胡琏前去平乱,已经有两三个月了吧?到现在民乱还没平息,这算怎么个说法?江浙一带又开始闹倭寇……唉!若沈之厚领兵,怕是不用半年,这些乱事都可以平息,何至于让朝廷如此担心?”
谢迁不由叹了口气,他听出来,张太后开始对他施压了。
他这边不想做的事,张太后当着他的面,说他不用太过勉强,连国舅被“诬告”一事都可以放到一边。
一转头,张太后又让高凤拿出如此态度来,实在让人无语。
“高公公不必提醒,老夫自有分寸,之前老夫也答应过太后,争取让沈之厚领兵出征,不过终归要陛下首肯才可!”
“那就好。”
高凤笑着说道,“如此咱家也能放心,有谢阁老这样的能臣在,太后娘娘和陛下都能省心不少。”
这种恭维话,谢迁完全不会当真。
他心想:“以前还觉得太后对我很倚重,什么事都会向我求教,却不知皇室中人只是想利用臣子办事,而非真心对待。我做了那么多,主动告知太后情况,结果却要求我自行解决,那我来皇宫见太后的目的又是什么?太后对陛下始终放任自流?”
二人继续往前,高凤开始缄默下来。
一直快到奉天门,临折返前高凤才似有所思道:“那些给太后家族抹黑之人,不必怜悯,维护朝廷的稳定才是当务之急……两位国舅控制京师军权,哪怕现在陛下分出部分军权,但到底砸断骨头连着筋啊……”
谢迁没说什么,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凤,想知道对方说这番话的意图是什么。
高凤往四下看了看,这才凑到谢迁耳边小声道:“以咱家看来,需尽快查明是哪些人无中生有,造谣生事,查到一个下狱一个,这件事非抓紧时间办不可。太后娘娘已把张苑和张永叫来问过话,趁着这个机会,一定要把幕后主使者抓出来!”
谢迁微微有些错愕,立即意识到什么。
“我还以为太后在深宫什么都不知道,感情她早就知道有人说张氏一门的坏话,甚至已经做出应对,而我却懵然不知?”
高凤不知谢迁想法,继续道:“谢阁老,您在朝德高望重,也该排查一下京师官场,是否也有人居心叵测传播谣言,若能查出来的话,不妨告之太后,或者直接上奏到陛下那里,由陛下将其查办。您看……”
谢迁道:“若陛下是幕后指使者呢?”
“这怎么可能?”高凤一脸苦笑,“陛下怎会查自己亲族?两位国舅爷可都是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之人。”
就算此前谢迁对张氏一族没有多大反感,听到这话还是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便在于他明白张家兄弟有多胡作非为,心想:“这两个草包国舅功劳从没见着,苦劳也未必有,倒是斑斑劣迹令人发指,亏太后对她两个弟弟如此包庇,从先皇时便是如此,谁得罪张氏,下场都不好。”
高凤再道:“太后说了,若朝廷不方便出面,可以派人私下调查,让东厂组织抓捕,暗中进行便可……这件事只有少数人知晓,谢阁老切勿将事情泄露出去。”
谢迁眯眼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否意味着,谁诽谤寿宁侯和建昌侯,可以不经过三司衙门,直接由宫里出面拿人?”
高凤有些欣慰,说了半天您老总算听明白了,瞧瞧我这口水喷出去多少?
高凤点头:“正是如此,光靠朝廷法度,已无法将那些居心叵测的奸邪之辈惩治,不如由宫里派人解决,两位国舅还可出面协助……谢阁老只需将朝中谁在胡言乱语通禀上来便可。”
说到这里,高凤好像是完成了任务,行礼道:“该说的说完,咱家也该告退了。谢阁老您慢行。”
……
……
腊月十八,沈溪正在家里看书。
对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总归年前他没有回朝当差的打算。
当天上午,唐寅前来拜访,之前唐寅刚接任保定府庆都县知县,准备赴任,临出发前来跟沈溪辞行。
庆都县就在京城周边,属北直隶地界,对于唐寅来说算不上远行,他来见沈溪,完全是例行感谢,会面时跟沈溪谈及一些过往的事情,唐寅多少还有些感慨。
从一个落魄的举人,突然靠军功直接担任一地知县,还在京师周边,之后很可能会被调回京城任职,这对他来说人生已算圆满。
很多新科进士还在京城等候官缺,而他这个举人已外放知县,算得上是心满意足。
“……这一任便是三年,若不出意外的话,在此期间你基本不可能回江南,倒是三年后,若我还在吏部任上,你参与考核,吾等倒是可以再见……”
大明规矩,三年小考九年大考,这也是为了防止地方官员不务正业,只有过了小考、大考才能留任或获得官职升迁,像沈溪这样第一个九年大考刚到,就已经位列朝中七卿的人绝无仅有。
当然,沈溪的官职提升虽快,却也是经过岁月积淀的,提到考核问题,沈溪不由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他入朝已有九年多。
不过他能得到的,已在这九年间摘取,并不需要靠考功来证明自己,而他现在甚至还掌握别人考核的管辖权,基本算得上是位极人臣。
唐寅笑道:“若能三年知县任满,也算不枉人生。”
对于很多进士来说,能当三年百里侯便已经很不错了,唐寅到底是举人出身,不敢有更高的奢求。
不过沈溪似乎不单纯只是让唐寅出去当几年知县,道:“未来的事,谁说得准?伯虎兄,你到地方后,好好治理,在德、能、功方面取得优异成绩,这样就算我拔擢你,也有足够的理由,若你在地方政绩不佳,那可能在下就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唐寅为自己有升迁机会感觉欣然,但表面上还是作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多年沉浮下来他早已知道收敛,不复桀骜不驯的模样,沈溪如今掌握着天下文武官员的官帽子,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沈溪再道:“若是仆婢不足,在下可以借你些银子,让你置办家业。”
唐寅笑道:“这倒不必,每年总归有俸禄傍身,再者这次西北战事,在下得到的军功赏赐也有不少,总归是能支撑到任地……对了,在下特地准备了一些礼物,都在院中,请沈尚书笑纳。”
唐寅主动前来送礼,沈溪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换作以前一定觉得对方没安好心。
不过现在唐寅有求于他,还是通过他的关系得到军功,进而得到官职,总归需要表示一下心意才过意得去。
沈溪微笑着点头:“既然是唐兄送来的,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不用看沈溪也知道唐寅送来的礼物不会很值钱,大概都是土特产之类,毕竟唐寅现在日子过得很窘迫,正如其所言,剩下的银钱能支持到任所就算不错了,还指望他送出什么厚礼?
二人又闲话一番,慢慢提到字画上。
唐寅道:“在下对于沈尚书诗画方面的造诣,颇为佩服,不知在明日离开前,能否得到您的一幅墨宝?”
沈溪眯眼打量唐寅,心里琢磨,或许自己的书画很值钱。
诗词这东西可能虚无缥缈不好估价,但书画在民间却有市场,虽然沈溪平时没注意这些东西,但因早年时他一度以此维生,也算有一定心得。当官后因心学推广等问题,他才名鹊起,当然也跟他官职提升有关,他的书画价值应该有一个大的飞跃。
官场中,交际跟官职挂钩,以沈溪今日今时的地位,就算他画出来的东西狗屁不通,也会有大批人推崇,甚至拿来作为至宝,更遑论他书画方面的造诣确实不俗,当初还在与唐寅的比拼中获胜。
沈溪笑道:“以唐兄的造诣,还来跟在下求画,实在让人受宠若惊……要不这样吧,唐兄你也拿一幅书画来,作为交换如何?”
“这……怎敢当?”
唐寅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非常高兴,他的书画虽然有名,而且已经有一定市场价值,但跟沈溪的墨宝相比,那就没什么可比性,一切便在于他既没沈溪那么高的官职,又没有那么大的名气,而沈溪却可以通过身份来增长书画价值。
沈溪道:“那明日伯虎兄离开前达成互赠吧……明日在下可能没时间相送,便差遣家人给你送去书画,也请伯虎兄早些将自己的佳作备好,作为交换……以后难以时常见面,可借助书画聊解相思之苦。”
“好,好。”
唐寅当然不会拒绝。
对他来说,沈溪的书画,其实更大程度是给自己找个傍身的东西,到地方上任,不但要有官职,还要有背景。
地方上总会有一些达官显贵,在朝中关系错综复杂,他一个举人出身的知县,在这年头已不多见,说话都不硬气。尤其还是在京师周边的县做官,更需要背景,到了地方只要把沈溪的书画在衙门后堂一挂,以后谁去都要给他面子,不管这些人有多深的背景。
你再有背景,能比得上身为帝师可以说已近乎权倾朝野的吏部天官?甚至这位还兼着兵部尚书的职务!
沈溪笑道:“那便这么说定了,伯虎兄明日几时动身?”
唐寅道:“一早去吏部领文书,然后出发,从崇文门出城。”
沈溪点头:“那我派人提前到崇文门等候,看来不能跟你喝一杯践行酒,今日便以茶代酒,助唐兄你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多谢沈尚书祝福。”
唐寅笑着举起茶杯,好像喝酒一样,等咽进嘴里才发觉茶水很烫,不由直咳嗽。
……
……
唐寅马上就要离开京城。
这对他来说,是人生的一次机遇,跟之前追随沈溪上战场不同,这次的机遇更多是需要他自己去把握,只有在官场上混出个模样来,他才能得到世人的尊重,这也是他最初年少轻狂时的梦想。
却未料,人到中年,才终于实现宏愿,不过这也才刚刚开始。
他入官场可以说是整整延迟了十年,弘治十三年那次科举,若是他一榜中第,也不至于会到今天才有机会当上知县。
当天除了唐寅前来拜访外,还有一人前来拜会,依然是沈溪的老朋友,而且也是因为自己得到的新官缺而来,却非是感谢沈溪为他提供官缺……这次为其提供便利的人是正德皇帝朱厚照。
来人正是沈溪在汀州府长汀县的故友苏通。
苏通也给沈溪送来了礼物,却是份真正的厚礼,苏通的新职务可比之唐寅高多了,让人羡慕不已,直接做上了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一跃成为正六品京官。
苏通到了沈溪书房,上来便见礼,脸上笑容灿烂,显得开心无比。
当然,他这种是纯粹的传奉官,皇帝特意关照下才得来的官职,只是沈溪没到兵部应卯,还不清楚,等苏通跟沈溪一说才知道,原来当天朱厚照突然心血来潮,下旨拔擢,苏通和郑谦都成了兵部主事,好像是特地照顾二人,安排在兵部接受沈溪教导。
苏通笑道:“沈大人,要不是您向陛下引荐,下官绝对不会有这个机会……咳,这自称还真不适应啊。”
沈溪笑了笑,心想:“这下倒好,我身边几个举人,都不用考进士,获得的官职却比新科进士更为优渥,这兵部主事没有二甲前几名是没法当的,你一个举人只把皇帝巴结好,连官职都为进士所仰望。”
沈溪道:“那真是恭喜了,没想到你会到兵部来任职。”
苏通轻叹:“沈大人您该知道,陛下对下官和郑兄很欣赏,时常一起喝酒,这才连连获得升迁。外面我准备了些礼物,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望笑纳。”
跟唐寅的才学相比,苏通和郑谦就属于那种资质相对平庸的类型,在举人当中也属中下,沈溪知道,甚至苏通举人的功名都有可能是靠乡试时贿赂考官所得,不过论到吃喝玩乐,沈溪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与苏通和郑谦相比。
这二人根本就是纨绔公子,每天研究的不是学问,而是怎么吃喝玩乐,这正合皇帝的胃口,于是连连获得晋升机会。
沈溪严肃地道:“苏兄可知道我安排你二人见陛下的用意?”
“啊?”
苏通没想到沈溪会突然这么严肃说话,先是一愣,随即好像明白什么,凑过来小声说道,“沈大人您就直说,在下和郑兄能做到的,定义不容辞。”
沈溪点头道:“既然你们已经知道荣华富贵都是陛下赐予的,而陛下平时跟你们所为,也都是吃喝玩乐的事情,这总归不长久,陛下需要将更多精力放在治国之上,所以你二人……更需时常提点陛下才是。”
就算沈溪不明说,苏通和郑谦也大概明白,沈溪之所以会在他们跟皇帝中间当牵线人,根本不可能是让他二人到皇帝身边混吃混喝的。
沈溪必定有目的,说白了就是迎朱厚照所好,再从侧面旁敲侧击,让皇帝可以回到正轨上。
若是换作别人,肯定不会听从沈溪说的这一套,但苏通和郑谦是沈溪相识于微末的朋友,再加上二人感念沈溪恩情,自然愿意听从沈溪吩咐,这也跟他们对沈溪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和信任有关。
苏通道:“沈大人,您要如何规劝陛下,细节方面应该跟在下和郑兄说清楚,不然的话……有些事不知从何入手。平时陛下所为……从一个皇帝的角度看,或许还好,不过要想让朝廷安宁,怕是远远不够。”
说话间,苏通显得很为难,他很清楚,若是外界对他二人的身份进行评价的话,那必然就是佞臣,总不会将他二人往忠臣和能臣方向引,他二人也明白自己最大的本事就是陪皇帝吃喝玩乐,论到治国能力,他们压根儿就不具备。
沈溪笑了笑道:“其实要规劝君王,更多是要靠潜移默化,这也是为何我没有直接去劝谏陛下的根本原因。除非陛下在某些事上做得的确很过分,否则能用引导的方式,还是不要强硬劝谏,那样只会引起君臣间的矛盾,比如说现在……”
苏通紧忙道:“其实陛下在我们面前时常提及沈大人,陛下希望您早些回朝履职,这朝廷两部衙门都在等着您,除了您外,怕是没人能撑起局面,不过眼下这种情况……在下和郑兄都能理解,沈大人你是在避讳一些事,不过总是躲避也不是办法,应该正面迎接挑战才是。”
沈溪道:“怎么正面迎接挑战?难道跟谢阁老起冲突?”
“呃?在下不是这个意思,总归互相忍让些,现在连谢阁老都已回朝,沈大人又何必那么纠结?回朝后大不了互相保持克制便是。”
苏通说到这里,大概也有点泄露来意,除了感谢沈溪外,也是想充当皇帝的说客,试着让沈溪回朝。
沈溪叹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朝中的清议声太过重要,若什么都不避讳的话,怕是朝中再会出现之前大臣围攻沈府的情况……前一次已引起轩然大波,若再发生一回,恐怕结果比之前更严重。”
“这个……”
苏通只是不入流的说客,具体的道理他很难说清楚,毕竟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其中利害关系,而他不过是旁观者。
“等年后吧。”
沈溪没有直接回绝,神色淡然道,“眼看到了年底,各部事务都已临近尾声,就算吏部还有一些考核方面的事情未做,也在王侍郎上任后很快就会完成,我可以躲几天清闲,等过了年,就算再怎么拖延,也是躲不过。”
有了沈溪这话,苏通回去也算对皇帝有了交待,他笑着点头:“如此自然最好不过。”
此后苏通跟沈溪又闲话了些汀州府往事,此后就没多少话题聊了,他本就不是沈溪的幕僚,又觉得自己在沈溪面前说的一些酒色财气方面的事情不妥,于是在邀请沈溪过府饮宴,留下请柬后便匆忙离开。
苏通明白事理,他根本没能力支撑朝局,因此朝堂上的事情他基本不予理会,他现在的官职完全是靠吃喝玩乐的本事得来,既然明知道会被人嘲笑,那干脆把自己摆在一个很低的位置上,哪怕回头被天下人辱骂,也可以做到充耳不闻。
不过显然沈溪不会让他们背负骂名,既然将他们带到这位置上,就会给他们一种引导,如同他希望苏通和郑谦去引导皇帝一样。
“……老爷,苏公子和郑公子送来的礼物不少,夫人已派人去买宅院,不过年底前暂时没有着落,这么多东西该放在何处啊?”
院子里的礼物,让朱起非常为难。作为沈家管事,朱起做的就是这种协调的工作,他虽在顺天府衙门挂职,但并不去当差,而有着军职的朱鸿需要到五军都督府应卯,很少回来,他就要肩负起里里外外的责任。
沈溪道:“差不多该将番邦所送东西,送去豹房了。你先跟豹房供奉接洽一下,我会派人把东西送过去,这一两天就会完成。还是跟以往一样,多余的东西放到侧院,找油布盖着,受不了冻的东西才放到库房,尽管往高处堆便可。”
“是,老爷。”
朱起匆忙去办事。
……
……
沈溪不打算在家里过夜,简单收拾好心情便出门去了。
他准备去惠娘处,不过临行前总归要跟家里交待好,年底事情多,很可能会有人到府上来拜访。
等抵达惠娘处时,天已经黑了下来。
因为天空下了一点雪,沈溪进门先拍打一下身上,惠娘过来问道:“老爷为何这时候过来?”
紧随惠娘出来的李衿紧忙上前帮沈溪解下外面的大氅,沈溪道:“我几时回来,难道每次都要提前跟你们打招呼吗?最近云侍卫被我派出去办事,京城里能跟你们接触的人不多,所以暂时不会有人再来提前通知了。”
以前沈溪但凡有什么事要告知惠娘,都会让云柳出面。
云柳和熙儿也是除了沈溪自己外,少有知道惠娘和李衿下落的人,但因云柳和熙儿最近比较忙,沈溪也省去派人传话的环节。
李衿道:“老爷派云侍卫去做什么了?最近确实没她的消息。”
“多嘴多舌。”
惠娘没好气地道,“老爷安排自己的手下去办事,用得着跟你说明吗?”
沈溪笑了笑,进入堂屋后坐到茶几前的椅子上,随即丫鬟进来奉茶。
进来侍奉的是随安,自从前一次沈溪明确拒绝东喜献身后,他再也没见过那丫鬟的面。
沈溪没有在随安身上多停留一眼,倒不是说随安姿色不堪入目,而是故意这么做,让惠娘不会觉得他是对随安有什么想法。
随安退下,惠娘在沈溪身边坐下。
沈溪道:“云侍卫去了江南。”
“江南……”
李衿本想追问,但发现惠娘脸色不对时,便乖乖缄口。
惠娘道:“老爷对随安这丫头觉得如何?”
沈溪笑道:“你不是说要留给泓儿当养媳的么?这丫头手脚勤快,善解人意,你会亏待她吗?”
惠娘没好气道:“泓儿才多大?等泓儿长大,随安已不算大姑娘,而是老姑娘了,现在她年岁尚可,跟着老爷有几天享福的日子,有何不好?”
沈溪道:“忘了之前在东喜的安排上,我怎么跟你说的吗?”
惠娘不说话了,她知道沈溪的态度,之前还跟李衿说别在沈溪面前乱说话,但现在明显是她知错不改。
沈溪问道:“东喜呢?这几次来去匆忙,一直没见到她面。”
“那丫头郁郁寡欢,平时倒没什么,只是老爷来的时候,她会故意躲开,做一些脏活累活……那丫头看起来心机重,其实也还好,做事勤快,不然的话妾身也不想将她送给老爷。”惠娘道。
沈溪点了点头:“那就多给她开工钱,等她长大,可以嫁出去,咱们再给她置办好点儿的嫁妆,总归不会亏待她。”
“这倒不必。”
惠娘冷漠地道,“丫头到底是丫头,不能太惯着,哪怕失去飞上枝头的机会,也不能这么躲着老爷,不然成什么了?还有嫁妆……将来是会有,但也只能恰如其分,不会多也不会少。总觉得这丫头处世方面不行,就算老爷拒绝她,也不能这么给脸色……老爷别为她说话,妾身知道您心软。”
沈溪听了惠娘的评价,有些惊讶地问道:“我心软吗?”
等他侧目望向李衿时,见李衿正站在惠娘身后掩口偷笑,显然是觉得惠娘对沈溪的这条评价很好玩。
惠娘没好气地道:“老爷怎不心软?老爷就是太在意这些奴婢的想法,才把他们惯坏了。连妾身也是。”
说话间,惠娘往李衿身上看了一眼,李衿赶紧收敛笑容,不过还是难逃惠娘法眼。
惠娘呼了口气:“衿儿这丫头,不也被老爷惯坏了?还有妾身,老爷平时就是太宠,可能会不守规矩,现在又是东喜……换了一般丫头,只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她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沈溪招呼了一下李衿,让李衿到他身边,然后一把将李衿揽入怀中。
沈溪用手轻抚李衿的面颊,李衿顿时面色羞红,好像承受不了沈溪这种阵仗。
沈溪笑道:“宠着点好,能让你们觉得有盼头,生活才有滋有味,难道我天天对你们横眉冷对,你们就觉得好了?再者衿儿这丫头平时听话,又能做事,还有惠娘你,你们这么能干,我不宠着的话,那就太过暴殄天物了。”
“老爷就会用这张嘴甜哄人开心。”
惠娘无奈地道,“但越是这样,越是会有丫头不守本份,已经有个东喜了,下一步真不知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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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娘总会有很多抱怨,她是那种永远都不服输的女人,当然这也跟她现在的生活比较平淡无奇有关。
一个心好似野马的女人,在马厩里待久了,总会有一套自己的反抗方式,不过可惜就算她抱怨再多,还是没法逃出囚笼,因为不是沈溪将她囚禁起来,而是她自己把自己的心关起来了。
李衿问道:“姐姐,现在时候不早,是否该准备几个酒菜,好好招待老爷?”
惠娘道:“他不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溪笑道:“人总会有所改变,左右闲着无事,我为何就不能喝酒高兴一下?今天就准备一些酒,让我可以尽兴而回……”
沈溪说完这话,不但惠娘微微蹙眉,连李衿也皱起了眉头,好像沈溪说的事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当然二女在意的重点不同,李衿立即发问:“老爷晚上还要走么?”
惠娘却好像很了解沈溪,道:“既然老爷说了在这里喝酒,自然不会走……后院有几坛好酒,乃是之前我们从大同带回来的杏花村佳酿,据说有几十年历史了,给老爷拿来……衿儿,你去帮老爷煮酒。”
李衿不想去,但她明白,惠娘这是有话要跟沈溪说,特意将她支开,她只能螓首微颔出了房门。
李衿离去,屋子里光线有些昏暗,沈溪已在考虑叫丫鬟来点燃烛火。
不过惠娘却站起身来,走到沈溪面前,在他左手边的椅子上坐下,道:“老爷是不准备兑现之前的承诺吗?泓儿一天天长大,若再不让他进沈家门,以后他就会记事,对未来学习和生活造成极大影响。”
沈溪没料到惠娘会在此时跟他说沈泓的事情,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惠娘跟他在一起的机会不多,眼看就要过年,很可能年前年后一段时间不会见面,惠娘此时不提,或许要等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后。
沈溪道:“你这个做母亲的,非要忍受骨肉分离之苦,才会心安理得?”
“一切都是值得的。”
惠娘坚决地道,“只要泓儿有好日子过,一切都好。这两天泓儿感染了风寒,咳嗽不止,妾身让人到街面上的药房开了点草药,效果似乎不怎么样。”
“妾身想让泓儿早些进沈家门,如此自会有御医和杏林国手为他诊病,以后生长在一个安逸富足的环境中,启蒙读书这些都不会有问题,还有个很好的前程……我这个当娘的本来就不称职,若在这件事上都无法为他做主,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沈溪苦笑道:“这跟你的良心何干,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你何曾听过我的意见?”
惠娘不说话,腮帮子鼓得紧紧的,好像故意跟沈溪作对,这也是她平时倔强劲儿发作后一贯的做法。
沈溪心中叹息,“本以为多拖延几日,等孩子再大些,她会改变想法,怎知她的态度依然如此坚决?也是,她本就是个任性的女人,只要心底认为是对的,不管是否真的为别人好,总是执意为之……女人的倔强大概是最不容易扳过来的吧。”
沈溪点头:“那好,明天一早离开时,我会带他回府。”
“今晚便回去吧。”
惠娘表情有些凝重,“今晚妾身跟衿儿好好伺候老爷,但老爷不要在这里留宿,让泓儿早些回归沈家,妾身想让泓儿尽快忘记现在的一切……”
沈溪实在不想这么做:“他现在已开始懂事了,短时间内哪里说忘记就能忘记……你真忍心他那么小就失去母爱?”
在沈溪看来,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已经开始记事,很难说会彻底忘记过往,就算要带他回沈府,也得先给他一个转圜的时间和空间,比如说先到一个相对陌生的地方住上半年,跟新的丫鬟婆子相处一段时间,让孩子对于惠娘和李衿的记忆降到最低点,然后再回沈府,融入一个全新的环境。
惠娘断然摇头,用坚持的目光望着沈溪:“难道老爷怕泓儿的身份败露?老爷不是说过,将来有机会接我们姐妹回沈家么?连个孩子都保护不好,妾身和妹妹该如何相信老爷的承诺?”
沈溪发现,惠娘呛人的时候永远那么言辞犀利,简直有一种让人发狂的冲动。
家里的女人就算是林黛,也不会用这种恶劣的态度跟他说话,而惠娘明知道这对自己和他人都是一种巨大的伤害,却乐此不疲。
沈溪道:“那好,今晚我就带泓儿回沈家,他将以义子的身份出现,我对外宣称,乃故人之子,若他提及什么母亲和姨娘,我便说他的家人遭遇地方盗乱而死,他母亲临去前特差忠仆送到我身边,所以……泓儿将来也会以这样的记忆追溯自己的出身,在他拥有功名前,不会再见你……我最后再说一次,你一定要先想好,否则后悔都来不及了!”
惠娘银牙紧咬,坚定地说道:“只要为了孩子好,我什么都可以。”
……
……
一件本来已定下,但被沈溪刻意拖延的事情,到最后却不得不履约完成,而且还是以沈溪最不想的方式。
惠娘进沈家最大的障碍并不在谢韵儿或者林黛身上,其实是在于周氏以及惠娘内心的那道坎。
惠娘要以沈溪小妾的身份进沈家,矛盾的焦点在惠娘的女儿陆曦儿身上;同时,周氏乃惠娘义结金兰的姐妹,对于礼教森严的大明而言,这种辈分上的混乱会给沈溪带来巨大麻烦,除非沈溪权倾朝野,已不必在乎任何非议,同时还得惠娘自身放下心结,否则将注定是个死局……
至于沈泓的前途和命运,沈溪已无话可说,但总觉得惠娘是变着方折磨她自己。
沈溪坐在餐桌前,心里在想:“这是先折腾我这个丈夫,然后开始折腾儿子……当惠娘的亲人,可真够累的。”
但无可否认,有一点连沈溪自己都要承认,那就是惠娘为了沈泓已做到一个母亲能做的极限。
以惠娘过往的经历,自然明白身份的重要性。
惠娘说到底只是个丫鬟出身,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低人一等,能进入沈家,哪怕只是以沈溪义子的身份,将来也可以堂堂正正做人,而留在惠娘身边,则永远要担负私生子的恶名。
惠娘的伟大,在于她总是把这时代的封建思想展现得淋漓尽致,一个时代女性的局限性和悲剧,几乎在她身上完美地体现出来。
本来说要好好吃一顿家宴,但因沈泓要走,院子里充满了悲伤。
惠娘和李衿都把心思放在沈泓身上,呵护备至并做出一些交待。
沈泓此时还在病中,小脸煞白,他那可怜的目光中根本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知道这个叫做“娘”的女人对自己很好,随即自己又要离开,重新过那种被婆子和丫鬟照顾的生活。
对于沈泓的成长经历而言,这似乎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惠娘待在沈泓身边的时间还是太少。
“……姐姐,泓儿就这么走了?将来,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他啊?”李衿已是满脸泪水,声音哽咽,却依然不断追问。
沈溪道:“你们想见到,终归还是能见的,不过只能以别的方式见,我不会透露你们的身份。”
李衿连连摇头,并不想接受这个现实。
沈溪叹道:“算了,你们还是别吃饭了……去为泓儿收拾一下,稍后我就带孩子离开,你们好好珍惜跟泓儿最后相处的时间。”
惠娘望着沈溪,似乎感谢丈夫给了她和儿子最后道别的机会,这将会是她以母亲身份跟沈泓相处仅剩的时间。
惠娘跟李衿一起带着孩子进房间去了,沈溪没有跟过去,不过他知道,这会儿惠娘是天底下最难过的人。
面对眼前满满一桌酒菜,沈溪突然间觉得没了味道,心中开始为沈泓在沈家的未来担忧起来。
无论如何,沈泓都不能以他儿子的身份出现,或者他可以说这是自己在外的私生子,但沈泓的长相跟惠娘有五六分相似,一旦他这么说了,家里人必然会产生某种联想,而他并不想让沈家因为沈泓的到来而失去原本的和谐。
这是个困难的选择,让沈泓以义子的身份进沈家,算是无奈之下的选择,沈溪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
快到二更天,惠娘才带着儿子从房间出来,此时沈泓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小家伙偶尔还会咳嗽,显然风寒尚未痊愈。
小家伙没有哭闹,以他的年岁,很多事情无法理解。
“我要带他走了。”
沈溪道,“明日我会再来。”
“嗯。”
惠娘重重地点了点头,虽然她没有哭泣落泪,但沈溪知道,接下来几天惠娘注定是睡不着了。
对于惠娘来说,最大的希望并不在沈溪身上,她跟沈溪的关系也就止于此,她不对自己的未来抱有更多的期望。
她把所有希望都倾注在了儿子身上,这也是她愿意作出牺牲的根本原因。
沈溪道:“如果你后悔了,随时可以跟我说,未来几年间我随时可以带他回来,让他跟你团聚。”
惠娘摇头苦笑:“既然决定送他走,我就不会后悔,他将来有了出息,甚至可以不用知道我这个母亲的存在。”
“这又是何苦呢?”
沈溪叹了口气,望了旁边已哭成泪人儿的李衿一眼,随后拉了沈泓一把,道:“走了。”
小家伙抬头看着沈溪,有些好奇这个被称为“爹”的男人要带他去哪儿。
“带你去个好地方,有好吃的,好玩的,有哥哥姐姐,过几天就送你回来。”沈溪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瓜,微笑着说道。
孩子的想法没那么复杂,有人带他出去玩,他还是很乐意的。
不过问题是现在是大晚上,外边黑漆漆的,孩子的胆子毕竟没那么大,他还是更愿意留在亲近的人面前,所以脚步一动都不动,眼巴巴地看着惠娘和李衿。
“泓儿好像倦了,想要休息。”
李衿对于沈泓的习性非常了解,想给惠娘一晚考虑时间,她的这一句,是在提醒惠娘,让她留一点最后的念想,让沈泓再在小院住一宿。
惠娘道:“到了新住处再睡吧,跟着他亲爹走,自然有人疼他。”
沈溪往四下看了看,除了惠娘和李衿外,没有任何人过来,却是惠娘下令丫鬟和老妈子都不得出来相送。
沈泓虽然是私生子,但他平时所得到的照顾还是非常优裕的,就算沈溪的长子沈平也未必能得到他一样的待遇,便在于惠娘用一种非常溺爱的方式宠着孩子,给予孩子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在这里沈泓更像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不需要为任何事发愁。
李衿强忍伤痛,转过身去,不想让孩子看到她满脸的泪水。
沈溪点头:“长痛不如短痛,让你们继续作别,只会为难你们,我先带泓儿回沈家,本来也没多远……泓儿,要跟我走吗?”
“我要娘,还有小姨。”
沈泓的回答干脆而直接,虽然他还不懂事,但心里却知道谁疼惜他,惠娘到底是个称职的母亲。
惠娘蹲下来,摸着沈泓的小脸:“傻孩子,跟着爹走,以后可以过更好的日子,爹会给你找先生,让你读书,可以考取状元……你爹就是状元出身,你之前不是说自己想当状元吗?跟着爹,你就可以当状元了。”
沈溪明白,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惠娘说什么好,孩子就向往什么,连沈泓的梦想近乎都是惠娘强加的,稚童懂什么科举那一套?
沈泓道:“我要娘,不要状元。”
“再这么说,我可要打你了。”惠娘板起脸来。
“哇!”
孩子本来就没经历过风浪,平时在家里就跟小祖宗一样的存在,突然被惠娘凶,不由哇的一声哭出来。
李衿抹了把泪水,过来安慰:“好了,泓儿,跟你爹去,回头小姨给你准备糖……你不是最喜欢吃麻糖吗?小姨给你熬……”
即便李衿说什么,也是无用,沈泓哭得更大声了。
沈溪一狠心:“既如此,我先带孩子走了。”
说完,沈溪不想跟惠娘和李衿多说什么,转身便牵着沈泓准备离开,但沈泓却死死地拉着李衿的衣袖不肯松手。
沈溪眼睛有些湿润,硬着心肠将儿子从地上抱了起来,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涌现一种陌生感……这是自己最疼爱女人生下的儿子,却从小就没得到自己太多的关爱,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有些厚彼薄此。
“等等。”
沈溪将走之际,惠娘突然叫了一声。
沈溪望着惠娘,只见惠娘走到他身边,将沈泓重新抱入怀里,李衿期待地问道:“姐姐不让泓儿走了吗?”
惠娘哭着道:“泓儿是我的孩子,今日别过,可能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记得我这个娘……我想最后一次,以娘的身份,给他洗一次脚。”
“洗脚?”
李衿不明白,为何惠娘要在沈泓临走时为他洗脚,只有沈溪才明白惠娘的心思。
在惠娘心目中,女人给一个人洗脚,那是一种非常神圣的仪式,代表着深厚的情感,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又或者是一种感激之情,她只会对自己最有情感牵绊之人纡尊降贵。
沈溪不由回想起当年长汀县时,惠娘也是用如此方式感恩,为他洗脚。他没料到十几年后的今天,二人会以夫妻的身份相处,更不曾料到惠娘会为他们的孩子洗脚,最后一次以母亲的身份来做这一切。
沈溪道:“由着你姐姐吧,让丫头准备热水。”
沈泓问道:“娘,我不走了,是吗?洗完脚,我要上床睡了……我好困啊……”说到这里,小家伙捂嘴打了个呵欠。
惠娘这会儿只知道哭,已然泣不成声。
就算别人跟她说什么,她也完全听不进去,心中只剩下尽一个做娘的最后一次义务的念头,为儿子洗脚,好像这是她人生中最神圣的使命,完成这个,她就可以放心把儿子交给别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期待着儿子未来的成就。
沈溪站在客厅,望着房间内惠娘跪在地上,认真地为沈泓洗脚,泪水从眼角喷涌而出。
男儿有泪不轻弹!
沈溪只能转身去看向门口的方向,以便尽快让心绪平复下来。他知道,就算自己再不理解惠娘,恨惠娘的固执,他也要承认,惠娘的确是个伟大的女人。
“宁可让自己受苦,也要让儿子得到阳光下的身份,这么大的牺牲,换了谁能做到?”
……
……
沈溪带沈泓走的时候,惠娘没有出来相送。
这种作别,对于惠娘来说已没有意义,她不想再去眼巴巴望着儿子和丈夫远去的背影,那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尽管丈夫会回来,尽管她未来可能还会有孩子,但这些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她的心好像再一次封闭了。
沈溪带着沈泓出了胡同口,很快有大队随从过来保护。
过了一条街,有马车在街口的棚子里停着,等沈溪抱着沈泓上车时,小家伙已经睡着了。
沈泓的年岁实在太小了,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在吃过晚饭喝过汤药,甚至连脚都洗过后,已经到了他睡觉时间,按照长久以来形成的作息习惯,无论此时母亲和姨娘有多难过,他都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沈溪坐在马车车厢里,小心翼翼地抱着沈泓,尽量靠近胸前,如此可以让儿子更温暖一些,他也在想惠娘那张让他割舍不下的俏脸,那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回忆。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马车停在沈家正门。
听到车夫叫“老爷”,沈溪脑子才恢复清明,抱着沈泓从马车上下来。
朱起带着人出来迎接,此时车后带着人护驾的朱鸿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爷?”
当朱起看到沈溪怀中抱着个孩子,略微惊讶一下,随即让开路。
沈溪吩咐道:“去叫丫鬟婆子收拾一间厢房出来,今天我不回内院。”
“是,老爷。”朱起紧忙去安排。
沈家迅速忙碌起来,本来谁都以为沈溪晚上不会回来了,谁知道不但回来还带了一个孩子,至于这孩子是谁的没人敢问,沈溪的话在沈家就是圣旨,沈溪不想进内院,因为内院实在安排不下一个房间。
他带着沈泓到了厢房,随即有丫鬟过来收拾,连沈府内宅总管小玉都被惊动,小玉亲自带着丫鬟将房间收拾好,而沈溪已将沈泓放在榻上,用厚实的绒被盖着,到此时沈泓一直都睡得很香,没醒过来。
小玉请示:“老爷。”
沈溪道:“请个大夫,给他诊病。”
小玉看了看小孩子的衣衫,大致判断出,应该不是沈溪从街上捡来的,因为孩子的穿着太过整齐,面料和饰物都很考究,一看就非富即贵。
小玉出去请大夫时,沈溪已将沈泓的外衣脱下来,让小家伙在被窝里可以睡得更舒服。
这会儿房间里因生了火盆温暖起来,小家伙还在睡梦中,却咳嗽两声,随即翻过身继续睡。
沈溪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轻声道:“看来不怎么怕生,在陌生的地方也能睡着。”
沈溪没有进内院的打算,就这么陪着沈泓,旁边丫鬟一直等候吩咐,过了许久,小玉带着大夫进来,也就沈家这种门第了,别人在这个时候根本请不动大夫出诊。
但其实平时沈家也不用请大夫,到底以前是做药铺买卖的,谢韵儿名医出身,小玉也通晓一些医理,连周氏都可以当个半吊子大夫,沈溪在这方面也有一定经验。
“哪位少爷要看病?”
大夫来了,以为是尚书府少爷、千金生病的大买卖,等进府后才发现,这里并不是沈家内宅,只是厢房院子。
小玉道:“老爷,大夫请来了。”
沈溪看着大夫,年约四五十岁,模样有些陌生,这名大夫有多少水平他不知,既然小玉请来,想必在杏林中地位不低。
沈溪道:“在这里。”
那大夫走了过来,往榻上看了看,一个小家伙正躺在那儿睡觉,居然侧着身子,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屑一顾一般。
大夫并不知沈溪的身份,医者父母心,他眼里现在只有病人。
他迅速坐了下来,开始为沈泓诊脉。
而后经过望闻问切,这才回头:“是风寒。”
沈溪道:“我也知道是风寒,但因何而起?你是否有对症的方子?”
小玉望着沈溪,觉得很奇怪,这是沈溪应该做的事情吗?既然沈溪自己都能诊病,为何还要请大夫前来诊治?
大夫可不知眼前这位“老爷”是沈家那位赫赫有名的家主,一板一眼道:“这风寒,自是体内寒气积累过多引发,一冷一热冲击经脉……”
沈溪听到这话有些恼火,并不是因为这大夫无能,也不是他讳疾忌医,而因为他不喜欢听这种莫名其妙的讲述。
沈溪一摆手:“多谢大夫诊断……小玉,去请夫人出来。”
“啊?这位老爷,我说的都是实话,您别不爱听啊。”
大夫有些不满,怎么这位沈家老爷如此蛮横不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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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溪并不想理会一个迂腐大夫的忠告,直接让下人拿来诊金,将大夫打发走。
这会儿沈溪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妻子谢韵儿,因为他在医术上的本事,别人说他有能力或者怎样,都只流于表面,甚至连谢韵儿也佩服他的医术,但其实沈溪却知道自己的医术不过是半吊子,以前治病就从不靠望闻问切的本事,更多是前世的人生经验。
现在要给沈泓治病,必须要劳驾“科班出身”的谢韵儿,到底谢韵儿自幼学习医术,跟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和尚有极大不同。
小玉进内院请谢韵儿。
谢韵儿即便已睡下,听到沈溪召唤,也紧忙穿好衣服到了厢房。
谢韵儿过来前,小玉便跟她大致说明了情况,说是沈溪从外带了个稚子回来,却没说明身份,好像是染了病,请了大夫来诊断,却不得沈溪信任,所以才会劳动她的大驾。
“老爷。”
谢韵儿到厢房时,只见沈溪坐在榻边看着床榻上的孩子,脸上神色极为关切,让谢韵儿心里多少有些异样。
沈溪听到谢韵儿招呼的声音,侧目看向她,没有站起来,等谢韵儿从丫鬟手中接过药箱自行走到榻边,才略微挪动了下位置。
谢韵儿不会主动问一些无关病情的东西,比如说孩子的来历等,恪守妇道,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从孩子急促的呼吸看,应该是风寒。”
谢韵儿说了一句,而后用手摸了下沈泓的额头,再跟自己对比一下,道,“还在发烧,不过不是高烧,不需要冷敷。小玉,拿针过来。”
小玉点头,赶紧从药箱里将谢韵儿的针拿出来,谢韵儿从里面选了根很小的银针,扎在孩子的手背上,孩子一点都没感觉到疼痛。
随即谢韵儿将孩子翻过身,开始把脉,闭上眼感受了一会儿,这才睁开眼对沈溪道:“他的病没什么大碍,调理时注意些即可,多喝热水。”
沈溪点了点头,随即又问:“他有没有别的病症?”
谢韵儿仔细看了一下孩子的脸,当看到有几分熟悉时,神色稍微一怔,随即便恢复正常。
沈溪最怕的是谢韵儿从沈泓脸上看到惠娘的影子。
沈泓跟惠娘长得实在太像了,由于遗传了父母的好基因,模样俊俏。
好在沈泓自小养尊处优,身上不会呈现惠娘那种经历风霜的忧郁气质,多看上几眼又觉得不太像了。
谢韵儿道:“若老爷担心他还有什么别的病症,只能慢慢观察,风寒其实很容易跟一些特殊热症混淆在一起,加大了对病情的诊治难度。不过,以孩子羸弱的体质,一年总会经历一两次风寒,对抵御其他病情有帮助作用……老爷不必过于担心。”
沈溪点了点头,“如果病情不是很严重,可以等明日一早再为他诊治……好了,别打扰他休息,咱们到隔壁说话。”
沈溪说完,站起身往外走。
谢韵儿紧忙收拾好药箱,又瞥了熟睡的孩子一眼,跟在沈溪身后出来,小玉等人也出了房间,只留下两个小丫鬟在里面照看。
到了隔壁花厅,沈溪坐下来,丫鬟很快便将茶水奉上。
沈溪呷了一口,心里浮现的仍旧是惠娘的影子,他对惠娘这个做母亲的决绝感到很不痛快,非要让沈泓小小年纪便离开母亲的庇护,到沈家这样一个相对陌生的地方,有父母也不能相认。
谢韵儿坐下来,正要说及沈泓病情,沈溪突然问了一句:“不想知道他是谁么?”
谢韵儿仔细思索了一下,先摇摇头,继而又点点头,显然是不想隐瞒丈夫,她对此的确有极大的好奇心,想知道这孩子是什么来历。
“故人之子。”
沈溪按照此前做出的设定进行介绍,“家族遇盗匪,阖家遭难,他父母临终前托付仆人送到我身边,但此前我出征在外,那忠仆行囊羞涩,实在等不了我归来,便把孩子送人收养。我从偶然的渠道听闻此事,便将孩子接到身边,想认他为义子。”
谢韵儿会意道:“原来这孩子的身世如此可怜。”
沈溪当然知道用谎话骗谢韵儿也那么容易,首先沈泓身上的衣服都是非常精致的料子,剪裁得体,沈泓也不像在外流落很久的模样,更像是个富家大少爷,从一个深宅大院接到另一个深宅大院内。
但有些事,沈溪不能说太多,谎话多了就会有破绽,哪怕现在他说的有些不合逻辑,但至少对沈泓的出身有了解释。
沈溪道:“他的本姓不必说,以后跟着我姓沈便可,我已给他赐名单字“泓”,寓意他日后做人如泓净之水。以后他就是平儿的弟弟,跟平儿一起读书。”
谢韵儿问道:“这孩子开蒙了吗?”
沈溪摇摇头:“尚不知晓,不过以他的年岁,想来不太可能会开蒙,大概认识几个字,最多也就如此,让平儿好好对待这个弟弟,他身世坎坷,若在沈家得不到栖身地,那他再无寸瓦遮头……这里是他最后的避风港。”
谢韵儿脸上露出略微的伤感,大概为沈溪所说,对沈泓的身世感觉可怜。
此时沈溪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好像在感怀什么。
谢韵儿侧头望向沈溪,不太理解沈溪为什么会有如此悲伤的表情,似乎是心中郁结溢于言表。
因为沈溪不说话,谢韵儿也不想打扰打破这份沉默,开始琢磨起丈夫的态度来。之前所言像是让她跟内院的女人解释沈泓的来历,这些事沈溪以后不会再提。
又过了好一会儿,沈溪才道:“明日可到官府报籍,若这孩子的学业跟平儿差别很大,可另行请一个先生回来教导。”
“嗯。”
谢韵儿点点头,对于家里突然多个小少爷,并未觉得如何,至少后宅会变得热闹一些,只是对于沈泓的身世,她心里多了几分遐想,不过有些事却推敲不得,否则脑子只会越来越糊涂。
正如之前一直没想明白的一些事那样,谢韵儿不是那种心机深沉的女人,既然想不通也就索性放下了。
沈溪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你回去歇着,我还想去陪泓儿一会儿,这孩子太招人痛惜了,看到他总觉得看到自己年少时。以他的凄苦身世,有个安身之所,将来能有出息,大概算是我对故人的一个交待吧。”
谢韵儿下意识地问道:“孩子是哪里人?”
沈溪一怔,随即意识到一个问题,若是沈泓的口音被人察觉出问题,依然难免会让家里人产生猜想。
惠娘毕竟是赣省人,又长期在闽地生活,口音特殊,不过好在李衿是京城人,再加上平时照顾沈泓起居的丫鬟婆子基本都是北方人,近来惠娘的口音也在往官话发展,沈泓的口音更接近京师口音。
沈溪道:“他的父亲是闽省人,算是我们的同乡,不过几年前阖家迁徙到京师,落户大名府,算是北直隶人氏吧。”
谢韵儿点了点头:“明白了,明日便让朱老爹去官府报籍。”
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家里突然多出个人,要上籍很难,因为官府要追查这孩子的来历,很可能涉及非法拐卖和罪犯后人,需要彻查。但沈家要报个籍,非常容易,只需将人的情况跟官府一说,绝对不会有人敢说三道四。
沈溪有些疲倦,心里充斥着的满是伤感,他怎么也没想到惠娘会如此“绝情”,本只是到惠娘处享受一晚,却让他体会到人世间最悲哀的骨肉分离。
虽然对他这个当父亲的来说,将沈泓留在身边或许更好,自己能以更为直接的方式教导,但对于惠娘和沈泓来说,这件事怎么看怎么不公平,孩子自小不能认父母,而惠娘将来等于没有这个儿子……
沈溪不再往下胡思乱想,准备找个安静的地方理清头绪,于是决定前往书房。临出门时,他对谢韵儿道:“早些歇着吧,家里需要你,千万别累坏了。”
……
……
沈家多出个少爷,而且直接就是二少爷,不需要任何流程,沈溪跟谢韵儿一说,谢韵儿再跟府中人一说,规矩便定下来了。
家里人多少觉得有些异样,沈家突然多出个主子,哪怕只是沈溪的义子,将来也有一定的继承权,对于后院平时无所事事的女人来说,她们自然也会考虑到这个孩子的到来会对自己产生多大影响。
不过当她们看到沈泓本人,发现这孩子怯生生地玩弄着衣角,显得异常乖巧,眨巴着的大眼睛里透露出一股灵性,便不再考虑利益得失问题,只想好好逗弄一下孩子,跟他亲近一些,以便迅速融入这个大家庭。
“你几岁?”
“男孩还是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这些好吃吗?”……
沈泓虽然怕生,但被一群人围着,也就没那么胆怯,尤其是在被沈亦儿逗弄两下后,小脸上甚至有了笑容。
不过沈泓始终还在病中,精气神不是很足,没一会儿就焉了。旁边四岁多的沈婷连忙给哥哥挪了一张凳子过来,沈泓坐上去,手里拿着东西,嘴里也塞着东西,好奇地打量周围一屋子的人。
沈亦儿笑嘻嘻地道:“嫂子,哪里来的小东西?以后就在咱家住下了吗?不会刚生下来就这么大吧?”
谢恒奴眯眼道:“这孩子好像不怎么会说话……”
谢韵儿没好气道:“刚来新地方,又这么多人围着,当然会担惊受怕,等他不认生就好了。他叫沈泓,是老爷刚收的义子,以后就是这府里的少爷,平儿的弟弟,明白了吗?”
沈家添丁了。
虽然只是沈溪收义子,但对于沈家上下来说,还是很热闹的事情。
到底在谢韵儿后沈家一直没有男丁,沈泓又是以义子身份进到沈家,加上沈溪为其编造的凄苦的身世,让沈家上下开始为之忙碌,家中平添了几分活力。
周氏听说这个消息也专程跑过来看看,她想让孩子叫她祖母,虽然只是个干祖母,也是很有光彩的事情。
这天晚上,沈溪正好不在,只有内宅一帮女人招呼沈泓。
到了晚上,沈泓怕生得厉害,他只得无助地抓住沈亦儿的衣袖。
整个沈家上下,他最喜欢的就是第一个把他逗乐的沈亦儿,似乎认准了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姐姐……但论辈分,沈亦儿却是他的姑姑。
“这小家伙,好像有些害怕。过来,阿嬷给你吃好东西。”周氏坐在那儿,就像一尊佛像,朝沈泓招手。
沈泓却摇摇头,似乎有些怕周氏。
主要是周氏长得尖嘴猴腮,看起来不怎么良善,小孩子的第一印象很重要,总觉得这个老婆婆要害自己,就像童话故事里专门骗人的狼外婆。
周氏有些不高兴,但她也没到对一个刚认识的孩子下狠手的地步,就算想打骂,也觉得底气不足,这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
周氏道:“这娃儿,倒是像憨娃儿小时候,不过憨娃儿那时候可机灵多了,天天笑嘻嘻的,这个就是木板脸,好像谁欠他一样。”
“娘,哪有这么说孩子的?”
谢韵儿笑着纠正。
周氏摇头叹息道:“管教孩子是你有经验还是我有经验?我已经带三个了,你才一个,看看你家相公,被我带的多好?那会儿你不觉得憨娃儿很讨人喜欢吗?以前总想打他,但后来被他那张厚脸皮对着你一笑,真下不去手了。”
沈泓瞪大眼,有些好奇眼前这个老女人在说谁,说的事情倒是他很感兴趣的。
林黛突然冒出一句:“我怎么看他长得那么像孙姨呢?”
一句话就让整个沈家内宅的女人全都沉默下来。
在沈家惠娘可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自从“过世”后这几年基本没人提及,那是沈家上下的一段伤心往事。
连平时话多的周氏都沉默了,她仔细端详沈泓,似乎想从沈泓身上找到曾经好姐妹的影子。
沈亦儿笑呵呵地问道:“娘,谁是孙姨啊,我认识吗?”
周氏骂道:“小屁丫头,说什么呢?孙姨也是你随便提的吗?当初她对你多好,你都忘了?”
沈亦儿挨骂,有些愣神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不太明白为何“孙姨”不能提。惠娘在世时她年岁太小,大概就跟沈泓这么大,早不记得孙姨是谁,更别说来历和模样,以及对自己的好。
谢韵儿道:“亦儿,别乱说话,孙姨是你曦儿姐姐的娘亲,已经故去很多年了。”
“哦。”
沈亦儿这才明白过来,点头道,“原来就是你们以前老说的惠娘啊。”
周氏当即起身,到处找扫把打女儿。
沈亦儿拔腿就跑到门边上,在被打这件事上,她早就锻炼出来了,从小形成的应激反应,要说沈溪对付周氏打骂的绝招是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和会哄人的小嘴,沈亦儿的应对方式便是脚底抹油大法。
追不上我就打不着,气死你!
家里住不了,我就去哥哥嫂子那里住几天,总归小姑奶奶我狡兔三窟。
周氏骂道:“你个死丫头,连你孙姨的名讳都敢随便乱说,真是皮痒了。”
沈亦儿吐吐舌头,她已做好准备,一旦周氏追过来,她肯定开门逃走,不过这会谢韵儿已经出来为她化解危机。
谢韵儿道:“娘,亦儿长大了,不能总是对她打骂,再过几年她可就嫁出去了。”
周氏黑着脸道:“这孩子不管教不行,要她是个男娃子也好啊,说不一定我们家可以多一个状元,可惜就是女娃子……唉!”
周氏一直对自己只有两个儿子感到遗憾,因为谁都知道沈亦儿聪明伶俐,都说若是沈亦儿是男孩子一定会跟她兄长一样,成就惊人。
本来周氏还不肯相信这番话,但说的人多了,周氏自己都相信了,自己这闺女错生了女儿身。
周氏回过头又看向沈泓。
这会儿沈泓却跑到沈亦儿身后,继续抓着沈亦儿的衣襟,抬头看着眼前的大姐姐,好像要得到她的庇护。
“别说,这娃子还真有几分妹妹的影子。”
周氏突然没来由说了一句,随即赶紧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呸呸,瞧我这张臭嘴,事情都过去多少年了?回头该去给妹妹的坟头拜拜,不过别说……若是她投胎转世的话,或许就是这年岁……”
这话说完,后堂非常安静,这次沈亦儿学聪明不说话了。
谢韵儿也在看沈泓,突然明白一件事,知道为什么沈溪会对眼前这孩子如此重视,昨晚的表情又为什么那么伤感。
或许只是因为这孩子身上带着几分惠娘的影子,而沈溪对这孩子的好,可以理解为沈溪怀念惠娘,把这个孩子当作是对惠娘的一种寄托。
周氏打破静默,问道:“这娃儿的身世怎样?本来姓什么?哪里人?这些憨娃儿没说吗?”
谢韵儿道:“这娃子本姓什么,老爷没说,只说他祖籍闽省,早年家族迁徙至京师大名府,可惜此前黄河泛滥乱民暴动,因遭遇盗乱阖家遇劫,只剩下这个娃子,经忠仆送到京城准备交给老爷收养,可惜老爷领兵在外,于是只能托付给一个富裕人家,直到最近才被老爷找到,昨晚去接了过来。”
“还是咱同乡啊。”
周氏显得很高兴,“那就更有可能了,若是妹妹要找投胎的地方,一定会找咱闽省人,可能想投到咱家却没机缘,只能找个憨娃儿的故人。这小娃子可真俊,还别说,真有三四分像憨娃儿小时候……”
周氏这边很高兴,这孩子既像自己儿子,又像自己姐妹,都是她最亲近的人,所以觉得非常亲切。
但家里的女人听到这话却有些别扭,尤其是熟悉以前沈家情况的林黛便在那儿小声嘀咕:“既然像他,指不定就是他在外边跟野女人生下的孩子。”
这话声音不大,没人听到。
全家人都在看沈泓,尤其以前认识惠娘的人,包括小玉在内,经过提醒后,都从沈泓身上找到了惠娘的影子,而且还觉得沈泓跟沈溪的确有几分相像,尤其见过沈溪小时候模样的小玉、谢韵儿、林黛等女。
……
……
这件事怪不得沈泓,他本来就是沈溪和惠娘的孩子,不像父母又像谁?
不过因为他有这讨好的外貌,也让沈家上下对他的好感平添几分,就算腹诽不已的林黛,也觉得眼前的沈泓很可爱,好像自己当初没欺负够的小沈溪,又可以再被自己欺负一遍。
沈泓怕生,这不妨碍他在沈家被人厚待,家里的女人都拿出自己的好东西,往沈泓这边塞。
沈泓有了自己的专属丫鬟和婆子,再加上有沈亦儿帮他接收,沈泓这边很快得到一大堆礼物。
而后沈泓终于忘记离开母亲的伤心,坐在那儿吃东西。
谢韵儿道:“时候不早,孩子还生着病,让婢子去给他熬药,服侍他喝下,咱们先回去吧。”
周氏站起身来:“也是,不知不觉都快要二更天了,是该回去了。让人准备马车,我这就走。”
听说周氏要走,沈溪内宅的女人终于可以松口气。
无论周氏现在看上去多和善,家里这些女人依然都怕她,因为这个婆婆很多时候不靠谱,疯起来比谁都厉害。
周氏又朝沈亦儿喝了一声:“死丫头,走了。”
“娘,我先不回去了,留下来陪陪弟弟。”沈亦儿道。
周氏骂道:“你脑子缺根筋,是吧?他是你大哥收的义子,也就是你侄儿,该叫你姑姑才对!”
沈亦儿显得很倔强,一别脑袋:“我就是喜欢叫他弟弟,我喜欢这样一个听话乖巧的弟弟,比十郎好多了,十郎笨头笨脑的,一点儿都不讨喜……”
“死丫头,怎么这么说你弟弟?”
周氏抬腿就脱下鞋,随手朝女儿身上丢去,不过沈亦儿早就习惯了周氏的偷袭,身子轻巧一扭便避开。
旁边小玉赶紧过去给老夫人捡鞋,过来帮周氏穿好,周氏骂道:“这个死丫头,长大了果真是留不住,早知道生块木头也比生你个没良心的强……哼,你想留便留下,老娘我回家去,你以后别进家门!”
周氏气呼呼要走,谢韵儿过来道:“娘,这边还有为您准备的东西,已让下人收拾妥当,一并带回去吧。”
周氏本来骂骂咧咧,但听说有东西带回家,顿时眉开眼笑,表现就像是个出色的演员,情绪变化都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更无须准备。
在周氏和谢韵儿离开后堂后,其他几个女人也要回自己的屋子,谢恒奴牵着女儿的手要往里走,沈婷却好像不着急走,指了指沈亦儿和沈泓的方向,想过去玩。
“丫儿,时候不早了,明天起来再跟哥哥玩好不好?”谢恒奴笑着说道。
当了母亲后,谢恒奴更加知性一些,不但是个疼人的小丫头,也是个称职的娘。
沈婷摇摇头,坚持要过去。
沈亦儿在另一边笑着说道:“小丫,别过来抢弟弟,你弟弟现在归我了……嘿嘿,等明天你睡醒了,我带你出去玩,行不?”
“嗯嗯。”
沈婷点着小脑袋,好像得到姑姑的承诺,她就放心了。
虽然谢恒奴这个娘也很疼人,但始终没法跟她东跑西颠,反倒是沈亦儿在家里就是个孩子王,家里的小家伙都喜欢沈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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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溪当天并不在家中,也没去惠娘处。
他知道应该给惠娘一个冷静思考的缓冲期,同时自己也想留在家里陪陪沈泓,让儿子有他这个较为熟悉的父亲在身边,可以多一些安全感。
但当天沈溪的确抽不开身,便在于朱厚照传召沈溪到豹房有事相商。
朱厚照见到沈溪后,立即抱怨开了:“沈先生,咱不都说好了么?朕请谢阁老回朝,顺带把吏部右侍郎的差事交给他来安排,你就回朝……你分明是言而无信啊!朕等了您很多天,到现在你都还没履职,难道真要等到年后才上任?那年前吏部和兵部的事情交给谁去做?”
以前朱厚照是不爱管这些事,但因为担心沈溪不理政事是想直接撒手离开朝堂,所以一心堵上这个漏洞,敦促沈溪尽快履任。
当然,这也跟张苑不断在朱厚照耳边吹风有关。
对于张苑来说,处理好跟沈溪间的关系非常棘手,既要对沈溪俯首帖耳,还要想办法削弱沈溪对皇帝的影响力,不过从短期来说,张苑要对抗以谢迁为首的文官集团,就只能充分利用沈溪的力量。
尤其现在沈溪还在帮他查外戚谋逆案,更少不了沈溪支持。
每次去沈家,张苑总会觉得有些别扭,而且他也知道光是这么登门拜访,就会有很多人怀疑他,尤其是张氏外戚,所以他干脆跟朱厚照提出,让沈溪早些回朝,许多事情可以直接在吏部和兵部衙门谈妥。
如此一来倒显得张苑大公无私,为了大明江山社稷着想,才会不断催促皇帝。
沈溪道:“陛下请见谅,臣最近也想早些回朝,只是被一些琐事牵绊无法如意。”
朱厚照长长地叹了口气,大有不想把话说破,影响师生感情的架势。
侍立一旁的张苑和小拧子对视一眼,然后由张苑发问:“沈大人,您忙什么,居然连陛下的召唤都不应?这朝堂没您坐镇,就是不一样,吏部到现在考核都未完成,到过年没几天了,兵部那边也有很多结账和来年军费预算的事情,需要您出来主持大局……另外,兵部右侍郎至今空缺,您作为尚书能不留心吗?”
朱厚照点头:“张公公说得不错,沈先生你是该留些心思在政务上,至少先把答应朕的事完成,先回朝廷……事情由谁来做另说。”
沈溪看了看在场这几个位。
之前小拧子算是跟他关系最亲近的那个,但现在也貌合神离,在他暂时离开朝廷核心权力后,就算别人知道他本事大,但也要观察形势,你沈溪没有正式履任两部尚书,就只是个闲人,别人找你办事你也只会推脱和回避,我们怎么完全信任你,甚至投靠到你名下?
沈溪道:“陛下之前对臣安排有任务,到现在尚未完成。”
朱厚照想了下,问道:“是关于查案的事情吗?这个……你可以继续查,但不需要太过张扬,说到底牵连甚广……”
提及外戚谋逆案,朱厚照说话有些颠三倒四。
张苑和小拧子都清楚这案子,但问题是沈溪这边是由小拧子前去传话,而张苑跟钱宁又奉皇命单独调查,朱厚照要借用几方的力量,却又不想让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
朱厚照神色有些迟疑,不过他很快便跳过这话题,继续道,“至于番邦使节到京城的事情,沈先生可以等到年后,把朝廷的事打理完再行处置……要不就这样吧,明天沈先生你就去吏部履职,话说沈先生你到现在都还没去过吏部衙门,朕可是早就安排您当了尚书!”
朱厚照态度非常坚决,旁边的张苑和小拧子都眼巴巴地望着沈溪。
无论是小拧子,还是张苑,其实内心还是愿意跟沈溪站在一起的,他们觉得,只要沈溪回朝,对于他们的事业都会有帮助;但若沈溪迟迟不回朝,他们就指望不上了,以前对沈溪的归附之心也会逐渐衰减,当然张苑则会有更复杂的想法。
沈溪不太想跟朱厚照多多纠缠,恭敬行礼道:“臣遵旨。”
“嗯!?”
朱厚照似乎没料到沈溪会这么爽快便答应下来,不由愣了一下,随即乐呵呵道地说,“这就对了嘛,沈先生回朝就好,咱俩既是君臣,又是师生,先生在朝中的声望很高,能力方面自不必说,以后但凡有事可自行处置,若解决不了便跟朕奏禀……别人朕轻易不会见,但深先生却不同啊。”
朱厚照先着实恭维一番,表现得对沈溪无比敬重,但熟悉他性格的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收买人心之举。
但对此沈溪并不反感,朱厚照虽然喜欢吃喝玩乐,但性格上没有致命弱点,而且对人有着最起码的尊重,无论嘴上说,还是实际行动,看起来胡闹,但实则没有犯大的错误,这个皇帝做得还算尽职尽责。
……
……
朱厚照很忙,没有跟沈溪见面太久,便准备起身离开了,因为接下来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简单召见并且将沈溪回朝的事落实后,朱厚照就要开始新一天的吃喝玩乐。
至于送沈溪出豹房的事情,自然落到小拧子身上,因为张苑并不负责这些乱七杂八的接客送客事宜,反倒是小拧子,一直都在干这些繁琐的事情。
“……沈大人,您可算回朝了,您不在这段日子,朝中什么幺蛾子都出来了。您跟谢阁老精诚合作,大明才能蒸蒸日上,其实小人一直都希望您早些回来……”
小拧子很清楚,一旦沈溪履吏部和兵部尚书职务,权力会达到一种前所有为的高度。
作为吏部尚书,沈溪掌管着从中枢到地方所有官员的资料以及人事任免大权,影响着数以千计的官员的官帽子;而作为兵部尚书,掌天下兵事,武官的升迁、军需粮草的供给、国防战略的制定都是他分内之事。
这也就意味着,沈溪同时握有天底下所有文武官员的前途。
如此一来,沈溪的权力不单纯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随着权力高度集中,会产生很多连带反应。
小拧子也知道自己前一段时间对沈溪巴结力度不够,所以赶紧做出一些姿态,以显得自己素来都对沈溪言听计从。
沈溪微微一笑,摆手道:“拧公公客气了,此番回朝其实只是为了完成陛下的交托,而非我所愿……至少在谢阁老那边,你要如此说才行。”
“啊!?”
小拧子愣了一下,不明白沈溪为什么这么说。但随即他就意识到,沈溪已察觉到他暗地里跟谢迁有一些互动,属于那种左右摇摆的骑墙派,不由心中一凛。
沈溪往有些心虚的小拧子脸上看了一眼,又道:“豹房内有何动静,以后还望拧公公你不时提点两句,不过大明规矩,内侍跟外臣始终不能接触太多,也请拧公公你行事隐晦些,我不想引起旁人不必要的怀疑。”
小拧子摇头苦笑道:“这怎么可能?小人不过只是在陛下跟前侍奉的小太监,而且这里又不是皇宫内苑,怎会被人说三道四?”
沈溪道:“情况便是如此,无论是我,还是拧公公你,都被那么多人盯着,众目睽睽之下,说话办事总归不那么方便……就好像在这豹房内,似乎也有那么多不和谐的眼睛在盯着。”
说话时,沈溪开始打量豹房前院的环境。
小拧子顺着沈溪的目光将周围人观察一番,马上发现很多太监、宫女和侍卫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往这边看,这无疑证明了沈溪的话,无论在哪儿,只要沈溪和他小拧子接触,就会被人瞩目。
小拧子面色惭愧:“看来还是小人办事不周,豹房内居然被这么多不识相的家伙盯梢,看来回头得好好教训他们一通。”
沈溪没有说话,这件事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走到哪儿被人盯着,其实他早就习惯了。
说话间,沈溪已走到豹房门口,小拧子低声道:“沈大人,小人回头会送一份厚礼到您府上,或者您给说个地方,直接给你送去。小人希望能得到您的提点,您千万不要再拒人于千里之外,小人现在矛盾得很,若您再不肯出手相帮的话,小人连未来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小拧子也不等沈溪答复,便先回豹房去了。
因为小拧子已发现豹房门口站着个人,正是之前跟他们一起面圣的张苑,本来张苑应该先走一步,却不想出来后还在等机会见沈溪。
小拧子虽然在张苑面前努力保持威严,但其实他已经没有那资格,张苑恢复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身份后,已全面控制内监系统,小拧子发现自己无从打破这种垄断,越是挣扎越感到无力,这也是小拧子感觉迷茫和恐惧的根本原因。
之前小拧子还觉得能控制皇帝言路,但现在张苑已获得直接觐见的机会,再阻拦也是徒劳无功,也就是说,小拧子最后的凭仗也被解除。
“沈大人,借一步说话?”
张苑见沈溪出来,笑呵呵地招呼道。
沈溪一摆手:“不必了,今日本官已很疲累,想早点儿回府休息,张公公也要回宫去当差吧?就不多打扰了。”
张苑嘿嘿笑道:“沈大人马上就是两部尚书了,如此位高权重,也是咱家不断在陛下跟前建言的结果,今日也是因咱家主动跟陛下说及两部事务繁忙,许多事情得不到解决,陛下才传召……沈大人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张苑竭力在沈溪面前表现自己的功劳,但他说的话连自己都未必相信。
朱厚照若不在意,管他怎么说都是徒劳无功,关键是有时候皇帝也需要一个台阶下,他给皇帝提供了这种台阶,倒也合情合理。
沈溪道:“有什么要紧事,非得在这里商议吗?这里可是豹房重地,周围许多人盯着,你我之间多相处一会儿,马上就会有人将消息告知朝中主要势力,你觉得这京城有何秘密可言?”
张苑笑道:“沈大人不必过于担心,就算有人知晓,也不影响咱们交谈……你我面圣后出来商议一些事,难道不应该么?旁人谁有资格见到陛下,获得上达天听的机会?外人羡慕你我还来不及,要是敢乱说话,咱家定让他们知道严重的后果!”
沈溪看着张苑那得意的神色,心想:“张苑回朝后是收敛了一些骄横跋扈的做派,但始终只是个得志的小人,想让他彻底放弃以前仗势欺人的那套看来不太现实。这种性格的人,根本成不了大事,或许只能虚以为蛇吧!”
沈溪道:“有何事直接说明,时候不早,本官该回去休息了……明日本官还要履行对陛下的承诺,到吏部衙门履任……”
张苑笑了笑:“就算往吏部衙门,最多也只是走个过场,让谢于乔等人知道你回朝来了,让他们感到害怕便可……沈大人回朝后,最重要的是否先把考核之事完成?咱家这里有一份官员名单……”
“你什么意思?”沈溪皱眉。
之前沈溪不太明白张苑为何要在他回朝之事上如此示好,现在话说开了,沈溪自然也就明白,张苑其实是想通过他这个吏部尚书来达成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说提拔一些“自己人”。
张苑回朝后不再跟以前那样,光靠骄横跋扈吃饭,不再一味地收买朝中那些老臣,或许张苑也明白,有了刘瑾的教训后,朝廷内的官员不太容易站队到太监派派,不如直接提拔朝中中下层官员。
既然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自然也会为他效命。
张苑惊讶地问道:“这拔擢几个自己人,有何稀奇?沈大人不必用如此诧异的眼光看着咱家吧?沈大人在朝不也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
说话时,张苑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好像他只是跟风沈溪做事,但沈溪只是提拔了几个在战场上立下功劳之人。
换一种思路,沈溪作为吏部尚书,想提拔谁,轻而易举。
而张苑作为太监就没这资格,因为张苑的司礼监并不涉及官员的考核和升迁,使得张苑只能借助吏部来达成目的。
除了沈溪外,张苑在朝中很难拉拢到尚书级别的官员,哪怕是之前被谢迁认为跟阉党走得近的张子麟等人,也不会对张苑有任何好脸色看。
张苑手上拿着份官员考核提拔的名单,但沈溪没有伸手去接,对于他来说,这违背了他做人的原则。
沈溪皱眉道:“莫说本官现在没有履职,就算正式开始工作,也不会帮张公公你提拔亲信……你张公公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换作以前的张苑,这会儿早就开始跟沈溪嚷嚷起来,但现在更多是想跟沈溪讲道理,拿出苦口婆心的姿态来:“我说大侄子……”
被沈溪瞪一眼,张苑马上改变称呼,继续道,“哪怕沈大人不想在朝结党营私,也会需要一些人帮忙办事……咱家要用的这些人,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他们只是没有机会证明自己,若你给他们上进的机会,难道他们会不报答你?这哪里是给咱家培植亲信,根本是在给沈大人您提供一些可用之才,将来您在朝中就不用人了么?”
沈溪没回话,甚至不想搭理张苑。
张苑继续道:“谢于乔在朝中是什么状况,你难道不清楚?他就是因为手头人手多,你身兼两部尚书之事,他在陛下面前进言不成,就发动那些拥趸去你府上闹事,要不是咱家……行,你不记这好,也该知道,有人跟没人就是有不同,对吧?若你手头也有人的话,当日就会有大批官员跟那群闹事者对抗,让百姓知道其实朝廷对此也是有争议的,而不至于出现现在这样,风评一边倒支持谢于乔的情况!”
沈溪打量着张苑道:“你张公公倒是把事情想得很明白。”
“咱家能不想吗?你身为文官,自然不想当那恶人,但咱家不同,咱俩怎么说也是血脉相连同气连枝,我倒了你会出手帮一把,若你出了事,难道我就会袖手旁观?朝中有个帮衬,做事都会放心许多,你别忘了,五郎还在你手下呢……”
张苑说得声情并茂,似乎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帮助沈溪,帮助沈家。
沈溪头脑却很清醒:“既然你知道同气连枝的道理,那你就该清楚,现在我最重要的不是跟谁斗,而是培养一个好名声,哪怕就算要擅权,也得光明正大,明日我回朝,这是陛下的吩咐,非我主动复出,而是陛下数次为难的结果……你明白这其中的差别吗?”
“呃?”以张苑简单的头脑,自然不明白这其中有何区别,正如他很多事都要求助于沈溪一样。
沈溪继续道:“你以为那些去我府上闹事的官员,我没办法对付他们?呵呵,其实在他们串联前,我就有办法将他们阻挡下来,但我没这么做,你可知为何?”
张苑眨了眨眼,道:“沈大人,您说的这些话,让人实在不明白,你早就知道,却……放任那些人闹事,危害沈家的名声?”
沈溪冷笑道:“是否危害,不能看一时得失,我回朝前就没打算再在京城受恶气,现在所做之事,不过是最后的隐忍,这也算是对天下人的一种交待,必须要做出一些牺牲。你以为靠这种提拔亲信的方式便能揽权,那你最多只会成为第二个刘瑾……刘瑾是什么下场,难道你不知道?”
张苑望着沈溪,发现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了。
张苑问道:“你不培植自己人,以后靠什么在朝中立足?”
沈溪道:“你以为现在朝中那位首辅大人还有多少人支持?除了些翰林、言官和年轻气盛的后起之辈,连个为他发声的人都没了,你以为他能控制得了朝廷舆论走向?这几天你就没去听听士林议论,搞清楚他们支持谁?”
张苑想了下,摇摇头道:“之前可都是对你的毁谤。”
沈溪冷笑道:“那是你鼠目寸光,若都是毁谤之声,我也不会等到今天,我就是想让天下人知道,在这件事上,我并非主动追求权力,我一再忍让,是某些人咄咄逼人的结果,现在却是陛下需要我回到朝堂来主持大局。”
“所以,我根本就不需要所谓的培植自己的势力,因为将来朝廷所有人都会站在我这边,我不需要跟任何人好处,就能得到满朝文武的支持,为何还要背负上结党营私的骂名?”
沈溪所说的“不结党而党”的方式,显然不为张苑所理解。
在张苑的思维中,只有对自己投诚的人才可完全可信。
沈溪再道:“你想栽培亲信,那只会加速你的败亡,如今已不是刘瑾当权的时代,你以为自己还可以在朝呼风唤雨?光是司礼监那几个,就不那么容易对付,现在表面上一团和气,你就以为有了培植党羽的资格?”
张苑黑着脸道:“沈大人,你不想结党,也别攻击咱家啊。”
沈溪道:“若是你能对朝廷做出很多贡献,保持声名不坠,那朝中所有人都会怕你,也会敬重你,但若觊觎成为第二个刘瑾,这里奉劝一句,下场还不如当萧敬,至少能善始善终,你想要得到钱财,始终会得到,若你擅权妄为,那你死得比刘瑾还要惨。”
张苑瞪大眼望着沈溪:“你是在威胁咱家?”
沈溪道:“只是奉劝,而非威胁,你做事的方式其实并非我能接受,提拔你也正如你所言,既是一家人就该互相扶持,若你违背这个原则,做出危害沈家之事,你以为还可以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说话?”
张苑咬牙道:“你是想说,若咱家不听你的,你就会让咱家不得好死,是吧?”
沈溪笑了笑:“既然你如此认为,那就当我是这层意思吧……怎么,你张公公想试一试吗?”
面对沈溪冷目,张苑突然之间浑身发颤,换作旁人他肯定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甚至当场叫嚣抓扯,但唯独沈溪不行,沈溪的可怕是一种让他觉得如履深渊的可怕,就像是刀山火海,一旦招惹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张苑道:“不帮忙就不帮忙吧,说这些威胁的话有何用?咱家也没说不为你办事,你沈大人可要记得,五郎好,咱家就会帮你,若五郎混得差,咱家就会跟你拼个鱼死网破。还有,你答应咱家的……一文也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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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溪进豹房面圣时,因时间有些晚,再加上江彬加强对豹房外盯梢者的清理,城中达官显贵知道这件事的不多。
不过翌日一早沈溪前往吏部衙门,他刚进门不久事情就传开了。
沈溪之前曾答应皇帝在谢迁回朝后便履约吏部尚书,这件事有不少人知晓,但因沈溪食言,很多人觉得沈溪至少要回避到年后,谁知年前便走马上任,让很多人始料不及。
一些本来就对沈溪兼两部尚书颇有微辞的官员,开始奔走相告,大肆串联,接下来,有可能会发生针对沈溪的第二轮声讨。
激流似乎正在酝酿中!
沈溪自己则很轻松,既然亲口答应了皇帝,没理由再次食言,回朝并不需要做太多事,只需到吏部衙门跟两位侍郎,即左侍郎孙交和右侍郎王敞打声招呼便可。
对于孙交来说,沈溪多少有些陌生,毕竟此前从未在一起共事过。
但王敞那边就不一样了,毕竟沈溪算是他的“老上司”,没什么隔阂。
从年岁上来说,孙交和王敞都年长沈溪太多,但从朝中官爵上,他们落后沈溪一大截。
吏部大堂,正在召开简单的会议。
吏部主要官员,包括司务、主事、员外郎、郎中等都来参加会议,面对一群之前未曾共事的手下,沈溪显得很平和:“诸位,本官到吏部履职,乃是奉皇命行事,你们不必拘谨,以后一切照旧,主要事务仍由孙侍郎和王侍郎完成,我只负责用印。你们大可当我是来走个过场的……”
沈溪这话说得太过直白,让人觉得不像是来履职,倒是来交托权力的,在场的人不由面面相觑。
就算各部衙门的确都是二把手做实事,你这个老大也不能把话说这么直接,你让下面的人怎么想?
王敞脸色多少有些尴尬,笑着打起了圆场:“诸位好好配合沈尚书,将手头的事情做好,就算是为朝廷效忠。大家以为呢?”
“对,对。”
一群人点头附和。
在场没一个比沈溪年轻,哪怕是中下层官员也都三十岁往上,吏部本就在六部中处于最高级别,想要进来任职非常困难。
沈溪在一群人中显得很突兀。
最年轻,却官职最高,偏偏在场的人还没有谁敢轻视。虽然沈溪看起来年轻,却是经历九年考满的官员,在朝已属于老资历。
孙交道:“沈尚书,吏部如今积压的官员考评相对较多,年底前又有一些地方出缺,亟需补充官员……”
沈溪看着孙交道:“孙侍郎在吏部任职多年,有着丰富的经验,比之我这个后生强多了,这些事便交由你跟王侍郎来办,只需将最后方案交给我过目,等我用完印转交陛下御览便可。”
“这……”
孙交觉得很尴尬。
虽然以前也是这么回事,尚书只负责最后拍板,可能用印时连具体内容是什么都未必知道,但由沈溪口中说出来,还是觉得太过刺耳。
王敞笑道:“既然沈尚书如此定夺,那我们照办即可,若是诸位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老朽询问……沈尚书大病初愈,诸位要体谅他的辛苦才是。”
“有理,有理。”一群人纷纷出言附和。
王敞话里的意思,是让吏部官员识相些,别没事老去烦扰沈溪,至于沈溪是否真的大病初愈没人知道,但有一点他们很清楚,那就是现在沈溪身兼两部尚书,必然公事繁忙,再加上沈溪在吏部属于初来乍到,可能分心无暇,所以需要靠两位侍郎来担待。
沈溪看着在场之人:“既然大家伙儿都明白该如何做,本官也就不赘言了,总之都是为陛下效命,只要勤恳本份,本官不会蓄意刁难,大家互相理解便可。”
沈溪的话说得浅显直白,在历届吏部尚书履职会议上,他算是最平和的一个,感觉不到有任何架子。他这番话其实是告诉在场这些人,你们别把我当作高高在上的尚书,就当我是普通人,咱有事说事,既不要搞个人崇拜,也不要处处针锋相对。
一些本来对沈溪不太熟悉的人,此番见面印象都很不错。
沈溪通过一系列举动,把吏部中上层的官员拉拢过来,就算不支持他的也会选择暂时充当中立派。
而那些中下层官员,反倒有很多刚进入官场不久,年轻气盛的存在,这些人听信谢迁等人传播的“沈溪兼职两部尚书乱了朝廷规矩”等言论,对沈溪的敌对情绪依然很强烈。
但沈溪作为尚书,他们基本上是敢怒不敢言。
尤其是吏部和兵部任职的官员,多少收敛了些,谨言慎行,否则沈溪可以直接让他们京官变外官,被外放后也未必有好日子过。
留在京城过舒心日子多好?如果仕途起步便外放为官,既辛苦,又远离朝廷中枢,跟被发配差不多。
最佳的升迁路线莫过于在六部打拼到主事、郎中级别的官职,然后下到地方直接任知府或者提提刑按察使司、承宣布政使司衙门任主官或佐贰官,让履历变得丰富些,过个几年回京城担任寺司衙门主官,然后再到六部任侍郎,一步步走向朝廷中枢。
会议结束,其他人离开,王敞和孙交留了下来。
孙交拿着一些公文过来,殷切地说道:“沈尚书,这是今年官员的考评结果,您看是否合适?”
大明官员考察非常复杂,丘浚所著《大学衍义补》曰:“官满者,则造为册,备书其在任行事功绩,属官则先考其长,书其最目,转送御史考核焉,亦书其最目。至是,考功稽其功状,书其殿最。凡有三等,一曰称,二曰平常,三曰不称,既书之,引奏取旨,令复职,六年再考,亦如之。九年通考,乃通计三考所书者,以定其升降之等”。
考察遵循两大原则。
首先,依《职掌》事例考核升降。即依照大明朝廷对中枢到地方各衙门设置以及官员管理的具体办法决定官员的升降去留。
为严格官员考核秩序肃清吏治,朝廷颁布了一系列官吏管理条例,如《到任须知》、《责任条例》,加强考核立法,以做到有法可依,秉公考核;
其次,重视实绩,即主要是以官员在任职期间的政绩为依据,重视官吏在任期间的德业表现。
具体方法是将官吏的政绩考察清楚,记录在册,以此作为官吏升降去留的依据。
同时,考核有京考和外考之分。
关于京考,《明会典》有云:京官四品以上“九年任满,黜陟取自上裁”,“凡在京堂上、正佐官考满三年、六年,俱不停俸,在任给由,不考核,不拘员数,引至御前,奏请复职”。
也就是从四品及以上的官员由皇帝亲自掌握,九年任期届满,由皇帝直接裁决其升降去留。
京官五品及以下各衙门主官、属官,先由本衙门正官考核,再报都察院、吏部复考。
外考也就是地方官考核。
《明会典》同样有记载:“布政司四品以上、按察司五品以上,俱系正官、佐二官。三年考满,给由进牌,别无考核衙门,从都察院考核,本部复考,具奏黜陟,取自上裁”。
考核需要官员“自陈以取上裁”,但吏部在官员自陈前,会根据都察院的调查以及各衙主官的意见,按季度撰写官员在任期间的政绩状况的材料存档,只要两相对照,基本可以判断一个人官做得如何。
对于官员写的自陈书,吏部可操作空间很大,要是吏部尚书看了说你不行,你肯定就不行了,一旦考核定个平常或不称职,就无法获得升迁,严重的会直接让你致仕……管你几岁,三年当官得差评基本仕途就到头了。
官员考核制度,对于维护大明王朝的统治起到一定积极促进作用。
首先,奖励勤于政事、政绩卓著的官员,查处才力不及、年老有疾的官员,使得官僚队伍不断更新,一批批年轻有为的新进官员得到赏识和重用,有利于提高行政机构的工作效率。
其次,奖励公正廉明、洁己爱民的官员,惩处贪污腐败、违法违纪的官吏,这样有利于激励官员廉洁奉事、守令畏法,从而澄清吏治,使官场风气焕然一新。
最后,重视官员任职期间的政绩,以其在职时的所作所为作为考核依据,决定官员升降去留。这样一来,官员都会十分重视自己的政绩,而各司其职,各负其责,为朝廷政令的贯彻实施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环境。
但所有的制度都无法做到绝对公平公正,考核自然也存在一定弊端。
比如官员行贿受贿,以权谋私而徇私舞弊,导致考核结果不实,无法作为奖惩的依据。这种结果的不实,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其一是被考核的官员,因政绩不佳、犯下大错,害怕考核导致自己被罢黜或降职,还有一些官员滥用职权,从而为了一己之私阻挠考察;
其二是来自考察官,考察官员属于朝廷命官的一部分,他们与被考察者同朝为官,或是明哲保身,不愿意揭发某些官员的不法行为。或是不履行职责,不做调查核实而随心所欲的做出考核结论,应付了事。
更有甚者,考核结论由他人代写,恣意妄为,这就使得考核结果根本无法作为评价官员的依据。
正因为如此,吏部尚书这个职务看起来没多少油水,但由于掌握的权力太大,只要笔头稍微松一松,就可以决定一个官员的前途和命运,所以只要稍微贪心些,仅收受的礼物便足以发家致富,甚至富可敌国。
就算是那些清正廉明的官员,也都想通过巴结吏部尚书的方式来获得优异的考核成绩。
就算拥有如此权力,沈溪对考评结果依然是漠不关心,他摆手道:“既然已出结果,本官就不多加以干涉了,之前何尚书在的时候,吏部便在诸位同仁打理下,井井有条,我作为一个后辈,过来更多是为了学习,两位都很有经验,很多事需要你们指点。”
沈溪越是客气,孙交越觉得别扭。
王敞倒觉得稀疏平常,到底他跟沈溪相处有一段日子了,对于这个上官的性格和脾气了解得很深。
王敞冲着孙交笑了笑,此前他便就沈溪的性格对孙交有过描述,让他不用太紧张。
孙交道:“还有一些官员的考评,本要放到年后,但近来天气放晴,如果年底前能完成考核,他们可以及早离京,回家过年……是否有必要加快进度,及早完成考核?”
沈溪问道:“若要完成考核,他们必须来一趟吏部,是吧?”
孙交点头道:“同品阶的人会一起前来,一次七八人,一天最多能考评三四十人左右,所有考核完毕,大概需要半个月左右。”
沈溪想了想道:“既如此,那就加快考核速度,谁都希望早些回去过年,就算年前来不及走,年后也能早点儿离京,家住在江北的还能回去过个上元节。这样吧,让他们自己辛苦一些,小年后,将他们分成两批,直接到吏部来完成述职和考核,若年后有外派差事的,可以等过年再来,其余的在年底前拿出结果,让他们及早回任所。”
当沈溪说完这话,孙交和王敞不由对视一眼。
之前沈溪还一副不问政事的样子,但现在态度突然来了个大反转,本来需要半个月完成的吏部考核,沈溪却说要在两天内完成,显得太过激进。
孙交正要说什么,王敞却插话:“既然沈尚书如此说了,那咱还愁什么?年前能解决的事,就别拖到年后,不然到上元节前各衙门都在休沐,那些人怕是要到正月底才能踏上归途,尽量简化政务也是善政嘛。”
王敞属于与世无争的性格。
跟之前何鉴相似,这样的老好人,能力不高但也不会出现大的偏差,属于资历派老臣,什么都会但什么都不精,但有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顶上去充当螺丝钉。
孙交点头:“那可能沈尚书要忙碌几日了。”
沈溪道:“这倒是无妨,让他们备好自陈,到时候按照吏部存档对照参详,也费不了多少功夫,之前一段时间我太过懈怠,趁着年底忙碌几天,把拖欠下来的事情完成。”
“好。”
王敞笑道,“有沈尚书在就是不一样,其实之前我还跟老孙谈过你,我跟他说,之厚你到吏部,能让吏部的差事变得轻省不少,他还不相信。哈哈!”
没等结束公务,王敞已拿私人关系来说事。
被王敞这么一说,沈溪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孙交则脸色尴尬,到底他从未有过跟年岁比自己小许多的上司相处的经验,因为沈溪以前的履历太过丰富,旁人对沈溪虽有非议,但对沈溪能力从未有过质疑,如此一来他很有压力。
沈溪笑道:“能简化就尽量求简,但也不能懈怠,我到吏部来还要兼顾兵部事务,其实自己也很累,要不是陛下坚持,我才不会自讨苦吃。”
沈溪在吏部应对同僚很轻松,完全不需要用谦卑的姿态面对,当然他也不会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跟属下相处时,他拿出一种平和的态度,不为难你们,你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别把我当作你们的压力便可。
孙交对沈溪的印象还算不错,但他跟沈溪相处时间太短,不会拿出王敞那样嘻嘻哈哈的态度。
孙交更多是以对待何鉴等前几任吏部尚书的做法,把沈溪当作自己顶头上司,严格按照规矩行事。
沈溪在吏部衙门没有停留太长时间。
作为两部尚书,他不能只在一个衙门逗留,既然已经回朝,他还要回兵部衙门去看看,那里才是他的大本营。
沈溪尚未出吏部衙门前,他回朝的消息已传到谢迁处。
谢迁先是听家仆说明情况,毕竟他在长安街的小院距离吏部衙门不远,又是大白天发生的事情,并没什么好隐瞒的地方。
没过多久,杨廷和、杨一清、李鐩三人相继到来,再之后甚至连英国公张懋也过来了。
张懋的到来,多少让谢迁预料不到,不过想到张懋平时对朝中不公之事的耿直态度,谢迁大概猜想,或许张懋是来跟他说明情况,并且有跟他联名上奏的打算。
但听了张懋的来意,他才发现自己想多了。
张懋不但不是来“主持公道”,甚至还有恭喜谢迁的意思,说朝廷终于步入正轨,而这一切都源自于谢迁跟沈溪之间关系缓和下来。
谢迁一听心中来气:“我几时跟那小子讲和了?若真是讲和,会让他兼任两部尚书?”
因为张懋的到来,谢迁本跟几名文臣的会谈不得不暂告一段落。
在谢迁陪伴下进入书房后,张懋环视一圈,问道:“于乔今天怎么没去吏部?”
旁边几人都很尴尬,他们没料到会在谢迁小院见到这么多人,因为杨一清和李鐩基本处于中立派,所以他们不太想干涉这件事,没有向张懋作任何解释。
杨廷和倒是心直口快,“谢阁老对于沈之厚回朝之事,并不太了解……这才刚得知消息。”
张懋略微惊讶一下,而后摇头苦笑道:“于乔,你跟之厚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迁不想回答,显然他还在生闷气,因为沈溪这次履职并没有得到他的准允,也没有提前跟他商议,在他看来是对他的不尊重。
杨廷和又道:“听说昨日之厚受诏前往豹房面圣,陛下亲口提出让他尽快履职,他便应允下来。”
“原来是这样。”
张懋点了点头,随后打量在场几人。
这几位都是朝中中坚,虽然张懋自己的爵位很高,但涉及朝政他作为武将还是缺乏发言权,于是道,“如此说来,之厚在这件事上倒没做错,他已回避很久,试图让陛下收回成命,陛下执意不肯,如今吏部和兵部事务荒怠,又逢年关,在陛下严令下,不得不回朝吧……可立理解,可以理解!”
张懋帮沈溪说话,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在谢迁看来,张懋始终对沈溪很欣赏。
谢迁更多会把沈溪当作军中人士,认为张懋不是按照道义礼法行事,而是因袍泽关系,情感用事。
谢迁道:“我等正商议前往豹房请命,张老公爷是否同去?”
谢迁沉默半天,终于蹦出一句,让张懋多少不太适应。
张懋道:“于乔,跟陛下进言也没多大作用,作何要勉强?之厚回来,朝事有人处理,就算身兼两部尚书又有何不可?现在重要的是,赶紧找到替代兵部尚书的人选,好让之厚有台阶下,光靠这么进言,怕是会让陛下为难。”
这话说得还算中肯,但在谢迁听来,纯粹就是帮沈溪说话,不可接受。
眼看自己就要牵扯进文官内部的争执中,张懋是老狐狸,无论以前他对朝中文官集团抱有怎样友善的态度,这次的浑水他绝对不想去趟,因为在张懋看来,沈溪在这件事上压根儿就没做错。
张懋赶忙道:“于乔,老朽府中还有一点事,便不打扰你了……你跟应宁他们先商量事情。告辞告辞。”
谢迁嘴角浮现出轻蔑的笑容,似乎对张懋的行为很是不屑,另一边杨廷和还想说什么,却被谢迁抢先一步道:“张老国公要走,那就不送了,我等还要商议事情,张老公爷自行离开便是。”
……
……
国公登门,都没得到礼遇,需要自己走。
张懋毫不介意,好像多在谢迁这里停留一会儿都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弄到最后,李鐩和杨一清也都明白过来,张懋过来不是为了恭喜,根本是来探听谢迁的口风,知道下一步朝廷的动向。
张懋在朝中的地位太高,军队有张懋掌控,其实谢迁足够放心,至少沈溪要掌握军权还要过张懋等五军都督府老臣这一关。
在张懋走后,杨廷和询问:“谢阁老为何不请求张老公爷出手相助?”
谢迁道:“你看他那如避蛇蝎的模样,有半分出手相助的意思吗?在他心目中,沈之厚乃年轻才俊,陛下就算给沈之厚封王,他也会笑着应承下来,哪里有一点武人的骨气?”
当着几名部堂,谢迁丝毫也没为张懋留面子,不过他并不担心眼前几人会将他的话泄露出去,这几人都知道分寸,也知道朝中文臣武将和睦的重要性,再者谢迁的话最多只是一种抱怨,就算被张懋知道,估摸也只是一笑而过。
你谢老儿看不起我,我还嘲笑你呢!
当初沈之厚是谁提拔起来的?
你自己控制不了一个后生,让人家靠自己的本事爬到你头上,你现在却要打压人家,你这还有点老臣的脸面不?
杨廷和请示道:“那谢阁老,现在当如何?沈之厚入朝,将意味着事情难以转圜。”
谢迁不答,因为前一段时间,谢迁几乎把能做的事都做过了,面圣也面过了,跟皇帝据理力争根本就没用,太后也见过,甚至各方能见的人都见了,沈溪那边他也试图用软硬兼施的方法,都是徒劳,现在再让他进行一次,好像也是无济于事。
杨一清道:“为今之计,当如张老公爷所言,找到兵部尚书人选为妥,兵部左侍郎陆完能力出众,之前之厚一直请假,不就是陆侍郎将兵部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个建议连杨廷和都挑不出毛病,而李鐩干脆就点头。
谢迁黑着脸,侧头看了杨一清一眼,目光复杂,似乎在说,你杨应宁几时开始支持沈之厚了?
最后几人都看着谢迁。
毕竟谢迁才是文官领袖,一切要听看他如何决定。
但谢迁似乎对一些事已经产生根深蒂固的思维,光靠劝没用,他用愤愤不平的口气道:“他选择回朝就由得他,看朝中那些非议声蔓延,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如坐针毡!”
谢迁说话时显得怨气十足,杨廷和等人听到耳中,仔细琢磨一琢磨,谢迁这话就跟没说差不多。
至少张懋还说出个建议,找个接替兵部尚书的人选,这样就可以让皇帝把沈溪兼任的兵部尚书差事给替换,事情也就圆满解决了。
而谢迁似乎对最适合兵部尚书的替代人选陆完抱有一定偏见,对此提议并不赞同,而提出了一个“耗”的策略,说起来就是什么都不管,让沈溪继续当他的两部尚书,而后靠舆论让沈溪屈服。
杨一清和李鐩倒没觉得如何,至少他们内心的想法,跟谢迁大致相当。
不过杨廷和这边就觉得很别扭了。
谢阁老你也算是我尊重之人,我一直觉得你会站在我这边,打压一下沈之厚的崛起,让朝廷的秩序恢复正常,你之前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为何到了关键时候,你却什么都不做,改而变得敷衍起来?
你这算是举手投降了?
杨廷和皱着眉头道:“此例一开,即便将来再将事情转圜过来,怕是陛下会故技重施,这次是吏部和兵部,下一次指不定是什么官职,又不知道是什么人。如今尚且是沈之厚这样的状元之才,若以后是传奉官当如何?”
谢迁看着杨廷和道:“难道你有好策略?”
“当进言陛下。”杨廷和道。
这个建议让谢迁多少有些无语,他道:“能面圣的话,老夫早就去面圣了,况且老夫跟陛下单独见过,陛下对此态度坚决,又能如何?”
“那就去见太后。”杨廷和仍旧不依不饶。
谢迁道:“老夫之前把能做的,都已做遍,甚至求教过京城内所有可能影响此事之人,之厚那边,老夫也去见过,但事情都没有顺利扭转过来,或许是因为之厚在对鞑靼一战中立下的功劳太大,再加上陛下对于朝政的疏忽,使得陛下要找到能统筹大局的人出来,而之厚又是东宫讲官出身……”
当谢迁说到这里时,语气中多有无奈。
杨廷和道:“难道如此便什么都不做,任由事情发生?”
谢迁道:“开历史先河也好,守规则也罢,如今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也只能暂且如此,希望将来不会令事态继续恶化,诸位多行督促,若之厚在职司上出了偏差,至少能提点一下……诸位提高警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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