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迁在对待沈溪身兼两部尚书的事情上无能为力。
这也是沈溪故意营造出来的一种局面,给了你足够的时间,不但让你通过自己的方式去求见皇帝,找机会请辞病休,再让皇帝主动去府上见你并以礼遇的方式听你解释,最后你还是没办法把事情按照你的想法完成。
那现在我在皇帝的极力要求下,回到朝廷当差,算是给足了你面子,你没办法解决一系列问题,那我也无可奈何,只能回朝出任两部尚书。
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咱们都是文化人,讲道理,更要相互礼重,大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角力,最后你输了也赖不得别人。
沈溪当天没有刻意回避谁,但也没人来找他说事。
谢迁选择了沉默,朝中那些文官更不会找他谈心劝他主动请辞,或者说就算那些针对他的人,也看明白了当前朝廷的形势,发现反抗无效后,最后都心照不宣地接受了结果。
沈溪在吏部和兵部的公务出奇地顺利,没到中午,他便已完成当日要做的事情,可以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他非常轻松,这次算是他入朝以来相对顺利的一天,明明很多人想阻挠他,让他吃瘪,想方设法针对他,但此刻偏偏都选择了静默,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并非来自于沈溪的强硬态度,他一直都在回避,依然以最合理的方式顺利解决了问题,因为别人发现最后根本无法改变某些事的结果。
回到家门前正好是晌午,可以跟家里人一起享用午餐。
这会儿沈泓到沈家才是第三天,沈溪对儿子非常关心,想知道小家伙的融入情况。
进府门时,沈溪从朱起那里得知,沈家这边遭遇到不小的“麻烦”,朝中文武得知他回朝履职吏部和兵部尚书职务后,当天很多人前来投递拜帖,送礼的人暂时没有,但拜帖却足足收了二三十份。
“……老爷,跟他们说过了,您没时间见客,但还是不断有拜帖送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好拒绝,您看……”朱起显得很为难。
沈溪之前早就下过令,在休沐这段时间,除了必要的客人外,其余一律回绝,不给任何人机会,也就是说投了拜帖也是徒劳。
但因沈溪回朝,吏部衙门同时还向在京参与考评的官员下达通知,说吏部会在年前完成所有官员考核,这些官员立即意识到,仓促完成的吏部考核中,吏部尚书的权力将被发挥到极致。
以前或许还需要通过内阁复议甚至是皇帝的同意,但现在是沈溪做主,很多步骤都可以省略。
一切便在于沈溪深得皇帝信任。
朱厚照一直希望沈溪来当这个吏部尚书,总不可能会在沈溪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上就驳回,那也太不给面子了,沈溪很可能会撂挑子不干。
至于另外一点,便在于皇帝对朝事基本不加理会,司礼监掌印张苑又跟沈溪走得很近,谢迁等人对沈溪的挟制力大幅度削弱……
综合这些因素下来,难免会让人觉得,沈溪在朝已是自成一派,就算做什么事也不再会被文官集团的紧箍咒束缚。
沈溪坐拥两部,有着极大的自主权,关系前途命运,别人不来巴结他,那就跟自掘坟墓差不多,尤其是那些在地方政绩本就不太好,希望通过这次考评能为自己换得晋升或者调职机会的人更是如此。
沈溪道:“拜帖可以不用拒绝,但要告诉他们,我年前这段时间会比较忙,没时间见客,就算要会见也可能要到年初休沐时,到时候我会在家中接待一下客人,但还得麻烦他们重新投递拜帖,并等候我的邀请。”
朱起问道:“那老爷,以后送来的拜帖都来者不拒?万一……其中有些人是故意前来捣乱的呢?”
朱起心有余悸。
因为他想到之前沈府有人来闹事,那些人也是官员,当时都没有见到沈溪,若现在给他们机会,很可能会危及沈溪以及沈家人的安全。
沈溪笑了笑道:“难道有些人对我有成见,我就不让他们登门了?一视同仁吧!不是最后还需要我发出邀请?有些人看不惯我,不请他们来就是……其实没必要刻意回避,在朝为官,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支持?朱老爹,这几天可能要忙活你了。”
说到这里,沈溪伸出手拍了拍朱起的肩膀,让朱起受宠若惊,红着脸道:“给沈家办事,是老奴的荣幸。”
沈溪笑道:“你们一家对我们沈家有诸多帮助,今后要在京城落下跟脚,田宅该置办的要置办些,以后家里也会补助一部分……听说你又快要抱孙子了?”
朱起苦笑道:“那小子回来一个月,儿媳就又怀上了,不过距离孩子出生还远着呢。”
“总归快了。”
沈溪笑着说道,“现在一切都稳定下来,是该想想光宗耀祖的事情……一直不知道朱老爹的身世,好像你以前来过京城,是吧?”
朱起一怔,随即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言辞闪烁:“老爷,您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沈溪道:“朱老爹,从你加入商会,到跟随我们沈家,其实我没问过你们的来历,或许连义宽和小山都不知你们家的过往。但现在朱家和沈家已融为一体,许多事情需要搞清楚,不然始终会有隔阂。你回去思虑一下,有机会告诉我。”
“这……”
朱起本来笑容满面,一副笑呵呵的乐天派模样,但听了沈溪的话后,他的脸色变得非常差,沈溪看到这里心中一动。
这至少说明朱起确实隐瞒了不少事。
以前沈溪还觉得,过往的事情不必再追究,但随着朱鸿在军中职位日益提高,还有朱山嫁得如意郎君,有些事情必须做个了断。
沈溪再次拍了拍朱起的肩膀:“朱老爹,你别有太大的压力,这件事你好好想想。哦对了,这几天虽然拜帖可以收,但礼物一概不得抬进门来,有送礼的直接打发走,若他们不走,直接棍棒赶走!”
“是,老爷。”朱起应声道。
……
……
沈溪进了内院,沈家人已吃过午饭,这会儿正哄着沈泓和沈婷玩。
这温馨的画面,沈溪在惠娘处很难见到。
沈泓似乎很快便融入到新的家庭,沈家上下尤其是沈亦儿特别喜欢这孩子,连谢韵儿也没把沈泓当作外人。
沈溪大概明白,这跟沈泓身上有惠娘的影子有关,连周氏这个老顽固都另眼相看,如此一来沈泓在沈家扎根就没任何障碍。
“老爷回来了?”
谢韵儿看到沈溪进来,紧忙起身迎接。
其他的女孩子就算各有事情,也都纷纷站起来跟沈溪打招呼,唯有林黛打着呵欠,一副慵懒的模样,没有表现出雀跃的样子。
“嗯。”
沈溪点了点头,坐到椅子上,那边沈泓见到沈溪进来,非常高兴,快步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沈溪的官服。似乎觉得沈溪身上的官服样式很有趣,他抓着便不肯松手,然后不断抬头看沈溪。
谢韵儿道:“这孩子很听话,就是不怎么爱说话,问他什么也不回答,但亦儿跟他相处很不错,他总是叫姐姐,怎么都改不过来。”
沈亦儿嘻嘻笑道:“叫姐姐正好,叫姑姑总觉得有些见外……我平时有平儿当侄儿就够了……要不这样吧,大哥,你认他当弟弟,这样他叫我姐姐就合情合理了。”
沈溪没好气地道:“他叫沈泓,是我的义子,这是无可辩驳的现实!是否还要根据你的喜好,给他改个身份?”
就算沈亦儿再伶牙俐齿,在沈溪面前她也不会过多争论,因为她知道如论如何都斗不过兄长,哪怕是那个凶悍的娘她都有办法对付,唯独这个兄长很难缠,以前跟沈溪斗过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当然,最主要还是沈亦儿很聪明,知道现在家里的荣华富贵是怎么来的,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她得罪沈溪就跟找死差不多。
沈溪刚坐下,小玉便进来请示。
谢韵儿笑着说道:“老爷,家里刚吃过午饭,因为不知道你会回来所以没给您留,不过米饭是现成的,我让厨房准备两个小菜便可……现在午时快过了,孩子都该午睡了,还是让姐妹们散了吧。”
“嗯。”
沈溪点头道,“该午睡的回房去,不想午睡的,留下来跟我说说话。”
林黛和谢恒奴等人,平时习惯午睡,纷纷带着孩子离开。谢韵儿没有严格的午睡习惯,本想留下,却见沈泓一直在抓着沈溪的衣服,好像不想去睡觉,谢韵儿便觉得不该留下来打扰父子俩。
谢韵儿道:“那妾身告退了,亦儿,你也去睡觉。”
“我才不去呢。”
沈亦儿嚷嚷道,“昨晚睡得早,我一点儿都不困。”
沈亦儿很喜欢沈泓,本想陪沈泓玩耍,但发现沈溪看过去的目光带着几分严厉时,她不由缩缩脑袋:“我睡还不行吗?大不了我去对付在厢房读书的笨弟弟,也一样。”
本来堂屋内有不少人,但在谢韵儿发话后相继离开,最后只有丫鬟收拾碗筷,而沈溪则在等候为他准备的午饭。
沈泓靠在沈溪身边,往四下看了看,见没人留意这才凑到沈溪面前,小声道:“爹,我要娘。”
这模样让沈溪很意外,沈泓小小年岁便有了心机,知道在人前不适合提到娘亲的事,现在面对他时才表露出来。
沈溪心想:“难道是惠娘在沈泓临走前说了什么?”
沈溪笑眯眯地安慰道:“再过一段时间,我会送你回去,但先要在这边过年,你娘有很重要的事做。在这里你跟哥哥姐姐一起玩耍,好不好?”
“哦。”
沈泓点了点头,小脸上带着几分不情愿。
沈溪并非有意欺骗儿子,其实很多事他自己都没想好,他要给惠娘留一个相对漫长的冷静期。
这段时间沈溪都不准备去见惠娘了,想让其感受一下暂时失去丈夫和儿子的痛苦,试图让惠娘感觉到那种孤立无援的滋味,再去跟她说关于接沈泓回去的事。他明白很多事既不能强迫,也不能一味顺从,因为惠娘的性格太过倔强,没法心平气交流。
……
……
年关将近,沈溪回朝后公务繁忙,不过腊月二十之前相对好一些,他只是做一些简单的交接,本身吏部两位侍郎,孙交和王敞基本已把事情做好,只等过了小年,用两天时间完成官员考评即可。
如此一来,朱厚照的日子好过不少,终于不用再为朝事烦忧。
沈溪回朝最省心的人就是朱厚照,他这个皇帝终于可以不用再听张苑啰嗦,吏部和兵部可说是大明琐事最多的两大衙门,旁的衙门的事基本很难烦到他,但即便如此,朱厚照仍旧有一件事不能撒手,那就是外戚谋逆案。
“……这么多天,还没拿出结果来,光靠眼前这点证据,就能证明两位国舅要谋朝篡位?”
腊月二十一这天,朱厚照在例行召见张苑时,用苛责的口吻喝问。
这已是朱厚照这几日屡次对张苑督促和喝骂了,就算张苑从沈溪那里得到一些帮助,但他拿出的证据仍旧不能让朱厚照信服。
张苑道:“陛下,国舅不可能会把通番卖国的证据留下来,作为政敌攻击他们的凭证。这里几封书函,都是倭寇写给建昌侯府的,还有侯府运送物资到沿海地区的通关证据,另外这里还有几份江浙厂卫的回报,以及地方官府上报……”
张苑把他觉得有价值的证据全部拿出来,逐一摆在朱厚照面前,每一样都让朱厚照皱眉,却连连摇头。
显然朱厚照要的是确凿的证据,而不是这些旁敲侧击的佐证。
皇帝要惩罚太后家族的人,必须要做到无可抵赖,让世人信服,对这点朱厚照脑袋还是清醒的。
在很多事上,朱厚照并不会听信别人谗言,这也是刘瑾后他形成的一种思维惯性,被人骗多了,也就有所防备,对太监的信任就不会跟以前那般盲目。
等张苑把证据罗列开后,朱厚照皱眉:“张苑,朕问你一句,你觉得现在把两个国舅叫来,拿出这些证据,说他们跟倭寇勾连,甚至还指责他们要谋害朕,你觉得他们会承认吗?”
张苑摇头:“当然不会承认。”
朱厚照怒道:“这就说明这些东西没有说服力,拿出这些他们大可巧舌如簧,横加抵赖,甚至提出很多问题,朕会无言以对。既如此,你查证的这些究竟算什么?你怎么不拿他们亲手写的书函,再把相关人等抓起来审问,指证两位国舅犯罪?为何不把当时试图谋刺朕的凶手严刑逼供,弄清楚幕后主使?”
“啊?”张苑一听,好么,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支支吾吾道,“这……这有些困难……”
“简单的事还用得着你去做?朕觉得你现在不但不如一头驴,甚至连一条狗都不如,至少狗还能嗅着气味去把贼给抓出来,你倒好,随便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糊弄朕?”朱厚照气急败坏地怒斥。
张苑被朱厚照骂,可不觉得是自己失误,心里有些恼恨:“都怪我那大侄子,他派人送来的证据,根本不够看啊……这些证据都太过流于表面,本来以为能起点作用,至少能应付一下,谁知道陛下根本就不接受。”
朱厚照道:“年底前,你能查出朕想要的结果吗?”
张苑一怔,本想叫苦,但想到叫苦的结果可能要被皇帝怪罪,只能硬着头皮应承道:“能。”
“那好,年底前把最终的结果送到朕这里,若是你送不来,朕就把这些所谓的证据交给两个国舅,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朱厚照站起身,恼火地往内院去了……此时已到朱厚照要吃喝玩乐的时间,根本没闲暇招呼张苑。
张苑站在那儿发呆,心里无比苦涩。
“这可不行,距离年底还不到十天,我上哪儿去把事情查个一清二楚?”
张苑心想,“之前我那大侄子不是说要用狠招,以恶制恶么?他倒是恶给我看啊……他自己不给我一些有用的证据,难道让我去编造伪证?对了对了,必然是如此,他自己不想当这个坏人,所以才会提醒我,让我来充当恶人。这小子……”
……
……
建昌侯府内,张延龄接连几日都在派人打探朝廷调查通倭和谋逆案的进展,到现在都没什么有用的消息。
钱宁那边他所知甚少,不过大概知道钱宁没再出过京城,而张苑也留在京城,甚至张苑还要处理很多朝事,根本不可能有太多时间拿来查案。
“雷声大雨点小,本还以为出了天塌的大事,谁知道我那草包大外甥这次派的是张苑和钱宁这两个熊包,能查出个鸟来啊?人都不出京城,就能查到我的罪证,这是痴人说梦吧?以为自己是谁啊?”
张延龄的心跟着安定下来,但他也防着一手,自然就是沈溪插手案情。
沈溪回朝,最担心的人其实是张延龄。
“侯爷,这两天您怎么有些心不在焉呢?”旁边一个柔媚的声音传来。
这声音的主人正是之前江栎唯送来,比较受他宠幸的一个女人,但因有花妃的经历,张延龄总觉得不是那么称心如意。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自从他把花妃送到豹房并且得到朱厚照宠幸后,张延龄后悔自己不识货,否则后宫佳丽几千,为何皇帝独宠花妃、丽妃二人?
至于眼前这个女人,虽然也很好,但相比于花妃,他总觉得有诸多不如意。
张延龄拿起酒杯,冷笑不已:“老子心不在焉又如何?是亏待你了么?老子心情好坏,关你何事?”
那女人脸色多少有些尴尬,显然张延龄的脾气太过暴躁,而且本身也不是什么做大事的材料,她自问跟了张延龄太亏,却又无可奈何。
张延龄最大的凭靠,就是那层国舅的身份。
女人端起酒,重新送到张延龄跟前,好像是求饶一样道:“侯爷,奴家敬您一杯。”
张延龄道:“喝酒是这么喝的吗?府上那些女人,没教给你怎么伺候老子?”
女人一怔,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非常恼恨,这女人并不是为了攀龙附凤才来到张延龄跟前,更像怀有一个不可告人的阴损目的,唾面自干,依然笑着说道:“奴家自然明白,奴家会好好伺候侯爷……”
张延龄见女人识相,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这还差不多,若是你伺候不好,老子就把你送去窑子,再找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光顾,看你吃不吃得消!”
……
……
夜深人静,京城已彻底安静下来。
街路上甚至看不到行人,这几天虽然天放晴,不过气温已久很低,到晚上街路上基本没什么人影。
恰在此时,一队人马从城西而来,绕过皇城,往豹房而去。
这队人马停在豹房门前,马上有锦衣卫过去盘查,但见马上跳下来一人,却是江彬,江彬一脸气势汹汹的模样:“谁敢阻拦?”
锦衣卫指挥使钱宁不在,守门的锦衣卫不敢造次。
江彬从马车上接下来一人,或者说是押下来一人,随即那人被人塞进小轿,豹房里已有人出迎。
“江大人,您这是作何?”
出来之人,乃是豹房供奉太监张忠。
江彬冷声道:“奉皇命带回来的人,谁敢阻拦?”
说着,江彬直接抽出腰间佩剑,这一套他是从钱宁那里学来的,别人若对自己不敬,便可以拔剑,拿出一种忠心护主的模样,别人就不敢靠近自己。
果然这招很好使,不但张忠不敢靠前,就连那些锦衣卫也都乖乖靠边站,而江彬直接让侍卫抬着小轿往里面去了。
豹房内院,朱厚照本在戏楼看戏,突然小拧子上楼来,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
小拧子原本是要告状的,但朱厚照听说江彬回来,在豹房门前大耍威风时,却高兴地说道:“他回来了?真是让朕好等啊。”
小拧子有些迷糊。
江彬到底去做了什么,小拧子完全不知情,眼下江彬并不隶属于朝廷任何系统,只归皇帝调遣,小拧子没法挟制。
朱厚照一摆手:“让他们别演了,朕没时间听戏,赶紧摆驾,朕要出去迎接。哈哈,朕可是等了好多年了。”
小拧子又犯迷糊了,心想:“陛下说的是一个人么?难道江彬是去找人了?到底是谁啊?”
大惑不解中,小拧子陪同皇帝一起下了戏楼,然后出了院子,刚来到回廊,便见江彬上前来,跪下行礼。
朱厚照一抬手将江彬扶起来,道:“事情可完成?”
江彬神情振奋:“陛下,小人幸不辱命,人终于给您找回来了……这次多亏弟兄奔走,小人不过只是出城把人接来……陛下,您这边请。”
朱厚照脸上满是惊喜,一副猴急之色,那是小拧子许久都没见过的一幕,心里不由惊讶,到底是什么人有如此吸引力,可以让皇帝乱了分寸?
小拧子正准备追上去看看,却被朱厚照身后的江彬给拦住去路。
江彬拱手,客气地说道:“拧公公请留步。”
小拧子看了皇帝的背影一眼,这才低声问道:“江大人,您这是何意?咱家之前可帮你通禀的。”
江彬摊摊手:“这对拧公公有好处……算是忠告吧,拧公公莫要进去打扰陛下雅兴,连在下也不打算进内。”
本来小拧子还以为朱厚照会回头看看,但这会儿朱厚照或许早就忘了身后还有江彬和小拧子的存在,健步如飞而去。
眼见朱厚照推开门进了房子里面,小拧子脸上带着气恼,却瞪着江彬无可奈何。
正如江彬所言,或许他留在外面才是正确的选择,里面肯定有皇帝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他若跟进去只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
……
进到大厅的朱厚照,表情无比激动,眼里带着一抹莫名的神采,游目四顾,想从房间的昏暗处,将他心中朝思暮想的人儿找出来。
很快他的视线便凝固了。
只见房间的角落站着一个娴静的妇人,背对他而立,仅仅是那婀娜的背影,便让朱厚照魂牵梦萦。
他缓缓走过去,没等靠近,那妇人已转过身来,等那妇人冷目一瞥,朱厚照便感觉自己胆怯了,不再上前。
“你……我……”
一向能言善辩的朱厚照,此时就好像个情场初哥,说话都不利索了。
妇人娉婷施礼,随即后退,避开两步,从举止反应朱厚照便能感觉此女对自己的回避,脸上露出几分失望之色。
这女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初为朱厚照欣赏,在京城经营茶楼的钟夫人。
因被朱厚照觊觎,钟夫人走投无路,幸得沈溪相助方才脱困,举家迁徙辽东,当时钱宁还去找过,但一无所获,现在却不知为何被江彬找了回来。
“夫人瘦了。”朱厚照叹道。
钟夫人道:“妾身应该称呼您皇上,还是朱公子?”
朱厚照没有上前,他对别的女人或许没有耐性,但对钟夫人却可以保持起码的礼重,当即道:“不用那么客气,朕……你可以……随便吧,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夫人这几年过得可还好?”
因太过激动,朱厚照说话结结巴巴,想要表达的意思也是颠三倒四。
钟夫人脸色阴沉:“妾身长期漂泊在外,谈得上好吗?身如浮萍,只因一段恩怨纠葛,却让全家遭遇苦难,是妾身害了钟家。”
朱厚照道:“夫人这话从何说起?其实我根本没有开罪夫人的意思,当初也不过是……罢了,罢了,我不想解释,这次夫人到京城,路上可还顺利?”
本来朱厚照见到钟夫人,有许多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乐。
钟夫人保持缄默,目光中满是怨恨,让朱厚照看了心里很不舒服,硬着头皮问道:“夫人这几年过得如何?如果有不顺心的地方,其实可以跟我讲讲,若有开罪之处,我可以补偿,让夫人一家在京城过上好日子。”
钟夫人听到这番话,有所触动,随即眼角流下痛苦的泪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若是亡夫能活过来,我儿能再回到身边,莫说是跟你了,就算让我死,也是心甘情愿……你贵为天子,能补偿这些吗?”
“啊!?”
朱厚照听到这里,知道钟夫人在辽东的生活不太好,丈夫和儿子都死了,至于怎么死的,则一无所知。
朱厚照有些慌乱,如同个做错事的孩子,在那儿嘀咕半天后,才重新抬头看向钟夫人:“夫人,其实我并没有想过会这样……”
钟夫人咬牙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若非当初你逼人太甚,何至于让我一家迁徙辽东?就算这样你还不肯罢休,派人去辽东找寻我一家子,甚至不惜借助官府的力量来打压,还派人到处找寻,我一家为求生存,只能躲在深山里,就算这样依然逃不开你的追捕!”
朱厚照叹道:“其实朕也没想到会如此,钱宁那狗东西,为了找你真是害苦了你们一家,其实夫人你大可不必如此勉强,跟他们回京就是了,朕不会为难你们一家。”
钟夫人冷笑不已:“皇上,你是在开玩笑吗?你是皇帝,我们是百姓,本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你要强抢民女,让民女失节,这比杀了民女还要严重,民女除了躲避还有别的选择?”
“现在我阖家蒙难,您只是一句话,轻描淡写便揭过去,难道您就没想过,您身为皇帝却残害百姓,哪里有天下之主的表率?”
朱厚照很少被人骂,打小朱祐樘和张太后就把他当作掌上明珠,表面上看要求严格,实际上去溺爱得很,少有苛责。自打登基以来,作为皇帝,就更没人敢斥责他了,就连谢迁也只是规劝,从未有过犯颜怒斥之举。
朱厚照记得,上次被人这么骂,还是来自沈溪,除了沈溪外别人根本不会这么对待他。
被骂后,朱厚照有些羞惭,一张脸涨得通红。
眼前到底不是别人,算是朱厚照的“初恋情人”,当初他感情懵懵懂懂时,便遇到钟夫人,可以说朱厚照对于成熟女子的偏好,跟追求钟夫人不得有极大关系。
不过这已成为往事,朱厚照发现自己很难再用平常心对待女人,跟钟夫人重逢,就算占有心依然强烈,但也不会丢失自我。
朱厚照侧过身,没有直面钟夫人,道:“朕有些事的确做错了,但这无碍朕日后补偿夫人,以后夫人你便留在这边,让朕用下半生时光来回报你!”
钟夫人纤手突然抬起,从发髻上抽出金钗,以尖端抵着脖颈,道:“皇上这是想强迫民女吗?那民女这就死在皇上面前,以全名节!”
朱厚照一怔,没想到钟夫人会来这一出,虽然被严格搜过身,但依然可以拿出利器来进行威胁,嘴上嘟囔道:“江彬是怎么做事的?”
钟夫人道:“就算皇上派人绑着妾身手脚,妾身也会咬舌自尽,总归不会屈服,一有机会便寻死……要不皇上试试?”
“别,别。”
朱厚照慌了,他可不想刚见到梦中情人,转眼便天人相隔,连连摆手道,“朕乃九五之尊,是这天下之主,朕最讲道理,朕只是跟你商议,若你不赞同的话,朕怎会强求?你……你千万别乱来,把东西放下。”
可是他的话并没有得到钟夫人的认同。
钟夫人仍旧是坚决寻死,让朱厚照抓耳挠腮,明明已经到手,甚至已送到嘴边来了,结果这口肉却吃不到嘴里。
钟夫人咬牙道:“我钟家上下那么多口人的性命,都记在皇上身上,妾身岂能苟活于世?只是我钟家多人尸骨遗落在外,落叶不归根,只能是孤魂野鬼,妾身想要完成最后的使命……”
“朕帮你,你放下过往的恩怨可好?”朱厚照用商量的口吻道。
钟夫人摇头:“不需要皇上怜悯,皇上想得到的东西,妾身不会给你,就算是死,妾身也要全名节,这是女子应有的忠义。”
朱厚照无比悲壮,摇头疾呼:“礼教害人,礼教害人啊!”
身为皇帝,本来最应该维护礼教尊严,但此时朱厚照却进入愤世嫉俗的状态,想将束缚人思想的封建礼教全都取消,只为挽回钟夫人那颗心。
朱厚照道:“这样,你先在豹房住下,朕答应你,没有你的准允,朕绝对不会有所冒犯,其实朕……只是想时常见到夫人,跟你品茶论道,那是一种崇高的人生境界,若夫人你不相信的话……朕在这里发誓,朕若违背誓言,天打五雷轰!”
皇帝居然当面发誓,而且还是那种毒誓,让钟夫人略微轻松了些。
说是求死,但任何人都有求生之心,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寻短见,钟夫人真的一心求死的话,其实半路上有很多机会,也不至于要等见到朱厚照再实行。
朱厚照再道:“朕会在豹房外院安排个房间给你住,不过你要答应朕,不能寻死觅活,朕会替你将钟家所有人安葬好,完成你的心愿……你别目的达到就寻死,回头朕给你在京城开一座茶楼,你在里面卖茶如何?”
“那你还不如杀了我。”钟夫人悲切地道,“我虽未失节,但到那时,天下人都会以为我失节。妾身宁死不从。”
朱厚照急道:“那你就一直留在豹房,我养你终老,你夫家虽然死光了,不是还有娘家人么?难道你想让他们也跟着你遭殃?你别误会,朕不是威胁你,朕只是跟你说一个情况……朕并不是不讲道理的皇帝,你也知道,朕已扫平草原,现在这天下都是朕的,实乃旷古烁今的明君,难道还会对你一个小女人食言?”
钟夫人用不屑的目光打量朱厚照,却没有说话反驳。
朱厚照叹道:“你信不信都可,至少要好好活着,有事咱慢慢商议。”
朱厚照终归没把钟夫人如何,越是在意,越怕失去,既然已失而复得,他就不想再看着钟夫人自我了断。
等朱厚照从房里出来,有些灰心丧气,不过眼睛里还是闪烁着一丝希望,对得到钟夫抱有期冀。
以前连人都找不到,更别说是得到了。
现在人已找到,就算是对方还没屈从,他始终会有一些办法,就算他自己没有,别人也会想方设法帮他达成心愿。
“陛下。”
江彬和小拧子都赶紧迎过去,江彬主动行礼,这会儿正是他邀功的良机,却发现皇帝的脸色似乎不是那么好看。
而且朱厚照出来的时间,似乎太快了点,照理说进去怎么也得停留一两个时辰,得到梦寐以求的女人,怎么可能如此淡定?
朱厚照抬头看了二人一眼,随即一摆手,有种往事不堪回首的落寞,随即道:“先把人安置好,派多一些宫女照顾,一定要注意,不能让她自尽,再就是派人安葬她的家人,朕实在亏欠她太多了。”
朱厚照并没有问钟夫人亲人是怎么死的,这不在他考虑范围内,甚至觉得这些人死了更好,至少不会有人妨碍他。
旁边小拧子则在眨巴眼睛,思索朱厚照这话里蕴含的意思,却见朱厚照带着失落神色往后院走去,走到半道又好像记起什么,对小拧子道:“你去叫张苑来,他或许有办法。”
小拧子道:“陛下,不知是什么事……您还没跟奴婢说呢……”
朱厚照没好气地道:“那个钟夫人,你还记得吗?现在她回来了,朕希望这件事……咳,对了,一定别让沈先生知晓,之前沈先生还为钟夫人的事跟朕争吵过,若他知道朕把人带回来,甚至钟夫人身边的人因此而死,沈先生怎能不跟朕急?”
小拧子非常吃惊,随即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望向江彬,心想:“这江彬好大的本事,当初钱宁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都没找到人,怎就被三两下给找回来了?要是跟张苑说……他还不得气死?好像当初就是在他手里走掉的吧?”
因为小拧子对于当时的情况并不太了解,在钟夫人的问题上,朱厚照并不想跟他多交流。
小拧子先是领命,琢磨如何把这件事透露出去。
说是不让沈溪知道,但其实他最希望就是让沈溪知道,因为他怕钟夫人的到来,会打破皇帝身边逐渐定型的势力格局。
朱厚照好像变成多愁善感的怨妇,在那儿自怨自艾:“朕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她到底照谁啊?或许是朕这一片心托付错了海棠?”
小拧子听到后心里觉得不对味:“这都算什么比喻?陛下为何闹得自己跟个女人一样?”
江彬在旁道:“陛下,要不把人直接迷晕,您看……”
朱厚照怒不可遏:“你知道个屁啊,如果朕要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得到她,也不至于会等到今天,对于她的经历朕很痛心,想好好呵护她,所以朕希望得到她的真心,哪怕需要时间,朕也要等……只是不能让她再逃走,若朕再失去她的话,怕是永无机会将其找到。把人看管好,你们的差事就算完成了。”
……
……
小拧子赶紧出豹房,把事情告诉张苑,让其知道现在皇帝的为难。
人是找到了,但奈何这女人并不屈服,以至于皇帝现在很烦忧,想方设法要得到的并不是这个钟夫人的身体,而是她的芳心。
“……拧公公,你不是跟咱家开玩笑吧?人都找回来了,陛下还用得着为难?谁敢在陛下面前犯拧,那不是找死吗?”
张苑冷笑不已,他觉得小拧子是故意跑到他这里来大放厥词。
小拧子道:“你爱信不信,人是找到了,但这个钟夫人夫家几乎死绝了,连她的孩子都死了,就剩她一个人,还能用死来威胁她不成?反倒是她用死威胁陛下……”
“陛下已经应允替钟家人收尸,现在好生款待,而且陛下也说了,不允许用强,只能等钟夫人自己回心转意。”
张苑问道:“那钟家人是怎么死的?被江彬派去的人杀死的?”
小拧子摇头道:“咱家从何得知?若非陛下说,咱家都不知被带回来的是钟夫人,这女人不简单,当初把陛下迷得神魂颠倒,你张公公还因此而落罪,是吧?这可是你表现的好机会,若是能帮陛下成就好事,那你岂不是又能得陛下欣赏?”
张苑打量小拧子,显然是不太相信,总觉得对方是在挖坑等他跳。
“谈何容易?”
张苑道,“这女人油盐不进,当初钱宁往辽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把人找回来,一点儿攀龙附凤的心思都没有……这种女人最难对付,除非用恩情……但又因她守贞之心甚坚,恐难以动摇其心志。”
小拧子脸上带着奚落的笑容:“你在这里说这些有何用?你有见地,去跟陛下说去,陛下听你的才管用,或者你直接去劝那女人。咱家已将陛下的意思传达,你是否去面圣,那是你的事,咱家先回了。”
因为是半夜,小拧子不想在张苑这里多停留,转身便走。
张苑连忙道:“等等。”
小拧子驻足回头,“张公公还有事么?”
张苑厉声道:“你是否跟咱家同去面圣?这时候,要进豹房可不太容易。”
小拧子显得很不屑:“你奉皇命前去,谁敢阻拦你?咱家得回去歇着了,面圣你自己去便可,若是江彬敢阻拦你的话,涉及皇命,你想怎么对付他都行,总归咱家不想当你张公公的敌人!”
言语间,小拧子对张苑仍旧抱有极大的敌意。
现在张苑是开始揽权,但无论张苑的权力有多大,小拧子因为在皇帝跟前服侍,还是有资格跟张苑叫板的。
张苑道:“你小子是想去跟外人说及此事吧?若是外界传出一点风声,尤其是被沈大人知晓,咱家一定跟陛下说,这件事是你小子泄露出去的。”
“你!”
小拧子瞪着张苑,目光充满愤恨。
……
……
小拧子终究不敢把事情告诉沈溪,本来他也觉得这样做有风险,沈溪之前知道江彬为皇帝找女人的事情便直接去豹房劝谏,若知道朱厚照把钟夫人找了回来,哪怕沈溪再装糊涂也不得不做一些事来表明立场。
有过上一次的经验教训,小拧子不敢再当长舌妇。
不过他还是觉得有必要跟一个人打招呼,那就是丽妃,因为他知道丽妃跟这件事休戚相关,因为钟夫人的到来,极可能会影响丽妃在皇帝跟前的地位。
其实丽妃已经得到一点消息,虽然她不知朱厚照跟钟夫人的渊源,却知道皇帝对这女人非常上心,这次特地派人去接回来,甚至连吃喝玩乐的事情都放到一边,让丽妃感到浓重的危机。
“……一个花妃还没解决,又来个钟夫人,这女人真是好大的来头,居然能让陛下方寸大乱。”
丽妃在小拧子介绍过大致情况后,冷笑着说道。
小拧子道:“娘娘,这个钟夫人,其实算是陛下登基以来,在民间结识的第一个女子,当时陛下一见倾心,牵挂得不得了……据说这钟夫人精擅茶道,让人过目难忘。”
丽妃道:“那就怪不得,就算本宫茶艺再佳,陛下仍旧只是敷衍几句,从未露出过赞赏的表情,原来还有更精于此道之人。”
小拧子继续道:“不过这女人不识相,若换作旁人,得陛下赏识那该多荣幸?尤其陛下还没太子,说不定就……”
“你说什么?”
丽妃怒视小拧子。
小拧子马上岔开话题:“娘娘,这女人不得不防,现在不是她不得陛下宠幸,是陛下要宠幸她而不得,若让她长久住在豹房,总归会想通,到时候……”
丽妃冷笑道:“男人对得不到的东西,素来都很热衷,但得到便会弃如敝履……总归现在那个钟夫人,就是个妖精,可以迷惑陛下的心神。”
“对对对,是妖精,娘娘您神通广大,赶紧把她给收了。”小拧子道。
丽妃不屑道:“但始终只是个民间女子,没什么来头,既没有太高的学问和见识,也不会有媚上的本事,若如此便要担心她,那本宫岂不是很下贱?”
小拧子这下就不知该如何接茬了。
小拧子心想:“瞧你这话说的,到底你是在意她,还是不放在心上?到底要不要出手?”
丽妃又道:“对于这件事,那位沈大人持如何看法?本宫是说,以前沈之厚对此事的看法。”
小拧子想了下,叹息道:“沈大人劝谏过陛下,还跟陛下闹了些别扭。”
丽妃皱眉道:“这钟夫人是否跟姓沈的有渊源?”
小拧子惊愕地道:“娘娘,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啊,沈大人只是劝谏陛下不要接触这样的女人,跟那女人素不相识……这种风闻若被陛下知晓,可能会影响君臣关系……”
“你怕什么?”
丽妃打量着小拧子道,“难道君臣关系一团和睦,就是你小拧子想看到的么?哼哼,这女人回来之事,怎么也要让沈之厚知道,不然对不起沈之厚平时装出来的伪善面孔!”
小拧子并不打算听从丽妃的建议,把这件事告知沈溪,他有自己的打算。
小拧子开始为自己谋划,明白不能再给君王和沈溪之间制造嫌隙,那是他承担不起的后果。
丽妃好像也没有要帮他忙的意思,如此一来,小拧子的选择非常简单,那就是尽量回避。
我不把事情透露出去,就算沈大人知道了,也跟我无关。
在一次次权力争锋中,小拧子学聪明了,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接下来两日,小拧子用心观察皇帝对钟夫人的态度。
正如之前朱厚照做出的承诺那样,作为皇帝他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钟夫人在豹房内有了属于自己的居所,只是不能离开……这也是朱厚照吸取了过往的经验教训,不得不做出的硬性规定,谨防钟夫人一去不复返。
丽妃一直没有行动,不过小拧子知道丽妃早晚会出手。
“说白了,什么花妃和丽妃,都是钟夫人的替代品,现在正主回来了,她们有什么本事在陛下跟前固宠?她们若不出手,意味着自己的宠幸被别人夺走,或许花妃那边还没什么,但丽妃是什么人?她蛇蝎心肠,怎可能坐视不理?”
小拧子私下里跟张永谈到这件事时,直接把话题挑明。
他想通过张永的嘴把情况告知沈溪,算是对张永的一种利用,不过张永显然比小拧子更加老奸巨猾。
张永道:“就算那两位娘娘出手又如何?钟夫人乃是陛下亲自派人找回来的,无比珍视,而钟夫人又没有向陛下屈服,说明一切并非其本意……现在陛下把人囚禁在豹房,处处予以优待,稍微不合意恐怕就会引发雷霆之怒!陛下执拗起来是如何光景,拧公公您又不是不知道,怎不劝说一下丽妃,让她别动手?”
小拧子冷冷打量张永:“你想让我劝丽妃?那跟蓄意制造矛盾有何区别?”
张永笑道:“拧公公都不去说,旁人能见到丽妃的面?或者你可以看看丽妃有何反应,及早预防,出了事也有个心理准备!你现在是躲着,但就怕最后沈大人突然杀出来,你想躲都没处躲,到时陛下可能会把这为难的差事放到你身上。”
小拧子咬牙道:“人是江彬找回来的,姓江的为了讨好陛下,什么事不敢做?他做了错事,却要咱家给他背黑锅?之前已经有一次造成陛下跟沈大人间嫌隙的经历,若这次再出问题,怕是神仙都救不了他!”
“那你不跟沈大人说,这矛盾怎制造得起来?”张永似有所指。
小拧子一怔,心想:“我本想用你这张嘴去告知沈大人,你反过头却挑唆我去说?”
小拧子道:“张公公,你乃司礼监秉笔太监,现在更执领东厂,只有你去找沈大人最合适。现在咱家不跟你商议,就当是命令你前去,你就说去还是不去吧!”
“你……!”
张永很是着恼,瞪着小拧子,但最后还是退缩了,无奈地说道,“拧公公,你这脾气也是没谁了,咱家回去仔细思量后再做决定。为了个钟夫人,莫非还要闹得豹房天翻地覆不成?”
……
……
张永并不想这趟浑水,他很明白现在朱厚照跟沈溪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若再产生一点矛盾,这责任不是谁能承担的。
若一般闭目塞听的昏君也就罢了,问题便在于朱厚照非常精明,现在的正德皇帝,可说是利用各种途径探寻豹房内外的情况,消息灵通。
这跟当初刘瑾掌权时完全不同,那时谢迁服软,朝中主要大臣归附刘瑾,沈溪却外放地方,造成京城权力出现真空。
现在就算张苑跟刘瑾一样野心勃勃,但还是没法控制大局,甚至皇帝身边任何一人都没能力做到一叶障目,连沈溪都不行。
“兄长,您找我?”
一人出现在张永面前,乃是张永的弟弟张容。
张容年岁不过三十,年轻力壮,因为常年在军中效力,少有在京城露面。
不过,张永当上司礼监秉笔太监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弟弟接在身边来,在侍卫上直军安排了差事,如此也是为了身边有可以托付重任的人帮忙做事。
张永看起来是一个能臣,但实际上私心也颇重,本身太监就没有不贪的,任用亲信更是人的本能,无论谁都无法免俗。
张永道:“我找你来是商议事情……东厂这几日运送一批优质木材北上,你带人去接收,若是事情完成的好,可以获得功绩,回头咱家也能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两句。”
“多谢兄长。”张容显得很高兴。
他这个大哥现在不但当上司礼监秉笔太监,还提督东厂,他虽然才到京城不久,已经从张永身上赚了不少好处。
张永再道:“这几天豹房内有件事,你可知晓?”
张容一怔,问道:“兄长说的是什么,小弟不太清楚。”
张永便把朱厚照跟钟夫人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张容问道:“兄长说这些,是何意?”
“我想让你出去散播消息,传得越广为人知越好。”张永道,“最好是人尽皆知,尤其是沈家那位大人一定要知晓。”
张容脸上露出迟疑之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兄长,如此张扬……是否会引起豹房注意?查到咱身上……怕是不妥吧?”
张永冷笑道:“怕什么怕?要查也是东厂去查,现在西厂和内厂已名存实亡,难道你还怕咱家照应不到你?你只管去传播消息,最好把事情说得活灵活现,就跟亲眼见到的一样……不过还是要避讳一些,别让豹房的人查到是你所为,那些闲着无聊最喜欢多嘴多舌的宫中侍卫来传播消息最合适。”
“明白,明白。”
张容道,“除了那些侍卫外,城内有许多说书人,只管把消息告诉他们,他们就靠嘴皮子吃饭,一定爱听。”
张永道:“非议陛下也不可,便说这女子攀龙附凤,主动接近陛下,陛下却保持皇帝的体统,到现在都还没接纳。赶紧把事办妥了,南下去接收木材,咱家会派人接应,务必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
……
……
张永派人在京城散播豹房内的“小道消息”,属于大不敬的行为,但大明对于言论管制并不严格,因为朱厚照根本没那闲工夫搞什么文字狱,京城本就有清议的传统,再加上适逢年关,百姓手头的工作基本都停了,这会儿正是传播小道消息的最好时机。
不过冬天人们足不出户,消息要散播开来,也不会那么容易,需要有一个酝酿及爆发的过程。
但其实根本不需要张永找人出来散什么消息,沈溪早就知道关于朱厚照跟江彬的劣迹,钟夫人被找回来,沈溪知情,但没有主动阻拦。
“陛下做事太过荒唐,出发点或者是出于爱慕,但为了一个女人神魂颠倒,百般刁难不说,还派人频频找寻,无论是钱宁还是江彬,又或者奉召行事的地方官员,根本都是一群蝇营狗苟之辈,为了迎合皇帝,什么事做不出来?钟家人落难,只剩下钟夫人,一个弱女子在这世道如何生存?回到京城结束这场孽缘也选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沈溪在反复权衡利弊后,终于做出这个决定,本来他可以避免朱厚照再见到钟夫人。
现在钟夫人孑然一身,如其所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虽然朱厚照不是直接凶手,但若非朱厚照苦苦追寻,也不会导致之后这几年间,钟家不断迁移居所,苦苦躲避,最终丈夫和儿子相继去世,钟夫人年纪轻轻便当了寡妇。
“……大人,钟夫人进豹房后受到礼遇。听说陛下答应她将钟家人尸骸运回京城来安葬,她以死相逼保卫贞洁,如今陛下并未对她有所冒犯。”
当熙儿提到钟夫人时,多少有些唏嘘。
当初送钟夫人走的时候,熙儿在背后出了不少力,在云柳和熙儿心目中还是很同情这个苦命的女人的。
沈溪点头道:“现在她到了京城,未来的路只能由她自己做选择,只要她决意求死,谁都阻拦不了,若豹房那位见到她死了,或许就能彻底断掉心思。若她从了,也可改变陛下的性格……”
熙儿望着沈溪,好奇地问道:“大人是要借助此女达成什么目的吗?”
沈溪道:“你觉得我是在利用她?或者说,这也算是一种无奈之举吧,一个女人在辽东苦寒之地如何求存?她根本找不到容身之所,还不如回到京城来,至少有陛下庇佑;再者这江彬……嗯。”
沈溪话只说了一半,显然对江彬这个人非常警惕。
熙儿道:“那江彬的确有本事,能通过一些端倪查到那女人的下落,更是派人把人给找了回来,殊为不易。”
沈溪摇头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宿命吧……其实在这件事上我已经做了太多,却好像仍旧改变不了她的命运,现在路还是得由她自己走,若她实在不愿屈从权力,能帮忙我们还是要帮一把。”
“可是……大人,人已经送进豹房了啊。”熙儿无奈地道。
沈溪道:“进了豹房也可以帮一把,不过先看看情况再说吧,至少她现在得到陛下礼遇,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
……
自打钟夫人进豹房,朱厚照便抓耳挠腮,心痒难耐。
朱厚照对跟钟夫人共修秦晋之好抱有期待,却又怕得而复失,心情复杂,这严重影响了平时的生活状态,连吃喝玩乐朱厚照都没了心情。
从早到晚,朱厚照把钟夫人的衣食住宿等问题问过很多遍,生怕怠慢佳人,但无论怎么在乎,他还不敢去探望,生怕引起钟夫人不快。
江彬总算见识到了朱厚照正人君子的一面,虽然看上去极为古怪,但江彬大概理解为,皇帝对于钟夫人有种奇怪的感情,如同民间夫妻那般,颇有相敬如宾的感觉。
江彬见朱厚照到了晚上还独自一人坐在那儿唉声叹气,不时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动一下,不由问道:
“陛下,若您实在担心钟夫人,为何不去亲眼看看?从昨日她进了豹房,您就再未过去,连旁的事……”
朱厚照道:“你懂什么,过往的经历对她刺激很深,若朕出现在她面前,那就是唐突佳人,或许她真会在朕面前寻死,朕可不希望亲眼见到她香消玉殒。”
本来江彬还想提出一些用强的方法,但见朱厚照一脸担忧的神色,只得选择了回避的态度,因为江彬之前也提议过而被朱厚照否决,明白皇帝不可能因此而改变态度。
江彬道:“陛下,您在这里坐着也不是办法,您……这样让小人非常担心,要不您先进后院去陪陪其他佳人?”
“没心情。”
朱厚照回答得直接而干脆,“有她在,其他女人便索然无味,朕一辈子没对谁有过这样动心的感觉,若是她能从朕,朕让她当皇后也成!”
江彬心中这一惊不老小。
皇帝居然要立钟夫人当皇后?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江彬心想:“陛下对这女人到底是有多爱慕?那女人的岁数不小了,还曾生过孩子,这样的女人来当皇后,算怎么个说法?难道跟当初宪宗皇帝对待万贵妃那样?”
关于明宪宗和万贵妃的故事,江彬听了太多,这在民间并不是什么秘密。
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宪宗之子弘治皇帝就没那脾性,不过这遗传因子好像落到孙子正德皇帝身上来了,至少以江彬之前的观察,朱厚照对于妙龄少女素来欠缺兴趣,无论那少女有多美貌动人,朱厚照都不屑一顾。但若是妇人的话,哪怕姿色寻常,朱厚照依然喜欢得要命。
若是碰上钟夫人这样本来姿色上佳,才学和谈吐不俗,而且还兼有在民间经营茶楼时养成的应对世俗和男人无礼的风度,加上一些独特的风韵,朱厚照就无法自拔了。
朱厚照道:“现在张苑和小拧子等人都没办法,钱宁也不在身边,江彬,你有什么办法让她接受朕?”
江彬非常为难,他虽然有些头脑,但到底是个武人,文化层次不高,在对待女人上他向来都是崇尚最简单的方式,以粗暴的态度对待,从来不讲什么文雅,要说有效还是直接的方式合适,江彬自己对待家里的女人也都采用这种手段。
让他玩风花雪月,显然不是所长,但现在朱厚照对钟夫人那般尊敬,显然又不是靠用强就能解决问题的。
江彬道:“应该投其所好吧。”
想了半天,江彬只能说出这么个道理,其实说了跟没说一样,但对朱厚照而言,却好像受到启发,本来朱厚照是可以想到的事,但因当局者迷,身在局中的朱厚照这会儿已经成了傻子,谁给他提点关于得到钟夫人的建议,他都会觉得非常有道理。
“对,对。”
朱厚照点头道,“就靠投其所好,朕之前已经答应收敛她亡夫和家族成员的骸骨,但这样还不够,她喜欢什么?”
等朱厚照再看江彬时,却是大眼瞪小眼,两人眼里全都是茫然之色。
这问题,显然不是江彬所能回答,但他到底有一些为人处世的经验,又道:“陛下,女人所好,不过是金银珠宝,还有一些晶晶亮的东西,或许可以送一些过去,一次不行的话就送多次,长年累月下来她也会感觉到陛下的诚意。”
朱厚照对江彬的回答多少有些不满意,道:“你以为所有女人都爱慕虚荣?若是如此的话,当初她也不会逃走了,朕甚至不知道她当初怎么顺利逃掉的……给她那些珍贵的东西,也换不来她的真心,她现在好像已心如死灰,除非能给她一些激发生存希望的东西。”
江彬道:“还是陛下英明,小人远远不如。”
朱厚照差点就要伸脚去踹江彬,因为江彬说的话在他听来毫无建设性。
朱厚照骂道:“你这算是说风凉话么?朕用得着你来告诉朕英明?朕只是跟你说明情况,告诉你这女人的性格如何,你要想办法给朕解决问题……你们怎么一个个都笨得跟猪一样,什么事都需要朕亲力亲为?”
江彬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心想:“本以为把这女人找回来,那就是结结实实的大功劳,现在看起来,这功劳指不定是谁的,甚至有可能成为罪过……因为若是我没找回来,这女人就没寻死觅活的机会……若她真死了,我可能要被陛下降罪!”
朱厚照问了半天,结果得到的全部是废话,随即又开始来回踱步,一切回到原点,继续在那儿纠结。
江彬在旁站着,心里琢磨怎么讨好皇帝,其实他明白,谁能让钟夫人回心转意,接纳朱厚照,这功劳就是谁的,这功劳可能会非常大,皇帝对这女人的重视已经表现无遗。
江彬道:“陛下,要让这位夫人接纳陛下您,最好……是找人去劝,陛下您亲自去自是不可,让太监去也不合适,倒不如让女子去,跟她说明情况,若她接纳陛下的话,陛下可以给她荣华富贵!”
“不是荣华富贵,她想当贵妃,或者想当皇后都行。”
朱厚照坚定地说道,随后仔细想了想,再次点头,“你这建议倒是不错,朕在这里干着急也没用,不如找个女人去劝说!可派谁去好呢?”
朱厚照又陷入沉思中。
……
……
朱厚照最终还是找到合适的人选,正是他信任有加的丽妃,在朱厚照看来是身边最有远见卓识的女人,他觉得丽妃完全可以胜任这个挑战。
在派丽妃去之前,朱厚照还做出许诺:“……爱妃不是说想入宫么?朕答应你,只要你促成此事,朕就带你入宫,封你为贵妃。”
丽妃心里很不爽,因为朱厚照提出要封钟夫人为皇后,那她的贵妃许诺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自己身为皇帝身边得宠的女人,却要帮皇帝得到另外一个女人,就算她对朱厚照的确没什么感情,但心里还是很不甘。
丽妃是个阴损的女人,可不会做出什么牺牲,不过她也不会当面拒绝朱厚照,这次也算是她表现自身能力的一个绝佳的机会。
当然,丽妃也没对朱厚照做什么肯定成功的表述,只是应允下差事,而后往豹房侧院钟夫人所住的小院去了。
到了地方,丽妃才发现钟夫人住的院子内外全都是侍卫、宫女和太监,似乎生怕钟夫人出什么意外,朱厚照加强了看护力度。
丽妃心想:“这小皇帝倒是挺痴情的,几年前的女人还这么念念不忘,也是那钱宁没本事,本来手里有这一张好牌,若是他能利用好,就没我什么事了……这女人当初的出走倒是变相成全了我。”
“娘娘。”
早一步过来的小拧子已在院门前等候,此前已由小拧子先跟看管的人打过招呼,告知丽妃代表皇帝前来劝说。
丽妃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在小拧子的引领下跨进院门,进入房间。
刚进门,便嗅到一股浓郁的茶香,丽妃扬了扬下巴,随后看向小拧子,问询之意明显。
小拧子小声解释:“陛下怕贵人在房间里待得发闷,便找人送来煮茶的器具,不过暂时没人煮茶,只是屋子充满茶叶香气。”
丽妃冷笑一声,心想:“小皇帝真是花样百出,这女人分明不接纳他,他这投其所好送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丽妃还没往前走,就见一名宫女捧着茶托出来,上面茶杯里的茶水基本没动过,豹房所用茶叶都是贡品,茶香四溢,连丽妃看了都有些羡慕。
小拧子道:“贵人喝了没有?”
小宫女回道:“未有。”
“没用的东西,赶紧退下,丽妃娘娘来了,都让开,你们不需要在里面伺候了。”小拧子吩咐道。
里面的人开始往外退,外间安静下来后,丽妃走到纱帐前,往里面看了一下,只见一名女子端坐在里间靠窗的桌子前,侧对着她,好像一尊佛像般一动不动。
小拧子指了指,低声道:“娘娘,就是那位贵人。到这里后,已经一天一夜未曾吃喝。”
丽妃点头道:“小拧子,你也不需在这里伺候,一切都交给本宫吧。”
“娘娘,那小人告退了,这里就拜托您了。”
小拧子巴不得早点退下,他可没有劝说钟夫人的打算,面对一个主动寻死的人,说再多都跟对牛弹琴没区别。
小拧子最初也试想过可以把这大功揽过来,反复斟酌后还是放弃了。
因为他发现这女人根本就是油盐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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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只剩下丽妃和钟夫人二人。
尽管听到脚步声,此后又听闻小拧子与丽妃的应答,钟夫人仍旧没有侧目看上一眼,此时的她哀莫大于心死,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
丽妃走过去,四下转了转,道:“这里环境倒是不错,若是可以在这里安安静静过一辈子,没什么人打扰的话,算得上是所有女人的期望吧。”
这话仍旧没引到钟夫人的注意,就好像根本没听到有人说话一样,但即便如此也没让丽妃生出情绪上的变化。
对于丽妃来说,应付女人她还是有一些心得的,反倒在对付男人上她显得耐心不足,尤其是在跟沈溪斗智斗勇遭遇连续失败后。
丽妃走到梳妆台前,看了看上面摆放的东西,随手拿起几件金银首饰看了看,道:“挺不错的,都是宫中技艺精湛的手工匠人打造,市面上可不常见。”
钟夫人像还是没听到,目光呆滞,神色木然,要不是身体轻微颤动,几乎跟死人差不多。
丽妃笑了笑,道:“也不知你是姐姐还是妹妹,真是好福气啊,能把陛下迷得神魂颠倒,自古以来有这本事的有几人?怕是只有那些名流千古如貂蝉、西施、杨贵妃、赵飞燕等女人,才有这般造诣。”
“既来之则安之,到了这里,你该知道有什么结果,要么死,要么屈从,这么浑浑噩噩过日子,简直比死还要难受。”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但丽妃并不在意,因为她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劝说钟夫人回头,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更希望钟夫人自我了断,但不能死在她眼前,最好是在她走后,钟夫人便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段选择自杀,这样她就不用担心回头这个女人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丽妃道:“按照规矩,我只能将陛下说过的话,转告给你听……陛下说了,若你接受他,会接你进宫,让你成为贵妃,甚至当皇后也不是不可以,将来你的孩子或许会成为大明的太子,你也就是大明国母。”
钟夫人不为所动,甚至闭上眼,这种话她根本不会采信,哪怕是真的,对心如止水的她也没什么影响。
“当然,有些话或许陛下没说,但也要告诉你,比如说如果你迟迟不肯就范的话,那陛下可能会杀掉你的娘家人,有多少算多少,先将他们下到天牢,好好折磨,目的仅仅是劝你回头。”
“到时候,估摸以你的性格,要么选择去死,要么就是忍气吞声答应下来,就此成为行尸走肉……为了娘家人,你完全可以不把自己当人看,屈辱地过完余生。”
丽妃说得很透彻,好像她曾经历过这种痛苦一样。
钟夫人即便没用心倾听,但眉头还是不由稍微皱了下,显然她还很在意自己家族和夫家剩下人的安危,心地善良的她不想害人。
丽妃道:“你现在一定会想,自己死了比活着更好?但你是否想过要寻仇呢?仇恨虽然是皇上给你的,但未必是皇上一人所为,比如说钱宁,又比如说江彬,还有那些将你们全家逼上绝路之人,那些地方官,让他们生不如死……有时候只是想想也觉得很兴奋呢!”
这会儿丽妃已懒得去看钟夫人,更像是在讲述一个她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故事。
丽妃转过身,仰头看着屋顶:“曾经,我跟你一样,是一个大家闺秀,无论我的娘家,还是夫族,都是名门望族,我的公丈,就是我丈夫的父亲,乃朝中大员,治理一方也算有所建树,我衣食无忧,有自己的孩子,过着安定富足的生活,但有一天,一个恶魔的出现打断了我平静的人生。”
钟夫人依然不为所动,但她耳朵却已不知不觉支棱起来,显然是在用心倾听,她想知道这女人是否跟自己同病相怜,因为丽妃说的很多事,都能引发她的共鸣。
丽妃道:“那个男人可以说是天下间被世人称颂最多的年轻俊杰,那么优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很希望得到他的欣赏……你说我下贱也好,或者说我太过无知也罢,总归我不想过平静的生活,我希望有所改变,而他却是能带给我改变之人。”
“那是你咎由自取。”钟夫人突然开口了,声音平和,评价却一针见血,已然忍不住跟丽妃争论起来。
因为钟夫人本来也不是个喜欢服软的女人,长久当家,甚至整个钟家的生意都是靠她来打理,她也算是女强人,而正是因为她这种性格,才更得朱厚照欣赏。
丽妃冷笑道:“或许吧,我说过,我不介意你对我的贬损评价,我本来就是咎由自取,我从未否认过,但我没想到,我会害了我的夫族,他们受我连累,那个被世人称为天下间最有本事的人,赶尽杀绝,使得夫家阖家遭难,最后还是靠我自己,才拯救了整个家族,但我……却已无颜再出现,就好像世间从来都没有我这么个人。”
钟夫人这次不再答话,闭上眼睛,没有跟丽妃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
丽妃道:“我没脸说自己是可怜人,但我却并不打算就此当一个庸碌之辈,我的仇人给过我忏悔的机会,让我回去当一个普通妇人,继续陪着丈夫和孩子过下半生,但我没有这样选择,他们当我死了最好,我可以用第二个身份活着,完成自己复仇的使命。”
钟夫人摇摇头:“你是在为仇恨而活,我跟你不同,我宁愿死。”
丽妃道:“你觉得我是来劝说你回头的吗?不不不,大错特错!你的出现,让我感受到了危险,因为我用自己的色相,还有权谋手段,接近陛下,让他为我撑腰,同时过上富足的生活,甚至实现我的野心和抱负,但你的出现让我意识到,我从来就是一个替代品,是你的影子,当时正是因为陛下得不到你,才会看上性格跟你相仿的我。”
钟夫人非常好奇,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回头看向丽妃。
这算是“情敌”间第一次见面,钟夫人并没有屈服的打算,但她想见识一下眼前的女人究竟什么地方跟她相像。
丽妃也在看钟夫人。
等二人视线在空中碰撞,均从对方的目光中找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显然二人并不认识,她们就好像每次对着镜子看自己,对方的身上的确有一些自己的影子。
丽妃惊讶地摇了摇头:“真没想到,你会跟我如此相似,你现在明白为何我会得到陛下垂青了吧?”
钟夫人站起身,走到丽妃面前站定,二人身高相仿,气质也像是一个模子里雕刻出来的,丽妃抬头挺胸,想跟钟夫人好好比一比,在她看来,天下间所有的女人都不可能拥有自己的气度,但等她跟钟夫人站在一起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有所逊色。
钟夫人道:“看起来你确实很不错,能得到皇帝的宠幸,也算福缘深厚,你应该珍惜这种福分,结束你的那些痴心妄想,更不能用你的想法来左右我。”
丽妃冷笑不已:“我只是想告诉我,我恨你,我想让你死,最好是下地狱,这样就不会有人跟我竞争,但我不会杀你,因为我没那资格,毕竟是陛下看上你,让你有机会拿到别的女人一辈子都求不到的凤冠,但终归有一天那个多情的皇帝会厌倦你,因为你始终是个女人,红颜易老,没有任何男人会对一个女人永远痴情,哪怕她曾拥有绝代风华,也不可能。”
钟夫人没有再回避,二人仍旧对视。
这是两个女人间的角力,似乎都想要将对方比下去,但其实这只是丽妃的一厢情愿,因为钟夫人根本没有与谁比较的意思,只是站在那儿,而只是丽妃则一直拼命想证明自己比眼前的女人更好。
丽妃道:“你知道那个改变我的男人是谁吗?”
钟夫人摇头道:“你的故事,我不想听,虽然我们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在最起码的礼义廉耻上,你我不同,我宁可过一个小女人的生活,而你却不一样,喜欢追求虚无缥缈的权力,那不该是女人想拥有的东西。”
“呵呵。”
丽妃笑道,“你说得轻巧,当你拥有大权,可以将生杀予夺掌握在手上,你会不动心?大好河山,甚至可以为你的喜怒哀乐而变色,你希望怎样便怎样,皇帝给了你权力,你也未必一辈子要为这一个男人效忠,你是你,你心中只会有无比的豪情壮志,作何要为了曾经的过往而断掉那一份野心?”
说到最后,丽妃的脸色变得狰狞起来,钟夫人看到后一阵发怵。
“疯女人。”
钟夫人转过身,不想再看她。
丽妃道:“我之所以眼巴巴跑来跟你说这些,不过是因为陛下命令我来劝你,但我并不想劝,因为你是我的敌人,而我只是你的影子,只有把本体除掉,我这个影子才不用以傀儡的身份而存活……我前来只是想让皇帝知道,我曾为了他的心愿做过努力,以后你的生死跟我无关。”
“那你走吧。”钟夫人道。
丽妃笑了笑:“那个改变我的男人,是沈之厚,这个名字你应该听说过吧?”
钟夫人身体略微颤抖一下,别人不知道,但她却很清楚,当年正是沈溪将她和家人送走。
丽妃从钟夫人的反应,立即意识到什么,大声道:“你以为沈之厚是个圣人吗?他不是,他是这天下间最有野心之人,任何女人在他手上不过是工具,你跟我一样。”
“我不认识他。”钟夫人道。
丽妃冷笑道:“除了他,当年还有谁有本事将你送走?你跟他根本是认识的,甚至你还将他当作是可以拯救你的人,但当初就是他害了我,让我背负如今的苦难!”
当丽妃提到沈溪的名字,钟夫人脸上带着几分气恼。
要是丽妃说的别的事,她或许有几分相信,觉得这女人因为太过自负加上做了很多错事,属于咎由自取,但丽妃说这件事跟沈溪有关,钟夫人就嗤之以鼻了,因为她心中仅存的有人可以救自己出去的似乎只有沈溪,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不允许丽妃将她仅有的生路给堵上。
丽妃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怎么,被我说中心事,不相信?或许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沈之厚完美无缺,但只有我才知道,他就是个普通人,甚至是有着七情六欲的男人,当初因为我得罪他,他便当众杖打,甚至强行侮辱我,而朝廷没有审查他的罪行,反而将我的夫家落罪!”
丽妃所说,正是当初南宁知府高集的案子,这个案子可说轰动一时,但最后朝廷审查后才发现是高家人无中生有。
钟夫人也知道一些民间传说,素来关于沈溪的话题,在民间都会引发高度关注,她自然也不会例外。
钟夫人惊讶地问道:“你……是当初诬陷沈大人的高宁氏?”
丽妃道:“请你注意自己的用词,什么诬陷,我从来就没有诬陷他,是他玷污了我,这点我可以对天发誓,若有说谎我不得好死!”
听到这话,钟夫人皱眉,她望着丽妃笃定的神色,显然不像是虚言,而且连毒誓都发了,在这时代没有哪个女人会为了这个发毒誓。
“你也不想想,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我有必要骗你吗?”
丽妃继续说道,“我另外一层身份,只有你跟沈之厚才知道。我现在是陛下身边得宠的女人,在这里我享尽荣华富贵,这一切都是拜沈之厚所赐,他毁掉了我的人生,我的家族因为他而蒙羞,别人都以为我死了,对着我的灵牌指指点点,以为我是个贱女人,但到底是谁害了我?”
钟夫人摇头:“沈大人不会是这种人,你简直是信口开河。”
丽妃笑了笑道:“所以说,这世上人都有层伪善的面具,往往最能骗人……还是那句话,我曾跟你一样,死都不怕,有什么必要隐瞒你?而且现在就算我在这说了,也没人会为我证明,沈之厚的确玷污过我,这点连他自己都无法否认!”
此时丽妃说话非常笃定,因为她说的也算是一个“事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沈溪的确害了她,甚至对她“始乱终弃”,但这一切的根源都在她自己身上。
不错,沈溪的确“玷污”过她,只是在关键的时间点这个问题上,丽妃故意混淆,让钟夫人以为沈溪从最初便害了她。
钟夫人继续摇头,还是难以置信,但似乎眼前这个女人根本没必要编造谎话来欺骗她,这让她很纠结。
丽妃道:“以前的身份,已离我远去,我已不再是那个苦命的女人,或许我还应该感谢沈之厚,是他让我得到了现在的机会,让我可以染指权力,你说我是咎由自取,我并不否认,若当初不是心中的执念,也不会出现现在的结果!”
当丽妃看着床榻,似乎真情流露地说出这番话时,钟夫人的世界观颠覆了。
丽妃叹息道:“或许在你心目中,那是个帮助你,拯救你于水火之中的好人,你从他身上看到了希望,但你是否有想过,如果他真心帮你的话,何至于要将你送去辽东,让你和家人在苦寒之地生存?你可有想过,你的家族之人并非死于陛下派去人的追捕,而是死于沈之厚的谋害?除了沈之厚外,谁能对你的藏身之地了如指掌?”
钟夫人的脸色很难看,丽妃说的话对她内心带来的震撼太大,以前她从来没想过沈溪会是幕后黑手这个可能。
但在经丽妃分析后,虽然她内心仍旧不信,但那信任无形中却打了折扣,正如丽妃所说,沈溪才是掌控她命运的人,而非皇帝。
丽妃道:“我到了京城后,我才逐渐意识到,其实我就是沈之厚安排的棋子,他将我毁了,再通过另外的方式送进豹房,成为少年皇帝的玩物,看起来我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还有权力,但其实我不过是个傀儡……而你跟我的情况一样,也被他利用了,只是我明白过来,而你懵然未知罢了!”
“够了!”
钟夫人几乎是嘶吼道,“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你说的话,谁会相信?”
丽妃冷笑道:“尽管骂吧,你在这里没几天好日子过了,陛下现在还会有耐性,但他何曾有那么好的脾气?要么你自我了断,否则坚持的结果,就是陛下会采用一些非常规手段,逼迫你屈服,就算你想自我了断也没那么容易,而你的娘家人也会因此蒙难……既然沈之厚利用了你,若是你死了,沈之厚也会报复你的身边人,甚至让你丈夫和孩子被开棺戮尸,哈哈,你以为自己死了之后就能魂归黄土?哈哈哈哈……”
丽妃很得意,因为她找到钟夫人的致命弱点,以她的性格,会拼命攻击这个弱点,让这女人生不如死。
看到一个可能会跟自己竞争的女人痛苦,她就很开心,就像一个得胜者在那儿耀武扬威。
“疯女人,你是个疯女人。”钟夫人道。
丽妃道:“你没资格骂我,因为我只是你的前车之鉴,我所受的苦要远比你多,你现在孑然一身,不必去背负心理上的负担,而我呢?我的丈夫还有我的孩子,现在都还在世,我们是忍受生离,你的死别又算得了什么?看着我的仇人,我却要笑脸迎合,望着曾经害我的恶魔,我却没有任何办法,而你呢,却还在衷心地感激那个恶魔,你才是这世上最可悲的人。”
“你走!”
钟夫人已不想听丽妃说下去。
丽妃颠覆了她的三观,她不想听那些挑唆之言。
丽妃笑道:“想让我留,我还不愿意留呢,看到你受苦我很高兴,你要想死我会帮你,也劝你趁早下定决心,若是再过几天你还没死,到时候你连求死的资格都没了!”
……
……
丽妃从钟夫人的住处出来,突然感觉身心舒畅。
仿佛跟钟夫人说那些,可以让她把内心的郁闷发泄出来,那是她从来不跟人说的往事,而她将这种痛苦转移到了钟夫人身上,她很高兴有人能背负比自己更痛苦的负担。
“娘娘?”
小拧子走过来,用不解的目光望着丽妃。
丽妃在里面停留的时间,比小拧子想象中更长一些,只是小拧子不太明白丽妃需要在里面做什么,照理说那位钟夫人应该不会理会任何人才对。
丽妃道:“陛下让本宫跟她说的话,本宫已经提过,至于她是否能就此想开,本宫尚且不得而知。”
小拧子叹道:“这女人油盐不进,其实根本没必要对她说那么多,陛下实在是为难娘娘您了。”
“呵呵。”
丽妃笑了笑,语气变得平和起来,“小拧子,跟本宫一道去后院吧,路上本宫还有事问你。”
“娘娘请。”
小拧子在前引路,走到半途,丽妃问道:“你为何不把这女人到豹房的事,告知沈之厚?你是怕沈之厚知道后,不得已来见陛下,到时候君臣间产生矛盾,你这个当奴才的不好交待?”
“这个……”
小拧子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虽然丽妃已戳中他内心所想,但他宁可在这会儿装糊涂。
丽妃道:“其实你所做选择也算正确,换作本宫,也不会跟沈之厚提及,因为当初正是沈之厚将她送出京城,听说当时沈之厚还因她的事,跟陛下产生嫌隙,这也为之后沈之厚跟陛下的矛盾,埋下了伏笔。”
小拧子苦笑道:“娘娘,您说的话,小人不是很明白,这怎么还跟沈大人扯上了关系?”
“是她跟本宫说的,这件事你可别对外人说。”丽妃突然说道。
小拧子眼睛圆睁,惊愕地道:“娘娘,您说的……不回是在糊弄小人吧?小人可不相信有这回事……这……这怎么可能?沈大人跟这个钟夫人根本就不认识,怎会帮她离开京城?”
丽妃道:“那你的意思是说,本宫是在诬陷沈之厚?”
“没有,小人不是这意思,小人只是觉得……这件事太过蹊跷。”小拧子道。
丽妃叹道:“其实没什么难以理解的,沈之厚一向以忠臣自居,当时陛下要违背伦理,将一个有夫之妇带到皇宫册封为妃,且这女子出身商户,根本没有大家闺秀的温婉贤惠,若他有能力将这女人送走,他会不动手?”
小拧子想了下,没有回话,在他看来丽妃的分析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丽妃又道:“只是沈之厚不会想到那个江彬会这么神通广大吧……江彬到了陛下身边,居然有本事把这女人找回来……沈之厚应该是最郁闷的,若钟夫人把此事抖露出去的话,沈之厚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这……”
小拧子迟疑起来,似乎不太相信丽妃说的话。
丽妃笑了笑道:“本宫只是这么一说,你千万别泄露出去,此事到此为止。本宫完成差事,也该去跟陛下复命,早些回去休息了。”
丽妃将钟夫人好好“治”了一番,不是靠身体的接触,而全靠精神意志的打击。
在这点上,丽妃自问没人可超过她,她也不怕自己的身份泄露,本来钟夫人就不是朱厚照的女人,哪怕屈服甚至将她的身份泄露出来,她都觉得没问题。
因为朱厚照根本就没有道德癖。
对于朱厚照来说,丽妃的过往根本就不成问题,而且丽妃也相信钟夫人不敢说出来,就在于这件事涉及到沈溪。
丽妃说自己被沈溪所“害”,她也成功让钟夫人相信这点。钟夫人出卖丽妃的结果就是出卖沈溪,属于自寻死路。
而小拧子则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虽然他不知丽妃跟钟夫人说了什么,但有一点却很清楚,那就是丽妃的“阴谋”又一次得逞了。
“陛下真不该让丽妃来说客,别最后把人给逼死了……丽妃是最不愿意钟夫人存活于世的人。”
小拧子对于人情世故非常明白,他很清楚丽妃多想让竞争对手去死。
现在正是丽妃跟花妃角力时,突然出现个更具有威胁力的钟夫人,估计连花妃那边也会有所动作。
“但这件事还没法跟沈大人说,豹房内的事都需要保密,也不知张永那老东西是否把这件事给透露出去,实在不行的话干脆让他把消息压着,不过估摸这老家伙一定有所防备,不会直接去找沈大人……我不想担责,难道他就愿意不成?”
他却不知,这会儿张永已派人去传播消息,使得民间隐约知道些豹房内的情况,让正德皇帝的面子进一步受损。
……
……
朱厚照本来满怀希望,可等他见过丽妃,且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后,脸上又满是失望。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朱厚照道:“爱妃,你没跟她说,只要她愿意,朕可以让她当皇后?”
丽妃心里很无奈,表面上却要表现得跟皇帝感同身受,道:“陛下,这些臣妾都说过了,但没有任何作用……她完全不答话,好像个哑巴一样,不吃不喝,一心寻死,怕是只有陛下您才能说服她。”
朱厚照叹息道:“朕若有办法,也不会求助爱妃你了。”
丽妃道:“或许有一人有办法。”
“谁?”
朱厚照脸上涌现希望之色,好似看到某种期冀……现在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怎么让钟夫人接纳自己上,整个人显得非常情绪化。
丽妃想了下,道:“就怕陛下不敢将此事告知……妾身说的那位能人便是沈大人。”
朱厚照皱眉道:“爱妃,你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朕跟钟夫人的事,为何要牵扯到沈先生身上?难道你不知道他以前因为钟夫人,跟朕闹过一些不愉快?朕觉得你太没分寸了。”
本来朱厚照对丽妃还很信任,但听到这个提议后非常失望。
丽妃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她既然敢在皇帝面前提及沈溪,自然有充足的理由。
丽妃道:“陛下您也知道,沈大人本事通天,或许会有点子。其实,并不需要请他来见钟夫人,只需为陛下出谋划策即可。至于陛下的担心,此一时彼一时也,若是陛下能拿出一些条件来跟沈大人交换的话,那沈大人……”
“你说什么?”
朱厚照仍旧很气恼,厉目望着丽妃。
丽妃赶紧行礼:“妾身也不过是为陛下着想,旁人都没办法解决的事,唯独沈大人可以轻松应对,他不是一直希望陛下回宫吗?臣妾其实也希望陛下能早些回宫主持朝事,若是可以跟沈大人谈谈……”
朱厚照脸色不太好看,但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这会儿朱厚照根本顾不上别的,这是个既爱江山又爱美人的皇帝,为了个钟夫人,除了皇位外,朱厚照什么都肯牺牲,至于拿出一些条件去换取沈溪的主意,或者干脆由沈溪来帮忙,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朱厚照道:“若是被沈先生知道,一定会将朕当作昏君,以前为这些事情他就劝谏过朕,还跟朕起过冲突。”
丽妃道:“陛下,真的是今时不同往日啊……以前钟夫人是有夫之妇,那时陛下要迎她进豹房或者皇宫,都会引起朝野非议,但现在她已是孀妇,陛下若是能善待她夫家身后事,沈大人有何理由回绝陛下?这世上还有不允许孀妇改嫁的道理?”
“倒也是这么回事。”
朱厚照认真想了下,觉得丽妃所言很有道理。
丽妃也不是多么能言善辩,她是把握皇帝的一个心理,这会儿朱厚照为了钟夫人已到走火入魔的地步,所以但凡丽妃说出能挽回钟夫人求死之心,甚至让其回心转意的机会,皇帝都不惜一切代价换取。
本来朱厚照在沈溪面前就谈不上什么颜面,若是可以就此得到钟夫人的芳心,让他在沈溪面前跪地求饶都行。
这就是个情种,让丽妃觉得很无语。
朱厚照道:“不过还是不妥,若是朕将这件事告知沈先生,就等于告诉天下人,万一外面的人都反对……”
丽妃道:“陛下,沈大人应该不敢将您的事到处乱说吧,再者现在他在朝中也受到很多非议,难道他不想得到陛下的支持?在这件事上,陛下又没犯什么过错,只要沈大人肯帮忙,陛下就可以抱得美人归……陛下难道不想吗?”
“想是想,就是……朕拉不下脸面去求情,若是沈先生拒绝的话,朕不但要折面子,人依然得不到……”
朱厚照很是踌躇,一边觉得沈溪几乎是无所不能,一边又觉得自己的面子也很重要,一时间不知所措。
丽妃适时选择后退一步,道:“这不过是臣妾的一点浅见,若是唐突陛下,还请陛下见谅。臣妾未能完成陛下交托的差事,请陛下恕罪。”
“跟你没关系。”
朱厚照一挥手道,“这件事朕先考虑一下,回头再说。”
丽妃再道:“陛下,您可要抓紧了,钟夫人不吃不喝,怕坚持不了几天,臣妾真怕她……香消玉殒,唉!”
……
……
朱厚照已到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在他发现没法挽回钟夫人的芳心后,便开始细细考虑丽妃的建议,居然觉得丽妃所说很有道理,决定不惜折损自己的面子,去换得沈溪的支持。
“小拧子,你连夜去一趟沈家,把这件事告诉沈先生,让他出面帮朕一把。”朱厚照道。
小拧子显得很紧张:“陛下,这件事……沈大人怕是会再来劝谏陛下……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朱厚照恼火地道:“不然怎样?朕现在已是毫无办法,她一介弱质女流,不吃不喝能坚持几天?若是沈先生肯帮忙,并且能让钟夫人回心转意,他说什么朕都答应,甚至朕可以就此回宫,过清心寡欲的生活……朕只需要一个钟夫人便足够。”
小拧子看着三分钟热度的皇帝,心里非常苦恼。
他很清楚朱厚照只是说说罢了,以其荒唐程度,怎么可能只接纳一个女人?
现在的正德皇帝,就像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热血少年,行事已失去理智,而他这个旁观者却看得很清楚,但恪于身份问题又没法相劝。
朱厚照道:“记得这件事只跟沈先生一人说,不要让他泄露出去……跟他说清楚后,让他无论是否愿意出手帮忙,都不能劝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钟夫人不吃不喝,坚持不了几天,他怎么都得帮这个忙!”
“另外,钟夫人悲惨的过往,都是朕害的,朕要负责到底,朕现在只有一个心愿,请他无论如何都要帮朕达成,以后任何事情朕都可以由着他……难道朕最后的请求他都不肯答应吗?”
小拧子跪下来哭泣道:“奴婢知道了,奴婢一定将陛下的心思告知沈大人。”
朱厚照好像失了魂一样,脸上满是落寞:“朕真的尽力了,其实钟夫人的遭遇,并不是朕所想,都是钱宁、江彬等人作恶,朕要好好教训他们……还有辽东地方官员,那些狗东西……”
小拧子连忙道:“陛下,那位夫人一定会理解您的。”
“若能理解就好,可惜啊,朕做了什么她都不会认同,还以为朕是奸邪之徒,难道朕在她走后,这几年的颓丧还不足以让她看到朕的痴情吗?”朱厚照一脸憋屈的神色。
小拧子本来还很同情,但在朱厚照说出这番话后,浑身顿时起鸡皮疙瘩。
你还几年颓丧?
谁给你的厚脸皮,居然敢这么说?
大明最不靠谱的就是你这个皇帝,你为了思念一个女人,就搞那么多女人,这就是你失去她后因懊悔而做出的事情?
当然作为皇室家奴小拧子不敢非议,赶紧磕了头,起身准备告退。
没等他出门口,朱厚照又道:“对了,跟沈先生说,朕知道错了,这件事了后,朕一定会改,让他别怪责朕,朕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明江山,若他不肯帮朕,朕能理解,千万别勉强。”
“是。”
小拧子再未多停留,退出门口后,转身而去。
小拧子走出几步,忽然听到朱厚照在那儿自怨自艾:“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样的美人,也算是可以乱国的,难道每个旷世明君背后,都有这样一个让皇帝难以自拔的女人?比如杨贵妃,又比如赵飞燕……朕也逃不出这历史宿命吗!”
……
……
小拧子带着朱厚照的殷殷嘱托,大半夜去沈家求见沈溪。
因为这两天沈溪正忙着准备小年后的吏部考核,以至于忙到很晚,刚刚睡下就被小拧子的到来给吵醒,只能到书房会见,毕竟小拧子背负着皇帝的嘱咐而来。
小拧子好像诉苦一般,将这两天豹房内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知沈溪,最后哭诉道:“沈大人,小人不是不知分寸,也知道您可能会拿这件事去向陛下进言,但您一定要体谅啊,陛下对别的女人从来不会如此……您要恨就恨江彬,人是他抓回来的。呜呜……”
说到最后,小拧子竟忍不住哭出声来。
也是小拧子真心觉得委屈,这件事本来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朱厚照却处处为难,他也感念朱厚照的痴情,再加上一点表演成分,便在沈溪跟前当了一回演技派。
沈溪道:“既然你知道本官的态度,那你该明白,本官不可能出手相助……陛下强抢民女,本官还要帮忙劝说,如此荒唐之事,居然出自陛下的请求?是谁向陛下建议的,是你拧公公吗?”
小拧子赶紧摇头:“不是不是,小人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不过陛下在召见小人说及前,丽妃娘娘先去见过钟夫人,跟钟夫人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之后丽妃还去请见陛下复命。”
沈溪点头:“那就是丽妃跟陛下出的主意……这女人分明是想祸国殃民!”
小拧子暗暗咋舌,心想:“丽妃这下危险了,居然敢挑拨陛下跟沈大人的关系,她是不想活了?”
小拧子道:“那沈大人,您可一定要帮衬一把,钟夫人不吃不喝坚持不了多少时间了,她求死之心非常明确,若陛下对她强来,她会自我了断……”
沈溪冷笑道:“所以还是强人所难,是吗?你回去跟陛下说,这件事作为臣子无能为力,如此荒唐之事本就不该由他的嘴里提出!”
说着,沈溪便有下逐客令的意思。
小拧子却死死地把着门:“沈大人,陛下说了,只要您给个切实可行的办法,让钟夫人回心转意,陛下就带着钟夫人回宫,连豹房都可以裁撤,以后每天朝议都可以参加,陛下会争取做一个圣明圣主。”
小拧子说完这些,堵着门口,不让沈溪离开。
沈溪站在书房中,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本来就被人打扰休息,现在又被皇帝提出如此不合理的要求,自然火大。
略微思索,沈溪道:“陛下勤政爱民,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若因一个女人做出改变……拧公公,你相信这些话?”
小拧子道:“沈大人,您这话恐怕有些不合适吧?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质疑陛下之言……”
“但本官就是不信!”
沈溪冷笑道,“本官已一次次被陛下糊弄,况且……本官也的确没法帮到陛下,一个一心求死的女人,如何劝说?威逼利诱?还是拿她剩下的家人威胁?对一个哀莫大于心死之人,这样做有何意义?”
小拧子眨眨眼,自己也懊恼和沮丧起来,如同沈溪所说,好像现在已经没办法挽回事情。
小拧子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钟夫人去死,让陛下难过一辈子?陛下对钟夫人,那真是没得话说,旁人没有谁能让陛下如此,陛下还说要赐给钟夫人皇后的名位。”
沈溪冷声道:“如此还让本官参与到其中?简直是荒唐!”
小拧子抬头看着沈溪:“沈大人,小人知道您为何说荒唐,从表面看来,这件事的确有些荒唐,但也是陛下一颗真心,诚心实意想求得钟夫人宽宥,您就不能帮一把?”
沈溪道:“要求得别人原谅,还将人囚禁起来?这到底是逼人屈服,还是求人?作为皇帝,难道这基本的道理他不懂?”
小拧子听了这话,咋舌不已,心想:“也就沈大人敢这么评价陛下,旁人如此那就死定了!”
小拧子道:“但实在没办法,若不囚禁起来,她一心求死……”
沈溪有些恼火,转过身,昂首看着屋顶,道:“若让她回到故居,面对早年经营的茶楼,周围没有一个看守的人,她会求死?若真想死的话,她半路上就死了,这说明她还是有求生的欲望……陛下不是说要以真心换真心么,那就该用最直接的方式,让她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便可!”
小拧子眼前一亮:“这……真的可以么?”
沈溪道:“本官也不知陛下在想些什么,堂堂皇帝,九五之尊,为个民间女子神魂颠倒,甚至任用奸邪之徒数度追捕,逼得别人家破人亡,都这样了居然还想靠囚禁的方式求得原谅,其实就是逼人就范……这样的作为,也好意思跟臣子求策?”
小拧子惊喜地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沈大人您真是太高明了,小人怎就没想到?只要让钟夫人回到她以前经营的茶楼,让她继续在那边煮茶,自由出入,那她不就不用死了吗?这个好,这个好……但若她跑了该当如何?”
沈溪回过头打量小拧子,脸上满是鄙夷。
小拧子突然明白过来,自言自语:“明着不盯,但可以暗中派人看着,让她娘家人都过来开解她,她要拖家带口离开,那样会非常困难!”
沈溪道:“她已没面目见人,你们还让她去见娘家人,这不是推她去死么?”
小拧子几乎是喜极而泣:“这个就不劳沈大人您担心了,小人这就将您的高招告知陛下,陛下一定会感念您的恩德……小人就说这是沈大人跟陛下交换的结果,陛下以后一定会回朝当个圣明君主,小人就不打扰您休息了,告退!”
……
……
看起来沈溪没提什么建设性意见,全部是靠小拧子自行理解。
但沈溪想要表达的意思非常明显,小拧子知道这是沈溪无奈之下对皇帝提出的建议,出发点很好,既然你已经坑害了钟家满门,就该让钟夫人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不要用强迫的手段逼人屈从。
小拧子紧忙回到豹房,在朱厚照焦躁之际将沈溪的建议说了出来。
朱厚照眼前一亮,一拍脑门儿道:“朕怎么如此疏忽大意?正该如此!不让她回家,她怎知道朕诚心?唉!这就叫当局者迷!”
小拧子惊喜地道:“陛下要安排那位夫人回去?”
朱厚照脸色突然又是一沉,皱眉道:“这么让她回去,若是逃走当如何?但派人盯着,那跟将她囚禁在豹房也没什么区别……之前给她一些贡茶以及煮茶器具,还有上好的山泉水,她连碰都没碰一下。”
小拧子道:“陛下,那咱就别派人去了,大可从她的邻居中收买些人充当眼线,只要她不逃远,就由着她……陛下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就算逃走,再找回来不就行了?总比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去死要好!”
“这主意不错!”
朱厚照一拍桌子,“朕可以趁机找机会出去游山玩水,跟她在民间相会,她多经历些苦难后,或许就会理解了朕的良苦用心……现在当务之急是让她赶紧吃东西,有力气活下去。”
小拧子也仿佛看到希望,忙不迭点头:“是啊,陛下,这就是沈大人给出的建议。”
朱厚照道:“那就这样吧,连夜派人去钟家老宅收拾,一定要让茶楼恢复到以前的模样,明天一早就让她回去……干脆这样,稍后就让她回去,便说朕给她自由!”
小拧子问道:“陛下,要是这样的话,她直接逃走当如何?”
朱厚照笑道:“怎么会?她饿得连力气都没了,就算逃走,也要先吃饱喝足养足精神吧?再者,她家里人都死光了,就凭她一介弱质女流,能逃多远?”
小拧子这会儿反而有些担心:“陛下,有些事不得不防,之前她逃去辽东,可是没有丝毫征兆,当时陛下其实也是给了她自由,谁知道她……”
被小拧子这么一说,朱厚照的脸色瞬间又变得难看起来。
“这……这……”
朱厚照好像失去信心,一时间又茫然无措起来。
小拧子请示:“陛下,那是否还让她回去?”
朱厚照站在那儿,整个人变得沧桑许多,沉默良久后,叹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哪怕她真的逃走再不见踪影,朕也希望她过得好好的……或许朕真的不该找她回来,不过辽东那苦寒之地,的确不是人待的地方,还是回到京师,她这样的弱女子才可以过上富足安定的生活……给她钱财,告诉她,从此后她想去哪儿,朕都由着她。”
“陛下!”
小拧子看到朱厚照那真诚的神色,简直以为遇到情种。
朱厚照叹道:“沈先生没说错,朕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若只是想靠强迫手段,怎么能说真心真情?没了灵魂,钟夫人跟普通女人又有何区别?朕宁可时常到她那里喝喝茶,做她的客人,听她谈古论今,心中永远都充满期冀,那才是朕想要的,若靠强求得来,始终是那强扭的不甜瓜,不要也罢!”
天蒙蒙亮时,钟夫人被人请出房间,出得豹房,上了一辆马车。
钟夫人并未表现出任何抗拒的意思,只是将手中发钗攥得紧紧的,似乎随时都要自我了断。
不过这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马车不紧不慢向前进发,她从车窗看出去,只见走在熟悉的京城街巷中,心中满是不解。
等到了地方,钟夫人从马车上下来,抬头看着那陌生却又有几分熟悉的建筑,眼泪不自觉滑落下来。
虽然这已不是她的茶坊,但她却知道这是自家曾经经营的产业,不过因为当时匆忙出走,许多家产都来不及处理,这个茶楼后来归了谁她完全不知。从外表来看,门脸上插着旌旗,只是匾额的位置空闲下来,显然这几年并没有闲置,一直有人在经营。
斯时天色大亮,小拧子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一路小跑来到钟夫人跟前,恭敬地道:“贵人,您往里面请。”
钟夫人认识小拧子,这次入豹房小拧子已在她面前出现过很多次,更有甚者她还依稀记得对方小时候的模样,她知道这位是小皇帝跟前的红人,虽然心里非常抗拒,但面对再熟悉不过的环境,她终归还是没有忍住,一步步往里面走去。
到了里面后,她发现屋子格局完全变了。
以前这里是茶坊,后来可能被接手的人当作酒楼经营,她精心设计的几个雅间都被人给拆除了,摆上了桌椅板凳,许多都掉漆了,显得破旧不堪,显然经营之人并不怎么上心。
小拧子道:“贵人请见谅,虽然主子吩咐要将这里还原,但始终找不到熟悉旧貌的人来指点施工,再加上时间仓促,只能先把铺子要回来,交到你手上。这里有主子赠送的银子,都在箱子里,您想怎么修缮,都凭自己心意行事。”
钟夫人打量小拧子,不太明白对方接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或者说她看不懂皇帝的意图。
小拧子再道:“贵人,您莫要以为主子有何企图,主子说了,他会为之前所做的错事赎罪,所以将这里赎买回来,让您可以过简单的生活。就算您不打算经营,把铺子租出去也行,钟家老宅已收回来了,这是钥匙,请您收下!”
小拧子从怀里取出几把钥匙,双手捧给钟夫人。
钟夫人并没有接钥匙,在她看来,小皇帝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一个对自己觊觎多年的年轻男人,怎会轻易就罢手?
她仰头看了看,随后又看看窗外,终归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在一楼走了一圈,查看周围环境是否有变,有没有熟悉的店家还在经营。
等她慢步上了二楼,看到一些桌椅,上面雕刻着“钟”字,还有熟悉的花纹,这些都是她经营茶坊时亲手置办,不由悲从中来,嘤嘤啜泣。
她那梨花带雨的模样,连小拧子看到后一阵心疼。
小拧子心道:“真是个淳朴善良的女人,陛下害苦了她!不对,是钱宁那厮害苦了她才对。”
小拧子连忙道:“主子有交待,不允许任何人打扰您的生活,所以您不用怕有人前来盯梢,就算您要进出京城也是你的自由,若发现有人跟踪,回头告知小人,小人自会收拾他们……小人每旬会过来一趟,若有人敢违背圣意,主子一定会重重惩戒那些不识相的家伙!”
钟夫人擦了擦眼泪,回头看向小拧子,目光中满是不解。
小拧子道:“夫人,您是京城人氏,以前因为遇到主子,改变了您的生活,主子非常愧疚。以后若有机会,主子想过来喝杯茶,仅此而已。若您觉得危险,可以由小人为您去找一些仆婢来,照顾生活起居。”
“不必了!”
钟夫人开口拒绝。
小拧子笑了笑道:“夫人,您莫要以为小人会安插人手监视您,银子就在楼下,您先收好,等我们走后自己找人也可,或者您把这铺子盘出去,再找别的地方经营也可。主子说过,若您离开京城,他也不愿意在这伤心之地久留,会找机会游历江湖,或许可以在他乡遇到。主子对您……真的没有任何恶意,是钱宁那家伙和地方官府沆瀣一气,害了您家人。”
钟夫人道:“我谁都不怪,只怪妾身命薄。”
小拧子苦笑道:“您又何必妄自菲薄呢?能得陛下欣赏,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福气!您在这里先收拾,小的留下几个人帮忙,至于以后的事,您自己担待,小人便不打扰了。小人要回去跟主子回禀,等钱宁回到京城后,主子会将他送到您面前,交由您发落!”
钟夫人神色复杂,到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随即小拧子露出笑容,匆忙而去。
……
……
关于钟夫人回京的事,旁人并不知晓,不过京城已开始流传皇帝找了个民女的消息。
张永故意把情况泄露出去,在民间逐步流传。
有东厂兜底,又有弟弟具体负责,张永这个司礼监秉笔太监想要传个消息还是非常容易的,他觉得如此是让沈溪得知“真相”的最佳途径。
等张永到豹房请见小拧子,小拧子刚觐见过朱厚照,领了夸赞后,正想回府休息。
“……拧公公,你可有听到近日民间传闻?”张永笑呵呵地问道。
小拧子道:“什么?”
张永道:“听说民间有人在传陛下跟钟夫人之事。”
小拧子一听非常恼怒,瞪着眼睛喝问:“谁这么嘴贱,居然敢把这个绝密的消息传扬出去?”
张永惊讶地问道:“拧公公,这事……您不想让沈大人知道?”
小拧子气呼呼地道:“沈大人早就知道了,还是陛下亲自委命咱家去见沈大人,请教他对策,甚至沈大人还给陛下提出绝佳的建议,让陛下将钟夫人送回曾经经营的茶楼,让她过平静的生活,现在民间突然有那么一堆人说闲话,钟夫人脸又薄,怎么在京城立足?”
“啊?”
张永听到这话,不由紧张起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那些事情简直是多此一举!
小拧子问道:“你提督东厂,可有发现是何人所为?”
张永摊开手,道:“这如何去查?要不……拧公公你先等几天?咱家这就回去严查……拧公公,你别着急,消息是在传播,但未必就会传入那女人耳中。再者,她都经历那么多事情,还承受不了这点儿风霜?”
小拧子气呼呼地道:“你赶紧去查,尽快找出幕后指使者!若这件事被陛下知晓,非要闹个人仰马翻不可!”
……
……
张永犯错了,在没跟小拧子会面前甚至于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立下大功。
在这件事上,他有了很深的体会:“没法接近皇帝,不知陛下动向,就别乱来,否则真有可能会坏事。不过现在看来,事情传扬出去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朝中人都知道了,影响扩大,陛下也就不会藏着掖着,自会公布真相,如此我也就没什么责任了!”
才一两天工夫,皇帝私纳民女的事情便在民间传扬开来,并很快为朝中各大势力知晓。
此时正是年关时,百姓闲来无事,出门来置办年货的人很多,私下聚拢谈天说地,很快便把皇家的丑闻传得街知巷闻。
寿宁侯府,张延龄也好像说笑话一样,将他打听来的关于此事的细节跟他的兄长张鹤龄说及。
张延龄最后笑道:“……咱这大外甥可真是情种,人都跑了几年了,他还惦记着,现在居然又把人给抓了回来,你说该说他什么好呢?哈哈!这可真有点儿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意思啊。”
张鹤龄道:“这些消息,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这还用得着听别人说?”
张延龄笑道,“不但民间传得沸沸扬扬,其实豹房那边也传出消息来了,根本没人隐晦,听说皇上把人送回故居……其实我倒是想见识一下这女人,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能把皇上迷得神魂颠倒?”
张鹤龄皱眉道:“所以这两天,你连钱宁去做什么了,都没好好调查?”
“他能做什么?只是出了一趟京城罢了……就算出京去了,他的行踪依然被我掌握,像他那样的熊包,我觉得皇上让他去查案,简直是白费功夫,咱简直是白担心了。回头咱们或许能把他收拢过来,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
张延龄显得很自信,对自己的案子不怎么上心。
张鹤龄站起身,来回踱步,半天后才道:“你莫要以为陛下将注意力放在一个民间女子身上,便可以对之前的事掉以轻心……让你跟那帮倭寇断绝联系,你做了吗?”
张延龄笑道:“当然啦,难道你以为我就不怕出问题?不过等收回所有投资的银子还要些时候……我跟他们说了,银子暂时不用运回京城,就在南京周边置办产业,等过几年卖掉,神不知鬼不觉,回头就算朝廷追查,也说是咱祖上留下的。”
张鹤龄骂道:“你是猪脑子吗?咱们老张家祖籍北直隶,怎么可能到南方去置办产业?再者说了,家里的情况怎么样,别人不知,难道皇室会不清楚?”
张延龄道:“大哥,你多虑了,有姐姐撑腰,咱怕什么?就说是姐姐赏赐的不行吗?谁敢跟姐姐对证?回头咱们可以入宫跟姐姐讨些赏,就跟她说,咱兢兢业业做事,拿一点赏赐总不为过吧?”
张鹤龄黑着脸道:“你啊你,看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我怎能相信你?”
“没事!”
张延龄仍旧乐呵呵地说道,“年前这几天,咱就看陛下和那位什么夫人的好戏……嘿嘿,或许回头连戏本都出来了,趁着过年正好连场演,这可比以前那些戏本有趣多了!”
……
……
朱厚照垂青民女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这年代信息匮乏,百姓本就缺少谈资,这下全拿朱厚照的事开涮。
大明对于民间舆论管制不严,再加上大臣都知道皇帝的确不靠谱,连朱厚照自己都不在意,也就没大臣出来监督舆论,如此也令年底京城突然多了一件让百姓议论不休之事。
此时沈溪也顾不上朱厚照跟钟夫人的事了,他在小拧子面前提了一些建议,但更像是规劝,之后便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吏部考核中,这也是他履职吏部尚书后做的第一件大事。
小年之后,腊月二十四和二十五,这两天是既定的吏部完成考核的日子。
参与考评的人实在太多,沈溪顾不上那么多,只能把三年小考、六年再考的差事交给两位侍郎负责,而他只管负责考评那些参加九年大考的官员。
除了必要的自我评价外,此番沈溪还别出心裁,拿出一份试卷来,让所有参与考核的官员作答。
试卷已提前印好,沈溪一共提出十个问题,关系国计民生、为官之道、朝政改革等方方面面,需要参加考核的官员在一个时辰内填好,颇有点儿后世问卷调查的味道。
这次参与九年大考的官员,基本都在官场取得一定成就,县令已是最低级别,此外还有知州、知府以及各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属官。
闽、粤以及湖广一带的官员本想拜会沈溪,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定照顾,但到了吏部衙门后才知道无法见到沈溪本人,只得按照要求填写卷子。
等中午王敞将所有参与考核的官员的自我评价以及试卷交到沈溪这里,只见沈溪正在仔细阅读吏部存档的官员履历以及他们的上司和都察院给出的考评。
大明立国近一百五十年,官员考核内容已经从最基本的稳定地方治安、发展农业、建立学校培养人才扩大为招抚流民、控制土地兼并、追缴欠赋等方方面面。
京官就不说了,通常五品以下由本衙门正官根据工作情况给出考语,然后报吏部甄别,通常来说吏部会尊敬中枢衙门主官的意思,轻易不会驳回评定,走个过场即可。
重点是地方官考核。
大明对府州县正官,采用的是一级考核一级的方法,布政使考核府正官,府正官考核州、县正官。
州、县正官需要将自己在任期内的工作政绩写明白,交到上一级正官手里,上级根据文策对下级进行考核,“将本官任内行过事绩,保堪覆实明白,出给纸牌,攒造事绩文功业文册,纪功文薄,称臣佥名,交付本官亲齐给由”,最后由布政司、按察司覆考,将考核结果呈报吏部查考。
而各级衙门的属官则由衙门正官进行考核,根据其工作实绩开出考语,城后县呈州、州呈府、府呈布政使。
“府州佐贰首领官及所属州县大小官员,……从府、州正官考核,县佐贰首领官及属官从县正官考核,俱经布、按二司考核,功司覆考。”
现在沈溪看的就是各省送交上来的查考资料。
沈溪大概能从地方呈递的资料中知道这些参考人的能力,再多就只能靠这次的问卷得到想要的答案。
王敞没有打扰沈溪,在一旁坐了下来,默默打量,这一坐就是一刻钟。
沈溪终于看完手头的资料,侧过头看向王敞:“王侍郎有事么?”
王敞略显尴尬,将放到桌子上的问卷推到沈溪跟前:“之厚你看,这是今日参考人员的答卷,按照进度,怕是两天内你完不成考核。”
沈溪点头:“两天完不成,那就三天,总归我想看看他们为官这些年来的心得。距离年底还有几天,晚上我会加班加点看完。”
王敞道:“那就辛苦你了,其实历年吏部考核多半是走个过场,通常都会尊重从中枢到地方各级主官的意见,何必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这次考核居然还有笔试,实在出人意料……”
因为沈溪跟以前那些吏部尚书行事大不相同,王敞不由发出感慨,觉得沈溪是在折腾吏部上下。
沈溪则显得很平常:“新官上任总需要烧几把火,不然谁会把我当回事?问卷我会亲自处理,争取在年底前完成阅卷,至于小考和再考的成绩,则要劳烦王侍郎多费心了。”
“唉!”
王敞苦笑道,“兵部时下官便知道你做事认真,谁曾想,到吏部后做得更过分,如今你可是身兼两部尚书,这边你投入精力太多,兵部还有心思去管?”
沈溪笑了笑道:“兵部那边不是还有陆侍郎么?其实这九年大考,因战事积压,若是能在年底前完成,年后就会轻省许多,就当是为年后的轻松做铺垫吧。我把这批资料看完,然后到兵部走一趟,回来再主持考核,到日落时将所有问卷整理出来,评价时我会兼听他人意见,不会一意孤行。”
王敞一摆手:“我不是这意思,你自己处理就好……唉,老了,精力不济,不服你这样思维跳跃的年轻人都不行。”
……
……
下午吏部考核,同时有参加三年小考、六年再考的官员将问卷递交过来。
此时沈溪已在兵部。
大明如今并不是很太平,同时有两场仗在打,九边倒是一片平静,但中原盗乱仍旧没有平息。
胡琏没有按照沈溪的预期那般,在短时间内平抑地方民乱,在经历西北的碌碌无为之后,胡琏好像也失去了在山东担任巡抚期间平响马的锋芒,在中原领兵打了几场仗,就算最后都以胜利告终,却耗时过多。
中原各地官府,一边请求朝廷调拨更多兵马平乱,一边希望朝廷调拨钱粮赈灾,这些都不是兵部能独立完成的事务。
至于东南沿海,地方卫所与倭寇的战事,同样牵动人心。
之前朱厚照特地因倭寇肆虐之事召开过御前会议,但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安排地方自行平乱,具体由南京六部统筹,但主要军事决策还是在兵部。
下午跟沈溪会面的是兵部左侍郎陆完。
陆完能力不俗,在沈溪看来算是非常务实的官员,若他不当这个尚书,陆完完全可以胜任。
但此时陆完已有些心力交瘁,说完倭寇的事情后,苦着脸问道:“沈尚书,你看这兵部右侍郎,几时能落实下来?”
沈溪道:“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我的想法是从南京六部调任,不过耗时颇多,若从西北调派的话……似乎宣大总制王守仁最合适。”
“你说伯安?”
陆完一怔,仔细回想了下,点头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但以他的年岁和资历,怕是有不少非议。”
沈溪点了点头,他知道历史上王守仁的成就有多大,能力方面绝无问题,但资历却有短板,想让王守仁这样的少壮派直接空降为六部侍郎,还是京城的六部侍郎,的确需要过很多关口,如同他在朝中受到的非议一样,王守仁出任兵部侍郎,面临的压力也会非常大。
沈溪道:“这件事,我打算跟谢阁老商议一下,若年底前有面圣的机会,也会向陛下提出。”
陆完一怔,随即苦笑一下:“最好是能在年前把事情定下来,不然我真坚持不住了。”
显然,陆完对王守仁直接出任兵部侍郎不抱希望,朝中能直接提拔来担当这个职务的人不多,要知兵,还要在京城附近做官,的确不易,要从南京六部调遣则可能要等上两三个月才能履任。
朝廷年底事务繁忙,让陆完独自支撑兵部事务,的确有些过分。
沈溪没有就兵部右侍郎的人选问题跟陆完谈太多,因为接下来他还要去一趟军事学院,所以把事跟陆完简单交待,主要涉及东南平息倭寇的具体安排,而后便离开兵部衙门。
他这边人刚出兵部大门,就见户部尚书杨一清匆忙过来。
杨一清是特地前来找沈溪,他第一时间造访的是吏部,没见到人才赶到兵部来找寻。
沈溪道:“应宁兄这是有要紧事?不妨到里面说话。”
“不必了。”
杨一清道,“我主要是来向你说明一下情况,关于年底朝廷总结以及来年开销审核,要在下一次面圣时提交,但如今宫里都没说年前是否会有朝议,跟谢阁老说及此事,他让我来问问你。”
对于杨一清如此直接的回话,沈溪只能苦笑。
旁人无法面圣,就把麻烦事往他身上推,年底结算和年初预算,本来该由内阁和六部七卿、五寺的人一起坐下来商谈,甚至皇帝也要出席,但以目前朱厚照怠慢朝事的态度,想商议近乎不可能,现在就连上疏请示都没门路。
为了不走张苑这条途径,最后杨一清只能来找沈溪。
沈溪本要请杨一清进兵部衙门说事,但杨一清执意只是打一声招呼便走,意思很明显,不想跟他有过于亲密的举动。
沈溪明白,如今朝中他属于众矢之的,在他牵头于年前进行吏部考核时,朝野对他的反对声音又多了起来,只是现在没人敢出来挑头,更不敢到他家中或者衙门来闹事,因为谁都知道得罪吏部尚书会有什么下场,只能随大流背地里唾骂几句。
虽然杨一清属于中立派,但也要在表面上做出一副跟他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模样。
“在下会上疏陛下,将此事奏明,择期举行朝议,但在下并不能保证一定可以面圣成功,也无法确保陛下能听进去。”
沈溪只能表现出尽力而为的姿态。
名义上他有面圣的资格,但其实想见到朱厚照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跟内官体系的人终归有所不同。
杨一清并未强求,礼节性告知后便匆忙辞别。
沈溪看着杨一清背影,心里多少有些异样,心想:“越是保持中立态度之人,现在越要表明两不干涉的态度,他们在朝中的处境会越来越艰难,反而态度鲜明的人不用有那么多顾虑。但话又说回来,因谢于乔在朝中已不得人心,朝中又有几人不是中立派?”
突然间,沈溪为杨一清等人的立场感到可笑,这些人越是表现出模棱两可的态度,越觉得这些人可悲复可怜。
最后沈溪幽幽一叹:“这儒家的中庸思想,让很多人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在官场挣扎求存,最后却落得两边不讨好的下场。”
……
……
如同沈溪对杨一清的承诺,他之后马上写了上疏,跳过通政司和内阁,直接向皇帝上奏本。
内阁首辅谢迁和司礼监掌印张苑都没过目,由小拧子直接呈送朱厚照。
这奏疏算是沈溪年前一段时间的工作总结,把自己处理吏部事务的思路告知朱厚照,再就是关于奏请召开朝会,以审核朝廷年底结算,并为来年财政预算作准备。
沈溪没有主动求见朱厚照,主要是因为觉得没那必要,以他臣子的身份,的确不适合随时随地到豹房面圣。
豹房说到底是皇帝的私宅,并不是君臣间光明正大对话的地方。
不过也如沈溪所料,就算小拧子将上疏呈递朱厚照,朱厚照弄清楚现在的情况,也没有想过要在年底举行一次朝会,因为这段时间朱厚照“很忙”!
当然,朱厚照忙的并非是朝事,全都涉及吃喝玩乐。
一方面江彬从中原几省教坊司给朱厚照找来女人,另一方面则是丽妃和花妃争宠,为朱厚照准备了不少节目,最后就是朱厚照正在热烈追求钟夫人,他经常出豹房,试着到钟夫人暂居的茶楼碰碰运气,但每次都吃闭门羹。
若是换作别的皇帝,早就沉不住气了,但朱厚照却耐得住性子,非要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追求女人,这让江彬和小拧子等人看了都为他着急。
当皇帝当到这个份儿上,但凡是人都会为朱厚照的执着感到佩服。
朱厚照对别的女人可说毫无耐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稍有不从便大发雷霆,但唯独对钟夫人就好像着了魔一样,所用方式看起来非常不可理喻,明明钟夫人对他恨之入骨,偏偏非要覥着脸登门拜访,就像每次故意给人打脸一样。
关于朱厚照的丑行,很快便为谢迁等朝臣知晓。
本来朝中一些实干派大臣,听说这件事后都装作不知道,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蒙混过关,但朱厚照行事愈发不成体统,尤其是在对待钟夫人问题上,已闹得人尽皆知,朝臣间纷纷议论,认为朱厚照坏了体统。
“……于乔,你说陛下好美色,索性将那女人接进宫去,不就什么事都解决了吗?为何要悬而不决,让民间争相议论,如此龙威何存,朝廷颜面又何在?”
谢迁小院内,张懋带着夏儒前来拜访,本是讨论中原战事,不知不觉却提到朱厚照最近的“丑闻”。
谢迁不想让沈溪这个兵部尚书全盘操控兵事,想跳过兵部衙门直接跟五军都督府接洽,说是张懋和夏儒联袂来访,其实是谢迁主动相邀。
但张懋也不是吃素的,他对于朝中形势看得十分透彻,谢迁想做什么在他看来并不是什么秘密,谢迁越是想揽权,张懋越是有意拖着,不想让自己和五军都督府沦为谢迁跟沈溪斗争的炮灰。
谢迁脸色不太好看,道:“皇上以非常规手段强纳民女,本就不成体统,何况这女子还因陛下种种作为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如此一来,就更应制止陛下所作所为,若此女伺机报复,虚以为蛇,在床笫间骤起发难,陛下岂非要置身险地?”
“呵呵。”
张懋对于谢迁说的话,只能报以苦笑。
夏儒却不明所以:“谢阁老真认为陛下会因民女侍寝而犯险?”
在正德皇帝跟民女纠缠不清的关系上,夏儒显然更加关心些,毕竟他是当朝国丈,夏皇后的父亲。
现在夏皇后仍为六宫之主,却没有得到皇帝的宠幸,而皇帝却在外胡闹,追求一个孀妇,夏儒这个国丈若不过问,那心也太大了。
张懋故意在夏儒面前说事,其实就是变相跟谢迁“问策”。
谢迁往夏儒身上瞟了一眼,虽然也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不那么合适,但还是忍不住摇头叹息:
“民女入宫,若经三书六礼,到底有个名分,不过听闻此女乃民间商贾之妇,来历不清不楚,且又因躲避陛下而出逃数载,在外奔波后被人找回京城,送入豹房,后来又在城里择地安置。若陛下执意为之,只怕会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张懋不太满意:“有何麻烦,于乔你直说为好。”
谢迁道:“此事当由太后出面协调,陛下怕是已经着了魔……”
张懋忍不住看了夏儒一眼,但见国丈神色落寞,便道:“于乔,若要见太后,还是你去最合适,就当是给老朽一个薄面如何?”
谢迁心想:“这哪里是给你面子,分明是给国丈面子,我找你来过问军情,你不但不肯松口,现在还让我来帮你忙,这算怎么个说法?”
张懋似乎考虑到谢迁的顾虑,叹了口气,道:“至于中原之地乱事,老朽回去后会帮你问问,仓促间很多事未查清,非得跟兵部协调,把情况搞清楚方可……回头老朽自会给你答复。”
……
……
张懋是个老狐狸。
你谢迁想从我这里得到便利,那就得先替我办事,哪怕不是帮我张懋,也是替皇后家族办事,这样我们才能信任你,而后才有合作的可能。
否则你只是一味的索取,我们没有得到任何利益,很难为了你开罪朝中那位新贵,因为这样会得罪皇帝,实在不值得。
谢迁没办法,只能进宫去向张太后求助。
沈溪从军事学院回到吏部衙门,拿了当天所有参与九年大考的官员的问卷,正准备回家,这边马九带来消息,说是谢迁入宫去见张太后了。
“……老爷,谢阁老去得很匆忙,之前还见过英国公和夏国丈,似乎是关于陛下的事情。”马九道。
沈溪点头:“为陛下之事见太后,谢阁老倒是没做错,除了太后娘娘可以用母亲的身份解决问题,还有谁可以做到呢?”
马九道:“老爷让留心那女人的住所,这几日属下都在关注。那茶楼外许多人在暗中窥伺,但都未靠近,其中有豹房和国舅府的人……”
沈溪看着马九。
此时马九两眼都是血丝,显然为了钟夫人的事日夜不眠,已经有些心力交瘁。
沈溪安抚道:“陛下跟那女人的事情暂且放到一边,年底这几天九哥你先歇着,年后还有要事委派你去做。不过你还是要增派人手,多多留意寿宁侯和建昌侯的宅邸!”
……
……
本来认为两天无法完成的吏部考核,在沈溪努力下,总算加班加点完成了。
他亲自主持的大考人数超过三百,一直持续到次日上更时分才结束。
所有自评和问卷都整理出来,沈溪正式进入阅卷模式,当天他没回府,留在吏部衙门公事房,点着蜡烛看问卷。
王敞过来道:“之厚,你该早些回去休息,距离年底还有几天时间,何必这么急切呢?”
“早点结束好。”
沈溪没有抬头,随口回道,“要审阅的自评和问卷太多,还得参详都察院和地方上送来的官员政绩,若只是作得一手好文章,但平日却尸位素餐,还是得按照旧例平级或降级使用,年老的直接让其归田。”
王敞道:“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这几年一些偏远之地出的官缺很多,但朝中又没有流官补充,很多官缺只能由地方土官兼任,时间久了会尾大不掉,危及朝廷的统治。若可行的话,最多将一些人平级调动到偏远之地,锻炼个几年,有成绩了再调回朝中。”
在对待庸官的问题上,王敞显得很随和,好像什么都可以理解。
沈溪却态度坚决,摇头道:“能力不行的人,到哪里都会危及朝廷统治,尤其是边远地区,更需找处事灵活、足智多谋的人出任主官,否则更会造成朝廷跟当地民众离心离德。如今朝中万象更新,多任用一些年轻官员,调一些观政进士补缺,比用那些碌碌无为的老臣好多了。”
……
……
朝中人都觉得,沈溪就算到任吏部尚书,也笼罩在谢迁等老臣的阴影下,不会改变朝中固有格局。
却未曾想沈溪到任后马上通过这次考核,推行吏治改革,连王敞都不曾料到,沈溪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会烧得这么旺盛。
作为属下,王敞无法跟沈溪争论,毕竟现在沈溪只是提出构想,具体落实还要等到年后。
王敞非常担心,想把消息告知谢迁等老家伙,让这些人有个心理准备,免得被沈溪“先斩后奏”,等一群年轻人被提拔到重要职务上,再想阻拦已来不及。
其实不用王敞去说,谢迁一直在关注吏部考核之事,当他得知沈溪用一套前所未有的方式考察官员,便觉得这个不安分的小子又要开始折腾了。
“……京城内等候考评结果的官员,现如今都有些焦躁,到处打探情况,有想给之厚送礼的,也有想问情况的,因此番跟以前的考核不尽相同,听说部分人年后还要补考,大概意思是之厚要面对面进行考核,具体考什么一概不知,这可能是陛下要改变朝廷制度的一种试探,由之厚来当这个开路先锋……”
告知谢迁这消息的人,并非吏部右侍郎王敞,虽然王敞最先知道沈溪有改革倾向,但他左右权衡,最后还是决定暂缓跟谢迁说。
谁也不想当那个出头鸟。
跟谢迁说这话的,却是之前跟沈溪过从甚密,一直对沈溪抱着理解态度的内阁次辅大臣梁储。
梁储通过一些关系,从吏部得知情况,趁着谢迁到文渊阁问事,赶紧把事情提出来。
这会儿谢迁和梁储围坐在炉火前,除了二人外,杨廷和跟靳贵当天都没到文渊阁来应卯,谢迁脸色漆黑,手伸在炉火前,不时地搓一搓,进来许久他的身体都没暖和过来。
过了半晌,谢迁才幽幽叹道:“今年北方天气太过寒冷,九边将士的日子不太好过啊。”
梁储稍微琢磨了一下,大概明白谢迁不想直接评价沈溪所为,于是顺着对方的口吻道:“今年京师周边雪是多了一些,不过倒也是好事,去年黄河两岸因为洪水过后随之而来的干旱,麦子播种下去后长势都很差,现在连续大雪下来,土地都滋润透了,虫卵也被积雪给冻死,真是瑞雪兆丰年啊!”
谢迁打量梁储一眼:“你的意思是……这雪都下到京师和中原一带了,九边那里会好过许多?”
梁储心想:“我正跟你说及年前之事,主要是吏部的变化,怎突然扯到九边的天气?难道近来朝廷还会在九边有军事行动?”
梁储摇摇头:“这几天,在下并未过问北边天气问题,若是谢阁老需要这方面的资料,可以让人把相应卷宗调过来。不过隐约记得,宣府周边今年雨雪不多,听说入冬后就未再有过像样的雨雪,隐隐有大旱的迹象,之前伯安还上奏过。”
“伯安?”
谢迁听到这名字,突然想起什么,发怔起来,颇有点儿神识出窍的意思。
梁储看出谢迁神情古怪,心想:“大概谢阁老还在想之厚履职吏部尚书之事,最好别提,让谢阁老自行领会。”
谢迁在那儿静坐半晌,突然站起来便往外走,连招呼都没打。
梁储站起身问道:“谢阁老,您这是……”
“去问问吏部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不能让之厚继续折腾下去,朝廷的规矩不容更改……”谢迁说话间,已经出了门口。
文渊阁的院子本就不大,梁储追了过去,但见谢迁已甩门而去。
梁储站在那儿,有点进退维谷的意思,照理说他应该出去送送,但想到谢迁现在情绪不稳定,便开始打退堂鼓。
“还是让谢阁老自己去解决跟之厚的矛盾,我只负责将大概情况告知,出了事,难道还要我这个不相干的人担着?倒是之厚这么做,跟之前韬光养晦时大不相同,莫不是打算就此跟谢阁老杠上?”
梁储心中多了几分担忧。
显然沈溪回朝后,做事雷厉风行,这跟之前在家称病休沐时大相径庭。
这让梁储意识到,沈溪隐忍到头,下一步就要在朝中搞风搞雨,让谢迁知难而退。
……
……
吏部考核的问卷,沈溪仅仅四个时辰便看完。
一改以往“称职”、“平常”、“不称职”三档划分的惯例,转而以“优”、“良”、“中”和“再议”四个级别代之。
再议并不一定是说这个人能力就不行,乃是因为沈溪对这个人的过往了解不多,地方上也没有太过详细的记在,而问卷回答得四平八稳,面面俱到,让人看不出其深浅。
这些人沈溪不能直接否决,需要进一步观察,而面试就是最后一道关卡。
至于那些被定下优、良成绩的,也不能说他们能力有多高,只是因为这些都是为官十年以上,辗转多地任职,履历丰富,或者说已经是官场老油条,不管是自评还是问卷,都有上佳的表现,再跟资料一对应,只要八九不离十,成绩就此定下,但基本属于保持原本官职,要升也最多只升一级到半级。
反而是那些获得“再议”考评的官员,会进入到他亲自面试环节,其中不少有可能会被他拔擢,以刚进入官场没几年的年轻人为主。
被定了“中”,其实就等于在吏部考核中判了死刑,虽然沈溪也知道仅仅通过自评和问卷便给人定性可能太过武断,但这些人本来就政绩平平,再加上大多数都上了年岁,尸位素餐,或者沈溪觉得这些人在地方上可能有渎职的情况,甚至还被人检举贪污受贿等不堪记载,这些事暂时放不到司法层面追究,干脆沈溪就定个相对普通的成绩,回头直接让这些人致仕。
“说是三把火,但其实就是一把火,火还不能烧得太旺,先把该刷下去的人赶出朝堂,剩下的慢慢考核,总归不能以一次考核来定成败,得慢慢观察……”
沈溪突然生出一种巨大的使命感,心想,“皇帝不管事,朝中又没有宰相,至于内阁和司礼监暂时也干涉不到吏部,大明官场基本所有官员的任免都为我控制,手上的权力相应就大了,怕是别人会觊觎不已……”
……
……
沈溪的料想没错,等次日他将考核结果带到吏部,把王敞叫来大致一说,王敞非常惊讶,没想到沈溪这么快便将问卷批改完了。
“之厚,这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其实完全可以等年后,不必非在年底前完成。”王敞道。
沈溪点了点头:“话是这么说,但总归已到年关,该落实的事不能继续拖下去,我已把四类问卷分开,成绩列好,誊写一份给你,回头你让下面的人把成绩发下去,让参考官员陆续启程回乡,不过其中一部分要留下,年后初三初四吧,我会亲自面对面跟他们完成一次考核。”
王敞惊讶地问道:“还没结束?”
说话间,王敞将那份名册打开来看过,成绩定得清清楚楚。
谁在某些方面有疏漏,诸如在政绩民生上的问题,或者不足,或者表现非常出色,沈溪都清楚地罗列出来,所有参加大考之人,都有一份详细的“成绩单”。
等于说沈溪在三天内便完成以往一个月都未必能完成的考核,而且做到了尽善尽美,刨去沈溪的考核有些苛刻等因素,这份答卷可说无懈可击。
沈溪将结果整理出来,编撰成题奏,经通政使司呈送上去,开始正式走流程。
或许在王敞看来,沈溪并不需要如此按部就班,可以直接上奏朱厚照,年前见一次皇帝得到些指示似乎是非常必要的,但沈溪却好像执意要以固定程序完成此事。
奏疏进了内阁,等于说是要把结果呈现给谢迁看。
谢迁当天就拿到沈溪的奏疏,在他面前的还有梁储、杨廷和跟靳贵,年前吏部考核结果也算是一次大事,颇受关注,而沈溪的举动则预示着他已跳出原本的框架,不再被谢迁制约。
杨廷和道:“……这次的考核近乎于儿戏,结果都未完全定下便上奏陛下,仓促不说还有许多都是主观臆断,仅凭一份问卷就给一个人定性,怎能作为考核结果?是否要找吏部的人来详细问明清楚?”
杨廷和的态度,基本上代表了朝中反对沈溪一派官员的立场。
很多人并不希望沈溪崛起,无论在一些事上是否正确,只要是沈溪做的,他们都会反对。
要反对一个人,总会有很多借口,一件事在不同人眼中也会有不同的看法,比如说沈溪对于官员的考核,可以说做到了极致,以前任何一任的吏部尚书都不可能会跟沈溪一样出这种问卷,给出的评语几乎是一针见血,让人信服。
但杨廷和就是能找出沈溪“主观臆断、未经廷议、仓促定论、近乎儿戏”等毛病,将考核完全否定。
朝中对沈溪的偏见,已经超出本身职位和职责的限定,为了否定沈溪,他们甚至已有点不择手段的意思。
梁储和靳贵并没有认可杨廷和的话,他们还在查看沈溪撰写的奏疏,在他们看来这份奏疏内容非常详尽,心想:“无论是否合规矩,能把吏部积压的事务于年前完成便最好,不该太过苛刻。”
而谢迁则点头同意杨廷和的说法,道:“实在太过荒唐!”
杨廷和道:“谢阁老,这票拟当如何拟定?是否将此事否决,责令吏部年后重新审核,或者由都察院派员监督?”
因为沈溪现在执掌吏部,在没法动摇沈溪权力的情况下,杨廷和想到的招数就是给沈溪加道紧箍咒,吏部尚书本来可以单独完成的事,只因你做得不好,我们就拟定票拟,以皇帝的口吻否定你,再由旁人监督和挟制,让你这个吏部尚书有名无实。
这大概是杨廷和所能想到的最妥帖的解决办法。
谢迁却断然摇头:“都察院就一定能监督吏部作为?谁不知道沈之厚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谁敢反对他?另外,这奏折送上去,指不定会出如何结果,你以为陛下会按照你拟定的票拟做朱批?”
杨廷和试探地问道:“不是还有张公公么?”
他不提张苑还好,这边话题刚出口就好像是在给谢迁添堵。
谢迁脸色更加难看,道:“张公公怕是已跟之厚站在一线,指望不上,再者有关吏部事务,陛下基本都会过问,这到底是沈之厚新官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又在年关之前,若陛下朱批御准,这事怕是没得转圜。”
“这……”
杨廷和多少有些为难,现在他提出主意,却被谢迁否定。
谢迁倒是分析得头头是道,却没有给出解决办法,光顾着否定。
梁储在旁问了一句:“奏疏已到内阁,年前就要出结果,这票拟……该如何拟定?”
在梁储看来,既然沈溪已将奏疏送通政使司,走具体流程,你谢迁就不该只在这里说风凉话,光靠否定解决不了问题,总该拿出个对策来。
谢迁环视在场之人,忽然有了决定,将奏疏往旁边一丢:“年前这么多事,为何非要为这一件事烦扰?有事,等年后再提!”
当谢迁说完这话,在场三人不由面面相觑。
如果说沈溪在吏部完成的考核有些不合“规矩”,那现在谢迁要做的,那就更是坏大明既定的规章制度了。
关于奏疏,内阁作为秘书衙门,只是负责向皇帝提供建议,定下一个大致的解决方案,由皇帝来选择是否同意,只有皇帝才拥有留中不发的权力,内阁什么时候也多了这权限?
或许在权臣当政的时候,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你谢迁却自诩为光明磊落的文官翘楚。
你一边用朝廷的规矩打压沈溪,一边却用不合规矩的方式来给沈溪使绊,这就有点小人所为的意思。
梁储和靳贵没贸然评价这件事。
杨廷和却赞同谢迁的观点,点头道:“如今看来,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此事若拖延至年后,或许还有转机,若现在就提交陛下,时间仓促,陛下必会遵从吏部拟定的结果,无论出任何票拟,都无济于事。”
谢迁道:“这也不是坏规矩,吏部事务重要,其他五部和各寺司衙门的事情就不重要了吗?每天内阁那么多事需要处理,一件半件的没有兼顾到情有可原,不对外说便可。”
四位阁臣都在,若事情泄露出去的话,可能会对内阁的权威性发生重大打击,所以谢迁先打好招呼。
你们有意见最好现在就说,若是不提出反对,就别把这件事透露出去,只有我们四人知晓情况,对外就当没这回事。
梁储问道:“若是吏部那边前来催问当如何?”
谢迁打量梁储一眼,对其摇摆不定的态度非常不满,冷声道:“往常年被留中的题奏还少了吗?”
没有更多的赘述,只是一个问句,便让梁储明白“规矩”,旁人若问及,就干脆不回答,让人去猜,以前也会有很多留中不发的奏疏,或者被司礼监拦下,要么被皇帝留下,总归只要不承认,别人也不能说跟内阁有关。
梁储这边不再多言,靳贵则似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就怕之厚亲自来问……”
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别人是否问,好像无关紧要,总能对付过去,但若是沈溪亲自来问的话,除了谢迁能应付,其他就连杨廷和恐怕都承担不起责任。
“出了事,老夫来担着,你们只管避开便是。难不成,他还会到阁部来捣乱?”谢迁气恼地回道。
……
……
谢迁的话其实算是奠定一种基调,现在别再议论,只要听我的就行,我说怎样便怎样。
他以为自己能控制局面,却未料有人将事情捅到朱厚照那儿,而且还是故意捅出来的,这个人便是张苑。
因为沈溪的题奏已过了通政使司,只要张苑稍微留心便知道新上任的吏部尚书上了官员考核情况的题本,而通政使司有誊本,他不需要拿沈溪的亲笔题奏,只需拿着誊本去见朱厚照,趁着朱厚照睡醒后问事的时候,把事一说,朱厚照就完全清楚了。
“……朕就说沈先生有本事,才刚上任,就把疑难问题给处理好了?”朱厚照听说后很振奋。
之前他任命沈溪为吏部尚书,遭到朝中很大的非议声,现在沈溪上任后马上将积压的事情完成,朱厚照觉得自己颜面有光,这是自己任人唯贤的结果,打了那些顽固透顶的老家伙的脸。
张苑道:“倒也不能说是完全办好,还留下一些难以完全论定之人,说是要等年后一并考核,而且不会过年初十。”
朱厚照点头:“沈先生认真把事办好,不贸然下定论,这很正常嘛……那么多人,能逐一定出功过是非,的确难能可贵,这奏疏可直接批了,吏部的事有沈先生做主,朕不想多过问。”
张苑笑了笑道:“是,陛下。”
朱厚照不过只是将奏疏打开来看过,只是看了当中少数几个人的评语,对于考核结果,朱厚照非常满意。
简单抽查后,朱厚照放下奏疏,不想再伤脑筋。
张苑却道:“陛下,还有一件事。”
“说。”
朱厚照捂嘴打了个呵欠。
张苑凑上前,小声道:“陛下,有件事很蹊跷,本来这奏疏吏部交通政司衙门后先到的是内阁,但不知为何石沉大海,还是老奴听说吏部考核已结束,去通政司问过后才拿到誊本,阁部那边至今没有把票拟呈递上来。”
朱厚照眯眼打量张苑,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或许内阁那边,奏疏积压了呢?”
“也非如此。”
张苑继续道,“年底前该了结的事,都已定下票拟,甚至连今日的奏疏都已经有了票拟送到司礼监,倒是沈大人的奏疏,还是前天上的,到现在都没半点消息……”
本来朱厚照不会多想,但在张苑一番话后,朱厚照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
朱厚照道:“内阁的人为何要压着沈先生的奏疏?难道是怕有些事为朕知晓?在这件事上,沈先生做得非常漂亮,他们还有何不满意的?”
张苑故作为难地道:“这个,老奴就不是很明白了,或许有些人还对沈大人身兼两部尚书有意见吧,哪怕沈大人做事再稳妥,也会有人鸡蛋里挑骨头。现在老奴就怕开了这先河之后,未来还会有更多的人肆无忌惮,内阁那边就真把自己当作丞相,甚至是……有僭越行事之心。”
换作别的时候,张苑挑拨皇帝跟内阁诸位大学士的关系,效果不大。
朱厚照看起来什么都不管,但其实精明得很,在刘瑾事件之后朱厚照对内阁和司礼监的利益纠葛看得更透彻,他希望两边互相制衡,而非是挺一面而打压另一面。
不过当张苑就沈溪执掌吏部后朝中反对声音来说事,效果就明显不同,朱厚照在得知内阁有意压沈溪的奏疏后,脸色很不好看。
朱厚照不问话,张苑也不敢作声,不过张苑心中隐约带着几分得意,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知道自己这一针扎对地方了。
半天之后,朱厚照才道:“内阁的人压着沈尚书上奏,意思是要到年后再行处理?他们到底是何意?”
张苑道:“老奴……不知啊。”
朱厚照站起身,负手走了两圈,道:“那你就去问问他们到底是何用意!若想僭越行事,那朕以后就不用理会朝事,全都交给他们算了!这到底是谁的朝廷?”
因为朱厚照已在发怒,张苑小心翼翼不敢接话,但心中却得意至极。
朱厚照又在那生了一会儿闷气,忽然想起什么,瞪着张苑道:“怎还不去?”
张苑行礼道:“老奴这就去问,陛下您莫要气坏身子,或许几位大学士也只是无心之失吧!”
一边为内阁的人说好话,一边却在幸灾乐祸,他所说出的话更好像是在火上浇油,张苑可没打算去帮谢迁等人,毕竟这些人跟他有利益冲突,这就是此消彼长的时候。
张苑出豹房的时候还在想:“以前虽然你谢老头听我的,但大的主意和方向都是你说了算,这次我回来,可不能再让你骑在我头上,从此之后你要给我提鞋了!”
内阁这边,在谢迁主张将沈溪的奏疏压下来后,一时间没了动静。
吏部没派人过来问话,旁人也没说三道四,好像压根儿就没这回事,以至于谢迁都懈怠下来,以为事情可以顺利拖到年后。
因为年底这段时间有些心累,谢迁没有每天到内阁应卯,总归有杨廷和、梁储和靳贵三个阁臣可以撑起场面,谢迁也就心安理得当一回闲人。
但他这个闲人却非真的清闲不管事,他不但管,而且处处都伸手,无论是礼部、户部、工部还是刑部,但凡有事的地方,他都想要插一脚。
就是吏部和兵部他干涉不了,不过他也在用自己内阁首辅的影响力,挟制吏部和兵部,而且在他看来,事情做得非常漂亮。
“就算沈之厚身兼两部尚书,又能如何?最终还不是要按照朝廷的规矩来?”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张苑却找上门来,还是亲自到他的府宅,于书房直接拿出朱厚照问责的口吻对谢迁说话。
“……谢阁老,这就是您的不是了,陛下待您不薄,如今吏部考核结束,经通政司上疏,走正常流程上报,您非但不早些拟定票拟,交由陛下定夺,却执意压下来,这都已经过了两天陛下依然没见到奏疏,要不是咱家去了一趟通政司,怕是陛下还不知道有这回事……”
听到这里,谢迁心里一沉,张苑的意思其实意味着吏部考核结果已为皇帝知晓,甚至还知道他弹压沈溪上奏之事。
这矛盾已不再只是他跟沈溪间有隔阂,而是上升到了他这个首辅对皇帝不忠的高度。
张苑数落半天,最后气势汹汹地质问:“陛下将咱家着着实实斥责一顿,说咱家办事不力,你说咱家到底哪里有错?谢大人,陛下让咱家来问您,您在这件事上,到底是何意思?难道你想僭越行事,以后满朝事务全都听您的?请问如此置圣天子于何地?”
饶是谢迁自认宰相肚里能撑船,此时心中也是翻江倒海,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不好,这回掉进沈之厚精心设置的陷阱里去了!难怪他如此淡然,原来早就算计好了!”
谢迁从来不会在自己身上检讨,只觉得沈溪在坑他,以至于皇帝的邪火全都撒到他身上来了。
张苑道:“谢大人,您别怪咱家,咱家跟你一样都被陛下怨责……您也知道,陛下对于沈大人履任吏部尚书的事非常关心,时常问及,咱家不过是公事公办,可不是对谢阁老有何成见,故意给予为难。”
此时张苑想学得有城府些,试着在谢迁面前卖弄自己那点小聪明,但谢迁早就将张苑归到奸佞一派,他说的话在谢迁听来跟放屁无异。
谢迁冷声道:“陛下是想问,内阁为何迟迟未将吏部考核结果上奏司礼监?”
“是。”
张苑直接回道,“谢大人可以如此理解,当然谢大人也要知道陛下并不仅仅因为这件事气恼……陛下可一直都很信任谢大人,您到底是内阁首辅大臣,理应以身作则才是!”
谢迁对于张苑恭维的话充耳不闻,道:“吏部考核太过仓促,很多事未按照以前的规矩办理,涉及人等太多,需要时间整理和汇总,必要时还需要跟都察院沟通,再加上考核尚未结束,要在年后才会出最终结果,老夫也是为谨慎起见,这才将事情暂且搁置,也是为整理之后一并给陛下呈奏。”
这些应对基本都是谢迁早就准备好的,当初定策时他就想过万一被朱厚照问责该怎么办。
只是当时谢迁想的是,泄露风声的人会是沈溪,觉得沈溪会再拿一份奏疏去豹房面圣,他就是防着这一点,却未曾想沈溪那边一直都风平浪静,却在年底前由张苑把事情给捅了出来。
张苑笑道:“谢阁老您也是,早点把事说明白,何至于让陛下多想?咱家回去后,便会将谢阁老您的话原原本本带给陛下,让陛下知道您的良苦用心。”
虽然谢迁给出解释,但在张苑听来,这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心想:“这种鬼话谁会采信?陛下那么睿智,会听你胡说八道?”
张苑道:“咱家告辞了。”
“慢着!”
谢迁见张苑不再问话,直接便要走,觉得如此太过草率,之前自己的解释根本无法取得皇帝的谅解。
张苑故意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问道:“谢阁老还有别的事么?咱家要急着回去跟陛下回禀呢……这天不早了,谢阁老也该准备休息了吧?”
谢迁直接跨前一步,挡在张苑身前,道:“张公公用不着那么急着走,老夫还有事要问。”
听了谢迁的话,张苑不由板起脸来:“有话快说,咱家要在天黑前回豹房跟陛下复命。”
谢迁道:“张公公,明人不说暗话,这次的事情,怕是有人背后指使吧?不知给你出谋划策的谁?”
张苑皱眉,他打量谢迁,本想否认,但马上意识到谢迁说的是谁,心道:“谢老头这是想暗示我那大侄子在背后策划这一切?但其实大侄子什么都没跟我说,不过是我多了个心眼儿查出来的,但我可不能把实情告诉他,不然谢老头会把怒火迁到我身上来,那就大大不妙了!”
张苑虽然名义上跟沈溪连成一线,但他却不是省油的灯,心里有很多算盘,也没什么信誉可讲,当即笑着说道:“谢阁老,有些事您其实不该问,问了咱家也不会说,只需心领神会便可。告辞告辞!”
他这讳莫如深的一笑,等于是承认谢迁说的话,而他又觉得自己做事很聪明,既把沈溪给拉下水来,又不是自己主动去说,回头就算是被沈溪找上门,他都有理由为自己开脱,说是谢迁胡猜的。
这就叫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谢迁入耳,心中又是翻江倒海一番,对沈溪的愤怒已是无以复加。
没等张苑出门,谢迁便无所顾忌地大骂起来:“这小子,简直想反天,如此设计老夫,简直是目中无人!”
……
……
张苑本来算计得很好,觉得自己既让皇帝对谢迁失去信任,又破坏了沈溪跟谢迁间的关系,可谓一举两得。
但在回去的路上,张苑忽然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谢老头恨沈之厚,是好是坏?以前二人从未撕破脸皮,是因为双方还有容让和转圜余地,我这么做岂不是将他们的余地都给封死了,下一步若谢老头在朝中乱来,直接跟沈之厚起冲突,到时要吃亏的肯定不会是我那大侄子……哎呀,我这么做,岂非是变相把谢老头给赶出朝廷了?”
张苑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心里开始担心起来:“要是连谢老头都走了,谁还能制衡我那大侄子?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斗得过他?”
本来是损人利己的事,到最后他却琢磨出味道来,好像这是在挖坑填自己。
“停车!”
张苑突然对前面的车夫喊道。
车夫将马车停在路旁,回头掀开帘子,向张苑问道:“公公,不知有何事吩咐?”
张苑急匆匆地道:“先不忙着回豹房,再去一趟谢府,咱家忘记了,还有重要的事情没跟谢阁老说明。”
车夫道:“公公,这时候再不回豹房的话,怕是您就见不到陛下了,没法把陛下交待的差事完成。”
张苑恼火地道:“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都给你说了,咱家有重要事情忘记跟谢阁老交待清楚,现在必须折返回去跟他说清楚,至于面圣之事,可以等到明日也不迟!赶紧调头,再说废话,咱家绝不轻饶!”
马车这边才刚出谢府不久,又只能折返回去,匆忙往谢府赶去。
到了谢府,张苑下车后,上前去问过门子才知道,谢迁跟他前后脚出了府门,现在置身何处都不知。
张苑非常懊恼。
算来算去,他都觉得自己这回亏大了。
“这可如何是好?谢老头跟我那大侄子起了冲突,有陛下拉偏架,谢老头一定会惨败吧?咱家真是昏了头……哎呀,不对,情况未必就会如此,毕竟还有我从中斡旋,可以在陛下面前帮谢老头美言两句,或许谢老头感念我的恩德,回头就站在我这边,联手对付我那大侄子呢?”
张苑本来觉得自己很亏,但再细细思量,又觉得好像此前算差了,实际上没有那么大的亏损。
旁边的车夫问道:“公公,接下来往何处?”
张苑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早些回豹房,看是否能面圣……真是的,这谢老头出门也不打声招呼。”
最后的话,张苑更像是在抱怨,因为打探不到谢迁去了何处,这会儿只能做出见招拆招的姿态,先按部就班回去找朱厚照,把该干的事完成。
……
……
豹房内,小拧子一直派人跟踪张苑,最近小拧子跟丽妃学了不少招数,学着掌握主动权。
这边张苑去见谢迁,大概的原因小拧子查清楚了,朱厚照没传召,他没资格主动面圣说事,便带着谨慎的心情去见丽妃。
当天丽妃并没有被传召去侍奉皇帝,不过丽妃仍旧穿戴整齐,此时他就像随时要上场的演员,很有职业素养。
“……小拧子,你是说,沈之厚将首辅大臣给算计了?张苑在陛下跟前构陷,让首辅大臣难以下台,下一步可能要更换首辅了?”丽妃神态慵懒,坐在那儿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
小拧子道:“回娘娘的话,看起来是这样,但具体如何,奴婢不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次的事是张公公出马,让谢大人很是为难。”
丽妃道:“若说这事不是沈之厚所为,恐怕没人会相信……这正是沈之厚行事的一惯风格,他喜欢留后手,甚至连别人的应对套路都能预先想到……那位谢大人根本是挖坑自己往里跳。”
小拧子有些迟疑:“那娘娘,这件事您看……”
“跟你有关系吗?”
丽妃稍微转过身,目光中如同带着一汪春水,瞄了小拧子一眼,眯起眼睛问道,“朝中文官斗争由来已久,要担心那也是张苑担心,暂时轮不到你身上……你千万别把自己想得有多重要,既然你没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所有事便由得他们自己去折腾。”
小拧子叹道:“娘娘,话是这么说,但奴婢还是怕引火烧身。”
丽妃道:“你不去引这把火,就烧不到你身上来,但若是你不识相非要去掺和,吃亏的可是你自己。沈之厚心思缜密,行事素来高深莫测,连本宫都不知他这是要作何,你来问本宫的主意,本宫只能提醒你一句,闲事莫理,等文官内部的争斗结束,谁占得上风你就投靠谁。”
小拧子很不甘心,心想:“若真到那会儿,朝廷局势都已明朗,沈大人的权力必然无人撼动,还有我什么事?”
丽妃似乎知道小拧子心中所想,道:“你可别不甘心,沈之厚做事一定防着各方人去捣乱,怕是连张苑的作为都在他思虑范围内,你若是想出手的话,可能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本宫暂时没心思去应付他!”
……
……
小拧子见过丽妃,带着不甘心去见了张永。
因为张苑的崛起,使得小拧子跟张永之间谁都离不开谁,凑在一块儿好像也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
张永先问明情况,随即也担心地道:“本来就觉得,那位沈大人回朝,肯定要掀起一波风浪,未曾想这浪口便落到此处……谢大人也是,怎就突然想到要压吏部的上奏,这不是落人口实吗?难道内阁那些学问高深的大学士们就没想过,会有人把事情捅到陛下那里去?”
小拧子打量张永,不悦地说道:“到底是你问事,还是咱家来征询你的意见?”
张永苦笑道:“拧公公,瞧您这话说的,咱们本就是在商议,你不是也说了,现在暂时这把火还没烧到咱们自己身上来,这可是谢大人跟沈大人间的对决,张苑作为司礼监掌印可以掺和到里面,咱俩还没到那权势和地位,何必关注太多呢?”
小拧子生气地道:“若是以前,这种事咱家也不想管,但若谢大人真从朝中退下来,你觉得谁有本事跟沈大人抗衡?那时可就要一家独大了!”
“呃?”
张永略微想了下,问道,“那咱们有何可担心的?咱们之前跟这位沈大人,关系也还不错……”
小拧子道:“你知道什么……到了今日今时,你知道张苑是怎么回来的吗?若非沈大人支持张苑,他回得来?有些事根本没法与你解释,但总归有一条,就是咱不能寄人篱下,谢大人也好,或者沈大人也罢,若咱们只能听从命令办事,变成了旁人的附庸,在陛下跟前也会失去地位!”
张永听了小拧子的话,心里不由盘算开了:“小拧子怎么说话突然一套一套的,他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招数?他在见我之前,莫非是去见了什么人?”
张永道:“那拧公公,你准备去见沈大人,问明情况?”
小拧子生气地道:“事情暂时与咱无关,有何理由去见沈大人?倒是若有什么情况,需要及时派人通知谢大人那边……如今朝中最好的结果就是维持现状,绝对不能让谢大人退下去,除了谢大人外,谁都制衡不了沈大人,谢大人退下后朝中只能是一家独大!”
……
……
张永对于小拧子的话不太赞同。
相比于小拧子的左右逢源,张永在权贵间始终没有太强力的靠山,他只是以秉笔太监的身份执领东厂,朱厚照没有放权给他,别人也不会极力拉拢,他只能主动去找靠山,而沈溪就是他最后的希望所在。
在张永看来,只要是对沈溪有利的事情,那对他自己来说也有好处,而非跟小拧子那样需要防备沈溪崛起。
“告知谢于乔?那岂不是让谢于乔掌握主动?谢于乔早就是日暮西山,既得不到陛下的欣赏,在朝中总还指手画脚,拿自己当作宰相!这次我可要选对边站,要跟那位沈大人共同进退。”
张永比之小拧子要主动许多,小拧子不想去见沈溪,张永却没有这方面的顾忌。
这在张永看来是一次难得的上位机会。
当天晚上,张永登沈府门拜访,于沈溪书房内,将他从小拧子口中得到的情况和盘托出。
沈溪听过后,微微摇头:“若非张公公来说这件事,本官竟一无所知。”
张永道:“沈大人,其实咱家一直都站在您这边,以咱二人的关系,谁跟谁啊?您就没必要在咱家面前打马虎眼了吧?”
沈溪打量着有些着急的张永,问道:“怎么,你觉得这件事是本官在算计谢阁老?这对本官来说,有何好处呢?”
“嗯?”
张永诧异地看着沈溪。
就算沈溪的态度再真诚,张永也不觉得沈溪的话有多少真诚的成分在里面。
不过有些事,张永还是会细细考量一番,比如说沈溪算计谢迁的收益是什么,看起来是打压了谢迁的气焰,让沈溪在吏部的权力更加稳固,但回过头再想,沈溪开罪谢迁会让很多矛盾表面化,这似乎违背了儒家的中庸之道。
就算有矛盾,那也是文官内部的争斗,沈溪跟谢迁之间都维持了起码的克制,双方互相看不过眼,但也没说就在朝堂上争论不休。
连私下里有着暴脾气的谢迁都保持忍让,沈溪以往做事风格可说雷厉风行,但在文官争斗的事情上却显得很平和。
沈溪在张永想事情时,直接道:“本官只是就事论事,不过就是把奏疏送到通政使司,若这都有错的话,那本官应该如何做,才不会被人说三道四,也不会被某些人挑出来兴风作浪?”
张永道:“沈大人,那这件事,就是有人在背后搞鬼,很可能是张苑。是此人把事情捅到陛下处,故意激化您跟谢阁老之间的矛盾!”
沈溪没说什么,但似乎他早就知道这件事,而非如他所言才刚知晓。
张永继续道:“张苑回朝后,做事横行无忌,明摆着是想继承刘瑾的权势,在朝只手遮天,不过因现在陛下身边受宠的人太多,他便想挑起您跟谢大人之间的争执,甚至对江彬和拧公公那边展开打压,他在宫里更是与很多人结盟,行事不择手段……”
因为是宿敌,张永说到张苑,就好像说起仇人,一点儿都不给张苑留余地。
等张永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说得有点过了,而沈溪由始至终都没有做评价。
张永心想:“可别如小拧子所言,其实张苑就是沈之厚的人才好!”
沈溪道:“张苑此人,的确不可信。”
这评价虽然简短了些,却让张永松了口气,至少说明沈溪对张苑有很大意见。
张永顺着沈溪的话锋道:“的确如此,他见异思迁,曾经对他有恩的,他也不会有任何报答,还会反咬一口。”
“那张公公你呢?”
沈溪突然用凌厉的目光望向张永。
张永先是一怔,等接触到沈溪的目光,下意识便回避,到底他自己也有些心虚,嘴上却道:“咱家对沈大人您无比敬佩和推崇,朝中有事,更是希望能得大人您的提携,绝不会见异思迁。”
张永在沈溪面前表忠诚,基本上是徒劳无功。
对于内监系统这帮人的朝秦暮楚,反复无常,沈溪老早就领教过了,所以他只相信一时的利益关系,或者想让这些人服从,只有获得绝对的权力,光靠嘴来说是没用的。
沈溪冷声道:“张公公,请你收起这些话,拿出实际行动来才好……本官如今并不想招惹是非,不适合你推崇……内臣和外官本不该有任何接触,你到本官这里来,其实已经犯禁了!”
张永连忙道:“沈大人,这陛下都不在意的事,咱又何必拘泥呢?有事的话,咱家还是希望跟沈大人您商议,毕竟咱家掌握东厂,就算锦衣卫现在被钱宁那小子辖制,但原则上还是可以差遣的,这对您办事不也有帮助?”
沈溪毫无兴趣,一摆手道:“内臣如何办事,本官不想知晓,至于张公公要求证之事,都已告知,也请张公公早些回府,本官要休息了。”
张永话都没说几句,就被沈溪下逐客令,他自然不甘心。
就在张永想追着说上两句时,门口突然有黑影过来,他刚想转头看看是谁,便听到朱起的声音传来:“老爷,谢阁老深夜来访。”
这个消息让张永一怔,心想:“谢于乔深夜造访,估摸是来向沈之厚商议事情,却不知接下来他们会如何……这可是大新闻,估摸谢于乔和沈之厚都不想将消息泄露,却被我无意中撞破。”
沈溪打量张永,问道:“莫非张公公还想留下来,听听本官跟谢阁老说些什么?”
“不必了。”
张永苦笑道,“咱家这就回去,不多打扰了。这……是否需要走后门?”
沈溪摇头:“事无不可对人言,没什么需要避讳的?张公公只管走正门便可。”
“是,是。沈大人您做事就是如此光明磊落。”
张永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嘀咕:“那是正好被我遇上了,你才说什么事无不可对人言,若没发现,你还不照样藏着掖着没人知晓?不过知道了沈之厚跟谢大人间的秘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这两位不会找机会针对我吧?”
“送客。”
沈溪直接对朱起道。
张永出得沈家,在门口时还真跟谢迁打了个照面。
谢迁对于张永这个特务头子到访沈家也有些迷惑,他本想叫过来询问,但张永却丝毫也没有留步的意思,只是远远地冲着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扬长而去。
这边谢迁正看着张永的背影出神,朱起已在一旁道:“谢大人,我家老爷请您进去。”
谢迁回头看向朱起,本想询问一下关于张永的来意,但想到下人不太可能会知道内情,再者跳过沈溪直接问沈家家仆,有点儿自贬身价的意思,谢迁便忍住没有开口,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爽:
“之厚这小子愈发不将我放在眼里了,到他府上造访,却一应迎接礼数都没有,他是否太过自大了?”
单就为沈溪不亲自出迎一事,谢迁就要先着恼一会儿,等到了书房,发现沈溪连房门都没出,这下越发恼怒,不过他勉强还能保持隐忍不发。
如同之前张苑所想,文官内部无论发生多大的矛盾,都要保持个相对克制的态度,不会轻易撕破脸皮,因为这样只会便宜外人。
内部矛盾内部解决,不需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哪怕现在谢迁真的已经是气急败坏,还是要表现出一副很有风度的模样。
书房内,沈溪只是简单拱手行礼,请谢迁坐在客首的位子上。
谢迁不动声色坐下,沈溪率先问道:“不知谢阁老深夜前来找在下,所为何事?”
谢迁没有作答,而是耐住性子问道:“吏部考核,是你亲自完成的?”
沈溪道:“年前需要做的部分,已经完成,奏疏已呈送通政司衙门,想必谢阁老已看到了,不需在下多赘述了吧?”
谢迁冷冷一笑:“你倒是准备充分,先给内阁上一份,却又让司礼监去通政司拿一份摹本呈奏陛下,这是何意啊?”
话还没说两句,谢迁已经开始问责,此时谢迁就没有那么好的耐性了,就算没正式撕破脸皮,对沈溪的态度也非常糟糕。
沈溪神色倒是淡然,问道:“一份普通奏疏,呈递通政司,走正式的上疏流程,在下已算完成使命,不知谢阁老这番指责的话语从何说起?内阁一份,司礼监一份……一份奏疏难道还能一分为二不成?”
虽然沈溪神色自若,不过说出的话却针锋相对,丝毫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谢迁道:“张苑到通政司衙门拿摹本上奏的事,你敢说自己不知情?”
“的确不知。”
沈溪正色道,“怪不得这两天吏部氛围有些诡异,感情出了这档子事……之前张永张公公来访,大概也说这件事跟在下有关……但这里敢问谢阁老一句,奏疏到了通政司,事情便已不归在下管辖,旁人做了什么事,却要怪罪到在下身上来,是否太不公平了?”
谢迁一阵语塞。
有些事连谢迁自己都不好解释,如同他为何要把沈溪的奏疏压下来,以前内阁可从未发生过这种事,这也可以说是谢迁突发奇想所为。
至于张苑去通政司拿奏疏摹本,不太可能是沈溪谋划,作为外臣他无法知晓谢迁会将奏疏压几天,不具备作案的时机。
沈溪道:“不按规矩,有人会说在下行事乖张,不守成法,按照规矩行事却又要说蕴含有天大的阴谋,那敢问谢阁老一句,是否当日在下就该带上奏疏,亲自到豹房求见陛下,将此事跟陛下提出,这才是最好的方式?”
谢迁还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发现此番上门颇有点自取其辱的意思。
显然沈溪所说也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他不希望沈溪做什么事都绕过内阁和司礼监,那等于说沈溪直接对皇帝负责,以后吏部和兵部的事情就不再有他谢迁什么事了。
谢迁脸色漆黑:“你光矢口否认,便当老夫会认可?你凡事都算无遗策,怎知你是否预料到老夫会将奏疏压下来,故意让司礼监的人知道有这么件事,另上奏疏?”
沈溪无奈一叹,摇头道:“那敢问谢阁老一句,您认为那位张公公,是这么容易听人摆布的吗?当日在张家口,是谁蛊惑君王,胡乱差遣九边兵马,差点儿置在下于死地?”
这话问出口,又让谢迁感到难以作答。
他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张苑狡猾如狐,心道:“张苑是没多大本事,但花花肠子非常多,做事可以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若说他会听谁摆布,似乎不太可能。就算此番暗示一切乃之厚所为,却没有留下任何把柄,连个正面答复都没有,摆明是要挑起我跟之厚间的矛盾。”
谢迁到底不是初入官场的毛头小子,对于张苑那点心思,只要不带着偏见看待问题,自然能瞧出一丝端倪。
如此一来,张苑对沈溪的“指证”就不成立了。
谢迁自然不会在沈溪面前说是张苑在他面前指证沈溪,因为这会显得他很愚钝,听信一个阴谋诡诈的当权太监的话,鲁莽行事。
但事实上他就是如此愚钝,要不是听信张苑的谗言,他也不会大半夜的在京城各处奔走,最后还跑到沈溪这里来讨个说法。
沈溪道:“张苑回朝,有消息说是由在下出手帮忙,对此在下并不否认,但始作俑者却是陛下。乃是陛下提出,张家口堡时许多决策都出自他之手,张苑系代他受过,贬斥守皇陵后日子很不好过,让在下不要追究张苑的罪行……至于张苑银子的由来,在下也不知内情,想必是担任司礼监掌印时搜刮民脂民膏所得,谢阁老不会认为在下能一次性拿出十万两来吧?”
“你倒是什么都敢承认。”谢迁皱眉说道,却对沈溪后面的问题充耳不闻。
沈溪叹道:“有些事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没必要遮遮掩掩,既然皇命难违,事情已过去还要一直隐瞒的话,或许会让谢阁老产生更多的怀疑。到如今,朝中很多事走向,带着一抹怪异的味道,包括中原盗乱和沿海倭寇肆虐,还有如今朝中盛传陛下查办逆党,难道谢阁老就没多留心?”
谢迁一怔,整个人陷入沉思中。
谢迁心道:“这些事,以前不是没考虑过,但却未曾跟沈之厚所说的那样,将这些事联系在一起想……单独看的话,会觉得一切都来自于沈之厚的阴谋,但听他这一说,好像……一切都是按照陛下和张苑的意志在发展。”
沈溪道:“之前因为一些事,在下不得不在府中静养,并非在下不能回朝,而是陛下有意要让在下避让一段时间。却未曾想,朝廷发生那么多事,最后不得已只能遵从陛下新的旨意回朝,也是想尽快结束眼前的乱象。”
沈溪的话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让谢迁不好判断,不过沈溪说的理由,倒是让谢迁更容易接受。
以谢迁的思维缜密,自然会想一些更为复杂和深层次的东西,不会流于表面。
沈溪叹了口气道:“回朝不过几日,但在下自问尽职尽责,将所有事情都妥善完成,就算未完成的也会在年初结束。这既是对朝廷负责,也算对陛下有个交待,若如此还要被谢阁老登门兴师问罪,那在下实在心有不服。”
谢迁长长吸了口气,好像在平复心情,半天后才问道:“你果真没有安排张苑做这件事?”
沈溪摇摇头。
谢迁道:“姑且先相信你,但你且说,张苑这么做有何意义?”
沈溪反问道:“难道谢阁老如今登门来问罪,不就是他追求的最大意义所在么?”
谢迁没有回答沈溪的问题,仍旧气恼地道:“按照你所说,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感情是陛下想让文臣武将间内斗,互相制衡,你想跟老夫表达的就是这层意思,对吧?但老夫看到的,全都是你行事鲁莽乖张,恣意妄为,你让老夫如何相信你?”
谢迁言辞犀利,简直没给沈溪留任何颜面,不过到底是私下场合,谢迁作为长辈无论说什么似乎沈溪都应该领受。
沈溪道:“谢阁老说在下行事鲁莽乖张,敢问是何处惹得您老有如此大的意见?谢阁老既然对在下如此失望,又何故要亲自登门来问?”
不知不觉间,沈溪跟谢迁又恢复到一种对峙状态,而这也是针锋相对的前兆,无论双方再说什么,肯定彼此都不肯接受,不存在谁说服谁的问题,双方都已静不下心来探讨问题本身是对是错。
以前基本都是沈溪和颜悦色,让谢迁平和下来,或者将谢迁给气走为止,但这次谢迁好像多了几分忍耐力,先是瞪了沈溪一眼,接着冷声道:“你觉得老夫污蔑你?”
沈溪摇摇头:“或许在下一些行为方式,不为谢阁老还有朝中文臣接受,所以你们觉得我行事太过偏激,至于事情结果如何,其实谢阁老应该看到了,至少多年下来对大明有百利而无一害……在下面对如此一个皇帝,能做的其实仅限于此。”
谢迁冷静下来说话,沈溪大概能够理解是为何。
换作以前,谢迁总会拿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每次都是先狠狠教训一顿,然后一言不合甩袖就走。
或许是长久下来谢迁也发现,这会儿已经不再是内阁可以掌控百官的时代,沈溪的崛起意味着文官集团中出现极大的变数,他在沈溪面前必须要保持另外一种状态,从威压到商讨,才能切实解决问题。
沈溪以往在谢迁面前表现出来的态度,就是非暴力不合作,不管你说什么,我就算是不接受也不会跟你吹胡子瞪眼,每次都是等你自己把话题给说绝了。
谢迁道:“难道换做先皇时,你做事态度便跟今日有所不同?”
沈溪微微摊手,道:“事在人为,在下行事风格向来如此,若按部就班,或许现如今也不过刚过九年考,最多能进入东宫为一席讲官,经筵日是否能轮到在下这样的后生还难说,这一切都要多谢阁老当初提携。”
谢迁将桌上一个根本就没有茶水的冷茶杯攥在手里,手上的青筋都能清楚看到,似乎是在强压怒火。他瞪着沈溪道:“亏你还记得老夫当初对你的提携?”
沈溪轻叹道:“人非草木,在下当然记得谢阁老的知遇之恩,不过如今朝堂上,谢阁老应对皇上的方式,难道都是对的?每次遇到事情,谢阁老对陛下有几分约束力?到如今经筵日讲都还停辍,谁不想早些让陛下回归正途?但连太后都无能为力,我等是否还非要死守旧制而不知变通?”
“不需要你来教训老夫!”谢迁又黑着脸道。
沈溪站起身来:“那在下只能说,其实谢阁老根本不必将在下当作敌人,因为在下从来没想过跟谢阁老您作对,若您老要防止在下擅权的话,在下可以在年后继续称病,长久不出府门,这总该让谢阁老您满意了吧?”
沈溪站在那儿,用坚决的目光回应谢迁,好像是在跟谢迁对峙,谢迁也在看沈溪,二人目光在空中争锋。
过了半晌,谢迁开始服软了,主动避开沈溪的目光:“老夫只是来找你问话,不必把事情扯到谁离开朝堂的地步,如你所言,这朝中缺不得你,兵部之事需要你担着,至于吏部那边……你好自为之吧!”
沈溪恭敬行礼:“那就多谢谢阁老理解了,在下于朝中当官年数不短,但其实留在京城的时间并不长,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希望谢阁老您能多提点。”
“哼哼!”
谢迁当然不会觉得沈溪的话有多少诚意,他想当然地认为沈溪只是在敷衍和恭维他。
双方没有再次撕破脸皮,他说了一点和善的话,沈溪回敬他几句罢了。
沈溪道:“张苑回朝,以在下看来,不过是陛下要在朝中制造一种巧妙的平衡的方式,谢阁老切莫以为陛下只会胡闹,或许某些方面,陛下的智慧要超过历代君王。”
谢迁眯眼打量沈溪,问道:“你是说豹房那个?”
在沈溪面前,谢迁丝毫不掩饰对朱厚照的轻视,按照君臣关系自然大为不妥,但换个角度,他倒是有资格这么说,毕竟朱厚照算是他学生的儿子,算是他孙子辈的人。
沈溪摇摇头:“或许谢阁老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但这也只算是在下的一种体会,陛下毕竟已成长,谢阁老不能再将他当作是一个不懂事的少年。”
这次谢迁没有直接否定沈溪的话,反而开始凝眉思索起来。半晌后,谢迁站起身道:“你的话,老夫记着了,但老夫还是要叮嘱你一句,只要你在朝中按部就班,这朝事就会一切平顺,若不然……”
说到一半谢迁就未再说下去。
“谢阁老,已到深夜,不妨在府中留宿一宿,明日再走也不迟。”沈溪见谢迁有要走的意思,不由起身行礼。
谢迁再次打量沈溪一眼,摇头道:“老夫虽然已老朽不堪,但不至于几步路都走不动,马上要到年关,这段时间需要保持朝堂的稳定……你行事低调些,权当是尊老。”
沈溪道:“谨遵谢阁老教诲。”
谢迁幽幽叹了口气,似乎对沈溪的回答不甚满意,不过这回算是几次会面中难得可以沟通的情况,能说的多少都说了一些,没到撕破脸皮的地步。
“……至于张苑那边。”
谢迁走到门口时,驻足回首,补充道,“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是否又是陛下指使,他到底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该容让还是要容让,你别轻易将他给拉下来,留他在朝中,这朝事终归有个人能解决!”
沈溪心想:“谢迁这是宁可找个有野心但没多少能力的人在司礼监掌印的位子上待着,也不想再跟之前一样将其控制,在这件事上他倒是一片公心。”
沈溪点头:“理应如此。”
谢迁再次微微叹了口气,往沈府大门行去,道:“若有人问及老夫过来之事,便说是来兴师问罪,其他的不必多言。”
……
……
谢迁出沈府而去。
沈溪只是送谢迁到了前院,没有送谢迁出门,谢迁似乎自己也想制造一种跟沈溪仍旧势同水火的姿态。
在这点上,连沈溪都觉得谢迁老奸巨猾,在他提醒一些事后,谢迁嘴上不承认,但其实已用实际行动表明,他开始防备朝中想兴风作浪那些人。
“老爷,谢大人的马车已经走远了。”朱起送走谢迁的马车后,回来跟沈溪禀报。
“嗯。”
沈溪点了点头。
朱起道:“老爷,张公公和谢阁老都走了,您也该回去歇着,时候不早……”
沈溪笑了笑,道:“已经到这时辰,难道回去就能睡着?这一宿工夫,朝廷指不定发生多少事。朱老爹,正好有事问你,还记得之前我跟你打听的事情么?是否该给我一个答案了?”
“这个……这个……”
朱起显得很为难。
一些事他根本就不愿提起,当他抬头看沈溪时,却发现沈溪在凝视自己,心里更觉得紧张。
沈溪道:“咱们到里面说话吧。”
沈溪在前,朱起在后,二人一起到了书房内,沈溪坐下来而朱起却只是立在那儿,神情略显局促。
“这里没有外人,无论你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外传,也不会胡思乱想。”
沈溪宽慰道,“即便涉及到人命或者更往上的官司,我听过也就罢了,你可以无所顾忌。”
朱起道:“老爷,您又何必非要知道呢?”
沈溪摇摇头道:“以前我不问,并非是我没有怀疑,而是觉得你一家人无法在沈家之外容身,也没完全融入到沈家中,可如今情况不同了,义宽在朝中有了身份,每逢出征都会领军职,而小山也嫁到王家,如今生活还算幸福美满。显然他二人不知以前的一些事情,难道朱老爹就想把一些秘密就此带进棺材,没人知晓?”
朱起苦笑道:“就怕有些事会连累沈家。”
沈溪笑着摇头:“那就要看朱老爹你有什么不堪回首的经历了……”
朱起道:“我朱家有一份古老的家谱,现在未曾在老奴身边,留在闽省老家,不过数月前我已安排人回去取,回头老奴会将家谱送到老爷手上,老爷看过后便会知晓……更多的事,老奴现在不想说出来。”
沈溪微微皱眉,心想:“之前便觉得朱起对京城很熟悉,不像是普通百姓出身,更不像是什么山贼,倒像是落难的贵族。不过这大明贵族,皇室方面都会有记录,难道朱家家谱,有什么特别之处,涉及那些已殒没的皇族?”
沈溪没有再勉强,点头道:“也好,不知几时我能看到家谱?”
“快了。”
朱起道,“大概就年初几天,等家谱到来,一定先送到老爷您手上,不过上面有些地方非常隐晦,到底涉及不小的案子,老爷您若是觉得不便……”
沈溪笑着摇摇头:“没事,该知道的终归要知道,就算有什么隐情,也都在我预估之内,这件事我也不会泄露给义宽和小山知晓,就当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便可!”
……
……
张苑很怕朝廷出现一次大的风浪,但等了两日,京城内仍旧风平浪静。
倒是谢迁去过沈溪府上的事情传开了,张苑无法打探到更多的内幕,也无法登门直接去问沈溪,这件事也就被他先搁置下来,毕竟这会儿还有他更关心的事情,那就是外戚通敌叛国案。
钱宁又从外地回来了,单独被朱厚照召见,张苑和小拧子没受邀前去旁听,司礼监三位秉笔太监全都没有出席,倒是听说江彬当时在场,好像这件案子朱厚照有意让江彬参与进去。
随后钱宁跟许泰带人离开京城,又往南边去了,这让张苑多少有些不满意。
“钱宁这家伙回京城,只是例行跟陛下汇报,却完全不跟我说事,现在更是跟江彬的人一起出去办事,明摆着不把我放在眼里。”
许泰也是朱厚照从西北带回来的军将,本来许泰是宣府副总兵,官职远在江彬之上,但因江彬更得宠,以至于豹房内的地位却是江彬要高出一大截,所以张苑便把许泰归类为江彬的人。
至于这次钱宁跟许泰出京去做什么,张苑也没办法查明。
“回头一定要防止这些狗东西在背地里玩阴的,不行的话,咱家就去问大侄子,反正他什么都知道。”
张苑一边想去求教沈溪,一边却担心他挑唆谢迁的事被沈溪知晓,谢迁到底已去过沈府,在没确定发生大事前,张苑不敢有所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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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这天,是年前京师各官署最后一天当差,张苑老早便到吏部去找沈溪,却被告知沈溪没到衙门来。
张苑本想多等一会儿,却见吏部右侍郎王敞进得门来,连忙过去打招呼,王敞在得知张苑的来意后不由惊讶地问道:“沈尚书今日轮休,年前的事都已处置完毕,也就不会再来吏部应卯,莫非张公公不知么?”
张苑奇怪地问道:“吏部考核,不是尚未完成吗?”
王敞笑了笑道:“没完成的,也都会放到年后,这上吊还要喘口气呢……年初三再行考核,这次由沈尚书面对面考核,张公公是为此事而来吧?”
本来张苑并不是为吏部那项事务而来,他找沈溪纯粹是想问朝中一些事,属于太监跟外臣间私下见面,本就不合规矩,哪里敢据实相告?
“嗯。”
张苑点了点头,他没找出借口,倒是王敞先帮他想出来了。
王敞道:“若是因此事前来的话,可能要往沈府走一趟……这年底各家都很忙,走亲访友也多一些,沈尚书是否留在府上很难说……”
张苑听了脸色不太好看,还是笑着向王敞谢过,然后转身出了吏部大门。
……
……
这边张苑刚走不久,沈溪便出现在吏部前院,让王敞多少有些意外。
得到传报的王敞来到院中,向信步而来的沈溪问道:“之厚,不是说今日不到吏部和兵部应卯么?怎还是过来了?之前司礼监掌印张公公来访,说是为年后考满之事找你商议,你可知晓?”
沈溪皱眉道:“陛下都没安排的事情,张公公作何要找本官商议?吏部考核,几时跟司礼监有牵连了?”
王敞一怔,随即好像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张苑来的目的绝非是为吏部考核,当下轻轻拍了一下脑门儿:
“哎呀,看看我这脑子,怕是误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不……之厚你去司礼监找找张公公?”
“不必了。”
沈溪道,“入宫一趟很麻烦,再者他若有要紧公务,绝对会留下书信,既未留,说明并非是迫在眉睫之事。”
王敞释然地点了点头,随后又道:“之厚你来官衙,是有要事需立即解决?”
沈溪一摆手:“王老,咱们进去说话吧,外面太过寒冷,里边热和些。”
二人一起进了公事房,虽然当天并非休沐日,但因吏部于年前的事基本已完成,当天前来吏部应卯的官吏很少,见到沈溪跟王敞进来,旁人都识相往后衙去了。
等公事房只剩下二人,王敞这才道:“之厚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若是老朽不适合留在此,也不多打扰。”
王敞很识时务,他知道自己虽为吏部侍郎,但涉及朝中核心决策,他无权过问,沈溪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已不单纯是吏部尚书这么简单。
虽然进入明朝中期后,六部权力被内阁侵夺,但从制度规定上,内阁不具备干预六部的权力,这是内阁与宰相制度的深刻区别所决定的。内阁虽然在权力和地位上逐渐建立起对六部的优势,但并不能够直接控制六部,六部仍享有独立的行政权力。内阁只能利用其政务处理和决策上相对有利地位来达到干预和牵制六部权力的目的。
实际上,内阁和六部的争权主要集中在人事任命上。
按照朝廷的规定,四品以下官员的升迁由吏部直接决定,四品以上的官员才需要内阁和吏部商量,四品官员是一个中高级官员了,一些位置重要的知府或者道台才是四品官,而知县、知州等小官对于吏部来说,只是一个数字,所以官员根本不敢得罪吏部尚书,因为一旦得罪,那么吏部尚书就可以在职权范围内将其调到一些边远之地受苦。
而道台、布政使这些重要的官员,一般都是吏部和内阁进行商量,内阁大学士很厉害,但是内阁中还有其他学士,他们的权力不见得有吏部尚书大,所以一般的吏部尚书如果不是进递内阁首辅或者次辅,一般不想进内阁,还不如继续拿捏别人的官帽来得畅快。
事实上,明朝历史上很多内阁首辅,都是通过控制吏部进而获得权力,否则说不清楚首辅跟吏部尚书谁更大,如此一来,沈溪俨然就是朝中跟内阁首辅抗衡的另一面旗帜,跟半个宰相差不多。
沈溪道:“年底得到消息,说是南直隶和闽浙一些官员,牵扯到倭寇案,很多人利用手上的权力,中饱私囊,甚至纵容倭寇为非作歹。身为吏部尚书,在下自是要尽快将这件事呈奏陛下。”
王敞先是一怔,觉得沈溪说的事不小,但仔细一想后,又觉得有哪里不妥,心想:“这地方上的消息,不都该由通政司往内阁送?怎么之厚会知晓?还是说这是谢阁老的意思,靠司礼监无法将消息传递给陛下?”
按照大明制度,地方事务应由地方官员把奏疏呈递京城,走通政司、内阁到司礼监的流程,而非由沈溪这个吏部尚书直接过问,这也是王敞不解之处。
不过因事关重大,沈溪亲自提出来,而且着手开始写奏疏,王敞便不好多问。
但王敞心中仍旧有很多疑问,除了之前想到的关于地方呈奏流程等问题,他还在想:“有事的话,之厚完全可以在家里将奏疏完成,再呈递通政司,他直接到吏部衙门来写这奏疏,却是为何?莫非事情仓促,他临时过来写奏疏,甚至未回府?”
这边沈溪埋头书写,不再说话,王敞也就没有打扰。
一直等沈溪将奏疏写完,王敞探头看了一眼,却无法窥明沈溪具体写了什么。
沈溪抬起头来,道:“我准备往豹房去一趟,王老您是否同行?”
王敞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哪怕吏部侍郎的位置再显赫,他也没资格面圣,而且这个节骨眼儿上谁去面圣必会成为众矢之的,连忙摆了摆手,婉拒道:“此事关系重大,之厚你还是快些往豹房求见陛下,或者需要老朽帮你传达给什么人么?”
王敞是个老狐狸,想知道这件事是否为谢迁知悉,若不知情,沈溪是否想有将消息泄露出去的意思。
沈溪道:“谢阁老已得知此事,不需王老您传达……我这就去了,告辞。”
沈溪站起身便走,临行前说的这番话,让王敞长长地松了口气。
王敞心道:“于乔知道就好,如今看来,文官内部又是一团和睦,别跟之前一样总是内斗不休,以至于阉党有机可趁,那就非朝臣所愿。”
……
……
除夕日,不但京城各权贵大臣忙着过年,豹房也在筹备当日晚宴。
因为朱厚照没下达赐宴的谕旨,也就是说当年应该没有弘治年间例行的新年赐宴,但就算皇帝不宴请大臣,但还是会召集宠信近臣开一个内部宴席,照理说江彬、钱宁、许泰以及司马真人等近臣都可以参加。
沈溪突然于这天上午到豹房,让豹房众人始料未及。
小拧子本还在跟司礼监的李兴等人商议年初这段时间豹房用度问题,突然有太监进来,凑到他跟前说及沈溪前来求见之事。
“你们先说着,咱家有要紧事办。”小拧子很着急,匆忙于豹房东边一处侧院内出来,往正门而去。
此时张苑也得到消息往豹房赶来,不过他并非是从皇宫又或者私人宅邸出发,而是从沈家府宅过来。
张苑这一上午都在找寻沈溪,却未料沈溪人已经到了豹房。
小拧子刚到门口,便见沈溪在江彬的陪同下进入豹房正门。
小拧子瞪了江彬一眼,江彬却完全不当回事,小拧子上前拦住二人去路:“沈大人,今儿是大年三十,阖家团聚庆祝新春,你有何事需要觐见陛下?”
“实在是有要事启奏。”
沈溪没有更多的话,就这么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小拧子微微皱眉,似在奇怪为何江彬不阻拦沈溪,但想到朱厚照三令五申一旦沈溪来豹房请见可以畅行无阻,便明白就算平时不识相的江彬,也开始巴结起沈溪这个朝中重臣来了。
“拧公公有事么?”
江彬在旁笑眯眯地问道。
小拧子让开道,让二人可以继续往豹房内院,小拧子则跟在沈溪身后,想问清楚到底是何事。
不过沈溪没心思回答小拧子的问题,反而问道:“拧公公,陛下如今是歇着,还是在做旁的事?”
小拧子一愣,道:“早前陛下便已歇下,这会儿……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若事情不打紧的话,其实可以等下午……莫非事情真的很紧急?”
他马上意识到,若是沈溪要找朱厚照说的事的确非常重要的话,那去打扰朱厚照睡眠的人就是他,不过对此小拧子倒不是很担心,因为他可以差遣一些小太监进去叫醒朱厚照,就算朱厚照发火也迁怒不到他身上。
沈溪道:“事关国体,需尽快面圣。”
小拧子吸了口凉气,神色也变得紧张起来,觉得事情可能真的非常重要。
江彬随口道:“既然沈大人的事情如此着紧,劳烦拧公公您去通禀陛下一声。拧公公,请吧。”
小拧子冷声道:“咱家怎么做事,还需要你江大人来提点?沈大人,小的不是不想进去通禀,实在是……陛下这几日太过疲累……都是一些琐事,其实您可以等等,或者是……”
沈溪脸色微微一沉,目光如利剑一般瞟了过来,小拧子心中仿佛被重锤击打了一下,脸色变得惨白。
恰在此时,有小太监过来禀告:“拧公公,张公公带人过来,也说要面见陛下。”
小拧子先是一怔,随即意识到小太监口中的“张公公”是张苑。
几个姓张的公公,除了张苑敢这么肆无忌惮来求见君王,旁人没那资格,就算是豹房这边的供奉太监也需要规规矩矩。
小拧子明白,凭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很难去阻挡张苑,只能用求助的目光望向沈溪,道:“沈大人,您看……”
沈溪微微眯眼,问道:“张公公来豹房请求面圣,理应请示陛下,跟本官何干?”
小拧子叹了口气,正要派人去通知放行,却见张苑已心急火燎带人从外面进来,瞪着眼气势十足,如同是找谁算账一样。
小拧子立即侧过头,避开张苑的目光,权当没看到。
“沈大人,今日乃年关,您不在衙门当差,作何要到豹房来?”张苑一到,没有理会小拧子和江彬,直接朝沈溪发难。
如同质问一般,语气非常强硬。
江彬抱拳当作行礼,小拧子没有吱声,沈溪道:“本官有要紧事面圣,难道还要跟张公公你请示不成?”
张苑道:“咱家并非质疑沈大人您面圣之举是否正确,概因现在这个时候陛下正在休息,实在不该贸然打扰。”
江彬反问了一句:“那张公公来此作何?”
张苑冷冷地瞥了江彬一眼:“咱家也是来面圣,有要紧事,跟沈大人的目的一样,怎的,江大人对此有异议?”
张苑的话自相矛盾,却没人质疑。
江彬不会直接跟张苑起冲突,得势之前,他的确需要巴结这些太监,在张家口时他就是这么做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在皇帝跟前站稳脚跟,且不隶属于谁,哪怕是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左右摇摆给这些太监当牛做马,江彬也不想低声下气攀附关系,至于认太监为义父这档子事情也全当是以前少不更事的胡言乱语。
沈溪淡淡一笑,道:“目的既一样,就不分是非对错,劳烦谁去跟陛下请示一声,便说本官跟张公公前来面圣。”
小拧子望着张苑道:“张公公,您乃司礼监掌印,这种事还是由您亲自去做为妥,打扰陛下休息,这可是大罪。”
张苑没有回应小拧子的建议,打量沈溪,做了个请的手势:“沈大人,要不咱一起进去面圣?都是同样的目的而来,不分彼此,惊扰圣驾也该一起承担责任,对吧?”
江彬却出面阻止:“沈大人乃外臣,不能直接踏入豹房内院,张公公说的,怕是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最大的规矩就是陛下让沈大人随时前来觐见,你江大人能有这种优待吗?”张苑气势汹汹,但态度终归还是有所软化,道,“你们不想跟陛下通禀,那咱家就亲自前去,沈大人只管跟咱家来……进内传报之事就不劳烦沈大人您了。”
……
……
太监体系内部氛围也很古怪,加上有钱宁、江彬、许泰、司马真人等佞臣的存在,整个豹房乌烟瘴气,没有永远的盟友,却有纠缠不断的利益关系。
沈溪能大致判断,皇宫和豹房体系中,如今大的派系有三个。
第一个是小拧子派系,最亲密的盟友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的张永。
第二个派系是张苑,加上钱宁、李兴、高凤等人,这些人跟张苑的关系未必十分亲密,但因张苑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他的势力也算最为雄厚。
第三大派系就是江彬,可说自成一派,江彬手下有一堆从地方调拨到豹房的地方人马,卫戍豹房,独立于东厂和以锦衣卫为代表的侍卫上直军体系之外。
至于丽妃和花妃等派系,只能算是豹房内部的派系,跟三张体系一样,都只能依靠三大体系求存,连丽妃都需要拉拢小拧子求得安稳。
朝中则是沈溪和谢迁两大山头对立。
这次求见皇帝,看起来普通,却是几大势力的主要人物来见皇帝,当然皇宫体系再有势力,也只有作为内相的张苑可以跟沈溪叫板,但其实张苑还没法跟沈溪直接抗衡。
但沈溪来面圣,张苑显然不能袖手旁观,他怕这会牵扯自身的利益。
小拧子不肯入内传报,张苑便只有充当急先锋,这会儿张苑在鲁莽中也多了几分睿智,知进退的张苑比之从前更为沉稳扎实。
小拧子和江彬陪同沈溪一起在距离皇帝寝殿不到二十步的院子里等候,不多时,张苑从里面出来,脸色非常难看。
打扰皇帝清梦,就算张苑再如何厚脸皮,在朱厚照一通臭骂下也无法做到面不改色。
“陛下请沈大人进内。”
张苑出来之后,神色阴冷地说了一句。
这话明摆着告诉小拧子和江彬,皇帝只是请沈溪一人入内,不需要二人在这里凑什么热闹。
沈溪迈步就往里面走,江彬跟上,只有小拧子停留在原地。
张苑伸手拦住江彬,问道:“江大人听不懂咱家的话?陛下只是请沈大人入内,一些无关人等请先避让。”
江彬道:“在下也有要紧事启奏陛下,陛下那边在下自会有所交待,不需张公公担心。”
张苑非常生气,哪怕拿出皇帝来压江彬也是徒劳,主要在于江彬深得朱厚照信任,让张苑又嫉又恨的是,在面圣这件事上江彬比他拥有更大的自由度。
甚至可以说,刚才不是江彬放行让他进去,他根本没有入寝殿请示朱厚照的资格。
在皇宫和豹房体系中,看起来张苑的地位最高,势力也最大,但小拧子和江彬却拥有比张苑更为便利的面圣权力,能接近皇帝,而张苑在这方面则显得不足,这也是三方势力能维持制衡的根本原因。
沈溪脚步不停,江彬紧随其后,张苑脸色不善却也只能隐忍,一扭头间发现小拧子也往前走。
张苑道:“小拧子,你不会也有什么要紧事跟陛下启奏吧?”
“正是如此。”
小拧子语气倒挺和善,“这年前筹备节日庆典,当然需要跟陛下请示,之前已跟御用监和这边的供奉说好了,咱家要跟陛下说明。”
与江彬和张苑只是找个借口,说是有要紧事启奏皇帝不同,小拧子在面圣上似乎更理直气壮。
本来他就在负责豹房内年夜饭和年后上元节前的一系列节目安排,他算是有职责在身,再加上平时他在皇帝跟前伺候,说起面圣他甚至比江彬都更为容易。
张苑冷声道:“咱家替你跟陛下说,不需要你入内。”
小拧子眼见沈溪和江彬已经进了门口,跨前一步躲开张苑的阻挠,道:“不劳烦张公公您了,陛下亲口交待下来的事,还是由咱家当面跟陛下说为妥。很多事,张公公您都不明就里,咱家不敢劳烦您……”
说完小拧子已快步跟上。
这让张苑更为气恼。
张苑心想:“好你们这群狗东西,我那大侄子不听我的话也就算了,反正我压不住他,但一个小拧子一个江彬,不过只是陛下跟前的两条狗,却能如此叫唤,也是给你们脸了。”
即便心有不甘,张苑还是明白自己没法强行阻拦,只能无奈地跟上前面几人,几乎跟小拧子肩并肩进了朱厚照寝殿。
……
……
寝殿外屋,有两名太监在那儿阻拦。
沈溪已过了外屋进入内帷,而江彬则无法直接进内。
从纱帐隐约可见朱厚照已经起来了,坐在床沿边上,正在揉眼睛,这会儿皇帝显然还没恢复精神,这个时间点对于日夜颠倒的朱厚照来说属于“半夜三更”。
“……沈先生,这马上都要过年了,您怎还亲自来了?”朱厚照的问话声传来,只见沈溪已在里边向朱厚照行礼。
张苑不等江彬,先一步越过两名太监的阻拦,这两个太监可不敢阻挡司礼监掌印,再者之前吵醒朱厚照的就是这位内相大人。
只听沈溪的声音传来:“臣有要事启奏陛下,这才贸然前来,唐突陛下还请见谅。”
朱厚照道:“没事,直接说便可。”
朱厚照说话的同时,小拧子和江彬也有模学样,进了寝殿内帷,却只能站在边上,故意不去碍眼,免得朱厚照怪责。
沈溪道:“臣得知有东南沿海三省六府的十几名官员,暗中跟倭寇勾连,收受巨额贿赂,残害我沿海百姓,助纣为虐,为海盗为祸地方提供便利。”
沈溪的语气显得十分凝重,显得这件事极为重要。
朱厚照脸色却很不耐烦,明显并未将官员私通倭寇之事放在眼里,而之前他关注这件事更多是因为涉及到了谋逆案。
朱厚照咳嗽两声,随后道:“问题确实很严重。张苑,你不是也有要紧事吗?你不会是跟沈先生说的是同一件事吧?”
“正是。不过……”
张苑本就是找个借口前来觐见,没什么具体事项,他先往沈溪身上看一眼,再道,“老奴还查到,地方官员跟贼寇勾连之事,似跟京城达官显贵有关,沈大人在来之前也对咱家有说及……”
朱厚照本来无精打采,听到这话,马上打起精神,严肃地问道:“当真如此?”
这话,更像是在问沈溪,目光牢牢地锁定沈溪脸上。
朱厚照除了怕死外,还担心别人篡夺自己的皇位,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但凡有人危及他的切身利益,朱厚照比谁都在意。
沈溪道:“具体事项还得问张公公,臣查到的不多,并未涉及京城勋贵和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