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回到新城,城内军民夹道欢迎。
沈溪离开新城不到一年时间,整体规模大幅拓展,不但城墙内异常繁华,周边靠近城墙的地方也都布满屋舍。
“沈大人或有不知,这江南地界,知道沈大人的兵马常驻于此,倭人和海盗不敢来侵袭,水贼和盗匪绝迹,就算只是靠着城郭过日子,也比他们留在家里从土里刨食强。”
跟沈溪汇报事情的是朝廷派来负责地方行政的上海知县戴兴。由于新城是在上海县旧址新建,所以吏部没怎么费神,直接从观政进士中挑选了一个任命为上海知县,表明大明朝廷对新城的绝对控制权。
戴兴更多的是作为吉祥物的存在,手头没什么实际权力,见到沈溪后就是一通跪舔。
戴兴明白,想要在新城立足,非要有沈溪支持不可,他名义上是城内最高文官,但其实城里随便找个人就比他地位高。
沈溪走后,新城内的主要事务是由胡嵩跃、刘序等人负责。可惜这些人虽然官品高,但因是武将,推行沈溪制定的政策时显得有那么几分力不从心。
戴兴话音刚落,旁边胡嵩跃插嘴:“可不是么,今年下半年,城内百姓数量激增,现在人口有六七十万,到这里来不是为了种田,而是为了打工……只要勤劳肯干,一家几口吃饱饭没有任何问题。”
戴兴笑道:“还是沈大人打下的好根基,城内工厂遍地,每天都有新工厂开业,招募工人的布告不断,给出的工钱都不低,百姓在此找活计可比那些小地方强多了,等赚够了钱,几年后回乡能置办几晌地。”
说话间,沈溪一行来到城主府……也就是以前的县衙所在。新县衙修在城南靠近商业区的地方,是一栋四层大楼,窗明几净,内部装饰豪华,但少有人前去办事,有什么问题城里有专门的警察局和法院,所以新县衙暂时沦为了一个空衙。
沈溪看着熟悉的地方,心中涌现惠娘的倩影。
这次他回新城,就是想带惠娘一起回京,不过他知道四个月前惠娘回了一趟广东,现在正在北上途中。
“大人,府内已安顿好,随时都可以入住。”马九出来,对沈溪行礼。
沈溪点了点头。
此时陪伴一旁的刘序代沈溪下了逐客令:“戴大人,沈大人归来,我等不必在这里烦忧,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沈大人,您先休息,有何事派人知会一声便可。”
云柳也道:“劳烦几位将军和大人先回。”
戴兴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毕竟沈溪在半途中基本不说话,而且现在下逐客令的不是沈溪本人,而是一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侍卫。
“沈大人,下官有些事想对您说……”
戴兴好不容易见到沈溪,当然想好好表现一把,不然很快他就会被调回京城,可能长久赋闲不得差事。
胡嵩跃拉了戴兴一把:“戴大人,你可真执着,沈大人旅途劳顿,你自己跑海上漂几个月试试!再不走,俺老胡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戴兴无奈,只能跟胡嵩跃、刘序等人一道离开。
这边人已走,沈溪仍旧盯着城主府府门发呆。
云柳道:“大人可是有何顾虑?”
沈溪这才回过神来,微微摇头:“走吧,进去安顿好,但今晚未必会在这边歇宿。”
……
……
很快到了黄昏,城内本来有给沈溪准备的欢迎晚宴,城里城外到处张灯结彩,准备把沈溪归来当作重大节日庆贺。
至于那些大的官办工厂,诸如船厂、钢铁厂、丝绸厂、玻璃厂、棉纺厂等处,还在等着沈溪亲临视察。
但从城主府传出消息,说是沈溪旅途劳顿,暂时不会出来走动,需要休息一日。
沈溪几时走没说,朝廷那边也没消息传来,城内很多由沈溪带到新城的人失望之余,却也只能赶紧回去加班加点干活,等待沈溪休息好后出来视察时,表现一番。
其实当然沈溪并不在城主府,虽然此时惠娘没回来,但城内还是有别的让他记挂之人,正是被他留在新城,有半年多未曾见过面的马怜。
马怜知道沈溪回来,非常高兴,给沈溪准备了丰富的“节目”,不过沈溪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抵达宅院后便让马怜把所有安排都撤了,只是跟马怜坐下来吃了一顿家常便饭,早早便要休息。
对沈溪来说,这些日子的确很疲累,乘船北上这段时间他身体稍微有些不适,回到新城后他只想清静几天,耐心等候惠娘归来。
“主子精神不济啊。”
马怜有些不太满意,好不容易见到沈溪,但沈溪却并未表现出对她的兴趣,就好像是来例行公事会见一般。
沈溪勉强一笑,摇头道:“这几个月我基本漂泊在海上,难得靠岸,好想安安心心睡一觉。”
“嗯。”
马怜虽然有小女儿家的脾气,但始终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撅着嘴道,“若是主子长久留在这里就好了。跟以前一样……”
沈溪笑了笑,道:“放心吧,这次走的时候会带你一起,回到京城后咱们便能时常见面了。”
马怜一扫之前的不快,欣然道:“妾身要回京城了吗?那太好了,妾身这就去收拾。”
因为知道要回京城,马怜不苛求于一时相逢团聚,准备让丫鬟收拾东西。
她转身欲走,却被沈溪拦了下来。
沈溪没好气地道:“就算要走,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有大把时间准备。”
马怜笑盈盈地道:“知道要走,心中高兴。主子不知,这半年多时间有多么难熬,天天想着主子派人接我们回京城,如今终于把主子盼来,还要带我们走……若是再过一段时间,可能贱妾真的就忍不住,自己回京城找主子了呢。”
说到最后,马怜显得很委屈,毕竟是沈溪将她丢在新城,让她没着没落,甚至怀疑是否以后再也没机会见到沈溪。
没进门,不过是沈溪养在外面的女人,她的未来没有任何保障。
沈溪微微叹息:“回京城就好了……之前没接你走,是因为我知道要回来,只是没想到拖了这么长时间。”
“嗯。”
马怜很乖巧,微微点头后,靠在沈溪怀里,柔情无限。
……
……
沈溪抵达新城,南京立马做出回应。
因徐俌和魏彬被押送京城“受审”,南京主要事务由南京兵部尚书王倬负责,但王倬最近也提心吊胆,毕竟以前“三巨头”中两个已倒了,他很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被治罪之人。
沈溪回到江南,王倬赶紧想办法与沈溪取得联系。
王倬派人给沈溪送信,大概意思是他年老体迈,准备致仕回乡,颐养天年,说白了就是主动退下来,避免朝廷追责。
“这个王尚书,居然想抽身事外!”
城主府内,沈溪拿着王倬的来信,看完后不由带着几分苦笑,“可事情跟他有何关系?”
云柳道:“大人,之前魏国公和魏公公好像是因沈家人失踪而被皇帝追责。也跟他们没有及时上报东海沿海匪寇军情有关……”
沈溪点头道:“说白了,不过是陛下找个机会付他们罢了……刘瑾和张苑都倒了,魏彬还能在朝中继续兴盛?”
云柳明白过来,虽说太监之间从属关系不明显,一个人倒台不牵扯旁人,但魏彬作为前后两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从属,张苑倒台,魏彬也难以独善其身。
云柳问道:“那大人,是否将您的家眷送回京城?现在人在山东地界,朝廷追查得紧,怕时间久了……会被察觉。”
沈溪点了点头:“事情已过,可以让他们露面了,不过这件事不要声张,让他们平平安安到京城便可……记得派出人手护送。”
“是,大人!”
云柳马上领命前去安排。
……
……
京师这边于两天后,得知有关沈家中人露面的消息。
张永得到消息后非常兴奋,跑到宫里去跟朱厚照奏禀,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
“陛下,原来沈大人家眷留滞山东之地,并非被贼人掳走,应是为避祸而暂时躲藏起来。”张永兴奋地道。
朱厚照皱眉:“那为何此事朕不知情?谁安排的?”
张永一听便有种大祸来临的感觉,连忙道:“老奴不知情。”
朱厚照道:“害得朕天天被皇后埋怨……皇后最近精神很差,说朕连她的家人都保护不好,朕差点以为自己是个昏庸无能之人!要把这件事查清楚,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张永欲言又止,显然他想提出来,这件事很可能是沈溪所为,但因他跟沈溪走得近,没有出言质疑。
而旁边默不做声的萧敬直接开口:“陛下,是否为沈尚书所为?沈尚书担心自己出征后,有贼寇或政敌施加狠手,便把家眷藏起来?”
“嗯?”
朱厚照打量萧敬,“你作何有此想法?沈尚书难道对朕不放心吗?”
萧敬行礼:“老奴不过是就事论事,没有其他意思。”
朱厚照摆了摆手:“朕之前还担心不能对沈尚书交待,现在知道他们平安无事,朕既能对沈尚书交待,又能对皇后交待,终于放下心中大石!赶紧派人去护送他们回京城,若出事的话,拿你们是问。”
萧敬道:“有关两位国舅那边……”
朱厚照想了想,一摆手:“既然不能证明他们跟此事有关,就先撤了锦衣卫,暂时放他们一马!”
……
……
沈溪用了两天时间巡查新城方方面面。
作为新城的总设计师和总工程师,沈溪回来后想对新城建设提供一定指导,但走了一圈发现在他离开后,新城建设速度比预想中快很多,根本不需要他特别指点。
城市的发展有其自身规律,只要城市安全方面有保障,商贸发达,工厂林立,可以提供大量就业机会,就会吸引人口聚集,江南迁徙到新城的百姓每一天都在增加,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苏州府、松江府和嘉兴府过来的普通农民最多,也有从江西和湖广来的,远的甚至有从西北过来,在城内形成聚集区,城外也有地域文化的差异……很多百姓过来都是投亲靠友,一般家族中先派人探路,确定这边有好活计,亲戚朋友才会跟着过来……”
云柳把她调查到的情况跟沈溪说明。
虽然沈溪想打破地域差异,让外来人融合成一体,但发现很困难。
大明各地都有自己的传统和风俗,所以自发地抱团,这也是外来人于城内没有根基,缺乏安全感的体现。
“那城中有关医院和学校的设立,可有按照计划进行?”沈溪问道。
云柳点头道:“医院数量暂时够了,诊断不要钱,药物的销售则维持微利,用来贴补医生坐诊的费用。而城内学校数量尚有不足……新近迁徙来的百姓太多,很多孩子无法到就近的学校上学,这也跟先生数量不够有关……”
沈溪道:“看来还得加大这方面的投入。”
云柳不太赞同,道:“如此一来,每月光在学校一项上的投入就要过万两银子,这么坚持下去,如果没有稳定的财源,恐怕最后会……”
沈溪伸手打断她的话,坚定地道:“一座城市是否欣欣向荣,关键在于普通百姓子弟能否读书,这件事无需置疑,投入多少总有回报,等他们以后成长为出色的工程师,或者战士,航海家,就可以反过来促进大明的整体进步。”
云柳道:“回大人,普通百姓都很愿意把孩子送到学校来读书,毕竟这里可以学到真本事,还不用做学徒,不用签卖身契,学到东西就能工作……很多百姓没打算让自己的孩子学太久,基本超过十二岁就要去找工作,不过即便如此,城内学校还是不够。”
沈溪叹道:“这年头的人,就算免费给他们子女读书的机会,他们还是希望让孩子提前出来赚钱,养家糊口,或者攒钱娶妻生子……他们不相信山窝窝里飞出金凤凰的奇迹。”
“那大人……”
云柳再次看向沈溪。
沈溪道:“继续加大投入力度,把学校开到各居民区附近,不管来多少人,一定要让孩子有书读,这才是新城立足的根本!”
……
……
沈溪就教育问题做出具体指示,花销方面完全可以用不计成本来形容。
这些支出最后都要落到沈溪身上,毕竟朝廷不会给他报销,城内税赋和收入基本都作为新城建设所用,朝廷会从新城调拨各种工业品成品,现在已不复当初需要朝廷投入的状态,新城自给自足的同时,可以提供大量产品给朝廷作为反哺。
沈溪单独召见船厂管理层,吩咐在深入研究蒸汽机的同时,继续加大船只建造和改进力度。
此时皇帝让沈溪调拨大船开辟近海运输线的圣旨传到新城,除了嘱咐开通南北双向的固定海上航线外,对于开海之事没有提及,这让沈溪非常失望。
“长久以来,大明海防荒驰,沿海卫所将士穷困潦倒,战力全无,更是坐视丰富的鱼获资源白白浪费掉,本来可以充分利用海洋的物产来养活更多百姓……”
沈溪很惋惜,他明白闭关锁国不过是统治者为了方便统治国民而制定的措施,朝中大批人支持,时间久了连百姓都觉得是对的。
但沈溪却知道,想要社会发展,文明进步,大明要保持长治久安,必须开海,毕竟他不能时刻守在江南抵御海盗倭寇,只要大明海疆处于对国民的封锁状态,就会有外来人惦记,倭寇和海盗会层出不穷,扰乱民生。
云柳道:“大人,陛下传召您速回京城。”
沈溪点头:“对此我早就料到了,出来这么久,陛下若不着急才有问题。先准备一番,不用着急走,我尚有事没完成。”
云柳不敢问沈溪有何事需要留在新城,不过她觉得可能跟沈溪的私事有关。
沈溪在等惠娘和李衿从广东回来。
但沈溪没把惠娘和李衿等到,倒是先等来了唐寅。
唐寅听说沈溪从南洋北上,心急火燎从山东赶到新城,唐寅现在做事很积极,他知道自己能混个兵部侍郎不容易,就算星夜兼程跑断腿,见到沈溪后也没有任何怨言。
唐寅道:“沈尚书可算回来了,陛下传召您回去……刚得到消息,说是您家眷没事。”
沈溪皱眉:“之前我的家眷出了什么事吗?他们不在京师?”
唐寅本以为这件事沈溪早就清楚,看到这情形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呵。”
唐寅赶紧把话题揭过,道,“回来就好,锦衣卫指挥使钱宁估摸明日会到,这次恐怕要我俩护送沈尚书回京师。”
沈溪笑道:“是护送?不会是押解吧?”
唐寅苦笑道:“沈尚书可真会开玩笑,您立下大功,听说跟佛郎机人签订了新协约,以后大明每年都会有上千万两银子进项,这样的大功臣,谁敢乱来?”
沈溪笑而不语。
唐寅感觉到沈溪的生分,不知如何化解,沉默一会儿道:“沈尚书早些出发为好,陛下已传命,最迟后天出发……您看如何?”
沈溪笑着摇头:“回京城之事暂缓,江南这边还有一些事需要完成……这边出事了,伯虎你该听说了吧?”
“莫非是……南京军权?”唐寅问道。
沈溪点头:“我的想法是,让伯虎留在南直隶几年,整顿官场,你看如何?”
唐寅一听当即站起来:“沈尚书,您莫要言笑。”
沈溪正色道:“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吗?你已是兵部右侍郎,我想跟陛下提请,由你来出任南京兵部左侍郎,暂代南京兵部事……这也跟南京兵部王尚书主动请辞有关,你可以以钦差身份,在南京这边推行改革,之前你跟陛下在宣府推行一些举措,便很好。”
“这……”
唐寅一听便知道沈溪的话形同命令,不会给他拒绝的机会。
但他显然不想留在南京,两京中南京虽然繁华,却像是被发配,虽然他说不上来这样有何不妥。
转念又一想,他如果留在江南,可以拥有更大的权力,他在京城是给王琼和王守仁打下手,不如留在南京,这边所有事都可以由他来做主。
沈溪道:“怎么,伯虎兄有难处?”
唐寅叹道:“若朝中无人,在下倒是可尝试一下,但在下实在是能力有限,在宣府时不过做了一点小事,结果却不了了之,恐难胜任如此重要的职务。”
沈溪笑道:“不历练一番,又怎知自己不行呢?”
“嗯?”
唐寅抬头看着沈溪,似是明白什么。
唐寅是聪明人,当然会琢磨沈溪话中之意,思虑良久,脑中灵光一闪:“我作为官场新人,连个进士都不是,最大的功劳除了跟沈之厚做了一点微不足道之事,再就跟着陛下打了一场胜仗,出任兵部侍郎有多少人在背后非议?”
“现在沈之厚分明是想给我证明自身能力的机会,让我在南京做几年实事,这可比留在京师当个吃苦受累却不讨好的兵部侍郎不知要好多少……”
唐寅非当年心高气傲不可一世之人,能体会到沈溪的良苦用心。
他是沈溪亲手提拔起来的,不会觉得这是沈溪在嫉妒和打压他,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跟沈溪相差十万八千里。
“在下愿意领命。”唐寅道。
沈溪笑道:“我还怕伯虎兄不同意呢……其实你到江南来,算是解决了我一个大难题,不过现在尚需陛下御准才行……今日我便会上奏此事。”
“嗯。”
唐寅点头接受。
哪怕他理解沈溪的苦心,心中有一些失落,毕竟刚得到皇帝的信任,被委以重任,现在突然要离开京城官场,毕竟南京是传统意义上养老和不干正事的地方,很容易在这里荒废前程。
但现在沈溪主意已定,他也已接受,就没有再拒绝的可能,唐寅也只能静下心去想如何整顿江南官场。
显然这不需要他太过操心,连他自己都知道,沈溪既然给了他差事,就会给他规划好路线,一如之前为他规划好人生一样。
唐寅暂时无法回京,留在新城等朱厚照进一步指示。
他奉旨南下找人的差事顺利完成,现在沈溪和沈家人平安无事,他已经可以回去跟朱厚照圆满交差。
可惜的是,沈溪给了他新差事,让他去南京主政,他不得不接受。
在新城等候期间,沈溪将新城事务交给唐寅来打理,这对唐寅来说算是驾轻就熟,毕竟当初沈溪领兵出海,新城政务也是他在主持。
“大人留唐先生在南京,也有让他协调新城事务的考虑吧?”云柳私下问道。
沈溪点头:“是有这方面的想法,他毕竟一手参与了新城建设,对这里的一切很了解,我怕自己回到京城后,南京一帮人会乱来,那我苦心建造的城市,可能会流于平凡和庸俗,我建造这座城就没了意义。”
云柳道:“大人,卑职也可留在此地,为大人效命。”
沈溪笑道:“你这么重要,我怎么舍得把你留下来?你做的事,远比管理一座城市更加重要。”
“是,大人。”
云柳非常感动,沈溪对她信任有加,她似乎看到自己光明的未来。
……
……
沈溪在新城停留六日,便见到千里迢迢返回的惠娘和李衿。
二女南下一趟,主要是摸排闽粤等地的商铺经营情况,同时也有故地重游之意,如此惠娘可顺便派遣一下心中抑郁。
惠娘见到沈溪很高兴,久别重逢,缠绵也多了一些。
沈溪从下◇网00ksw◆午到惠娘处,一直到晚上头更鼓敲响,才一起出房来吃晚饭。
三人坐在桌子前,一团和睦。
“随安和东喜两个丫头,被妾身先一步送往京城了。”惠娘动筷子前,突然说了一句。
沈溪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于随安和东喜之事他不太上心,尤其是对随安,他心中始终有一丝阴影。
等吃完晚饭,丫鬟把东西收拾下去,惠娘又老调重弹,道:“两个丫头年岁不小了,准备来年开春后,寻摸着送她们出门,亦或者给老爷留着?”
沈溪问道:“她们已到嫁人的年岁了吗?”
“及笄了。”惠娘道,“女儿家这年岁,正该考虑嫁人,难道要等十仈Jiǔ岁之后再着急?那也未免太晚了!”
沈溪笑了笑,道:“一切就随惠娘的心意处置吧。”
惠娘看着沈溪,好奇地问道:“老爷舍得把两个如此乖巧可人的丫头送走?她俩只要稍微收拾打扮,绝对是上佳的美人。”
沈溪苦笑不语,旁边的李衿则抿嘴一笑:“姐姐,你怎么老想把那两丫头送给老爷?老爷好像不领情……”
“就你话多。”
惠娘没好气地道,“其实若是老爷不能决定,先留着吧,过几年也行,她们最好的归宿,还是跟着老爷,无论是做妾,或是通房丫头,总比流落在外好。”
沈溪道:“惠娘你是在试探我吗?”
惠娘被说中心事,脸面有些挂不住,情不自禁避开沈溪的目光。
显然随安和东喜没到着急嫁人的地步,不过她想“逼”一下,让沈溪尽快做出决定,其实本心未必舍得把二女送走。
沈溪感到自己对惠娘有些咄咄逼人,哪怕惠娘真有试探他想法的意思,也并非坏事,毕竟惠娘是真心实意为他考虑。
沈溪叹道:“那俩丫头生活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没必要这么快便嫁出去……倒不是说我想为自己留着,只是希望她们未来有个好归宿……”
“都是贱籍,就算从良,哪里有什么好归宿?”惠娘担心地道,“就算多给嫁妆,难道还能当成千金大小姐嫁出去吗?”
沈溪道:“未必嫁到大户人家,只要男方真心实意对待她们就好……老汀州商会的伙计中,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
惠娘白了沈溪一眼:“也不看看那些老伙计都什么年岁了,难道随安和东喜过去为人当妾?就算有合适的人选,妾身也不打算这么做,还是跟闽地那些老人拉开一些距离好,免得牵扯太深。”
沈溪感觉惠娘态度坚决,要跟过往一刀两断,跟汀州商会不再有任何牵扯。
沈溪跟惠娘讨论随安、东喜的归宿,旁边李衿突然想起什么,说道:“之前宋当家在江南做了笔大买卖,老爷应该知道吧?”
沈溪皱眉:“什么大买卖?”
李衿突然缄口,用迟疑的目光望向惠娘。
惠娘语气平淡:“老六的买卖越做越大,妾身怕老爷压不住他。”
“哦。”
沈溪这才意识到惠娘和李衿说的是什么。
宋小城掌管着车马帮,在南方势力很大,却一直没得沈溪重用,眼看以前那些不如自己的老弟兄,诸如马九、朱鸿等人,一个个要么随军有了功名爵禄,要么在官府做事,端上铁饭碗,萌及子孙,宋小城自然无比眼红。
跟别人不同,宋小城有钱有势,汀州商会弟兄一半都跟着宋小城,这几年仰仗沈溪在朝中快速崛起,跟地方官府勾连越来越深,生意也越做越大,手下弟兄上万人,已经成长为不可忽视的力量。
惠娘见沈溪不太想提宋小城之事,皱眉道:“老爷到底怎么想的?小六已尾大不掉,老爷依然将他留在地方,难道不该带回去好好调教一番?”
沈溪道:“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买卖……除了他,换谁更合适?”
惠娘道:“若老爷实在定不下,就由妾身来执行家法好了。”
“姐姐……”
李衿不赞同惠娘冒险,不由出言提醒,毕竟惠娘自己也说了要跟汀州商会那些老人划清界限。
惠娘没好气道:“老爷迟迟不做决定,留宋老六在南方,迟早会成为祸患……老爷现在能驾驭得了他,但以后谁敢保证?别人给他面子,是看在老爷的份儿上,他要是出了事,别人绝对会把这笔帐记到老爷头上。”
沈溪见惠娘倔强脾气又上来了,苦笑着道:“宋小城的事,我回头会妥善处理……”
“嗯。”
惠娘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过了,低下头,“老爷应快刀斩乱麻,尽快把事情解决,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
……
沈溪当晚在惠娘处过夜。
唐寅到来后,城里政务有人帮忙处理,沈溪无需牵挂案牍之事。
在惠娘处过夜有一种家的温馨,不过他还是有些想念正在回京途中的家人。
“老爷几时走?”
惠娘一觉醒来,见沈溪伏在桌前书写,不由下床,拿了件衣服过来给沈溪披上。
沈溪握紧惠娘的手,轻叹:“早走晚走其实一样,回去后还得跟陛下解释一些事,避免产生误会。”
惠娘问道:“老爷在海外的领地建设得如何了?”
“还行吧!”
沈溪答道:“毕竟这些年投了不少钱进去,这次南下,大量土著来投,加上前几年移民,基本上那座岛已为华夏所有。我之所以迟迟不处理宋小城,也在于他得帮我迁移灾民前往吕宋,还有吕宋岛上的土特产,也需要他来销售。现在我很担心陛下知道后,会怀疑我有不臣之心,届时君臣间会平添许多猜忌。”
惠娘想了想,道:“其实老爷根本不必做这些,回到朝中安心当阁老,权倾朝野自不在话下……何必自找麻烦呢?”
沈溪道:“我跟你说啊,其实我并不想留在大明当官……这个官不好当……”
“老爷?”
惠娘用惊讶的目光望着沈溪。
沈溪叹道:“我老早就有出走海外的想法,其实大海彼岸,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我,这样我们就可以免去世俗之人的看法,到那时根本不需要避讳旁人异样的目光,你可以轻松融入沈家,这样不好吗?”
惠娘避开沈溪的目光,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背对沈溪:“老爷千万别有如此想法,妾身现在过得很好。”
沈溪道:“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相认,一辈子生活在痛苦中,这样真的好吗?其实这次我就想一走了之,带着你,带着沈家上下……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割舍不下,不是权力地位,而是我在大明尚未完成的使命。”
惠娘望着沈溪,摇头道:“老爷位高权重,不安安心心在朝中做一个权臣,却要流落海外当个野人,赤手空拳打造一片天地……这是老爷希望过的生活?”
“呵呵。”
面对惠娘的问题,沈溪只有苦笑的份儿。
因为很多事,连沈溪自己都没想好。
这次南下他基本搞清楚洋流方向,再结合从佛郎机人那里获取的水文资料,随时都可以带着船队离开大明,到美洲或者大洋洲发展。
他可以建立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国家,按照他想要的方式发展,推动科学技术进步,但又知道这太过理想化。
好像只有改变大明,促进华夏社会整体进步,才算完成使命,其他都不算。
……
……
沈溪跟惠娘会面后,准备动身回京。
此时沈溪提唐寅留守江南的奏请终于得到答复,朱厚照表示同意,颁旨将唐寅任命为南京兵部左侍郎,以钦差的身份督管江南军政,完成之前沈溪撤下徐俌后尚未完成的改革。
徐俌和魏彬前途未卜,南京兵部尚书王佐告老还乡,唐寅实际上是履尚书职,为改革扫清了绊脚石。
唐寅跟沈溪很快都要启程,一个赴南京,一个去京城。
临行前,唐寅前来请示,让沈溪“指点”他此行该如何施政,毕竟此番去南京是沈溪一手促成。
简单的践行宴上,沈溪给唐寅倒了一杯酒,道:“伯虎兄要怎么做,不必来问我,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独自完成决策。”
唐寅急道:“这怎么行?在下就怕把事情弄糟。”
沈溪笑着摇摇头,用鼓励的口吻道:“若是两年前伯虎兄说这话,在下虽然嘴上不认同,但心中确实抱怀疑态度。但到今日,伯虎兄能力已足够,唯一欠缺的只有自信……伯虎兄可以大刀阔斧地完成改革,再大的困难,也相信你能处理好。”
沈溪对唐寅的评价非常中肯,唐寅能够理解,换作几年前,他对自己丁点儿自信都没有,但跟在沈溪身边连续磨练后,他仅仅是心中没底,却也跃跃欲试,觉得自己其实就差了一点火候。
二人喝了几杯,唐寅不由提及过去几年跟沈溪走南闯北的经历,沈溪突然正色道:“以前在战场,跟敌人面对面地厮杀,直观而残酷。官场交锋其实远比战场更加复杂,敌人更加隐秘,出手也更狠辣,往往不遗余力,许多时候你甚至不知道得罪了谁就落马了……”
唐寅眨眨眼,试探地问道:“却不知在下到南京后,最该提防之人是谁?”
沈溪笑着反问:“你说呢?”
“唉……”
唐寅顿时很尴尬,叹息一声,道,“在下愚钝,官场历练几年,没做出成绩,之前平宁王之乱说是有功劳,却不过是走马观花,往江西走了一趟……真正的功劳还是在隐身幕后运筹帷幄的沈尚书身上。”
沈溪道:“伯虎兄何必妄自菲薄?”
唐寅望着沈溪:“其实在下还是希望得到一些指点,南京官场错综复杂,势力盘根错节,就怕在下去了后,难以全身而退。”
沈溪想了想,正色点头,算是同意唐寅的说法。
唐寅目光中多了几分期待,觉得沈溪应该会提点他两句。
但最后沈溪仅限于点头,拿起酒杯道:“来,你我满饮此杯,祝伯虎兄就此鹏程万里,青云直上。”
唐寅顿时无语,到这会儿他终于明白,这次往南京真的要自力更生,沈溪一点都不打算提点,哪怕他在南京死于非命,也只能怪自己能力不足。
……
……
唐寅要去南京赴任,南京官场一片风平浪静。
对于那些官僚和统兵勋臣来说,他们最怕的不是唐寅,而是沈溪。
不但唐寅把自己当成沈溪的影子,就连江南官场也普遍如此认为,唐寅到南京在旁人看来就是沈溪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翌日一早,唐寅和沈溪来到新城北门,正要拱手作别,不想北边烟尘大作,大批马队前来,派人去查才知道是南京派来迎接的使者。
来使名叫李良玉,并非文臣,而是南京守备衙门指挥,乃六品武职,此行带了两百多骑,还有二十多辆满载的马车。
“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望两位大人笑纳。”
沈溪带唐寅去见李良玉,本来他可以一走了之,但想了想还是准备见见,为唐寅壮壮声色。
跟在沈溪身后的唐寅神情有些不太自然。
沈溪昨日没提点他,今天却带他来见南京派来的使者,用意何在实在琢磨不清。
沈溪笑道:“李将军有礼了……这心意可不小,岂是你一人能提供?都有谁,礼单上列清楚了吗?”
李良玉未料沈溪如此直接,不过以他的身份,跟沈溪见面已不属于“高攀”,简直是高山仰止,当下赶紧把怀中的册子拿出,呈递给沈溪:“沈大人明鉴,南京各位大人为您准备了厚礼,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当然还有唐大人的,下官不过是来为两位大人引路……”
唐寅很清楚沈溪不喜欢官场送礼这一套,道:“沈尚书要回京师,不会去南京。”
李良玉笑道:“途经南京也好啊……之前沈大人不就去过一次?不过那次沈大人走得急,南京各位大人未曾好生款待……这次回京师时间应该不是很赶,想来再去一趟也未尝不可……”
沈溪脸上挂着笑容,看了看唐寅,似乎在暗示什么。
唐寅心里直打鼓,暗忖:“沈之厚此举,不会是敲山震虎,让我知道官场险恶,敬酒、罚酒并存吧?”
沈溪很快回过头,笑道:“你非本官,怎知时间不赶?陛下定了期限,本官的确没闲暇前往南京,请李将军帮忙带句话,就说他们的好意本官心领了,实在是君命难违啊……不过唐侍郎此番却要往南京赴任,不如请李将军一路护送?”
“这……”
李良玉愣住了,他背负的任务主要还是请沈溪前往南京一叙,唐寅只是附带。
唐寅道:“怎么,李将军不想遵命行事?”
沈溪闻言不由又在笑,这笑容再次让唐寅心里发毛,“沈之厚怎么突然成了笑面虎?他这笑意到底代表了什么?”
沈溪在笑,不过是觉得唐寅有了官威,学会以势压人了。
李良玉则赶紧道:“唐大人前往南京,下官自会倾力护送。”
“那就走吧。”
唐寅不想跟李良玉多废话,看了沈溪一眼,又情不自禁道,“这所谓的心意,劳烦李将军带走,沈尚书为官清明,朝野尽知……你这么当面送礼,是想坏沈尚书清名吗?”
“下官绝无此意。”李良玉急忙解释。
唐寅严肃地道:“那就是了,把东西收好,谁家的还到谁家。沈尚书,在下如此安排没问题吧?”
沈溪笑着点头:“如此正合本官心意。”
唐寅跟着点头,又望着李良玉:“事不宜迟,赶紧出发吧,在下不想耽搁行程,毕竟皇命在身……沈尚书,在下这就上路了,后会有期。”
沈溪微笑拱手:“一路保重。”
沈溪再次从江南回京。
对于京城官场来说,这不算稀奇事,毕竟沈溪位高权重,他要做什么,下边的人根本无从反对。
连以前一向跟沈溪唱反调的谢迁都妥协让位,杨廷和也被皇帝赶出朝堂,朝廷已建立起以沈溪为中心的新领导层,皇帝接下来要栽培亲信,谁都有上位的机会,朝中文武大规模变动已迫在眉睫。
沈溪北上途中,第一个来见之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钱宁。
这次钱宁是特意来护送沈溪回京城……本来他南下是为找寻沈溪与其家眷,此番见到人非常激动,几乎都快哭出来了。
“向沈大人请安。”
钱宁单膝跪地,向沈溪行礼,此时沈溪尚在马背上。
驿馆大门外,沈溪翻身下马,走到钱宁跟前,“钱指挥使如此见外作何?起来说话吧。”
“是,是。”钱宁笑盈盈应着,起身再次向沈溪施礼,然后陪同沈溪一起进入驿馆,此时驿馆内外正有大批侍卫搬东西,却并非出自沈溪的安排,而是钱宁先一步来此处为沈溪布置住处。
钱宁一脸媚笑:“小人来得匆忙,不及安排,只能临时收拾一二,为您换上紫檀桌椅,这样您也住得舒心些。”
沈溪皱眉:“不过暂歇一晚罢了,作何如此费心费力?”
“这是小人的一片心意,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餐饮方面小人找了本地最好的大厨,精心烹饪,小人知您在海上漂泊多时,恐无暇享用美食,特地找来厨子,一路追随大人北上,沿途伺候,所用食材一律都是提前半日采买,确保新鲜。”
“这被褥是从苏杭那边运来的上好缎子,里面装的是蚕丝,绝对柔软,只是不知大人对美人的偏向,所以特找来几个暖被窝的丫头供挑选……”
钱宁拿出以前巴结皇帝那一套,倾尽所能哄沈溪开心。
以前为朱厚照只需要找吃喝玩乐的东西便可,现在为讨好沈溪,钱宁不惜在生活品质上下苦功,也是因皇帝外出的衣食住行很难超过宫里的标准,再费神也讨不了好,而沈溪作为外臣,平时少有接触这些顶级的享受,可以在这方面做文章。
沈溪没有直接拒绝,笑道:“钱指挥使可真会照顾人,这些东西花费不少银子吧?”
“不多,一文钱都没花。”
钱宁本来一口咬定,但马上意识到沈溪不那么容易糊弄,紧忙改口,“就算是出银子,也是小人自掏腰包,绝对不会牵扯到地方上的孝敬,而且保管消息不会外泄,更不会传到言官耳中。”
沈溪道:“若被人知道本官北上途中如此铺张浪费,必会大肆参劾……本来本官对这些享受的东西就没什么兴趣,为此冒险实在没必要。”
“啊?”
钱宁没料到自己如此“悉心安排”居然没换得沈溪垂青,不由有几分失望和惊惶,而他想到的便是沈溪是否会跟他最大的敌人,也就是江彬有来往,不需要他留在皇帝跟前当狗腿。
沈溪摆了摆手:“桌椅什么的,送来就罢了,但仅限今日,厨子一概送走,从明日开始不得再如此安排,免得惹人非议。”
钱宁一听松了口气:“都怪小人思虑不周,以后不会了,不让大人为难。赶紧来人,引大人上楼……”
……
……
官驿二楼。
沈溪埋头书写,惠娘一身男装在旁,红袖添香。
惠娘望着周围奢华的摆设,不由感慨:“钱宁可真会做事,若是老爷喜欢享受的话,倒是可以收此人到麾下听用。”
沈溪放下笔,抬头望着惠娘:“听你这话里的意思,让我任用几个佞臣,就此安于逸乐?”
惠娘道:“不然老爷做官作何?只是一心为国为民,就不想安然享受几天?”
这问题,沈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开始思索,自己自从当官以来,都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好像对自己太过苛刻,有时候清闲下来,是有些觉得不值。
“唉!”
沈溪轻叹,“若是能跟之前一样,当个闲散尚书,可随时称病在家,由谢阁老顶在朝中,倒不失为一桩美事。”
惠娘白了沈溪一眼:“但老爷从未真正清闲下来,就算人闲,心也不会闲。”
沈溪苦笑,在这件事上,惠娘看得比谁都准。
惠娘道:“钱宁此人,不是什么善茬,老爷用他太过冒险,他见异思迁惯了,老爷就这么相信他?”
沈溪笑了笑:“惠娘你有何好建议?比如说将其赶走?或者善加利用?”
“老爷做事,几时轮到妾身来指点?”
惠娘横了沈溪一眼,“但若是要用,一定不能委以重任,想劝之从善比登天还难,除非老爷想利用他的卑下品性,在朝事上做点文章。”
沈溪笑而不语。
惠娘意识到自己失言,补救道:“不过,此等事与妾身无关。”
沈溪笑道:“不过闲话家常,惠娘何必在意?这钱宁倒是个会做事之人,不过可惜……他就是奸佞小人,一直在对大明政局走向产生影响,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陛下,留他在身边,还是有点用处的。”
“作何?”
惠娘再次好奇地问道。
沈溪起身,正色道:“如惠娘所言,正人君子不一定能解决所有难题,有时朝中就需要小人做事,来形成制衡。”
惠娘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对于此等事看得很淡,权钱勾结她见多了,对清官也不如何看重,当即道:“论起来,朝中没几个人比钱宁更恪尽职守,至少他会一门心思哄人开心……朝中贪赃枉法的人多了去,谁是佞臣实在不好说。”
“哈哈。”
沈溪笑道,“计较正邪忠奸根本没意义,既然钱宁跻身朝堂,就有他存在的道理,至少他现在能帮我做事。不是吗?”
惠娘想了想,默默点头,放下手中砚台:“时候不早,老爷该休息了,妾身告退。”
本来沈溪可以跟惠娘、李衿同住,但始终才跟钱宁会面,锦衣卫调查情报的能力还是很强的,有些事他需要避忌,毕竟钱宁并非完全受他掌控。
“早些歇息吧。”
沈溪道,“我处理完手头事务,也去睡。”
……
……
沈溪跟钱宁见面后,如常北上。
不过归途并非走运河,而是以陆路为主,以便加快速度。
钱宁一路都在琢磨如何讨沈溪开心,却屡屡受挫,这让他日益惶恐不安。但他没听说沈溪有跟江彬来往,稍微松了口气,却还是暗中派人调查江彬和沈溪的关系……钱宁经历过多次宦海浮沉后已开始小心翼翼,对自己的靠山沈溪也不能完全放心。
不过一直到京师都平安无事。
沈溪进城后,马上去皇宫觐见朱厚照,却在午门外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得传见。
朱厚照好像故意跟沈溪赌气,就在乾清宫睡觉,却不说几时见沈溪,这可急坏了朱厚照身边人。
连萧敬自己都出来见了沈溪两回,表明皇帝正在休息不得打扰,而小拧子和张永更是进进出出,时刻都在查看朱厚照是否醒来。
眼看日落西山,朱厚照这觉似还没有睡到头之意。
萧敬第三次出来,苦笑道:“沈尚书不必等了,就算陛下醒了,大约也不会见。您的功劳会以诏书的形式诏告天下……此番您大功在身,旅途劳顿,先回府歇着吧。”
沈溪点点头,他很清楚,既然萧敬出来这么说了,定不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是出自朱厚照授意,萧敬不过是转述罢了。
沈溪当然清楚朱厚照为何不见他,现在君臣间的关系已没有之前那么融洽。
“若陛下醒来,萧公公代为通报一声,就说在下来过。”沈溪拱手行礼,“时候的确不早,在下告辞。”
萧敬紧忙还礼:“恭送沈尚书。”
……
……
沈溪离开皇宫后,萧敬松了口气,回去跟朱厚照见面,把几次见沈溪的情况跟皇帝说明。
朱厚照道:“没事就行,见不见其实没多大差别。”
即便朱厚照心有怨气,也不会在萧敬面前表现出来,依然装出一副跟沈溪铁哥们儿的姿态,但其实隔阂早已产生,而且不是一天两天。
只是因沈溪失踪多时,让君臣间的裂隙更加明显。
萧敬道:“陛下,那有关沈尚书入宫……几时再允他前来?”
“等朕什么时候有时间再说吧。”
朱厚照顿了顿又道,“沈尚书总算回来了,以后朝中大小事情都有人解决,朕不用再为琐事烦心,该做点正事了。”
皇帝应该做什么,萧敬很清楚,但他不明白朱厚照口说所说正事是什么,他知道朱厚照想做的定不是治国安邦的事情,更可能是胡作非为之事。
朱厚照打了个哈欠:“这一觉睡得真好,晚上去宫市看戏,听曲,再听听新说本……萧公公先回吧,你年岁不小,若处置朝事精力顶不住,朕不会为难你,非要将你钉在这位子上,让你不得闲。”
……
……
沈溪回到京城,没有见到皇帝的面,也没有去吏部和内阁述职,直接回了小院。
沈家家眷从山东出发,沿途欣赏风景,会比沈溪迟两天抵达京城,如此一来沈家家眷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差不多九个月,当然其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山东地界隐匿行迹。
沈溪到小院后,访客不请自来。
率先来的是兵部侍郎王守仁。
王守仁来跟沈溪问询一些有关西北军务,大概意思,是想让朱厚照将之前对宣府改革取消。
“宣府乃军事重镇,以稳定为主,实在不宜变动太大。”王守仁的话,也代表兵部意思,以王琼为首的兵部大员不太支持朱厚照一系列改革措施。
沈溪道:“西北改革举措其实不多,又是陛下亲力亲为,怕是在下对此无能为力。”
王守仁道:“之后兵部会上奏,请陛下撤回变动,不敢劳驾沈尚书。”
沈溪点了点头:“兵部中事,伯安兄不必来问在下。不如以王尚书的意思为准。”
“嗯。”
王守仁点了点头,抬头看着沈溪,目光中带着一抹异常,显然他不觉得沈溪卸掉兵部尚书职后,会彻底放弃对兵部事务的干预。
而后王守仁又闲聊几句便告辞离开。
这边王守仁刚走,李鐩匆忙而来。
李鐩到来时已入夜,他是从工部衙门开完会着急赶来的,坐下后气喘吁吁。
“天冷了,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李鐩一来不着急说及正事,更像是来跟沈溪唠家常。
沈溪给李鐩倒了杯热茶,李鐩拿起来一饮而尽,这才道:“一年年下来,朝中事说有变化,其实还是老样子,倒是之厚你每年都能做出让朝野震动的大事……呵,还是你日子过得更壮怀激烈些,或许是年轻人有拼劲吧。”
沈溪道:“时器兄有什么事可以直说。”
李鐩笑了笑道:“你这趟出去,文武百官提前都没获悉风声,你突然失踪,朝中对你非议声不少,后来知道是陛下派你去,但为何陛下又要着急派人去找你?简直是匪夷所思啊……”
沈溪知道,现在到了需要他给朝廷上下一个交待的时候,王守仁之前来不过是说及具体事务,而李鐩来更好像是代表朝廷跟他发问。
沈溪道:“在下奉皇命出海,准备跟佛郎机人就重开商贸之事展开商议,谁知对方竟然跟海盗、倭寇勾连,准备偷袭大明京畿,逼迫朝廷开海……在下亲率舰队,与佛郎机联军于大明近海厮杀,从北到南,战事不断,其中一度在海上遭遇大雾,迷失方向,是以无法跟陛下上奏。”
“哦?”
李鐩道,“那看来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朝野一群人瞎琢磨罢了。”
李鐩不想去计较沈溪所言是真是假,至于这个理由是否经得起推敲,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他只需要得到沈溪的回答,回去能交差便可。
李鐩道:“你莫怪为兄问你,实在是朝中质疑声太多……听说你今日去面圣,未得召见?”
“嗯。”
沈溪点头,“时器兄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李鐩轻轻摆手,把茶杯往旁边一放,道:“朝廷什么样子你很清楚,但凡你在京城,于皇宫有丁点儿动静,外面也一清二楚……现在你已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必须要有面对这一切的心理准备。”
沈溪没回答,他不觉得李鐩是来跟他“告密”的,哪怕李鐩跟他的关系再好,他也明白李鐩是正统文官,有自己的为人处世原则,不可能为了他而破坏这种原则。
李鐩站起身来:“不过……你要防备一些人,你半年没回来,京城局势发生变化,不是每个人都对你友好。”
沈溪道:“时器兄在说谁?”
“哈哈。”
李鐩笑道,“不过是痴狂之人在你面前胡言乱语罢了……我年岁不小,正想跟陛下提出请辞,回乡过几天安稳日子,安享晚年比什么都重要。之厚你且忙,我回去了,你旅途劳顿,有事改天再说。”
沈溪对于李鐩匆忙来去,有几分疑惑,但只是没有表露出来,让李鐩看到而已。
其实沈溪很清楚,李鐩并不是他自己想来,自己风尘仆仆回到京师,一直都在赶路,李鐩不过是替同僚打听一下情况,同时帮他解释一番。
“吃过晚饭再走不迟。”沈溪挽留。
李鐩笑道:“不麻烦你了,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还是回府吃更方便些……近日我要在府上设宴,有时间的话你过来走走,一些年轻后辈早就想拜访你,可惜未得机会。”
沈溪很明白,自己身居高位后,最大的问题便在于身边人手不足。
以前他要刻意避免这些事,现在已不需要顾忌正统文官势力的打压,他可以随意栽培自己的班底,李鐩却比他更上心,帮他四处张罗。
沈溪回到京城次日,去内阁和吏部衙门走了一趟,把该见的人,该办的事基本办妥,然后手头就没什么要紧事了,就算他不在,内阁和吏部也不会出乱子,只是这半年来梁储和靳贵比较累罢了,皇帝现在依然没有增补内阁大学士的打算。
“要不,之厚你去跟陛下提一提,适当地增加内阁人手,不然票拟没法及时完成,又或者这边完成了陛下却不满意,老是打回来让内阁重新拟定,你看看这些……”
梁储指了指左手边堆着的一摞奏疏,沈溪好奇地拿起一份看了看,疑惑地问道:“不过是一些番邦奏请朝贡,还有地方遇灾申请朝廷赈济之事,这些几乎都有范本可供参考,怎么可能打回来重新拟定?”
梁储有些无奈了:“偏偏陛下就是打回来了……若不赶紧完成,回头还会派人前来追问……陛下最近对朝事关心多了许多,应该是对一些事情有了自己的看法,且不喜墨守成规……希望之厚能挑起重担,毕竟你比别人都熟悉陛下的思路……”
说到后来,梁储有些脸红,显然对于把事情推给刚刚回京的沈溪有些不好意思。
沈溪心道:“这是否意味着……陛下开始往明君发展了?”
当下点了点头:“尽力而为吧……这些奏疏我拿回去好好研究一下,明天或者后天全部票拟完……”
“番邦使节已快到京城……陛下连接待之人都未安排,之厚你看……”梁储又想让沈溪主动担责。
当然以沈溪的身份,不可能再出任迎宾之类的职务,更多是让沈溪迅速决定接待官员的人选,并奏请朱厚照快速通过。
沈溪道:“素来番邦纳贡,都有陈规可循,这种事在下就不参与了……这些奏疏我先拿走,好好参详下!”
沈溪不需要在内阁坐班,哪怕来一趟文渊阁,也不想待太久,更多是例行公事。
……
……
沈溪走后,梁储叹息着回到座位上。
这时靳贵从内屋出来,四下环顾一圈后问道:“之厚走了?”
“嗯。”
梁储点了点头,神色间多有无奈,“他对于朝事,并不太热衷,却不知现在已是多事之秋。”
靳贵道:“若不能请之厚上奏,不如以我们……”
梁储打断靳贵的话,摇头道:“陛下长久未开朝议,就算我等进言未必能被陛下获悉,如今能帮忙的人却不肯出手……难!”
靳贵也多有无奈,道:“之厚到底只是在内阁挂职,不过是时常来走走……出了事,还是要我们自己承担。”
……
……
紫禁城,永寿宫。
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趁着入宫向张太后问安时,大告沈溪的状。
这次张鹤龄终于被弟弟说服,现在他俩的府宅天天被人盯着,之前更是被朱厚照派出的御林军团团围住,张鹤龄意识到大势已去,想要东山再起或许真的要听弟弟的,需要“铤而走险”。
当然张鹤龄的铤而走险有一定限度,最重要的是不能惹怒皇帝侄儿,更不能有丝毫谋逆之举。
“……姐姐,姓沈的小子借着公干的机会,出去不知干什么了,陛下从宣府匆匆赶回来就一直关注此事,姓沈的小子已是心腹大患,你应该想想办法,早点让他退下来。”张延龄见到张太后告完状,然后说出自己的看法。
张太后语气悠然:“很多事情,哀家都管不着。”
张延龄急了:“姐姐,你不管谁来管?现在咱张家已落魄,姓沈的依然不肯放过我们兄弟,若摆明刀枪,正大光明地干,我们不惧怕谁,可有些人偏偏喜欢用阴招,利用陛下的宠幸做文章。”
“嗯。”
张太后点头,却未置可否。
张延龄还想说点儿什么,却被兄长一把抓住,张鹤龄冲着他摇摇头,然后恭敬地道:“太后娘娘,此番沈尚书和其家眷顺利回京,说明很多栽赃我们兄弟的事实乃子虚乌有……姐姐就算现在难以借助陛下的力量打压此人,也应该从其他方面着手,避免有人坐大。”
张太后叹道:“很多事,说来容易做起难,你兄弟俩又何尝让哀家省过心?”
张延龄急了:“怎就不省心了?小弟我做事从来都是考虑后果的,这次谁都没乱来,大哥也一样,只有沈之厚暗中搞鬼。姐姐,你不要轻视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力,大明以仁孝治国,陛下就算贵为天子,也得听你的话!”
“如今陛下不问事,您就该出来顶着,只有您站到前台,我们张家才有出头之日,不然以后都要被沈家压在下面。”
……
……
张太后对于执掌朝政还是有兴趣的,但她却怕跟儿子交恶,导致母子关系破裂,一时进退维谷。
送走两个弟弟,张太后沉思良久,让李兴给沈溪送去一份“礼物”。
说是礼,价值却不高,多为宫中常用之物,张太后以赏赐功臣的名义送到沈溪府上。
沈溪当天休沐,等候下午家眷回府,吃过午饭他就会出城迎接。
领了懿旨,沈溪陪着李兴一起进到正堂,李兴笑道:“沈大人,您可真是好福气,以前没那个大臣得太后赏赐,说明太后看重你呢!”
沈溪淡淡一笑:“都是宫中御用之物,平常百姓哪敢随便用?平日还得供着……”
李兴嘿嘿笑了两声,却没否认。
沈溪再道:“李公公不在司礼监做事,几时沦落到要给人送东西的地步?现在司礼监很闲吗?”
李兴紧忙解释:“事实并非如此,司礼监忙得很,每日都有数不清的奏疏需要朱批,重要的还要汇报到陛下跟前……不过现在监内有萧公公和张公公坐镇,在下只是做点打杂的小事,太后娘娘的吩咐比旁的事要来得重要,自然要亲自走一趟。”
“嗯。”
沈溪笑了笑,未加评价。
李兴凑上前,小声问道:“沈大人,太后娘娘给您送礼的意思,您可明白?”
“明白什么?”
沈溪反问道。
李兴一怔:“到底是太后娘娘的一片心意,赏赐功臣,您不打算说点儿什么?照理说您应该进宫去谢恩,太后娘娘的意思,希望你以后有时间经常到宫里走动走动。”
这话入耳,沈溪顿时明白张太后的用意。
张太后现在想将他收揽成“自己人”,所以特意抛出橄榄枝,看看他接不接招。
沈溪心道:“以前谢迁和杨廷和经常去见张太后,被张太后耳提面命,二人在朝中很多事上都会给张太后面子,甚至在张家有危难时出面相帮……张太后这是想让我接谢迁的班哪!”
沈溪明白张太后的用意,却没说破,故意惊讶地问道:“在下一介外臣,怎能随便入宫闱禁地?”
李兴道:“以您的身份,进宫有何难?而且您并非入宫面圣,只要去了,自会有人跟太后娘娘通禀,太后娘娘一道懿旨下来,您便能进内帷,无须得到谁的准允。”
“呵呵。”
沈溪笑而不语。
李兴是聪明人,明白张太后跟沈溪间的隔阂,道:“在下是代太后娘娘递个话,哪怕您入宫去看看皇后娘娘也可以啊……陛下之前不是准允您随时去见么?在下这就告辞,得赶回去复命。”
“嗯。”
沈溪站起身,做出恭送的姿势。
李兴道:“沈大人不入宫谢恩也罢,不过……您真的不打算跟太后娘娘说点儿什么吗?”
沈溪笑道:“在下感谢太后娘娘恩赐,不过碍于朝中规矩,在下只能在这里遥祝她老人家万寿无疆。”
“嘿,沈大人真会言笑,要恭祝,还是入宫当面说比较诚心……也罢,在下会把您的话转达给太后娘娘,您请回……在下走了。”
李兴一阵无趣,在沈溪相送下出了沈府大门。
……
……
张太后拿沈溪没办法,便在其他方面动脑筋。
张太后现在要做的,并非真的想把沈溪招揽过去,而是逐步瓦解朱厚照跟沈溪间的“联盟”,让沈溪失去皇帝的信任。
这在张太后看来,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果不其然,张太后派人送礼后,朱厚照很快得知消息,当即大发雷霆,显然他对于张太后的举动并不认同。
“妇道人家,身居禁宫内苑,居然给大臣送礼?成何体统?”朱厚照怒气冲冲道。
来告知朱厚照此事的人正是张永。
毕竟张永提督东厂,张太后的一举一动都为朱厚照留意,张永随时随地都在找机会表现自己。
张永道:“陛下,以老奴所知,两位国舅入宫后,太后娘娘才做此决定,派去送礼的乃司礼监秉笔李兴李公公。”
“他怎么没来?”
朱厚照冷声喝问。
张永低下头:“李公公并不知道老奴要来通禀陛下。”
朱厚照气息浓重,盛怒未消,开始琢磨如何对付他那两个舅舅。
张永见朱厚照迟迟不言,当即请示:“陛下,是否传召李公公?”
朱厚照没好气地道:“叫他来作何?太后交待他办事,他能回绝不成?太后明显要跟沈尚书攀关系,想让沈尚书跟谢老头一样,有事就去跟她请示……如此一来,她就好遥控朝政。”
张永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弄巧成拙,本想坑李兴一把,现在却导致朱厚照对张太后及张家人更加愤恨。
当太监的,始终要为太后和皇帝母子间的感情考虑,哪怕想利用这件事做文章,也不敢太过火,否则会殃及池鱼。
朱厚照自言自语道:“不行,不能让她奸计得逞,沈尚书若被她拉拢,以后岂非她就是太上皇了?历史上有太上皇的皇帝,下场通常都不太好,比如唐中宗李显,还有便是宋钦宗赵恒,几乎都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张永试探地说道:“陛下,事情并未到如此境地,不过是送了点东西,乃是皇家的恩赐。”
朱厚照怒道:“朕的臣子,需要宫里的妇道人家去送礼拉拢?若是皇后给的,朕自然不会有意见,但太后嘛……嗯,朕决定了,朕也要赏赐沈尚书,你们说朕赏赐什么好?”
朱厚照说“你们”,但在场能答话的除了张永外只有小拧子,小拧子却不想牵扯进这件事里,最后回答问题的只能是张永。
张永心中别提有多别扭了,战战兢兢地道:“陛下,要不……赏赐田地或者美宅,又或是黄金珠宝等等……”
朱厚照皱眉:“沈尚书缺钱花吗?给这些,能体现出朕的诚意?朕记得以前父皇在世的时候,给刘少傅他们送的……是蟒衣,对,就送蟒衣,这样还能节省点儿银子呢。”
这话说出口,张永和小拧子都傻眼了,朱厚照送礼现在都需要考虑“节省”的问题了?!
朱厚照道:“马上让御用监的人准备一件适合沈尚书身材的蟒衣,再由张公公亲自送过府去,时间要快,不得有任何耽搁。以后太后再有什么动作,一定要第一时间告知朕,朕不信有人比朕还会收买人!”
……
……
朱厚照气愤归气愤,但对张太后无可奈何。
到底是他老娘,是他心中过不去的坎,朱厚照只能用这种方式“敲山震虎”,说白了就是警告张太后,你送礼的事朕已知晓,朕会自己赏赐大臣,不用你来操心,朕送去的东西比你实在多了,赏赐蟒衣那可是天大的恩赐,是要载进史册的。
在朱厚照催促下,张永当天便把御赐蟒衣送到沈溪府上。
沈溪却不想接受。
自从弘治十五年明孝宗朱佑樘赏赐内阁三位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蟒衣后,这么多年了,前后两任皇帝再未有赏赐蟒衣的举动,今日正德皇帝只赏沈溪而不赏他人,明摆着把沈溪当作超脱于其他朝臣的存在。
皇帝如此“礼遇”,他回京后却连面都没见上,显然不能让沈溪心安,这更像是朱厚照跟张太后之间的一次博弈。
沈溪道:“如此贵重之物,在下如何能接受?”
张永无奈地道:“沈大人,这是陛下的恩宠,旁人只有羡慕的份儿……您莫不是不想接受?”
沈溪摇头:“但凡赏赐,都该有规矩,这算怎么个说法?”
“呵呵。”
张永笑道,“赏都赏了,还要何说法?这是陛下对您过去几年功勋的奖赏,旁人没有……也是因旁人功劳没您大不是?”
沈溪道:“那功劳大小,如何界定?难道只有领兵之人有功勋,而在朝兢兢业业之人就没功劳?”
张永听到这里只能苦笑,转而劝说:“沈大人,很多事其实您明白其中缘由,不需点破吧?陛下赏都赏了,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如太后娘娘的恩赐一样,您只管收着,这是陛下和太后对您的赏识,若您不接下,反倒让两位贵人为难。”
沈溪脸色阴沉,却不再跟张永说什么。
张永生怕沈溪提出要入宫跟朱厚照死谏等言论,他现在只想早些抽身事外,连忙道:“沈大人,您才跟家人团聚,咱家便不多叨扰了,告辞告辞。”
说完逃命一般离开。
这边张永刚走,沈溪让人将蟒衣送到书房,却没有往显眼的地方挂,照理说这种恩赐他应该去皇宫谢恩,但朱厚照没这么安排,他也就不打算这么做。
“相公,这是何物?为何这官服,跟平时的不同?”谢韵儿从内院出来,见下人举着的金灿灿的蟒衣,不由问道。
沈溪不想去跟谢韵儿解释太多,道:“陛下的恩赐,太过显眼,暂时不会穿。”
谢韵儿点头,目光一直落在蟒衣上,最后跟沈溪一起进了书房,却见沈溪愁容不展,于是问道:“相公莫不是有烦心事?妾身在此会打扰吗?”
沈溪没有让谢韵儿离开,道:“本来今天因为你们回来,我心情很好,却因太后和陛下接连前来送礼,让我陷入苦恼境地……对于外间事我有的是办法解决,唯独对于宫内纷争,鞭长莫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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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赏赐给沈溪的蟒衣,是朝廷文武大员中唯一的一件,哪怕首辅大学士梁储都没有,如此也体现出沈溪在朝中显赫的地位。
沈溪却没有太把这个当回事,他尽量想保持低调,但奈何皇帝这一举动在朝中太过碍眼,他就算想保持低调也低调不起来。
外间开始对此议论纷纷,不过没人敢在沈溪面前说三道四。
沈溪回朝后,一切如旧。
吏部和内阁的事他兼着,旁的事却不多问,朱厚照仍旧是以前那种撒手不管朝政的态度,只是因为现任司礼监掌印萧敬能力太强,再有梁储、靳贵和沈溪通力合作,朝廷事务才显得井井有条。
此时已快到腊月,天气骤然变得寒冷起来,北方接连下了几日暴雪,进京的道路因积雪而中断。
朱厚照终于在冬月二十七这天想起举行一次朝议。
说是朝议,倒不如说是简单的君臣会面,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和侍郎、左右都御史、通政使和五寺正卿都得传召,提前一天宫里便派人到各官衙打过招呼。
因朝廷上下对朱厚照此番开朝议的目的不甚明了,头天晚上,杨一清和王琼到沈国公府拜访沈溪,三人在书房相见。
二人来找沈溪的目的很简单,就是问清楚正德皇帝的用意。
等了解对方来意,沈溪无奈摊手:“明日之事,我跟大家一样茫然……我也是入夜后才得知消息,宫里派人来传话,具体陛下要商议何,全不知情……或许只是一次例行的君臣会面吧。”
王琼到底刚入朝,跟沈溪对话时显得很拘谨。杨一清则神情自若:“之前陛下往宣府一趟,做了不少准备,似要在宣府长期设置行宫定……之厚你是否觉得,陛下有可能会在年前前往宣府?”
沈溪凝视杨一清,心道:“他观察倒是挺仔细。”
“有这个可能,但问题是现在外边雪很大,居庸关内外道路难行,而且越往北走越寒冷……哪怕陛下要去,也未必非要在此时动身,春暖花开时节去不是更好?”沈溪道。
杨一清看了王琼一眼,试探地问道:“草原上鞑靼人动向如何?若年底前西北遭遇战事,陛下或有心往宣府一行……”
“哦!?”
沈溪诧异地望向王琼,“西北边关有动静吗?”
王琼是兵部尚书,现在西北边防情况他最清楚,当即摇头:“只是偶尔有小股骑兵袭扰,跟往常年并无异样,不足以令陛下做出改变。”
杨一清道:“听说……辽东现在不太平……”
沈溪笑了笑:“听应宁兄的意思,天下到处都不太平,难道陛下什么事情都要理会?陛下往宣府,只是一时任性为之,不会形成常态……真有事的话,等明日入宫面圣后再谈吧,此时多说无益。”
杨一清叹息:“就怕明日朝议时,陛下突然抛出事情来,猝不及防下,很多事我等臣子不好招架。”
沈溪看这情形,便知王琼是被杨一清硬拉来的,当即道:“若陛下真提出什么让人难以接受之事,大不了我等同僚一起劝谏……谢阁老离开后,陛下尚未举行过朝议,若真有叛经离道之举,我等需拿出谢老犯言直谏的态度,不然的话,将来陛下在朝事上会更加任性。”
沈溪对朱厚照的评价,并没避忌其贪玩好耍的脾性,直话直说,甚至带有几分不敬。
杨一清最怕的就是作为文臣之首的沈溪在很多事上完全顺着皇帝的意思,毕竟现在朝中能跟朱厚照直接对话的人太少,以前谢迁哪怕顶着被降罪的风险,也会苦劝,跟朱厚照针锋相对。
杨一清非常担心谢迁和杨廷和退下后,朝堂上少了跟皇帝顽劣本性对抗的氛围。
沈溪说出这话,其实也算是一种表态,无论现在谁在朝,都必须得拿出文官铁骨铮铮的姿态,不能任由皇帝胡来。
杨一清重重点了点头,不过并未多言,旁边王琼则带着关切之色:“此番陛下只将文臣传召入宫,都督府那边无人传召,之厚可晓因由?”
沈溪摇摇头。
虽然他隐约知道些内情,但在杨一清和王琼面前却不想表露,淡淡一笑:“等明日面圣后,一切便见分晓。”
……
……
王琼和杨一清离开国公府。
二人没有回家,而是往长安街而去。
六部尚书在长安街都有自己的别院,以作为轮值时休息之所,二人知来日一早便要入宫,便不打算回府。
做官做到王琼和杨一清这个份儿上,家庭观念已很淡薄,经常是几天半月不回家,家里有什么事只能靠人传话。
二人各自下了轿子,正要作别,王琼突然问道:“应宁,你觉得之厚是知晓,还是故作姿态?”
杨一清反问:“他有何理由隐瞒?”
王琼想了想,觉得杨一清言之有理,但还是心存狐疑,嘀咕道:“难道之厚对此真的懵然不知?”
杨一清耳朵尖,闻言道:“不是听说之厚回到京师后,入宫面圣却未得陛下召见?看来很多事,他也无可奈何,若我等总给他压力的话,会让他左右为难……他毕竟不是谢阁老。”
“哦?”
王琼对杨一清的言论稍感意外。
杨一清对沈溪还算有比较正面的评价,王琼略微考虑,实在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杨一清摆摆手:“如他所言,还是等面圣后,知道具体是何事再说吧。不过以目前的状况看,陛下若没要紧事,不可能传见我等……此事很有可能跟之厚有关。”
“嗯。”
王琼再度点头,他不想说太多,毕竟在京师官场他还算是个“新人”。
新人当然要有新人的样子,有事多请教旁人,自己尽可能少发表意见。
……
……
有关皇帝召见之事,不但受传召之人私下打探情况,连宫里众多执事也在暗中议论纷纷。
张永先去见了小拧子,本想问清楚状况,却见不到人,无奈之下只能连夜去找萧敬,二人在宫外萧敬私邸相见。
“……你不该来见我啊。”
萧敬上来第一句,就是对张永埋怨。
张永道:“咱家也知来见萧公公不合时宜,但明日之事透着一抹蹊跷,若不提前问清楚,心里不踏实,今夜恐无法入眠。”
萧敬没好气地道:“咱都在宫里做事,怎会关心朝会时出不出问题?君臣会面,再平常不过了。”
“嗯?”
张永目光中多了几分奇怪的光芒,凑近低声问道,“那便是说,萧公公您其实知道一些内幕?”
萧敬摇摇头:“就算知晓,也不能说,这是规矩,何况陛下心中所想岂是我等奴婢所能揣测?不过可以稍微提点一下,事情或许跟北边有关……你心中有个准备便可,明日诸位大臣入宫时,尽可能不言语。”
张永眯眼:“萧公公可真会卖关子。”
萧敬板起脸来:“你要知道,司礼监不比往常,先帝那会儿,司礼监诸宦哪怕不是人人有权,也能对朝中形成制衡,你看看现在,除了誊录票拟外,我等还能做何?若不认清现状,非要把某些事计较出个子丑寅卯,最后害得只能是自己。”
张永没料到萧敬会拿出“明哲保身”的态度,暗忖:“虽然说年纪大了,但萧公公何至于胆小如此?难道是怕了沈之厚?”当即问道:“萧公公在担心谁?”
萧敬摇头:“谁都不担心,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另外,你最好少跟小拧子走动,别以为你们间的事情旁人不知!”到最后居然警告起张永来。
张永心里不由生出几分厌烦,虽然他表面上很给萧敬面子,但始终对萧敬抢走本该属于他的司礼监掌印之位耿耿于怀,甚至带着几分嫉恨。
张永站起来,当即便要离开,嘴上冷言冷语:“萧公公不肯释疑,咱家不勉强,但这里要提醒萧公公一句,司礼监确实跟往常不同,萧公公现在跟谁走得近,也不是什么秘密,外人清楚得很……”
“哦对了,张苑张公公之前派人到京师来活动,好像对被外放非常遗憾,同时对回京似乎充满信心……您说这是为何?”
萧敬指着张永:“你此话何意?”
张永笑道:“不过是想跟萧公公探讨一番……若萧公公不知,咱家如何能乱说话?走了走了,明日一早便要入宫……不过以陛下的脾性,怕是临近午时朝会才会举行。萧公公不必相送,咱家没老到走不动,自行出府没有任何问题。哈哈。”
到最后,张永简直是在讽刺,既是对萧敬教训他的还击,又是在警告萧敬别以为是顾命大臣就能踩着他。
萧敬愤怒至极,但他很清楚现在朝廷内官体系早不复弘治朝的情况,派系分明,他萧敬离开几年,其实已很难再融进来,别人也难以投靠他,因为都知道以他的年岁干不了几年,反倒是张永这样的年轻新贵握有主动权。
“真是不可理喻。”
萧敬在张永走后才抱怨,“难怪陛下会重新启用我,此獠太过跋扈!以为巴结上沈国公,就能在朝堂呼风唤雨?但太监始终是太监,皇室家奴罢了,朝事最好莫要掺和太深,他在朝多年怎会不明白这道理?”
……
……
冬月二十七,临近中午时分,一众朝官由午门往乾清宫而去。
在前引路的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张永,而前来传话的则是小拧子。
文官中,最受人瞩目的自然是沈溪,不过沈溪保持一贯的低调,跟梁储和靳贵走在一块儿,显示出内阁大学士间的团结。今天他没有穿蟒衣,只是一身普通文官袍服,所以并不显眼。
此时大雪已停,宫内积雪虽未完全扫除干净,但宫女和太监也将主要道路清理出来,宫殿的屋瓦上依然银装素裹,阳光照射下显得极其耀眼,诸殿堂前林立着御林军侍卫,不时还有手持刀枪的巡逻队伍经过。
一行人并未趋步而行,毕竟道路湿滑,沈溪走在其中,凝眉想着心事。
乾清宫外,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早已等候在那儿,却没见李兴的身影。
见众多官员前来,萧敬迎上,跟众人行礼……他没有特别跟沈溪打招呼,而是直接与内阁首辅梁储对话。
“梁中堂,陛下已在内恭候多时,您先与阁臣及六部尚书入内觐见。”萧敬道。
梁储一时没明白过来,毕竟在场并非只有内阁大学士与六部尚书,还有各部侍郎以及左右都御史和寺司正卿等人。
不过皇帝既然已经吩咐下来,就不会给人商量的余地,照理官员们只能遵命行事,但梁储还是先用征询的目光望了沈溪一眼,大概是留给沈溪提出质疑的时间,不过沈溪却沉默不言。
简单沟通后,大队伍留在乾清宫门前,六部尚书和内阁大学士进内觐见,一共不过七人。
进内后,却见朱厚照坐在御座上打哈欠,一脸昏昏欲睡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恭候多时。
“臣等参见陛下。”
因为并非大朝会,几人面圣不需下跪,躬身行礼便可。
朱厚照从不在意繁文缛节,不耐烦地一摆手:“不必多礼,诸位卿家平身说话。”
几人站定,本来不该在此时抬头去看皇帝,却因大臣们已长时间未有面圣机会,此时都情不自禁抬头看一眼,至少要知道皇帝气色如何,以便对接下来的会面有个大致的预判。
朱厚照没有留心这些细节,直接道:“朕召见诸位卿家,所为两件事,第一件事朕准备前往宣府,而后半年到一年时间,朕不打算回京师来。京城事务就交给诸位处理了。”
这话说出来,并不让在场人等感觉意外,之前也有人猜到,可能朱厚照又想去宣府玩。
梁储道:“陛下,如今大雪封城,西北狄夷骚扰不断,您实在不宜冒险离开京城。”
朱厚照道:“朕就是为狄夷犯边之事而恼怒,想亲自去督战,这京城有诸位卿家,朕有何可担心的?朕走后,天下苍生福祉就交托给诸位了。”
这话说出来,有种交代后事的意思,在场人听起来都有些别扭。
朱厚照似怕有人跳出来反对,又道:“朕主意已定,你们不必相劝,若真有事,可以以快马通传宣府,朕一样可以把事解决。”
在场人不由往沈溪身上看,大家心里都在琢磨一个问题:“之前陛下让沈之厚监国,结果沈之厚却闹失踪,陛下不得不从宣府火速赶回……此番陛下又要往宣府,怎不再提监国之事?这是跟沈之厚产生嫌隙了?”
朱厚照好像忘了有监国这么回事,继续道:“第二件事,朕准备废后。”
“啊?”
在场之人惊讶无比。
本来这是皇家私事,但因涉及国本,皇帝跟皇后的夫妻之事就成为涉及国家和朝堂稳定的大事。
众人惊讶不已,因为朱厚照有两位皇后,大家都在想,皇帝到底是准备废哪位皇后?
梁储紧忙道:“陛下,事关重大,需从长计议。”
杨一清直接出列,道:“陛下切勿如此,皇后乃一国之母,在未有过错之下,绝不能轻言废弃。”
朱厚照道:“朕有两位皇后,难道你们不觉得有何不妥?”
在场之人不再言语,他们当然觉得不妥,但事情既然已发生,就必须正视,在心底其实已默认两宫并存的局面。
朱厚照继续道:“当初有不少人劝谏,让朕放弃立两位皇后,朕也是如此想的,皇后乃一国之母,一人都不可能同时拥有两位亲生母亲,怎能让国家有两位国母?朕跟夏氏女本来夫妻感情就淡薄,所以朕准备将她送出宫门……”
如此一来,在场所有人只有干瞪眼的份。
这个皇帝做事实在不靠谱,立两位皇后也就算了,现在还要废后,废后不是打入冷宫,而是送出宫门,意思是曾经的皇后可以另嫁他人?
“陛下,万万不可!”
仍旧是梁储在进言,他作为内阁首辅,此时除了他之外旁人都不好插话,哪怕是礼部尚书也要靠边站。
朱厚照道:“此事朕没完全定下来……至于这中间有何规矩可循,得由礼部来定……傅尚书以为呢?”
礼部尚书傅珪虽然为人木讷,但在涉及道统礼法的事情上却丝毫不退让,本来他不打算发言,但现在被皇帝追问,旗帜鲜明地提出反对:“陛下,就算是废,也当废西后,凡百姓中结发夫妻不得休弃,况圣上乎?”
这话明摆着同时得罪朱厚照和沈溪,但人们却挑不出毛病来。
毕竟西皇后是朱厚照“增加”的,不合规矩,就算朱厚照要废后也该先拿沈家小女开刀。
这话当即把朱厚照惹恼了,怒斥道:“皇后是朕的,朕要立谁废谁,还要听你们的意见不成?沈尚书,你觉得呢?”
或许是沈溪一直不说话,让朱厚照很不满,又或许是朱厚照觉得在这件事上沈溪理应站在他这边,所以才会向沈溪发问,想用沈溪的威严来堵上这些人的嘴。
沈溪没回答这个问题,神色严肃:“百姓娶妻纳妾尚且需要礼数,难道陛下立后废后便如此草率,形同儿戏?”
一句话就把朱厚照接下来的话给堵上了。
当初立两个皇后的人是你,现在废皇后的也是你,朝中大臣已对两后并存的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你还想再挑战臣子的敏感神经一次?
对你来说,多个皇后少个皇后难道有什么差别?
朱厚照一时语塞,心中却有诸多不满,显然他对沈溪的耐性没之前那么好,黑着脸道:“沈尚书,朕之前想要单独立你的妹妹为皇后,你不同意,说是朕不能轻言废后。朕采纳了你的意见,同时立了两位皇后,算是对你妹妹最好的成全。现在朕觉得,东皇后跟朕之间没有夫妻感情,想成全她,让她出宫,你又出言反对……难道朕做这一切,不是为了你,为了沈家吗?”
换作以前,朱厚照也知有些事不能这么说,但现在沈溪公然出来反对他废后之事,他也就顾不上旁的。
他觉得自己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明明自己是在帮沈溪,却好像自己是罪人一样。
沈溪道:“陛下单以无夫妻感情为名,贸然废后……按照自古以来的规矩,就算昏庸无道的皇帝也不会轻言把自己的皇后废黜,这是天理伦常,不可违背!”
“啊?”
朱厚照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沈溪非但不支持他废夏皇后,还拿他跟自古以来的昏君相比,隐约是说——你还不如昏君呢。
杨一清赶紧挽救:“沈尚书不可如此说,古来皇后废立之事不知发生过多少次,若皇后跟陛下间感情……的确不合的话,此等事也并非不可……”
朱厚照突然觉得杨一清顺眼多了,道:“杨卿家所言极是,没有感情还要勉强凑在一块儿,岂非强人所难?民间还有和离之事,为何朕就不可?”
皇帝要跟皇后和离,这种事让在场之人听起来就觉得无比荒唐。
沈溪行礼:“陛下,此等事不应该来问臣,你让臣如何回答才好?”
朱厚照本来还对沈溪充满怨怼,但听了此言,突然一怔,瞬间明白过来。
你现在要废夏皇后立我妹妹为正宫,如此不合规矩之事,你让我怎么回答?难道我跟你说这么做很好,你就应该如此?那我以后怎么在朝中自处?威严如何保持?
朱厚照意识到这么问沈溪,简直是让对方难堪,也就不记得沈溪拿他跟昏君作比,连忙道:“朕也说了,这件事从长计议,可以先行商议个折中之法,若东皇后觉得心有不甘,朕可以将她降为贵妃,跟皇后平起平坐。”
“陛下不可。”
傅珪找到坚持的方向,再次出言反对。
朱厚照很不耐烦,一摆手:“可不可的,押后再议……先说朕去宣府之事,你们没人反对吧?”
相比于废黜皇后,朱厚照去宣府根本不算个事,反正你去了不是一回两回,唯一担心的就是这冰天雪地的容易出事,偏偏皇帝你还没有留下子嗣。
朱厚照道:“既如此,那朕去宣府之事就这么定了,朕大概会在十天后出发,跟皇后一起去……是西皇后!把外面的人叫进来,朕还有事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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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等候的大臣进到乾清宫后,不知此前里面商议了什么,但见几名阁老、部堂脸色凝重,便知没什么好事。
萧敬道:“陛下,人已到齐。”
“嗯。”
朱厚照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到工部尚书李鐩身上,“工部,朕之前让在运河沿线城市修建行宫之事,为何没了下文?”
李鐩本来在旁看热闹,却未料成为众矢之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有关行宫修建之事,早在朱厚照南巡时便提出,由上一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苑具体负责,张苑倒台后,朱厚照去了宣府,这件事便没了下文。
工部没人督导,自然不会主动申请银两修建运河沿线城市的行宫,避免劳民伤财。
半天后,李鐩支支吾吾道:“工部并未接到御旨。”
朱厚照一拍桌子:“那就可以半途而废?前期投入就当打水漂了?”
在场没人帮腔,李鐩不好接茬,却听朱厚照生气地道:“此事必须尽快落实,徐州、扬州等地的行宫都要修建,朕会定期派人检查进度。”
内阁次辅靳贵出列:“陛下,中原灾害接踵而至,大明各地战乱方平,正是百废待兴时,实不宜大动土木。”
平时靳贵属于那种老实巴交不喜欢惹事的类型,但此时却主动站出来反对,朱厚照脸色顿时变得很差。
朱厚照勃然变色:“靳大学士,朕要修建行宫之事,乃早就定好的,时间拖了一年有余,现在国库用度没那么紧张,难道朕这么做不行?”
朱厚照神情和语气都极度跋扈,靳贵有些心惊胆战,低下头,沉默以对。
旁边梁储道:“回陛下,户部今年开销巨大,实在不宜再增加用度,毕竟冬天过去就是春荒,总要预留一些钱粮,以备不时之需。”
“你们都要跟朕作对吗?”
朱厚照板起脸,老气横秋地教训一句。
梁储和靳贵赶紧行礼,却未松口。
旁边大臣一看这架势,便知君臣间产生严重对立,本来就许久不见面,一见面就争执不休,俨然如当初谢迁和杨廷和在朝时那般。
沈溪道:“陛下做事当有轻重缓急之分,修建行宫不用急于一时,陛下不是说接下来要往宣府?现在着急修建南边行宫,未来陛下南巡却不知是何时,或许是一两年,又或许是两三年,长期不住人的话过不了多久行在就会破败不堪,到陛下起行南下时是否又要重新修缮?”
沈溪建言,情况跟刚才截然不同。
之前一些人没出来跟朱厚照争论,就是在等沈溪表态,现在沈溪说话后,许多人纷纷出列,均言运河沿岸城市的行宫可以暂缓修建。
朱厚照有些气急败坏,皱眉打量沈溪:“沈尚书,朕不是非要跟你们争,实在是此事早有定论,花出去的银子总不能白白浪费掉吧?”
“那陛下用内府银子来修,又何尝不可?”沈溪再道。
朱厚照脸色顿时变得很差。
此前户部调拨五百万两银子用来恢复民生,其中一部分进了皇帝“私人”腰包。沈溪意思很明确,你要修行宫,别让朝廷出钱,动用你的私人小金库,我们没什么意见,只是你花完银子再想从户部划拨到小金库,就没那么容易了。
“最多不过十万两银子,户部拿不出来吗?”朱厚照皱眉问道。
沈溪没回答,户部尚书杨一清出列:“回陛下,如今户部各地府库钱粮已有预案,一方面要应付九边巨大的军费开支,一方面要应对来年全国各地可能发生的自然灾情,不可妄动。”
“呵呵。”
朱厚照怒视在场众人,觉得很没面子,要点银子修建行宫,都被人如此推三阻四,就像所有大臣联起手来对付他一样。
朱厚照很生气,却不想在这问题上过多纠结,道:“既如此,那朕就用内库银子修行宫。这件事就此搁置。”
众人听到这话,稍微松了口气,觉得已把小皇帝的嚣张气焰给压了下去,算是“阶段性胜利”,如此也可让皇帝的任性妄为有所收敛。
不过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一个问题……朱厚照找外面大臣进来时,说过有事商量,既然他在修行宫这一议题上没太坚持,那就说明还有下文。
果不其然,朱厚照接着道:“朕刚才跟你们提了两件事,你们意见可真不少,现在朕还有一件着紧事……朕准备发兵攻打佛郎机国及其海外领地……”
在场文臣听到这话,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傻眼。
有关朱厚照打算远征欧巴罗,以彻底打败佛郎机人这一情况,其实朝中文武已有耳闻,不过随着沈溪出兵跟佛郎机人交战大获全胜,以及随后与之草签贸易协定,都以为这件事已作罢,战端不可能再启。
孰料朱厚照旧事重提,而且还是当着在场文官的面提出来,好像要以国策方式推行。
梁储赶忙道:“陛下,之前佛郎机国已对我大明赔偿战争损失,大有臣服之意,为何要……”
朱厚照板起脸来,“他们哪里是臣服?他们在海上,属于霸主,只是在跟大明的战争中一再受挫,才想出这缓兵之计……哼,他们想用一些小恩小惠麻痹朕,重新集结兵力后再跟大明交战。与其坐待敌人上门,不如主动杀出去,把他们的地盘夺回来!”
“这……”
梁储彻底无语了。
有关沈溪跟佛郎机人签订协定并准备重开贸易之事,朝中文官本来都有极大的意见,毕竟在儒门子弟心目中,总坚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他们不觉得跟佛郎机人和谈是好策略。
但相比于朱厚照准备出兵跟远在天边的佛郎机人开启战端,沈溪的选择就属于上上策了。
所有人都看向沈溪,等待沈溪进言。
毕竟跟佛郎机人是战是和这个问题,沈溪拥有极高的话语权,毕竟以前都是沈溪具体负责跟佛郎机人的外交和作战。
不过此时沈溪却沉默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准备把沈溪跟佛郎机人的谈判结果给彻底否定,如此也等于是对沈溪的否定。
事情可大可小。
朱厚照见梁储不言,而沈溪也没有发表意见的意思,扬声道:“如此说来,你们不反对吧?”
兵部尚书王琼道:“陛下,跟佛郎机人交战之事当从长计议,此事关系重大,两国之间以前并无太多往来……”
朱厚照抬手示意,不许王琼说下去,道:“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本来在这个问题上,战或和都可以,朕也是深思熟虑后才想起来,佛郎机人今天可以跟我们和谈,明日又可能支持海盗、倭寇跟我们交战,他们会抢夺我们海岸线上的岛屿,在那里囤积人马和物资,随时威胁大明疆土安定。”
这话说出来,在场大臣没法反驳。
毕竟佛郎机人以前就这样,朝秦暮楚,跟大明经历了战——和——战——和的过程,双方基本是只谈利益,不讲原则。
加之大明臣民坚持天朝上国的思想,没人看得起佛郎机国,这也跟沈溪屡次挫败佛郎机人的阴谋有关。
朱厚照道:“你们不反对吧?沈尚书,你觉得呢?”
沈溪摇头道:“此事陛下不该问臣。”
“嗯?”朱厚照又皱起眉头,这话,跟之前沈溪评价有关废后之事一样,让他难免会多想。
朱厚照明白,若他改变初衷跟佛郎机人开战,其实等于是把沈溪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本来草签的协约现在基本作废,以后跟佛郎机人没法再正常进行贸易。
朱厚照眉头紧皱,显然沈溪的态度,让他觉得难办。
他一边想打压沈溪,让沈溪的威信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同时对佛郎机人的战争,又必须仰仗沈溪,如此便产生了一种矛盾……既要打压,又要充分利用沈溪的统兵才能,如此跟佛郎机的战事中才有胜算,这是一个悖论。
王琼道:“陛下,为今之计,当先调查佛郎机人的情况,以甄别是否有必要跟他们一战。”
“是啊,陛下。”
靳贵出列道,“若连佛郎机人的动向都不清楚,哪怕我们派出海船,也未必能找到佛郎机国……臣查阅万国图志,并未找到关于佛郎机人的任何记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连对手是个什么情况都不知,不可贸然开战啊。”
靳贵虽然只是一提,没太细说,但在场大臣却意识到,朱厚照公布要跟佛郎机人交战前,应该是让靳贵或者翰林院的人查阅过佛郎机国的情况,为开战做准备。
靳贵明确告诉朱厚照,除非佛郎机人主动来战,不然带兵出海找到佛郎机国,并非易事。
朱厚照站起来,道怒:“沈尚书,之前提出跟佛郎机交战之人可是你,为何你现在保持沉默?可是觉得红毛番人可信?跟他们签订贸易协定就能高枕无忧?”
一连串问题抛给沈溪,沈溪神色淡然:“跟佛郎机人开战也可,但耗费巨大,仅人力物力用度就要以千万两银子计!从准备到完成,最短三年,最长则要十年……”
沈溪的意思是,你作为皇帝不是想靠武力解决佛郎机人的问题,并且为你攫取源源不断的资源吗?现在我明确告诉你,要想获得这些,得先跟佛郎机人断绝一切贸易往来,再拿出一千万两银子以上的费用进行筹备,最快也要三年后才能看到效益,也就是说这三年时间里大明君臣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且还怕最后出征佛郎机国及其领地,以失败告终,那此前所有投入都会打水漂。
朱厚照听到后很不高兴,这跟他的预想有极大不同,道:“沈尚书之前不是说一年左右就能战胜他们?”
沈溪道:“回陛下,今日朝堂上商定出兵事宜,到从大明军港出兵,中间就需要一两个月时间进行准备,出兵后船队远航抵达佛郎机国或者是其于海外控制的银矿之所,耗费时日则需十个月甚至一年。”
“到达彼岸,就算能在短短一月内完成战事,也得用半年到一年时间对占领之地进行整合,同时招募土著对银矿进行开采、冶炼、运送和装船,再用一年左右时间运回大明。”
“这便是三年所能达成的目标,而且是按照最快、最顺利的进度进行估算,一旦中间某一环节出问题,就将面临失败,前期所有投入都成泡影!”
沈溪说完,大臣们均面露异色,对沈溪分析问题的方式感到新奇。
以前大明文臣都靠所谓的死谏跟皇帝对着干,真正讲道理的时候不多,而沈溪则是摆事实讲道理,让朱厚照知道这件事施行起来难度有多大,考虑很多细节问题,让人信服之余,不得不采纳。
朱厚照听到后并没有怀疑沈溪是在危言耸听,脸上浮现失望之色。
朱厚照又看向王琼:“王尚书,有办法加快进程吗?”
王琼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出征佛郎机国或者其领地的事情,这些一直都是由沈溪负责,他连大明现在有多少条船都不知,更不知佛郎机国及其海外领地在哪儿。
王琼为难地道:“回陛下,臣认为沈尚书所提,句句在理,此事应从长计议。”
这话让朱厚照极度不满,嚷嚷道:“从长计议!怎么什么事都要从长计议?难道你们做事就不能利索一点儿?为何朕做什么决定你们都要反对?”
沈溪道:“陛下,如今我们对于远洋航线不熟悉,对于佛郎机人海外领地的情况尤其是兵力部署茫然无知,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手,所以臣才建议先跟他们贸易,从他们手上赚取银两壮大自身的同时,再以几年到十年时间进行筹备。”
“等一切准备就绪,出兵便事半功倍,那时我们在南洋拥有自己的港口,海船、兵马齐备,一发动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占据佛郎机人在南洋、西洋的领地,然后挥兵远征,一举把佛郎机打垮。”
沈溪回到京城后,这算是他第一次跟朱厚照汇报工作,也是他首度把心中设想和计划跟朝廷做出交待。
之前虽然沈溪给朱厚照写了上奏,但朱厚照并没有静下心来阅读,因此也就无法体会沈溪的良苦用心。
梁储听沈溪言,紧忙出来行礼:“陛下,出征佛郎机国及其领地之事关系重大,牵扯方方面面的利益太深太广,需一定时间筹划。此事……实在不宜操之过急。”
朱厚照脸色很不好看,毕竟他提什么建议都被大臣给堵上,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很没劲。
朱厚照道:“出征之事,朕说要进行,就不能耽搁。十年朕等不了,最多三年……三年之内就要把佛郎机人的领地给占据……你们不反对吧?”
大臣们虽然有意见,但也没到非要跟朱厚照撕破脸皮的地步,便在于他们很清楚眼前并非是“正常”的皇帝,现在朱厚照已做出妥协,若他们不识相非要争执不休,吃亏的定是他们,刘健、谢迁和杨廷和等人便是前车之鉴。
朱厚照见众人没说话,最后望向沈溪:“沈尚书,你意下如何?”
沈溪道:“陛下既已定策,臣没意见……不过,三年筹备不知由何人负责?”
朱厚照差点脱口而出,让沈溪来负责,但一来沈溪或许会就此离开京城,让他在朝中少一个强有力的帮手,二来刚被沈溪各种阻挠,此刻又得仰仗对方,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沉默良久,朱厚照才道:“此事应由兵部负责……哦对了,兵部侍郎唐寅不是去江南坐镇了吗?朕就让他在江南操办,正好南京距离长江口的新城很近,就让他负责监督修造船只,还有练兵之事!”
大臣们对于唐寅受重用有意见,他们不认为唐寅有此能力,但问题是现在朱厚照已做出决断,他们面面相觑后,无人出来反驳。也有些人等沈溪提意见,可是沈溪也是沉默以对,似乎乐见其成。
朱厚照道:“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说完,朱厚照重新坐回龙椅上,脸上浮现满意的神情。
朝议结束,大臣们从乾清宫出来,一个个都有些摸不清头脑。
也跟很多人对于之前朱厚照跟阁臣和六部部堂所谈内容不了解有关,等他们问清楚状况,知道朱厚照又要去宣府,还有废后的打算时,才意识到朱厚照的任性妄为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之厚你看该如何?之前你跟佛郎机人签订了十年和平协议,现在陛下的意思是……只签三年,佛郎机人能没有反应?”
李鐩走过来问沈溪。
旁人不来,是有些话不好跟沈溪直言,李鐩相对大大咧咧,又跟沈溪有深厚的交情,他来问话再好不过。
沈溪道:“既是陛下钦定,还能如何?跟佛郎机人做买卖,本就是不确定的事情,能得多少利益……着实存疑!三年跟十年,相差不大吧!”
李鐩叹息:“其实差别不小!”
沈溪问道:“时器兄何出此言?”
李鐩往前走着,若有所思道:“往常年,工部每年预算和调拨款项都捉襟见肘,要做什么事都缩手缩脚,地方都在伸手要钱,亏空巨大,若遇什么大的天灾,需要修修补补,简直是束手无策。”
“这两年情况好多了,户部拨款痛快,工部负责的工程均可满足需求,除此之外还有余力修缮黄河、淮河等大江大河的河堤,谁都知这是跟佛郎机人做买卖的结果。”
沈溪点了点头。
沈溪知道大明的情况,本朝开采银矿成本太大,而发行宝钞又因没有金银等作为准备金,同时政府的信用也没有建立起来,滥发而令宝钞几近崩坏。
国家没有掌握货币发行,连定价权都没有,市面流通的货币严重不足,使得整个社会始终处于通货紧缩状态,长此以往,肯定会伤害大明的经济,资本主义始终处于萌芽状态,而无法发展壮大。
但在大明跟佛郎机人做买卖,获得大笔银两流入后,国家开始掌握货币的发行和定价权,这让市场重现活力。
最关键的,货币的增多刺激了市场经济强有力向前发展。
朝廷各衙门也感受到手头银两充足做事有多方便,至于带来的通货膨胀被大明整体经济的高速增涨给冲淡,百姓并未感受到银子增多带来的不方便,倒是极大地刺激了生产积极性。
沈溪道:“陛下不说了么,三年后出兵佛郎机人的海外领地,把他们的银矿山给夺下来!”
李鐩试探地问道:“之厚,你跟佛郎机人打过仗,知道他们的情况,在你看来,跟他们交战,取胜的机会有多大?不是说在大明海域,而是到他们的国土或海外领地!”
沈溪想了想,不由摇头。
显然沈溪不想太快出兵海外,这不符合大明的利益,花费的成本巨大,毕竟西方人的大航海时代开启多年,并不是说大明有政策、有海船就能解决问题。
大明是陆权王国,百姓乡土情结严重,基本不想出外冒险,要出逐鹿四海的航海家很困难,更别说大规模的海外扩张行动了。
李鐩叹道:“陛下长久不举行朝会,一来就来这么一出,唉!陛下要往宣府,此事你怎么看?”
沈溪摇头:“陛下去何处,并非大事,根据这些年的经验,朝廷出不了乱子。”
“希望如此吧。”
李鐩又跟沈溪闲谈几句,并不想深谈,往另一边去找王琼商议去了。
……
……
一行出了宫门,沈溪上轿,直接回到小院。
他前脚进门,后脚门子就来报,说是英国公张懋来了。
此番张懋未得传召,又想知道宫里的情况,直接找沈溪询问乃是最直接的方式。
沈溪不能避而不见,把人请到正堂,坐下来寒暄两句,张懋便问道:“之厚,听说陛下要出兵佛郎机国?”
沈溪有些诧异:“张老的消息倒是灵通。”
张懋苦笑不已:“此事关系重大,由不得不知,且跟都督府息息相关,为何陛下不问我等?”
朱厚照召集文臣入宫,本以为商量的是中枢和地方政务,涉及民生,却不想是跟佛郎机人交战有关……这种事皇帝居然不问五军都督府的领军勋贵,着实匪夷所思。
沈溪道:“陛下不过是草定策略,未到落实阶段……或许是不想让都督府过早掺和进来吧。”
张懋对朝廷出兵佛郎机的计划非常在意,他也知此事朱厚照已交由唐寅负责,但想来背后应该还是沈溪在主持。
他老谋深算,便直接到沈溪这里来打探情况。
沈溪对此漠不关心,道:“如今在下已不执掌兵部,张老若有问题,不妨去问兵部王尚书。”
张懋道:“之厚,你在军事上的造诣无人能及,若陛下坚持出兵海外,恐怕只有你来统筹全局,甚至可能是你亲自领兵。”
沈溪摇头:“以在下所知,从大明到佛郎机国,光在海上漂泊便数月,久在海上,将士懈怠,且瘟疫和灾祸不知何时会发生……如此一来,出兵计划当由朝廷召集群臣商议,提前做好万全之策,岂是在下一人能定?”
“至于统兵……更属无稽之谈,在下执领吏部,且在内阁兼职,均属文职,焉能贸然领兵?”
张懋笑道:“之厚你莫急于否认,听说之前你跟佛郎机人签订的协约中,跟他们要了南洋一些领地,应该是为出兵佛郎机做中转之用吧?”
沈溪道:“从大明到南洋已有漫长距离,但去佛郎机国,比之往南洋远不止十倍,这中转之说……怕是不妥。”
显然张懋对于海上距离,还有佛郎机国的具体位置没什么概念,理所当然觉得沈溪是在骗他,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张懋看出沈溪脸色中的冷漠,笑着闲扯几句,起身告辞。
……
……
当晚,沈溪于京城南边的联络站见到云柳。
云柳刚听说皇帝要出征海外之事,以为是沈溪进言所致,赶紧前来请示。
“……大人,陛下安排唐先生负责此事,您是否要派人传信,让唐先生知道您的具体计划?”云柳问道。
沈溪慨叹:“陛下说要出征海外,实在太过冒失,我对唐伯虎没什么指导,此事就按照陛下吩咐办便可。”
云柳道:“唐先生没有大人指点,如何能成事?”
沈溪打量云柳:“你当我真想让他成事?出兵佛郎机,的确是我先提出,但不过是一个长期目标,而不应该马上落实。如今我们刚跟佛郎机人打过仗,且得到对方赔偿,通过贸易还可以源源不断得到银子,完全可以用几年甚至十几年时间备战……为何要寻求速战速决?”
云柳听出沈溪语气中的失望和气恼,知道此番朱厚照的计划完全超出沈溪预期,沈溪对此计划并不赞同。
“大人或可再次进言,请陛下收回成命。”云柳想了很久,才又提出建议。
沈溪摇头道:“从两位阁老退出朝堂,我进入内阁后,朝中很多事便跟以前不同,不要以为某个人得到陛下赏识就可以跳过历史上那功成名就却兔死狗烹的结局,要想不被陛下猜忌和恼恨,只有甘于平庸才可,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想改变朝局,而不是当一个混吃等死的阁老大臣,流于平俗。”
云柳道:“如此说来,陛下不会采纳您的建议?”
“嗯。”
沈溪点头道,“既然陛下定下要在三年内出兵佛郎机国及其海外领地,那就先按此计划执行,只是筹备方面我不会过多参与……这是兵部的事情,唐伯虎是聪明人,他应该能感觉到朝局变化,由他来统调出兵之事,其实是最好的人选。”
云柳望着沈溪,想问却欲言又止。
沈溪道:“唐寅那边不必过多理会,即便他派人来求教,也不准安排引见。此事既是陛下所定,由唐寅执行,那就让他们自行处置,非到真正出兵时,我不会牵扯其中。”
……
……
所有人都想看沈溪如何在出兵佛郎机国及其领地之事上做文章,但让他们失望的是,沈溪一直保持沉默,好像是透明人一般对此不闻不问。
兵部那边最着紧,几次上奏皇帝请示有关于江南练兵和造船之事,不想奏疏到了内阁后沈溪不参与意见,让梁储和靳贵分外为难。
有些事,只有沈溪才了解和熟悉,梁储和靳贵对于造船和练兵本就一知半解,花费更是只能照本宣科,遇到这种上奏,他们倒宁可让王琼自行决定,不想拟定票拟,而问及沈溪,沈溪每次都借故推搪。
最后票拟泛善可陈,毫无细节可言,司礼监很难办,萧敬对这种事没法解决,只能把问题抛给朱厚照。
一次两次,朱厚照以为兵部准备不足,等发现每次都如此时,才意识到,现在不是兵部没有准备,而是兵部不知该如何个筹备法。
问题的关键是谁来当决策人,无论是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还是司礼监诸监,都想把事情推给别人,在沈溪不问政的情况下,只有让朱厚照来定方略。
“怎么回事?这些问题应该每次都来问朕吗?难道你们没脑子?内阁那边是怎么办事的?兵部和户部是怎么办事的?”
这天萧敬跟李兴例行跟朱厚照奏事,再次提到出兵佛郎机的筹备难题,朱厚照顿时大发雷霆。
萧敬挨骂,只能为难地把实情相告:“陛下,兵部对于如何落实筹备出兵事宜全无头绪,王尚书从未领兵打过海战,他不明白细节,所以只能请示陛下。”
朱厚照道:“这有何不懂的?海上出兵,不过是把人装在船上,这跟陆地以方阵出兵有何差别?陆地出兵需要用火炮,海船也装上火炮……”
萧敬一时间很为难,不知该如何解释,倒是旁边李兴道:“陛下或许有所不知,从开始准备到出兵海上,都是沈大人在负责,现在沈大人把兵部尚书的位子让出来,令接手之人很难办。”
朱厚照皱眉:“听你这话里的意思,朝廷缺了沈尚书,什么事都做不成了?非要让他来负责,甚至出兵时也由他来领兵,是吗?”
“这个……陛下,其实专业之事还是应该交由专业之人负责为妥,旁人要插手,除非是唐大人回到京师,或者参与制定方略,不然的话……就只能求教沈大人。”李兴据理力争。
朱厚照很生气,觉得李兴是在跟他较劲,但他到底非那种全不讲理之人,在仔细考虑后也知李兴说得没错,本来就该由沈溪负责,除了沈溪旁人难以胜任此职。
朱厚照道:“那就不能让兵部那边直接去问沈尚书?”
李兴继续道:“以外间所传,兵部涉及有关出兵佛郎机国事宜,沈大人一直都在回避,王尚书几次想请沈大人商量也都被拒绝,等到上奏过内阁,沈大人把事交给梁中堂和靳大学士,从未想过参与其中……如此一来,事情便搁置下来……”
“啊?”
朱厚照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打量萧敬问道:“萧公公,是这样吗?”
萧敬也为难,却实话实说:“陛下,老奴所知情况也是如此,陛下或可下旨让沈尚书具体负责此事,可解眼前之困。”
朱厚照气息不匀,觉得脸面越发挂不住,却又像做错事一般,认真思索如何跟沈溪破冰。
良久后,朱厚照道:“朕之前没跟他商议,便定下跟佛郎机人交战,等于将他之前跟佛郎机人的谈判结果全盘否定,现在又去找他,那就等于说朕在求他……朕堂堂九五之尊,岂能如此低三下四?”
萧敬和李兴当然明白皇帝的难处,作为家仆,他们懂得为皇帝“分忧”。
萧敬道:“陛下,不妨由老奴去见沈尚书,跟他提及此事。”
朱厚照看着萧敬,最后点点头:“如此也好,先去探探沈尚书的口风,看他是怎么个意思,若他实在坚持的话……朕再找别的方法。”
萧敬和李兴都在想:“陛下还能找什么方法?出兵佛郎机,除了沈之厚外,旁人能有何好意见?”
“遵旨。”
萧敬赶紧行礼,此事便当商议过,随后他亲自去见沈溪,等于是替皇帝跟沈溪服软,让沈溪参与到其中来。
……
……
李兴和萧敬从乾清宫出来,二人即将分道扬镳。
李兴道:“萧公公真要去见沈大人?沈大人对此事怕是有些怨气,您去了若是一言不合……出什么岔子就不妥了。”
萧敬瞄着李兴,道:“我不去,你去?”
李兴顿时很尴尬,他揣测或许是刚才他在皇帝面前踊跃发言,跟皇帝提了很多“不该提”的事,惹恼了萧敬。
但萧敬并未因此跟李兴发火,看着远处道:“沈尚书功勋赫赫,是有骄傲的资本,但从道理上来说,他作为臣子就该无条件服从陛下的决策。”
李兴补充道:“本来此事也是他提出的……”
“哪怕陛下真的在此事上做得太急,也该用温和的方式劝谏,而不是跟陛下对着来,对陛下的决策不管不问,或许沈尚书的傲气太甚,以至于要收心很难。”
萧敬说话间多了几分感慨,道,“这跟先帝时候的朝堂格局,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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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国公府。
萧敬前来拜访,却并非是传旨或商议公事,而是以私人身份来访。
“沈尚书,老朽本不该来见您,这内侍跟外臣间总归有许多避讳,此番却不得不来,毕竟关系朝廷安定。”
萧敬一副情非得已的模样,上来便诉苦。
沈溪点了点头:“萧公公有事但说无妨。”
萧敬笑容略有些谄媚,脸上皱纹更深了,“这不谢阁老走后,朝中大小事务,涉及地方民生,全看梁中堂的意思……不过,涉及军务之事,还得仰仗您哪!”
沈溪道:“萧公公过誉了。”
萧敬赶紧摆手:“老朽没有丝毫夸张的成分,这也是朝野共识,文政问梁中堂,武功之事非要以沈尚书的意见为准。陛下平日便如此说……”
上来便是一通恭维,说得好像朝堂离了沈溪就不行一样,但沈溪却知道,这不过是萧敬说来堵他的嘴的,当即眯起眼来:“这就是萧公公前来的目的?”
萧敬跟沈溪接触不多,以为对方客套一番,没料到竟如此直接,连一句敷衍话都听不进去。
“咳……沈尚书该明白老朽前来的目的。”萧敬咳嗽一声,然后正色道。
沈溪摇头:“在下不明白。”
萧敬叹息:“陛下对于出兵佛郎机之事思虑良久,如今即将动身前往宣府,京师这边应该有个较为妥善的布置才是……让南京方面统筹出兵事项,是否太过草率?”
沈溪有些诧异,问道:“萧公公来之前,可有去过兵部,或是见过王尚书?”
“呵呵。”
萧敬笑着回道,“沈尚书切莫着急把事推开,涉及军务自然应该由兵部处置,但此等事却非要您出马不可。”
沈溪问道:“萧公公是替陛下来传旨?”
萧敬有些惊慌失措:“并非此意,陛下并未让老朽前来,不过是老朽察觉近日兵部上奏关于出海作战之奏疏,到内阁未得妥善票拟,陛下又多次问及,老朽实在没办法,只能前来求助。沈尚书身为阁臣,更乃大明股肱,不应在此事上坐视不理吧?”
沈溪神色严肃:“在下何意,相信那日在乾清宫,萧公公听得很清楚才是……出兵海外需要长时间筹备,而陛下给出的期限仅为三年,也就是说三年后陛下便会派兵扬帆出海……此事并非在下负责,若过多牵扯其中,势必引发朝中人非议,在下焉能不避嫌?”
萧敬道:“沈尚书何须避嫌?”
沈溪正色摇头:“旁人或不需避嫌,在下却非避嫌不可……在下执领吏部,涉及官员考核,再加上于内阁兼差,很多事自顾不暇,无心思量非职责范围内事务。”
说着,沈溪拿出不客气的态度,“故萧公公所请,恕在下难以从命,此事更多还是要听从陛下意思行事。”
“这……”
萧敬脸色异常难看。
他本以为自己拉下脸来见沈溪,婉转表达皇帝之意,沈溪定会卖他这个面子。孰料沈溪未在此事上做任何妥协,完全是拿出一付公事公办的态度。
萧敬怒气冲冲地质问:“若陛下让沈尚书全权负责此事,您持如何态度?”
沈溪坚决地道:“在下会推辞。”
“你!”
萧敬差点儿就要跟沈溪翻脸,毕竟他跟别人不同,他的资历决定了不需给沈溪面子,谢迁在朝已算老资历,其实萧敬的资历比谢迁还要老,又是先皇委任的顾命大臣之一,身份尊贵。
沈溪道:“萧公公不妨请示陛下,看陛下如何态度,若萧公公仅以个人身份让在下屈服,会破坏朝廷规矩,在下在其位谋其政,绝对不会坏规矩……萧公公请回吧。”
萧敬打量沈溪,很不情愿,毕竟他也算领皇命而来。
但此时,他发现沈溪“油盐不进”,只能起身告辞。
“沈尚书,做人应懂得分寸。”
萧敬临走前既像是提醒,又像是在警告,“陛下对您的恩遇乃千古罕有,沈尚书就算不思报陛下知遇之恩,也该为大明贡献所有力量,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推三阻四,朝中事该由谁负责,并非明面规矩可定,自有它的规律。”
“多谢提醒。”
沈溪语气冷漠。
萧敬横了沈溪一眼,却还是欠缺跟沈溪正面冲突的勇气,带着一股灰溜溜的心态离开。
……
……
沈溪送萧敬出门口后回来,太阳已挂在西山上,时间已晚,他不会再去吏部衙门。
对他来说,最近这些日子的确有些疲累,在朝廷中枢做官,尤其还是六部之首,方方面面的事他都要管,一时间他竟然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
等回到书房,谢韵儿端了参茶过来,此时正一脸娴静地坐在书桌旁看书。
“相公出去送客了?”
谢韵儿见到沈溪,放下书,迎上前施礼。
“嗯。”
沈溪微微点头,道,“乃是宫里的萧公公。”
谢韵儿笑了笑:“定是陛下有大事要跟您商议……相公最近很忙吧?”
沈溪摇头:“朝中事务不太好向你解释,总归他来有目的。”
谢韵儿这才意识到可能自己问太多了,连忙道:“相公,有件事不知是否该跟您知会一声……娘今日早些时候进宫去了。妾身刚从小山那里听说,小山去那边送东西,没见到娘,从下人口中打探到些情况,回来告诉了我。”
沈溪并未当回事,道:“娘可能是入宫去看亦儿了吧。”
谢韵儿道:“妾身就怕娘不懂宫里的规矩,冒犯里边的贵人。”
沈溪笑道:“无碍,宫里跟平常地方无太大区别,娘到底并非初来京师,就算有做得不妥之处,相信宫里人也不会加以怪责。”
“哦。”
谢韵儿这才稍微放心,不再提及周氏之事。
……
……
周氏入宫,俨然如刘姥姥进大观园,好生把沿途景致给看了个过瘾。
沈亦儿许久没见到老娘,见面后拉着母亲的手,一番叽叽喳喳,不知不觉就快到天黑。
周氏拿了沈亦儿“赐”的宫廷御用之物,让几名太监捧着,正要出宫,刚出交泰殿,就见前方朱厚照带着小拧子和两名太监过来。
“参见皇上。”
隔着老远周氏便往朱厚照跟前跑去,见面后直接跪下来磕头,俨然如戏台上唱戏那般。
朱厚照早就知道周氏要来,他跟周氏不算陌生,以前到沈家时就见过,而当日丈母娘入宫还是他一手促成。
朱厚照笑着道:“老夫人有礼了……你们快扶老夫人起来。”
小拧子紧忙去扶。
周氏不想小拧子碰自己,如今她有了身份,觉得“男女授受不亲”,哪怕知道小拧子是个太监也不想让小拧子接近自己。
当然,这也跟她南戏看多了,有些忌讳太监这种大反派有关。
周氏腿脚灵便,身体康泰,自己便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懂得避忌,目视朱厚照,笑着说道:“皇上身子骨可真硬朗,千万要照顾好龙体……哎呀,天色不早,老身这就走了。”
朱厚照笑道:“老夫人刚来,着急走作何?咱们一起用膳吧?”
“不用不用!”
周氏大概知道皇帝是讲客气话,进宫前她很得意,但见了沈亦儿问了有关皇帝的情况后,感觉情况很不妙……这个闺女在宫里任性妄为,她发现朱厚照跟自己女儿的夫妻关系并没有那么和谐,在这种情况下她不会做那非分之想。
不想朱厚照却很坚持:“朕早就跟皇后说了,要留老夫人在宫里用膳,老夫人请吧。”
周氏有些发懵,不太明白朱厚照的用意,但还是坚持:“皇上,时候不早,以后有的是机会一起聚餐……或者您可以带着皇后去府上,老身会好酒好菜款待。”
“噗哧。”
朱厚照身后的两个太监听到周氏这么“朴素”的话,忍不住笑起来。
朱厚照回头瞪了二人一眼,吓得两个太监跪下来磕头,等额头皮都磕破了,这才笑着对周氏道:“府上一定是要去的,朕答应过皇后时常出去走走。这不,朕准备了一些礼物,已叫人送到府上去了……还有件事,最近朕没跟沈卿家见面……”
“嗯?”
周氏一时间没明白过来,皇帝为何要在她面前谈及儿子。
朱厚照笑道:“有些事呢,朕希望沈卿家能多参与一下,老夫人乃明理之人,不妨多去劝劝沈卿家,再者您可以时常入宫来,跟皇后多团聚,说说话,如此皇后在宫里也不至于太苦闷。”
周氏虽然没听懂,但还是点头哈腰:“老身明白。”
朱厚照以为周氏是那种一点就透的聪明人,笑着说道:“那朕就不耽误老夫人出宫了……来人哪,送老夫人出宫,用朕的马车送老夫人回府。”
“那怎么好意思?”
周氏一听眉开眼笑,嘴上如此说,心里却不知有多兴奋。
朱厚照道:“老夫人生了个好女儿啊,她如今母仪天下,回头朕打算废了东皇后,以令媛为正宫皇后。”
“呵呵,那感情好。”周氏笑着顺着皇帝的话往下说,却不知她这话有多犯忌讳。
朱厚照笑了笑,一摆手,马上有人送周氏出宫。
等周氏走远,朱厚照望着她的背影呢喃:“她真明白了吗?哎呀,居然忘了跟她说,劝皇后早点跟我圆房之事……瞧我这猪脑子!”
……
……
周氏还算尽职尽责,从宫里出来她先不急着回府,而是去找沈溪。
当然不全是按照朱厚照的吩咐来劝儿子,更重要的是她想来显摆一下,自己可以随意进出皇宫,作为皇后之母风光无限,再也不用看儿子脸色行事。
到了沈家,周氏等了半天才见到沈溪,还不是正堂,而是后院。
“你们都先出去,为娘有话对他说。”周氏先把家里的女眷和孩子屏退,这才拿出跟沈溪对话的架势。
沈溪虽然对周氏看不过眼,但这么多年都忍下来了,没必要在小事上撕破脸,孝道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要讲的。
沈溪语气恭敬:“娘有事吗?”
周氏道:“憨娃儿,你跟皇上是怎么回事?为何皇上让为娘回来劝劝你,让你别那么拧?”
说话间,周氏期待地望着儿子,她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让皇帝的态度显得略微低声下气,这是她一路怎么都想不明白的。
沈溪语气仍旧平和:“事情跟娘没关系,涉及朝政,娘还是莫要多问为妥。”
周氏当即脸色变得很难看,道:“娘怎么就不懂了?你是娘生下来的,你有本事那也是娘赐的,你跟皇上间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不是说这世间皇上最大吗?你怎么不听他的话?没错,娘是认不了几个字,但为人处世的道理却比你通透,你不听娘的话听谁的?难道听你爹的吗?”
沈溪道:“娘,你知道具体是何事?”
“知道何事还用问你?说吧,你跟皇上到底怎么了?咱两家不分彼此,从民间关系来说,那是你妹夫,别是你看人家年轻,欺负他吧?”周氏道。
沈溪摇摇头:“陛下要出兵海外,想让儿子替他张罗一下。”
周氏没料到沈溪竟真会跟她直言不讳,稍微琢磨后道:“这是好事啊,皇上最信任的就是你!他帮他打仗,巩固大明江山,咱沈家也可世袭罔替,永远富贵下去。”
沈溪道:“此战胜算极小,即便胜利也耗费巨大,娘认为儿应该承担起责任,最后把失败的责任揽在身上?”
“什么?”
周氏惊讶地问道,“胜算不大?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在战场上从来没败过吗?还有你解决不了的事?”
沈溪脸色带着些微怪异的冷笑:“出兵海外,海上行程十万里,风土人情完全不同于大明,疫病横行,频遇飓风,这种仗敢打吗?”
周氏眨眨眼:“真这么凶险?那憨娃儿,咱还是别去了,赢了也落不得好,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安安心心在京城做官……打海外那些蛮子成也没大功,败了就彻底没了。当娘没说过!”
周氏听了沈溪的分析后,也算“识相”,不再跟沈溪废话,张罗着回家去了。
……
……
萧敬见过沈溪后,连忙回去跟朱厚照回禀。
萧敬小心翼翼,生怕惹恼朱厚照不好收场,但朱厚照却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生气。
朱厚照道:“朕早就料到会如此……沈尚书坚持不想在此事上出力,朕能如何?不能一有什么事,就靠他,当初平宁王之乱时朕就亲自去了,不一样马到功成?”
萧敬心想:“那也算马到功成?一场不大的战事死了几万人,还闹出那么大的乱子,若是真让沈之厚领兵,或许轻而易举就胜利了。”
“陛下,沈尚书到底最懂行伍之事,尤其涉及海战,由他负责再合适不过。”萧敬提议。
朱厚照皱眉打量萧敬,道:“萧公公,朕都说了此事不可勉强,你作何非要坚持?就算朕真的让沈尚书负责此事,也没打算让他亲自领兵……没听他说吗,一去就要两三年时间,还是说你另有目的?”
萧敬非常惊讶,心道:“陛下怎会如此想我?”
萧敬赶紧解释:“老奴只是觉得很多事应该由沈尚书做最合适,这也是人尽其才考虑,并无他意。”
朱厚照不耐烦地道:“希望你别有什么妄想,朕能用你回来当这个司礼监掌印,也是采纳了沈尚书的意见,别到最后你跳出来跟他作对,那就违背他跟朕的意思了……行了,事情就此打住,朕先去歇着了。”
说完朱厚照神色不虞,说是去歇息,但萧敬知道朱厚照就是去找乐子,听戏喝酒解闷去了。
萧敬送走朱厚照,心中非常惊骇,心道:“沈之厚在陛下面前到底说了什么?回京陛下先让我去见他,现在又说是他推举的我……沈之厚会甘心让我这样的老人回来主持朝政?还是说他觉得我回来,一切尽在他掌控中?”
萧敬忧心忡忡,赶紧回去找人商议。
回到京师后,萧敬组建了自己的幕僚团队,而他的能力远并非张苑、刘瑾之流可比,只是他没有野心而已。
……
……
有关出兵佛郎机之事,到腊月后,又平淡下来。
朱厚照于腊月初七这天动身往宣府,在此之前京师已接连晴了几天,冰雪消融,当天他没让任何人送行,一行出京师后才发回谕旨,督促朝中人打理朝事,但谕旨中多次提到沈溪,隐有百官唯沈溪马首是瞻的意思。
只是这次比之前一次出京师时表达更隐晦一些。
朱厚照走后,京城一切风平浪静,好像朱厚照在哪儿,对朝廷并无影响。
沈溪为了避免被人说僭越,干脆在朱厚照走后就没有再过问内阁事务,毕竟他非首辅,每次去内阁都不像做事,更像是视察工作,梁储和靳贵在大部分事情上都会尊重他的意见,使得他说什么都会以他的意见来照办。
腊月十二,梁储主动来找沈溪。
“……之厚你看,南京兵部王尚书退下来后,以兵部唐侍郎行尚书事,如此是否太过草率了些?长此以往南京必出乱子不可!你看是否有必要让陛下重新委命尚书?还有魏国公和魏公公被押送到京师来,案子该如何审?”
梁储很为难,因为这些事的处理,朱厚照没有通过朝廷,更像是一意孤行。
现在朱厚照当了甩手掌柜,把事一推,人往宣府去了,沈溪又不想牵扯进去,梁储觉得自己可没有给国公定罪的权力。
沈溪道:“这案子内情也非在下所知。”
梁储苦笑:“在你离开京师时,陛下派人将之押送京城,但到底以何罪名论罪?贪赃枉法?”
梁储虽然也不清楚内情,却知晓此事跟沈溪及其家眷失踪有关,但现在沈溪和家人都平安无事,就算朱厚照真要整顿江南官场,也得“师出有名”。
沈溪笑道:“叔厚兄为何不请示陛下?此案乃陛下钦定,若我等做得不妥,陛下岂非要追责?”
“嗯?”
以梁储的想法,内阁必须要有自己的态度,票拟不能空着,但现在沈溪的意思却明摆着让梁储踢皮球。
沈溪道:“此案,应该由刑部草拟上奏,至于票拟便以准允提案便可,具体落实时司礼监自会请示陛下……案情重大,难道司礼监就能自作主张?”
梁储叹了口气,最后无奈道:“看来只能如此,就怕陛下一直拖着不决。”
沈溪道:“也许不决,反而是好事吧。”
梁储一怔,半天后他才明白沈溪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种案子,审了比不审麻烦事更多,还不如像当初外戚张氏兄弟那样,直接来个悬而未决,皇帝的面子得以保全,朝廷上下还不会有非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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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俌和魏彬被押送至京城,没有被关押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牢,而是被临时看押在城内一处官家宅院,算是被圈禁。
这还是沈溪帮忙通融的结果,不然的话二人进京师之后就会被押送进大牢,少不得受苦。
刑部那边很紧张,尤其是刑部尚书张子麟。
张子麟在没法跟皇帝请示的情况下,只能向朝中要员请示,只要地位比他高的,近乎走了个遍,最后来到沈溪的小院求助。
“……之厚,想必你也看到了,如今陛下似乎并不太想理会这案子,上奏都已发出五六天了,陛下仍没放出任何风声来。”
张子麟用试探的目光打量沈溪。
沈溪微微眯眼:“此案非要在年前定下来?”
张子麟道:“那倒不用如此着急,可时间久了,江南人心不稳……此二人尤其是魏国公在南方势力根深蒂固,出了乱子谁能承担责任?”
沈溪摇头:“可此案并非由刑部主理,不是吗?”
“可是……断案怎么都绕不开刑部吧?”张子麟继续为难地道。就本心而言,他肯定不想理会这事,尤其涉及累世勋贵,稍微不慎就会引发连锁反应。但正如他所言,刑部负责的就是刑狱之事,他如果不积极主动点,会被人参劾尸位素餐,所以才来向沈溪求助。
沈溪道:“那就先等陛下谕旨到了,再看如何断案……锦衣卫把人看着,三法司的人连犯人的面都见不到,谈何审案?再者,没有陛下的旨意,谁能动魏国公他们?”
张子麟终于明白过来,恭敬行礼:“那一切就仰仗沈中堂了。”
沈溪是第一次被人称呼“中堂”,在这时代,中堂虽然并非一定是首辅的专有称谓,但很多时候确实只有称呼首辅才会如此。
以沈溪的资历,别人称呼他一声“中堂”,便等于承认他朝中第一人的地位。
张子麟以前跟阉党牵扯不清,若非沈溪帮忙,他可能早就被定性为阉党给下狱问罪,旁人对沈溪或许只有同僚之情,但张子麟对沈溪却一直心怀感激。
当然以张子麟的秉性,很愿意拉帮结派。
谁在朝中掌权,他就愿意向谁靠拢,现在朝中一大帮人都如此。
而如今的沈溪恰恰就是朝中最大的山头,无人出其右,自然要好好巴结。
……
……
徐俌和魏彬被押送至京师,暂时没被问罪,但朝中上下都清楚,这两位罪名可大可小。
最大可能会被判斩,最低则可能平安无事打道回府。
问题的关键便在于朱厚照作何想法,还有会以怎样的量刑标准来对待。
徐家派人到京城来活动,先是联络勋贵,尤其是定国公府,更是走动频繁,希望看在同为中山王徐达之后,拉徐俌一把。
首代定国公徐增寿乃魏国公徐达第四子,母孙夫人。明成祖朱棣妻弟。以父荫官至左都督,靖难时被建文帝以私通燕军之罪诛杀,永乐二年追封定国公,爵位世袭。
目前定国公已传至第五代,因上一代也就是景泰六年袭爵的徐永宁在成化二年坐误毁制书,被勒令赋闲在家,当代定国公徐光祚实际上是徐永宁之孙,于弘治十七年袭爵,可惜一直没有受两代皇帝重用,所以能给予魏国公的帮助并不大。
此外,徐家还走了三法司那边的门路,希望能为徐俌开脱。
徐家最怕的是朝廷以“通倭”和“谋逆”两大罪名来给徐俌定罪,还担心徐俌会被追究之前九华山一战失败的罪责……
以前徐俌得势时,没人会担心这个,但现在徐俌已被剥夺爵位和官职,押送至京师,就跟待宰羔羊差不多。
徐家人找到钱宁,一改之前的傲慢,送上厚礼,毕竟正是皇帝派钱宁到江南调查地方官员的罪行,这才拔出萝卜带出泥来的。
钱宁乃是重利的小人,收了徐家的礼,却不想办事,反而拿出一副“这事跟我没多大关系”的态度,表示自己会善待徐俌,保管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但定罪和量刑方面就不是他能力所及了。
这天徐程又到钱宁府上询问情况,却被钱府下人给赶了出来。
徐程厚着脸皮在钱府门前等了一天,才见到了钱宁本人。
钱宁见到徐程,一脸厌恶之色:“你来找我作何?要找,你找沈大人去,只有沈大人才能帮上忙,锦衣卫只管抓人,不管定罪。”
徐程苦着脸道:“这不是沈家门不好进吗……”
钱宁道:“你进不了沈家门,大可像现在这般,在沈国公府外赖着不走……难道你要我帮你进沈家?总归这件事我已做到仁至义尽,若你再不走的话,别怪我不客气!不是要对付你,而是对你们家公爷。”
钱宁觉得以人身安全威胁徐程不易,干脆拿徐俌的安危作为威胁。
果然这招非常好使,徐俌紧张摆手:“钱大人,您可莫要为难我家公爷,要不这样吧……我们再送上两千两银子,您帮忙疏通一番,至少让小人见到沈大人,不知可否?”
钱宁一听有两千两银子拿,顿时犹豫不决。
本来他不想趟浑水,但银子的诱惑力实在太大,过了好一会儿他咽了口口水,道:“行吧,不过先说好,你先把银子送来,我再带你去见人。”
“小人到京师四处活动,手头已不宽裕,要不先给一半,等见到沈大人后,再多给您一千两……不过要等个五六日。”徐程道。
钱宁想到自己去见沈溪并不难,便痛快地应允下来:“行。明天带一千两银子来,下午就带你去见沈大人,不过沈大人是否肯出手帮忙,那可就不好说了……三千两银子必须给足,否则别怪我翻脸啊。”
徐程点头哈腰:“只要能见到沈大人便可,沈大人到底跟我家公爷是旧交……”
……
……
钱宁收到钱,办事倒也利索,次日下午就带着徐程去见沈溪。
钱宁没有去沈府,而是去了沈溪在长安街的小院,这里也是当初谢迁办公的地方。
到了小院外,钱宁为难了,因为这附近有不少侍卫,未经通传很难入内见沈溪。
具体负责安保的将领便是朱鸿。
钱宁认得朱鸿,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他见到朱鸿却像下级见到上司一样,笑盈盈过去行礼问候,末了才道:“劳烦朱爷您进去跟沈大人通报一声,就说下官带着魏国公府家人前来求见。”
朱鸿为难地道:“钱大人,您可真是折煞小人了,您乃锦衣卫指挥使,天子亲军统领,小人本不该阻拦,但我家大人有令,来人必须以拜帖说明目的……您这么唐突前来,小人怎敢轻易放行?”
“这样啊……”
钱宁故意摆出坏脸色,折返回去对徐程徐程说道,“你也看到了,要见沈大人并不容易,三千两银子少了,再给加一千两。”
徐程没想到钱宁会坐地起价,心想:“现在沈大人明哲保身,什么人都不见,更别说是涉及到有关魏国公府之事……不过,若不通过钱宁,还真没别的办法,毕竟定国公也说过,如今只有沈大人才能解决问题。”
“五百两。”
徐程讨价还价,“实在没多的了。”
钱宁横了徐程一眼,却摆摆手,算是接受了这个数目,重新走过去道:“这样吧,朱爷您进去,就说下官前来拜访,为的是魏国公案,这也是陛下亲口交待,拜帖就不必了,沈大人知道事关重大,定会召见。”
连朱鸿都感觉钱宁是在拿皇命当借口,但他不敢怠慢,毕竟钱宁搬出皇帝来了,以他的身份不能不进去通禀。
朱鸿进去很久后才回来,钱宁赶紧迎上前问道:“朱爷,沈大人怎么说?”
朱鸿道:“我家大人让钱大人进去,不过这位……不行。”
“这怎么可以?”
徐程很着急,自己才是事主,见到沈溪后一些条件和要求也得由他来提,钱宁根本没法代劳。
钱宁看了徐程一眼,笑了笑:“朱爷,这位乃是案子的关键人物,非进去不可,就让他当在下的随从,一起进去,保证不叨扰沈大人,您看……”
朱鸿没好气道:“钱大人,您可莫要为难小人,是大人亲口吩咐下来的,必须照办。”
钱宁一看朱鸿态度坚决,只能拿出锦衣卫指挥使的派头,对徐程道:“徐师爷,你也看到了,这不是我不帮忙……要不这样吧,我先进去为你探探沈大人的口风,你先在外等着,之后再安排你进去可否?”
徐程非常坚持:“不可,见不到沈大人,小人没法交差。”
钱宁怒道:“问题是沈大人的意思是不见外客,你让我怎么办?事情先这么定了,不然的话你就带着银子滚蛋吧!看谁能帮你见到沈大人!”
这下徐程老老实实不说话了,钱宁拂袖跟随朱鸿往里面去。
徐程则在外眼巴巴看着,口中呢喃:“都说不能相信陛下跟前的奸佞,果然如此,这钱宁就是贪财无耻的小人,若非关系魏国公府的生死存亡,鬼才愿意跟他打交道!”
……
……
钱宁进了小院,见到沈溪后,下跪叩拜。
沈溪一摆手,让钱宁起来,随即一脸好奇地问道:“钱指挥使不去宣府伴驾,为何还留在京城?”
钱宁一张脸苦哈哈:“沈大人明鉴,陛下把许泰召到宣府去了,又从锦衣卫调了两个千户的人马过去,却没让小人随行。小人只能留在京城,维护京畿安全。”
沈溪道:“原来如此,那你来作何?”
钱宁凑上前:“为魏国公府上的事……徐家派人到京城四处走动,希望能为魏国公开脱。”
沈溪抬头打量鬼头鬼脑的钱宁,“这事跟你有何关系?你跟徐家,不是有恩怨么?还是说你准备让本官对徐家人赶尽杀绝?”
“呵呵。”
钱宁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沈大人您还记得这些事啊?不过那都是陈年旧事了,其实小的从来不记仇,当初不过是一点误会。看在南京时魏国公放小人一马的份儿上,便琢磨是否能帮上徐家忙。”
沈溪低下头继续看桌子上的公文,嘴上没好气地道:“说吧,你收了徐家多少银子?”
“啊?”
钱宁没料到沈溪会如此直接。
沈溪道:“徐家不给你银子,你会冰释前嫌,还好心好意替徐家说话?”
钱宁这下尴尬了,道:“是送了一点……但都是小事……”
“多少?”沈溪道。
钱宁当然不会实话实说,支支吾吾:“一千两银子。”
沈溪道:“一千两银子就能让你不计前嫌?你可真是大方,换了我,一定会收三千两银子,进来前看到情况不对再跟人多要一千两。哦,那徐家人一定会还价五百两,合起来三千五百两。”
钱宁听到这里,吓了一大跳。
他不奇怪沈溪知道三千两银子的事,毕竟那是昨日发生的,当时他府上有不少人,徐家也有人,可能会把事情传扬开。
但门口说的那一千还价五百的事,钱宁觉得只有自己跟徐程二人知晓,徐程没进来,就算旁边有人耳朵尖能听到,但怎么可能这么快便传到沈溪耳中?
“沈大人真会说笑。”
钱宁感觉自己身上冷汗直冒。
钱宁很怕沈溪追究,毕竟这也算是受贿,数额还不小。
沈溪却没有跟他继续计较的意思,道:“收了就收了,最怕的是不承认,在本官跟前做事,最重要的是诚实,不然怎么互相信任?做错了,未必会追究,但若不报,那就失去合作的基础。”
钱宁恭敬行礼:“是小人错了,徐家那边的确应允给三千五百两银子,但现在小的也真的只收了一千两,并未瞒报。”
沈溪点了点头:“那你是领皇命而来吗?”
钱宁道:“陛下并未对此事有所交待,若非这三千五百两银子,小人不会来打扰沈大人。”
“嗯。”沈溪又点了点头,“既然收了银子,就要替人家办事,你把人晾在外面算怎么个说法?”
“啊?”
钱宁很惊讶,心想,你不是不许带人进来么?
沈溪微微摇头:“把人叫进来,你去带,就说这是你努力的结果……你可以再跟他要一笔银子,若不给,你就不让他进来。本官算是帮你吧?”
“这……大人您说笑了,小的这就按照您说的去办。”钱宁屁颠屁颠出门去了,心里还在想,沈大人倒不是迂腐之人。
……
……
徐程见到沈溪,跪下来苦苦哀求,言语间俨然是把徐俌和沈溪说成“铁哥们”,共同进退的那种。
“……我家公爷并未做出对大人不敬之事,如今遭受不白之冤,望沈大人明察。”徐程到最后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沈溪默不做声,旁边钱宁道:“徐师爷,擒拿魏国公乃陛下钦定,沈大人可没法帮你明察。”
这种时候,钱宁当然懂得利用沈溪的权势来打压徐程,尽量压低徐程的期待。
徐程道:“钱大人您说说,我家公爷是何罪名?”
钱宁看了沈溪一眼,回道:“罪名不都说了?贪赃枉法,办事不力!江南匪情,他未及时上报。”
徐程辩解:“贪赃枉法之事无从查起,到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至于未及时上报江南匪情……那也是沈大人有意隐瞒消息,再者我家公爷已卸任公职,赋闲在家……这朝中事几时轮到魏国公府上报?沈大人,您可要为我家公爷做主啊。”
“沈大人,魏国公到底有罪没罪,不如等陛下钦定,您其实不必理会外间之言。”钱宁恭敬对沈溪提醒。
沈溪点头:“这案子,的确轮不到本官来定,无论三司衙门,或是东厂、锦衣卫,都比本官有发言权。”
徐程一听沈溪要推搪,赶紧道:“沈大人,若您出来帮我家公爷说句话,便等于是救人于水火之中。我家公爷平时都说,沈大人乃朝中栋梁,朝中没了谁都可以,但不能没有您,我家公爷愿意倾听您的教诲……我家公爷把您当作至交好友啊。”
钱宁笑道:“好友?魏国公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就算收了钱,钱宁还是拿出盛气凌人的态度,这也是他气不过以前徐俌利用地头蛇的身份打压恐吓他的往事。
沈溪道:“可是……陛下并未对此案做任何批示。”
徐程继续磕头:“若沈大人肯上奏为我家公爷说情,魏国公府上下必当为您效犬马之劳,沈大人,您若不相助的话……忍心看着我家公爷就此被定罪?”
沈溪站起来,神色平和:“当初本官劝说魏国公激流勇退的时候,曾说过,让他收心养性,未来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可复出朝堂。”
“他是否听从本官的,另当别论,当时陛下给出的承诺,是对他以往所做之事,既往不咎。”
徐程难得听到沈溪表态,再问道:“不知大人,我家公爷在那之后做出什么违背朝纲之事?”
“难说。”
沈溪微微摇头,“这就要看陛下是怎么认定的。本官能做的是……若陛下以魏国公之前所做错事追究罪行,本官会上奏,据理力争,但若罪名是那之后发生……前后不到一年时间,你们做过什么,自己应该知道才对。”
“若追究的是今年发生之事,本官可就爱莫能助了。”
徐程一怔,他也在竭力回想徐俌在卸任南京守备勋贵后曾做过什么,但怎么都记不起来有什么事情要被朝廷追究问罪。
以前徐俌做了不少贪赃枉法之事,但卸任后,徐俌没了权力,做事不敢太嚣张,还算比较本分。
钱宁见沈溪和徐程都不言,不由带着几分恼火道:“沈大人做了如此回复,你还有何话可说?赶紧走,别打扰沈大人做正事。”
徐程这才反应过来,行礼道:“沈大人,您若能施加援手,魏国公府上下定永生不会相忘,为您准备的谢礼已送到京城,随时都能送到城里任何地方。您以后再往江南,我家公爷也会好生款待。”
钱宁不屑地道:“这点小恩小惠,就以为能救一条命?”
这话更像是故意说给徐程听的,有让徐家大吐血的意思。
沈溪则道:“本官并不需要什么感谢,此乃牵扯朝廷稳定的大案,所有事都由陛下钦定,三法司如今都未插手,你让本官如何能出来说话?还是要等案子开审后,本官才能根据实际情况,对此事上奏。”
徐程道:“是,大人说得极是。”
沈溪点头道:“既如此,你先回去等着吧,别到处走,若被御史言官知晓,据此上奏参劾,恐怕会出大事。你也不希望自己的活动影响到魏国公的安危吧?”
“这……沈大人言之在理,只要您肯出手相帮,小人怎会到处走?小人这便回去静待好消息。”徐程道。
钱宁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还指不一定呢,若你家公爷这一年来为非作歹的事做得太多,可怪不得旁人。”
徐程没有回话,而沈溪也表现出很冷漠的态度:“既如此,那就先请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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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程跟钱宁一起从沈溪小院出来,徐程沉着脸,他能感觉出,沈溪在帮忙这件事上并不是很上心。
钱宁骂道:“哭丧着脸作何?不知道的还以为别人欠你银子!我已尽全力帮助你,你答应的银子别忘了送来!”
徐程不敢不送,现在徐俌还是锦衣卫看管居住,他若不就范的话,钱宁有的是办法让徐俌吃苦头。
“是,是。”徐程唯唯诺诺。
钱宁瞥了徐程道:“魏国公这大半年来,到底有没做违法之事?”
“啊?这……这……”
徐程根本不知该如何跟钱宁对话。
钱宁脸上带着奸笑道:“不说,我也会去调查,别忘了锦衣卫是做什么的,你们在江南做得那点破事,其实一查就会有结果。陛下最后问罪的时候,很多时候还得仰仗锦衣卫的调查。”
徐程稍微反应一下,才意识到这是钱宁伸手要钱的又一种手段。
既然沈大人都说了,要追究你家公爷的仅仅是这半年多来的罪行,皇帝能知道什么?还不是要跟下面的人问?问得最多的当然是东厂和锦衣卫。
“不知锦衣卫可查出什么来?”徐程试探地问道。
钱宁冷笑不已:“涉及机密之事,能随便跟你细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做过什么自己清楚!我也算是给你指点了一条明路!”
徐程脸上带着苦恼之色,他当然听出钱宁的意思。
徐程心想:“意思是让我给他还有提督东厂太监张永送礼……但这招真的行得通吗?”
钱宁马上换了脸色:“门路给了你,你是否识相,那就要看你们徐家的选择。我今日的差事已完成,先回去了,你好自为之吧!”
“钱大人您……”
“银子别忘送到府上,若还有事相求,可别忘了再准备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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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程见过沈溪的第二天,宣府那边对徐俌和魏彬案做出批示,朱厚照钦命由沈溪来督办案子。
圣旨由李兴从宣府带回,李兴就是协同沈溪办案之人,也等于是朱厚照派来监督和落实案情的。
李兴用了四天时间从宣府赶回京城,进城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找沈溪,在吏部衙门跟沈溪见面。
“沈大人,这是陛下的御旨,您亲自阅览吧。”
李兴不敢在沈溪面前托大,直接把圣旨交给沈溪,让沈溪自己看,省去请旨宣旨接旨的环节。
沈溪看过后,没有丝毫意外,朱厚照不过是批复刑部尚书张子麟的上奏,钦定由沈溪来办案,让三司衙门会同。
李兴道:“在下之后还要去刑部见张尚书,您有什么指示,可由在下传话。”
沈溪摇头道:“以本官想来,这案子最好不要由刑部审定。”
“那您的意思是……”李兴很意外。
沈溪放下圣旨,抬起头来:“本官准备以大理寺审案,待审问清楚后,会亲自上奏陛下。李公公可有意见?”
李兴一怔,随即陪笑道:“沈大人这是说得哪里话?这案子,陛下交给您来办,在下能有何意见?您说的就是最高指示,可上达天听。”
沈溪道:“那好,此事就这么定了,回头我会让大理寺接手此案。”
李兴赶紧问道:“不知将会以怎样的罪名审案?”
沈溪摇头:“尚未开审,怎能定下罪名?一切不还得调查么?”
李兴苦笑道:“沈大人,您莫怪在下多言,陛下既把案子交给您,便希望您早日将案情落实……若是重新调查的话,消耗时日颇多,反而不如……早些把罪名定下来,沿着这方向去审问。”
“那陛下在定罪方面有指示吗?”沈溪问道。
李兴想了想,摇头道:“陛下并未对案子有过多交待,一切都以御旨为准。”
沈溪道:“那就是了,既然陛下未说要把此案往哪个方向办,自不能随便结案,不过本官不会将案子拖延太久,以本官的想法,争取年前把案子审结上奏。”
“沈大人,这可没几天了啊。”
李兴本以为沈溪要拖个一年半载,却未料沈溪准备用十天左右的时间就把案子审定。
沈溪摇头道:“就算此案要调查,也用不了太长时间,李公公不妨就在京师中多停留几天,年前一定让你踏上回宣府的路。”
李兴苦笑道:“不着急,不着急……沈大人,您实在不必为了在下而着急审问,陛下也没急着说一定要在年前结案。”
沈溪道:“事情还是着紧一些为妥……既领皇命,怠慢便等于亵渎皇恩!李公公既要往刑部,本官便不送了,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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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溪奉命主审徐俌和魏彬的案子,这在朝中算得上是爆炸性消息。
被皇命钦点审案,沈溪已非第一次,朝中文武大臣都意识到沈溪很可能会在徐俌和魏彬的案子上力争有所表现,借此来打压和震慑那些心有不服之人。
揣测很多,但因沈溪的态度不明朗,一切都处于传言阶段。
大理寺派来跟沈溪接手案子之人,是大理寺少卿全云旭,沈溪跟全云旭已见过多次面,全云旭对沈溪的风格早就有所了解。
全云旭带着大理寺卿张纶的意思而来,在这个问题上,张纶不想掺和进来,而张纶请辞也并非一次两次,外间传言张纶很快就要卸任。
沈溪对大理寺官员做了一番交待,没马上就开始审案,甚至连徐俌和魏彬关押之所都未有改变。
眼看到了腊月二十,案子仍旧纹丝未动,朝中质疑的声音多了起来。
李兴每天都往沈溪这边跑,问询情况。
“沈大人,您也该开审了吧?这都快到年底了,有关您要在年前结案之事,在下可是如实上报到陛下那里,你不能食言哪。”
李兴很为难,若沈溪没提年前结案还好,关键是提出来了,还被他告知朱厚照,谁知现在沈溪反而不着急了。
沈溪道:“案子若过堂,一天时间便能解决,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要提前找到罪证,但现在并没有。”
李兴着急地道:“怎么没有?以在下所知,魏公公跟魏国公在江南任职期间,贪污受贿极多,地方上官员和武将每逢往南京履职,必对二人行贿,他们贪赃枉法的事做了不知有多少,更有传言说魏国公跟倭寇有贸易往来,与民争利,中饱私囊,还有出兵江西时于九华山大败……”
此时李兴,俨然是案子的主审官,提到徐俌的罪过简直如数家珍。
沈溪淡淡一笑,道:“忘了提醒李公公一声,陛下在魏国公卸任守备勋贵时,明确做出过既往不咎的承诺。”
“啊?”
李兴惊讶地问道,“竟有此等事?为何在下不知?哦对了,是沈大人0亲自去办的这件事……那可就为难了。”
李兴意识到,所谓对徐俌的罪证指责,都是来自于徐俌卸任前,而在那之后很难找到徐俌的罪证。
李兴试探道:“索性此事朝中并未公布,当时沈大人您处理时可说是三下五除二,没走漏丝毫风声,什么既往不咎的,全当不存在,您看……”
沈溪板着脸道:“君无戏言,你是想说,陛下的话可以当不存在?”
“沈大人您莫要较真儿啊。”
李兴除了苦笑没办法了。
沈溪道:“所以此案必须做到调查细致,关于魏国公这半年来做过什么,还有魏公公在江南所作所为,都需要查清楚。几天时间而已,李公公不会急于一时吧?”
李兴来的时候很着急,但听了沈溪的话,发现沈溪对此案可说尽在掌握,赶紧道:“不急,不急,沈大人办案,那定是滴水不漏,在下怎会着急?沈大人,您大可在这几天时间里好好彻查,不过正月前结案……您不能食言。”
沈溪点头道:“十天时间,足够了。”
……
……
李兴很着急,但没办法。
大理寺那边跟沈溪一样,对徐俌和魏彬的案子不急不慢,反正是沈溪负责,沈溪不着急他们就有理由放缓。
调查还在进行中,腊月二十二,沈溪去了看押徐俌和魏彬的地方,见到徐俌本人。
在被押送到京城后,徐俌不复之前的风光,整一待死之人,头发全白,满脸皱纹,一点精气神都没有,见到沈溪时愣是辨别半天才反应过来。
“之厚?怎么是你?”
徐俌见到沈溪很意外。
他不知是由沈溪主审案子,以为很可能是皇帝亲审,极端情况是不审讯便直接定罪。
总归他的案子很复杂,皇帝亲自派锦衣卫拿的人,很可能也是根据皇帝的主观臆断定罪,朝中各大衙门很难插手。
沈溪坐下来:“你的案子,陛下交给我处理了。”
徐俌“哦”了一声,虽然有些惊讶,但也在情理中,跟着坐下,脸色沧桑:“是你也好,不是你也罢,这案子陛下可有交待怎么定罪?老朽怕是回不去江南了吧?”
沈溪道:“你做了什么错事,惹得陛下雷霆大怒,倒是可以跟我说说。”
徐俌无奈摇头,却不敢跟沈溪对视,道:“以前做错的,自然没法弥补,只希望陛下不要为难我家人,若是老朽死可以免除阖府罪责,且保留魏国公爵位,老朽愿自我了断……一辈子下来什么都看透了,只希望祸不及家人。”
沈溪道:“若非你拥有魏国公的爵位,何至于犯错?”
本来徐俌很平静,听到这话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抬头打量沈溪:“之厚,听你这话里的意思,陛下是要让徐府鸡犬不留?”
沈溪摇摇头:“陛下未对此案有交待,只说一审到底,年前就会结案。”
“年前……那没几天了。”
徐俌面如死灰,有种大限将至的凄凉。
沈溪道:“既然你没什么可说的,那我先告辞了。”
说着,沈溪起身便要走。
徐俌赶紧站起来,挡在沈溪面前,道:“之厚啊,你别这么走,老朽有话说!老朽想跟陛下上奏,请陛下原谅,老朽主动请罪可好?”
沈溪摇头:“现在已非你主动跟陛下请罪就能免脱罪责,罪名如何,要陛下来定,连我都不能过多干涉。至于你徐家是否能保全,全看你做过多少错事……徐老公爷,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很可能下次再见面时,不是公堂上,就是在刑场了!”
“呵!”
徐俌嘴里发出一声,然后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
沈溪无心去跟徐俌过多交谈,径自出门而来,旁边有个魏彬需要他见。
……
……
魏彬的反应比徐俌激烈许多,便在于他觉得自己“没罪”。
“沈大人,您可要为咱家跟陛下求情啊,咱家一心为朝廷,从未做过为非作歹之事。”魏彬叫屈道。
沈溪坐在那儿,神色平静,从怀里拿出一份清单,丢在魏彬面前:“这里是魏公公在江南一年来贪污受贿的情况,每一笔都有记录,且有证人……魏公公作何解释?”
“这……”
魏彬把清单翻过,一把将其撕毁,道,“栽赃,都是栽赃!”
魏彬知道,这清单既然敢拿给他看,定不会是唯一的一份,但就是忍不住。
沈溪摇摇头:“或许在魏公公看来,到江南出任守备太监,就是为了捞钱,弥补以前贿赂刘瑾、张苑时的损失……不过你要知道,你所做所为,根本就是在为陛下脸上摸黑啊!”
魏彬忙不迭道:“沈大人救我。”
沈溪面色有几分无奈:“你没做错事,我能救你,但现在是你做错了,且罪不可恕,让本官如何救?陛下让本官审你,本官包庇你,就是跟你同流合污,你觉得本官犯得着为你坏了朝堂的纲纪法度?”
魏彬低下头,有种心如死灰的感觉。
沈溪站起身来:“干脆你主动跟陛下请罪,看陛下是否会原谅你。”
“沈大人,跟陛下请罪……不等于是认罪么?”魏彬苦着脸问道。
沈溪冷声道:“这算是给你机会……你主动认罪,才有被原谅的可能,若你不认的话,本官定会追查到底,到那时看看你是否有脱罪的机会!”
魏彬想了想,马上点头:“沈大人公事公办,只是碍于情面,才来提醒咱家,是吧?只有皇命赦免,咱家才能脱难……是的,是的,是陛下让咱家去做守备太监,陛下肯定会想到咱家会做错事……咱家会把所得银子全都献给陛下,换一条老命。”
……
……
沈溪见过魏彬出来,全云旭在外等候。
全云旭见到沈溪后,赶紧上前行礼,沈溪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礼。
“沈尚书,虽然如今是大理寺接手此案,但一直未能问案,不知几时将魏国公和魏公公送到大理寺去?”全云旭问道。
沈溪道:“大理寺急着结案吗?”
全云旭道:“一切还是要您来定,不过现在朝中对此非议颇多,有人说此案可能会牵扯到许多人,却不知是否要先拿一些人回来?”
沈溪摇头:“不需要。”
“那大理寺现在能作何?”
全云旭关切地问道,争取在沈溪面前有一个表现的机会。
沈溪道:“你不必心急,说了年前结案,接下来有的是你忙的。我已上奏陛下,就此案细节做请示。”
全云旭松了口气:“若是陛下指明断案方向,那就好办多了。”
沈溪却直接摇头:“不是由陛下钦定,而是三法司来断案,不过此案总归由陛下牵头……主审官并非你我,而是陛下,你明白吗?”
就算全云旭是那种聪明至极之人,也被沈溪言语一绕,半天没反应过来。
沈溪却不多解释,拍拍他的肩膀:“这不是孰强孰弱的问题,而在于此案非要正规过堂,结果也并非由人来定,而是由证据!这就叫法制!”
……
……
眼看到了年底,沈溪对此案仍旧不急不忙。
他越是淡定,有人就越担心。
寿宁侯府,张延龄一脸焦躁地来找张鹤龄,谈及魏国公徐俌和前南京守备太监魏彬的案子。
张鹤龄淡然道:“此案跟你有何关系?别没事找事。”
张延龄道:“之前我不觉得跟咱有关系,但看姓沈那小子的动作,便知他没安好心,徐老头是勋贵,咱也是,所以他肯定是要想办法把徐老头的那些脏东西往咱身上弄。”
张鹤龄皱眉道:“你以前跟徐家的人有来往?”
“这个嘛……”
张延龄似在尽力回忆,最后点头道,“若说一点没来往,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以前咱送物资到江南去的时候,若没有徐老头开路,那些货可运不到海上去。”
“混账东西!”
张鹤龄当即恼火地咆哮,“如此说来,你自己屁股不干净,别怪别人要往你身上泼脏水!”
张延龄哀叹道:“大哥,你太过心急,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呢,我是跟徐家的人有来往,但他们所干的那点破事我可没参与。”
说话间,张延龄显示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张鹤龄道:“徐家人做的事,你清楚?”
张延龄一脸得意之色:“怎会不知?徐家人自以为办事聪明,跟倭人做买卖,使的都是我用烂的招数,这些事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这话让张鹤龄变得严肃起来,仔细打量弟弟,想知道张延龄还有什么惊人之语。
张延龄凑过来,好像在叙说家常一般:“徐家人跟倭寇做买卖,用的是官商……就是他们自己不出面,把货卖给这些控制的商人,再由商人把货运过去,徐家人只派人打通地方官府关节便可。”
“这是用中间人的手段,但若要查的话,就算是刑部那些个窝囊废都能查出来,更何况是沈之厚?”
“不过他还有更高明的手段,那就是让倭人自己来运,他们只把货送到仓库,等倭人自己派人来取,以为这样做神不知鬼不觉,但现在倭人被沈之厚给剿灭了,相信那些账册早就在沈之厚手里。”
“还有他想用南方军队来跟朝廷对抗,栽培了不少人到地方卫所任职,听说这半年多来这些人相继被调走,有的还被问罪,这些人应该早就把他的罪过给供述出来了……”
张鹤龄听弟弟把话说完,眉头紧锁:“你倒是什么都清楚,不让你查案,实在是可惜了!”
张延龄不识好歹,以为兄长是在称颂自己,笑着道:“可惜沈之厚没来找我,不然我能给他提供不少线索。”
张鹤龄道:“那徐家人做的事,哪些你是亲身参与的?”
张延龄马上不耐烦地道:“都说了我没参与其中……大哥你别不信啊,姓徐的以前联系我,让我从京师调拨火铳、火药到南方,由他销售出去,但这已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朝廷火铳数量都有定额,我拿一些出来已经很不容易,怎么调拨给他?以前跟工部尚书李鐩说过此事,但被李鐩严词拒绝。”
“李鐩?”
张鹤龄皱眉,意识到问题不妥。
张延龄道:“大哥你肯定在想,姓李的跟沈之厚走得近,很可能会把事情抖露出来,但问题是我没怎样,当时南京上奏请求把新式火炮和火铳调到江南,增强江南防务,但问题是那时所有人目光都在西北,谁顾得上南方?”
张鹤龄松了口气:“没成行就好,若成了,你就完了!”
张延龄突然又紧张起来,道:“但后来,我把一些火铳运到江南,让倭人自行仿造,听说姓徐的还从倭人手上淘换回来一批……”
“几个意思?”
张鹤龄当即便火大了,瞪着弟弟问道,“大明守备勋臣从贼人手上买火器?”
张延龄没好气地道:“可不是么,你说姓徐的是不是傻?倭人虽然自行制造火器,但质量跟工部造出的两样,我听说,射程不到工部督造的一半,准头也不行,关键是放几枪就卡壳或者炸膛,根本上不得战场,不然姓沈的小子怎会轻易就把倭人给剿灭了?”
张鹤龄没听懂弟弟所言,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沈之厚可能会利用此事做文章?”
张延龄道:“在火器上,他能找到徐老头的证据,但未必能找到我的,而且不是说这案子已中止了吗?陛下都不让审下去了。”
张鹤龄突然明白什么,霍然起身:“我明白了,沈之厚可能是想把两个案子一起审,总归都是江南的案子。他失踪时,陛下派人把咱府上给包围了,而后就把徐俌和魏彬押送到京城,二者间必然有联系!”
“我就说嘛……大哥你总算明白了。”张延龄翘着二郎腿道。
张鹤龄怒道:“那你还如此清闲?赶紧派人去宫中,跟太后娘娘打声招呼,让太后娘娘出面调停一番,让沈之厚赶紧把徐家的案子结了。”
“怎么结?”
张延龄一脸茫然。
张鹤龄骂道:“你个臭小子,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赶紧主动向沈之厚提供证据,竭力撇清你跟此案的联系,只要沈之厚不将这把火烧到咱们张家,他就算灭了魏国公府满门,那也是姓徐的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