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顺天府乡试,从开始出题,到最后开弥封填榜,中间过程几乎全都在沈溪的监视下完成,唯独在找人开弥封比对卷子上,那些考卷曾离开沈溪的视线,而外帘官也就在这个时候动了手脚。
唐映一听,脸色顿时变了,冷声道:“沈谕德,您可看清楚了,这卷子是您和靳中允评出来的,怎会被人更替?”
靳贵上去仔细打量一番,当即皱眉:“这似乎……并非本官选出的解元卷。”
要说破绽也就在这解元卷子上,当初沈溪和靳贵商讨了半天,最终才决定将其中一份卷子定为解元卷。
其实同一水平上,有三四份卷子都不相上下,沈溪和靳贵难分伯仲,最后还是在五经文和后两场的答题比较后,才定下解元,谁知道这才一转眼的工夫,卷子就被人换了,但上面的红圈、印记等,居然跟所评解元卷完全相同。
这下旁边的内帘官和外帘官都议论纷纷。
沈溪说这卷子不是,连靳贵也如此笃定,但其实解元卷到底是谁,只有沈溪和靳贵二人知晓。
“靳中允,您可是能确定?”
唐映此时问话,已经咄咄逼人。
按照官职来说,靳贵和唐映都是正六品。
但靳贵是翰林体系的官员,在詹事府当差,而唐映虽然在京城,但却属于地方官。按照大明朝京官外调至少加三级的原则,靳贵的官职可比唐映高多了。
但若论在官场上与人勾心斗角的经验,唐映属于摸爬滚打出来的,自然比清贵的靳贵更深谙官场之道。
所以此时,唐映直接以严厉的口吻咄咄相逼,就是要把靳贵的气势给压下去。
“这……”
被所有人看着,靳贵有些发窘,微微摇头,“我也有些不能确定了……”
唐映脸上带着些许得意之色:“那就是了,既然连靳中允和沈谕德都不能确定,那这卷子……”
“慢着!”
沈溪突然抬手,“靳中允不能确定,但本官却确认无误,这份卷子并非本官选出的解元卷,而是在复选中第一轮便被本官刷下去的卷子!”
“啊?”
此语一出,全场震惊。
那些同考官面面相觑,都不明白沈溪为何如此笃定。姓胡的同考官瞪大眼睛道:“沈大人,您可别妄言,这私换考卷的罪责,我等可承担不起。mianhuatang[棉花糖]”
“你承担不起?这卷子,当初可是你们亲手选出来的,四个红圈送到本官手中,让本官直接点他为举人,当时本官看过他的卷子后,只觉狗屁不通,这种卷子居然能过初选,你们可真是瞎了眼啊<>。”
沈溪这会儿说话,已经不留半分情面,“更可恨的是,当初四个红圈,如今被选为解元卷,连上面的红圈也少了几个,被人吃了吗?”
同考官们咽了口唾沫,不敢再说什么。
明摆着事情,连卷子都是找原来的誊录官重新誊写过,再仿照解元卷作出批改。
唐映冷笑不已:“沈谕德应该是看走眼,或者是看差了,那么多卷子,沈大人如何能确证自己所说,并非子虚乌有?”
沈溪笑道:“好啊,唐通判,你或许有所不知,本官别的本事没有,但过目不忘的本事,当初会试时,连李阁老都刮目相看。你是想让我把所取的所有考卷背出来给诸位听听吗?”
“沈大人,您可别开玩笑,这么多卷子……看一遍都难,您居然……”
“做为主考官,当然要负责任,本官每日端详这些卷子,将卷子中的内容记于脑海,抛之不去……”沈溪怒道。
“沈大人,您可别信口开河,若是您能将这卷子中的文章背诵出来,老夫……老夫这就把卷子吃了。”
姓胡的同考官急了。
沈溪笑了笑,道:“吃卷子大可不必,但道理还是要讲的,你且听好!”
沈溪当即开始朗读这篇被他亲手刷下去的解元卷的文章。
很多人都簇拥上去,想看看沈溪是否能背出来,等他们发现沈溪所背的内容只字不差时,他们不得不佩服,最后一个个低下头,自惭形秽。
沈溪又接连背了几篇文章,都能准确对应,这下没人再敢怀疑沈溪信口开河。他的确是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姓胡的同考官灰溜溜地躲在了人堆后面,只字不言。
唐映此时脸上青红一片,他已经感觉自己下不来台了,他自问把所有事关节都打通,唯独在沈溪和靳贵这环节上出了问题,若沈溪和靳贵把案子捅出去,必会掀起滔天巨浪,想那礼部会试鬻题案,程敏政只是个查无实证都死在狱中,那可是掌翰林院、诰敕的重臣,相比而言他一介顺天府通判连个屁都算不上。
“沈大人,借一步说话。”
这会儿唐映也紧张了,呼吸急促,赶紧拉沈溪到旁边,用商量的语气道,“这卷子……乃是寿宁侯亲手安排,侯爷曾言,您跟寿宁侯府……不是有交情吗?”
沈溪哑然失笑:“原来唐通判是寿宁侯府的人?”
“正是正是。”
唐映心想,幸好我把建昌伯那句话记下,不然今天可真没什么办法,他陪笑道,“沈大人,既然都是为侯爷做事,那今日此事……”
沈溪冷声道:“为国选材,难道能因为一点小小的关系,而令士子寒心?”
“……外间并不知这最后的结果<>。”唐映还想继续解释。
沈溪摇头:“唐通判,既然你是侯爷的人,此事本官不想再追究,但请把之前所定的各卷重新找出来。陛下派本官前来主持顺天府乡试,可没说……让本官听从谁的吩咐!”
“这个……这个……”
唐映虽然心里气愤,但现在若想把事情了结,就必须要遵从沈溪的说法,不然沈溪就会把事情往朝廷一捅,他吃不了兜着走。
杀人灭口或许可以,但杀沈溪一个不管用,还要把靳贵一并杀了,两个主考官都死了,就算没事朝廷也会怀疑有事,再仔细一追查,把沈溪今天当众的这番话追问出来,那背后遭殃的就不止他唐映一人,就连张氏兄弟也会牵涉其中,到那时,他自己将会变成被杀人灭口的那个。
“那……就按照沈大人的意思办。”唐映咬了咬牙,此刻他心里想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随后唐映赶紧把外帘官重新召集,尤其是对弥封官作出交待,让他们去把刚才暗中替换的卷子给换回来。
沈溪则过去跟靳贵说了两句,靳贵轻叹:“这科举之水甚浑,如此恐怕是最佳结果。”
在这么一个大背景下,沈溪和靳贵暂时不能计较太多,把所有人拿下意义不大,最重要的是保证本届顺天府乡试的公平公正,让那些真正有才华的人被录取,方为正途。
之后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把那二十多份考卷重新更替回来,沈溪仔细检查过,在确定无误后,开始打开弥封。
每开一道弥封,就把一人的名字填写在桂榜的榜单上,从最后一名,也就是第一百三十五名,一直往上,直到解元为止。
这一届顺天府乡试,从开始到结束,算是波澜不惊。
看起来沈溪像喝了很多酒,但其实他一晚上只是喝了一两杯,精神抖擞,一直站在旁边查看,确定填榜过程无误。
唐映则羞恼地看着沈溪,在填写完榜单前,他没法去寿宁侯府汇报,这会儿他心里已经在盘算会遭到张鹤龄怎样的惩罚。
“无论是否丢官,又或者需要多少孝敬,最重要的是要保住这条命。”
唐映这会儿只是为了自保,这也是他在沈溪面前妥协的原因,因为闹大了,对谁都不好。可他目光打量沈溪时,则情不自禁握紧拳头,正是因为沈溪,让他少了几百两银子的好处,还会被张氏兄弟降罪,沈溪等于是做了他发财路上的拦路石。
“沈大人,您累了,不进去休息?”唐映旁边的外帘官过来劝说。
沈溪笑着摇头:“本官想先一步知晓本届顺天府乡试考生的名次。”
那外帘官笑了笑,心想,知道了有什么用?您又不能把消息传出去,还是要继续在这里,一直等到三天后的鹿鸣宴后才能离开<>。
其实沈溪除了要监督外,主要是想看看谢丕会不会列在榜单上。
以沈溪对谢丕文章的了解,虽然可能考不上解元,得个前五十或者前三十还是可以的。谢丕是才子,加上他独特的魔鬼式训练,还是评判相对公正的考试,若谢丕连举人都中不了,那沈溪就会觉得自己这个先生可以回家种田了。
终于,列到第四名的时候,打开弥封,谢丕的名字赫然出现。
谢迁得意的二儿子,比历史上提前三年考中举人,只是没有跟历史那般中顺天府的解元,而是名列第四。
“咦?这位谢家二公子……不就是谢阁部府上的二公子?”有外帘官从谢丕的籍贯和三代履历中发现了端倪。
“可不是?谢阁老当初可是状元出身,如今二公子中举,有何大惊小怪?这是书香门第,状元世家。”
有人说着,目光打量沈溪和靳贵,“沈谕德和靳中允可都是鼎甲出身呢。”
鼎甲,就是一甲,沈溪是一甲第一名状元,而靳贵是一甲第三名探花。
众人脸色阴沉,把最后几人的名字也填好,这届乡试就基本告一段落,剩下就是上报朝廷,张榜公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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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里,各怀鬼胎之人陆续回房休息。
沈溪询问了一下才知道时间早过了三更,这会儿都已经是次日凌晨了。
沈溪相信,有了他之前那一闹,唐映应该不敢再在榜单上做文章,否则告到御前就是个抄家灭族的悲惨下场。
其实沈溪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因为力量对比不均衡,像外戚张氏兄弟和顺天府尹这些人,不是现在的他能动摇的……蚍蜉撼树,最终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八月三十晚上榜单列好,经过一天的复核后,成绩在九月初二公布。
鹿鸣宴暂时定在九月初三中午。
这也就意味着,沈溪在九月初三中午吃过鹿鸣宴就可以回家,这比预定的九月初八足足提前了五天。
在贡院里生活了近一个月,沈溪发现自己并不觉得太辛苦,或许是前辈子单身久了,这种生活他能很好地适应,但想到家中妻儿,还是会挂念。
初一晚上,沈溪把东西整理好,靳贵打着借文稿回去看的名头,过来问沈溪关于这次乡试阅卷之事。
“……这次阅卷,我们得罪的人可不少。”
沈溪总结道,“事后若是有人借题发挥,靳兄与我恐怕都会受到责难。这寿宁侯府,靳兄还是尽量躲避些吧。”
靳贵点头,看得出来,靳贵并非那种一往无前之人,混迹官场的时间久了,自然能分清楚理想和现实的差别。气节只是一种做人的准则,但想凭借一人之力去改变整个大环境,那不现实。
“沈兄弟,他们会不会在放榜的时候再耍花样?”靳贵有些担心乡试的结果。
沈溪道:“既然榜文都已经出来了,明日张榜时你我又在场监督,他们必定怕我们把事情捅出去。只要你我坚定态度,他们不敢乱来。”
沈溪只是把他猜测的情况说出来,至于顺天府和寿宁侯府的人是否甘心这次乡试就这么收场,并不好说。
九月初二,上午。
礼部派人来接收顺天府乡试录取人员的名册和考卷,沈溪详细比对过,并未出现偏差,心随之彻底放了下去。
既然上交朝廷的案牍是对的,私下里没人再敢做更改,否则便是欺君大罪。
等朝廷把名册和考卷收走,内帘官和外帘官一起,到顺天府大门外一同见证张榜,此时顺天府外聚集的应试考生已不下千人。
榜文公布后,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那些中举的考生中,老中青三代都有,其中不时可见白发苍苍的老者<>。当然,没有考中的人中,花甲之年的老者也不时能看到。顺天府请来的大夫随侍一旁,若有谁气血攻心昏迷过去,马上派人救治。
顺天府在当天下午,就会陆续把喜报送到中举士子的祖籍。
一些自以为考得不好已提前回乡者,意外中举不乏其人。沈溪和靳贵都是翰林出身,他们对文章和才学的评断非常公允,这让一些考试时没有发挥出高水平但文采斐然的士子,仍旧有录取的机会。[]
由于要参加次日的鹿鸣宴,从贡院出来后,沈溪和靳贵暂时住进了顺天府衙后院,当天下午府衙方面准备好了酒宴招待外帘官和内帘官,但因这次乡试被沈溪和靳贵“捣乱”,令顺天府损失惨重,使得招待的酒宴规格并不高。
沈溪住在府衙后院厢房内,这里比贡院的条件好上许多,就连服务人员也从兵丁变成了美貌可人的丫鬟。
正当沈溪跟靳贵坐在一起商量要不要提前回家看看的时候,唐映又来了,这次他还是带来了礼物,送给沈溪和靳贵大小各一口箱子,打开后里面有不少财帛。
“唐通判,这是何意?”沈溪诧异地问道。
我都破坏了你们的发财大计,还送礼物给我,这是想咒我早点儿死吗?
唐映道:“沈谕德别误会,这是寿宁侯府让下官送给二位主考官的,请笑纳。”
说着,他满含深意地看了看二位乡试主考,随后便带着人退了下去。考试结束,他也没心思再维系好脸色,虽然撕破脸皮未必,但却连起码的告辞礼数都没有便扬长而去。
靳贵脸上呈现尴尬之色,向沈溪问道:“这算什么?”
“或者是……乡试舞弊案已成事实?”沈溪抚着下巴,若有所思,他也不太明白寿宁侯的用意。
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你说我们帮你舞弊,送礼来倒还容易解释,现在我们可是明摆着跟你对着干,哪里还有送礼的道理?
带着疑问,二人没敢把礼物收下,只是叫来府衙的杂役,吩咐他们把箱子抬到杂物房放好。
九月初三,沈溪起得很早,想到当天就可以回家,吃过早饭他便把剩下的东西收拾规整。
到了午时二刻,顺天府两名府学教谕才到府衙后院,请两位主考到前面赴宴。
沈溪和靳贵到了前堂,应试中举的一百三十五名举子来了近百号人,这些新晋举子正在跟内外帘官打招呼。
随着“沈谕德、靳中允到”的传报,所有新晋举子都把目光向大门口凝聚,一众人自觉地排队,陆续上前给沈溪行礼,口称“座师”。
当上乡试主考官,沈溪和靳贵等于是这些新晋举子的“伯乐”<>。
无论名次好坏,只要中了举便晋身士族阶层,可以参加来年的会试,又或者在衙门为官。最重要的是,以后自家的田地不用交税了,很多士绅会主动把土地挂到他们名下,养活一家老小不成问题。
但想真正过上好日子,还是要考取进士。
因为到了明朝中期,举人已经不那么值钱了,那些有理想有抱负之人,只是把举人当作参加会试的通行证。
主持这次鹿鸣宴的是顺天府尹蔺琦。
蔺琦是成化十七年进士,跟外戚张氏兄弟的父亲张峦有一定交情,如今跟张氏兄弟走得很近。
而唐映,不过是蔺琦和张氏兄弟派出去冲锋陷阵的马前卒。
鹿鸣宴上,除了宴请喝酒外,最重要的是两件事,一个是吟唱《诗经》中的鹿鸣篇,再就是跳魁星舞。
“呦呦鹿呜,食野之苹”
“呦呦鹿鸣,食野之嵩”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随着管弦响起,顺天府尹蔺琦摇头晃脑大声朗诵,众举子纷纷应和。等蔺琦朗诵完,与宴中人包括沈溪在内,均举杯共饮。
饮完一杯,在顺天府请来的教坊司乐师的鼓点中,众举子纷纷离席,进入场地中央,开始跳魁星舞。
魁星舞是一种全身运动,头部左右摆动,两手摇摆。左右脚提高密步,扭摆臀部。跳了一会儿,顺天府尹蔺琦高呼:“魁星到画堂,提笔做文章。”
一众举子随即拿手做比点三点,然后再次剧烈摆动身体。
又舞了一会儿,蔺琦再次高呼:“生下麒麟子,得中状元郎”,众新晋举子复以手做笔点三点。
在鼓点中,众举子放浪形骸,舞得不亦乐乎,蔺琦最后高呼:“中三元及第,点富贵双全。”
众举子又点三点,之后才宣告舞毕。
这还是沈溪第一次看到跳魁星舞,感觉颇为滑稽可笑,暗暗庆幸当初在福州应试时早早回家了,不然也得装神弄鬼像跳大神一般丢人现眼。
众人在顺天府尹蔺琦招呼下,开始自由畅饮,席间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话,也可以到处走动向人进酒。
若是十三布政使司的鹿鸣宴,举子们攀亲近之人,一定是布政使司的官员,但在两京乡试中,举子们更看重与“座师”的关系,就算顺天府尹蔺琦在他们眼里都黯然失色。
毕竟沈溪和靳贵都是翰林体系的詹事府官员,将来很有可能入阁。尤其是沈溪,年纪轻轻就已是东宫讲官和日讲官,前途无可限量。
就算不为将来着想,明年就是会试年了,以沈溪和靳贵在翰林体系官员中的地位,即便当不了春闱主考,但就算是同考官也很了不得,直接关系到大家的前途和命运,由不得他们不慎重<>。
顺天府尹蔺琦作为鹿鸣宴的主持者,发现自己不是那么受欢迎,有随时沦为陪衬的风险,于是在完成既定庆祝仪式后,向与会举子敬酒一圈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告辞,唐映代替他继续敬酒。
鹿鸣宴持续了近三个时辰,到日落西山时才宣告结束。
沈溪饮酒只是浅尝即止,若实在推辞不过便拾起袖子掩面而尽,实际上酒水都撒进袖子里了。等举子们陆续散去,他也准备回家,这时候谢丕见沈溪面前无人,笑着到了席前打招呼。
谢丕不善饮酒,但这次乡试他考得很好,直接得了个第四,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免多喝两杯,走路都不太稳当。
“沈先生……家父说,有时间请您到府上,设宴款待。”谢丕笑呵呵说道。
紧邻沈溪坐着的靳贵,瞥了满脸通红的谢丕一眼,皱眉问道:“这位是……?”
沈溪介绍:“谢阁老家的二公子。”
“失敬失敬。”
靳贵听说这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居然是大学士谢迁的儿子,不由肃然起敬,含笑打起了招呼。
这阁老家的公子,就是跟那些寻常举子待遇不同,别的举子过来打招呼,靳贵根本就懒得理会,现在却改颜相向。
沈溪道:“回头我有时间,一定登门造访。”
嘴上这么说,沈溪可没打算真的跑去谢迁府上找不自在。谢丕算得上他半个学生,结果先生当主考,学生中举,外人知道这层关系指不定会怎么说闲话,尤其是他在这次乡试中得罪了那么多人。
现在最好就是跟谢家人撇清关系,就算以后去谢府,也要小心谨慎,不能把他跟谢丕之间的关系表现得太过显眼。
沈溪虽然问心无愧,但到底人言可畏。
谢丕微微有些失望,但他依然很开心,毕竟他现在身份不同,以前只是个形同鸡肋的生员,现在却考取举人,在他那霸道的老爹面前终于能挺直腰杆了。
沈溪看着谢丕的背影,不由感慨,若不是自己心智成熟的话,或许也会像谢丕如今这样洋洋得意吧。
跟顺天府的人打过招呼,沈溪进内院把盛放衣服的包袱带着,出了顺天府大门。
此时顺天府外乱成一锅粥,除了举子和内帘官、外帘官外,还有这些人的家属,沈溪四下打量,并未见到来接他回家的人。
“这是让我自己找车回去?”沈溪暗自嘀咕。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来人见到沈溪后脸上先是带着几分惊喜,随即变得凄切,走到近前行礼:“大人,小人给您请安。”
“六哥,你这是怎么了?”
沈溪见到宋小城精神萎靡的样子,莫名其妙,“家里出事了?”
沈溪最担心的莫过于家里的妻儿,他很怕顺天府和张氏兄弟会借机报复<>。就算不报复,长子沈平才出生不久,这年头孩子得病不好治,非常容易夭折。
“没……府上没事。”宋小城先给沈溪吃了颗定心丸,但他随即哭诉,“但大掌柜……大掌柜出事了。”
沈溪一听,差点儿把包袱丢在地上,当即喝问:“大掌柜……她……她出了什么事!?”
“大……大掌柜……被下狱了,说是咱福建商贾……图谋不轨,跟番邦人做买卖……还说咱不顾朝廷律令,私自贩运粮食,囤积居奇,公然向朝廷官员行贿……”
宋小城满脸自责,“都怪我,没照看好大掌柜,让大掌柜一个人去给户部的官员送银子……结果就出事了……”
本来沈溪只当是外戚张氏兄弟见自己不服从他们的命令,借机生事,查扣惠娘租来的船只和粮食,进而威胁自己。如果是这样的话,惠娘的罪过不大。
但听宋小城一说,沈溪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行贿的时候被当场捉个正着,简直是百口莫辩!
而且如今惠娘下的不是县衙或者府衙大牢,直接便是刑部大牢,罪行之严重可见一斑,那些受贿的官员罪行自不待言,惠娘作为当事者,情节比官员还要严重。
同时被下狱的尚有大量在京城经商的外地商贾,这次朝廷看来是铁了心对对京城周边贩运粮食的商贾一网打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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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到用时方恨少,人脉也是如此。到了要动用关系时,沈溪才发觉自己虽然做官已经快三年了,但却根本就没有可以帮得上忙的对象。
“事情几时发生,刑部那边又是如何定性的?”沈溪跳上马车,让宋小城往刑部而去,顺带询问惠娘那边的情况。
宋小城道:“回大人,人已经锁进牢房半个多月了,是中秋节前发生的事情。刑部那边说正在彻查,尚未定案,不过大掌柜手底下的产业,包括以前属于咱车马帮以及商会的产业,具都被朝廷抄没,幸好大人让小人把一些产业变卖,留下一点儿银子,但也只有三四千两……”
惠娘身家最丰厚时,把所有流动资金以及产业合在一起,大约有七八万两银子,到现在只剩下三四千两,意思就是连以前周氏寄存在惠娘那里的银子也一并被抄没。
连同周胖子原本的产业,这会儿也都被充公。沈溪仔细问过才知道,就连周胖子也受到波及被刑部下狱。
“大人,现在如何是好?”宋小城就算能力突出,这会儿面对朝廷的严厉打击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寄希望于沈溪。
“到刑部问明情况以后再说。事情得从长计议!”
沈溪脸色严峻。本来乡试结束,他还以为可以轻松几天,好好放松一下,却没想转眼惠娘这边就出事了,而且惠娘这次明摆着是中了圈套,否则怎么可能那么巧,她去送礼的时候就被抓了个现行?
但朝廷为何突然要对惠娘下手,沈溪暂且不知,但料想跟自己的得罪外戚以及当前朝廷缺钱缺粮有关。
刑部等三法司衙门均在城西南的阜财坊,沿着西长安街往西走,过了西单牌楼就可以看到几座大开的衙署大门。
到了刑部,沈溪被站班的衙役挡在大门外,不得不递交名帖,许久后才出来一名正九品的检校,惊讶地问道:“沈谕德不是在主持乡试吗?我记得昨天才放榜,为何刚出贡院便到刑部来了?可是奉皇命办案?”
“未曾。”
沈溪明白规矩,衣袖里拿着锭银子借行礼之机暗中递了过去,“有一点事情,想劳烦通报。”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刑部检校对于沈溪的示好并未拒绝,等问清楚状况后才摇了摇头,道:“此案关系重大,非我等微末小官所能牵扯,沈谕德不要强人所难。”
沈溪问道:“那在下是否可到牢房探监?”
“这个……下官得去请示过上官才能做出决定,沈谕德明日一早再来吧。”那人说完,头也不回进入刑部大门,沈溪一时间无可奈何。
“大人,看来……大掌柜凶多吉少!”宋小城又在沈溪身后唱衰。
沈溪怒气冲冲喝斥:“大掌柜吉人自有天相,放心,明日我必定会见到她人!”
沈溪苦无良策,天色渐晚,他开始病急乱投医……可这会儿请谁帮忙好一些呢?找玉娘或者合适,但玉娘哪里有跟刑部沟通的资格?
刘大夏、马文升这些名臣倒是能说得上话,可谁会为了一介商贾,还是个寡妇去坏自己的名声?
至于重面子的谢迁,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不过,死马当活马医,沈溪说什么也不能让惠娘有事,他让宋小城找人去玉娘处递了名帖,而他自己则去谢迁府上。
到了谢家门口沈溪被告知,谢迁昨日回家得知儿子中举后,特别交待下人,不许沈溪这几日进谢府。
“还说感谢我,就是这等感谢之法?”
沈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帮你把儿子培养为举人,你为了防备外人说闲话,我这个大功臣连你家门都不让进!?
但沈溪知道,谢迁作出如此决定无可厚非,沈溪只能留下书信,等谢迁回来后应该能看到。
一直到夜幕降临,沈溪才在东四牌楼附近的茶肆见到玉娘。
知道沈溪的来意,玉娘行过礼后,颇为无奈地说道:“沈大人,之前您让奴家办的事,奴家已经办好,但这件事……奴家实在无能为力。”
“这是刑部办理的大案要案,之后或许是三司会审定谳,奴家不过一介风尘中人,何曾有机会与这些达官显贵说上话?”
沈溪心想,这不过是朝廷为了给掠夺商贾财物寻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真当是什么大案要案?
还三司会审呢,你怎么不直接来个御审,让皇帝来断这案子?
沈溪道:“那玉娘可否帮忙与刘尚书一言?”
玉娘仍旧显得很为难:“恐难从命……刘尚书如今执领兵部,奴家已有半年未曾受命传见,沈大人……还是等刑部的判决下来为好。料想此案,或许有转圜,毕竟你那故人罪不至死!”
沈溪苦笑着摇了摇头。
死,对于别人来说或许很艰难,但对惠娘来说却是一种解脱!这“罪不至死”,才真正是对惠娘和他的煎熬!
人死不了会怎样?
直接发配为奴!
到那时候,沈溪明知道惠娘还在人世,却不知她身在何方受苦受难,他怎么都不会原谅自己。
……
……
回家的路上,沈溪一直自责:“我说过不会让你有事,你就一定不会有事!”
等到敲响二更,沈溪才回到自家门前,看着那熟悉而陌生的家门,一时间沈溪竟然不想进去,因为他感觉无法面对妻儿……
谢韵儿和林黛把全部身心都交给了他,可他的心,始终是对惠娘的情意更多一些,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一段孽情。
“少爷……老爷,您回来啦?”
朱山打开府邸大门,见到沈溪失魂落魄站在门前,惊喜地喊了一声,却差点儿称呼都没改过来。
可她的话,沈溪来却充耳不闻。
朱山惊喜地回去禀报:“夫人,少夫人,老爷回来啦,老爷回来啦!”
谢韵儿带着一家人高高兴兴迎了出来,沈溪只能暂时收拾心情,尽量把情绪压抑住。
进到自己的家门,不知为何,沈溪老想在门槛上坐一会儿,让自己头脑冷静一下,可偏偏他知道这样有失体统。
就在沈溪在大门口徘徊时,谢韵儿带着林黛出来,见到沈溪,谢韵儿脸上惊喜地流出眼泪。
“相公,您平安归来,妾身给您请安了。”
作为一家主母,谢韵儿很有主妇的风范,无论是在人前还是私底下,丝毫不会乱了规矩和礼法。
沈溪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走过去,径穿过月门,往自己小院方向去。走到中院的时候,面对许多父母从汀州带来的闽西老物件,他突然发觉自己“迷路”了。明明是自家院子,抬起头来,竟然觉得这是在汀州陆氏药铺的后院,他好像是要去药铺二楼找惠娘商议事情。
“相公,您这是怎么了?”
谢韵儿发觉沈溪神色迷茫,赶紧问道。
沈溪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五年,他已经到了京城,这儿再不是那带着温馨甜蜜回忆的药铺,而是皇帝御赐的官邸,他不再是个可以跟惠娘没大没小的孩子,现在已然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韵儿,帮我洗洗脚,这些日子我很累,想好好休息放松一下。”沈溪满面疲乏之色。
谢韵儿点点头,赶紧让丫鬟打水,等沈溪进到院子回到房间坐下,她已经把洗脚水端了进来。
作为贤妻良母,谢韵儿对沈溪百依百顺,而为丈夫洗脚,在谢韵儿看来是再平常不过了,沈溪坐在那儿,她过去帮沈溪宽靴,除袜,再帮沈溪试水温,把沈溪的双足放到水里,仔细清洗。
等沈溪反应过来时,看着一脸认真的妻子,他想到的不是别人,而是曾经每次让他到房里去商量事情,都会半跪下来为他洗脚的惠娘。
那是他心中对惠娘留下的最美好的回忆,因为只有在那一刻,他才会觉得惠娘是属于他的。
“韵儿,我自己来吧。”
沈溪笑着说了一句,但眼角却不由流出泪水。
“相公是嫌弃妾身洗得不好吗?”谢韵儿委屈地看着沈溪。
“不是。”
沈溪轻叹,“你洗的很好,只是这会儿我想起了一个人。掌柜的出事了,你应该听说了吧?”
说到惠娘,谢韵儿也终于忍不住伤心和绝望,开始抹起了眼泪,半晌之后,她才啜泣道:“妾身都没敢把事情告诉黛儿和小丫,怕她们多心……”
“不说是对的,谢谢你。”
沈溪把谢韵儿揽在怀中,此时他很需要一个避风的港湾,想大哭一场,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心很苦很累。
谢韵儿任由沈溪在她怀中把她的前襟给哭湿以后,用纤纤玉轻抚沈溪的头,那温柔和仔细,就好像对待她和沈溪的儿子。
沈溪哭过一场,情绪终于好转些,轻叹道:“终于回家了,把黛儿她们叫上,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团圆饭,我想感受一下阖家团聚时的温馨。”
谢韵儿赶紧帮沈溪擦脚,重新找了干净的鞋袜换上,陪沈溪一起到了餐桌前,那边一家上下都还等着,毕竟这天是沈溪回来的大日子,沈溪这个一家之主不出现,这天晚上不能开饭。
“嗯嗯……”
看到沈溪后尹文很开心,过来就抱着情郎,把头钻进沈溪怀里撒娇。
陆曦儿也想凑过来,不过她正在跟谢韵儿学如何当一个“淑女”,为嫁入沈家而做准备,所以不能跟以前那样“没规矩”,可她看着尹文在沈溪怀里撒娇的模样,好生羡慕。
“吃吧。”
沈溪坐下来,他的左手边是谢韵儿,右边坐着的则是林黛,至于尹文,她本来坐在沈溪对面,但却不时起身来到沈溪旁边,帮他夹菜,就好像一个侍候主人的小丫鬟。沈溪爱吃什么,她比谁都了解,在吃饭时她很喜欢过来给沈溪服务,只要沈溪吃的开心,她不吃都觉得很满足。
一家人聚坐于餐桌前,把一顿饭吃完,由始至终沈溪神情都很平淡,一点儿看不出有何喜悦。
林黛几次欲言又止,等吃完饭,要各自回房了,她终于忍不住问道:“老爷,今夜你在那边过夜?”
“我很累了,晚上一个人睡吧。”沈溪说完,先行回院子去了,满身的困倦,让他觉得精疲力尽,但等他躺下来之后,却是一个难熬的不眠之夜。
脑海中只有一个让他永生无法割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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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第二章到!
天子是个感性的人,这一章又写得鼻子酸酸的,思来想去都觉得把惠娘写死太残忍,对自己也无法交代,所以会好好把这段情节转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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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五,沈溪从顺天府衙回到家的第三天,一大早便赶到三法司衙门,这次他是去刑部大牢探监。
经过昨日一天时间的调查,沈溪基本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情比他想象的更为糟糕,惠娘想要逃出生天,难度很大,就连保住性命都很悬,更别说平安走出牢房。
此番被下狱的商贾很多,沈溪花了五两银子,才获得探视的权力,他心里暗自祈祷,惠娘千万别出什么事。
虽然惠娘所在的牢房位于地面,但通风条件并不好,号监彼此相连……这一片号舍关押的基本都是女犯,不过靠外的地方尚有罪行较轻等待宣判的男犯人。
古代没有女狱卒一说,看管女犯人的,多是跟官府吏员差役沾亲带故的三姑六婆照应。
幸好惠娘是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中,若是换做寻常州府和县衙,牢房内的潜规则比比皆是,女犯人进了牢房,不受欺凌侮辱几乎不可能。
至于惠娘所犯的“通番”、“贿赂”、“私自贩运官粮”等罪名,若是三条都坐实,不但她自己要死,连女儿陆曦儿也不能幸免。好在目前追究的罪名仅仅只是“贿赂”,由于是被当场抓获,连沈溪都没法帮她洗脱。
“沈大人,您不常到这等地方来,见谅一下,这秋高气爽的还算好,若是换作盛夏过来……啧啧,这牢房又湿又潮,置身其间就跟在蒸笼里一样,根本就不敢让您进去。”
牢头知道这位沈大人是翰林出身的东宫讲官,可以接触皇帝和太子,敬佩得不得了。作为刑部大牢的牢头,他吃的是世袭的铁饭碗,对于读书人无比的尊敬,但他们的子孙却没资格参加科举,只能把牢头这碗饭一代代传承下去。
沈溪问道:“那陆孙氏,近来如何?”
“那女人……真是油盐不进,不过谁叫她是在行贿时被抓了个正着?看管得非常严实,请沈大人尽管放心,没人敢动她……谁不知道她是个灾星?只等刑部最后定案。沈大人,您这边请。”
牢头说话间,把沈溪领到牢房中靠里的位置,巷道口右边的栅栏里正有个小女孩在哭,原来她母亲病重,已奄奄一息,而坐在巷道口的牙婆可没心情去管犯人的生死,她只知道,自己看管犯人,只要人没逃出牢房就算平安无事。坐班期间,要是哪个犯人家属来送东西,她就能赚个盆满钵满回家。
“刘婆,这里没你的事了……这位是沈大人。”牢头过去喝了一声。
“是不是个人就称大人,看样子……倒像个小娃娃,欺负老婆子眼花耳背不成?”刘婆一点儿都不客气,瞅着沈溪说了一句。
老头没好气地道:“前些日子你还说你儿子刚为你生了个大胖孙子,祈祷你孙子会像沈状元那样光耀门楣。现在沈状元就站在你面前,那话怎么说来着……有眼不识泰山啊你!”
刘婆听说眼前的少年郎正是闻名京师的“沈状元”,下意识地打量了沈溪一会儿,随即如梦初醒,赶忙把刚嗑了瓜子显得黑漆漆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就要过来抓沈溪,却被牢头拦住了。
“干什么?贵人的甚至也是你能碰的?滚!”牢头怒斥。
“好,好。”
刘婆非常高兴,让她走她就走,但没有走远,待在拐角的地方笑嘻嘻地看着沈溪,就好像在为自家女儿选女婿。
沈溪跟随牢头到了巷道尽头,只见右边牢房紧邻天窗的角落里,惠娘坐在稻草堆中,见到有人过来,她马上站起来叫道:“大人,冤枉呐!”
“别喊了,你还冤枉,别人的罪或者是受牵连,你这罪却是坐实了的。”牢头说着,招招手请沈溪过来,却连牢门都没打开,只是小声嘱咐:“沈大人,时间不多,您老悠着点儿,要是被上官知道,我们这些打杂的可不好交待……顶多给您一炷香的时间。”
沈溪把早已准备好的银子递了过去,那牢头千恩万谢地走开了。
牢头识相,知道探监的人都有私密话要说,不想为人所知,有银子拿,他们就乖乖到外面等着。
“那位真是沈状元啊……”
远远能听到刘婆的追问声。
“别废话,跟我出去……喏,这是你的茶水钱。”老头随便丢了几个大子就把刘婆给打发了。
沈溪回过头,看到惠娘憔悴的面庞,心里一阵难过。
此时的惠娘,一身囚服,虽然有些脏,但显得很整齐……一张俏脸素面朝天,上面丝毫不见污秽痕迹,说明她是很爱惜面子的人。
见到沈溪,惠娘啜泣着低下头,连正眼都不敢与沈溪对视。
“沈大人,民妇给您请安了。”说着,惠娘面向沈溪磕头行礼。
隔着一道牢门,沈溪想伸手去搀扶,却始终够不着,他心里有些恼火,到了这个时候,惠娘还来这套烦人的礼数。
“起来吧!”
沈溪怒喝一声,不但惠娘身体一阵,连旁边牢房内哭泣不止的小姑娘也吓着了,顿时没了动静。
惠娘吓得战战兢兢,最后站起身,抬头望了沈溪一眼,旋即头又低了下去。
沈溪怒道:“孙惠娘,你可真会折腾人,三番五次告诉你有些生意碰不得,更要远离官场是非,当我是害你不成?如今你身陷囫囵是自食恶果!怎么,痛快了?高兴了?”
沈溪声色俱厉,他把满心的关切变成斥骂,想让惠娘清醒过来,却又知道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于事无补。
“大人……”
惠娘此时满脸自责,早已泣不成声。
别人骂她,她都不会服气,可骂她的是沈溪,一手把她捧起来的人,在她看来,是沈溪舍弃了她,所以她才会拼命证明自己。但在没有沈溪出谋划策的情况下,她终于感受到了跌落谷底的痛苦滋味,对于以往的意气用事终于感到懊悔。
沈溪语气稍微平静了些,却还是喘着粗气道:“这次刑部拿人,是出自寿宁侯府的授意,寿宁侯是什么人……想必你很清楚,那根本就是喂不饱的豺狼。此番下狱的,还有京城绝大多数外地户籍的商贾……其实从最开始,户部准备放出运送官粮的权利就是个诱饵,专门设计引诱你上钩!”
惠娘双目紧闭,泪水不断涌出,她哭泣着哀求:“大人,民妇不求脱身,只求大人能照顾好……曦儿,民妇死而无憾!”
“孙惠娘,我告诉你,你不能死!”
沈溪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道,“你的命是我的,我让你死,你才能死。我现在命令你,就在这里安心等着,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就是拼了这官不做,也会让你平安出来!你要是死了,我会把你的尸体扔到河里去喂鱼!”
沈溪一番话说得非常狠毒,惠娘始料未及,等她稍微琢磨沈溪的话,便大概明白沈溪不是在害她,而是在帮她。
只有真正到绝境了,才知道谁对她好,以前她误解沈溪是要跟她分道扬镳,现在沈溪同样说出口的无情的话语,她听了后却感觉无比的温暖。
“你记得,若是中间有人提审,问什么你就招什么,该画押就画押,别勉强……否则你受的苦更多。至于别的,你都不用想,我会用尽一切方法保你出来。”沈溪说着,心口一阵隐隐作痛,“至于小丫,你不用担心,暂时我不会告诉她关于你的事情。她在我府上过得很好,你只要顾着你自己就行!”
沈溪说完这些,最后又强调了一遍:“孙惠娘,你要是死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就当从来没认识过你,连你女儿,我也会赶出门,让她当个乞丐!”
沈溪实在不知道什么话能让惠娘明白,活着就是胜利,一定不能让她想不开,不能让她“舍己为人”,因为他知道,惠娘怕连累别人,第一步就会想到自杀,之前她留着这条命,无非是想见见他,见见自己的女儿。若这会儿他什么都不说就走了,很可能前脚刚离开,后脚人就寻了短见。
“听到没有?”沈溪喝问。
“听……听到了……”惠娘仍旧啜泣不止。
沈溪道:“我要你发誓,发最狠的毒誓!”
“民妇……民妇若自寻短见……天打雷轰!”惠娘说此话明显诚意不足,人都死了,还怕什么天打雷轰?
“不够!”沈溪怒道。
惠娘只得委屈地继续说道:“民妇下畜生道,永世不得轮回,女儿……不得好死,亡夫……不得投胎做人!呜呜呜……”
当惠娘提到亡夫,沈溪心中又是一阵刺痛,他意识到,自己跟惠娘之间始终隔着一个死人。不过他现在要让惠娘活着,至于别的他不在意。
从未想过拥有,何必在乎惠娘心中挂念的是谁!
“记得自己发过的誓。”
沈溪说完,带着一点哀其不幸的感叹,狠下心肠抽身而去,他甚至不想回头去看那张折磨得他心口剧痛的俏脸,这个惠娘,好像天生就是给他惹麻烦的,到现在终于把天捅了一个窟窿。
他倒是可以撒手不管,人死了,他或许可以清静一些,但那意味着他这些年的努力付诸流水。
难道真要彻底失去,才会让我的心肠狠下来,让我不近人情去当一个改变历史之人?
到了外面,牢头迎面过来:“沈大人,这就说完了?”
沈溪又递过去一锭银子,道:“照顾好陆孙氏,她背后的产业不少,她若是有何意外,本官会很失望。”
牢头正奇怪一个堂堂的状元公为何要对个死了丈夫的寡妇那么关切,等沈溪说到惠娘背后的产业,顿时明白了,心想:“难怪沈大人会热心于这案子,感情是图谋这女人背后的产业。这等晦气的女人,平日谁碰上,那不是自招霉运上身?”
“大人放心,小的明白了,小的一定好酒好菜……是好茶好菜招待着,再让刘婆日夜盯着她,想死……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头!”
牢头一脸自信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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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溪从刑部大牢出来,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再也不能用以前那种事不关己的心态去对待大明朝。
就算他如今贵为从五品的翰林官,可手里却没有实权,能进牢房探望一下惠娘都不容易,至于跟刑部“打招呼”,绝不是他这种级别的官员能做到的。
有些失神地回到詹事府,沈溪正准备撰写二十一史讲案时,门口传来“谢阁部”的招呼声,谢迁阴沉着脸出现在公事房门口,把那些围拢上前的官员屏退,这才远远冲着沈溪招手:“出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但在场的詹事府官员却都羡慕地看向沈溪……能经常得到内阁大学士的点拨,这是多大的荣幸。
沈溪跟着谢迁出了门,谢迁故意走远一些才停下脚步,冲着沈溪说道:“之前你为老夫所拟上疏,陛下看过,非常满意,准备趁着佛郎机使节到京,正式向其提出交换农作物。”
“嗯。”
沈溪点头,“谢阁老可有见过学生所留信件?”
谢迁瞪了沈溪一眼:“你牵扯进什么事情不好,非要跟那些商贾纠缠不清,你身为翰苑之臣,声名在外,委派你去主持乡试就是为了给你积累官声。这件事……你暂时不要管了,你也管不了!”
沈溪脸色变得冷峻:“那依照谢阁老的意思,是让学生对多年故交见死不救?”
“救什么?天地君亲师,你那世交列入五常中了吗?这可是陛下钦命的大案,君臣之道为一切之根本,你要明白孰轻孰重……老夫问过,那陆孙氏行贿朝官,罪证确凿,至少是个发配为奴的大罪,你要管,那就是置大明的王法于不顾!难道你要老夫帮你去徇私枉法?”
谢迁有些生气了,在他眼里,沈溪什么都好,公私分明,可在这件事上,沈溪却好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让他觉得不可理喻。
“要真是被冤枉的,老夫怎么都会帮你这个忙。”谢迁似乎觉得是自己说话语气太重,稍微缓和了一些,“但陆孙氏的确是罔顾法度,最后能否保住性命都难说,你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跟她撇清关系,否则老夫也帮不了你!”
说到这儿,谢迁从怀里拿出两份奏本,直接甩到沈溪怀里,“自己拿去看吧!”
随后,谢迁不多做停留,气呼呼离开。
沈溪把手上的奏本打开,却是言官参奏他跟商贾暗中勾连的条陈,京城经历这次大动荡后,有人故意把沈溪与案子牵扯到一起,沈溪这个刚刚主持过顺天府乡试的主考官成为被弹劾的目标。
谢迁的意思很明确,你已经自身难保了,为了你的官位和名声,趁早跟案子撇清关系,我能保住你。可若是你执迷不悟,那别怪我不讲情面。
“沈谕德,照理说您刚回来,我不该劳烦你,但太子的《二十一史》课程已中断很久,今天下午恰好别的先生有事……您是否过去上一堂课?无论如何……这课总归是要上的。”有詹事府的属官过来请求。
东宫讲师的课程都是固定的,沈溪原本是逢四上课,昨天沈溪到处打探惠娘的案子,未到詹事府报到,所以由其他讲师顶上,结果今天恰好别的讲师有事情,詹事府只有他这么个讲师,才会请他出马。
沈溪才主持完乡试,照理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但沈溪还是收拾心情,准备进宫去给熊孩子上课。
……
……
寿宁侯府,书房,这会儿正有人清算账册上此番查获商贾的钱粮有多少。
张延龄笑道:“大哥,你说我这主意做得如何?什么劲儿都不费,只是派人查贪污贿赂,就能牵扯出那么多商贾来,这次京城的外地商贾几乎被整锅端掉,那些京城本地的商贾也人人自危,纷纷送来财礼,按我的估算,这回少说也有几万两银子入账。”
张鹤龄脸上也显现笑容。
虽然张延龄提出的这个赚钱的方法非常极端,估计今后京城市面上会萧条一段时间,但张鹤龄并不是什么善茬,自从姐姐成为皇后,仗着弘治皇帝撑腰,坑蒙拐骗夺人钱财的事情做过不少,所以才短短十多年时间便成为京城首屈一指的大富豪。
只是随着年龄渐长,弘治皇帝不再像他们少年时那样,对他们种种胡作非为行径置之不理,同时感受到来自朝廷忠直大臣的压力,使得他不太敢过多干涉朝政,对于那些攻击他们的官员也不敢再恣意栽赃陷害,但那些无权无势的商贾,他就没放在心上了。
“此番查扣钱粮货栈,你自己私自扣留了多少?”张鹤龄突然冷声问了一句。
张延龄惊讶地问道:“不全都记录在册了吗?”
“你当为兄不知你的脾性?此番查扣,至少有二三十家商贾落罪,单单一个闽地同乡会,就至少有几万贯钱的收益,所有商家合在一起怕是有五六十万贯钱,最后你却只提来七八万贯,怎么着,想在进献陛下前,先自己吃饱?也不怕把你给撑爆!”
张鹤龄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发觉数目远对不上,马上就想到大头被弟弟给私自扣下了。
张延龄赶紧解释:“我这不是想留一点儿……免得大哥心软,把所有银钱都进献给皇上?”
“什么一点儿?你是拿了十成中的九成!天下间有你这么贪的吗?”
张鹤龄一拍桌子,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就没把心思用在正道上。现在朝廷查扣赃物,你却私自扣下,而且还拿了其中绝大多数,若是被言官参奏一本,恐怕连陛下都保不住你我!你是诚心想让张家蒙难?”
“大哥,事情没那么严重,消消气,大不了……我拿出一些来便是。”张延龄面带羞惭之色道。
张鹤龄怒不可遏:“不是一些,而是全部。至于留下的,为兄会找专人做账,少不了你的,但绝不允许你暗中克扣,过几日后,整理出来的账册会由刑部呈递户部,然后再呈递内阁,到时候若有一丝一毫偏差,唯你是问!”
张延龄脸色不太好看,本来他扣下价值四五十两贯的银子和铜钱,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张鹤龄会捅破。
“知道了。”
张延龄垂头丧气地回了一句,但想到兄长会截留不少,心里终于好过了一些。他带着几分讨好的语气对张鹤龄说道,“大哥,此番被查抄的官员和商贾之家,至少有三四十座府邸,就连去年高明城的案子都没这么轰动。如今京城牢房人满为患,其中有不少女眷……”
张鹤龄皱眉:“你又要干什么?”
“这还用说?回头我准备跟三法司和顺天府的人打招呼,把定案后发配的女眷,尤其是那些有姿色的留下来,到时候无论是……养在外面也好,或者是用来拉拢那些朝臣,不是挺好?”
张鹤龄脸色铁青:“你不会又动了送女人进宫的心思吧?”
“我哪里敢啊,再给皇上送女人,姐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我是跟大哥说认真的,此番下狱的女眷,十一二岁到三十岁左右的足有上百人,其中总会有那么些姿色出众的,兄长……对大嫂感情甚笃,也就罢了,可女人尤其是美女到底也是笔财富。用来拉拢人,往往比银子更管用。”张延龄笑道,“大哥以为呢?”
张鹤龄虽然觉得张延龄此举不妥,但想到,既然那些女眷已被下狱,将来肯定是落为贱籍的命,至于从中选一些出来养着,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或许有些时候真能派上大用场。
“好,你自己看着办吧。”张鹤龄道。
“是,是。”
张延龄脸上堆着笑容,可当他随着张鹤龄往外走时,脸上的笑意却不见了,目光凛冽极为阴毒。
“大哥先忙着,我有事,先回府一趟。”
张延龄打了招呼,带着随从往府门口走。
出大门下了台阶,轿子早已等候。张延龄上了轿,后面有人过来通禀:“老爷,顺天府和刑部那边已经打好招呼了……”
“那就好,让他们把人准备妥当,回头本爵会亲自过去……对了,听说原汀州商会的大当家,是个万家生佛的女神医,有那么几分姿色,不知是否属实?”张延龄瞪大眼睛问道。
“是,爵爷。不过只是外间传闻,做不得准。”
这名前来禀报的管事并非张举,没有张举那么能干,但此时张举已失去张延龄的信任,憋屈地到京城乡下管理田庄去了。
“不过老爷,那女人……是个寡妇,天煞孤星,谁跟她靠近准没个好,这种女人……爵爷还是少碰为妙。”
张延龄听了冷笑不已:“本爵又未准备纳她进府,怕什么?本爵对那些唯唯诺诺的女人早就厌烦了,却说这寡居的女神医还从未碰过。你跟刑部那边交待一声,别的人等着挑选,先把这人给我看好,本爵先要她。”
“是,爵爷。”管事应了一声。
随即轿子起行,张延龄有些困意,靠着软垫打起了盹儿。
而那管事目送张延龄的轿子离开,脸上露出无奈之色,轻轻地叹了口气,旁边一人过来问道:“江爷,咱们爵爷要那寡妇……怎么办才好?这等女人,最好莫让爵爷碰,容易招惹霉运上身。”
“还用得着你说?没听爵爷刚才有交待,他又不是跟这女人长久过日子,不过是贪一时之欢……”
被称为江爷的管事没好气地道,“爵爷一身富贵气,即便碰碰女人,想必不会把霉运沾上身。这样,咱们先跟刑部那边打好招呼,按照爵爷吩咐行事,只要这女人不是风华绝代,爵爷就不会贪恋……一时的猎奇应该不会惹来麻烦!”
一行人匆忙离去,而在附近胡同的拐角处,正有一个带着斗笠、挑着担子的人无精打采坐在那儿。
之前张延龄跟那江管事交待时声音不大,可后面江管事与其他随从间的对话,却被挑担子之人听得一清二楚。
“哎呀坏了,果然跟大人预料的一样,就是这对国舅兄弟干的好事。”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被沈溪派来打听消息的宋小城,他感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去找沈溪通禀。
路上,宋小城犹自嘀咕,“大掌柜的可千万不能有事,要是大掌柜出事了……那商会就彻底不存在了,我跟絮莲只能带孩子回乡,过那种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的苦日子。不行,我还想以后跟沈大人过好日子,一定要把大掌柜救出来……”
宋小城看了看天色,已经日落西山,他不知沈溪这会儿是否打道回府了,但为了避嫌,他不敢到詹事府外面等沈溪,只能先回状元府邸。
“沈大人,您可千万要早点儿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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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溪给朱厚照上完课,没有像以往那样多做停留以便熊孩子提问,直接便从撷芳殿出来了……他要赶去兵部衙门求见刘大夏。
谢迁不能帮他的忙,反而劝他罢手,甚至把御史言官弹劾他的奏本拿出来吓唬人,但这并未让沈溪退却。
在这种情况下,似乎只有刘大夏能帮他忙。
沈溪在兵部衙门等了近一个时辰,仍旧没见到刘大夏的人,有主事出来说尚书大人很忙,没有时间接见。
但沈溪非常清楚,刘大夏应该已经获悉此事,只是不肯帮忙而已。
沈溪心情极为悲凉。
当初他尚无功名时就帮助刘大夏破获了安汝升的案子,随后为追查府库失窃案,又在赴福州乡试期间帮刘大夏铲除了宋喜儿,再到北关冒死解救刘大夏和大明军队,最后他甚至没有争功……
不想种种付出,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这让沈溪意识到,无论是历史上以贤明忠直著称的名臣,又或者是宁死不屈的铮铮谏臣,都受儒家思想荼毒,在眼下这种情况下秉承处处为他着想的理念,采取的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态度。
沈溪本以为可以通过谢迁和刘大夏,拯救惠娘,但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极为荒诞可笑。
“老爷,咱们现在回府吗?”
负责给沈溪赶车的是朱山的父亲朱起,此时朱起一脸憨厚的笑容,似乎一点儿都不理解沈溪此时心中的苦闷。
沈溪问道:“朱当家,你说大掌柜如今这般,还有何办法能救她?”
朱起摇头苦笑:“老爷,您这可问错人了,我不过是一介山野老朽,以前蒙大当家垂怜,跟着商会混口饭吃,到了现在好歹能养活家小……小人可没沈大人这般有见识,想来不外乎天无绝人之路吧。”
“好一句天无绝人之路!可有些路走绝了,只会让人伤心失望。”
沈溪幽幽叹了口气,“难道真的要看着大掌柜命赴黄泉,又或者是人在世间却与我等天涯永隔?”
沈溪上了马车,有些失望地与朱起返回家中,刚走进府邸大门,早已经等候在院子里的宋小城赶紧凑了过来,将他在寿宁侯府门前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沈溪双拳紧握,张延龄的卑鄙无耻他早就知晓,但没想到张延龄居然会想染指惠娘。
张延龄甚至都不知惠娘什么模样。
从这个时代审美标准来说,惠娘根本算不上美女,这时代更多地是推崇圆脸,要知道《红楼梦》里不管是所谓的大美女薛宝钗还是主人公贾宝玉,形容他们的相貌都是脸若银盘,银盘是什么?那就是圆脸!
而惠娘却是标准的瓜子脸!
或许真的跟宋小城听到建昌伯府家的仆役所言,张延龄不过是猎奇而已,有权有势,见到的美女多了,只是想试一试征服强势女人的快感。另外还有层原因,便是张延龄想通过惠娘,来打击自己。
“大人,您可要赶紧想办法,如果大掌柜被建昌伯那卑鄙无耻的小人给……以大掌柜的性格,一定会寻短见。”
宋小城非常紧张。
虽然到京城后,他的心性开始变得浮躁,但到底是个知恩图报之人,犹自记得当初是谁把他一步步提拔起来。
沈溪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来想办法。”
“大人……”
宋小城已经带着哭腔,这声音让沈溪心里更加沉重和痛苦。
他何尝希望惠娘出事?
论对惠娘的关切,他远在宋小城之上,可如今他的确是没什么好办法,除非是……铤而走险。
沈溪进监牢时,就想过一个问题,惠娘如何能从刑部大牢里出来,他思来想去,似乎最好的办法,反而是让惠娘“死”……只有人死了,才能超脱,他身边恰恰有个已经死过一次的李家小姐李衿。
彭余,这位户部赃罚库的副使,是沈溪想到唯一能帮助他的人。彭余专管赃物发卖,与刑部关系密切,以前便做过这种从大牢里替换女囚的事情。
但这案子事关重大,彭余未必有胆量接下这单生意。
“相公,您累了一天,妾身让丫头烧好了水,您沐浴一下……”谢韵儿见到沈溪黯然伤神的模样,不由一阵心疼。她的心跟沈溪一样,同样担心惠娘,但还是要在沈溪面前表现出贤妻良母的一面。
沈溪一摆手:“不用了,我到书房安静一下。”
进了书房沈溪就没再出来,一直到深夜,书房的灯犹自亮着,谁都不敢过来打搅,沈溪一天都没吃东西,不过他不觉得饿,只是感觉心累,想找人倾诉,却发觉他最想倾诉的人如今正在刑部大牢中。
想逃避,可偏偏他不能逃避,因为最后的希望系于他一人之身。
……
……
当晚,刘大夏亲往谢府拜访谢迁,二人在书房相对而坐,协商的并非军国大事,而是议论沈溪营救孙惠娘的事情。
“……这小子,不知是否吃了熊心豹子胆?我已经说过这是钦命大案,有人参奏他,他竟然敢去兵部找你?”
谢迁听说沈溪的事情之后非常恼怒,觉得沈溪太任性。
原本谢迁还以为沈溪在他的劝说后会迷途知返,谁知沈溪居然“变本加厉”,一点儿都不顾全大局。
刘大夏叹道:“就怕沈溪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不肯轻易罢手!”
“他重情重义?哼哼,一个臭小子,才几岁,懂什么情义?那犯妇与他非亲非故,只是一介布衣商贾,更是个孀妇,他这是要把自己的名声置于不顾!”
谢迁骂起沈溪来,就好像在骂自己的孙子,因为他实在看不惯沈溪这种态度,他更希望沈溪能认清楚现状。
刘大夏微微摇头:“事情未必如此简单。几年前,沈溪尚未有功名时,我曾往汀州办盗匪知府安汝升的案子,他孤身前来求见,我便发觉他颇有胆识和谋略,当时也为陆孙氏冲冠一怒,最后虽化险为夷,却也危机重重……那时我不过当他少年鲁莽,全凭一股热血,现在看来,倒是天性使然。”
一句天性使然,便很好地解释了沈溪为什么会一再舍身救惠娘。
就是连刘大夏和谢迁这样年老成精之人,也不会想到,沈溪从最开始时对惠娘就是最真挚的情意。
“回头再说吧,不能让这小子继续执迷不悟。”
谢迁道,“刑部那边知会一声就好,该如何判就如何判,若是判了死刑,让他们见一面就是……别连累那妇人的家眷便可,听闻她有个女儿,如今正住在那小子府上……”
谢迁虽然在骂沈溪,但他暗中也在关心这个案子,但他知道这案子是张氏兄弟主导,由弘治皇帝亲自审批,三法司定下的要案,他身为阁臣也没资格指手画脚。此外,谢迁还动用刑部尚书闵圭的关系,把影响尽量压到最低,至少陆家那边只有孙惠娘一个人下狱,她的女儿陆曦儿甚至安然无恙留在沈家。
至于沈溪,谢迁更是动用一切关系,把弹劾沈溪的奏本给压了下来,这本身已属于是僭越。
刘大夏道:“那沈溪那边,可是由阁部跟他说明?”
“多说无益。”
谢迁道,“这些天,我不会见他,再过些日子,等案子了结,他心结解开之后,有些事再对他说吧。”
……
……
沈溪在书房内,看似无所事事,但其实是在谋划一件大事。
他在写一份奏本。
沈溪突然厌倦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尤其是来自外戚的咄咄逼人,自请调离京师,远离是非之地。
因为惠娘的案子,沈溪看清楚了官场的残酷,他不想抨击谁,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这漩涡的中心,趁着有人弹劾他与犯罪的商贾有关,请求履历地方,无论是避祸也好,还是去平复心中创伤也罢,反正他不想继续留在京城教导太子了。
伴君如伴虎,现在只是对他身边人下手,若是等弘治皇帝在那对奇葩外戚兄弟的影响下看他不顺眼,就连他自己都无法幸免。
沈溪的奏本,第二天一早便送去了詹事府,通过詹事府上呈,至于内阁那边是否会批准,是继续上呈皇帝定夺还是直接打回来,他并不是很在意。
奏本中,沈溪提到自己年少轻狂,需要到地方多历练,其实是跟弘治皇帝表明一个态度,老子不爱伺候你们一家子了,要么外放地方,要么直接将我罢官,反正我不想教你儿子就对了。
从詹事府出来,沈溪突然觉得整个人一身轻松,但暂时他还不能放松警惕,因为他要去见一个人,就是之前帮他赎买李衿出来的彭余。
这是个可以把活人变死,再把死人变活的人,可以说神通广大,既然无法从正常渠道把惠娘救出来,沈溪只有走“歪门邪道”,只要让惠娘平安无事,哪怕让惠娘就此隐姓埋名都好。
在沈溪看来,只有隐姓埋名才能让惠娘狂野的心彻底安定下来,改变她偏执的性格。
事关隐秘,沈溪无法去户部衙门等人,所以他干脆去了之前短暂收留李衿的客栈,通过客栈掌柜找彭余,且不能说明来意。
沈溪把约定地点定在东单牌楼附近一处茶楼。
一直到下午,彭余才姗姗来迟,他来见沈溪的时候也不敢张扬,目光到处乱转,一副贼头贼脑的样子。毕竟之前帮沈溪做过见不得人的事,这种事一旦捅出去,他的小命都要搭进去。
“沈大人……是否那姑娘出事了?之前我可跟您老说过,最好是经过管教后你才把人领去,那样才听话……”
彭余怕沈溪上来就提退钱之事,先把路子给堵上,不是我没提醒过,是您老坚决不要我们的“售后服务”。
沈溪让彭余坐下,低声道:“不是为了此事。我是想请彭兄弟再帮忙救个人出来……”
“嗯?”
彭余一听有生意,马上来了精神,沈溪算是他接待的一个“大主顾”,但等沈溪把要救的人说出来,彭余苦着脸道:
“沈大人,不是小的不肯帮忙,只是……实话告诉你吧,我月前已经从户部调入二十四衙门的御马监,专司负责管理皇产……”
“同时,你说的这案子我也知晓……这是通天的钦命大案,刑部大牢那边的人可不敢接这单生意,背后牵扯太大,尤其还是陆孙氏这样的要犯……若是被查出来,连累的人太多……”
“就算我肯做,别人也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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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二十四衙门属于内廷体系,是宦官伺奉皇帝及其家族的机构,内设十二监、四司、八局,彭余所言御马监,是内廷系统中仅次于司礼监的第二大衙门,也是与户部对接的内廷财政部门。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彭余从外廷的户部转入内廷的御马监,正感惶恐,不知不觉便觉得矮人一头,把和沈溪交流时自称的“下官”变成“小的”。如今他急需一笔钱打点,想重新返回户部。因此,对于沈溪这个“金主”他非常看重,但也知道做这件事风险太大。
沈溪问道:“彭兄弟可有想过,一次赚一笔大的,等做完这单生意后不用再牵扯进这种危险的买卖?”
彭余咽了口唾沫,道:“沈大人的意思,小的明白,可小的说了,不是小的不肯帮忙,是刑部那边他们可不敢接这么大的买卖。”
“彭兄弟,若是能找到一个体貌特征跟陆孙氏有七分相似,最后死了旁人也认不出的人,你认为有几成把握?”沈溪问道。
“这个”
彭余自然知道替换大牢里女人的步骤。
就算之前的李衿,也是找死尸来代替,但都敷衍了事,没人会认真查,所以像不像并没有太大干系,可这个陆孙氏背景复杂,认识她的人非常多,不能跟那些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黄花闺女相提并论。
“沈大人,这匆忙之间,恐怕难以找到相似之人吧?”
沈溪道:“能不能找到,就要看彭兄弟是否有心接这单生意了。我就直说了吧,我准备花一千两银子买陆孙氏一条命,等她出来后,未来几年我会再跟彭兄弟一些好处,足以让彭兄弟一辈子衣食无忧。”
彭余听到“一千两”的数目,脸上露出怦然心动的神色,按照他一年不到二十两银子的俸禄,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
“沈大人,您没开玩笑吧?一千两?”
彭余不是那种狮子大开口的人,他觉得这数目太大,当即就感叹起来,以为沈溪在开玩笑。
沈溪道:“难道彭兄弟觉得我是那种信口开河之人吗?”
“这个当然不会,陆孙氏以前是做买卖的,有银子也说得过去。”彭余想了想道,“但就是这个替代之人不太好找”
“那彭兄弟可有想过,若是人死了,尸体难以辨认,就可以蒙混过去?”沈溪再道。
“这若是有人检查,事情是瞒不住的。”彭余道。
沈溪带着鼓励的语气道:“那若是牢房失火呢?我亲自去刑部大牢看过,这秋高气爽天干物燥,若是失火,不小心出了意外死了人,最后连尸体也烧得面目全非,谁又能保证这个死尸就不是陆孙氏?”
“呃?”
彭余想了想,果然有道理,以前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惊讶地打量沈溪,心想,这当状元的就是不一样,怎么感觉他比刑部那些老油子还更专业?
“沈大人,就怕”
彭余还想再说什么,沈溪直接加价:“一千五百两<>。(广告)”
“啊?这个沈大人,您可千万别误会,小人没有不满意价钱的问题,只是涉及的东西太过复杂”
“两千两!”
沈溪最后又给出了一个全新的高价。
彭余一跺脚,道:“沈大人,既然您这么想要这陆孙氏出来,那小的就实话说实说了吧。要救人可以小人就算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会帮沈大人赴汤蹈火就是沈大人将来若是能自己开衙能否提拔一下小人让小人跟着您混口饭吃而不是留在二十四衙门?”
彭余把他自己的要求提了出来。
二十四衙门是大明最为复杂的衙门,里面人员来历各异,但由于各衙门上官基本都是太监,普通人在里面做事战战兢兢,一个不慎就会遭到净身的处罚,侥幸不死就会“光荣”地当上太监。
彭余也是倒了大霉才被交换到内廷供职。
主要是这两年朝廷抄查了不少商贾的产业,其中一部分成为皇产,御马监缺乏管理专才,导致账目混乱,入不敷出。
有鉴于这种情况,御马监掌印太监向内阁提出请求,内阁便将此事交由吏部,吏部一看这事儿好办,只需要从与御马监对接的衙门中抽调人手即可,于是彭余这个户部赃罚库副使遭殃了,就此悲催地加入“阉党”行列,虽然他的官秩也由从九品升为正九品,但面对随时都可能当太监的风险,只能努力想办法外调。
“彭兄弟这么看得起我,那我没什么可说,只要事情一成,以后有我一口饭吃,就绝对少不了彭兄弟的。我若是高升,必当提拔彭兄弟,这就是我的承诺。彭兄弟先在这里给你行礼相谢了!”
沈溪站起身,恭敬地对彭余行礼。
“沈大人这是折煞小人了,小人这就去办”彭余非常感动,“不过银钱上,可能沈大人要先破费一些,不然小人无法打点。”
沈溪难得说动彭余帮忙,当然不会拒绝。
他其实对于钱财看得很淡,能把惠娘救出来,连官都可以不做,更何况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家产?
“我这就让人给彭兄弟取钱,请!”
沈溪对彭余是绝对的信任,因为这是他最后能用上的人,若是连彭余都不信的话,他也真没谁可托付重任了。
彭余从沈溪手里拿了一百两银子,匆忙往刑部那边去找人,问清楚状况,不到两个时辰就回来跟沈溪把详细情况说明。
“沈大人,我问过了,可以倒是可以,但替身由于上面盯得很紧,可能要专门找一个才行。”彭余道,“不过听说在押囚犯中,有个女犯跟陆孙氏很像,或者可以让二人的监号互换”
沈溪皱了皱眉,有些迟疑地问道:“那意思是,把活人生生烧死?”
“恐怕只能如此<>。”
彭余道,“这是那边的意思,说是起火之前,把人给换了,等起火之后再开几个牢门,让场面失控。若是最后三法司那边查不出陆孙氏的真身,就暗中把陆孙氏给送出来,但若是确认并非本人,就说陆孙氏趁机逃到别的监号,一时不察,只能把人关回去!”
沈溪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说白了是刑部的人怕担责,要先确定上层不追究,才肯把人送出来。在送出来之前,必须得把惠娘留在牢房里,静待后续结果。
“沈大人,有些话不得不提醒您,这刑部大牢失火,事情可非同小可,加之死的又是钦命要犯,三法司方面不可能不详细追查,若是用死人代替,活生生烧死和自然病死之人,仵作稍微观察便能查出端倪。”
彭余道,“不过沈大人不用太过自责,这隔壁的监号,是一名患上肺痨坐以待毙之人,要替代陆孙氏的就是此人。”
这一说,沈溪猛然间记起,他去探视陆孙氏时,印象最深的就是隔壁监号那姑娘凄惨欲绝的哭嚎声。
那小姑娘的母亲快要病死了,但牢头对此不管不问,沈溪当时还于心不忍。
“沈大人,小人能活动的都活动到了,眼下是最好的办法,您拿主意吧!”彭余最后热切地看着沈溪说道。
为了救惠娘,而要令无辜之人枉死,沈溪心中一时间难以作出抉择。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沈溪实在于心不安,但想到惠娘可能经受的痛苦,他还是把心肠狠了下去:“好,劳烦彭兄弟了。我这就把剩下的银子给你。”
“不用不用着急,等一切定下来之后再给就行了。”
彭余赶紧罢手,“只是请沈大人记着,若小人因此而有三长两短,小人的家人,您可要费心了。”
沈溪明白,彭余这是提着头做买卖。
高风险的背后是高回报,把陆孙氏从牢房里弄出来,彭余就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还能得到沈溪的关照,以后能平步青云,这对彭余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诱惑,这也是他肯帮忙的根本原因。
但彭余怕事情会出什么意外,但只要他顾念家人,在出了事之后,他就不会把沈溪给供出来,就算事败,沈溪也能抽身事外。
沈溪本来还觉得彭余只是个市侩的小人,但现在想想,这人没得挑,都可以拿出生命来帮你忙的人,若再不给予信任,那这世间就只剩下一群人心不古之人。
“彭兄弟请尽管放心,若出了事,令高堂便是吾高堂,绝不有负!”沈溪拉着彭余的手说道。
“好谢过沈大人。”
彭余匆忙离开,临走前给沈溪留了个准信,行动就在当晚<>。
因为宜早不宜迟,若是事情拖下去,惠娘一旦过堂提审,很可能会关到别的牢房,事情又要重新计划。
而沈溪担心的却是张延龄的人会先一步出手。
沈溪当晚并没有回家,暂时留在外面,只是临时通知朱起,让他回家告知,说是本届乡试尚有些手尾,需要留在顺天府衙处理,今晚暂时不能回去。
就算事情定在夜里,沈溪也知道只会在夜深人静后才进行,因为那时牢房内的人都睡熟了,这样即便把监号里的人更换,也不易被人察觉。
沈溪不知道这把火的计划是多大,但看情况要死的人绝不止一个替罪羊,刑部的人为了银子,或许会葬送许多条人命。
当晚,沈溪第一次留在李衿所住的小院过夜。
李衿被沈溪买回来已经有大半年,可见到沈溪的次数加起来一共才五次,每次都是匆匆一面,沈溪并不跟她说什么话,随后就离开。
可这次沈溪来,却坐在桌前,一直沉默不语。
本来在她看来,这只是个少年郎,就算科场扬名,那也脱不了孩子心性,但此时她才知道,原来沈溪是一个深沉的男人。
“老爷,夜深了,妾身服侍您就寝。”李衿在旁边站了一个多时辰,终于鼓足勇气说道。
沈溪侧过头看着李衿道:“你说什么?”
“妾身是说服侍老爷就寝。”
李衿头情不自禁低了下去,她毕竟是女子,而且年长沈溪几岁,这种事难以启齿,但她从被沈溪买出来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不过是沈溪养在外面的一个女人,总会迎来侍寝的一天。
沈溪回过头看着桌上的蜡烛,摇了摇头:“不用了。今天我过来,不过是为了等候个对我至关重要的消息,你要是累的话,先就寝便是。”
李衿原本对于沈溪有些排斥,毕竟她并非沈溪明媒正娶回来的,心中有股大家小姐的高傲。
可被沈溪这么冰冷的拒绝,她又觉得一阵失望。
沈溪并没有接纳她,还是在她主动开口提出服侍的情况下,那以后岂不是连沈溪的外宅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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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溪等了一夜,到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便赶到约定的茶楼包厢里等候,谁知道一直等到天大亮,彭余才急急忙忙过来。
“沈大人……出了一点不太好的状况。”
彭余有些着急地说道,“昨天深夜刑部大牢着火,人好歹给置换出来了,但凌晨时分刑部就有专人来勘察现场,三法司衙门还会派人进行第二轮、第三轮复查,在最终确定死的就是陆孙氏之前,人不能送出来。”
沈溪本以为计划失败了,现在听到只是在进行核查,心里稍微松了口气,问道:“几时能完成?”
“短则一两日,长则三五日……情况很不好说,毕竟刑部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更不要三法司衙门,现在就看查验结果如何了。”彭余有些紧张地说道,“听说厂卫的人也会来,到那时,恐怕瞒不住……”
沈溪点了点头,但他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全看天意。
若惠娘命中该有此一劫,那他真的没其他办法,最好的结果,反倒是惠娘死在狱中,那可能她经受的磨难会少一些。
想到这里,沈溪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难道由自己的意志来决定生死,对惠娘来说不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吗?
“彭兄弟,全靠你了。”
沈溪拍拍彭余的肩膀,鼓励地说道。
“沈大人言重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小人也是私心使然。还望沈大人别忘了对小人的承诺,如果小人有什么三长两短,请务必照顾小人的家小,下辈子结草衔环也不忘沈大人的恩德。”
说完,彭余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给沈溪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又匆忙离去。
沈溪一时间有些失魂落魄,在茶博士好奇的目光中结完账,独自一人回家,刚到府邸门口,却见朱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靠着门框呼呼大睡……分明是在这儿等了他一个晚上。
沈溪上前碰了碰,朱山伸出手就想打人,等看清楚是沈溪,她揉揉干涩的眼睛,嘟起嘴委屈地说道:“老爷,您怎么才回来啊。呜……好困,呃,这天都亮了?”
朱山任何时候,都是个迷糊的乐天派。
“我不是让你爹回来通禀,我昨晚不回来了吗?”沈溪有些惊讶地问道。
“我爹?我爹昨晚没来啊,夫人担心您,让我出来等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朱山“吧嗒”“吧嗒”嘴,打着哈欠站了起来,下意识想把灯笼提起来照亮,却发觉里面的蜡烛早就烧得干干净净。她摇了摇头,转身帮沈溪推开大铁门。
沈溪埋怨:“我没回来,家里连门都不插上,万一有什么歹人……算了,你先回房休息吧。”
沈溪觉得对朱山说这些都是废话,朱山天生无所畏惧,想起当初一群衙差都近不了她的身,就不能把这女人看作是普通妇孺,而是一个“怪兽”,沈溪有时候会想,到底王陵之跟朱山打一架,谁会赢?就算王陵之是武举人,甚至有武状元的潜质,但最多是跟朱山半斤八两。
到了院子里,沈溪自行打水,正要洗脸,谢韵儿匆忙出来,看得出谢韵儿也担心了一宿没睡。
“相公?”
谢韵儿见到沈溪,脸上多少带着宽慰,却也有些委屈。
沈溪还是第一次未跟家里人留话,在外面彻夜不归。
由于朱起莫名其妙地没有回家告之,沈溪临时改了个借口:“昨天和朋友在外面喝了点儿酒,居然睡着了,酒肆的掌柜没叫醒我,这不,到天亮了我才发现居然趴在桌子上对付一宿,全身酸痛,于是赶回来补个回笼觉……不过我先声明,昨晚我让朱当家回来知会一声,谁知道他竟然没听从疏忽了……”
谢韵儿对沈溪的话深信不疑,为沈溪整理了一下衣襟,道:“相公,妾身知道您心中烦闷,妾身这就去准备解酒茶,相公早些安寝吧。”
“嗯。”
沈溪点了点头,本来他已经很困了,可人到了床上,依然睡不着,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就是惠娘的身影,包括以前相处的点点滴滴。
喝过解酒的茶水,谢韵儿亲自为沈溪宽衣,又帮他盖好被子,这才去照顾沈平。
沈溪看着谢韵儿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妻子。
几天都没休息好,沈溪好不容易睡着,不过朦胧中他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对惠娘的那种特殊的感情,即便是无知无觉,也感觉一阵心悸心痛。
等沈溪中途醒转时,眼角不知何时早已蓄满泪水,并非因梦而哭,只是为心中破灭的理想和希望。
……
……
等沈溪下午睡饱起床,才知道玉娘已经在客厅等候多时。
因为玉娘以前来过好几次了,每次都会有事情发生,由此谢韵儿认定这个人绝非沈溪的“普通朋友”,再通过对方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别样风情,谢韵儿猜到玉娘是个女子,但却没问沈溪对方是什么身份。
“玉娘前来,所为何事?”
沈溪匆匆坐下后,问道:“可是陆孙氏那边有消息?”
玉娘脸上带着几分担忧之色:“在下正是为此事而来,昨夜刑部牢房发生大火……烧死了好几个人,其中就包括陆孙氏,如今三法司衙门的人正在验明正身,在下也去看过……基本可以确定是陆孙氏,沈大人请节哀。”
尽管沈溪已经提前知晓,而且他也很清楚那个人十有八|九不是惠娘,但他还是作出一种不敢置信的样子,瞪大眼睛怔在当场,一脸的惊骇欲绝。
沈溪就像是神经错乱,又像是不想接受现实,坐在那儿好半晌,才嘴角抽搐强忍悲痛,抬头问道:“几时发生的事情,刑部大牢怎么可能会失火?又怎会那么巧,死的偏偏是陆孙氏?”
对于沈溪的质问,玉娘实在不好回答,虽然她不是刑部的人,但所负职责与三法司衙门交集颇多,在她看来,失火的责任刑部那边怎么都推脱不掉。
“沈大人,具体的原因尚在调查之中,不过料想是有人踢翻油灯所致,昨日牢房内很是混乱,甚至有人踩踏而死,至于陆孙氏……监号靠里,她未来得及逃出火场也在情理之中……”
玉娘脸上带着几分自责回答。
沈溪道:“那我现在可否去现场查看?”
“这个……恐怕不行。”
玉娘解释道:“锦衣卫和东厂已经接手此案,正在追查失火原因,不过料想两三日内就会有结果。到时候……陆孙氏的遗体会被送出,交由家属安葬。沈大人,在下来说此事,就是请您冷静,不可作出过激之事。刘尚书特别交待在下,要好好规劝沈大人……”
沈溪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这苦涩的笑容倒不是伪装。
人没事的时候,刘大夏见都不肯见他,现在“人都不在了”,马上让玉娘前来“安慰”,等于是明摆着告诉他,刘大夏其实早就知道案子的前因后果,只是事前不好相帮。至于玉娘先前所说见不到刘大夏的面,不过是玉娘开脱的借口。
“人死了,难道连家属也不能见最后一面?”沈溪满面哀容。
玉娘上下唇微微一抿,略显难过,摇头道:“可沈大人并非是死者的家属,沈大人……无论如何,人死不能复生,再者说了……难道人死了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一句话,倒是说到沈溪的心坎儿里去了,沈溪也觉得,若是能选择的话,惠娘死了会比活着更超脱。
但他不是惠娘,不知道惠娘的真实想法,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就算让惠娘忍辱偷生,也好过于死去。
玉娘只是负责通知,眼下完成任务人便离开了,沈溪没有送客,留在椅子上许久都没有站起来。
谢韵儿并不知道情况,走进来问道:“相公,可是掌柜的有事发生?刑部那边……已经判案?”
“没有。”
沈溪恍若失神,“刚才来人告诉我,刑部大牢昨夜发生火灾……孙姨可能已经……唉!”
谢韵儿一听,泪水瞬间滑落,她掩面而泣:“掌柜的她吉人自有天佑,怎会……呜呜,相公……”
谢韵儿投到沈溪的怀抱之中,哭得伤心欲绝。感受着妻子心中的悲痛,沈溪欲言又止。
作为枕边人,有些话,本来是应该对谢韵儿说清楚,但他又有私心……直觉告诉他不能让谢韵儿知道真相。
谢韵儿哭过一场,梨花带雨般抬起头,望向沈溪,问道:“相公,我们何时能到刑部去探望……”
“衙门说目前还不行,要等到查清楚案子的始末,才会把人发还……估计就在这几日吧。”
沈溪非常疲累,站起身道,“韵儿,找人筹备丧礼吧。孙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不能让她死后不得安生……”
谢韵儿哭泣道:“掌柜的上次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就成了天人永隔,呜呜……”
沈溪不知道怎么安慰谢韵儿,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很乱,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安置惠娘,又该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
而且到目前为止,死的到底是不是惠娘沈溪并不能确定,若是看管刑部大牢的人中间出现差错,把惠娘给烧死,并非没有可能。
在事情没有结果之前,沈溪心中的大石头始终落不下,谢韵儿也得在家里的女眷面前保持坚强,惠娘“死去”的消息尤其不能告诉陆曦儿。
对于谢韵儿来说,得知这消息后非常的辛苦,她是在替沈溪承担本该属于自家相公的自责和悲伤。
沈溪到了书房,拿起笔来,想写点东西,却不知道如何落笔。
过了许久,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要写什么……没错,他必须要写一篇献给惠娘的祭文。
无论惠娘现在是否安然无恙,至少在他心中,以前的那个几近完美的惠娘已经死了。
曾经的惠娘,是一个孩童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代表着一个高不可攀的梦想。但从这一刻起,随着梦想破灭,意味着孩童终于经受了狂风巨浪的洗礼,正式从一个刚中状元就琢磨着混日子的纯真少年,变成一个承担起天下兴亡之责的伟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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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伯府。
下午,张延龄睡完午觉起来,刚到前堂喝口茶准备出去,就见府内护院领班江冲匆忙进来,连招呼都没打便道:“爵爷,不好了,昨夜刑部大牢着火,死了些人。”
张延龄听到“不好了”,本能地以为是皇宫出事,当得知是刑部大牢失火,他略带恼怒地喝道:“大惊小怪,那些罪犯死了关本爵何事?简直没眼力劲儿,这点儿小事也用得着跟本爵通禀?”
“爵爷,昨夜刑部大牢死的人里面,包括了闽地商会的大当家陆孙氏,这会儿尸体已经烧得不成人样了!”江冲心急火燎地说道。
“啪!”
张延龄把茶碗盖子拍在茶几上,怒喝,“之前刚让刑部那边好生照应,回头就给我来着火这一出?他娘的……有派人去查过没?”
“回爵爷,小的刚去刑部那边问过,昨晚亥时与子时相交时着的火,这天干物燥,火势很大,尽管刑部那边动用了大批人手灭火,奈何储水的水缸不够多,陆孙氏的监号又在最里面,来不及施救。”
江冲略带委屈地说道,“尸体摆放在那儿,连东厂和锦衣卫的人都去了,这会儿正在追查起火的原因,查证死者的确切身份!”
张延龄怒不可遏:“走,跟我去刑部一趟!我就不信事情这么巧,别的时候不着火,偏是我前头刚交代下去,这边就着火了。要是刑部的人敢搞鬼,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张延龄对于意外失火的事情不太相信,他匆忙赶往三法司衙门,刚到刑部大堂,就见到一脸雀黑的刑部尚书闵圭正往门口走。
刑部大牢着火,烧死了五个犯人,事情压不住,搞得风声有些大,闵圭有些焦头烂额。
不过,这也不能怪做事的人不用心,只是没想到秋天的火势蔓延得那么快,本来在计划中死惠娘一个就差不多了,谁知道牵累进去五条人命,受伤的人更多,连一些狱卒也被大火波及烧伤。
“见过建昌伯。”
闵圭见到张延龄后皱了皱眉,显得不是很客气,因为他觉得身为局外人的张延龄,没提前打声招呼就跑到刑部来了,明显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张延龄顾不上那么多,直接质问:“闵尚书,这刑部大牢失火是如何回事?”
闵圭梗着脖子道:“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已有专人调查,目前得到的结论都是犯人意外将油灯打翻,夜半时狱卒并未巡视,以致大火蔓延开之后才发觉,抢救不及。建昌伯此来,不知所为何事?”
连闵圭都为这次火灾下了“意外”的定论,就算有一些不合理之处,张延龄这么个八竿子打不到边的人,根本就没资格过问。
张延龄道:“皇上非常关心此案,闵尚书还是该好好想想怎么跟皇上交待。”
闵圭以前跟张延龄的关系还算不错,但此时他心里恼火……我刑部大牢失火,死的只是几个犯人,犯得着去跟皇帝交待?
“多谢建昌伯提醒,本官自会一力承担。”闵圭语气生硬,顿时让张延龄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
张延龄并未进内去查看,直接便往寿宁侯府而去。
等他把刑部大牢失火的事情告知张鹤龄,张鹤龄只是微微眯眼,道:“刑部大牢失火,那是刑部的事情,你眼巴巴跑去自讨没趣做什么?那些收受贿赂的主犯,不都在大理寺内拘押吗?”
“大哥,不是还有个陆孙氏在刑部大牢?她可是无官职在身,和那些犯妇关押在一起。”张延龄不甘心地说道。
“一个孀妇,管她作甚?死便死了,难道你还想……”
张鹤龄突然明白什么,冷笑一声道,“怪不得你要把罹罪女眷给赎买出来!哼哼,居心不良啊你!”
张延龄脸色有些尴尬:“大哥,这人谁能没个私心,我本来也就是想见识一下,一个能管理那么大产业的女人是何模样,会否跟外界传闻一样才貌双全……我哪能不知这种克夫的女人不能碰?不甘心罢了!”
“有何不甘心?死了更好,不过这场火……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刑部那边怎么说?”张鹤龄也感觉这场火有些不同寻常。
张延龄道:“问过了,闵圭那老匹夫说是意外失火,死了五个人,伤了不少,因为陆孙氏的监号在最里面,发现火情时已无法施救。这会儿东厂和锦衣卫的人还在追查。”
张鹤龄微微点头:“这案子不小,料想刑部的人也不敢暗中搞鬼,不过最重要的是要验明正身。这陆孙氏的家赀万贯,若她拿出家产来保命,或许真会有人铤而走险……”
“大哥忘了?那女人的家产,现在都归了我们,我做事大哥还不放心?保准没什么剩下的。”
张延龄不无得意地说道,“大哥既不肯把银钱让我私扣,但那些产业,总归还是要留下些许,等以后卖出去折现也好,或者是用来租出去收取租金,总归有点儿收益。”
张鹤龄想了想,最后还是点头,并未再继续追问刑部大牢失火的事情。
……
……
刑部大牢意外失火,下午时传到内阁,为谢迁所知。
这年头毕竟每家每户到晚上都会点桐油灯、蜡烛,就算失火也不当稀罕事,就算戒备森严的皇宫过不了多久还会被烧一轮呢,遑论其他地方?但刑部大牢已有多年未曾走水,让谢迁觉得有些奇怪。
谢迁把一天的奏本票拟上奏后,从皇宫里出来,正好遇到兵部尚书刘大夏,两人连忙走到一块儿谈及此事。
“刑部失火,陆门孙氏死在火场,谢阁部可有听闻?”刘大夏上来便问了一句。
谢迁只知道刑部失火,却并不知孙惠娘恰好烧死在里面,他稍微一愣,问道:“怎么如此巧?”
刘大夏犯起了嘀咕:“今晨闻听,也觉得事情太过凑巧,但细问才知道陆门孙氏拘押于牢房深处,火起之后施救不及,才令其葬身火海。”
“吁……”
谢迁听到这消息,有点儿为沈溪感到担心,他怕沈溪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可有验明正身?”
刘大夏道:“东厂、锦衣卫连同三法司,皆进火场查验,牢房并无人为破损痕迹,火势也是意外而起,至于陆门孙氏……体貌特征基本一致,不过……死得稍微凄惨了一些,我已让人去沈溪那边知会过,让他节哀顺变。”
“这小子!”
谢迁愤愤然,“若是没这场火,或许他还真能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你猜怎么着,昨日里他居然上呈了外调的奏请,想撂挑子不干了……”
刘大夏闻听后有些惊讶,问道:“此事当真?”
“唉!也不知这小子怎么想的,好端端的京官不当,非要外调,那地方的官员是那么好当的?”
谢迁说着,把沈溪所写奏请拿出来交给刘大夏,顺口道,“回头我便找他好好说道说道,必须打消他消极的念头。”
刘大夏看过后,从字里行间察觉到沈溪的无奈,那是一种无法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沮丧和无助。
“或许他只是觉得,朝廷对他有所亏欠。”刘大夏道,“不过一码归一码,他功劳再大,也不是陆门孙氏可以逍遥法外的凭仗。于乔回头还是多跟他说说,怎么都得让他放下心态……把丧事办好吧。”
谢迁冷笑一下,显得有几分恼怒,但等跟刘大夏错开后,谢迁脸上又泛起一抹担忧之色。
“你这臭小子,真是让人操不完的心。”谢迁把沈溪的奏请揣回怀里,迎面轿子已经过来,侍从已经来请示谢迁往何处去。
谢迁大手一挥,道:“回府!再找人去通知沈谕德,让他到我府上来一趟,他若是敢推搪,绑也把他绑来!”
……
……
沈溪把给惠娘的祭文写完,眼角不由蓄满泪水。
这不是他的伪装,而是真情流露。
对于沈溪来说,这次的事情算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堂课,令他的性格发生蜕变,以后他仍旧要在官场上继续走下去,但前途吉凶难卜。
“相公……阁老府上来人……请您过去一趟……还说是阁老亲自交待。”
谢韵儿本来情绪还收敛得住,但见到沈溪哀恸中写下的祭文,怎么都忍不住,再次啜泣起来。
“知道了。”
沈溪放下笔,幽幽叹了口气,在谢韵儿上前帮忙整理过衣衫后,走出门口,此时尹文正立在院子里,眨着大眼睛好奇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脸上会有泪痕。
“嗯……”
尹文平日不太爱说话,她见到沈溪难过,自己也就难过起来,把身子靠了过来,抬起手用衣袖帮沈溪擦眼泪,等她发觉衣袖不太管用时,又把谢韵儿给她准备的贴身云锦白帕拿出来,用手帕为沈溪擦泪。
“小文,真乖。”沈溪笑着摸了摸尹文的脸。
“没有……”
尹文说了一句,脸上害羞,却自然而然地把头钻进沈溪怀里,小妮子被沈溪夸赞之后就会害羞,愈发懂得去讨沈溪的疼惜。
沈溪道:“乖乖留在家里,我有事情做,等回来后给你讲故事。”
“嗯嗯。”
跟林黛一样,尹文也很喜欢听故事,但她喜欢听的不是那些公主和王子的故事,而是什么梅花鹿、小白兔、大灰狼什么的童话故事,总会沉浸在漫无边际的遐想中不可自拔。
沈溪之前已从玉娘那里知晓,尹文的祖母和父母,已经快要抵达京城。
尹家老掌柜死于牢狱之灾,尹家人受了很大的苦,在尹家办完丧事后,沈溪把尹文的祖母和父母接到京城,也是想让尹文除了能有他的相伴,还有亲人在身边,让小妮子永远都那么开心快乐。
只是到现在,沈溪也不敢把尹掌柜去世的消息告诉小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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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要隐瞒陆曦儿,又要隐瞒尹文,有时候想想,沈溪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两个对她付出真心的女孩子。
不过为了能让她们拥有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自己做一个罪人是值得的。
与谢府家人一起到了谢迁府邸,沈溪直接往书房去,谢迁这会儿正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手里拿着书本看着,但沈溪一看就知道对方是在装模作样,因为他手里那本书明显拿反了。
“学生见过谢阁老。”沈溪一脸平静地行礼。
“什么谢阁老,你在心里早就斥骂老夫连畜生都不如了吧?”谢迁板着脸说,“想骂就骂,今天老夫不跟你计较……你倒是快骂啊!”
沈溪并未责怪过谢迁。
虽然在沈溪心里,不止一次腹诽过对方,但据实而言谢迁对自己的帮助,远远大于自己的付出。有时候沈溪觉得谢老儿老奸巨猾,但仔细想想,其实谢迁有他为人处世的原则,也给了许多机会来证明自身的能力。
“学生没有理由骂谢阁老。”沈溪回了一句。
谢迁嘴角露出个冷笑,喝道:“你不骂,那老夫可要骂你了。你个臭小子,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十三岁问鼎殿试,人人称颂的状元郎,在翰苑更是如鱼得水,陛下时常夸赞于你,年纪轻轻就已是东宫讲官,未来更可能位极人臣……你倒好,说撂挑子就撂,可有想过大明的黎明百姓?”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沈溪有些不太适应,非要把做官上升到为国为民的高度,那也太假惺惺了。
沈溪问道:“谢阁老为官,可是为了大明的黎明百姓?”
谢迁一拍桌子,喝问:“否则呢?老夫一生所求不是为了黎民百姓吗,自翰苑为官以来不敢有任何荒废,兢兢业业,以报效皇恩……你呢?年纪轻轻就开始挑三拣四,你这是要反了天啊!”
沈溪摇摇头:“万民是民,一民非民?不能救一民,谈何为万民?”
沈溪说出这番话,谢迁一时语塞,因为沈溪说的不是什么大道理,而是一件实在的事情。
天下苍生是百姓,但一个人就不是百姓了?
谢迁义正辞严地说自己为万民,但事到临头他却连一个人都不愿出手相帮,那这种一切为了黎民百姓的说辞就只是个幌子,根本就是套话和空话。
“你是想说陆孙氏吗?她是待罪之人,算不得民!”谢迁琢磨了一会儿,才没好气地驳斥。
沈溪摇头道:“商贾自古以来有之,到我大明,营商之人并无犯罪。然官员自诩廉洁爱民,却屡屡欺压商贾,先有官船无偿收缴之事,后有查封货栈之举,敢问谢阁老,到底是人待罪,还是商贾本身便待罪?”
“你……强词夺理……她……她可是行贿官员!”谢迁气得结结巴巴,几乎是吼着说出这一句。
谢迁想把沈溪的气势给压下去,但沈溪仍旧针锋相对:“官若清廉,何以致商贾不存?如今京城市面萧条,估计没有个一年半载,休想恢复繁荣景观,这就是朝廷的爱民之举?官员贪婪而有实权,可以轻易定夺商贾存亡,在掠夺商贾后却以商贾行贿为借口,推搪罪行。我看……这不是大明之福,而是大明之恶!”
“你……你小子,居然敢抨击我大明盛世?”谢迁气得已经快说不出话来了。
沈溪没有丝毫退让,继续道:“若阁老觉得学生是信口雌黄,大可让人将学生赶出府门,学生保证,将来不但不会踏足贵府一步,更不会再留恋官场是非,从此后结庐而居,不问朝事,阁老便眼不见为净!”
谢迁本以为沈溪是少年心性,开解两句就能让沈溪脑子拐过弯,毕竟陆孙氏已经死了,沈溪没理由再执着。
他没想到沈溪会因为陆孙氏的“死”,而迁怒到大明的制度上来,变相说明,沈溪现在听不进任何劝阻。
“你……你回去冷静罢!”
谢迁在这个问题上,突然感觉无力辩驳,因为沈溪说的很多情况,其实是实情,不是商贾非要跟官员纳贿,是因为不纳贿的话,商贾根本没活路。这就好像官逼民反一样,商贾做的是低买高卖的生意,在各地间互通有无,可说是大明不可缺少的一环,但朝廷一有什么灾难就找商贾下手,的确不厚道。
沈溪行礼:“谢阁老,告辞。”
沈溪其实也发现自己态度不对,毕竟谢迁是当朝阁老,换到后世那可是总理级别的高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劝解自己,还能要求更多吗?不过,他现在心中满是怨气,只想回家去好好休息和冷静一下,因此毫不犹豫便离开了谢府。
“这小子!”
目睹沈溪消失在大门口的背影,谢迁叹了口气,“都快把我绕进去了,真是不可理喻……唉,希望他能熬过这一关吧,否则真不放心由他来继承我的衣钵!”
……
……
沈溪没再见彭余,因为此时风声正紧,刑部那边,六扇门和厂卫的人正在大张旗鼓彻查案件。
彭余无法从刑部得到更多消息,因此也不敢出来见沈溪,免得泄露风声。
而在刑部大牢内,惠娘则经历了一个令她终身难忘的夜晚。
外面敲响二更时,夜色已经很深了,她刚刚入睡,就听到一阵微小的脚步声,两名狱卒连灯笼都没提,直接过来打开牢门。
惠娘正要叫喊,身后却钻出来个婆子,正是那刘婆,顺手掏出个白色的帕子将她的嘴给堵上。
“夫人,您别喊,我们是来帮您的。请移步。”刘婆说着,旁边两个狱卒过来,架着惠娘走出了牢门。
此时惠娘感觉到一种将死的绝望,她悔不该当初不听沈溪的劝阻,恣意妄为。她很想大声呐喊,但因为嘴被堵上,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脚下不愿意挪步,但她的体重毕竟不到一百斤,轻易便被人提着走出监号。
但惠娘所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
到了最后,她只是被挪到了一个靠近外面的监号内,此时她见到外面有人在夜色中摸摸索索做着什么,像是有人在往牢房里的稻草上浇油。
“动作利索点儿,记得千万不能出岔子,不然咱们都要死!”一个看起来极其凶恶的人低声提醒,很快有人举起火把进了监号,往牢房深处去了。
惠娘的嘴仍旧被白布堵着,连她的身体也被人捆了起来,连动都不能动弹一下,她瞪大眼睛,很想知道那些人到底要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刘婆再次过来,手上拿着个碗,里面有些黑乎乎的东西,过来就往她脸上抹,一边抹一边道:“夫人,您担待着点,想要活命,就忍着吧。脏是脏了点儿,可出去之后洗干净了,还能漂漂亮亮做人。”
惠娘感觉那黑灰中有一股呛人的味道,料想应该是锅底的黑灰,她不知这些人要做什么,但很快,牢房深处就传来“着火了”的声音。
“别动,等火烧一烧再进去。”
牢房里有人在说着什么,影影绰绰中,惠娘觉得人似乎不多,不过很快里面犯人的喊声便密集响起。
牢房靠里的监号关押的都是女人,女人哭喊的声音很大,还有孩子的哭叫声。
因为风干物燥,再加上之前点火时又用了桐油,使得火起之后火势迅速蔓延,到后面已经是滔天的大火。
“看什么,快进去救人,记得,天壹号那边谁都不许过去!”
惠娘心里“咯噔”一下,天壹号的监号一共有三个,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妾,生得很是美貌,进去后人家不哭不闹,好像已不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
至于隔壁那对母女则悲惨了些,母亲进去时便患有肺痨,在这种地方身体得不到调理,才几天时间就病入膏肓,小姑娘天天都在哭,到后面却咳嗽起来,显然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被母亲传染了。
每次听到母女抱头痛哭的声音,惠娘便想起自己的女儿。她在想,若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那陆曦儿也会跟那少女一样,从此无依无靠。
但她心里又有些庆幸,因为她知道沈溪对陆曦儿很好,那是她最后的希望。
大火迅速蔓延,牢房门逐渐打开,许多人跑了出来,有人不幸摔倒在地,其余人停都不停一下,直接从她身上踩踏而去。有人在大火中烧伤,跑到安全的地方发出凄惨的嚎叫,还有人被倒塌的房梁砸伤,然后淹没在火场中。
狱卒大致还算负责任,那些摔倒的女囚,多半被扶着或者是抬了出来,只是后来里面火势太大,已经到了控制不住的地步,光是在惠娘眼前,就有不下十人葬身火海。
“开门,把她送出去……秦夫人,出去后可别乱说话!”有人把牢门打开,对惠娘交待一句。
惠娘顿时明白了什么,她现在的身份不再是陆孙氏,而是“秦夫人”,可她为什么会被人提到外间的牢房,她不太清楚,这些狱卒为什么要放火烧死人,她更不明白。
一堆女囚,被押送出刑部大牢的牢房区域,外面是一片空地,所有女囚被要求必须蹲在地上,谁起来就会挨棍子。
就听一人说道:“死了不少人,回头上报,就说死了五个。”
说话之人似是刑部有品秩的官员,那人说完后便离开了,火场内还在持续救火,连五军都督府的人也被惊动,冲过来帮忙救火,可惜牢房区域水井不多,刑部也没准备多少盛水的水缸。
一番努力,终于在一个多时辰后,勉强把大火扑灭。
这场火到底死了多少人,惠娘根本不可能知晓。但她清楚地听到了一句话:“闽地在京商贾陆门孙氏,葬身火海!”
有人把一具烧得凄惨的尸体抬了出来,惠娘几乎不敢相信,那个人就是她自己,而她现在是一个“死人”。
“怎么回事?为什么说我已经死了?”惠娘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甚至想上前去对那些人解释,我没死,我好端端活着。但她心里又好像明白了什么,只有她死了,才能得到解脱。
“秦夫人,别乱动!”
别的女囚旁边,根本不用人照看,那些女囚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唯独惠娘这里,不但刘婆在,还派了两名狱卒在不远处盯着,防止惠娘有什么轻举妄动。
刑部大牢发生大火,很快高层被惊动,连续派人过来查勘,很多有经验的仵作也进入失火区域,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结果出来了:“死了五个人,其中包括原先汀州商会的大当家,陆门孙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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