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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好,我叫曾小浪。

    昨天晚上的写作没有成果,大概接近三点钟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今天上午是接近十一点起床的。家里的狗狗熊小浪已经等待很久了,在笼子里吱吱吱的叫,老婆给它喂了早餐,我洗漱完毕喝了一杯水,就带它下楼去放风。

    熊小浪是一只边牧,是最聪明的、运动量最大的一类狗狗,而且长得可爱这导致我没办法亲手打死它倘若每天不能带它下去玩半个或者一个小时,它势必在家里忧郁个没完,表现形式大概是趴在地上像老鼠一样吱吱吱的叫,见到我或者妻子,眼神随时都表现得像个受虐儿童,并且会趁着我们不注意跑到厨房或者桌子下头撒尿。

    如上所述,我又没办法亲手打死它,况且今天阳光明媚,便只好带它下去,到公园里跑一跑。

    小区的公园刚刚建好,占地面积极大且行人稀少。早几年的生日随笔里我曾经跟大家描述过湖边的漂亮厕所,一到夜间打起彩灯犹如别墅的那个,小区就在厕所的这边,中间隔着的原本是一大片树林。

    去年下半年,挨着小区建起了一栋五层的据说是党校的小楼,树林里开始建起步道、隔出花坛来,先前建在这树林间的坟茔大都迁走了,今年开春,林间的步道边大都铺满草皮,花坛里栽下不知名的植物。原本沿湖而建的公园因此扩大了几乎一倍,之前极少进入的林地高处建起一座凉亭,去到凉亭里朝湖边看,下头就是那厕所的后脑勺,一条小路蜿蜒而下,与湖边步道连成了一体。

    先前人迹罕至之处,如今大都已经是人的痕迹,上午时分往往没有什么行人,我便听着歌,让狗狗在这片地方跑上一阵,远远的见人来了,又将链子栓上。公园里的树木都是以前林子里的老树,郁郁葱葱的,阳光从上头落下来。

    冬天的时候有许多树枝掉在地上,我找过几根粗细适当的跟狗狗丢着玩边牧是巡回犬,你扔出去东西,它会立刻跑过去叼回来,你再扔,它继续叼,不一会儿累成风箱,我也就省了许多事情。如今那些树枝业已腐朽,狗狗倒是养成了每次到公园就去草丛里找棍子的习惯,或许这也算是它愉快的过往。

    将熊小浪遛到快十二点,牵回家时,弟弟打电话过来问我什么时候过去吃饭,我告诉他马上,然后回家叫了老婆钟小浪,骑摩托车去父母那边。熊小浪虽然累得不行,但喝水之后仍旧想要跟着出去,我们不带它,它站在客厅里目光幽怨、不可置信,关门之后能听到里头传出吱吱吱的抗议声。

    今天要到父母那边吃饭,是因为今天我生日。吃饭的时候跟弟弟聊起《妇联4》,我们一致认为超级英雄片里打斗最好的还是要算钢铁之躯,妇联4不错,但打斗场面幼稚,我总是想起美国或者中国的一轮集火会是怎样的场景,弟弟则提起钢铁侠1里托尼卖军火时的场面,一发分体式导弹能洗几座山,这里头变肉搏了……我那不识字的老爸过来说,那电影票卖得太贵,央视都叫停了,哈哈哈哈。奶奶正在说钟小浪你是不是瘦了?钟小浪最近觉得自己长胖了一点,被这样一说,顿时有些纠结:“是衣服穿少了。”

    午饭过后便出门,中午的阳光很好,我骑着电动摩摩车沿大路一直跑。望城这样的小地方其实没什么可玩的去处,我们本想往靖港一路狂奔,但跑了十多公里,河边上了年久失修的老路,一路烟尘颠簸,各种小车从身边驶过,想来都是去靖港的无聊人士。

    那我们就不去了,调转车头,我说:“我们要回家了,钟小浪你不要哭哦。”

    钟小浪便在后头“嘤嘤嘤”了几句。

    回到家,钟小浪到浴缸里放水准备洗澡和午睡,我对了一阵电脑,也决定干脆睡一下。钟小浪刚刚泡完澡,给我推荐她的洗澡水,我就到浴缸里去躺了一阵,手机里放着歌,第一首是那英的《相爱恨早》,何其缱绻的歌声。那英在歌里唱“玻璃窗一格一格像旧电影,每一帧都是刚褪色的你”时,中午的阳光也正从窗外进来,照在浴缸的水里,一格一格的,温暖、明澈、清晰,就像电影一样。我听着歌几欲睡去,第二首是河图唱的《海棠酒满》,依然懒洋洋的,之后歌声一切,变作华宇晨《我管你》的前奏,吓死我了。

    于是关了音乐,换好睡衣到床上躺了一阵,起来之后三点出头。我泡了咖啡,到电脑前头写这一篇随笔。

    说说随笔。

    早几年曾被人说起,我可能是INTP型人格的人。我对于此等归纳一向嗤之以鼻,觉得是跟“金牛座的人具有XX性格”一般愚不可及的认知,但为了分辨对方是夸我还是骂我,遂去搜索了一下该人格的定义。

    当中的一些形容,倒确实能让我对号入座,譬如诉说和写作对该人格的意义,INTP型人格的人常常通过诉说来思考,“该人格类型的人喜欢在跟自己的辩论中分享并未完全成熟的想法当其格外激动时,说出的话也会变得语无伦次,因为他们会努力解释逻辑结论的一系列链条,而这又会让他们产生最新的想法。”

    对我来说也是如此,诉说与写作的过程,于我而言更多的其实是归纳的尝试,在这个尝试中,我常常看见自己的问题。如果说人生是一道“二乘以三再乘以三”的数学题,当我将思考形诸于文字,这道题便简化为“六乘以三”;但倘若没有文字,计算便难以简化。

    如此这般,这几年来大家能看到我不断对自己进行归纳,做出陈结。与其说是在跟大家分享这些,不如说作为我本人,更需要这样的行为,以确认我在这世上所处的位置。我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要去往哪里。

    我能够写,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习惯:正因为我不断回头,回忆自己十多岁时的心情,回忆二十岁时的心情,回忆二十五岁的心情……我才得以在书中写出类似的人物来,写出可能不一样的人生视角、审美层次。

    但即便如此即便不断回忆、不断反省我对于过往的认知,或许仍旧在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我对于过往的回忆,有哪些是真实的呢,又有哪些是在一天天的回忆中过于美化、又或者过于丑化了的呢?到得今天,时间的刻度也许已经一点点的模糊在记忆里了。

    三十岁的时候我说,所谓三十岁的自我,大概是跟二十岁的自我、十岁的自我融合在一起的一种东西在此之前则并非如此,十岁的自我与二十岁的自我之间的差异是如此分明,到了三十岁,则将其两者都吞噬下去。而到了三十五岁的现在,我更多的感觉到它们在细微的尺度上都已经混在了一起,因为混合得如此之深,以至于我已经无法分辨出哪些东西属于哪一个年月。

    回忆,与其说是我对于过往的回忆,不如说是“三十五岁的我的回忆”,由于我们与过往的距离已经如此之大,时间的力量、人格的异化与并不客观的记忆融合起来,回忆变成了只对现在负责的东西。“我的过去是这样”变成了“我认为我的过去是这样”。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正在公园里遛着熊小浪,初春的草地还散发着寒气,一位父亲带着孩子从台阶那头下来,我将狗狗用链子牵着,坐在台阶上看他们走过去。这个春天难得的阳光明媚,孩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公园里铺下的草皮正努力地生根发芽,我正因为前一天健身房的锻炼累得腰酸背痛。

    年后的一场体检,让我确确实实地考虑过有关于死亡的问题,以至于我当时看着孩子与狗狗,心中想起自己与他一般大时的情景:逝者如斯。

    人生之中确实会有某些节点,你会将时间的痕迹忽然看得更加清楚。有些人会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有些人则比较迟钝,通常来说,迟钝的人更幸福。

    在过去的随笔里,我时常回忆过去遭遇到的一些问题,甚至于或许可能形容为苦难的一些经历。但如果客观而论,我想我的这几十年,其实也获得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我得以以兴趣为生,在我三十岁后,一路走得都很顺遂,虽然赚钱不多,但也不必为钱发太大的愁,我甚至可以拒绝一些以巨款让我写作的生意,我入了作协,甚至全国作协,得过奖,拿到了白金的合同,我甚至因为三十一篇随笔得到过月票的冠军。在我小的时候,这一切都无从想象。

    我对写作产生兴趣还是在小学四年级,初中是在与小学同一个学校上的。高中的时候到了永州市二中,那是一个市重点,其中有一项比较吸引我的事情,是学校里有一个文学社,叫做“初航文学社”,我对文学二字向往不已、高山仰止我小学初中读的都是个相对普通的学校,对于文学社如此高端的东西从未见过,初中毕业才听说这个词,感觉简直靠近了文学一大步。

    入学之后我便申请加入了文学社,当然,仅止于此了,我的文笔太差,此后三年并未参与过任何活动,或许某次征文交过一篇文章,但其后也没有任何音讯回馈。当然,那时候我尚未开窍,这也是极为寻常和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我至今依然清楚记得当时对于文学的憧憬。

    有一件事我记忆犹新,入学分班后没多久,当时坐我旁边的女生是一位据说发表过文章的大高手,我们一起聊天时,我想起暑假里看到的一篇东西,里面介绍了一个作文题:把一张纸扔进一杯水里,以此作文一篇。我觉得这个题目真是精妙,与其分享,对方笑了一笑:“哦,杯中窥人嘛。”我当时并不清楚那是什么,班门弄斧,自觉有点糗。

    我后来总是会想起这件事,觉得有趣。我那时生活的是小小城市的小小圈子,尚未接触网络,对于外界的事情所知甚少。韩寒通过《杯中窥人》获得新概念作文一等奖当时已经传得很广了,但即便作为自诩的文学爱好者,我对此事依然毫无概念,我为着看到了一个精妙的题目兴奋不已……我常常回想,并且感叹:那时候的我所看到的那个世界,真是完美无缺。

    我所能见到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感、充满了可能性,我每一天看到的事情都是新的,我每增加一项认知,便确确实实地获得了一样东西,犹如在奇妙的沙滩上捡起一颗颗奇妙的石头,周围的物质固然贫乏,但世界妙不可言。纵然我毫无文学天赋,但我热爱写作,也许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发表任何文章,但文学将带着我去神奇的地方,这一点毫无疑问。

    “嗨,把一张纸扔进一杯水里,你能用它写一篇作文吗?”

    假如我能够回到那一刻,告诉当年的那个孩子,你将来会靠文字吃饭,甚至会加入全国的作协,他会有多么不可置信的喜悦啊。时隔这么多年,纵然记忆已经模糊起来,我仍旧能够确定,在我的学生时代,我一次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我们那时不流行YY,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无比确定,我在文学一途上,的确毫无天赋。

    我二十岁以后渐渐把握住写作的诀窍,然后也渐渐的积累起疑惑来,到三十岁,我跟人说:“我想看看中国文学目前的高点是个什么状态。”文学的方向支离破碎,没有明确的目标,充满各种各样的迷惘与嗟叹。

    世界啊,人生啊,就是这样神奇的东西,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真正拥有着完美的它,一旦到某一天,你触及它的边界,你拥有的就只是海滩上残缺的沙堡了,你可以拾遗补缺,但最终它将在海浪前荡然无存。

    当然,有些时候,我或许也得感谢它的迷惘和失败,文学的失败也许意味着它在其它的地方存在着微渺的完美的可能,因为这样的可能,我们仍旧存在朝前走的动力。最可怕的是彻底的失败与完美的成功,倘若真有那一天,我们都将失去意义,而在不完美的世界上,才有我们存在的空间。

    这些东西很难理解,对有些人而言,或许如同无病呻吟。

    我知道许多的读者或许希望在我的随笔里感受到动力,我考虑过要不要写下这些东西,但我想,这就是我在三十五岁时的状态。我们每一个人,到某一天,或许都将触及到某个边界,你会看到你未来的轨迹,八九不离十,有些时候你甚至会觉得索然无味,你只能从一些更为复杂的细节里寻找生活的乐趣。

    所以我仍旧想将这些东西如实地描绘下来。我想,这也许是人生从单纯迈向复杂的真正节点,在这之前我们喜欢单纯的流行音乐,之后我们也许喜欢更加深刻的有韵味的东西,譬如交响乐?在这之前我们藐视一切,但之后或许会更愿意体验一些仪式感?又或许它存在更多的表现形式。如果以现在为节点,仅仅看当下的我,我是谁?

    最近我偶尔朗读《我与地坛》。

    我曾经跟大家说过许多次,我在初中的早读课上一遍遍地读它,意识到了文字之美。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我大概反反复复地读过它几百遍,但最近几年没有读了。前几个月我拿起它来再次朗读,才意识到过往的那种平静已经离我而去,我的思维常常跑到更加复杂的地方去,而并未仅仅集中在书上。

    我废了极大的力气才将其完整地读完一遍,文章里又有一些我过往不曾感受到的重量,那中间存在的不再是少年时的流畅无碍了,更多的是抑扬顿挫和语言之后的感叹。我想这样的复杂倒也并不是什么坏事,问题在于,我能从中提取出一些什么。

    我最近时常在家里的小房间里写作,那个房间风景较好,一台手提电脑,配一个青轴的便携键盘,都小小的,干不了其它的事情,钟小浪去花店后我也会坐在窗户前看书,有时候读出来。生活并未完全走入正轨,年后的体检给身体敲了警钟,我去健身房办了卡,锻炼一个月后状态渐好,但跟写作的节奏仍旧不能好好配合,最近偶尔便有失眠。

    我有时候会写一些其他书的开头,有一些会留下来,有一些写完后便推翻了,我偶尔会在群里跟朋友聊起写作,谈论赘婿后期的架构。家里人偶尔想要催着我们要孩子,但并不在我面前说,我讨厌孩子毕竟我的弟弟比我小十岁,我已经受够了他叛逆期的种种表现。

    人生常常在你没有准备好的时候进入下一个阶段,我十多岁时憧憬着文学,然而弟弟生了病,忽然间就不能读书了,只得进入社会,进了社会昏天暗地地赚钱,打拼了几年忽然快三十了,便谈恋爱、结婚,结婚后开始磨合,我其实很想休息几年我还没有抚养与教导一个孩子的信心,然而我们也没有太多时间了。

    或许今年下半年,或许明年,我们总得要一个孩子。我其实心里明白,人生这种东西,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做好准备,甚至总有某一天,它会在不知不觉里走到尽头。

    我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写完了《隐杀》。

    前几天罗森大大发了信息给我,说“謝謝你把薰的杜子搞大,還明確讓東方婉上了床”,虽然当然有许多问题,但其中有“很棒的东西”。我高中时期看完了学校旁边几乎所有的租书店,一遍一遍揣摩《风姿物语》里的文字和结构,到我写《隐杀》的时候,也已然揣摩着《风姿》《阿里》等书的行文方式,当时的我又怎能想到,有一天罗森会看完这本书呢?

    时光最无情,但时光之中也会留下许许多多的珍贵的和温暖的东西。我想,走到今天,无论是对十四岁时的曾小浪,还是对二十四岁的曾小浪来说,应该都不能算是一种失败吧。我很感谢你们的拼搏,虽然走到今天,面对这个世界,我仍旧无法做好准备,但我至少知道,大概该如何应对了。

    我们会在这个节点停留一个瞬间,时间会毫不留情地推着我们向前走,我常常遗憾于过去,恐惧着将来。

    我偶尔会在一些鸡汤里看见“不念过往,不惧将来”的话语,真是扯淡,正因为过去有着极好的东西,我们才会感到遗憾,正因为我们重视未来,所以才会恐惧,才会用力地握住现在。倘若真的不念不惧,我们的一生过得该是何等的草率啊。

    这是我今年能够看到的东西,关于那个复杂的世界,或许还得很多年,我们才能做出定论来。希望那个时候,我们仍旧能互道珍重、再见。

    晚上或有更新,或者没有,但今年的随笔,就到这里吧钟小浪催我吃晚饭了。

    此致。

    敬礼。

    愤怒的香蕉于2019年5月1日。



    初夏的夕阳落入地平线,原野上便似有波浪在燃烧。

    云中府,高古巍峨的城墙掩映在这片金黄中,周围诸门车马往来,仍旧显得繁华。然而这一日到得夕阳落下时,情势便显得紧张起来。

    西面、南面的城门处,商旅躁动不安,押货的镖队也大都拿起了武器。在那吞没天际的日头里,狼烟正远远地升腾起来。卫兵们上了城墙。

    城门处也有士兵聚集了起来,但一时间并未出现慌乱的景象。北地久经战乱,云中更是四战之地,在金国灭辽后的十余年时间里,原本的士兵或是成了贵族,或者流入市井,能够在这边跑商、押镖的大都沾过了人命,即便战火真的烧来了,他们也未必胆怯,更何况边境士兵精神紧张,狼烟点错了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一部分有关系的人已经往城门那边靠过去,想要打听点消息,更多的人眼见一时半会无法进去,聚在路边各自闲聊、商量,有的吹嘘着当年打仗的经历:“俺们那时候啊,点错了狼烟,是会死的。”

    “……兴许是遇上什么乱匪了。”

    “如今的娃娃兵啊……”

    如此的话语一直到传讯的骑兵自视野的南面飞驰而来,在骑手的鞭策下几乎吐出白沫的战马入城之后,才有一则讯息在人群之中炸开了锅。

    ——雁门关已陷,南狗来了。

    雁门关陷落的消息令得城们附近一片哗然,但南狗来了是什么意思?乍然听到这后半段,众人甚至有些想笑,但不久之后,才有窃窃私语声传出来,有人想起了三月里数千里外的大败。

    云中与西南相隔太远,大军远征,也不可能时时将战报传递回来。但到得四月里,有关于望远桥的败阵、宝山的被杀以及宗翰撤兵的行动,金国境内总算还是能够知道了——这只能算是阶段性消息,金国上层在哗然与将信将疑中将信息按下,但总有些人能够从各种渠道里得知这样的讯息的。

    事情尚未波及自身,对于几千里外的消极信息,谁都愿意观望一段时间。但到得这一刻,部分消息灵通的商贾、镖师们忆及此事:宗翰元帅在西南惨败,儿子都被杀了,女真智者谷神不敌南面那弑君造反的大魔头。据说那魔头本就是操控人心玩弄战略的好手,难不成配合着西南的战况,他还安排了中原的后手,要趁着大金兵力空虚之时,反将一军过来?直接侵门踏户取燕云?

    相隔数千里之远,在西南击溃宗翰后立刻在中原发起反攻,如此宏大的战略,如此富含野心的霸道运筹,吞天食地的大气魄,若在往日,人们是根本不会想的,远在北方的众人甚至连西南到底为何物都不是很清楚。

    但也正是这样的信息迷雾,在西南战况犹被遮遮掩掩的这一刻,又立马传来南人踏破雁门关的消息,许多人便免不了将之联系在一起了。

    犹如金黄泼墨般的夕阳之中,云中城内也已经响起了示警的锣声。

    南面的狼烟升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些年来金国实力雄厚、强绝一方,虽说燕云之地素来不太平,辽国覆灭后乱匪、马贼也难以禁绝,但有宗翰、谷神这些人坐镇云中,些许跳梁小丑也实在翻不起太大的风浪。过往几次看见狼烟,都不是什么大事,或是乱匪密谋杀人,点起了一场大火,或是饥民冲击了军屯,有时候甚至是误点了烽烟,也并不出奇。

    云中府城门未闭。只是各大族大户召集了家丁、私兵,避免有图谋不轨之人趁乱闹事,但随着第一条信息传来,云中府内的紧张气氛便犹如水在纸下浸开了一般,勋贵子弟们骑着马飞快地穿过了城内的街巷,相互商议、串联。

    这些人家中长辈、亲族多在军中,有关西南的军情,他们盯得死死的,三月的消息已经令众人寝食难安,但毕竟天高路远,担心也只能放在心里,眼下忽然被“南狗击破雁门关”的消息拍在脸上,却是浑身都为之战栗起来——大都意识到,若真是这样,事情或许便小不了。

    市井间的平民大都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部分勋贵子弟已经开始在家中给私兵发放刀枪、铠甲。完颜德重策马回到王府时,府中已经有数名年轻人聚集过来,正与弟弟完颜有仪在偏厅交换情报,管家们也都召集了家卫。他与众人打了招呼,唤人找来自己的甲胄,又道:“变起仓促,眼下情报未明,诸位弟兄不要自己乱了阵脚,杀过来的是否中原人,眼下还不好确定呢。”

    完颜有仪也已经穿了软甲:“自南面杀过雁门关,若非中原人,还能有谁?”

    “雁门关今日上午便已陷落,示警不及发出,自南边杀来的马队一路追杀逃离的守关士兵,陆续破了两处驿口,到雁门关往北四十里的观云驿才点起了烽火。方才逃入城里的那人语焉不详,具体情况,还说不清楚。”

    “杀出四十里,才来得及点燃烽火……这帮人兵强马壮早有预谋。”旁边一名勋贵子弟站了起来,“娘的,不能轻敌。”

    “只是雁门关守军亦有数千,为何消息都没传出来?”

    “……除非夺关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北门,绝了北面去路?”

    “……以精锐轻骑,还要打得极顺利才行。不过,雁门关也有许久未遭兵祸了,一帮做买卖的来来去去,守城军粗心大意,也难说得很。”

    “……雁门关附近平素驻军三千余,若敌军自南面骗开城门,再往北以高速杀出,截了去路,那三千余人都被堵在雁门关一块,必定殊死搏杀。这是困兽之斗,敌人需是真正的精锐才行,可中原之地的黑旗哪来这样的精锐?若说敌人直接在北面破了关卡,或许还有些可信。”

    “……若是那样,守军至少也能点起烽火台才对。我觉得,会不会是梁山的那帮人杀过来了?”

    “……梁山与雁门关,相隔不说千里,至少也是八百里啊。”

    “……先前便有推测,这帮人盘踞山东路,日子过得不好,而今他们北面被鲁王截住去路,南面是宗辅宗弼大军北归,早晚是个死,若说他们千里奔袭强取雁门,我觉得有可能。”

    “……鲁王放在中原的眼线都死了不成?”

    “……黑旗真就如此厉害?”

    与完颜德重、完颜有仪相熟的这帮年轻人,父辈大多在谷神手下当差,不少人也在希尹的私塾中蒙过学,平日读书之余商量战法,这时候你一眼我一语,推测着情况。虽然难以置信,但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完颜有仪皱着眉头,道:“当年这心魔手下只有区区数千人,便如同杀鸡一般的杀了武朝皇帝,后来从西北打到西南,到今天……这些事你们哪个想到了?如真是照应西南之战,他远隔数千里突袭雁门,这种手笔……”

    他说到这里,拉了拉身上的甲胄,发出哗的一声响,众人也是听得心中悚然。他们往日里固然不曾关注这些事,但有关家中长辈这次远征的目的,各人心中都是知道的。出征之时宗翰、谷神准备将这场大战作为女真平推天下的最后一场大战,对于西南有所重视。

    一帮年轻人并不清楚长辈重视西南的具体理由。但随着宗翰踢上铁板,甚至被对方杀了儿子,往日里运筹帷幄无往不利的谷神,很显然也是在西南败在了那汉人魔头的计谋下,众人对这魔头的可怖,才有了个衡量的标准。

    而想到对方连续击溃大金两名开国英雄之后,还安排了数千里外的军队,对金国本土进行如此凌厉的攻势,一群年轻人的心底泛起阵阵凉意的同时,头皮都是麻的。

    意识到这一点,偏厅内甚至在窒息般的沉默中安静了片刻,有人说起来:“若是如此,云中府当尽快戒严才是,这帮人既以轻骑速取,或许便是打的云中的主意。”

    “封城戒严,须得时老大人做决定。”

    “就怕老大人太谨慎……”

    众人的议论里,外头家丁、私兵聚集,也是热闹非常,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走到一旁,低声商量,这事情该如何去请示母亲。

    母亲陈文君是旁人口中的“汉夫人”,平时对于南面汉人也多有照顾,这事情大家心照不宣,兄弟两对母亲也多有维护。但那时女真人占着上风,希尹夫人发发善心,无人敢说话。到得此时“南狗”杀过了雁门关,大家对于“汉夫人”的观感又会怎样,又或者,母亲自己会对这件事情抱有怎样的态度呢?兄弟两都是孝顺之人,对于此事不免有些纠结。

    正喧闹纠结间,只见几道身影从偏厅的那边过来,房间里的众人相继起身,随后行礼。

    过来的正是陈文君。

    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两人也都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请安,却见陈文君凤眉一竖,扫过了房间里十余名年轻人:“行了,你们还在这里聒噪些什么?宗翰元帅率大军出征,云中府兵力空虚,如今狼烟已起,虽然前方消息还未确定,但你们既是勋贵子弟,都该抓紧时间做好出战的准备,莫非要等到命令下来,你们才开始穿衣服吗?”

    她的话语清冽,望向身边的儿子:“德重,你清点好家中人数、物资,只要有进一步的消息,立刻将府上的情况往守城军报告,你本人去时老大人那边听候差遣,学着做事。有仪,你便先领人看住家里。”

    完颜德重道:“是。”完颜有仪对这安排却多少有些意见,叫了一声:“娘……”被陈文君目光一横,也就没了声息。

    只见她将目光扫过其他人:“你们也回家,如此做好准备,听候调遣。全都记住了,到时候上头上你做什么,你们便做什么,不得有丝毫违逆,我方才过来,听见你们竟然在议论时老大人,若真打了起来,上了战场,这等事情便一次都不能再有。都给我记住了!?”

    众人连忙应诺,之后告辞离去,各自回家做详细的统计。待到众人都离开了,德重与有仪才往母亲那边过去,三人走在夕阳照射的廊道里。完颜德重犹豫许久,忍不住道:“娘,若这次打来的,真是南面的汉人……”

    他们看见母亲目光高渺地望着前方阆苑外的花丛,叹了口气:“我与你父亲相守这么多年,便真是中原人杀过来了,又能如何呢?你们自去准备吧,若真来了敌人,当奋力拼杀,如此而已。行了,去吧,做男人的事。”

    她拍拍两个儿子的肩膀,完颜德重先行离开,完颜有仪在旁边跟随了一阵,不久之后,便也去安置和调派家卫了。陈文君走过府里的院子,不多时,又走到王府内的高处,观望云中城内四周,夕阳从金黄化为红色,正被西面的天际吞没,城内热闹而躁动,火光斑斑点点的亮了起来,她想起许多年前离开的汉家土地。

    汉人是真的杀上来了吗?

    不久之前时立爱与汤敏杰还先后告诫了她有关于位置的问题,上个月斜保被杀的消息令她震惊了许久,到得今天,雁门关被攻破的讯息才真正让人觉得天地都变了一个样子。

    她来到这里,真是太久太久了,久到有了孩子,久到适应了这一片天地,久到她鬓角都有了白发,久到她恍然间觉得,再不会有南归的一日,久到她一度以为,这天下大势,真的只是如此了。

    阁楼高处的木栏杆被阳光晒得稍稍还有些发热,她的手掌轻抚上去,甚至会觉得有些亲切。这是北地的事物,她已与它们一道生活了太久,南方是什么样子的呢?亭台阁楼、小桥流水,她的记忆已经不甚清晰,她也已经见过无数悲苦的事情。

    心魔宁毅击退了完颜宗翰,夫君他们,似乎也已经无能为力,而今,雁门关破了,这些真是南面那一位弑君魔头的手笔吗?

    她想起汤敏杰,目光眺望着四周人群聚集的云中城,这个时候他在干什么呢?那样疯狂的一个黑旗成员,但他也只是因痛苦而疯狂,南面那位心魔宁毅若也是如此的疯狂——或许是更加的疯狂可怕——那么他打败了宗翰与谷神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那样的难以想象了……

    “……倘若有一天,汉人打败了女真人,燕然已勒,您该回去哪里啊?”

    那疯子的话似乎响起在耳边,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可怕的,对于汉人是否真的杀过来了这件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期待呢,还是不该期待,那便只能不思不想,将问题暂时的抛诸脑后了。城内气氛肃杀,又是混乱将起,或许那个疯子,也正在兴高采烈地搞破坏吧。

    她脑中几乎能够清晰地复现出对方兴奋的样子。

    罢了,自她来到北地起,所见到的天地人间,便都是混乱的,多一个疯子,少一个疯子,又能怎么样,她也都无所谓了……

    不多时,便有第二则、第三则信息朝着云中相继传来。尽管敌人的身份存疑,但下午的时间,马队正朝着云中这边挺进过来,拔了数处军屯、路卡是已经确定了的事情。对方的意图,直指云中。

    戌时二刻,时立爱发出命令,关闭四门、戒严城池、调动军队。尽管传来的讯息已经开始怀疑进攻雁门关的并非黑旗军,但有关“南狗杀来了”的消息,仍旧在城市之中蔓延开来,陈文君坐在阁楼上看着点点的火光,知道接下来,云中将是不眠的一夜了……



    星光稀疏的夜空之下,骑士的剪影奔跑过黑暗的山脊。

    穿过林野,绕过湖泊,奔跑过坑坑洼洼的烂泥地,前方有巡逻的火光时,他便往更暗处去,避开哨卡。骑士一路不停。

    午夜的林端有乌鸦在飞,转眼间,也被甩远了。骑士策马奔下山坡,碎石在马蹄下飞溅,奔跑到一半时,马蹄陡然一软,奔马的身躯带着骑士朝山脚下滚落。

    月如眉黛,马的剪影、人的剪影,骨碌碌地滚下去了,午夜下的山沟,视野里安静下来,只有远远的村落,似乎亮着一点灯光,乌鸦在树梢上振翅。

    如此过了许久。

    人的身影,摇摇摆摆地从山沟里晃起来,他回头查看了跌落在黑暗里的马儿,随后擦拭了头上的鲜血,在附近的石头上坐下来,摸索着身上的东西。

    他检查了几样物品,随后给自己做了简单的止血和包扎,他没有马了,在黑暗中,人的剪影朝远处奔跑而去。

    夜空中只有弯月如眉,在静静地朝西走。人的剪影则一路朝东,他穿过林野、绕过湖泊,奔跑过坑坑洼洼的烂泥地,前方有巡逻的火光时,便往更暗处去。有时候他在野地里摔倒,随后又爬起来,跌跌撞撞,但依旧朝东方奔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的颜色,在最初的漫长时间里,几乎一成不变,逐渐的,连悉数的星月都变得有些暗淡。夜深到最暗的一刻,东方的天际泛起奇异的鱼肚白来,奔跑的人摔倒在地上,但仍旧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行,一小片村庄,已经出现在前方。

    村落萧条,鸡鸣狗吠皆不见有——便是有,在过去的时日里也被吃掉了——他趁着最后的暗色入了村,摸到第三处土屋院落,艰难地翻进了土墙,随后轻轻地按照规律敲响房门。

    有人在里头看了一眼,随后,里头的男人打开了们,扶住了摇摇晃晃的来人。那男人将他扶进房间,让他坐在椅子上,然后给他倒来茶水,他的脸上是大片的擦伤,身上一片狼藉,手臂和嘴唇都在颤抖,一边抖,一边拿出了腰带里卷得极小的一张纸,说了一句什么话。

    开门的男人将水杯放到他嘴边,他伸手接住了,那男人才接过纸去,迅速打开,对照了上头的文字与印信。

    “我得进城。”开门的男人说了一句,然后走向里屋,“我先给你拿伤药。”

    他迅速拿了伤药出来,传讯的人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杯子,似乎是累极了,没有动弹。男人便靠过去,轻轻地晃了晃他,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他微微愣了愣,随后将传讯人扶到里间,将他放到床上,盖好了被子,然后伸手抹上了对方的眼睛,他之后后换了一身书生的衣裳,迅速地出门。

    天才蒙蒙亮,中年书生沿着小路,也是一路奔跑,不一会儿上了官道,前方便是城池不高的小县城,城门还未开,但城楼上的卫兵已经来了,他在城门处等了一会儿,城门开时便想进去,守门的卫兵见他来的急,便有意刁难,他便废了几文大钱,方才顺利入城。

    小小的县城,去年才遭了兵祸,城西的菜市一片狼藉,书生去到菜市最里端的一条巷子,敲开了一扇门。开门的男人脸上带着刀疤,目光凶狠,并非善类,但看见来人,还是将他放了进去,书生与刀疤在门口说了两句,旋又出门,去菜市中段敲开了另一处房门。

    这是一处肉铺,开门的是个身形稍胖的屠夫。三人聚首,书生拿出了传来的讯息:“……那对儿女,已经被发现了……金狗就在路上……”

    “……忠良之后,还等什么……”

    “我这边有人……”

    “切记要可靠的……”

    “……那便这样,分头行事……”

    书生、疤脸、屠夫如此商议过后,各自出门,不多时,书生寻找到城内一处宅邸的所在,通报了消息后迅速赶来了马车,准备出城,屠夫则带了数名江湖人、一队镖师过来。一行三十余人,护着马车上的一队年轻男女,朝县城外一路而去,城门处的卫兵虽欲询问、阻拦,但那屠夫、镖师在当地皆有势力,未多盘问,便将他们放了出去。

    中午时分,一小股的金兵马队进入县城后,开始封城大索,到了下午,方才确定。大儒戴梦微的一对儿女,原本便被人偷偷地藏匿安置在这处县城内,今天早上,已经被人先一步护送离开了。

    追捕的文书和人马当即发出,与此同时,以书生、屠夫、镖头为首的数十人队伍正护送着两人迅速北上。

    西南的战事发生转折之后,三月里,大儒戴梦微、将领王斋南偷偷地为华夏军让开道路,令三千余华夏军长驱直进到樊城脚下。事情败露后天下皆知。

    戴梦微、王斋南两人先前归顺女真人,部分亲族也落入了女真人的掌控之中,一如守卫剑阁的司忠显、归顺女真的于谷生,战争之时,从无两全之法。戴梦微、王斋南选择虚与委蛇,实际上也选择了这些家人、亲族的死亡,但由于一开始就有所保留,两人的部分亲族在他们归降之前,便被秘密送去了其它地方,终有部分骨血,能得以保存。

    眼前被保护离开的年轻人,便是戴梦微偷偷保下的一对儿女。书生、屠夫、镖头护送他们一路北进,但事实上,暂时还没有多少的地方可以去。

    戴梦微、王斋南的反叛暴露之后,完颜希尹派弟子完颜庾赤直击西城县,同时周围的军队已经包抄向王斋南。屠山卫的兵锋并非戴、王二人所能抗衡,虽然市井、绿林乃至于部分汉军、乡勇都被戴、王二人的事迹鼓舞,起身呼应,但在眼下,真正安全的地方还并不多。

    临近傍晚,疤脸也带着人从后头追上来了,他带着的亦是六名样貌各异的怪人,其中甚至有一位老婆婆,一位小女孩。这几人手上各有鲜血,却是一路追来的途中,顺路解决了几名追兵,疤脸的手下,亦有一人死去。

    江湖上说,绿林间的和尚道士、女人小孩,大多难缠。只因这样的人物,多有自己独特的功夫,防不胜防。人群中有认识那疤脸的,说了几句,旁人便明白过来,这疤脸乃是附近几处城镇最大的“销账人”,手下养着的多是收钱取命的杀手。

    这十余年来天下混乱,各人都为自己挣命,尤其是这些收钱要命的,更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却想不到这次他们也加入到这队列里来了。

    一行四十余人往北而行,到得傍晚时分,才在附近的山间停下来,聚在一起商议该往哪里走。此时此刻,大多数地方都不太平,西城县方向固然还在戴梦微的手中,但迟早陷落,而且眼下过去,极有可能遭到女真人围堵,华夏军的主力远在千里之外,众人想要送过去,又得穿过大片的金兵控制区,至于往东往南,将这对儿女送去刘光世那边,也很难确定,这刘将军会对他们怎么样。

    如此一番议论,待到有人说起在北面有人听说了福禄前辈的消息,众人才决定先往北去与福禄前辈汇合,再做进一步的商量。

    这时候夕阳西下,一行人在山间休憩,那对戴家子女也已经从马车上下来了,他们谢过了众人的拳拳之意。其中那戴梦微的女儿长得端方秀气,见到随行的众人当中还有老婆婆与小女孩,这才显得有些伤心,过去询问了一番,却发现那小女孩原来是一名身形长不大的侏儒,老婆婆则是擅长驱虫、使毒的哑巴,手中抓了一条毒蛇,阴测测地冲她笑。

    她是大家闺秀,何曾见过这等景象,当即被吓得倒退了几步,不敢再与这些看似寻常的杀手接近。

    这一夜周围状况尚算太平,第二日大伙儿继续启程,到得这日夜间,袭击便骤然而来了。杀过来的是一波同样收钱办事,渴望悬赏的降金绿林人,随着火雨袭来,这些人从营地周围骤然杀出,大约也是数十人的阵容,与营地中的人们陡然厮杀在一起。

    有人拼杀,有人护了马车转移,林地之中一匹被点了火把的疯牛在袭击者的驱赶下冲了出来,撞开人群,惊了马车。马声长嘶之中,车子朝路旁的坡地下方翻滚下去,一时间,护卫者、追杀者都沿着坡地疯狂冲下,一面冲、一面挥刀厮杀。

    戴氏兄妹从那马车车厢中狼狈地爬出来,在黑暗之中晕头转向,一时间还弄不清方向,戴家公子踉踉跄跄地乱走,武艺最高的疤脸持刀杀将过去,转眼间杀了一人、逼退一人,将那公子护在身后,那戴家姑娘却是一声呼救,被人扛了起来,朝一旁的林间跑去。

    “婆子!丫头!白夜——”疤脸放声大喊,召唤着最近处的几名手下,“救人——”

    有追杀者见抢到了戴家姑娘,当即朝着树林里跟随而去,护卫者们亦有数人冲了进去,其中便有那老婆婆、小女孩,另外还有一名手持短刀的年轻杀手,飞快地跟随而上。

    林间一阵追逐厮杀,不一会儿便死了几人。那老婆婆、侏儒女孩的杀人手段各有特点,但毕竟身体所限,追逐起来没有长力,被称作“白夜”的年轻杀手目力极好,正是能在夜间视物,才得了这一外号,他在林间一路奔行追杀,途中杀了两人,眼见周围同伴越来越少,他隐匿入黑暗之中,转眼间,也消失了脚步声。

    抢了戴家姑娘的数人一路杀杀逃逃,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子前方陡然出现了一道斜坡,扛着女子的那人停步不及,带着人朝着坡下翻滚下去。另外三人冲上去,又将女子扛起来,这才沿着山坡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此时追追逃逃已经走了相当远,三人又奔跑一阵,估摸着后方已然没了追兵,这才在林地间停下来,稍作休憩。那戴家姑娘被摔了两次,身上也有擦伤,甚至因为途中叫喊一度被打得晕厥过去,但此时倒醒了过来,被放在地上以后偷偷地想要逃走,一名劫持者发现了她,冲过来便给了她一耳光。

    “这骚娘,竟然还敢逃——”

    “得教训教训他!”

    几人的说话声中,又是一记耳光落了下来,戴家姑娘哭了出来,也就在此刻,黑暗中陡然有人影扑出,短刀从侧面插入一名男子的后背,林间便是一声惨叫,随后就是兵器交击的响声带着火花亮起来。

    “杀——”

    “我就知道有人——”

    “做了他——”

    “杀了小妞——”

    呼喊声急促得犹如暴雷,戴家姑娘的眼前人影交错,鲜血溅在了她的脸上,有人倒下,有一道身影挡在她的前方,似乎说了一声:“走。”由于语调不高,她还在怀疑是否幻觉,那边的声音更多的响起来:“是‘白夜’!”

    “都是收钱吃饭!你拼什么命——”

    “老八给你多少钱!这人头值一千两啊——”

    “钱对半分,女人给你先爽——”

    “我操你——”

    黑夜里溅起来的血光有劫持者的也有那杀手的,前方又是低沉的一声:“走!”戴家姑娘才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来朝前方黑暗中奔跑而去,回过头时,只见那边一道身影倒在地下,另外三道人影兀自厮杀不休。

    她朝着林间跑了一阵,片刻之后,又转了回去。先前厮杀的林地间尽是弥漫的血腥气,四道人影俱都倒在了地下,满地的鲜血。戴家姑娘哭了起来,声音一发出,地上一道人影陡然动了动:“叫你跑,你回来干嘛?”

    戴家姑娘嘤嘤的哭,奔跑过去:“我不识路啊,你怎么了……”

    那杀手身中数刀,从怀中掏出个小包裹,虚弱地说了声:“伤药……”戴家姑娘便手忙脚乱地给他上药。

    或许是因为长期刀口舔血的厮杀,这杀手身上中的数刀,大多避开了要害,戴家姑娘给他上了药,又拿刀割了附近死者的衣服当绷带,笨拙地做了包扎,杀手靠在附近的一棵树上,过了许久都未曾死去。甚至在戴家姑娘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两人俱都脚步踉跄地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这是奇异的一夜,月亮透过树隙将清冷的光芒照下来,戴家姑娘生平第一次与一个男人搀扶在一起,身边的男人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给人的感觉随时可能死去,或者随时倒下也并不出奇。但他没有死去也没有倒下,两人只是一路踉踉跄跄的行走、继续行走、不断行走,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这才在山洞前停下来,杀手倚靠在洞壁上,静静地闭目休息。

    如果有追兵跟来,他们也已经毫无办法了。随后一天的时间,戴家姑娘仍旧随时担心着眼前的杀手,他靠在那儿随时可能死去,于是她便坐在另一侧,静静地盯着他,他的胸口因呼吸而轻微起伏一下,她的心中便安定了一些。到得这日中午,对方醒来了一次,换换地从腰间掏出一片肉干递给了她,戴家姑娘则到附近找到了一条溪流,用树叶带了些清水回来,给对方喝了。

    多数的时候,那杀手仍旧是犹如死去一般的静坐,戴家姑娘则盯着他的呼吸,如此又过了一晚,对方并未死去,动作稍稍多了一些,戴家姑娘才终于放下心来。两人如此又在山洞中休息了一日一夜,戴家姑娘出去打水,给他换了伤药。

    又是清晨时分,她悄悄地出了山洞,去到附近的溪边。彻底放下心来之后,她终于能够对自己稍作打理了,就着溪水洗了脸,稍稍整理了头发,她脱掉鞋袜,在水边洗了洗脚。前夜的奔逃之中,她右脚的绣鞋早已不见了,是穿着布袜走了一夜的山路,如今有些疼痛。

    阳光从东面的天际朝树林里洒下金黄的颜色,戴家姑娘坐在石头上静静地等待脚上的水干。过得一阵,她挽着裙子在石头上站起来,扭过头时,才发现不远处的地方,那救了自己的杀手正朝这边走过来,已经看见了她未穿鞋袜时的样子。

    对方正扶着树木前行,阳光之中,两人对望了一眼,戴家姑娘手抓着裙摆,一时间没有动作,那杀手将头低了下去,随后却又抬起来,朝这边望过来一眼,这才转身往溪流的另一端去了。

    戴家姑娘回到山洞后不久,对方也回来了,手上拿着的一大把的蒲草,戴家姑娘在洞壁边抱腿而坐,轻声道:“我叫戴月瑶,你叫什么啊?”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片刻之后,说道:“我们下午启程。”

    他捣鼓着蒲草,又加了几根布条,花了些时间,做了一只丑丑的草鞋放在她的面前,让她穿了起来。

    下午时分,他们启程了。

    杀手没有再让她搀扶,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而行,到得第二日,找到了临近的村庄,他去偷了两身衣服给彼此换上,又过得一日,他们在附近的小县城中暂歇,他给她买了新的鞋子。戴月瑶将那丑丑的草鞋保存了下来,带在身边。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将这草鞋保留下来,他们一路上也没有说过多少话,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清楚——被追杀的那晚似乎有人喊过,但她太过害怕,没能记住——也只能告诉自己,这是知恩图报的想法。

    两人此后又同行了几日,对方的伤势已然痊愈,甚至偷了钱,弄了一辆马车,一路朝北走,数日之后,他们穿过了一处看似无人的山谷,在山谷的那边,找到了聚集数百人的大队人马,她找到了兄长,杀手找到了疤脸,这数百人的领头者,是传说中的福禄前辈,即便是戴月瑶这样的大家闺秀,也听说过这位抗金前辈的名字。

    疤脸带着他们一路进去,见到了那白发的老人,随后给他们介绍:“这是戴姑娘。”“这是白夜。”戴月瑶心想,就是这个名字,那天晚上,她听过了的。

    他们没能再说话,因为兄长那边已经将她领了过去。众人在这山间停留了一晚,当天晚上又有两批人先后过来,聚义抗金,戴月瑶能够感受到这处山间众人的喜悦,不过眼下对她而言,挂心的倒并非这些男儿事迹。

    第二日上午,她休息妥当,吃过早餐,决定去找到对方,正式的做出感谢。这一路寻找,去到山腰上一众首领聚集的大凉棚里,她看见对方就站在疤脸的身后,人有些多,有人跟她拱手打招呼,她便站在一旁,不好过去。

    凉棚的那边,有人正在朝众人说话。

    “……而今的局面,有好亦有坏……西南虽然击溃宗翰大军,但到得今日,宗翰大军已从剑阁撤出,与屠山卫汇合,而剑阁眼下仍在女真人手中,大伙儿都知道,剑阁入西南,山道狭窄,女真人撤出之时,点起大火,又不断破坏山路,西南的华夏军虽然击溃宗翰,但要说人手,也并不乐观,若要强取剑阁,恐怕又要牺牲许多的华夏军战士……”

    “……也就是说,如今咱们面对的状况,乃是秦将军的两万人,须得对上宗翰、希尹的近十万兵力,再加上一支一支伪军帮凶的助力……”

    “……不过,咱们也不是没有进展,戴梦微戴公,王斋南王将军的举事,鼓舞了不少人心,这不到半月的时间里,相继有陈巍陈将军、许大济许将军、李林城李公等四五支军队的响应、反正,他们有的已经与戴公等人汇合起来、有的还在北上途中!诸位英雄,咱们不久也要过去,我相信,这天下仍有热血之人,绝不止于这么一些,咱们的人,必定会越来越多,直到击溃金狗,还我山河——”

    上方的话语铿锵有力,戴月瑶的目光望着疤脸身后被称为白夜的杀手,倒是并没有听进去太多。便在此时,陡然有混乱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抓住了——”

    “娘的,兔崽子——”

    “知人知面不知心!”

    “中计了——”

    一阵乱糟糟的声音传过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戴月瑶也朝外头看去,过得片刻,却见一群人朝这边涌来了,人群的中间,被押着走的竟是她的兄长戴晋诚,他被打得口鼻淌血,有人看见戴月瑶,也道:“别让另一个跑了!”

    有凶神恶煞的人朝这边过来,戴月瑶往后方靠了靠,凉棚内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出来道:“怎么了?有话不能好好说,这小姑娘跑得了吗?”

    戴月瑶看见一道身影无声地过来,站在了前方,是他。他已经将手搭在了短刀上。

    戴晋诚被推向大堂中央,有人走上前去,将一些东西给前方的福禄与方才说话的那人看,便听得有人道:“这小兔崽子,往外头放情报啊!”

    “通风报信,怕不是第一次了,咱们在这里聚义的情报,都暴露了!”

    众皆哗然,人们拿凶狠的目光往定了被围在中间的戴晋诚,谁也料不到戴梦微举起反金的旗帜,他的儿子竟然会第一个叛变。而戴晋诚的叛变还不是最可怕的,若这其中甚至有戴梦微的授意,那如今被号召过去,与戴梦微汇合的那批反正汉军,又会面临怎样的遭遇?

    有人拔出了刀,也有人朝戴月瑶这边围过来了,福禄在原地愣了半晌,下一刻,身形在呼啸间已经到了戴晋诚的面前,沉声道:“说!怎么回事!?”

    他年事已高,武艺也入了化境,这一声暴喝夺人心魄,那戴晋诚心中本就恐惧,在这一声大喝中陡然躬起了身子退后了两步,恐惧中竟发出疯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一帮乌合之众,岂会是女真谷神这等人物的对手!叛金国,袭襄樊,举义旗,你们以为就你们会这样想吗?人家去年就给你们挖好坑啦,所有人都往里头跳……怎么回事!我不想陪着你们死还不行吗——”

    戴月瑶的脸陡然就白了,一旁那疤脸在喊:“白夜,你给我让开!”

    前方说道:“不关她的事吧。”

    “谁知道!”

    “娘的,汉奸的狗儿女——”

    那戴晋诚面目扭曲着后退:“哈哈哈……没错,我通风报讯,你们这帮蠢货!完颜庾赤大将军已经朝这边来啦,你们统统跑不了!只有我,能帮你们反正!你们!只要你们帮我,女真人正是用人之机,你们都能活……你们都想活,我知道的,只要你们杀了福禄这个老东西,女真人只要他的人头——”

    他退到人群边,有人将他朝前方推了推,福禄看着他:“你是汉奸,还是你们一家,都是汉奸?”

    “你们才是汉奸!黑旗才是汉奸!”戴晋诚伸手指向福禄等人,口中因为大吼喷出了唾沫,“武朝先君被那姓宁的魔头所杀,你们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当初秦相公说要征西南,你们这些人一个两个的拖后腿!你们还算是武朝人吗?女真人与西南两败俱伤,我武朝方有再起之机,又或者女真击垮黑旗,他们劳师远征是要回去的,咱们武朝就还能得几年喘息,徐徐图之,未尝不能再起——”

    “你们才是真正的汉奸!蠢驴!没有脑子的粗鲁之人!我来告诉你们,自古以来,远交而近攻,对远的势力,要来往!拉拢!对近的敌人,要进攻,不然他就要打你了!对我武朝最糟的事情是什么?是黑旗打败了女真,你们这些蠢猪!你们知不知道,若黑旗坐大,下一步我武朝就真的没有了——”

    他口鼻间的鲜血与唾沫混合在一起:“我父读圣贤之书!知道何谓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我读圣贤之书!知道何谓家国天下!黑旗未灭,女真便不能败,不然谁去跟黑旗打,你们去吗?你们这些蠢驴——我都是为了武朝——”

    这样歇斯底里的咆哮与嘶吼之中,远处的山间传来了示警的声音,有人飞快地朝这边奔跑过来,远处已经发现了完颜庾赤带领的骑兵队伍。压抑的气氛笼罩了那凉棚的大厅,福禄环顾周围,浑厚的声音扩散出去:“尚有机会!既然这小狗的阴谋被我们提前发现,只说明金狗的谋划尚未完全成功,我等今日全力拼杀,务必以最快速度北上,将此阴谋告诫举义、反正之人,这些英雄义士,能救多少!便救多少!”

    戴晋诚也喊道:“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没有去路了!你们跟着我,是唯一的活路!”

    他这话说完,福禄的目光已经锁定了他,一掌如雷霆般拍了上来,戴晋诚整个身体轰的倒在地上,整个身体从头到脚,骨骼寸寸而断。

    戴月瑶这边,持着刀枪的人们逼了上来,她身前的杀手说道:“也许不关她事啊!”

    疤脸也持刀走来了:“她活着便有人心存侥幸。”杀手怔了一怔。

    后方有刀光刺来,他反手将戴月瑶搂在背后,刀光刺进他的手臂里,疤脸逼近了,白夜陡然挥刀斩上去,疤脸目光一厉:“吃里扒外的东西。”一刀捅进了他的胸口。

    白夜的刀,停在半空中,后方的女子揪着他后背的衣服,低声说了一句:“原来你叫白夜啊。”已经有长刀从她的背后刺进去了。

    鲜血流淌开来,他们依偎在一起,静静地死去了。

    不久之后,完颜庾赤的兵锋踏入这片山岭,迎接他的,也是漫山的、不屈的刀光——



    风声鹤唳,海东青飞旋。

    下方的山谷之中,倒伏的尸体横七竖八,流淌的鲜血染红了地面。完颜庾赤骑着漆黑色的战马踏过一具具尸体,路边亦有满脸是血、却终于选择了投降求生的绿林人。

    他的目光扫过了这些人,奔上前方的山头。

    一如十余年前起就在不断重复的事情,当军队冲击而来,凭着一腔热血集结而成的绿林人士难以抵御住这样有组织的杀戮,防御的阵势往往在第一时间便被击破了,仅有少量绿林人对女真士兵造成了伤害。

    但由于戴晋诚的图谋被先一步发现,仍旧给聚义的绿林人们争取了片刻的逃亡机会。厮杀的痕迹一路沿着山脊朝东北方向蔓延,穿过山峰、树林,女真的骑兵也已经一路追逐过去。林子并不大,却恰到好处地克制了女真骑兵的冲击,甚至有部分士兵贸然进入时,被逃到这边的绿林人设下埋伏,造成了不少的伤亡。

    完颜庾赤越过山峰的那一刻,骑兵已经开始点起火把,准备放火烧林,部分骑兵则试图寻找道路绕过林子,在对面截杀逃亡的绿林人士。

    林地之中,半身染血的疤脸将一名女真骑士拖在地上挥刀斩杀了,随后夺取了对方的战马,但那战马并不驯服、嘶叫踢打,疤脸上了马背后又被那战马甩飞下来,战马欲跑时,他一个翻滚、飞扑狠狠地砍向了马脖子。

    马血又喷出来溅了他的一身,腥臭难言,他看了看周围,不远处,老妪打扮的女人正跑过来,他挥了挥手:“婆子!金狗一时间进不了林子,你布下蛇阵,咱们跟他们拼了!”

    “金狗要放火,不可久留!”老妪如此说了一句,疤脸愣了愣,随后道:“林子这般大,何时烧得完,出去也是一个死,咱们先去找其他人——”

    他转身欲走,一处树干后方刷的有刀光劈来,那刀光转眼间到了眼前,老妪扑过来,疤脸疾退,林地间三道身影交错,老妪的三根手指飞起在空中,疤脸的右边胸膛被刀锋掠过,衣服裂开了,血沁出来。

    方才杀出的却是一名身材干瘦的金兵斥候。女真亦是渔猎起家,斥候队中不少都是杀戮一生的猎手。这中年斥候手持长刀,目光阴鸷锐利,说不出的危险。若非疤脸反应敏捷,若非老妪以三根手指为代价挡了一下,他方才那一刀恐怕已经将疤脸整个人劈开,此时一刀不曾致命,疤脸挥刀欲攻,他步伐极其敏捷地拉开距离,往一旁游走,就要遁入树林的另一端。

    也在此时,一道身影呼啸而来,金人斥候眼见敌人众多,身形飞退,那身影一枪刺出,枪锋跟随金人斥候变化了数次,直刺入斥候的心坎,又拔了出来。这一杆大枪看似平平无奇,却转眼间越过数丈的距离,冲刺、收回,委实是大巧若拙、返璞归真的一击。疤脸与老妪一看,便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福禄前辈,你为何还在此地!”

    “我留下最好。”福禄看了两人一眼,“两位速走。”

    “我等留下!”疤脸说着,手上也拿出了伤药包,迅速为失了手指的老妪包扎与处理伤势,“福禄前辈,您是当今绿林的主心骨,您不能死,我等在这,尽量拖住金狗一时片刻,为大局计,你快些走。”

    “你们才该快些走。”福禄的目光严肃,“我等先前听说是完颜庾赤领兵攻打西城县,而今完颜庾赤来了这里,带的兵马也不多。大队去了哪里,由谁带领,若戴梦微真的心怀不轨,西城县如今是何等局面。老八兄弟,你素来明大局知进退,我留在这里,足可拖住完颜庾赤,也未必就死,这里逃出去的人越多,将来边越多一份希望。”

    “您是绿林的主心骨啊。”

    “西城县有成千上万英雄要死,区区绿林何足道。”福禄走向远处,“有骨头的人,没人吩咐也能站起来!”

    疤脸胸口的伤势不重,给老妪包扎时,两人也迅速给胸口的伤势做了处理,眼见福禄的身影便要离去,老妪挥了挥手:“我受伤不轻,走不得了,福禄前辈,我在林中设伏,帮你些忙。”

    “谢谢了。”福禄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疤脸站在那儿怔了片刻,老妪推了推他:“走吧,去传讯。”

    他咬了咬牙,最终一拱手,放声道:“我老八对天发誓,今日不死,必杀戴梦微全族!”

    不知哪里有应和传过来:“我也是!”

    ……

    “我老八对天发誓,今日不死,必杀戴梦微全族……”

    呼喊的声音在林间鼓荡,已是满头白发的福禄在林间奔走,他一路上已经劝走了好几拨认为逃亡希望渺茫,决定留下来多杀金狗的绿林豪杰,中间有他已然认识的,如投奔了他,相处了一段时间的金成虎,如早先曾打过一些交道的老八,也有一位位他叫不出名字的英雄。

    这些人都不该死,能多活一位,天下或许便多一份的希望。

    他这一生,前面的大半段,是作为周侗家仆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他的性情平和,待人接物身段都相对柔软,便是随周侗习武、杀人,也是周侗说杀,他才动手,身边人中,便是妻子左文英的性情,比起他来,也更为果决、刚烈。

    周侗性情刚正凛冽,多数时候其实颇为严肃,说一不二。回想起来,前半生的福禄与周侗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身影。但周侗去世十余年来,这一年多的时间,福禄受宁毅相召,起来发动绿林人,共抗女真,不时要发号施令、不时要为众人想好退路。他不时的思考:若是主人仍在,他会怎样做呢?不知不觉间,他竟也变得越来越像当年的周侗了。

    树林边缘,有火光跃动,老人手持大枪,身体开始朝前方奔跑,那树林边缘的骑手举着火把正在放火,陡然间,有凛冽的枪风呼啸而来。

    那骑手还在马上,喉头噗的被刺穿,枪锋收了回来,不远处的另外两名骑兵也发现这边的动静,策马杀来,老人持枪前行,中平枪平稳如山,转眼间,血雨爆开在空中,失去骑手的战马与老人擦身而过。

    老人抬起头,看到了不远处山峰上的完颜庾赤,这一刻,骑在漆黑战马上的完颜庾赤也正将目光朝这边望过来,片刻,他下了命令。

    箭头上点起了火焰的弓箭手们将目光锁定了这边。老人手持大枪,退入树林。

    火箭的光点升上天空,朝着林子里降下来,老人持枪走向林子的深处,后方便有烟尘与火焰升起来了。

    林子不算太大,但真要烧光,也需要一段时间,此时在林地其余的几处,也有火焰烧起来,老人站在林地里,听着不远处隐隐的厮杀声与火焰的呼啸传来,耳中响起的,是十余年前刺杀完颜宗翰的战斗声、呼喊声、苍龙伏的低吟声……这场战斗在他的脑海里,从未平息过。

    文英哪……

    他想。

    或长或短,人总会死的。有的,不过早晚之分……

    天空之中,风声鹤唳,海东青飞旋。

    下方的林子里,他们正与十余年前的周侗、左文英正在同一场战争中,并肩作战……

    ……

    疤脸抢夺了一匹稍微温驯的战马,一路厮杀、奔逃。

    这一天已然临近傍晚,他才靠近了西城县附近,接近南面的山林时,他的心已经沉了下去,林子里有金兵侦骑的痕迹,天空中海东青在飞。

    他弃了战马,穿过林子小心翼翼地前进,但到得半途,终究还是被两名金兵斥候发现。他奋力杀了其中一人,另一名金人斥候要杀他时,林子里又有人杀出来,将他救下。

    来的也是一名风尘仆仆的武人:“在下金成虎,昨日聚义,见过八爷。”

    疤脸拱了拱手。

    两人皆是自那山谷中杀出,心中惦念着山谷中的状况,更多的还是在担心西城县的局面,当下也未有太多的寒暄,一道朝着林子的北端走去。树林越过了山脊,越是往前走,两人的心中越是冰凉,远远地,空气中正传来异常的躁动,偶尔透过树隙,似乎还能看见天空中的烟雾,直到他们走出树林边缘的那一刻,他们原本应该小心地躲藏起来,但扶着树干,筋疲力尽的疤脸难以抑制地跪倒在了地上……

    南方沦陷一年多的时间以后,随着西南战局的转机,戴梦微、王斋南的登高一呼,这才激励起数支汉家部队起义、反正,并且朝西城县方向聚集过来,这是多少人费尽心机才点起的星星之火。但这一刻,女真的骑兵正在撕裂汉军的军营,大战已接近尾声。

    而在战场上飘荡的,是原本应该身处数百里外的完颜希尹的旗帜……

    ***************

    夏日江畔的晚风呜咽,伴随着战场上的号角声,像是在奏着一曲苍凉古旧的挽歌。完颜希尹骑在马上,正看着视野前方汉家军队一片一片的逐渐崩溃。

    大量的部队已经放下武器,在地上一片一片的跪下了,有人负隅顽抗,有人想逃,但骑兵部队毫不留情地给了对方以痛击。这些部队原本就曾投降过大金,眼见局面不对,又得了部分人的鼓舞,方才再度反叛,但军心军胆早丧。

    他带来这里的骑兵即使不多,在得到了布防情报的前提下,却也轻易地击溃了这边聚集的数万军队。也再次证明,汉军虽多,不过都是无胆匪类。

    远远近近,一些衣着褴褛、刀枪不齐的汉军成员跪在那儿发出了哭泣的声音,但绝大多数,仍只是一脸的麻木与绝望,有人在血泊里嘶喊,嘶喊也显得低哑,受伤的士兵仍旧害怕引起金兵注意。完颜希尹看着这一切,偶尔有骑兵过来,向希尹报告斩杀了某个汉军将领的消息,顺便带来的还有人头。

    七八颗原本属于将领的人头已经被仍在地下,活捉的则正被押过来。不远处有另一拨人近了,前来参拜,那是主导了这次**的大儒戴梦微,此人六十余岁,容色看来悲苦,不苟言笑,希尹原本对其颇为欣赏,甚至于在他反叛之后,还曾对完颜庾赤讲述儒家的可贵,但眼下,则有着不太一样的观感。

    他受了戴梦微一礼,随后下了战马,让对方起身。前一次见面时,戴梦微虽是投降之人,但身躯一向笔直,这次见礼之后,却始终微微躬着身子。两人寒暄几句,沿着山脊信步而行。

    “……老实说,戴公闹出如此声势,最终却修书于我,将他们反手卖了。这事情若在别人那里,说一句我大金天命所归,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是信的,但在戴公这里,我却有些疑惑了,书信简略,请戴公有以教我。”

    戴梦微身躯微躬,亦步亦趋间双手始终笼在袖子里,此时望了望前方,平静地说道:“只要谷神应允了先前说好的条件,他们便是死得其所……况且他们与黑旗勾结,原本也是死有余辜。”

    “戴公真忌黑旗至此?犹甚我大金?”

    “大金乃我汉家之敌,可到得此时,终有退去一日,大帅与谷神北归之后,黑旗跨出西南,便可长驱直进,吞我武朝江山。宁毅曾说过,要灭我儒家,后来虽无明确动作,但以老朽看来,这只是说明他并不鲁莽,一旦动起手来,为祸更甚。谷神,宁毅灭儒是灭不了的,但他却能令天下,徒添几年、几十年的动荡,不知多少人,要因此死去。”

    “哦?”

    “谷神或许不同意老朽的看法,也瞧不起老朽的作为,此乃人情之常,大金乃新兴之国,锐利、而有朝气,谷神虽研读儒学一生,却也见不得老朽的陈腐。可是谷神啊,金国若长存于世,迟早也要变成这个样子的。”

    戴梦微笼着袖子,自始至终都落后希尹半步朝前走,脚步、话语都是一般的平平静静,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如同死气,又像是不详的预言。眼前这身躯微躬、面容悲苦、话语不祥的形象,才是老人真正的内心所在。他听得对方继续说下去。

    “……先秦之时,便有五德终始之说,后来又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五百年是说得太长了,这天下家国,两三百年,便是一次动荡,这动荡或几十年、或上百年,便又聚为一统。此乃天理,人力难当,有幸生逢治世者,可以过上几天好日子,不幸生逢乱世,你看这世人,与蝼蚁何异?”

    “……这天理循环无从更改,我辈读书人,只能让那治世更长一些,让乱世更短一些,不要瞎折腾,那便是千人万人的功德。谷神哪,说句掏心窝的话,若这天下仍能是汉家天下,老朽虽死也能含笑九泉,可若汉家确实坐不稳这天下了,这天下归了大金,迟早也得用儒家治之,到时候汉人也能盼来治世,少受些罪。”

    他望了望战场上跪下的汉军:“可黑旗不行……宁毅此人口称华夏,所作所为也确实锐意自强,令人叹服。他是英雄,却并非王者,英雄初心不改百折不挠,可王者要知进退、懂权衡。他从一开始,便定下了灭儒的志向,想用他那一套所谓的契约、公平、平等从头做起来,这中间,更合了刚强易折之像。”

    “……想一想,他击溃了宗翰大帅,实力再往外走,施政便不能再像山里那样简单了,他变不了天下、天下也变不得他,他越是百折不挠,这天下越是在乱世里呆得更久。他带来了格物之学,以奇巧淫技将他的武器变得更加厉害,而这天下诸位,都在学他,这是大争之世的气象,这说来豪迈,可到头来,不过天下俱焚、百姓受苦。”

    希尹背负双手,一路前行,此时方才道:“戴公这番言论,闻所未闻,但确实发人深省。”

    “谷神英睿,往后或能知道老朽的无奈,但不论如何,而今遏制黑旗才是你我两方都须做、也不得不做的事情。其实往日里宁毅说起灭儒,大家都觉得不过是小儿辈的鸦鸦狂吠,但谷神哪,自三月起,这天下局势便不一样了,这宁毅兵强马壮,或许占得了西南也出得了剑阁,可再往后走,他每行一步,都要更加艰难数倍。儒学泽被天下已千年,先前不曾起身与之相争的儒生,接下来都会开始与之作对,这一点,谷神可以拭目以待。”

    希尹扭头望了望战场:“如此说来,你们倒真是有与我大金合作的理由了。也好,我会将先前应承了的东西,都加倍给你。只不过我们走后,戴公你未必活得了多久,想必您已经想清楚了吧?”

    “老朽死不足惜,也信得过谷神大人。只要谷神将这西南大军已然带不走的人力、粮草、物资交予我,我令数十上百万汉奴得以留下,以物资赈灾,令得这千里之地百万人得以存活,那我便万家生佛,此时黑旗军若要杀我,那便杀吧,正好让这天下人见见黑旗军的嘴脸。让这天下人知道,他们口称华夏军,其实只是为争权夺利,并非是为了万民福祉。老朽死在他们刀下,便实在是一件好事了。”

    希尹沉默片刻:“带不走的粮草、辎重、军械会悉数给你,我大金西路军占下的城池,给你,此时归属我大金帐下的汉军,归你调遣指挥,我方抓来原本准备押回去的八十余万汉奴,悉数给你,我一个不杀,我也向你承诺,后撤之时,若无必要理由,我大金军队绝不随意屠城泄愤,你可以向外说明,这是你我之间的协议……但今日这些人……”

    他指了指战场。

    戴梦微目光平静:“今日之降兵,身为我武朝汉人,却勾结黑旗乱匪,罪无可恕,念其弃械投降,抽三杀一,以儆效尤。老夫会做好此事,请谷神放心。”

    “好……”希尹点了点头,他望着前方,也想接着说些什么,但在眼下,竟没能想到太多的话语来,挥手让人牵来了战马。

    “自今日起,戴公便是下一个刘豫了,我并不认同戴公所为,但不得不承认,戴公比刘豫要棘手得多,宁毅有戴公这样的敌人……确实有些倒霉。”

    “我代南江以南百万黎民,谢过谷神不杀之恩。”

    “那倒不必谢我了。”

    希尹如此回答了一句,此时也有斥候带来了情报。【】那是另一处战场上的局势变化,兵分数路的屠山卫军队正与伪军一道朝汉水边上包抄,围堵住齐新翰、王斋南部队的去路,这当中,王斋南的部队战力低微,齐新翰率领的一个旅的黑旗军却是真正的硬骨头,纵然被堵住去路,也绝不好啃。

    从报来的消息上看,眼见着戴梦微投敌,周围各条道路都难以走通,一度被骗的齐新翰已经缩小了动作范围,开始凭借地形构筑防线,似乎就要以三千主力,配合王斋南手上的万余汉人部队,据地死守。

    同样的情况,在十余年前,也曾经发生过,那是在第一次汴梁守卫战时发生的夏村防御战,也是在那一战里,塑造出今天整个黑旗军的军魂雏形。对于这一战例,黑旗军中个个清楚,完颜希尹也决不陌生,也是因此,他绝不愿令这场战斗被拖进漫长、焦灼的节奏里去。

    好在戴梦微刚叛,王斋南的部队,未必能够得到黑旗军的信任,而他们面对的,也不是当年郭药师的常胜军,而是自己带领过来的屠山卫。

    希尹离开后,戴梦微的目光转向身侧的整个战场,那是数万跪下来的同胞,衣衫褴褛,目光麻木、苍白、绝望,在地狱之中辗转沉沦的同胞,甚至在近处还有被押来的军人正以仇恨的目光看着他,他并不为之所动。

    天理大道,愚人何知?相对于千万人的生,数万人的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刻,老人便是汉水以南,权力最大的人之一了。



    爆炸的声音穿过林间,隐隐约约的传过来,小小的县城附近,是一片兵荒马乱的忙碌景象。

    往来的士兵牵着战马、推着辎重往破旧的城池内部去,不远处有士兵队伍正在用石块修补土墙,远远的也有斥候骑马狂奔回来:“四个方向,都有金狗……”

    齐新翰站在城墙上,看着这一切。

    有着残破城墙的这座废弃县城叫做传林铺,位于西城县东面的山间,早些年也是有人住的,但随着女真人南下,山匪肆虐,西城县在戴梦微的主持下又开了门户,吸纳周围居民,这边便被废弃掉了。

    虽然一路借道前往樊城,戴梦微表现出了巨大的诚意,但随着这边登高一呼,部分汉军反正聚集过来,齐新翰所率领的这队人马却并未立刻跑过去凑热闹。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是早年惨痛的教训换来的经验。

    先前齐新翰率领三千人被一路追逐,王斋南算是第一批前来营救、接应的队伍,虽然战力不强,但人数毕竟还是有的。但事实证明,在戴梦微的运筹手腕下,华夏军的情报系统也受到了部分的迷惑与干扰,这一次女真人来势汹汹,附近的汉军也已大范围的合围过来,齐新翰将队伍退往传林铺,一时间其实拿不准该逃还是该冒险逃走。

    在情报触觉不广的情况下,以三千人贸然突围,这一次,很可能会被截击在半路。一旦被拖入泥沼,最后恐怕只会憋屈地全军覆没。

    这一次千里奔袭襄樊,本身是非常冒险的行为,但根据竹记那边的情报,首先是戴、王二人的动作是有一定可信度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即便进攻襄樊不成,联合戴、王发出的这一击也能够惊醒许多还在观望的人。谁知道戴梦微这一次的反叛毫无征兆,他的立场一变,所有人都被陷在这片死地里了,原本有意反正的汉军遭到屠杀后,汉水这一片,已经草木皆兵。

    原本在这一块活动的绿林人、竹记情报人员,在眼下的一刻,恐怕也遭到无情的捕杀。

    不远处有一队人马正在过来,到了近处时,被齐新翰麾下的士兵挡住了,齐新翰挥了挥手迎上去:“王将军,怎么样了?”

    王斋南是个面目凶戾的中年将领,国字脸、长了一脸的麻子,此时看着齐新翰:“我也接了消息,西城县那边,几近全军覆没了。”他咬牙切齿,嘴唇颤抖,“姓戴的老狗,卖了所有人。”

    齐新翰沉默片刻:“戴梦微为何要起这样的心思,王将军知道吗?他应该想得到,女真人一去,他活不长的。”

    “我不知道……若有机会,我要亲手将他碎尸万段!”王斋南低喝了一声,随后望着齐新翰道,“接下来齐将军准备如何做?该如何处置我等,可想清楚了吗?”

    “大伙儿并肩作战,哪有什么处置不处置的。”

    “是那戴梦微与我一道诱你前来,你不怀疑我!?”王斋南看着齐新翰,瞪着眼睛。

    齐新翰也看着他:“先前的情报说明,姓戴的与王将军并非从属关系,一次卖这么多人,最怕谋事不密,事到如今,我赌王将军事先不知道此事,也是被戴梦微利用了……虽然先前的赌局败了,但这次希望将军不要令我失望。”

    夕阳已往山下落去,远远的厮杀声与近处人声的喧嚷汇在一起,王斋南用凶狠的脸看了齐新翰好一阵子,随后抬起手来,重重地锤在胸口上:“有你这句话,从今往后王某与手下一万二千余儿郎的性命,卖给华夏军了!要怎么做,你说了算。”

    齐新翰点头:“王将军知道夏村吗?”

    王斋南便也点头。

    齐新翰道:“那接下来,咱们商量一下,这次防御战,该怎么打……”

    人们在城墙上展开了地图,夕阳落下去了,最后的光芒亮起在山间的小城里。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很绝望的局面了,完颜希尹已经过来,而随着戴梦微的反叛,方圆数百里内原本潜在的盟友,这一刻都已经被一网打尽。没有了盟友的基础,想要远距离的逃亡、腾挪,难以实现。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也早都明白过来,即便嚎啕大哭,对于遭遇的事情,也不会有半点的裨益,因此人们也只能面对现实,在这绝境之中,构筑起防御的工事。只因他们也明白,在数百里外,必然已经有人在一刻不停地对女真人发动攻势,必然有人在竭尽全力地试图营救他们。

    而他们也相信,在更远处,西南的军队也必如地火一般的冲向剑门关,一旦他们冲开那坚固的塞子,如熔岩般的冲出地面,留给女真西路军的时间,也不会太多了。

    *****************

    晚霞迁延。

    越过漫长的天空,穿过数百里的距离,这一刻,金国的西路军正从剑阁的山口往昭化蔓延,兵力的前锋,正延伸向汉中。

    这一路的军队极其狼狈,但出于对回家的渴望以及对战败后会遭遇到的事情的觉悟,他们在宗翰的带领下,仍旧保持着一定的战意,甚至于部分士兵经历了一个多月的煎熬后,凶性已显,上得战场,更加的歇斯底里、厮杀残暴。这样的情况虽然不能增加军队的整体实力,但至少令得这支军队的战力,没有掉到水准以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金人部队持续了数十年的自尊在最后燃烧的一种体现。

    从剑阁方向撤出的金兵,陆陆续续已经接近六万,而在昭化附近,原本由希尹带领的主力部队被带走了一万多,此时又剩下了万余屠山卫精锐,被重新交回到宗翰手上。在这七万余人之外,仍有二十余万的汉军如炮灰般的被安排在附近,这些汉军在过去的一年间屠城、劫掠,搜刮了大量的金银财富,沾上累累鲜血后也成了金人方面相对坚定的支持者。

    而在他们的侧面,秦绍谦率领华夏第七军,在四月间已经陆续发动了几次进攻,一次是试图正面强攻宗翰、一次进攻剑阁、一次汉中方向。这中间,屠山卫与其对抗过一次,竟有抵挡不住的迹象,但由于宗翰毕竟占着兵力优势,秦绍谦的几次进攻虽然都造成了一定的战果,威慑力惊人,但最终还是被宗翰相对从容地一一化解。

    从昭化去往剑阁,远远的,便能够看到那雄关之内的群山间升起的一道道烟尘。此时,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已经在设也马的带领下离开了剑阁,他是剑门关内倒数第二离开的女真大将,而今在关内坐镇的女真高层将领,便只有拔离速了。

    大军从西南撤出来的这一路,设也马时常活跃在需要断后的战场上。他的奋战鼓舞了金人的士气,也在很大程度上,使他自己得到巨大的锻炼。

    军队离开黄明县后,遭遇追击的烈度已经降低,只有对剑阁关口的守卫将成为此次大战中的关键一环,设也马原本主动请缨,想要率军镇守剑阁,堵住华夏第五军的出关之路,但这一次,无论是父亲还是拔离速都不曾统一他这一想法,父亲那边更是发来严令,命他尽早跟上大军主力的步伐,这让设也马心中微感遗憾。

    从大军撤离后半段的情况上来看,华夏军已经开始停用那威力巨大的火器,这或者意味着这种火器的数量已经如同预料般的见底,另一方面,根据设也马这段时间以来的觉察和计算,西南的这支华夏军,很可能还面临了其他更为复杂的状况。到得今日从剑阁离开,拔离速的言辞,也证实了设也马的想法确实有着极大的可能性。

    “……打了快半年的仗,西南的这支华夏军,伤亡不小……宁毅手头上的人原本就已经见底,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又是几万的俘虏困在山里运不出去,眼前的华夏军,犹如一条吞象的巨蟒,稍微动一动,它的肚子,就要被自己撑破了……实际上,若有机会,我宁愿再往前进军,搏它一搏,或许这支军队自己崩溃,都未可知……”

    拔离速的想法补完了设也马心中的猜测,也确确实实地说明了姜还是老的辣这个道理。设也马只是认为截断剑阁,后方的大军便能集结一处,从容对付秦绍谦这支大胆的孤军,说不定能够当着宁毅的眼前,生生断去华夏军的一臂,令其望剑阁而兴叹,却想不到拔离速的心中竟还存了再次往西南进攻的心思。

    这样的行为孤注一掷、九死一生,但在华夏军放松了警惕的这一刻,若然真的成功,那该是何等伟大的战绩。可惜在斜保去世后的状况下,他也知道父亲和军队都不会允许自己再进行这样的冒险。

    那便只能去到大营,向父亲请缨参与围歼秦绍谦所率领的华夏第七军了。

    夕阳烧荡,军队的旌旗沿着泥土的道路延绵往前。大军的惨败、兄弟与同胞的惨死还在他心中激荡,这一刻,他对任何事情都无所畏惧。

    *****************

    我们的视野再往西南延伸。

    越过剑阁,原本曲折蜿蜒的道路上此时堆满了各种用于挡路的辎重物资。有的地方被炸断了,有的地方道路被刻意的挖开。山道两旁的崎岖山岭间,不时可见大火蔓延后的漆黑残迹,部分山岭间,火焰还在不断燃烧。

    从剑阁向前五十里,靠近黄明县、雨水溪后,一处处营地开始在山地间出现,华夏军的黑底孤星旗在山间飘荡,营地沿着道路而建,大量的俘虏正被收容于此,蔓延的山道间,一队一队的俘虏正被押向后方,人群拥挤在山里,速度并不快。

    纵然已经是华夏军控制的区域,但在附近的山岭中,偶尔仍旧能看见升腾的烟柱。每一日里,也都有小规模的战斗在这山野的各处发生。

    金人狼狈逃窜时,大量的金兵已经被俘虏,但仍有数千凶悍的金国士兵逃入附近的密林之中,这一刻,眼见已经无法回家的他们,在遭遇战斗后同样选择了点起一场又一场的大火,火焰蔓延,许多时候活生生的烧死了自己,但也给华夏军造成了不少的麻烦。有几场火焰甚至波及到山道旁的俘虏营地,华夏军命令俘虏砍伐树木构筑隔离带,也有一两次俘虏试图趁着大火逃亡,在蔓延的火势中被烧死了不少。

    黄昏降临的这一刻,从黄明县以西的山腰木棚里朝外望去,还能看见远处山林里升起的黑烟,山腰的下方是顺着道路而建的狭长营地,数千金兵俘虏被看押在此,混合着华夏军的队伍,在山谷之中延绵数里的距离。

    山腰上的这处宽大棚屋,便是眼下这一片军营的指挥所,此时华夏军军人在棚屋中来来去去,忙碌的声音正汇成一片。而在靠近窗口的木桌前,新报到的数名年轻人正与在这边管理部分事务的宁曦坐在一块,听他说起最近遭遇到的问题。

    “……能用的兵力早就见底了。”宁曦靠在长桌前,如此说着,“眼下看押在山里的俘虏还有将近三万,近半数是伤员。一条破山路,本来就不好走,俘虏也不怎么听话,让他们排成长队往外走,一天走不了十几里,路上经常就堵住,有人想逃跑、有人装病,有人想死,林子里还有些不要命的,动不动就打起来……”

    “……林子里打起来,放上一把火,路上的俘虏又蠢蠢欲动了。他们走得慢,还得供应吃的喝的,药材粮食从山外头运进来,本来一条破路又被占了一半,这样走走停停,一个月都撤不出去……另外,五十里山道的巡逻,就要分出很多人手,巡逻队要抽调人手,偶尔还有折损,捉襟见肘。”

    “……最麻烦的事情还有防疫,现在已经入夏,人死在山里尸体烂了,一个不好,会闹瘟疫。要是真的起了瘟疫,后果不堪设想。我现在才知道,当年武安君白起为何要坑杀四十几万人,我们不能搞坑杀,你们看看外头,那些俘虏随时哗变往上面冲过来我都不觉得奇怪……”

    宁曦揉着额头,随后倒是笑了起来:“……好在你们来了,一个也跑不掉,这次要帮我。”

    “便是来帮你的啊。”有人应道。

    在座的几名少年家中也都是军旅出身,如果说宇文飞渡、小黑等人是宁毅通过竹记、华夏军培养的第一批年轻人,后来的侯元顒、彭越云、左文怀等人当算第二代,到了宁曦、闵初一与眼前这批人,算得上是第三代了。

    众人早就熟识,大战开始之初,这些刚刚成年的年轻人被安排在军队各处熟悉不同的工作,眼下战事将息,才又被派到宁曦这边,组织起一个小小的班底来。主导这件事的倒并非宁毅,而是远在成都的苏檀儿以及苏家苏文方、苏文定为首的部分老臣子,当然,宁毅对此倒也没有太大的意见。

    当下便是分配与安排工作,在座的年轻人都是对战场有野心的,当下问起前方剑阁的状况,宁曦微微沉默:“山路难行,女真人留下的一些拦阻和破坏,都是可以越过去的,但是断后的军队在不用帝江的前提下,突破起来有一定的难度。拔离速断后的意志很坚决,他在路上安排了一些‘敢死队’,要求他们死守住道路,就算是渠师长领队往前,也产生了不小的伤亡。”

    众人互相看了看:“女真人野性还在,况且这么些年来,很多人在北方都有自己的家人,拔离速若以此威胁,确实很难轻易打到剑阁的关口下。”

    “……女真人不可能一直死守剑阁,他们前方大军一撤,关卡始终会是我们的。”

    “但是这样一来,他们在关外的主力已经膨胀到接近十万,秦将军带着两万多人,打不垮宗翰和希尹的联手,甚至可能被宗翰反过来吃掉。只有以最快的速度打通剑阁,我们才能拿回战略上的主动。”

    众人一番议论,也在此时,宁忌从棚屋的门外进来,看着这边的这些人,微微沉默后开口问道:“哥,初一姐让我问你,晚上你是吃饭还是吃馒头?”

    宁曦正在与众人说话,此时听得提问,便微微有些脸红,他在军中从不搞什么特殊,但今日或许是闵初一跟着大家过来了,要为他打饭,因此才有此一问。当下脸红着说道:“大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这有什么好问的。”

    宁忌不耐:“今晚炊事班就是做了饭也做了馒头啊!”

    宁曦挥手:“好了好了,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宁忌看着他:“……我吃屎。”

    木棚里安静了片刻,随后有在喝水的人忍不住喷了出来,一帮年轻人都在笑,远远近近指挥部的众人也都在憋着笑,宁曦深吸了一口气:“……你告诉初一,随便吧。”

    “初一姐想帮你打饭,好心当做驴肝肺。”

    宁忌木然地说完这句,转身出去了,房间里众人这才一阵大笑,有人笑得摔在了凳子下面,也有人问道:“小忌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

    宁曦捂着额头:“他想要上前线当军医,老爹不让,着我看着他,还给他按个名目,说让他贴身保护我,他心情怎么好得起来……我真倒霉……”

    众人议论纷纷,如此笑了一阵,夕阳之中,有人看见远处又有一道烟柱升了起来,众人起身观看,知道山的那头必然又发生了一场遭遇战,营地之中的气氛也变得怪异起来,山下不少的俘虏都在眺望那处烟尘。

    纵然方才有着些许的笑声,但山里山外的气氛,实际上都在绷成一根弦,众人都明白,这样的紧张之中,随时也有可能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战败并不好受,战胜之后面对的也仍旧是一根越来越细的钢丝,众人这才更多的感受到这世界的严苛,宁曦的目光望了一阵烟柱,随后望向东北面,低声朝众人说道:

    “剑阁的进攻,就在这几日了……”

    ……

    距离剑阁已经不远,十里集。

    已经攻占此地、进行了半日整修的部队在一片废墟中沐浴着夕阳。

    刚刚火化了同伴尸身的毛一山任由军医再度处理了伤口,有人将晚餐送了过来,他拿着铁盒咀嚼食物时,口中仍旧是血腥的气息。

    每一次的幸存都值得庆幸,但每一次的幸存,也必然伴随着一位位熟悉的同伴的牺牲,因此他的心中倒也没有太多的喜悦之情。

    静静地吃着东西,他将目光望向东北面的方向。视野的一侧,却见渠正言正与其余两位擅于攻坚的团长走过来,到得近处,询问他的状况:“还好吧。”

    “还能打。”

    “方才收到了山外的消息,先跟你们报一下。”渠正言道,“汉水边上,先前与我们联手的戴梦微叛变了……”

    夕阳之中,渠正言平静地跟几人说着正发生在千里之外的事情,讲述了双方的联系,随后将手指向剑阁:“从这边过去,还有十里,三日之内,我要从拔离速的手上,夺下剑阁。这场仗会有不小的伤亡,你们做好准备。”

    毛一山立正,敬礼。

    ……

    剑阁城头,这一刻,拔离速也正看着燃烧的夕阳从山的那一头蔓延过来。

    与设也马所说的,不过是有所保留的言语。

    他是女真宿将了,一生都在战火中打滚,也是因此,眼前的一刻,他格外明白剑阁这道关卡的重要性,夺下剑阁,华夏军将贯通第五军与第七军的呼应与联系,获得战略上的主动,若是无法取得剑阁,华夏军在西南取得的胜利,也可能承受一次急转直下的沉重打击。

    五个多月的战争过去,华夏军的兵力确实捉襟见肘,但是以宁毅的能力与眼光,尤其是那种身处狭路绝不退让的风格,在当着宗翰的面杀死斜保之后,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必然会以最快的速度、以最暴烈的方式,尝试夺取剑阁。

    在见识过望远桥之战的结果后,拔离速心中明白,眼前的这道关卡,将是他一生之中,遭遇的最为艰难的战斗之一。失败了,他将死在这里,成功了,他会以英雄之姿,挽回大金的国运。

    令人欣慰的是,这一选择,并不艰难。会面对的结果,也异常清晰。

    他将镇守住这道雄关,不让华夏军前进一步。

    ……

    这一刻,从汉水之畔到剑阁,再到梓州,漫漫千里的路程,整片大地都绷成了一根细弦。戴梦微在西城县斩首上万人的同时,齐新翰死守传林铺,秦绍谦与宗翰的大军在汉中以西腾挪对冲,已至极限的华夏第五军在竭力稳住后方的同时,还要全力的冲出剑阁的关口。战争已近尾声,人们仿佛在以意志力烧荡天空与大地。

    大火,就要奔涌而来——



    剑阁的关城之前是一条狭窄的坡道,坡道两侧有山涧,下了坡道,通往西南的道路并不宽敞,再前行一阵甚至有凿于山壁上的狭窄栈道。

    金兵撤过这一路时,已经破坏了栈道,但到得四月十六这天中午,黑底孤星的旗帜就穿过了原本被破坏的路途,出现在剑阁前的坡道下方——长于土木工程的华夏军工兵队有着一套精确高效的制式装备,对于破坏并不彻底的山间栈道,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进行了修复。

    到来的华夏军队伍在火炮的射程外集结,由于道路并不宽敞,出现在视野中的队伍看来并不多。剑阁关城前的坡道、山路间,满山满谷堆放的都是金兵无法带走的辎重物资,被砸碎的车辆、木架、砍倒的大树、损坏的刀枪甚至于用作陷阱的铁蒺藜、木刺,小山一般的堵塞了前路。

    金兵正从前方的城墙上望过来,热气球系着绳子,飘荡在关城两端的天空上,监视着华夏军的动作。天气晴朗,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股苍白的焦灼的气息在凝聚。

    “天公作美啊。”渠正言在第一时间抵达了前线,随后下达了命令,“把这些东西给我烧了。”

    箭矢被点上火焰,射向堆放在山间、路途之中的大量物资,片刻,便有火焰被点了起来,过得一阵,又传出惊人的爆炸,是埋藏在物资下方的炸药桶被点燃了。

    大火燃烧,黑色的烟柱升腾上天空,有的还在朝剑阁城关那边飘过去。数千人的华夏军队列在山间甚至排出两里多长,占据了几乎一切可以容人的地方。工兵队按照命令制造木板,装有火箭弹与发射架的箱子被抬向前线,选择位置。渠正言召来斥候部队,往周围崎岖的山间进行搜索与巡逻。

    “若是发现有金人军队的潜伏,尽量不要打草惊蛇。”

    剑阁的城关已经封锁,前方的山道都被堵塞,甚至破坏了栈道,此刻仍旧留在西南山间的金兵,若不能击溃进攻的华夏军,将永远失去回去的可能。但根据往日里对拔离速的观察与判断,这位女真将领很擅长在长期的、千篇一律的猛烈进攻里突发奇兵,年前黄明县的城防就是因此陷落。

    在长达两个月的枯燥进攻里给了第二师以巨大的压力,也造成了思维定势,而后才以一次计谋埋下足够的诱饵,击破了黄明县的城防,一度掩盖了华夏军在雨水溪的胜绩。到得眼前的这一刻,数千人堵在剑阁之外的山道间,渠正言不愿意给这种“不可能”以实现的机会。

    防止小股敌军精锐从侧面的山间偷袭的任务,被安排给四师二旅一团的团长邱云生,而第一轮进攻剑阁的任务,被安排给了毛一山。

    前方是熊熊的大火,众人籍着绳索,攀上附近的山壁。渠正言领着毛一山朝前方的火场看。

    “剑门天下险,它的外层是这座城楼,突破城楼,还得一路打上主峰。在古代用十倍兵力都很难占到便宜——没人占到过便宜。今天两边的兵力估计差不多,但我们有火箭弹了,之前拿出全部家当,又从各部队手里抠了几发没来得及用的,目前是七十一发,这七十一发打完,我们要宰了拔离速……”

    众人在山头上望向剑阁城头的同时,身披铠甲、身系白巾的女真将领也正从那边望过来,双方隔着火场与烟尘对视。一边是纵横天下数十年的女真宿将,在兄长死去之后,一直都是破釜沉舟的哀兵气概,他麾下的士兵也因此受到巨大的鼓舞;而另一边是充满朝气意志坚决的黑旗铁军,渠正言、毛一山将目光定在火焰那边的将领身上,十余年前,这个级别的女真将领,是整个天下的传奇,到今天,大家已经站在同样的位置上考虑着如何将对方正面击垮。

    “剑阁的城楼,算不得太麻烦,现在前面的火还没有烧完,烧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会开始炸城楼,那上头是木制的,可以点起来,火会很大,你们趁机往前,我会安排人炸城门,不过,估计里头已经被堵起来了……但总的来说,冲锋到城下的问题可以解决,等到城头上火势稍减,你们登城,能不能在拔离速面前站稳,就是这一战的关键。”

    毛一山望着那边,随后道:“要拿先机,就要在火里登城。”

    火箭弹的炸药成分有一部分是苦味酸,能在城头之上点起熊熊大火,也必然令得那城头在一段时间内让人无法踏足,但随着火焰减弱,谁能先入火场,谁就能占到便宜。渠正言点了点头:“很不容易,我已着人取水,在进攻之前,大伙儿先将衣服浇湿。”

    “能够直接上城头,已经很好了。”

    毛一山站在那里,咧开嘴笑了一笑。距离夏村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他的笑容仍旧显得憨厚,但这一刻的憨厚当中,已经存在着巨大的力量。这是足以直面拔离速的力量了。

    此后再商量了一会儿细节,毛一山下去抽签决定第一队冲阵的成员,他本人也参与了抽签。此后人员调动,工兵队准备好的木板已经开始往前运,发射火箭弹的工字架被架了起来。

    剑门关内部,拔离速亦调动着人手,等待华夏军第一轮进攻的到来。

    临近傍晚,去到附近山间的斥候仍未发现有敌人活动的痕迹,但这一片山势崎岖,想要完全确定此事,并不容易。渠正言并未掉以轻心,仍旧让邱云生尽量做好了防御。

    天边烧起晚霞,随后黑暗吞没了地平线,剑门关前火仍旧在烧,剑门关上寂静无声,华夏军的士兵靠着路边的山壁坐着休息,只偶尔传出磨刀石打磨刀锋的声音,有人低声私语,说起家中的儿女、琐碎的心情。

    “仗打完,他们也该长大了……”

    “我家的狗子,今年五岁……”

    “我见过,虎头虎脑的,不像你……”

    “我是破相了,而且早几年饿着了……”

    “我想吃和登陈家铺子的馅饼……”

    “我要砍了拔离速的头,当球踢……”

    “哈哈……”

    火焰伴随着夜风在烧,传出呜咽的声音。凌晨时分,山间深处的数十道身影开始动起来了,朝着有幽幽火光的山谷这边无声地行进。这是由拔离速选出来的留在绝地中的袭击者,他们多是女真人,家中的荣华兴衰,已经与整个大金绑在一起,即便绝望,他们也必须在这回不去的地方,对华夏军做出殊死的一搏。

    明火渐渐的熄灭下去,但余烬仍在山间燃烧。四月十七凌晨、临近丑时,渠正言站在山口,对负责发射的技术人员下达了命令。

    两发火箭弹划破夜空,所有人都看到了那火焰的轨迹。与剑门关相隔数里的崎岖山间,正从险峰上攀援而过的女真成员,看到了远处的夜色中绽放而出的火焰。

    整座雄关,都被那两朵火焰照亮了一瞬。

    不久之后,又是两道明亮的尾焰,接着又是两道……剑门关的关楼之上,火焰蔓延开来,化作了夜色之中一道狂舞的火炬。

    “救火。”

    关楼后方,早已做好准备的拔离速冷静地下着命令,让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水车推向城楼。这样的火焰中,木制的城楼注定不保,但只要能多费对方几发火器,自己这边就是多拿回一分优势。

    士兵推着水车、提着水桶过来的同时,有两发火器呼啸着越过了城楼的上方,一发落在无人的角落里,一发在道路上炸开,掀飞了两三名士兵,拔离速也只是沉着地着人救治:“黑旗军的火器不多了,不用担心!必能获胜!”

    巨大的火炬在夜色中持续燃烧,城楼前方已经没有金兵的存在,临近天明时,那火势才渐渐有了衰减的痕迹,毛一山团内的士兵已经起来,负责第一批冲锋的三十人喝了暖身的米酒,批上浸湿的外衣,他们走过毛一山的身边。

    “你们的任务是安全抵达城墙,给难走的地方铺上板子,确定没有陷阱,总攻立刻就会跟上。”

    “团长,这次先登是俺,你别太羡慕。”

    有人这样说了一句,众人皆笑。渠正言也走过来了,拍了每个人的肩膀。

    “都准备好了?”

    ——

    “——出发。”

    山风穿过林海,在这片被蹂躏的山地间呜咽着咆哮。夜色之中,扛着木板的战士踏过灰烬,冲向前方那仍旧在燃烧的城楼,山道之上犹有黯淡的火光,但他们的身影沿着那山路蔓延上去了。

    卯时一刻,后方邱云生设下的防御区域里,传来地雷的爆炸声,预备从侧面偷袭的女真精锐,落入包围圈。卯时二刻,天边露出鱼肚白的一刻,毛一山带领着更多的士兵,已经朝城墙那边延伸过去,云梯已经搭上了犹有火焰、烟尘缭绕的城头,带头的士兵沿着云梯迅速往上爬,城墙上方也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喊声,有同样被驱赶上来的女真士兵抬着滚木,从灼热的城墙上扔了下来。

    当先的华夏军士兵被滚木砸中,摔落下去,有人在黑暗中呐喊:“冲——”另一边云梯上的士兵迎着火焰,加快了速度!

    毛一山挥手,司号员吹响了冲锋号,更多人扛着云梯穿过山坡,渠正言指挥着火箭弹的发射员:“放——”火箭弹划过天空,越过关楼,朝着关楼的后方落下去,发出惊人的爆炸声。拔离速挥动长枪:“随我上——”

    毛一山穿过灰烬弥漫飞舞的长长山坡,一路狂奔,攀上云梯,不久之后,他们会与拔离速在那片火焰中相遇。

    这是钢铁与钢铁的对撞,铁毡与重锤的相击,火焰还在燃烧。在彷徨与呐喊中冲突而出的人、在深渊地火中锻造而出的战士,都要为他们的未来,夺取一线生机——

    四月十七,在这最为激烈而凶猛的冲突里,东方的天际,将将破晓……



    晨曦初露,风吹过西南的群山,剑阁的关城上方,仍旧有火焰在燃烧。

    木制的城楼已经在先前的大火之中被烧成通体的焦黑色,梁柱、瓦片在火焰的舔舐中剥落。尽管明火已渐渐变小,但灼热慑人的黑烟依然在缭绕升腾,晨风带着烟雾将关城靠南的半边完全吞噬笼罩下去,但靠北的女墙内,热浪的肆虐相对较小,双方的士兵,便在这并不宽敞的狭窄通道间来往厮杀。

    双方的士兵短兵相接之后,远程的协助便暂时的失去了作用,女真人结成盾阵,朝着前方冲刺,后方有点燃的火雷被扔出来,华夏军同样投掷以手榴弹。

    爆炸在城头绽放,人们在灼热的空气里寻找着掩体,气浪灼烧而来,在人的脸上划出可怖的燎泡。有华夏军的士兵乘隙继续往前,朝着城楼后方的楼梯上扔手榴弹,先前爆炸的气浪摇撼了原本就在火焰中变得干燥枯朽的城楼,有柱子坍塌下来,将士兵埋在焦炭与木石之中,爆开的大片火星往天空升腾。

    “随我冲——”

    冲锋号的声音随着晨风高亢地盘旋,满是灰烬的山坡下,华夏军的战士仍在朝着这灼热的关城上方涌来。

    在火焰缭绕之中的关城令人望之生畏,但真正突破它,耗费的时间并不久。登上关楼的华夏军战士退无可退,拿着手榴弹硬着火焰与黑烟突进,关楼后方受火势的影响并不彻底,女真人的生力军虽然更容易上来,但在手榴弹的爆炸中,受到的损伤反而更大,反复的几次交锋后,华夏军在关楼上朝着内侧小广场上掷以手榴弹,女真人则朝着远处撤退,以箭矢进行还击。

    关城后方的小广场并不大,再往后走便是蜿蜒的山道,女真人在一阵厮杀过后徐徐退去,华夏军汹涌而上。毛一山带着第一个连冲上城头,突入关城内的小广场,随着上百人登上城头,一部分战士下到后方,拔离速的真正反击这才到来。

    位于后方山间的十数门大炮几乎同时响起,飞舞的炮弹与爆炸笼罩了这边的关城与广场。此时火焰在城头蔓延,城门早已在内侧以大量的石块堵死,整座关城就如同一道巨大的栅栏。十数门铁炮虽然无法覆盖整片区域,但在这重火力的轰击下,当场便有十数名华夏军战士在炮火中牺牲。

    拔离速甚至在后方的山道间准备了两台小型的投石机,将装满炸药的木桶投向仍在起火的关楼,引起了新一轮的剧烈爆炸。

    山风吹拂过来,毛一山从地上爬起,耳朵嗡嗡的响。他拉起身边翻滚的战士,开始朝后方走,口中大喝:“救人!找掩体——”

    小广场上没有掩体,但炮火的死角终究还是有的,才搀扶着同伴奔跑到城下的死角处,前方第二轮的炮击就已经响起来,到处都是烟尘与硝药的味道。有人来问要不要退回后方的关城上,毛一山摇了摇头:“救人!准备手榴弹!当心箭!”

    在一片烟尘之中退到了城墙下方的华夏军战士不过十余人,有几名受伤的还在前方的地面上挣扎翻滚,但已经无法可想了,随着毛一山的话语落下,前方的天空中,便有箭雨袭来。

    一帮战士举起盾牌,随后便是一大片叮叮当当的声音落下,烟尘弥漫的前方,女真人冲将过来。

    “手榴弹——准备冲——”

    毛一山的大吼声中,数枚手榴弹朝着冲来的金兵掷了过去,在对面的军阵里,同样有点燃的火雷投掷过来,他们是朝着城墙的死角处扔的,但毛一山已经先一步发力,朝着前方猛冲了出去。

    战场上还有华夏军的负伤士兵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金兵的投枪穿透了他的身体,毛一山冲过那战士还未倒下的身侧,大喝着撞入金兵同样被手榴弹炸散了的阵型里。其余的华夏军士兵也已经疯狂冲上,与金人以散兵模式厮杀在一起。

    前方有炮火的封锁,后方要承受火雷的轰炸,也只有选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厮杀,才算得上是唯一的出路。能够跟随毛一山进行前期进攻的都是老兵了,大都能看清楚这样的局面,用手榴弹将对方炸成散兵、冲锋,而一旦冲入对方的阵型里,便是三两人结成阵势,在局部战场上每每形成二打一的优势,女真人单兵作战极其凶悍,但在西南战役的半年里,再精锐的队伍也常常在与华夏军的混战中吃亏。

    毛一山在厮杀中砍翻了两名金兵,视野之中已有数人倒下,血腥的气息蔓延。后方的城墙上,几名突破过来的华夏军战士已经下来,持弩射击后加入战斗,女真人那边便也有数名体型高大、甲胄精良的战士冲杀过来——他们同样不敢一次投入太多的士兵,害怕在手榴弹的爆炸中死去太多人。

    随即便又有火药桶被掷往关城上方,滚滚的烟尘朝着四周呼啸弥漫。而另一边射来的火箭弹也划过了关城的上方,飞入对面的山壁之中,炸出滚滚浓烟来。

    帝江的发射已经过了数次调整,但在无法准确测距以及山风激烈的情况下,火箭弹在如此远距离的状况里,基本无法威胁到这边山间的金兵阵地,远远射过几发之后,只能无功作罢。

    双方在这种烟尘翻滚、箭矢飞舞的环境里不断厮杀,也不知杀了多久,金兵露出后撤的趋势,毛一山大呼着:“救伤员!”不片刻,炮弹便又狂轰而来。

    众人退回炮弹无法炸到的城墙死角里,伤员还没来得及往城墙上转移,女真人的第二轮进攻,便又杀了过来……

    一轮轮的对冲、厮杀往来,金兵冲过来一轮又被杀退一轮。小广场上的争夺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双方各付出了两百余人的代价,随着关城上方的火焰渐息,华夏军才算在一片血泊中稳住了小广场上的阵地。

    尸体堆积如山。

    在这片算不得宽敞的小小空地上,双方以添油战术各付出两百余人命的争夺,已算得上是无比惨烈的作战,即便是当年的小苍河,也罕有达到如此烈度的厮杀。毛一山的阵地上几度摇摇欲坠,大量的伤员第一轮撤下来,后又在第二轮的厮杀中牺牲,但直到最后,女真人也没能真正地占到上风。

    这是剑门关进攻开始后第一个时辰里的事情。华夏军被死死压在城墙下的小广场前头,双方均未得寸进。华夏军的战意坚决,拔离速也绝不示弱。到得后来小小的区域内尸体堆积,一切都惨烈到极点。

    毛一山在厮杀中倒在了血泊里,一名连长叫了战士背起他冲上城墙,越过关楼往后方送,士兵对着医疗队大吼:“救活我团长。”这或许是他作为团长在战场上受到的不多的优待,而更多的战士,因为无法及时往后送,已经牺牲在了战场上。

    关楼上火焰渐息,随着通路的逐渐被打开,华夏军开始尝试往前方的突破。但后方的山道上,拔离速以炮阵将并不宽敞的山道守得固若金汤。到得这日下午,华夏军才在数枚火箭弹的配合下拔除了后方的十数门铁炮,尝试朝山道上进攻过去。

    等待他们的,亦是破釜沉舟的式的顽强抵抗……

    ***************

    每一个国家或者民族,在遭逢危难之际,总会有杰出的人物出现,以各自的方式,进行一轮轮的改良或是反抗。

    当然,又或者是因为万马齐喑,罕见的反抗,才会显出如此特殊的分量。

    战马奔驰穿过,穿过山脊与远路,越过了旌旗林立的营地,当斥候将剑门关激战的消息传递到完颜宗翰的手上时,这位即便亲生儿子死去都不曾过度动容的女真老将,眼中也不禁沁出了两行浊泪。

    将军百战死,战场上任何大将的伤亡,都是无法避免的。一位大将的折损,即便是自己的儿子,那也不过是运气的问题罢了,但军中的大将一位接着一位在战场上败阵、陨落,便代表着一个国家的国运,已然到了最为迫切、关键的时刻。

    遥想当年阿骨打三千人起事,这三千人中,谁又能算得上特殊呢?一场场的战斗,成千上万的人陆续死去,但女真意气风发,谁的死去也不曾真正的影响大局。娄室在后来被称为女真的战神,但在当年,他也不见得比任何人都善战,他只是在那几十年的征战中,活下来了而已。当娄室在西北陨落,后来又搭上辞不失,金国倍感痛心,一方面说明他们的弥足珍贵,另一方面,也只是说明,其余人比不上他们了而已。

    到得这一场西南之战,从讹里里到设也马,到余余、达赉,每一次的折损都令人心疼,对比跟随阿骨打起事时的三十年前,这样的情绪是不会有的。谁的死都很正常,一个将领死了,另一个替上就行,可到得眼前,他们每一个都无人可替了。

    潭州之战折了银术可,原本也是自己与谷神去后,能够镇下场子的帅才之一,未曾料到由于完颜青珏这等纨绔的拖累,折在了那汉人将领的死间之策上。银术可折损之后,他这一族的力量原本还能落于拔离速的肩上——这对兄弟的用兵,一人刚猛大气,一人稳重绵柔,他们每个人的地位,原本就是比讹里里、余余、达赉等人更高的——可随着剑门关战况的传来,宗翰心中明白,拔离速回不来了。

    然而无法可想。

    纵然从理智上来分析,西南黑旗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但光是以狮岭阵前的那次见面,宗翰心中便知道,剑阁之险,挡不住那位心魔要从后方杀出来的意志。

    ——若是西南的山外没有秦绍谦的这两万余人,或许对方还会尽求稳妥,待到大金离去之后再从容收复剑门关。但正因为有这两万人堵在路上,西南这条漆黑的魔龙,必会不惜一切地突破那道关卡。虽然日后或许会受到一定的反噬,但剑门关挡不住那心魔的意志,也挡不住那新型火器的进攻。

    被安排在剑门关的,若不是拔离速这样的将领,其余的人,只会更快地崩溃、败落,两支华夏军连成一片后,自己这支大军的回归路途,也只会变得更加的坎坷。

    回想着这将星云集、而又逐渐陨落的这数十年的征程,宗翰叹了一口气,戴上头盔,走出大帐。军队已经调动、集结完毕。

    在剑门关被突破之前,集中所有精锐力量,进行一场大决战,围杀以秦绍谦为首的所谓华夏第七军。

    这是他能对拔离速的牺牲做出的唯一交代。

    ……

    天暗下来,人们便要燃起火光,有时候,在荒芜的大地上,人们甚至只能燃起自己,以待天明。

    这样的滋味,女真人才刚刚体会到,武朝的众人则早已在其中沉沦了十余年,如果说宗翰、希尹、拔离速等人的觉悟仍能显出理智与觉悟的气息来,在汉水江畔戴梦微身上燃烧的,便更像是一把带着疯狂与扭曲的炬火。

    北面,云中府,天气阴沉。时立爱站在城墙上,他的火光,也正在支撑起笼罩云中府的这一抹暗色。

    城下是被人从四面八方驱赶过来的围城人海,其中有金人、有汉奴——这证明杀过来的并非是南面的汉人。事实上从远处奔行的马队与营帐的样式也早已说明了这一点,一路迂回击破雁门关的,乃是一度被堵在了西面的草原人。

    围城的状况已经持续了数日。

    附近的小城镇、村庄之中,原本的居民被这些草原人一拨接一拨地驱赶了过来。围在城下的这些人海炮灰侵犯不了城池,但对于女真人而言,最受伤的可能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后损失的尊严和面子。城内的勋贵子弟不断嚷嚷着要请战出击,但时立爱按住了这样的想法。

    草原人先锋兵临城下的第二日,时立爱一度令城内的少量骑兵出击,试探过对方的成色。这支草原骑兵显得冒进、鲁莽,在经历过一场对射之后又退却得慌乱。这是双方在云中的第一轮交手,作为几乎征服天下的金国战士,在对射中不畏生死,将对方击退原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时立爱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妥,鸣金收兵时,才意识到自家骑兵几乎被对方有意无意地引出很远了。

    那是极为微妙的距离,这支骑兵是守城军中的精锐,听令后当即返回,对方也未跟随再做进攻,但时立爱总是能感觉到,城下的许多只眼睛,正在那儿静悄悄地看着他,等待着某个机会的到来。

    此后两日老人在城头细细观察那骑兵的动静,这才能隐约察觉到,这支骑兵虽然看来野性难驯,实际上却有着颇为出色的战斗素养,与当日进攻又撤退中的表现,有着微妙的差异。如果他的鸣金收兵再晚一些,对方的军队或许已经跟随己方骑兵朝着城门快速杀来,且不说能不能趁乱进城,自己手底下的这支队伍,至少是不可能回得来的。

    他是一生经历战乱的人,纵然看出这些事情,私下里也并不跟小辈言语。一来他的威严巨大,不必为些小事专门做解释,二来保持年轻人的叛逆和锐气,在许多时候,也是非常必要的。

    这样的围城持续了数日,一场一场大大小小的战斗,正在云中附近发生着——金国的第四次南征带走了绝大部分的精锐部队,但并不代表金国内部已经空虚到不设防的程度。各地的常驻队伍、治安队伍、甚至于老兵,都随时能拉出一批相当规模的军队来。自雁门关被击破,草原人兵锋迅速触及云中府起,各地方就有一支又一支的部队开拨,迅速地朝这边聚集过来。

    他们在途中,遭遇了一轮又一轮的箭雨袭击。草原人的弓箭强横、马术惊人,在军队主力已经南下的情况里,至少在马队上,金国人已经无法与这帮草原骑手抗衡,而这些草原人也绝不与金国军队展开任何一例正面作战,他们遭遇步兵后便远远抛射,步兵队结好阵势,他们便离开,不多时又过来骚扰,从白天骚扰到夜里,再从夜里骚扰到天明。

    来援的女真军队大都陷入泥沼,基本无法抵达云中城下,只有两支骑兵部队在四月十三、十五两天穿过了封锁线过来的,随即被大规模的草原骑兵围猎在了云中城外的视野远处。

    时立爱按兵不动。

    四月十七,已经有数架看来歪歪扭扭的投石机,在阵地的前方被立了起来,对面推过来准备投掷时,云中府城墙上也预备好了反击。跟在一旁的完颜德重等人劝说时立爱从城墙上下去,但时立爱只是拄着拐杖,转移到了旁边的城楼里。

    “云中府翻修,我亲自督造的。几颗石头,敲不开这堵笨墙。且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首先被扔进云中城的,不是石头……

    上个月底,看到书友“忠仆旺财”打赏的白银萌,我当时正写到一千字左右,非常兴奋,决定晚上更新了就说这章是为白银萌更的。写到一千七百字的时候,把那一章作废了,第二天又写到两千四,身体不舒服,开始感冒。

    今年年初意识到身体该练起来了,请了私教,陆陆续续开始锻炼,然后到五月,总共感冒了三次,五月里感冒两次——以前作息糟糕,大概也只是一年感冒一次的样子——有朋友说应该是身体状况发生了改变,正在适应,如果适应过去了,或许身体会比以前好。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祝大家都身体健康。

    (本章完)



    那帮草原人,正在往城里头扔尸体。”

    天空阴霾,云黑压压的往下沉,老旧的院落里有雨棚,雨棚下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院子的角落里堆放柴草,屋檐下有火炉在烧水。力把儿打扮的汤敏杰带着宽檐的帽子,手中拿着茶杯,正坐在檐下与卢明坊低声通气。

    卢明坊的穿着比汤敏杰稍好,但此时显得相对随意:他是走南闯北的商贾身份,由于草原人突如其来的围城,云中府出不去了,陈积的货物,也压在了院子里。

    “扔尸体?”

    “有人头,还有剁成一块块的尸体,甚至是内脏,包起来了往里扔,有些是带着头盔扔过来的,反正落地之后,臭气熏天。应该是这些天带兵过来解围的金兵头头,草原人把他们杀了,让俘虏负责分尸和打包,太阳底下放了几天,再扔进城里来。”汤敏杰摘了帽子,看着手中的茶,“那帮女真小纨绔,看到人头以后,气坏了……”

    “往城里扔尸体,这是想造瘟疫?”

    “造不起来。”汤敏杰摇头,“尸体放了几天,扔进来以后清理起来是不容易,但也就是恶心一点。时立爱的安排很妥当,清理出来的尸体当场火化,负责清理的人穿的外衣用开水泡过,我是运了石灰过去,洒在城墙根上……他们学的是老师的那一套,就算草原人真敢把染了疫病的尸体往里扔,估计先染上的也是他们自己。”

    “……弄清楚城外的状况了吗?”

    “我打探了一下,金人那边也不是很清楚。”汤敏杰摇头:“时立爱这老家伙,稳健得像是茅坑里的臭石头。草原人来的第二天他还派了人出去试探,听说还占了上风,但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没多久就把人全叫回来,强令所有人闭门不许出。这两天草原人把投石机架起来了,让城外的金人俘虏围在投石机旁边,他们扔尸体,城头上扔石头反击,一片片的砸死自己人……”

    汤敏杰将茶杯放到嘴边,忍不住笑起来:“嘿……小崽子们气坏了,但时立爱不发话,他们就动不了……”

    卢明坊喝了口茶:“时立爱老而弥坚,他的判断和眼光不容小觑,应当是发现了什么。”

    “两边才开始交手,做的第一场还占了上风,接着就成了缩头乌龟,他这样搞,破绽很大的,往后就有可以利用的东西,嘿……”汤敏杰扭头过来,“你这边有些什么想法?”

    “首先是草原人的目的。”卢明坊道,“云中府封了城,现在外头的消息进不来,里面的也出不去。按照目前拼凑起来的消息,这群草原人并不是没有章法。他们几年前在西面跟金人起摩擦,一度没占到便宜,后来将目光转向西夏,这次迂回到中原,破雁门关后几乎当天就杀到云中,不知道做了什么,还让时立爱产生了警惕,这些动作,都说明他们有所图谋,这场战斗,并非无的放矢。”

    卢明坊继续道:“既然有图谋,图谋的是什么。首先他们拿下云中的可能性不大,金国虽然说起来浩浩荡荡的几十万大军出去了,但后边不是没有人,勋贵、老兵里人才还很多,各地理一理,拉个几万十几万人来,都不是大问题,先不说这些草原人没有攻城器械,就算他们真的天纵之才,变个戏法,把云中给占了,在这里他们也一定呆不长久。草原人既然能完成从雁门关到云中府的用兵,就一定能看到这些。那如果占不了城,他们为了什么……”

    他掰着手指:“粮草、军马、人力……又或者是更加关键的物资。他们的目的,能够说明他们对战争的认识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如果是我,我可能会把目的首先放在大造院上,如果拿不到大造院,也可以打打其余几处军需物资转运囤积地点的主意,最近的两处,譬如红山、狼莨,本就是宗翰为屯物资打造的地方,有重兵把守,但是威胁云中、围点打援,那些兵力可能会被调动出来……但问题是,草原人真的对火器、军备了解到这个程度了吗……”

    汤敏杰静静地看着他。

    卢明坊接着说道:“了解到草原人的目的,大概就能预测这次战争的走向。对这群草原人,我们也许可以接触,但必须非常谨慎,要尽量保守。眼下比较重要的事情是,如果草原人与金人的战争继续,城外头的那些汉人,也许能有一线生机,我们可以提前策划几条线路,看看能不能趁着两边打得焦头烂额的机会,救下一些人。”

    汤敏杰静静地听到这里,沉默了片刻:“为什么没有考虑与他们结盟的事情?卢老大这边,是知道什么内情吗?”

    “老师说过话。”

    “嗯?”汤敏杰蹙眉。

    卢明坊坐了下来,斟酌着想要开口,随后反应过来,看着汤敏杰露出了一个笑容:“……你一开始便是想说这个?”

    汤敏杰的眼角也有一丝阴狠的笑:“看见敌人的敌人,第一反应,当然是可以当朋友,草原人围城之初,我便想过能不能帮他们开门,但是难度太大。对草原人的行动,我私下里想到过一件事情,老师早几年装死,现身之前,便曾去过一趟西夏,那或许草原人的行动,与老师的安排会有些关系,我还有些奇怪,你这边为什么还没有通知我做安排……”

    他目光诚恳,道:“开城门,风险很大,但让我来,原本该是最好的安排。我还以为,在这件事上,你们已经不太信任我了。”

    汤敏杰坦诚地说着这话,眼中有笑容。他虽然用谋阴狠,有些时候也显得疯狂可怕,但在自己人面前,通常都还是坦诚的。卢明坊笑了笑:“老师没有安排过与草原有关的任务。”

    “你说,我就懂了。”汤敏杰喝了一口茶,茶杯后的眼神由于思考又变得有些危险起来,“如果没有老师的参与,草原人的行动,是由自己决定的,那说明城外的这群人当中,有些眼光非常长远的战略家……这就很危险了。”

    他如此说话,对于城外的草原骑士们,明显已经上了心思。随后扭过头来:“对了,你刚才说起老师的话。”

    卢明坊点头:“之前那次回西南,我也考虑到了老师现身前的行动,他毕竟去了西夏,对草原人显得有些重视,我叙职过后,跟老师聊了一阵,谈起这件事。我考虑的是,西夏离我们比较近,若老师在那边安排了什么后手,到了我们眼前,我们心里多少有个数,但老师摇了头,他在西夏,没有留什么东西。”

    “……这跟老师的行事不像啊。”汤敏杰蹙眉,低喃了一句。

    “老师后来说的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刻,他说,草原人是敌人,我们考虑怎么打败他就行了。这是我说接触一定要谨慎的原因。”

    汤敏杰低头沉思了许久,抬起头时,也是斟酌了许久才开口:“若老师说过这句话,那他确实不太想跟草原人玩什么远交近攻的把戏……这很奇怪啊,虽说武朝是心机玩多了灭亡的,但我们还谈不上依赖计谋。之前随老师学习的时候,老师反复强调,胜利都是由一分一毫地积累成算来的,他去了西夏,却不落子,那是在考虑什么……”

    卢明坊笑道:“老师并未说过他与草原人结了盟,但也并未明确提出不能利用。你若有想法,能说服我,我也愿意做。”

    汤敏杰摇了摇头:“老师的想法或有深意,下次见到我会仔细问一问。眼下既然没有明确的命令,那咱们便按一般的情况来,风险太大的,不必孤注一掷,若风险小些,当做的咱们就去做了。卢老大你说救人的事情,这是一定要做的,至于如何接触,再看一看吧。这帮人里若真有不世出的大人物,咱们多注意一下也好。”

    卢明坊便也点头。

    汤敏杰心中是带着疑问来的,围城已十日,这样的大事件,原本是可以浑水摸些鱼的,卢明坊的动作不大,他还有些想法,是不是有什么大动作自己没能参与上。眼下打消了疑问,心中畅快了些,喝了两口茶,不由得笑起来:

    “对了,卢老大。”

    “嗯。”

    “你说,会不会是老师他们去到西夏时,一帮不长眼的草原蛮子,得罪了霸刀的那位夫人,结果老师干脆想弄死他们算了?”

    “……你这也说得……太不顾全大局了吧。”

    “也是。”汤敏杰笑,“若真有这事,在霸刀那位夫人面前,恐怕也没几个草原蛮子活得到现在。”

    他顿了顿:“而且,若草原人真得罪了老师,老师一时间又不好报复,那只会留下更多的后手才对。”

    他这下才算是真的想明白了,若宁毅心中真记恨着这帮草原人,那选择的态度也不会是随他们去,恐怕远交近攻、打开门做生意、示好、拉拢早就一套套的上全了。宁毅什么事情都没做,这事情固然蹊跷,但汤敏杰只把疑惑放在了心里:这其中或许存着很有趣的解答,他有些好奇。

    两人商量到这里,对于接下来的事,大致有了个轮廓。卢明坊准备去陈文君那边打探一下消息,汤敏杰心中似乎还有件事情,临到走时,欲言又止,卢明坊问了句:“什么?”他才道:“知道军队里的罗业吗?”

    “知道,罗疯子。他是跟着武瑞营起事的老人,好像……一直有托我们找他的一个妹妹。怎么了?”

    “……”

    “有线索?活着?死了?”

    “……算了,我确认以后再跟你说吧。”汤敏杰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这样说道。

    卢明坊点头:“好。”

    汤敏杰不说,他也并不追问。在北地这么多年,什么事情都见过了。靖平之耻已经过去那么长的一段时间,第一批北上的汉奴,基本都已经死光,眼下这类消息无论好坏,只是它的过程,都足以摧毁正常人的一生。在彻底的胜利到来之前,对这一切,能吞下去吞下去就行了,不必细细咀嚼,这是让人尽可能保持正常的唯一办法。

    两人出了院子,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

    同一片天空下,西南,剑门关战火未息。宗翰所率领的金国部队,与秦绍谦率领的华夏第七军之间的大会战,业已展开。

    (本章完)



    “各位,决战的时候,已经到了。”

    四月十九,康县附近大龙山,凌晨的月光皎白,透过木屋的窗棂,一格一格地照进来。

    木屋里燃烧着火把,并不大,火光与星光汇在一起,秦绍谦对着刚刚集合过来的第七军将领,做了动员。

    “时间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他说道,“在过去十多年的时间里,中原在战火里沦陷,我们的同胞被欺凌、被屠杀,我们也一样,我们失去了战友,在座的诸位大多也失去了亲人,你们还记得自己……亲人的样子吗?”

    房间外,华夏第七军的战士已经集结在一片一片的篝火之中。

    “我还记得我爹的样子。”他说道,“当年的武朝,好地方啊,我爹是朝堂宰辅,为了守汴梁,得罪了皇帝,最终死在流放的路上,我的兄长是个书呆子,他守太原守了一年多,朝堂不肯发兵救他,他最后被女真人剁碎了,脑袋挂在城墙上,有人把他的脑袋送回来……我没有看到。”

    “区区……十多年的时间,他们的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汴梁的样子我也记得很清楚。兄长的遗腹子,眼下也还是个小萝卜头,他在金国长大的,被金人剁了一根手指头。就十多年的时间……我那时候的小孩子,是整天在城里走鸡逗狗的,但现在的孩子,要被剁了手指头,话都说不全,他在女真人那边长大的,他连话,都不敢说啊……”

    马和骡子拉的大车,从山上转下来,车上拉着铁炮等军械。远远的,也有些百姓过来了,在山边上看。

    秦绍谦一只眼睛,看着这一众将领。

    “有人说,落后就要挨打,我们挨打了……我记得十多年前,女真人第一次南下的时候,我跟立恒在路边说话,好像是个傍晚——武朝的傍晚,立恒说,这个国家已经欠账了,我问他怎么还,他说拿命还。这么多年,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们一直还账,还到现在……”

    风吹过外头的篝火,映照出来的是一道道挺拔的身姿。空气中有凛冽的气息在汇集。秦绍谦的目光扫过众人。

    “从夏村……到董志塬……西北……到小苍河……达央……再到这里……我们的敌人,从郭药师……到那批朝廷的老爷兵……从西夏人……到娄室、辞不失……从小苍河的三年,到今天的完颜宗翰、完颜希尹……有多少人,站在你们身边过?他们随着你们一道往前冲锋,倒在了路上……”

    “十多年前,我们说起女真人来,像是一个神话。从出河店到护步达岗,他们打败了不可一世的辽国人,每次都是以少胜多,而我们武朝,听说辽国人来了,都觉得头疼,更何况是满万不可敌的女真。童贯当年率领十余万人北伐,打不过七千辽兵,花了几千万两银子,买了燕云十六州的四个州回来……”

    他回忆当年,笑了笑:“童王爷啊,当年只手遮天的人物,我们所有人都得跪在他面前,一直到立恒杀周喆,童贯挡在前头,立恒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他人飞起来,脑袋撞在了金銮殿的台阶上,嘭——”

    “当年,我们跪着看童王爷,童王爷跪着看皇帝,皇帝跪着看辽人,辽人跪着看女真……为什么女真人这么厉害呢?在当年的夏村,我们不知道,汴梁城百万勤王大军,被宗望几万人马数次冲锋打得溃不成军,那是何等悬殊的差距。我们许多人练武一生,不曾想过,人与人之间的区别,竟会如此之大。但是!今天!”

    秦绍谦的声音犹如雷霆般落了下来:“这差距还有吗?我们和完颜宗翰之间,是谁在害怕——”

    门窗外,火光摇曳,夜风犹如虎吼,穿山过岭。

    “……我们的第五军,刚刚在西南打败了他们,宁先生杀了宗翰的儿子,在他们的面前,杀了讹里里,杀了达赉,杀了余余,陈凡在潭州杀了银术可,接下来,银术可的弟弟拔离速,将永远也走不出剑阁!这些人的手上沾满了汉人的血,我们正在一点一点的跟他们要回来——”

    “第五军已经在最艰难的环境下对抗宗翰,反败为胜了,华夏军的诸位,他们的兵力,已经非常紧张,拔离速拼死守住剑阁,不想让我们两支军队连成一片,宗翰以为只要隔开剑阁,他们在这边面对我们的,就是优势兵力,他们的主力近十万,我们不过两万人,所以他想要趁着剑阁未破,击败我们,最后给这场大战一个交代……”

    他的眼角闪过杀意:“女真人在西南,已经是败军之将,他们的锐气已失,但宗翰、希尹不想承认这一点。那么对我们来说,就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我们面对的,是一帮败军之将;坏消息是,当年横空出世,为女真人打下江山的那一批满万不可敌的军队,已经不在了……”

    “我们华夏第七军,经历了多少的磨炼走到今天。人与人之间为什么相差悬殊?我们把人放在这个大炉子里烧,让人在刀尖上跑,在血海里翻,吃最多的苦,经过最难的磨,你们饿过肚子,熬过压力,吞过炭火,跑过风沙,走到这里……如果是在当年,如果是在护步达岗,我们会把完颜阿骨打,活活打死在军阵前头……”

    “但是今天,我们只能,吃点冷饭。”

    他说到这里,语调不高,一字一顿间,口中有血腥的压抑,房间里的将领都正襟危坐,人们握着双拳,有人轻轻地扭动着脖子,在清冷的夜里发出细微的声响。秦绍谦顿了片刻。

    “想一想这一路过来,已经死了的人!想一想做下这些坏事的凶手!他们有十万人,他们正在朝我们过来!他们想要趁着我们人手不多,占点便宜!那就让他们占这个便宜!我们要打破他们最后的妄想,我们要把完颜宗翰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的狗头,打进泥里!”

    “——全体都有!”

    房间里的将领站起来。

    秦绍谦的目光扫过他们。

    窗外清冷的月光,也正扫过这人间的关山重重,某些影响正如波澜般推开,将领走向士兵,一重一重的动员,随后斥候部队首先开始了行动,之后是主力、辎重。第七军不同于其他的军队,他们没有表面上的狂热,血只在身体里烧。决战的时刻,已经到来。

    “我们——出征。”

    兵锋犹如大河决堤,奔涌而起!

    ……

    宗翰已经很少想起那片林海与雪原了。

    虎水(今哈尔滨阿城区)没有四季,那里的雪原常常让人觉得,书中所描写的四季是一种幻象,从小在那里长大的女真人,甚至都不知道,在这天地的哪些地方,会有着与家乡不一样的四季更迭。

    知道得太多是一种痛苦。

    宗翰是国相撒改的长子,虽然女真是个贫穷的小部落,但作为国相之子,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特权,会有知识渊博的萨满跟他讲述天地间的道理,他有幸能去到南面,见识和享受到辽国夏天的滋味。

    这是痛苦的味道。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女真人生于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是老天给他们的一种诅咒。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他害怕那雪天,人们往往走入冰天雪地里,入夜后没有回来,旁人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冰天雪地里有狼、有熊,人们教给他战斗的方法,他对狼和熊都不感到畏惧,他畏惧的是无法战胜的冰雪,那充斥苍穹间的充满恶意的庞然巨物,他的钢刀与投枪,都无法损伤这巨物一丝一毫。从他小的时候,部落中的人们便教他,要成为勇士,但勇士无法伤害这片天地,人们无法战胜不受伤害之物。

    即便成为最强的勇士,在敌人面前,他依然是无助的蝼蚁。

    直到十二岁的那年,他随着大人们参加第二次冬猎,风雪之中,他与大人们失散了。漫天的恶意无所不在地挤压他的身体,他的手在冰雪中冻僵,他的刀枪无法给予他任何保护。他一路前行,风雪交加,巨兽就要将他一点点地吞没。

    直到天边剩余最后一缕光的时候,他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木柴堆垒起来的小房包。那是不知道哪一位女真猎户堆垒起来暂时歇脚的地方,宗翰爬进去,躲在小小的空间里,喝完了随身携带的最后一口酒。

    柴堆外头狂风怒号,他缩在那空间里,紧紧地蜷缩成一团。

    他就这样与风雪相处了一个晚上,不知什么时候,外头的风雪停下来了,万籁俱静,他从房间里爬出去。扒开积雪,时间大概是凌晨,树林上方有漫天的星斗,夜空明净如洗,那一刻,仿佛整片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身边是小小柴堆堆垒起来的避难之地。他似乎明白过来,天地只是天地,天地并非巨兽。

    第二天天明,他从这处柴堆出发,拿好了他的刀枪,他在雪原之中猎杀了一只狼,喝了狼的血,吃了肉,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另一处猎人小屋,觅到了方向。

    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摆在了他的面前,天地之间遍布危机,但天地不存在恶意,人只需要在一个柴堆与另一个柴堆之间行进,就能战胜一切。从那以后,他成为了女真一族最出色的战士,他敏锐地察觉,谨慎地计算,勇敢地杀戮。从一个柴堆,去往另一处柴堆。

    长久以来,女真人便是在严酷的天地间这样活着的,出色的战士总是善于计算,计算生,也计算死。

    数年之后,阿骨打欲举兵反辽,辽国是手握百万大军的庞然巨物,而阿骨打身边能够领导的士兵不过两千余,众人畏惧辽国威势,态度都相对保守,唯独宗翰,与阿骨打选择了同样的方向。

    若这片天地是敌人,那所有的战士都只能坐以待毙。但天地并无恶意,再强大的龙与象,只要它会受到伤害,那就一定有打败它的方法。

    不久之后,阿骨打以两千五百人击败一万渤海军,斩杀耶律谢十,夺取宁江州,开始了此后数十年的辉煌征程……

    回溯过往,这也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这期间,他很少再想起那一晚的风雪,他看见巨兽奔行而过的心情,其后星光如水,这世间万物,都温柔地接纳了他。

    坐在山坡上的宗翰睁开眼睛,前方是蔓延的营帐,天空中星火如织,温暖的大地,横亘的山岭,看起来全然没有丝毫的恶意。在这里,人们不必从一个柴堆去往另一个柴堆,不必在天黑之前,寻找到下一间小屋,但他在这出来散步的凌晨,终于又看见那呼啸凛冽的北风了。

    如果计算不好距离下一间小屋的路程,人们会死于风雪之中。

    四十年前的少年握紧长矛,在这天地间,他已见识过无数的盛景,杀死过无数的巨龙与原象,风雪染白了须发。他也会想起这凛冽风雪中一道而来的同伴们,劾里钵、盈歌、乌雅束、阿骨打、斡鲁古、宗望、娄室、辞不失……到得如今,这一道道的身影都已经留在了风雪肆虐的某个地方。

    但女真将继续前行,寻找下一处躲避风雪的小屋,而他将杀死路途中的巨兽,啖其血,食其肉。这是天地间的真相。

    四月十九上午,军队前方的斥候观察到了华夏第七军调转方向,试图南下逃跑的迹象,但下午时分,证明这判断是错误的,未时三刻,两支军队大规模的斥候于阳坝附近卷入战斗,附近的军队随即被吸引了目光,靠近支援。

    但就在不久之后,金兵先锋浦查于百里之外略阳县附近接敌,华夏第七军第一师主力沿着秦岭一路金军,双方迅速进入交战范围,几乎同时发起进攻。

    宗翰兵分数路,对华夏第七军发起迅速的合围,是希望在剑门关被宁毅击破之前,以多打少,奠定剑门关外的局部优势,他是主攻方,理论上来说,华夏第七军将会在四倍于己的兵力前尽量的退守、防御,但谁也没想到的是:第七军扑上来了。

    这天下午,华夏军的冲锋号响彻了略阳县附近的山野,两头巨兽撕打在一起——

    。



    申时刚至,略阳县以西的山岭当中,有厮杀的端倪出现。

    锐利又刺耳的响箭从林间升起,打破了这个下午的宁静。金兵的先锋部队正行于数里外的山道间,前行的步伐停顿了片刻,将领们将目光投向响声出现的地方,附近的斥候,正以高速朝那边靠近。

    对于真正能够在战场上纵横厮杀的精锐部队来说,斥候从来都是战争的关键,放出去、能够执行任务且回得来的士兵在那支部队都会受到重用。在早先的武朝部队当中,担任斥候的往往是将领的亲卫、家将,数目不多、养尊处优却又难以覆盖太远,一旦遭遇偷袭,往往没了反抗的能力。

    对金人、甚至屠山卫这种级别的军队来说,大军前行,斥候放出去,一两里内毫无死角是正常状态,当然,遭遇同样级别的军队,战争便往往由斥候引起。在金灭辽的过程里,有时候斥候厮杀,呼朋唤友,最后导致大规模决战展开的战例,也有过不少次。

    当然,斥候放出去太多,有时候也难免误报,第一声响箭升起之后,金将浦查举着望远镜观察着下一波的动静,不久之后,第二支响箭也飞了起来。这意味着,确实是接敌了。

    前阵的斥候朝着那边,聚集扫荡过去。对于女真人来说,这一阵他们是进攻方,带着优势兵力,一旦抓住敌人,那便可以死死咬住,后方负责机动支援的队伍,自会源源不断地过来。在拔离速镇守剑阁的情况下,这一直都会是他们的优势。

    于是道路之中军队的阵型转变,很快的便做好了交战的准备。

    ……

    长刀在空中沉重地交击,钢铁的碰撞砸出火花来。双方都是在第一眼划过后毫不犹豫地扑上来的,华夏军的战士身形稍矮一点点,但身上已经有了鲜血的痕迹,女真的斥候硬碰硬地拼了三刀,眼见对方一步不停,直接跨过来要同归于尽,他稍稍侧身退了一下,那呼啸而来的厚背大刀便顺势而下,斩断了他的一只手。

    战场上的输赢只在眨眼之间,女真斥候已经久经沙场,手臂被砍断的瞬间便要翻滚出去,下一刻,他的脑袋便飞起来了。

    他脑海里最后闪烁的,还是那华夏军战士肩上的“军衔”。这华夏军战士看来不过二三十岁,模样年轻,颌下甚至剃得干净,没有胡须,但从“军衔”上来看,他却已经是华夏军中的“团长”了,在女真人那边,是率领千人的“猛安”长官。

    若非看到这样的军衔,女真斥候不会选择在第四刀上下意识后退,事实上,若面对的敌人稍稍差些,他的手不会断,头也不会飞。他在战场上,毕竟也是厮杀过许多年的老兵了。

    厚背大刀在空中甩了甩,鲜血洒在地面上,将草木染上斑斑点点的红色。陈亥紧了紧手腕上的红绸。这一片厮杀已近尾声,有其他的女真斥候正远远过来,附近的战友一面警惕周围,也一面靠过来。

    “伤员先转移。”陈亥看着前方,说道,“我们往南走,通知后头两个连队,不要急于靠近,藏好自己,我们的人太多了,尽量到烂泥滩那边,跟他们集中拼一波。”

    他说话间,骑着马去到附近山脊高处的观察员也过来了:“浦查摆开阵势了,看样子准备进攻。”

    “跟参谋部预想的一样,女真人的进攻欲望很强,大家弩弓上弦,边打边走。”

    斥候队稍稍集结,穿过山岭,转往南边的坡地,金人的斥候追上来了,他们以强弓往这边射来——女真人神射手的射程让人头疼,但距离太远,难以致命,而一旦进入中等射程,华夏军的劲弩又会让他们折损好些人手。

    当然,远距离的对射对双方来说都不是主菜,为了避免追来的女真斥候发现往烂泥滩转移的部队,陈亥率领一众战友在半途中还设伏了一次,一阵厮杀后,才再度启程。

    烂泥滩对于女真部队而言也算不得太远,不多时,后方追赶过来的斥候部队,已经增加到两百余人的规模,人数恐怕还在增加,这一方面是在追赶,一方面也是在探寻华夏军主力的所在。

    对于金兵而言,虽然在西南吃了许多亏,甚至折损了领导斥候的大将余余,但其精锐斥候的数量与战斗力,仍旧不容小觑,两百余人甚至更多的斥候扫过来,遭遇到伏击,他们可以离开,类似数量的正面冲突,他们也不是没有胜算。

    当然,有关于斥候的问题,对于华夏第七军来说,又是另一个概念上的事了。

    华夏第七军能够动用的斥候,在大部分情况下,约等于军队的一半。

    对于陈亥等人来说,在达央生存的几年,他们经历最多的,是在野外的生存拉练、长距离的跋涉、或配合或单兵的野外求生。这些训练当然也分为几个档次,部分真的熬不下来的,会考虑编入普通兵种,但其中大部分都能够熬得下来。

    因为在进入达央之前,他们经历的,是小苍河的三年鏖战。而小苍河往前,他们中的一部分老人,经历过西北对抗娄室的大战,再往前追溯,这中间亦有少部分人,是董志塬上的幸存者。

    作为团长的陈亥三十岁,在同伴当中算得上是年轻人,但他加入华夏军,已经十余年了。他是参与过夏村之战的战士。

    队伍穿过山岭、草坡,到达名为烂泥滩的低洼地带时,天光尚早,空气湿润而怡人,陈亥拔出刀,去往侧面与稀疏树林交界的方向:“准备作战。”他的脸显得年轻、语调也年轻,唯独眼神坚决严酷得像冬天。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从来不笑。

    华夏第七军经历的常年都是严苛的环境,野外拉练时,不修边幅是极其正常的事情。但在凌晨出发之前,陈亥还是给自己做了一番清洁,剃了胡子又剪了头发,手下的士兵乍看他一眼,甚至觉得团长成了个少年人,只有那眼神不像。

    只因他在少年时期,就已经失去少年人的眼神了。

    十余年前,女真人第一次南下,陈亥恐怕是那场大战最直接的见证者之一,在那之前武朝仍旧歌舞升平,谁也不曾想过被侵略是怎样的一种状况。然而女真人杀进了他们的村子,陈亥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将他藏到柴火垛里,从柴火垛出去之后,他看见了没有穿衣服的母亲的尸体,那尸体上,只是染了半身黑泥。

    不久之后他被军队救下,一位四十多岁的姓郑的猎户带着他,好些日子都在牟陀岗探查女真人的情况。冰面裂开了,姓郑的猎户掉进冰水里,附近正有女真人巡逻,老猎户在水中没有挣扎,于是他得以存活。

    从那时开始,他哭过几次,但再也没有笑过。

    烂泥滩上没有黑泥,滩涂是黄色的,四月的汉中没有冰,空气也并不寒冷。但陈亥每一天都记得那样的寒冷,在他内心的一角,都是噬人的淤泥。

    ——陈亥从来不笑。

    ……

    申时二刻,略阳县西南、名叫烂泥滩的洼地前方,双方斥候的摩擦进一步加剧,华夏军其余几支斥候部队陆续加入战斗,将混乱的厮杀逐渐扩张到超过六百人的规模。同一时刻,女真斥候发现华夏第七军第一师的主力在接报之后,正由西面的嘉陵江畔朝烂泥滩方向进军。

    主力已现,浦查同时指挥军队,朝烂泥滩扑过去,而斥候已经将接战的情况,迅速朝后方宗翰的主力大营传递过去。

    他们不在乎添油战术,也不在乎打成一滩烂仗,对于占优势兵力的主攻方来说,他们唯一担心的,是敌人像泥鳅一样的拼命乱跑。因此,只要见到,先咬住,总是没错的。

    ……

    齐新义坐在马上,看着麾下的一个旅在下午的日光里推向前方,烂泥滩方向,烽烟已经升腾起来。

    “女真人想在剑阁失守之前打出成绩,我们怕的是希尹那样的炮灰打法,正好,这次皆大欢喜了。”他与麾下的团长说话,“去年大规模的摩擦只有一次,女真人对我们实力还不是非常的清楚,这次机会要用好,说不得下次对阵他们就要变谨慎了……”

    团长点头。

    “……另外,咱们这边打好了,新翰那边就也能好过一些……”

    ……

    女真先锋部队越过山脊,烂泥滩的斥候们仍旧在一拨一拨的分组鏖战,一名千夫长领着金兵杀过来了,华夏军也过来了一些人,随后是女真的大队翻过了山脊,逐渐排开阵势。华夏军的大队在山下停住、列阵——他们不再往烂泥滩进军。

    四月的汉中,太阳落山比较晚,酉时左右,金兵的先锋主力朝着山下的汉军发动了进攻,他们的运力充足,因此带了铁炮,但铁炮才在山间缓缓的展开。

    烂泥滩战场一侧的陈亥,已经将对面女真的发令点捕捉清楚。这个时候,聚集在烂泥滩的金兵大约是一千四百人左右,陈亥麾下的一个团,九百余人也已经聚集完毕,他们已经完成为主力部队诱敌入场的任务。

    “我们这边妥了。收网,发令冲锋。”他下了命令。

    三发带着烟火的响箭在极短的时间内相继冲上天空,烟火呈血红色。

    陈亥拔刀。

    “杀——”

    “杀——”

    “杀——”

    战场上陡然爆开的喊声犹如春雷绽放,九百人的喊声汇成一片。在整个战场上,陈亥麾下的士兵自动汇聚成六个集团,朝着先前观察到的四个核心点冲杀过去。

    从山上下来的那名女真千夫长身着铠甲,站在大旗之下,陡然间,看见三股兵力从不同的方向朝着他这边冲过来了,这一瞬间,他的头皮开始发麻,但随之涌上的,是作为女真将领的骄傲与热血沸腾。

    “放箭——随我杀敌——”

    他将长刀挥舞起来。白色的夕阳下,立马横刀。

    华夏军扔出第一轮手榴弹,随后,散兵线交汇,冲过来的华夏军士兵,首先盯住的都是女真军阵中的将领。

    陈亥挥舞厚重大刀,朝着战马上那身形魁梧高大的女真将领杀过去,身边的士兵犹如两股对冲的海潮,正在咆哮声中互相吞噬。女真将领的眼神扭曲而嗜血,令人望之生畏,但陈亥从不在乎,他的眼中,也只有呼啸的冰雪与噬人的深渊。

    女真将领率领亲兵杀了上来——

    ……

    酉时二刻,浦查率领军队,在猛烈的冲锋之中,凿穿了华夏军主力的中路。这让他感到有些迷惑。但随即反应过来,就在方才的作战当中,华夏军主动选择了两翼展开,将他们放入后方——后方已靠近嘉陵江。

    只是稍做思考,浦查便明白,在这场战斗中,双方竟然选择了同样的作战意图。他率领军队杀向华夏军的后方,是为了将这支华夏军的后路兜住,等到援兵抵达,自然而然就能奠定胜局,但华夏军竟然也做了同样的选择,他们想将自己放入与嘉陵江的夹角中,打一场歼灭战?

    华夏军在西南胜利之后,已然狂妄至斯。

    他的心中涌起怒火。

    这一刻,撒八率领的支援队伍,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最迟天黑,应该就能赶到这里。

    浦查的麾下一共万人,此时,一千五百人在烂泥滩,两千五百人在对面的山脊上组成后方阵地,他带着近六千人杀到了这边,对面打着华夏第七军第一师番号的部队,加起来也不过六千左右。

    这是第一战,对方固然狂妄,但自己这边需得谨记望远桥的教训,接下来作战可以尽量保守,命令对方山间部队徐徐挺进,以铁炮支援。打到天黑,再杀光这帮汉狗。

    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也就在同一时刻,带着鲜血的斥候冲了过来,烂泥滩战场战败了,猛安仆鲁被汉人砍下了头颅,几乎在不长的时间里,有三名谋克战死,千余人军心已丧,正四散逃窜。

    ……

    “噗”的一声,有华夏军战士在倾倒的旗帜下将那名已然死去的女真将领的头颅砍了下来。

    “团长,这颗头还有用吗?”

    “扔了喂狗。”

    陈亥带着半身的鲜血,走过那一片金人的尸体,手中拿着望远镜,望向对面山岭上的金人阵地,炮阵正对着山下的华夏军主力,正在缓缓地成型。

    “金兵主力被隔开了,集合部队,天黑之前,我们把炮阵拿下来……方便招呼下一阵。”

    陈亥如此说话。

    陈亥从来不笑。

    ……

    天黑之前,完颜撒八的部队接近了嘉陵江。

    他听到了刺耳的冲锋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