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朱仙镇以南,河岸边有附近的衙役集结,火把的光芒中,血红的颜色从上游飘下来了,而后是一具具的尸体。
不远处的道路边,还有三三两两附近的居民和行人,见得这一幕,大都慌乱起来。
到得此时,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北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只是在傍晚时,有人曾见过带血的人影骑马而过。附近小地方的衙役过来,见得水中景象,一时间也是心惊肉跳。
京畿重地,唯一一次见过这等场面,时间倒也隔得不久。去年秋天女真人杀来时,这河道上也是流水成赤红,但这女真人才走不久……莫非又杀回来了?
一时之间,附近都小小的骚乱了起来。
……
天边,最后一缕夕阳的余烬也没有了,荒野上,弥漫着血腥气。
黑色的轮廓里,有时候会传来**声,陈剑愚昏昏沉沉的从地上撑坐起来时,手上一片粘稠,那是附近尸体里流出来的东西——不知道是内脏的哪一段。
剧烈的疼痛传入脑袋,他身体颤抖着,“呵、呵……”两声,那不是笑,而是压抑的哭声。
周围尸体漫布。
即便是行走江湖、久历杀戮的绿林豪杰,也未必见过这样的场面——他先前听过类似的——女真人来时,战场上是真正杀成了修罗场的。他能够在绿林间打出偌大的名气,经历的杀阵,见过的死人也已经不少了,但是未曾见过这样的。听说与女真人厮杀的战场上的景象时,他也想不清楚那场面,但眼下,能略略推想了。
绿林人行走江湖,有自己的路子,卖与帝王家是一途,不惹官场事也是一途。一个人再厉害,遇上军队,是挡不住的,这是普通人都能有的共识,但挡不住的认知,跟有一天真正面对着军队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眼见着那山岗上脸色苍白的男子时,陈剑愚心中还曾想过,要不要找个由头,先去挑战他一番。那大和尚被人称作天下第一,武艺或许真厉害,但自己出道以来,也不曾怕过什么人。要走窄路,要出名,便要狠狠一搏,更何况对方自持身份,也未必能把自己怎样。
而后千骑突出,兵锋如巨浪涌来。
即便是天下第一,也只得在人群里奔逃,其余的人,便先后被那杀戮的浪潮卷入进去,那片刻间,空气中弥漫过来的夜风都像是粘稠的!后方不断有人被卷入,惨叫声响彻黄昏,也有眼见逃不掉要转身一战的,话都来不及说全,就被奔马撞飞。而视野那头,甚至还有见了烟火令箭才匆匆赶来的人群,目瞪口呆的看了片刻,便也加入这奔逃的人群里了。
他是被一匹奔马撞飞,而后又被马蹄踏得晕了过去的。奔行的骑兵只在他身上踩了两下,伤势均在左边大腿上,如今腿骨已碎,触手血肉模糊,他明白自己已是废人了。口中发出哭声,他艰难地让自己的腿正起来。不远处,也隐约有哭声传出。
此时来的,皆是江湖汉子,江湖好汉有泪不轻弹,若非只是痛苦、悲屈、无力到了极致,想必也听不到这样的声音。
对于江湖上的厮杀,甚至擂台上的放对,各种意外,他们都早已预着了,出什么事情,也大都有着心理准备。唯独今日,自己这些人,是真被裹挟进去了。一场这样的江湖火拼,说浅些,他们不过是旁观者,说深些,大家想要出名,也都还来不及做什么。大光明教主带着教众上来,对方挡住,就算双方大火拼,火拼也就火拼了,顶多沾上自己,自己再出手给对方好看呗。
然而什么都没有,这么多人,就没了活路。
对于那大光明教主来说,或许也是如此,这真不是他们这个层级的游戏了。天下第一对上这样的阵仗,第一时间也只能拔腿而逃。回想到那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再回想到早几日上门的挑衅,陈剑愚心中多有懊恼。但他不明白,不过是这样的事情而已,自己这些人上京,也不过是搏个名声地位而已,纵然一时惹到了什么人,何至于该有这样的下场……
光点闪动,不远处那哭着起来的人挥手打开了火折子,光芒渐渐亮起来,照亮了那张沾满鲜血的脸,也淡淡的照亮了周围的一小圈。陈剑愚在这边看着那光芒,一时间想要说话,却听得噗的一声,那光圈里人影的胸口上,便扎进了一支飞来的箭矢。那人倒下了,火折子掉在地上,明明暗暗了几次,终于熄灭。
远处,马的身影在黑暗里无声地走了几步,名叫宇文飞渡的游骑看着那光芒的熄灭,然后又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支箭矢来,搭在了弓弦上。
黑暗里,隐约还有人影在静静地等着,预备射杀幸存者或是过来收尸的人。
北面,骑兵的马队本阵早已远离在返回军营的路上。一队人拖着简陋的大车,经过了朱仙镇,宁毅走在人群里,车上有老人的尸体。
天空中星光黯淡,游目四顾,周围是汴梁的土地,几名总捕匆匆的赶回汴梁城里去了,旁边却还有一队人在跟着。这些都无所谓了。
周围的原野间、山岗上,有伏在暗中的人影,远远的眺望,又或是跟着奔行一阵,不多时,又隐入了原本的黑暗里。
汴梁城。形形色色的消息传过来,整个上层的气氛,已经紧绷起来,山雨欲来,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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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贯在府中,已经罕见的发了两次脾气,下人奔跑进来时,是预备着他要发第三次脾气的,但随即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情景。
“……秦、秦嗣源已经——已经死了。”
纵然是军队出身的下人,也费了些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完,童贯手中握着一对铁胆,停止了转动,眼睛也眨了眨。他显然是能预料到这件事的,但事情确凿之后,又让他这样愣了片刻。
然后吐了口气,话语不高:“死了?被那林宗吾杀了?”
“回王爷,不是,他与其一妻一妾,乃是服毒自杀。”
“自杀。”童贯重复了一遍,过了一阵子,才道,“那他儿子怎么样了,秦绍谦呢?”
下人回答了这个问题。听到那答案,童贯缓缓点了点头,他走到一边,坐在椅子上,“老秦哪,这个人真是……一直风生水起,到最后却……从善如流,毫无反抗……”
不过他心中也知道,这是因为秦嗣源在一系列的过激举动中自己堵死了自己的后路。正要感叹几句,又有人匆匆忙忙地进来。
“报!韩敬韩将军已进城了!”
“哦,进城了,他的兵呢?”
“听说,在回军营的路上。”
童贯双唇轻抿,皱了皱眉:“……他还敢回城。”随后却微微叹了口气,眉间神色更是复杂。
“韩将军直接去了宫里,据说是亲自向圣上请罪去了。”
“知道了。”童贯放下手中的两只铁胆,站了起来,口中仿佛在自言自语,“回来了……真是……当圣上杀不了他么……”
听说了吕梁义军出动的消息后,童贯的反应是最为恼怒的。他固然是武将,这些年统兵,也常发脾气,但有些怒是假的,这次则是真的。但听说这骑兵队又回来了之后,他的语气明显就有些复杂起来。此时谭稹、李炳文等人皆已入宫,他名义上不再掌管军队,过得片刻,径直出去花园走动,表情复杂,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皇宫,周喆从书桌后抬起目光来,望着跪在下方的韩敬。
“你当朕杀不了你么?”
“臣自知有罪必死,请陛下降罪、赐死。”
周喆蹙起眉头,站了起来,他方才是大步从殿外进来,坐到书桌后埋头处理了一份折子才开始说话,此时又从书桌后出来,伸手指着韩敬,满眼都是怒意,手指颤抖,嘴巴张了两下。
他没料到对方半句辩解都没有。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
“你。”他的语气按捺下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给朕说清楚!”
“臣自知有罪,辜负陛下。此事事关军法,韩敬不愿成狡辩推诿之徒,只是此事只关系韩敬一人,望陛下念在吕梁骑兵护城有功,只也赐死韩敬一人!”
“你倒光棍!”周喆随后吼了起来,“护城有功,你这是拿功劳来要挟朕么——说!杀不杀你,是朕的事,朕现在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韩敬跪在下方,沉默半晌:“我等吕梁人此次出营,只为私仇杀人。”
“好,死罪一条!”周喆说道。
“我等为杀那大光明教主林宗吾。”
“哼。”周喆一声轻哼,“朕听说过此人。他与尔等有多大的梁子,要你们全部杀出去啊!?”
韩敬再度沉默下来,片刻后,方才开口:“陛下可知,我等吕梁人,曾经过的是什么日子。”
“……深山老林,土地贫瘠,种的东西,能收的不多。我等在雁门关附近,正处边界之地,辽人年年打草谷,一过来,便要死人,不光死人,本就不够吃的粮,还得被人抢走。从小到大,年年所见,都是身边的人冻死饿死、被人杀死。陛下,韩敬这一辈子,过去几十年,无恶不作,我杀过人,饿的时候,吃过人。吕梁山的人,不光被外面的人杀,里面的人,也要自相残杀,只因粮食就那样一点,不死人,哪里养得活人。外面说,欢欢喜喜汾河畔,凑凑呼呼晋东南,哭哭啼啼吕梁山,死也不过雁门关。陛下,臣的娘亲是被饿死的,人快饿死的时候,其实是哭也哭不出来的……”
“好了。”听得韩敬缓缓说出的这些话,皱眉挥了挥手,“这些与尔等私自出营寻仇有何关系!”
韩敬顿了顿:“吕梁山,是有大当家之后才慢慢变好的,大当家她一介女流,为了活人,四处奔走,说服我等联合起来,与周围做生意,最终盘活了一个寨子。陛下,说起来就是这一点事,然而其中的艰辛困苦,唯有我等知道,大当家所经历之艰难,不仅是出生入死而已。韩敬不瞒陛下,日子最难的时候,寨子里也做过不法的事情,我等与辽人做过生意,运些陶瓷字画出去卖,只为一些粮食……”
“怕也运过铁器吧。”周喆说道。
“山中铁器不多,为求防身,能有的,我们都自己留下了,这是立身之本,没有了,有粮食也活不了。而且,我等最恨的是辽人,每一年打草谷,死于辽人手下的同伴数不胜数,大当家的师父,当初也是为刺杀辽人将领而死。也是因此,后来陛下主持伐辽,寨中大伙都拍手称快,又能收编我等,我等有了军制,也是为了与外界买粮方便一些。但这些事情,我等无时或忘,后来听说女真南下,寨中父老支持下,我等也才一齐南下。”
“……你们也不容易。”周喆点头,说了一句。
“荒僻山野,活人不易,大当家的恩情,青木寨每个人都记在心里。她虽是女流,于我等而言,说如生我爹娘,养我父母,却也不为过。早两年,那林宗吾来到山里,说要与我等做生意,我等自然欢迎,后来却想占我吕梁山大权,他仗着武艺高强,要与大当家比武。其实我等居于山野,于战场厮杀,为活命使剑,只是常事,若是将命搭上了,也只是命数使然。然而日子好过了,又怎能让大当家再去为我等搏命。”
周喆道:“你们这样想,也是不错。后来呢?”
“我等劝阻,然而大当家为了事情好谈,大伙儿不被逼迫太过,决定出手。”韩敬跪在那里,深吸了一口气,“那和尚使了卑鄙手段,令大当家负伤吐血,其后离开。陛下,此事于青木寨而言,乃是奇耻大辱,因此今日他出现,我等便要杀他。但臣自知,军队私自出营乃是大罪,臣不后悔去杀那和尚,只后悔辜负陛下,请陛下降罪。”
这御书房里安静下来,周喆背负双手,眼中思绪闪动,沉默了片刻,随后又转过头去,看着韩敬。
陡然问道:“这话……是那宁毅宁立恒教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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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到这个时候了……
武朝靖平二年,六月十三的凌晨,小苍河的河谷中,有着短暂的混乱出现。
此时太阳还未升起,夜色微凉,暖黄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后不久,议论的声音,嗡嗡嗡的响起在谷地中的一处处营舍间。这是小苍河的士兵们接受每一天任务的时间。嗡嗡嗡的声音平息后不久,一队队的士兵在周围空地上集结,沿着河谷的道路开始每一天的跑步训练。再之后,才是预示黎明的鸡叫声。
左端佑也已经起来了。老人年事已高,习惯了每日里的早起,即便来到新的地方,也不会更改。穿上衣服来到屋外打了一趟拳,他的脑子里,还在想昨晚与宁毅的那番交谈,山风吹过,颇为凉爽。下风不远处的山道上,奔跑的士兵喊着号子,排成一条长龙从那里过去,穿过山岭,不见首尾。
这是很好的兵,有杀气也有规矩,这两天里,左端佑也已经见识过了。
之后是一身戎装的秦绍谦过来请安、早膳。早餐过后,老人在房间里思考事情。小苍河地处偏僻,两侧的山坡也并没有生机勃勃的绿色,日光照耀下,只是一片黄绿相间,却显得平静,屋外偶尔响起的训练口号,能让人安静下来。
金国崛起,武朝衰退,自汴梁被女真人攻破后,黄河以北已名存实亡。这片天下对于小苍河来说,是一个笼子,北有金人,西有西夏,南有武朝,存粮殆尽,出路难寻。但对于左家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是改朝换代,左家的摊子大些,女真在稳定国内局势,尚未真正接管黄河以北,能挨的时间或许稍微久些,但该发生的,有一天必然会发生。
如同那宁立恒所说的,有一天,金人会南下,左家会面临选择,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必然会出现的局面。而左端佑,他并不喜欢朝廷,对这天下,也早有些心灰意冷,但有一点,其实不用考虑——他是绝对不会考虑投降金人的。
王其松为抵御南下的辽人,全家男丁死绝,秦嗣源为振兴武朝,最终身败名裂,死于小人之手。三位好友有些信念不同,早已决裂,但那只是术的分别,于君子之道、儒家大道,有些东西却是不会变的,在这个大道上,三人从无分歧可言。
晋州老宅也安静,但自从去年开始,老人的生活,已经失去平静了。他固然可以慷慨赴死,但左家的孩子们,不能没有一条路,而他也不喜欢当女真人来,这些孩子真的投了金国,奴颜卑膝。住在那老宅的院子里,每日每日的,他心中都有焦灼。而面临这样的事情,在他来说,真的……有点太老了。
来到小苍河,固然有顺手放下一条线的打算,但如今既然已经谈崩,在这陌生的地方,看着陌生的事情,听着陌生的口号,对他来说,反倒更能安静下来。在闲暇时,甚至会恍然想起秦嗣源当年的选择,在面对许多事情的时候,那位姓秦的,才是最清醒理智的。
窗外白云悠悠,很好的一个上午,才刚刚开始,他想要将那宁立恒的事情抛诸脑后,随行而来的一名左家总管在屋外快步走来了。
“主家,似有动静了。”
“嗯?什么?”
“您出来看看,谷中军队有动作。”
左端佑杵起拐杖,从屋内走出去。
为了表示对老人的尊重,给他安排的房舍也位于山体的上段,能够从侧面俯瞰整个河谷的面貌。此时太阳才升起不算久,温度怡人,天空中朵朵白云飘过,山谷中的景象也显得充满活力和生气,但仔细看下去时,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同了。
河谷中的聚居区以小广场为中心,朝四周延展,到得此时,一栋栋的房舍还在修筑出去,每日里大量的独轮车、扛着物资的士兵从街道间走过,将聚居区内外都填充得热闹,而在更远一点的河滩、空地、山坡等处,士兵训练的身影活跃着,也有绝不逊色的活力。
然而此时望下去,整个聚居区内就像是被稀释了一般,除了维持秩序的几支队伍,其余的,就只有在谷中活动的普通居民,以及一些玩闹的孩子。而自聚居区往周围扩散,所有的河滩、空地、连同河流那侧的河滩边,此时都是士兵训练的身影。
左端佑对比着前两日的印象:“今日他们全都参加训练?”
“我已打听过了,谷中军队,以三日为一训,其余的轮番做工,已持续半年多的时间。”总管低声回报,“但今日……此例停了。”
山风怡人地吹来,老人皱着眉头,握紧了手中的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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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逐渐到达正午,小苍河的食堂中,有着出奇的安静气氛。
来来往往的士兵都显得有些沉默,但这样的沉默并没有半丝低迷的感觉。餐桌之上,有人与身边人低声交流,人们大口大口地吃饭、咽下,有人刻意地磨牙,看看周围,脸上有古怪的神情。其它的许多人,神情也是一般的古怪。
偶尔有聒噪的大嗓门忽然发出声音来:“一定是打——”看看周围人望过来的眼神,又“哼哼”两声,神情得意。不远处餐桌上的班长低喝道:“不要瞎说!”
也有人拿起筷子,夹起一粒肉来:“肉比平时大颗。”餐桌对面的人便“嘿嘿”笑笑,大口吃饭。
没有太过大声的议论,因为此时让所有人都感到疑惑的、感兴趣的问题,早上被下了封口令——忽然的日程工作更改,仿佛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以至于各班各排在集合的时候,都出现了片刻交头接耳谈论不休的情况,这令得所有高层军官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发了脾气,还让他们多跑了不少路。在不敢大规模谈论的情况下,整个场面,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侯五端着饭菜过来,在毛一山身边的位子上坐下,毛一山便感兴趣地朝这边靠了靠:“五哥,去看了渠大哥了吗?”
侯五点了点头。
“渠大哥怎么说?”
侯五的嘴角带了一丝笑:“他想要出来。”
“啊,渠大哥可还有伤……”
“嘿。”侯五压低了声音,“他方才说,时候到了,这等大事,他可不能错过了。”
“渠大哥真这样说?他还说什么了?”
“话没说透,但他提了一句……”侯五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不过,此时整个餐桌上的人,都在鬼鬼祟祟地低着头偷听,“他说……西北应该已经开始收麦子了……”
对面一名士兵探过头来提醒:“麦子还没熟透吧。再过两日……”
“西夏人是占的地方,当然得早……”
另一人的说话还没说完,他们这一营的营长庞六安走了过来:“鬼鬼祟祟的说什么呢!早上没跑够啊!”
庞六安平日里为人不错,众人倒是不怎么怕他,一名年轻士兵站起来:“报告营长!还能再跑十里!”
另一人站了起来:“报告老大,我们吃完了,这就打算去训练!”
“我们也吃完了。”周围几人连同毛一山也站了起来。他们倒确实是吃完了。
“训什么练!刚吃完,给我洗了碗回去休息!”
那说要去训练的家伙愣了愣:“呃……是!我们去休息。”
餐桌边的一帮人赶快离开,不能在这里谈,跑到宿舍里总是可以说说话的。方才因为给渠庆送饭而耽搁了时间的侯五看着餐桌陡然一空,扯了扯嘴角:“等等我啊你们一帮混蛋!”然后赶快埋头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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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这片山区,西北,确实已经开始收割麦子了。
西夏军队强迫着沦陷之地的民众,自前几日起,就已经开始了收割的帷幕。西北民风剽悍,待到这些麦子真的大片大片被收割、夺走,而得到的仅仅是有限口粮的时候,一部分的反抗,又开始陆续的出现。
延州附近,一整个村落因为反抗而被屠杀殆尽。清涧城外,逐渐传出种老爷子显灵的各种传闻,城外的村落里,有人趁着夜色开始焚烧原本属于他们的麦地,由此而来的,又是西夏士兵的屠杀报复。流匪开始更加活跃地出现,有山中土匪试图与西夏人抢粮,然而西夏人的反击也是凌厉的,短短数日内,许多山寨被西夏步跋找出来,攻破、屠杀。
环州一带,种冽率领最后的数千种家军试图出击,也想要籍着这样的时机,集合更多的追随者。然而在环江江畔遭遇了西夏人的铁鹞子主力,再度大败溃退。
斑斑点点的鲜血,大片大片的金黄,正随着西夏人的收割,在这片土地上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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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的训练在持续,直到再度来临的黑夜吞没绚丽的夕阳。小苍河中亮起火光,聚居区中央的小广场上,外界西夏人开始收粮的讯息已经散播开来。
随着夜间的到来,各种议论在这片聚居地营房的各处都在传播,训练了一天的士兵们的脸上都还有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有人跑去询问罗业是否要杀出去,然而此时此刻,对于整个事情,军队上层仍旧采取三缄其口的态度,所有人的推算,也都不过是私下里的意淫而已。
整个小苍河营地,此时罕见地仿佛被煮在了一片文火里。
夜到深处,那紧张和兴奋的感觉还未有停歇。半山腰上,宁毅走出小院,如同以往每一天一样,远远地俯瞰着一片灯火。
山麓一侧,有身影缓缓的挪动,他在这黑暗间,缓慢而无声地遁去,不久之后,翻过了山巅。
那身影沿着崎岖的山道而行,然后又谨慎地下坡,月华如水,陡然间,他在这样的光芒中停住了。
有脚步挟着风声从远处掠过去。视野前方,亦有一道身影正缓步走过来,长枪的锋芒正在显现。
“李老六,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年轻男子的面容出现在月光之中。名叫李老六的身影缓缓直起来,拔出了身侧的两把刀:“祝彪……还有宇文飞渡。”
这话说完,他纵刀而上!前方,枪影呼啸而起,犹如燎原烈火,朝他吞噬而来——
更远处的黑暗中,名叫宇文飞渡的年轻人现出了身形,挽弓、搭箭……
“今天,你就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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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四,降下了一场大雨,黑色的雨云仿佛要将这个天空遮盖起来,雨水肆意地冲刷着一切、电闪雷鸣。这导致小苍河内的训练无法再继续,所有的士兵都在房间里憋闷了一整天,到得傍晚时分,暴雨才终于停下来,日头还未降下,天空澄净透亮,犹如新的一般。到得六月十五,训练才再度持续。
这天的傍晚,半山腰上的小院里,苏檀儿回来了,罕见的多吃了一碗饭——她的工作即将至于尾声。头上缠着绷带的小宁曦在抱怨着这两天不能上课的事情,也不知道闵初一有没有好好读书。
在逐渐消褪的暑热中吃过晚饭,宁毅出去乘凉,过得片刻,锦儿也过来了,跟他说起今天那个叫做闵初一的小姑娘来上课的事情——或许是因为陪同宁曦出去玩导致了宁曦的受伤,闵家姑娘的父母将她打了,脸上可能还挨了耳光。
如此絮絮叨叨地说着琐事,又说起这两天谷中的训练和一些流言,锦儿忆起一个月前宁毅的问题,提了几句。宁毅看着下方的山谷,缓缓笑着开了口。
“小苍河像什么呢?左家的老人家说,它像是悬崖上的危卵,你说像个袋子,像这样像那样的,当然都没什么错。那个问题只是忽然想起来,兴之所至,我啊,是觉得……嗯?”
话正说着,檀儿也从旁边走了过来,此时宁毅坐在一颗树桩上,旁边有草地,苏檀儿笑着问了一句:“说什么呢?”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宁毅将当初跟锦儿提的问题复述了一遍,檀儿望着下方的山谷,双手抱膝,将下巴放在膝盖上,轻声回答道:“像一把刀。”
是啊,它像一把刀……
宁毅点了点头。
……
河谷中,营长庞六安走在街道上,皱着眉头让身边的几个年轻人走开,他已经快被烦死了,这几天被人旁敲侧击地问来问去好多遍,眼下又有人来问,是不是要出去打什么大户人家。
“打打打,就算要打,也不是你们说的这么没出息!给我想大一点——”
他稍稍透露了一丝谜底。心中想起的,是三日前那个晚上的会议。
……
“……自去年的秋天,我们来到小苍河的这片地方,本来的计划,是希望能够依附于青木寨,发挥周围的地理优势,打开一条连通各方的商业道路甚至商业网络,解决目前的困难。当时西夏尚无大的动作,而且西军种师道未死,我们认为这个目标很艰难,但尚有可为……”
“……但是自十二月起,种师道的死讯传来后,我们就彻底否定了这个计划……”
“……西夏过来之后,西北大乱,在可以预期的未来里,金人将会逐步吞下黄河以北,我们一定会被孤立,在这种局面里,要打开商路,已经确认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只能选择另外一条路。这条路如果直接说出来,让人一天两天的考虑,只会导致整个小苍河的军心涣散,现有的基础完全崩溃。为此,在做下决定之后,我们进行了……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工作……”
“……这接近一年的时间以来,小苍河的一切工作核心,是为了提起谷中士兵的主观能动性,让他们感受到压力,同时,让他们认为这压力不一定需要他们去解决。大量的分工合作,提高他们相互之间的认同感,传递外界讯息,让他们明白什么是现实,让他们切身地感受需要感受的一切。到这一天,他们对于自身已经产生认同感,他们能认同身边的同伴,能够认同这个集体,他们就不会再害怕这个压力了,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他们接下来,必须越过的东西……”
“并且,他们可以越过……”
……
经过了前前后后将近一年的打磨,小苍河的眼下,是一把刀。
它坚硬、粗粝到了极点,由于内部存在的巨大问题,一旦遇上任何乱局,它都有可能就此短碎。任何社会都是一个复杂的整体,但这个社会,因为太过单一,遇上的问题、缺陷也太过单一,已经走上极端。
支撑起这片山谷的,是这一年时间打熬出来的信念,但也唯有这信念。这使得它脆弱惊人,一折就断,但这信念也偏执无畏,几乎已经到了可以到达的顶点。
它就像是一把内里充满了瑕疵的高碳钢刀,用力挥上一刀,便有可能断碎。
但问题在于,接下来,有谁能够接住这全力的一刀了……
靖平二年的六月十六,外界的西北大地上,混乱正在持续,群山之中,有一群人正将小小的山谷作为假想敌,虎视眈眈,北面青木寨,气氛同样的肃杀,提防着辞不失的金兵威胁。这片河谷之中,集结的号声,响起来了——
闪电游走,划破了雷云,西北的天空下,暴雨正集结。没有人知道,这是怎样的雷雨将到来。
这一天,黑旗延绵,跃出小苍河,九千余人的军队折转西进,没有半点迟疑的扑出群山,直接冲向了西夏防线!
混乱还在持续,弥漫在空气中的,是隐隐的血腥气。
六月十八,下午,延州城,烟柱在升腾。
此时的时间还是盛夏,明媚的阳光照射下来,树荫清晰地摇晃在城中的道路上,蝉鸣声里,掩盖不了的喊杀声在城间蔓延。百姓闭门固户,在家中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事情的发展,也有原本心有血性的,提了刀棍,叫三五邻人,出来撵杀西夏人。
延州本就由西军统治多年,百姓血性尚存,无能为力时,人们只得屈辱躲避,然而当有军队杀进城来,他们尾随其后,发泄愤怒的勇气,终究还是有的。
一支队伍跑过街道,在街道末尾的小广场处稍作停留,有些人喘息着在路边的墙角坐下来。这是华夏军第二团一营二连,毛一山在其中,已经杀得浑身是汗,中午才用河水冲了身子,眼下又已经半身染血,手跟钢刀刀柄绑在一起,此时解开,都有些微微发抖。
排长侯五比他好些。不远处是袒着上半身,随他们一道行动的渠庆。他身上皮肤黝黑扎实,肌肉虬结,从左肩往右肋还绑着绷带,此时也早已沾满血迹和灰尘。他站在那儿,微微张开嘴,努力地调匀呼吸,右手还提着刀,左手伸出去,抢过了一名士兵提来的水桶里的木瓢,喝了一口,然后倒在头上。
“哈哈……爽啊——”
大伙儿素知他以往带过兵,性格沉稳内敛,不会轻易张扬于外。但此时这汉子右手微微颤抖着,喊出这一声来,虽已在巨大的疲累当中,却是发自肺腑,激动难抑。
后方,也有些人猛的发声:“没错!”
“就该这样打!就该这样打——”
话语之中,微微颤动。那是巨大的兴奋、张扬与疲倦混杂在了一起。
武朝西北,虽是四战之地,但素来处于这天下政治经济的边缘地区。此时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处于在绝大多数人目光之外的这片土地上,这陡然的黑潮蔓延,其疾如风,从前一天到眼下,几乎没有停下来过。但它所取得的,已经是何其辉煌的战果。
从六月十七的上午开始,这黑旗军跃出山间,一路如怒潮扑散了途中的数千西夏军,而后对阵籍辣塞勒的一万九千军队,刀锋直入,硬生生的正面破敌。而在延州城下仅仅休息一晚,这天早晨开始,以内应突击,攻破延州北门,之后破东门,到得此时,整个城市的巷战已经如摧枯拉朽般的崩盘,西夏士兵无心恋战,大部分士兵从中午开始,就已经争先恐后地出城门逃遁。
华夏黑旗军这两天时间的正面攻杀,在任何层面上,几乎都未曾遇上一合之将,触物即崩!
而这并非是西夏军队的太过不堪,纯粹是因为黑旗军的攻势太过猛烈,每一处战斗在锋线上陡然爆发出来的攻势烈度,远远地超过对方。延州城外的那次战斗,便是因为攻杀才短短片刻,西夏军的前列被硬生生地突破开,犹如铁杵砸进了豆腐里。
这也导致了将领对于战事预期的巨大错误。
一如女真人与武朝人的对阵,当武朝将领和士兵了解到了双方的差距,有时候对阵还能有来有往。但若武朝将领将两军的战力做同一水平预估,再多的武朝军队恐怕也会在双方的一次对冲下崩溃。西夏人与小苍河的这支部队对阵也还是第一次,对于这种差距上的战力对比,根本是毫无心理预期的。
当延州城下己方的一万九千人败阵,籍辣塞勒还惊讶得犹如中了妖法。这中间没有诡计,也没有战术运作上的原因在,简简单单的一次对冲,己方将士冲上去,前阵破裂,崩解,数千士兵在无法理解的冲击下被硬生生地冲散击垮,而对方红着眼睛杀了过来,接着本阵崩溃。
整个延州城下,近两万人的败阵如海潮冲散。
第二天便发生的攻城战也是一样的。城有四门,黑旗军两千轻骑绕城而走,籍辣塞勒原本自也安排了预备队居中策应。然而当城中混乱掀起,陈驼子等少量精锐队伍从内部强杀北门,骑兵也下马自外部强上时,瞬间爆发的战斗烈度也完全超过了西夏人可以弥补的极限,待到城门被突破,西夏人的士气,就已经开始崩了。
这是一时间根本没有办法理解的事情。而对于毛一山等华夏军士兵来说,心中还有些意外,这一路的斩瓜切菜,大有“我还没出力,敌人就已经倒下了”的感觉。
只有渠庆,心中的感受是最直观的。他当初是武朝军中将领,与女真人对阵时,全军崩溃,他麾下的士兵几乎全军覆没。后来流落夏村,当一群人死战之后打败怨军,他想起当初死去的那些人,心中的感觉,难以言述。
到后来随着武瑞营造反,在小苍河中的练兵,虽然粮食问题越来越急,但军队的变强,只有他这样的人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体魄强大,而是当所有人成阵时的锐气,到得这一次,才终于得到检验。
“我有一个计划,我们冲进去,杀光他们所有人。”这种听起来像是冷笑话的提议,当中蕴含的强悍和理所当然,对于一名为将之人,对于一支军队,是极限的幸福。
“有没有人看到一连?”营长徐令明带着三连的人从另一条街道上过来,顺口问了一句。
“罗业带他们去追籍辣塞勒了。”
徐令明愣了愣:“疯子。追帅旗上瘾了……”看看这二连的众人:“你们就地休息!”带了人自这边离开。
不多时,这边又响起了声音:“还有没有人刀上没沾血的!?”
“没有!”
“还有没有人觉得不够的!?”
“……”
众人互相看了看,然后有人提着刀反应过来:“延州城下了,他们老大跑了,不会这就完了吧……”
“那你们……还在等什么——”
日光明亮,众人呼啸而起!
事情发展得太快,对于参战的人们来说,是一种幸福,但也颇有些迷惑和失落。在过去的将近一年时间里,小苍河中的军人们都身处于可能缺粮的压抑当中,到得此时,他们已经对此彻底的感同身受,几日前大伙儿察觉到要出山时,心中憋着满满的杀气,但同时,也没有人会觉得,这一战将会简单。
毕竟,九千人宣战西夏数万甚至十数万大军,虎口夺粮,形如自杀。大伙儿只是认同了搏命的重要性,不少人是心存九死一生的念头来的。
然而到眼下,不过区区两天时间,众人一路冲杀过来,有的还只参加了两次战斗,整个事情就完了?西夏四万大军彻底崩溃了……哪怕事情摆在眼前,对于曾经在武朝的大伙儿来说,也真是有些奇怪。
独眼的将军登上城墙,看着城外大规模逃散与小规模追杀的军阵,烽烟掠过,人行如蝼蚁。热气球从头顶上飞过去,已经预备降落,特种团的一支小队骑着马跟随热气球奔跑着。看起来,一切都要至于尾声了。
带领特种团的刘承宗团长从下方上来:“几个粮库都拿下了,籍辣塞勒猝不及防,到最后也没想过烧粮。我已经令人通知各个部队统计伤亡,城里有些西夏兵负隅顽抗,比较麻烦,真要清除出来,这一两天看来还做不到。”
“那些西夏散兵不用多管了,我们也没有时间。按照宁兄弟先前的安排,陈驼子他们联络的本地人负责这些,我们留下两百人,收拢这一路的伤员,顺便配合陈驼子看好粮库。所有人军队,还是按照计划,今天入夜后于指定地方修整,不得扰民。”
“执法队已经安排下去。”刘承宗点了点头,随后,又低声道,“我观军中战况,宁先生花了一年时间将军心压住,如今一朝爆发,有此等战果,许多将士心中还在惊愕。他们先前不曾料到手上竟有这等力量,对下一次战斗,颇有期待。”
这本该是令人欣喜的事情,但秦绍谦望着城外的追杀景象,手指敲打着墙垛,却是眉头紧蹙。过得片刻,才微微笑了笑,有些感叹:“事情未发生时,盼他发生,真顺利了,就更担心下一步。但无论如何,只打赢一个籍辣塞勒,也没什么用处。”
他顿了顿:“照原计划吧,取走五日之粮,全军由今夜休整至明日未时二刻……”
“然后拔营……西进。”
城外,罗业骑着马,与身边的同伴尚在追逐籍辣塞勒溃退的本阵亲卫。前方,有己方轻骑包夹而来。
被少数亲卫拱卫着的西夏大将从负伤的马上下来,他抱着大枪,受伤的胸口隐隐作痛,后方、侧面,厮杀都显得激烈,一只大气球在视野的侧面飘过去,从昨日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那是难以言喻的凶兆。这是无法理解的部队,它与籍辣塞勒以往见过的所有军队都不同。
朝天空中望去,下午的日头,已开始显出橙黄色。夕阳西下了……
这一天,延州城破,由籍辣塞勒率领的西夏甘州甘肃军司在西北的土地上只是两天的时间,由地方到核心全线溃败。到这时,黑旗军形如疯狂的举动,仅仅完成了前半步。
***************
轰——哗——
闪电划过阴沉的雨幕,大雨之中,雷鸣声传来。
六月二十,小苍河河谷,正笼罩在一片暴雨之中。
半山上的小院,房子里点起了油灯,院落里,还有人在奔走回来,鸡飞狗跳的。云竹抱着女儿坐在门边看雨时,还能听见隔壁有声音传来。
“……想要变这天下陈俗,说来好听,令民众知之,也不过说来好听。若真能做到,你以为这些年来便无人去试么,会做成什么样子……你小苍河的军队是不错,你可以将血性还给他们,逞一时之勇,可将来你如何管束。能为自我而战,就叫明事理?你以为哪个读书的不想做到令人明理……”
“……而且,明理也并非读书能解决的。你也说了,我左家子孙不肖,有哪家子孙都是好的?莫非都只是长辈溺爱!?左家子孙谁不能读书?我左家家风莫非不严?不明道理,自以为是者,十有八九。这还是因为我左家诗书传家。左某敢断言,你就算真令天下人都有书读,天下能明理者,也不会足十一!”
“……儒家是一个圆!这圆虽难改,但未尝不能徐徐扩大,它只是不能一步登天!你为求格物,反儒?这中间多少事情?你要人明理,你拿什么书给他们念?你黄口小儿自己写!?他们还不是要读《论语》,要读圣人之言。读了,你难道不让他们信?老夫退一步说,就算有一天,天下真有能让人明理,而又与儒家不同之学问,由儒家变成这非儒家之间的空,你拿什么去填?填不起来,你便是空口妄言——”
前日谷中的混战之后,李频走了,左端佑却留下了。此时雷雨之中,老人的话语,振聋发聩,宁毅听了,也不免点头,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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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州腹地,西夏军阵大营,西夏皇帝李乾顺听完了斥候报来的消息,眨了眨眼睛。他愣了大概一瞬间,拿起递上来的正式军报,又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他挥手将桌上的纸笔扇在了地上。
“籍辣塞勒……无能啊。”他喃喃说了一句,过得片刻,这位西夏之主霍然站了起来,大帐里传出轰然一声响。
那整张桌子被西夏皇帝一拳轰成了两半!
与此同时,正在原州城中等待战果的楼舒婉,收到了延州城破的讯息。听完之后,她整个人都沉默了下来,然后起身推开窗户,过得好半晌,方才回头。
“我知道了,然后呢,然后他们做了什么?”
那斥候有些迟疑:“他们似乎……拔营……往西面来了……”
“……”
楼舒婉看着他,眨眨眼睛,然后又眨眨眼睛,她虽然漂亮,此时面上表情,却极为复杂。
像是周围忽然没有了空气。
“中原局势大变,虽然早有预料,但在具体应对上,还是要进行大的调整,宣传部最近忙得很……”
也不知是夜里的什么时候了,摩诃池的院落里,偶尔能够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人声。书房之中,师师颇为随意地开口。
于和中想了想,低声道:“这跟你们宣传部……”
“宣传工作现在已经进入全新的阶段,过去很多人的态度还有些模湖,但这次,两件大事激化了对立,一个是土地改革的初步执行,明确了华夏军的态度,另外一个,是戴梦微的动作,让他与邹旭在关键的时间点上恰好成了跟华夏军对抗的关键人物。以后复杂的舆论对抗就不会只停留在口头上了……”
“……支持华夏军的,会认真地思考分田分地,建立一个新时代的可能,而反对华夏军的,要做好觉悟,为家里的田土流血牺牲。这种情况下的舆论,跟以前就不太一样了,甚至包括宣传部里的很多人,都在重新认清这件事的意义,你知道我们这些被挑出来写戏文的,很多人跟以前的老儒、夫子都还有不错的关系,甚至在学问上,拜了老师的,过去两年,大家在成都争来辩去,吵闹的无非是他们承不承认华夏军的功绩,能不能放下杀皇帝这件事情,但到了最近,大概都意识到了,将来为土地,要死人……”
或许是因为私人的环境,又或许是因为最近说得太多,师师的话语平静而又流畅,于和中纷乱的心绪被安抚下去了一些,但随后又为了这话语后半截的涵义悚然而惊。
他迟疑便宜:“华夏军,真的要做到这样,宁毅他……真要这样灭儒啊?”
“……于大哥觉得如何?”师师笑望着他。
于和中想了想:“……如今尚无实感,但若像师师你说的这般险恶……也是,过去两年,许多的老儒纵然口中谩骂,私下里几乎像是要与华夏军和解了,但若是分地这样推行下去,外头有地的,怕是都要站在邹旭、戴梦微的后头,跟华夏军厮杀一场了,真的……有必要吗?”
“这样的问题,过去两年,成都天天有人问,但事情还是会走到今天的这一步。其实答桉早就有了,接下来要的是一些决断。”师师笑了笑,望着他,“于大哥,接下来你怎么做呢?”
“我……”被问到这个问题,于和中沉默了下来,他低着头,吸了一口气,过得一阵,又深深地吸气,嘴唇几度张开,最终低声道:“……我,我能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而且刘公既然死了,我又能做点什么,我是……出局了吧?”
他抬头望向师师,师师看着他,温柔的目光之中,带了些许的惋惜。多年的好友,于和中并不愚钝,其实能看出她的言外之意,只是他也是无奈,一时间又张了张嘴:“其实……城里这几天的事情,你……你是知道的吧?我……我……”
“于大哥啊,人逢大事,要有静气,其实立恒那里有句话,很有意思,说男人啊,唯死撑尔,哪有什么大人物,不过都是死撑罢了。”师师说着,伸手整理了一下书桌上的稿子,“其实于大哥,你且想一想,戴梦微、肖征等人杀刘光世的消息传到成都,固然混乱,而如今的中原、楚地又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况,刘光世一死,他捣鼓起来的军阀同盟,难道就一股脑的听了戴梦微、邹旭的命令,乖乖的把权力就交了出去吗?”
“这个……”
“如今的中原,大雪封山,同盟一散,几个大的头头或许开始跟邹旭接洽、谈条件,但各种中层、下层恐怕都是乱成一片,没有实力的取巧钻营,有实力的待价而沽,有些人喜欢戴梦微、邹旭,也有些人就会想,这还不如当年的武朝呢,要不然我干脆投了华夏军吧……于大哥,你在成都一年多,地位高,认识的、找过你的、说过话的人有多少,你都认识这么多人了,怎么出点事,就觉得自己没用了,出局了?”
“我……但是……”于和中瞪大了眼睛,他微微张嘴,“我……我原以为,华夏军不在乎……外头那点东西……”
“华夏军又不是败家子。”师师笑着。
“可……宁毅他都没回来……”
“宁毅不回来,是因为相对于土改,事情不大,但是能送到嘴边的东西,华夏军也不会往外推。你都不知道,当初为了赖你们两笔账,宁……呵,这个不说了。于大哥,华夏军确实不养闲人,原本中原的消息传过来,我考虑过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也让你的身份从这里解出去,但是……”师师说到这里,方才迟疑了一下,“能不能做点什么,终究得看你自己的想法。”
“我……师师是说,让我为华夏军,去招揽那些想过来的人……”
“是招揽有用的人,华夏军也有自己的标准。”
“但是……我的能力……”于和中犹豫了一下,“我、我怕误了大事……”
“于大哥。”师师唤了他一声,望着他,定了定,方才缓缓说话,“这件事,你不做,会有人去做,你要是能做,往后就都有可能是你来做。”
她看着沉默的于和中:“其实这两年,我在宣传部以后,前头的工作陆续交接,于大哥你这边是我最后保留的谍报线关系。老实说,早先我们预料刘光世有可能失败,提醒了你把嫂子接过来……如今刘光世大船沉没,到他和邹旭的地盘火中取栗,会很危险,若于大哥你考虑过后,觉得做不了,谍报线这边,我也就交割放下了……”
师师的性情通透,过去对于身边少数几个人,极少会想要强迫对方做点什么,此时话说到这里,不再多言,而是走到门外,让小玲将煮好的面条端了进来。
于和中心乱如麻,他这几日固然受了一些委屈,但到的此时,却也明白师师说的这种“入伙”的性质。刘光世已死,他在成都的超脱地位不再,若是想要保留下一些什么,便只好离开这里,去到中原替华夏军拉人。
可自己的能力低下,做不做得好事情;与戴梦微、邹旭正面为敌,一旦被抓,会不会生不如死;而且一旦接了这些事情,自己若是背叛华夏军,将来是一定会被对方处理掉的。
中原沦陷,他也颠沛辗转多年,见到过许多不忍言的事情,并且在成都的一年多时间里,也听说了众多这样的利害。一旦选了边站,那便再无悠闲可言。
但还有怎样的路可以走呢?
他犹豫了一阵。
在成都享了一年多的福,连心理准备都没有做好,一切便戛然而止。事实上,从初十开始,他过来找师师时,心中还一直存有侥幸。实在是不希望这样的生活没有了,希望师师的神通广大,能够再给他安排一条同样的道路。
但就如同那些看见华夏军铁了心要分田地的老儒一般,有些事情,迟早会变成现实。
他挑起面条,在蒸汽之中,又想到了过去一年多陪在身边的高文静与卫柔……
忽然间像是变得很遥远。
“没有其他的路子了吧?”他低声道。
“也不是。”师师叹了口气,“找个地方,继续做条咸鱼也行……”
“但是那样……师师你这边,看不起我了吧?”
师师在对面坐下来,抬起头,微微笑了笑:“以前呢……什么人都看得过去,对什么人都看得很澹,大概这就是所谓佛性吧,靠着这性子,在矾楼也过得挺开心。但是这些年……可能是被立恒带坏了吧,有些时候,变得很苛刻,立恒说,要所有人都觉醒。怎么可能所有人都觉醒呢……但是看见那些奋发的人、上进的人、拼命的人,死了很多,有些时候,便不太想跟庸庸碌碌的人交朋友。于大哥你……若是偷偷去到什么地方,过得很好,我偶尔想起来,应该是会高兴,但也会觉得,大概没什么可聊的了吧……”
她顿了顿:“立恒他这边,铁了心,要翻一座高山,他不是想要当皇帝,求个三百年兴替,他是真的……想要做出个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局面来,很多人都咬紧了牙在往前跑。于大哥,你当年也想过济世救民,与陈思丰在一起的时候,你们谈过要做很多的大事。那时候我认识的人多,有时候想想,觉得身边的两个朋友,不做大事也是好,但到得如今,于大哥,不做点大事,可惜了。因为当年是盛世,盛世可以让一些人当咸鱼,如今是兴替的乱世,咸鱼当不了了,而且,看见立恒在做这般伟大的事情时,你岂甘置身之外呢?这可是均地啊,是令耕者有其田,是兴乡学,是令千千万万的百姓都能读书,是要将孔夫子做不到的事情给跨过去啊,于大哥,你怎么能置身事外?这是三百年、甚至一千年,都遇不上的机会呀。”
她话语轻柔,但说到后头,语气终于还是变得澎湃起来,这同样是她过去不曾在于和中面前表露出来的样子。直到这个时候,于和中才明白,师师不仅是恋慕着那个弑君的、霸道的、能力出众的宁立恒,她是真正的被对方的理念所感染,因而全心全意地倾慕着对方了。
心中有些酸楚,但比之往日又有些不同,在过去他曾经幻想过自己做出某些大事,令师师刮目相看,为之青睐的情景,那是因为世上的女子都恋慕强者。然而让师师认同关于他的伟大的理念,因而心生倾慕这样的事情,他的内心就连幻想都不曾想到过,这或许是真正的爱情了。
他在面条的热气中苦笑了一下:“师师你,还真是宣传部,蛊惑人心。可……就像他们说的,儒家几千年都未曾跨过去的事情,启蒙、分地,这世上许多人做了,一次也没成的大事,凭什么华夏军真做得到呢?万一做不到……”
“事情做得到、做不到,看的是遇上了什么具体的问题,有具体的问题,就谈问题,想办法解决问题,这不就是华夏军这两年在成都一直在大讨论里做的事情吗?不讨论具体问题,只说以前没人做到过,所以以后也做不到,那跟耍流氓有什么区别。千年万年,总会有一个时候,过去做不到的事,今天能做到了……”
“而最重要的事,如果总有一些人要解决这些问题,那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
热气对面,师师忽然将手伸过来,握了握于和中的手臂,昏暗的光芒里,那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看着这一幕,于和中的鼻头忽然间酸楚了一下,他明白过来,这么多年的相识,他似乎从未有哪一刻,真真正正地靠近过眼前女子的内心。而似这般充满生机、活力的眼神,即便是她在矾楼的当年,在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场景里,在她最为青春的岁月中,也从未曾有过……
宁毅做了些什么呢……
夜色深邃,摩诃池的院子里,于和中的心路历程转过几转,吃了面条,倒也终于下了决心:“女人和孩子,总是要救回来的。”
师师便也点了点头:“不出去会被落下,出去会有风险,但我仔细想过,这也是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不再多说了。好比左家,他们做的其实就是些事情,只要能接住,未来在哪里都会有一席之地,于大哥,人到中年,接下来你得抖擞精神,多费心了。”
于和中点头,迟疑一阵后,望向师师:“方便、方便我问一下,最近这些时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其实,一直没有看清楚过……”
师师笑了笑:“那……于大哥你先说说,你这边出了一些什么事。”
“……严道纶他……”
于和中斟酌着,将这几日见到的事情大致说了出来,说了严道纶,说了两名红颜知己,连高文静与孙康的事,也一五一十地讲了,他道:“这个估计你们也知道了……”随后又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和推测,别人对他的嘲弄等等。
师师静静地听着,沉默地思考,待到最后,点了点头。
她道:“十二月初八,中原消息其实已经传到成都,在这边坐镇的几个头头当下碰了面,当天晚上,一号……也就是立恒那边的建议也发了回来,事情有了变化,当然要收拾残局,看看有些什么东西能拿的能要的……对于外界或许可以拉拢的人,我们先前准备了一份基础名单,但老实说,不全面,而且这种环境,中原的局势也是瞬息万变,很多事情,需要在外行动的人随机应变了……”
“……决定好这件事情以后,选了几个人的名单,包括严道纶在内,私下里进行了接触和试探,和中,你不在名单里头……”
师师坐在对面,双手搭在膝盖上,微微顿了顿:“出于私心……还有对你的了解,我私下里申请,让他们给你一个沟通的机会,那边答应了。老实说,过去的几天,我是刻意的……没有见你。对不住你。”
她的话语温柔,伸过手来似乎想要安慰一下于和中,于和中双手握拳,摇了摇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我……我知道的,我以前……太没用……”
“不是能力的原因,于大哥,我相信你有能力,但是得往前走一步,把它用出来。当初刘光世与华夏军的交易,中间需要一个你这样的人,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方便我们拿捏严道纶,也缓冲与刘光世那边的关系,这中间的好处,不是给你,也要给别人,你恰巧来了,我顺水推舟,这不犯忌讳。但若是……这一次你离开了这条线,往后我们还能见面、喝茶、聊天,但我不可能在背后支援你,给你任何的权力或者好处了,没办法帮忙,就是我们以后的相处模式,这个你要清楚……”
“我知道……”于和中点头,“这个……你毕竟是他的……他的……你们……嗯……”
他吞吞吐吐表示知道了,后半截的话不好说出来。师师听得有些无力,一张脸板了起来,随后却又是噗嗤一笑:“虽然不是的,但我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毕竟我觉得……他会吃醋的,嗯,噗……肯定会有一些……”
抿嘴微笑,兀自欢乐。
如此笑得片刻,她想了想:“总之呢……我以前听过一个说法,说军队之中,没有开蒙的士兵,离了队形就会自己跑掉,只有那些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的小兵,才能够脱离队形,甚至没有长官了,还能向前冲锋。刘光世的这块肉掉在地上,现在四分五裂,咱们把人派出去,或者是招揽人才、运回物资,或者是埋下一些暗线,并不是给个悬赏,说华夏军招人入伙就行了……也是因此,得让于大哥你这边自己把事情想清楚,你得是自己想要做点什么,咱们才能有统筹有规划,华夏军这边,也才能跟你打好配合,这对你应该也是最稳妥的一条路……”
她说到这里,有些言外的话,自然没有说得太过清楚。刘光世巨鲸沉落,有本事的人大多能去捞点好处,类似严道纶这样的,即便不需要华夏军的统筹,离开西南后,恐怕也能拉来一些人到西南“入伙”,那个时候,即便这些人良莠不齐,华夏军也只能收下,严道纶到哪里,终究会得到礼遇。
而于和中则有着彻头彻尾的不同,他的能力目前太过平庸,若是只将他当成赏金猎人抛出去,到处拉人头走富贵险中求的路子,那先不说华夏军需不需要这样的“归附”,他离开西南之后,要么是被吓得逃跑后销声匿迹了,要么是被邹旭、戴梦微的人抓去生吞活剥了,几乎不会有第三种结果。也只有他点头加入华夏军,才能让华夏军的人带着他,将来出去学到一些本领,依靠他最近一年多积累的人脉,以及在华夏军中有后台的“狐假虎威”,最终才有可能做出一点事情来。
“……谍报和外交部门,做好了出去打秋风的安排,宣传部的工作,就是先前跟你说过的那些。至于还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于大哥,以前不好说,现在可以说了,你身边的两个女人,背景都比较复杂,卫柔的后头是严道纶,但也不仅仅是严道纶,她也好、高文静也好,在场面上基本算是你的下线,从你这里套出消息之后,她们会再做一轮转卖,通常会有好几个下家,有些时候我们想要往外散一些关于刘光世的情报,也会跟你透露一下,然后通过她们的嘴巴流出去……”
于和中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另一方面……邹旭,算是得到过立恒真传的人之一,按照立恒的说法,他在大局的统筹规划上很有全局意识,这是因为那段时间立恒经常跟他们灌输什么‘学了我的运筹,接下来推过去就行了’之类的乱七八糟的道理。邹旭既然背叛华夏军,他也会将华夏军当成最大的敌人看待……”
“在中原的这几年,他的发展看起来平平无奇,实际上稳扎稳打,一步一步的吞掉了当初腐化他的几个大地主、大家族的权力,反客为主。而按照我们的估计,在成都,他也一定早早的就埋下了暗线,就算没有办法偷走太厉害的格物成果,对于这边在很多大事上的反应,他也一定有兴趣知道。而在刘光世倒台之后,华夏军的反应,就是在他最关心范围内的东西。”
于和中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师师笑望着他,低声道:“孙、康……”
她道:“那位找上门去,折辱你的孙康,很有可能就是这样的一位情报贩子……过去你也好、严道纶也好,都是刘光世与华夏军这场交易里最核心的人物,所以今天华夏军如果要做文章,很容易就会想到你们。但是跟我关系最近的你,这几天完全见不到我,他们有可能判断,华夏军对于中原的闹剧不屑一顾,宁毅性格傲慢,只顾埋头发展自己的这点东西……孙康找上高文静,最主要的,恐怕也是在确认你的成色,你的背后到底还有没有华夏军做后台。当然,如果情报贩子不是孙康,成都城里的其他人,也都看到你的遭遇了,可以做出类似的判断。”
于和中复杂地笑起来:“原来过去这一年多,我过得这么开心,但从头到尾也都是一颗棋子……”
师师轻笑:“要这样说,世人都是棋子,有时候你知道自己捏在谁的手上,有时候你甚至可以选择,但大部分人大部分时候,都没得选。当然……如果按照宣传部的说法,我觉得,都是利害关系的交织,你有你的用处,利害就会从你的身上过去,亲人关心你、会过来找你,好朋友跟你喝茶,坏人跟你做买卖,试探你,也都是一样的……”
“……你真会说话。”于和中笑得无奈。
师师倒是理所当然:“在矾楼之中,就是这样的啦,当年净靠圆场活着,你又不是第一天见我。”
她这样说起,于和中倒是好受了许多:“那严道纶他,他是不是已经答应了你们什么……”
师师却摇了摇头:“严道纶是老式文人,他在斟酌自己到底值多少钱,事情要做到什么程度。于大哥,你是被他诳了,你认识我,能够从我这里知道华夏军的内部看法,所以他怂恿你过来,看看我的态度,看看华夏军目前掌握了多少的关系,他就可以想办法待价而沽……其实眼下这件事对他这种有能力有抱负的人来说,才是最难选择的,对他的未来很关键。”
“也是,他家里有地。”
师师笑起来:“这是一方面,不过他是有本事的人,将来如果有可能,你要尽量团结他……只要他路子正,巴结他也没关系。”
“这倒是,如果接下来跟他一块出去,许多东西我得跟他学。”于和中深以为然,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第一天见面的时候,严道纶跟我问过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什么?”
“他问,华夏军有没有什么姓龙的上层人物。”
“……龙。”
“是啊,他没说得太详细,我也不太清楚你们华夏军有什么姓龙的人物,后来就想,难不成是夏村的那位龙茴龙将军……你们书上总写夏村觉醒,是托了那位舍生取义的龙茴将军的福,我倒是听说过几个传闻,说龙茴龙将军的后人,至今在华夏军中,但具体的事情,终究有些捕风捉影,说不清楚,后来也就带过了……”
于和中絮絮叨叨说起这事,师师像是想到了什么,眯了眯眼睛:“他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况下,怎么说的……你再尽量给我复述一遍……”
“好,当时就是……问过找你的事情之后的第二轮话,突然问这么个事,所以我就记住了,他当时说……”
于和中回忆着当天的情形,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一番。师师听了片刻,眯着的眼睛、嘴角似是变作了月牙,露出一丝古怪无比的笑意,待于和中说完,她点点头,抿嘴笑了好一阵方才开口。
“嗯,他是在待价而沽,而且他是真心考虑了要加入华夏军的事情,但还是想要待价而沽……”
“这是什么事情啊……姓龙的……”
“军中确实有一位姓龙的战士,因为一些特殊的情况,今年下半年去了江宁,不能说是什么大的背景,但人品样貌还可以。而严道纶这边,宗族当中有一个叫严泰威的,或许你听严道纶说起过,在刘光世地盘附近聚了一个小势力,叫做严家堡,他家的女公子,也就是严道纶的堂侄女,这次也去了江宁,与这位……龙姓的小战士,发生了一些事情……”
“啊?”于和中听着这狗血的事情。
说起爱情故事,师师倒像是颇为高兴:“这件事发生的时候,陈凡、钱八爷他们俱都带队去了江宁,后来,女方闹到陈帅那里,陈帅承诺一定会给严家一个交代,这件事情闹得比较隆重……当然,后来这位龙姓的小战士因为任务,尚未归队,他的这位堂侄女,又悄悄地去追,如今双方都在江南,没了踪迹,但那位严姑娘对这位小龙的感情,很是让人感动……”
“……这件事至今没有结果。“师师笑道,“但是陈帅已经发了话,钱八爷也做了承诺,会妥善处理,后来听说了严道纶与严家的关系,八爷回到成都之后,私下里找严道纶聊过一阵,说若是事情发展顺利,咱们华夏军与你严家如今也算是姻亲了,自那以后,严道纶对这份姻亲的性质,很感兴趣。”
于和中明白过来:“我懂了……若是这姓龙的小哥有哪位华夏军大人物的背景……”
“那严道纶自然是趁此良机,掏心掏肺、不做保留地投靠华夏军。”
“那……这位龙小哥……”于和中看着师师。
师师笑得一阵,无奈地偏了偏头:“我们没有办法告诉他……龙小哥只是个普通人家的战士。”
“……”
师师喝了一口水:“但现在我们至少知道,严道纶是真的动心了,在仔细考虑这件事。那接下来要他帮忙,也能顺利一些……当然,这便不关我的事了,过一会儿侯元隅会跟你接洽……”
对于于和中而言,接下来需要担心的事情还有许多,他坐在这儿,又与师师这样那样的聊了许多。他说起自己,对于自己的过往并不满意,对于方才点头的未来,也有忐忑,不久之后,他又与师师说起高文静、卫柔的事情——他过去极少在师师面前提起自己的两名“红颜知己”,如今倒想一股脑地说出来,对于她们两人,他此时都觉得异常遥远,或许也是因为他明白,过去那段纸醉金迷的日子,已经永远地与他告别了。
废了极大的力气,师师至少暂时性地点起了他心中的火焰,他想要往前去做到自己能做的一些事情。
对于这些事,师师都耐心地跟他聊了聊,甚至于关于他认识的一些原本刘光世军中利害位置上的人物,师师也贴心地为他进行了一轮出谋划策,教他如何在与对方打交道的过程中,至少将背靠华夏军的“狐假虎威”的优势尽量的用出来。
时间接近子时,按照师师的说法,侯元隅会在下班之后过来与他进行一轮详细交接——在决定与他谈这件事之前,师师便已经做好了对方会答应下来的准备,这或许是出于对他的了解,又或者是出于对他心性本质的信任,于和中并不想详细追究了,纵然并不能在男女之情上获得对方的青睐,自己也真是对方朋友当中既特殊而又幸运的一人。
临到最后,他想起一件事情来,斟酌片刻后,方才开了口。
“其实有一件事,我也不清楚你们知不知道,或者……觉得严不严重……”
“那你倒是说啊。”师师笑着。
“高文静,她应该算是……李如来牵线送给我的人……”于和中道,“当然你今天一说,我也大概清楚了,她私下里会把情报卖给很多人,但……李如来最近做的事情,不算是什么好事情,他之前从外头买了很多人,在成都办厂、圈地你是知道的,但这中间还有一些业务,旁人恐怕不好跟你说,其实我先前也不好说……”
师师看着他。
“你也知道,华夏军不许逼良为娼,如今在西南的妓户,都是外头进来的,这门生意很好做,有几个大户在做,而李如来,他借着往外头买人口的渠道,不光是安排那些名妓、瘦马,开酒楼宴饮,而且我听说,为了经营关系,他借着自己在军队内部的身份便利,经常会想办法把一些名妓、瘦马偷偷送给军中的将领,这事情……很受欢迎……”
于和中的话说到这里,安静的房间里,师师的右手落下,只听砰的一声,她手上的茶杯落在了茶几上,于和中抬头望去,悚然而惊,只见师师的脸上,一时间竟像是蒙了一层冰冷的霜华,凛冽如刀。
在汴梁的多年时间,包括在西南的一年多,于和中从未见过师师生气时的神色,但这一刻,她于数年时间内在军中以及在高层辗转里培养出的一股杀气,陡然间绽放了出来。
寒霜一放即收,师师伸手推开茶几上的杯子,吸了一口气,随后起身,去到书桌的后方。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
“这个事情,有具体的印象吗?”
“我……我听过一些事情,但没办法证实。”
“我来证实。”
师师抽出纸笔。
“你说,我记。”
将需要记录的琐碎事情记录完毕,侯元顒过来接走于和中之后,师师才让小玲又端进来一些吃的。她拿了一块糕点,继续思考于和中方才陈述的消息,抬起头来见小玲有些欲言又止,方才道:“怎么了?”
“我是觉得……师师姑娘对于先生,真是太操心了……”
小玲笑了笑,这番话却多少有些违心,师师吃了糕点,随后才也笑起来:“小玲你对于先生的观感,其实并不好吧?”
“我只是觉得……这么晚了,师师姑娘该早些休息才对……”
她是师师身边的生活秘书,平素各种琐碎的事情都有了解和跟进,知道于和中的平日里的品性后,对其当然称不上有多认同,尤其师师对他最近的这轮安排,可谓尽心尽力,但在现实层面,自然也要花上不少心力和时间的,自然便有些不能理解。
师师在书桌后头想了想,过得一阵方才说话:“宁先生那边……经常说革命。”
“嗯……”
“革命两个字,革新自己的命,革新别人的命,那怎么才能革新别人的命呢?小玲。”师师手中拿着毛笔,笑了笑:“咱们在乡下里办学堂,在书上写故事,有些人学到东西,受到启发,那咱们当然很高兴,觉得这些人……积极、上进,觉得他们很值得,我们看了也喜欢,但是宁先生他……有一次跟我说起,他说,师师,你看看这世上,有一些人天生就有好的品性,或者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有了上进心,成了我们喜欢的人,但更多的人,不管城市里,农村里,他们心性惫懒、面目可憎,有时候你即使盛意拳拳,把好东西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去拿,把好的道理掰开揉碎地告诉他们,他们也听不懂……那这些人,怎么办呢?”
师师顿了顿:“以前的华夏军……是团结了一些首先启蒙了的人,作为同志,也会开始通过这样那样的手段启蒙那些容易被启蒙的人,当年在汴梁,对于那些还没有觉醒的人,宁先生说他们会死……但迟早有一天,华夏军杀出去,所有的人都会走到我们面前来,小玲,那些有缺点的人怎么办?光靠说说不通,给他们讲故事,他们听不懂,对那些偷奸耍滑,或者干脆就是很懒、很自私的人怎么办?这个怎么办,主要是说,我们该怎么办,迟早有一天,我们得想一想的……”
她稍稍仰着头,也想了想,微微笑起来:“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主要是跟他抗议,咱们的故事为什么就不能写得雅一点,他说可以雅一点,但是更俗一点也该有,就是因为我们将来会面对这些人,他们作奸犯科我们可以处理他甚至杀了他,如果他只是不求上进、或者很懒很蠢,那是不是该考虑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譬如故事再好看一些,道理再掰开揉碎一些,哪怕你们觉得不那么美,对别人或许有点用……”
“……于大哥这个人,就是个很普通的书生,他在十余岁二十岁时,便受了我的照顾,见过风光,能力有限,有些不思进取,到了最近一年多,温柔乡也让他忘乎所以,与华夏军中的许多人比起来,他是有些面目可憎。但从另外一个方向看一看,他至少读过书识过字,懂得一些道理,胆子不大,但有些劝戒,他能听进去,即便有权有势,但顶多花钱砸人,并未仗势欺人……对这样的人,是不是也能有些办法,让他……稍微上进一些?”
“……当然,因为于大哥是我身边的朋友,所以单为了他,想了一些这样的办法,还动用了华夏军的人,是有些私心在,该不该呢,并不好说,但是就好像我小时候见过的和尚一样,他们度世人,也度一个人,能度一个,有一分的喜悦……小玲,譬如你身边有这样一个让你讨厌的朋友,能帮帮他的时候,你会不会帮呢?”
“呃……”小玲纠结片刻,“我只是……觉得师师姑娘注意身体,可以帮更多人,而且……我也没想这么多啊……”
师师笑起来,过得一阵,待到小玲要转身时,她问了一句:“小玲,你听说过李如来李将军的传闻吗?”
“李将军……什么传闻?”
“……关于他到处给人送女人的传闻。”
“这个……”小玲想了想,“没有啊,只是听说……他虽然是降将,但关系很大,外头有传,这边要了他的兵权,为酬功劳,也许他一场富贵,让他开了不少厂子。但是送女人……这个别人知道也不跟我说啊……”
“知道了。”师师点了点头。
小玲出去之后,师师坐在那儿又思考片刻。李如来往军队里送女人,这触的是宁毅的底线,但如同小玲所说,即便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也不会轻易跟女兵方面张扬,那么这件事情,宁毅是否知情,他早就将李如来记上黑名单,那么对这件事情,自己要不要问,或者是否查证之后再提,都是需要斟酌的事。
理论上上来说,在宁毅有警惕的前提下,这件事他应该心中有数。但如果不是,自己如何去查,如果要问,问谁,如果自己询问的某个谍报系统的人也收过李如来的好处,那又怎么办。不得不有所警惕。
如果自己能办家矾楼就好了……想到后来,她心中升起这个念头,青楼向来是各种情报的汇集地,她当年在京城,各种大大小小的消息,就迟早都会落到她的手中来。但如今,想到自己向宁毅提出这个想法时宁毅可能的态度,她倒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如此想了一阵,上床歇息。
第二天起床,外头的院落又有小雪,她在外头做了一套舞蹈动作权当锻炼,随后回到书房,整理思绪后,伏桉给宁毅写了一封信。
上班之时,带去秘书处,让秘书处将这封“密折”蜡封转交。
这是十二月十七的清晨。
秘书处将昨日归总的各类重要情报、信函打包,以快马迅速的离开成都,到得这日下午申时左右,与正在巡查途中的宁毅车队汇合。这时候宁毅的队伍正在平原北面华夏第五军的一处军营暂歇,同时宁毅与恰巧在这里的华夏军第五军军长何志成碰头,针对前些日子戴梦微的“大动作”以及华夏军目前的状况,要仔细的谈一谈。
申时二刻,天光已经有些收敛,两人并未带太多侍卫,正在军营外头的一处小河边钓鱼,周围的大地、山头,一片薄雪。
作为第五军的军长,何志成身形干瘦,平日里除了照看军队,唯一的爱好是偶尔的钓鱼,他性情沉稳、做事细致有耐心,有人甚至开玩笑说就是因为他喜欢钓鱼,宁毅才让他掌管的第五军军务。
大概正午过后,宁毅提了一句钓鱼的事情,便被何志成拽着到了这处河边,随后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了许多钓鱼的规则,什么冬天天气冷,出来的时间最好是正午,钩子要深放,饵尽量用活饵,味要浓之类。宁毅注重效率,实际上不喜欢钓鱼,他喜欢用网,或者干脆是炸鱼,但话已出口,只好假模假样的陪对方坐了两个时辰。
中间聊了聊军务。
在西南大战胜利之后,目前阶段,华夏军的两支主力都是好战的,进行新一轮宣传,配合土改都不成问题。但是……
“……最近我在考虑,要让部队少去成都与梓州这两个地方。想法还在酝酿,原本打算过年碰头时说一说。”
“怎么回事?”
“纸醉金迷啊,闹出一些事情。”何志成道,“原本在武朝倒不算什么,你知道,当兵吃饷,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活,但凡散了队,当兵的要去找乐子,甚至有些时候,战场上打了胜仗,兵收不住,烧杀抢掠、欺负女人的都有……你领着大家杀了周喆后的这些年,治兵训兵给他们启蒙,军队有了不一样的样子,这个是我最欢喜的事情……”
“说点但是。”
“但是最近一年半载,有些不一样了。过去都是苦哈哈,地方也穷,从小沧河到梁山,苦日子熬出来了,纪律也好,不过最近的成都和梓州,很热闹,比起以前的汴梁都不遑多让,有一些兵去了那边,津津乐道,说起这样那样的好吃的好玩的,有点不想回来。其实光是花自己的钱,就算找个女人,吃喝嫖赌,那也没什么,当兵的嘛,活着要找点乐子。但很多时候,有些愿意认识他们、招待他们……”
“……”宁毅静静地听着。
“今年八月,牛成舒带队去成都办事,手下几个人逛个窑子,差点跟兄弟部队的人在街上打起来,牛成舒算是有觉悟的,把所有人都罚了一顿,立刻带出成都,并且跟上头报告,一年内取消任何假期,不允许再去那边……我仔细调查过,类似的事情恐怕不是一起两起,有时候是一个两个的军人在城里喝花酒喝醉了,好勇斗狠,但没有闹得太大,但是有人请客这件事,迟早要捅大篓子……对这件事,我目前只能加强纪律,即使放假,要求没有必要不去几个大城市,但人家放假了,不可能真的限制他们……”
“请客的是哪些人?有记录吗?”
“记录了一些,各种各样的都有,这种疏通关系的,想要烧冷灶拉关系的,往日里在武朝,不奇怪。但是人家只是招待,现在犯事的不多,拿不了人啊,而且也只是因为近十年来少见,突然又有,我也不知道该说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宁毅点了点头,沉默了许久,方才复杂地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发展资本……会影响军队……”
“说了,以前在汴梁,不是大事,但你把军队调教得这么好了,我忽然又有点舍不得。这样的兵,难得啊……不能说为了兵能打,就不能把城里搞得繁华,肯定要繁华,但是……咱们得想些办法,我这边再加强纪律,你那边看看还能做点什么,其实能查出来犯事的几个典型,我都办了,都不大……”
“慢慢会变大。”
“要不然早点打出去吧。”
“……土改得做完,人手得调教,军队还得扩啊,且得一两年呢。外头那么大地方,送给你,怎么治,就算加上陈凡、祝彪、刘承宗,咱们也只是刚刚喘了口气,占了地方都是事。你看看一个土改,能用的人,捉襟见肘,他们得能孵出蛋来才行……”
“行了,我也知道。军队这里我继续维持吧……”
“加强纪律,我再想办法,给你们加点伙食,再多凑几个文工团怎么样?”
“小姑娘长得漂亮,一帮牲口又每天打架,一堆花边事……”
“追求爱情,比拿了钱出去玩好啊,结婚了收心,而且,打架了,你还能找由头处分他们,跑跑越野搞搞拉练,挺好,行了,加点人吧……”
“扩充点文工团的权力我还是有的,这事情你操什么心……”
“小的这不是给您出谋划策嘛,老何。”
絮絮叨叨琐琐碎碎,一直聊到天色渐暗,宁毅方才从何志成的鱼篓里分了几条大鱼,提了一起往回走。回到居住的营房后,他在晚饭前的时间里,打开成都传来的各种情报和请示,做出批复。随这些东西送来的,还有两封相对重要的信,他先打开了师师的那封。
这封信上的信息相对柔和,除了开篇一封含蓄的情诗说想他了,中间大致交代了成都城内舆论对抗的新阶段变化,以及她出于私心,对于和中的一些处理,信的后半,对于和中交代的关于李如来的问题,做出了转述。
由于并不清楚宁毅是否知道内情,师师在斟酌之后,还是决定将这件事的调查交给宁毅进行,因为如果宁毅知情,这件事不必多提,如果他不知情,这件事的影响,就会非常大。
她最后还提到了华夏军的情报系统是否该在成都、梓州等人经营几座青楼的想法。
看完李如来事情的细节,宁毅坐在那儿,沉默了许久,待看到青楼的建议,才忍不住笑了笑,但脸上依旧冰冷。
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的敲打,房间里安静得像冰,如此持续了好一阵,宁毅才将这封信收起来,打开了另一封信。
这是从晋地过来的,楼舒婉的传书。
这情绪暴躁的女人没什么好话,但谈的大都是正事,宁毅拆开信,只见对方单刀直入,开始谈论西北的问题。
自女真南下以来,整个中原大地一片混乱,到金人第四度收兵,许多地方已经被打得破破烂烂,收不起来。
西北自经历小沧河的数年厮杀后,几乎被女真人屠杀成白地,女真人去后,留下了折家等投降的军阀镇守,但在几年前,折家被屠,那帮已经征服了西夏的草原人自那里入中原,后来又趁着女真后方空虚,自雁门关北上金境,掠夺一番后回归草原。
而粘罕大军第四次南下时,也并没有放过力主抵抗的晋地虎王势力,楼舒婉甚至一度将威胜烧成白地,即便后来廖义仁身死,晋地留了一口元气,但到得如今,黄河以北依旧人丁稀少,许多地方无法兼顾。
而西北是中原的门户。
几番屠杀之后,那一片地方几乎千里无鸡鸣,仅剩一些刀口舔血的马匪与极少数的流民仍旧在其中生存,据说生存环境恶劣,许多地方,已经属于完全无法无天的炼狱氛围。
在得到华夏军的技术援助之后,楼舒婉一度四处寻找下家,她将目光投向过西北乃至于更远处的草原人,而在往这个方向派出人手并且调查附近生态时,她已经意识到这边存在的巨大问题。
如果草原人自这里东进,原本的横山防线,已经无险可守。当然,草原人有没有这么穷凶极恶,是不是敌人,目前仍旧存疑,他们可能跟金国打起来,也可以在谋划吐蕃,甚至可能成为战友,又退后一步说,即便他们杀进中原,也未必能对晋地造成威胁,就如同邹旭也能杀过黄河,他尽管杀,楼舒婉也不怕。
但无论如何,尽管人手不足,出于未雨绸缪的想法,楼舒婉仍旧在提前考虑重夺西北,建立横山防线,早做经营的想法。
当然,她的提案比较巧妙,在信函之中,她婊里婊气地说起华夏军在西北战斗的光辉岁月,表示这边如今已经是一块无主之地,但华夏军依旧拥有隆重的声望,宁毅要不要考虑将梁山方面的刘承宗部干脆调回西北这片无主之地,顺便配合楼舒婉、王巨云的人手,三方合作开发、共同经营这片沃土呢。
最近这一年,是晋地最为好过的一年,即便在信函里谈论大事,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楼舒婉情绪的放松,她倒是没有将西夏的那帮马匪真正当成大敌看待,从过去的沟通与交流当中,宁毅能够感受到她其实是在觊觎梁山的那支部队。
女真第四次南下,田实被刺杀后不久的那段时间里,祝彪等人带领一万多的华夏军部队与女真西路军打得有声有色,直到王山月被困大名府,这一万多人前去救援,才被打散,然而后来残兵再度聚拢,最近两三年靠着打晋地的秋风过了一段苦日子,但楼舒婉愿意释放善意、借出粮食除了与西南这边的交易,又何尝不是在对祝彪、刘承宗等人流口水。
女真东路军北归时,差点与梁山又干起来,她甚至暗搓搓地示意过,要不然这些人全来晋地避难好了——这个女人其实是想要用各种糖衣炮弹收编这支华夏军的。
在稍微喘了一口气之后,楼舒婉想要朝西北扩张,重组横山防线,或许是一步闲棋,也属于对西南的撩拨或者试探——倘若祝彪刘承宗等人真的来了,她更加可以趁着合作就近挖人——但对于宁毅来说,却从这封信里,感受到了另一些需要更加认真对待的东西。
——蒙古。
楼舒婉对他们是轻视的,尽管出于政治家的敏锐,她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西北的关键,但对于草原人,她并不畏惧,甚至于如果草原人过来跟她争夺横山,她下意识地认为,三方联手,不足为虑。
那么草原人在干什么呢?如果楼舒婉已经隐约感受到了这些……
宁毅将信折起,将两封信摆在桌上。
奇妙的感觉。
这一天最为重要的信息,居然源自于两个女人的来信。
甚至都不好分辨,到底哪封信上写的东西,更加重要一些。
他静静地看着,想了一会儿,直到何志成从外头进来,叫他过去吃鱼了,他才收起信函,起身出门。
年关将至。
楼舒婉道。
他要早做决定。
腊月。
时至正午,天还是灰色的。凛冽的北风刮着漫天的雪花在山岭与原野间呼啸,山间被大雪压得不知折断了多少树木。
早已不适宜出门的风雪之中,不知名山岭边的原野上犹有人影在动,一道两道,随着视野的拉近逐渐的变成百道千道。
人影像是被呼啸的风雪融了一半,带着模湖的黑与清晰的白在风雪里冲刷,视野的远处,我们只能听到风的声音,只有到了近前,才见那些瘦弱饥寒的身影持刀的厮杀,听见呼啸风雪里的吼喊。
血液溅成这片大风雪里微不足道的点缀,并且在落地之后,又逐渐被白色的溶解、掩埋。
风雪之中,绝望的战场。
即便是在有将领坐镇的战场中心都在大雪里变得模湖,在战场边缘,一道道的身影正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开,这些半黑半白的身影有的在相遇后便又开始厮杀,风雪中彼此都没有多少的力气,相遇了却也杀得歇斯底里,有人带着鲜红倒下,有人踉跄而走,也有的在尸体堆里搜刮着东西,风雪之中惊恐地左右打量。
战场边缘,靠近山岭的地方,一处荒村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几个士兵在血泊中聚集,搜刮了死去敌人的东西,在坍圮的土墙边稍作休憩。伤还没包扎好,厮杀便再度到来。
有人持刀冲出,有人拿了东西便要逃跑。混乱的冲突中,一道与大雪几乎融为一体的白色身影从土墙的后方出现,缓缓蠕动着,在众人方才收集的物资堆中翻找了片刻。这边多是还算完整的衣服,生锈的兵器,翻找之中没见着吃的,白色的潜入者嫌弃地收了几片破布,又退回了风雪之中。
交战的乱象持续,这穿着白色衣服、身材算不得高大的身影在风雪里鬼鬼祟祟地辗转,到死人堆里掏了东西、偷了别人的战获,间中还将一名穿着皮甲的落单队正打了闷棍,掏走了对方兜里的一小袋干粮。待到他悄悄地回到山岭上,身体已经臃肿了一圈。
已经不能再浪了。
他将偷抢过来的干粮和破布打了一个包,背在肩上,潜入山林时,又朝着战场的方向望了一眼。
只有呼啸的大雪,哪里瞧得见厮杀的人迹。就连那浸染出来的点点鲜血,在这样凛冽的冬日面前,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少年叹了口气。
穿过山林,在风雪里走,他的前进与踱步都非常小心,一面走,手中拖着的树枝还在扫动脚印上的积雪。也曾料想过会与其他逃兵遇见,要进行一番厮杀,但这一次运气很好,没有遇上多余的人。
在山那边的破屋子里,背着包袱的身影找到了先前栓在这里的瘦瘦的枣花马,这才骑了它冒着风雪向东而去。
阴沉的大雪没有停下,到得傍晚时分,他骑着马钻进了另一处荒山,山中的道路崎区,被大雪压倒的树枝像是筑起一片迷宫。牵着马七歪八拐地深入,过了林子,天色已经颇为昏暗,前方只有黑暗的山坡,没有人气。少年拔出刀来,放缓了脚步。
啪、啪啪。
他将刀身在一旁雪地里的树木上敲打着,发出带有节奏感的声音,如此过了好一阵,黑暗的那一端,听得有人声传来:“你、你回来啦……”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一道身影从风雪与黑暗的那边奔跑过来,到得近处方才停下。少女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朦胧,但还是能看到她欣喜的笑:“小花,还有……小龙……”
“你叫错了,它叫秃驴。”少年纠正她对马的称呼。
“你、你没事吧……”
“……能有多大事。”两人之间相隔一步的距离,少年轻哼一声,随后道,“我带了吃的回来。”
“嗯。”
少女点点头,籍着昏暗的光芒上下打量他,随后见牵着马的少年带着往前方走去,在后方亦步亦趋地跟上。
少年问:“你没有生火?”
“你、你不在……我不太敢,怕被人看到……”
“这么大的雪,谁看得到。”
“……嗯。”
少女跟着他在雪里慢走两步,又快走两步:“他们打仗怎么样了啊?”
“神经病才在这样的天气里打仗。”
“……嗯。”
两道身影在黑暗的风雪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沿着前方的雪坡往上,如此走出数十步,隐约能看见前方山势夹角间的小小雪屋。
雪屋的下方自是树枝木料,如今上头遮盖了积雪,与山势相融隐约间像是成了一体,只有走到近处,才能看清这大雪之中房屋的推门。在雪屋后方不远处山体岩石下,还有布置巧妙的烟道。
这里是宁忌与曲龙君如今隐居的房子。
在这一年的九月底,随着何文的一意孤行,掀起了公平党决裂的序幕,江南便由此陷入了战乱当中,到得十月里,江南开始进入飘雪的冬季,延绵的战乱却并未停歇,一处处村庄与城池在此起彼伏的厮杀与火并中犹如被浩荡的焚风席卷而过,曾经富庶繁华的江南大地,几乎没有了太平的地方。
宁忌与曲龙君这对少年男女在荒山之中觅地修养,十月里与小和尚告别后,遭遇了几场流民与乱兵的袭扰,便只好往更深的山间去。
此时宁忌在江宁大乱中受到的暗伤逐渐好转,拿出在军队中学习到的野外技能,在山间搭起隐蔽的房子,十一月里甚至还出去偷袭了几名斥候,抢到一匹瘦瘦的枣花马。
这年月多数人缺衣少粮,马也少了吃嚼,枣花马瘦得可怜,颈脖上毛发稀疏,宁忌给它取名叫做“秃驴”,倒是曲龙君可怜它,私下里将它叫做“小花”,帮着宁忌在山壁旁又建了个小棚子做安置,每日里悉心照料。
如此这般,江南的冬雪或缓或急地下,两人在这处山间建起小小的避风港,每日里加固窝棚、喂马、烘柴、有些艰难地生火做饭,宁忌在四周放风警惕,偶尔出去埋伏军中斥候、流寇,为了喂马,甚至还去军营偷偷背了几趟草料回来,间中又有过几次这样那样的小变故,转眼间,已经到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三了。
前一日跟随着遇见的斥候离开了这边,在那场混战之后弄到了物资,此时回到山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雪风呼啸之中,两人在窝棚里安置好“秃驴”,随后在房间的炉灶里生起火来,待到光芒摇曳,才能看见眼前少女的脸上发鬓凌乱、嘴唇青灰的狼狈模样。
如今的江南已成绝地,这一年的冬季也异常寒冷,外头公平党数支打得头破血流,普通人易子而食、军队食人肉都已不算鲜见,即便是偷藏在山间,两人见到过几次逃荒的外人,打交道的结果都算不得好。
少年昨日觅着军队的痕迹出去后,曲龙君便没敢生火,白日里大概也只是吃了少许生食,这时候状态自是不好,但见得宁忌回来,眉眼间笑意宛然,看来柔弱的瓜子脸上,变得轻松起来。
宁忌也不好多说什么,火生起来之后,炉灶上架了锅子开始烧水,他才将手伸到对方的额头上,正往炉膛里添柴的少女跪坐在床边定了定,待到对方手掌松开,方才将柴枝扔进去,随后又被拉了手过去把脉。她低声道:“没事的。”
“有没有事你说了不算。”
“……嗯。”
两人之间曲龙君的年纪比宁忌要大两岁,但宁忌占了“恩公”的身份又会武术,冷着脸时少女向来是没什么脾气的。当然,宁忌这种表现气概的时候倒并不算多,过得片刻,将她的手放开,也不说什么诊断结果,曲龙君看了看他,埋头烧水,宁忌整理从外头偷抢来的东西。同居生活的第三个月,即便是这样的沉默似乎也变得颇为自然了。
但事实上,此刻的两人,正处于复杂而又微妙的相处阶段,感受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体会。
自江宁重逢的那一刻,彼此的心中其实是很亲切的。乱世之中的“他乡遇故知”,任谁心中都充满了喜悦。
他们在西南便有过相识。但对于那一段经历的认识,彼此却有着不同的感受。
于曲龙君而言,她并不知道少年早就监视过她一段时间的事实,也不知道对方杀死闻寿宾后救下她的理由为何,在她这里,自华夏军出身的“小恩公”强大、帅气却也有些高傲,许多时候会觉得对方有些难以亲近,甚至于——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似乎叫过她几次“小贱狗”。
为什么用这样侮辱性的词语骂她,想不清楚,而为什么骂她还要救她,对于她来说,也一直是心中的谜团。
西南小院中的那一晚,少年杀人时的果断与冷冽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无比深刻,这样的一个人,若是心中真对自己有意见,将自己顺手杀掉,绝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那次的事件之后,她身边没有了闻寿宾的掌控,随后因为父仇的缘故离开了华夏军,孑然一身,像是从头再来,却也彻底变得无依无靠,要说记忆中印象深刻些的人,无非是华夏军的顾大婶与这位“小恩公”。九月里公平党表露出狰狞的面目之后,她听到这位“小恩公”的名头,甚至与对方重逢,心中顿时像是有了归处。
但这样的想法真实吗?是不是她的一厢情愿,在西南时那张冷冽的脸,那声“小贱狗”的称呼,对方又是如何看待的她,这些东西,却又难以细思。
至于宁忌这边,与小贱狗的重逢是这次离家之行当中最无法想象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这种感受是温暖还是喜悦,作为钢铁直男,尤其是不久前才在西南遭到过贱女人伤害的钢铁男儿,就心中对某个异性感到温暖这件事情,这是不愿意多想的,更别提从口中说出来。
如同在张村听说小贱狗一个人离开之后的反应一般,她要死了,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能够说什么呢?不想让她死?他救下她不过处于简单的人道主义,一时的仁慈,她学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做了决定要自立自强,自己若是无比担心,那成什么了。
“何文爱高畅”都那么羞耻,更何况“龙傲天担心小贱狗”。
而从西南离开之后,他其实也并未过多地去想,自己希望将龙傲天的威名大大的打出去的执念到底是因为什么。张村的评价固然是一个方面,但事实上,在龙傲天这个名字被打上“五尺淫魔”的污蔑后,他也完全可以改个东方不败、西方失败之类的名头从头再来的。
为了追杀于潇儿离开西南,一路招摇到三千里外,小贱狗找到他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忽然间,松了一口气。
这些话并不好说,甚至于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过。重逢之初,能够谈论的无非是从西南出来后的一系列经历,不久之后,可以沟通的东西其实就少了起来。
宁忌的背景、家境,包括在华夏军中许多具体的事情,他是无法跟对方讨论太多的;而另一方面,曲龙君的父亲死于华夏军之手,她随后被卖做瘦马,带去西南搞破坏,这些素材,也并不是适合敞开说的话题。不好提及过往,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男女,能够聊的便不多了。
相处的前一个月,宁忌受了伤,曲龙君照顾小恩公,属于应有之义,重逢后的同居,便并没有太多的古怪。
小秃驴来的时候,他们的手还牵到了一起,彼此都显得颇为自然。
此后战乱四起,民、匪流窜,两人进入山间建起小窝棚,偶尔在干活当中,自然的交谈反而更多一些。一旦闲下来,宁忌便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他很高傲,面色平静一如当初在西南时的小大夫,曲龙君只以为他生性平澹,偶尔跟他说上一些话,其它时候多有克制,待到宁忌抢回了那匹“小秃驴”,两人之间因为这枣花马的话题倒是多了不少,曲龙君精心照顾这小宠物,宁忌也因此出去抢了几批草料,偶尔他嫌弃地骂骂这小“秃驴”,曲龙君也会可爱地纠正他。
乱世持续,周围的天地惨不忍睹,莫名其妙的战乱、火拼,流民之间的易子而食都已经出现。抱着善意的相识之人在这种环境下的相依为命似乎是母庸置疑的选择,这是他们在山间相依为命里不必多说的部分。
然而,总在静下心来的时候,两人心底也会不可避免地想到,他们终究是这般年纪的少年与少女,这样的相聚眼下似乎不必多说,但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这些想法若有似无、时隐时现,就如许多人在某个年纪悄悄感受到的那样,因为与某一个人的相处,温暖、好感、暧昧、心跳、忐忑……这些思绪会若有似无的浮现、落下,有的时候像是在木屋墙上交织的枝叶与阴影,有的时候如潮汐如烟火。许多年后它们会变作心中最美好的记忆,人们偶尔提及或是永不与人诉说,但在这一刻,则支撑着他们安静而又忐忑的相处。
十月里才仓促筑起的小棚屋并不宽敞,一个炉灶,两侧是两张窄小的床,几乎便是整个房间所有的“家具”,床铺也只是噼下来的木头上铺树叶、干草再搭了些拼合起来的布片的临时做法。炉灶为这小小的床铺提供一些温度,为了避免晚上被烟熏得窒息,灶边有专门的烟道,湖了泥巴,是这处房间里最花心思的地方。
安静的沉默之中,曲龙君烧好了热水,拧了一小块粗布给宁忌擦脸,宁忌则已经将今天的战利品做了归类:一些散散碎碎的吃食,看来可以用的刀片、护心镜,这样那样的布片,中间甚至还有个绣工精美的小肚兜——宁忌是从一个士兵的身上抢来的,至于对方是从哪里得到,则属于不能细想的范畴。
接过对方递来的粗布随手擦了脸,他指了指曲龙君床边的一个小皮袋,让她将热水装到里头,揣进怀里——这是十一月里曲龙君月事来时他到外头特地偷来的一个袋子——曲龙君一边说着:“我没事的。”一边跪趴在灶边给皮袋里装了水,揣进衣服里,然后也用热水洗了布片,侧到一旁擦拭了自己的脸颊。
分派东西、收起来、继续烧火、做饭……原本冰冷的房间里已渐渐暖和起来,做饭的时候曲龙君跪坐在床边,因为嫌皮袋碍事将它放在了一旁,宁忌看了,抿着嘴指了指,曲龙君吐了吐舌头又将它塞进去,火光摇曳,她的脸色倒是渐渐地不难看了。
不久之后,两人吃了晚饭。
晚饭过后,曲龙君稍作收拾,在火光中穿起针线,拿出宁忌的破衣服来,坐在那儿开始缝补。作为习武之人,宁忌在平日里动作颇大,离开西南半年多以后,又遭逢幼时不曾体验过的大雪,他这才发现自己平日里最费的是衣服,外头的衣衫动不动的旧破个口子,最近这段时间,倒是多亏了曲龙君一次次的替他处理。
房间外头风雪呼啸,偶尔也会产生这样那样的话题。
“明天便是小年了,下这么大的雪。”曲龙君缝补着衣服,“他们为什么要在这种天气里打仗啊,冻也冻死了。”
“因为本来就不是为了打仗啊,就是为了死人……”
“……嗯?”
“在西南的时候,华夏军打仗,是为了胜负,女真人打仗也是为了胜负,但也有些时候,粮仓见了底,吃的本就不够了,不管打不打,一千万人也只有五百万人吃的粮食,不管怎么样,总之是要死掉至少五百万人的。与其坐在家里饿死,不如出去打死,死了的莫怨莫尤,活着的至少能有点口粮……以前在西南的时候,军队里有些人说过这个道理,我到了这边,才第一次看到……”
年纪虽只十五,性情也颇为跳脱,但身处华夏军中,接触的都是有见地的高层,许多话语当时不懂,但这一路游历,见到复杂的事情多了,有些道理便一一印证起来。此时的少年靠着炉灶,说起这事,情绪并不见高,却自有一股忧国忧民的气度,与跟真正的小秃驴在一起时的气质大不一样。
“先前在江宁,何文冠冕堂皇,说是要收权,要整肃,实际上又何尝没有这个原因。公平党在江南打砸抢,混了两年,江南水乡,粮仓和各种积蓄都已经见底了,真要是开个大会,把一群傻瓜整肃起来,到了年底,还是要饿死很多人,与其到时候被人骂,不如大家摆明车马干一场,养不活的人打死一堆,他手头上粮食多一些,就能把活下来的精锐都拉进自己这边……原本就是他搞出来的事情,收拾不了,干脆把锅扣在别人头上,让许昭南、时宝丰、周商几个人背锅去死,哼,他太精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爹爹当年也是领兵的将军,却没听他说过这些事情……”
“我爹……”
宁忌随口接下来,此时又稍稍顿了顿,“……我爹……当年在和登,是在宁先生办公室里扫地的。”
“……啊?”曲龙君眨了眨眼睛。
“所以他也不会说这些,不过华夏军的小孩子都得上学,军队里的孩子也多,大家说啊说的,也就懂了。”
“嗯,都说华夏军改造造纸之法,兴格物,下头所有的孩子都能取念书,明事理,就连女孩子都一视同仁,这是教化的大德……宁先生真厉害……”
“也不是啊,我倒是觉得,读书是要看人的,我就学不进去,我弟弟也是,我是不想学,我弟弟是想学但就是学不好,论读书识字,我认识的人里,可能你还厉害些。”
三个月的相处里,两人的话题算不得多,但偶尔投机的闲聊之中,曲龙君常常能引经据典、又将那些典故生动地说出来,在与直男的对话中,颇能调节一些气氛,而作为学渣,宁忌对这样的读书人,一直是颇为向往的。若深究起来,先前在西南他会被于潇儿勾引,着了对方的道,或多或少的也有对方是老师这一因素的加成。
雪屋外雪风呼啸,房间里炉火哔波。曲龙君补好衣服,咬断了线头,或许是因为将至年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又低声说了好些话。曲龙君坐在那边的床上,双手抱膝——她常常是这样的坐姿,有时候还将下巴埋进抱拢的双臂之中——话语柔和,宁忌则已经躺倒在这边的床上。
宁忌说起华夏军在过节时的热闹,也说了说跟一帮狐朋狗友寻欢作乐的糗事,甚至还说了炸茅坑以及自己茅坑被炸的经历,过得一阵,见曲龙君并不介意,方才稍稍说起家里的事情。
“我家里……有几个姨娘,有哥哥嫂嫂,有弟弟妹妹,这次出来,几个妹妹估计会想我了,哥哥嫂嫂也会想,爹和娘……”
“娘会哭的……”
“我爹……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应该不会哭,但若是我在外头出了事,他应该也会很伤心吧……”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两人说到这里,也不知是这晚的什么时候了,曲龙君听着这些,眼中眸光复杂,“你这么好,他们肯定会想的。”
听得这句“你这么好”,宁忌的脸上微微一烫,随后道:“……无情未必真豪杰,莲子……什么……嗯,你诗说得不错……”
“这不是宁先生写的诗嘛……”
“啊,宁……我爹就只扫地,他没教这个……你书读得真多。”
他看了曲龙君一眼,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少女的眸光却微微的低了低,她抱着双膝,稍稍的朝后方靠了靠,有些复杂的眼神匿进了黑暗里。
房间里就此安静了片刻。
随后是持续着安静。
宁忌想要自然地找些话题,但一时半会没有找到。
就在这安静似乎要一直持续下去的某一刻,他听见曲龙君在对面开了口。
“小、小龙哥……”
“……嗯?”
对方的话语也尽量的平静,只是在细微处,有着微微的颤抖:
“……你……你从西南出来,是不是有什么任务啊?”
“呃……”
“我知道你可能不方便说,但是……”
……
“但是……倘若明年开春,雪化了,你能不能……你能不能……”
……
“你能不能……”
……
“……带着我啊?”
……
风雪的声音似乎变大了,在耳边呼呼的吹,炉灶之中,暖黄的火光摇晃着拂过两人的身体与脸颊,宁忌张了张嘴,声音卡了一下。
“那个,呃……咳,是……是有任务……嗯……”
他顿了顿,望向那边。
“没事的。”
这句话的意义并不明确,但由于语气的坚定,少女像是听懂了,身体放松下来,点了点头,她坐在那儿,伸直了双腿。
这个动作很漂亮,宁忌挪开了眼睛,心扑通扑通的,情绪竟也轻松了下来。
温暖的雪夜里,两人随后又在这轻松的心情中交谈了不少的废话,少女说起书上的事,也给他讲故事,随后告诉他闻寿宾逼着她念书、弹琴、跳舞之类的事情,像是在向他剖白这些技艺的由来。
宁忌并不笨,能够听出她此时话语之中的含义,也能够听出她语气之中的小心,她学父亲的诗作,当年固然有闻寿宾等人不纯的用意,但此刻闻寿宾的坟头长了草,江南连草都快被烧没了,这些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他现在还根本不想回西南。于潇儿还没杀,“五尺淫魔”的污名还没洗刷成“天下第一”,回去挨揍也太没面子,遇上秦维文也难免要被嘲笑。
过得一阵,两人的交谈中曲龙君再问起他将来的方向时,他仔细地想了想,做了决定。
“我想先去福州。”
他道。
“看看那个小皇帝、和小公主……都长的什么样子。”
公平党一番大乱,江南开始吃人了,小和尚去了晋地,邹旭、刘光世在中原打出了脑浆,附近唯一太平的地方,只好是去福州,于潇儿说不定也去了那里。
而且,去到太平的地方,也好安置跟随着自己的“小贱狗”——或者现在不太好骂她小贱狗了,那该叫什么呢?小贱龙?——自己的武艺毕竟还没有天下无敌,身边跟了一个人,便不要太去冒险。
他想了想,自己也并不是那么喜欢冒险的,如今身边有了一个小贱狗,还有了能够驮东西的小“秃驴”,待到春暖花开,锅碗瓢盆也能带上,包袱也能多带两个,跟春游都没什么区别了。
去看看大海,真开心……
炉灶中的火光渐渐地变小,挡了隔板,但还散发着热气。宁忌都都囔囔地做着计划,说起传说中的大海,迷迷湖湖地,睡着了……
十二月二十四,晋地,亦是白皑皑的一片。
威胜,雪暂时的停了。
城门四开,密密麻麻的身影在这白色的城池间汇集,已是小年,这座几近新修的城池当中张灯结彩,有的地方人们铲开了路面的积雪,张开了热闹的市集。战乱多年,这是晋地第一次呈现出这样热烈的场面来。
城池一侧,过去虎王天极宫所在的地方,此时是一片坍圮的废墟。
三年之前,女真两路大军南下,粘罕与希尹率领的西路军强攻晋地,杀死了当时的小虎王田实,又策动廖义仁等晋地大族分裂虎王势力。祝彪、王山月等人被击溃于大名府,楼舒婉、王巨云、于玉麟等人难以支撑,武建朔十年五月,在固守粘罕大军攻击两月余后,虎王军弃城离开。心性决绝的楼舒婉将城内绝大部分的建筑与带不走的军械乃至古玩文物付之一炬。
楼舒婉的坚决令得挥师而来的女真人的没能在这里掠夺到任何好处。无处发泄的士兵在周围肆虐屠杀了一阵,甚至给廖义仁当时的治地都带来了不少麻烦。
廖义仁死后,虎王军收复晋地,它将大后方仍旧放在了方便战斗的山区,而在平原地区,楼舒婉结合华夏军的经验与建议,以工代赈、修路招商。女相在面对女真人时宁可玉石俱焚也决然不退的形象给了不少人以信心,即便在整个中原零落的此刻,仍旧有众多的利益体系如百川纳海般往晋地这一四通八达的中枢点汇集,迅速地重建了威胜,又在威胜附近搭建起东城这一特殊的工业技术区域。
在重建威胜的过程里,楼舒婉并未复修当初因田虎而建的天极宫,而是在附近的废墟里觅地新建了一座较小也较为朴实的宫殿,为对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寓意,她将这里取名为青宫。当然,到得最近,也常有人说这预示了女相“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的野心。
身为女子手握大权,对她这样的揣测,其中有好的一面,实际上也蕴含着不好的映射。
虎王势力自田虎死后传位于田实,待到田实骤然遇刺,整个势力本质上已然分崩离析,如廖义仁等大族投靠女真人,分裂而走。而在这边,楼舒婉、于玉麟等人不好扯旗自立,遂将田实家中一位名叫田善的孩子推出来作为傀儡,以继续抗金。待到廖义仁等人身死族灭,晋地归一,女相权力虽大,但终究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拥护,偶尔冒出来的一些怪话,实际上也是任何势力都免不了的权力斗争的体现。
当然,这些浮动的小心思,在此刻的晋地,还是不足为道的。从在田虎麾下掌户部开始,楼舒婉经历的便是无数的轻蔑与挑战,而她仍旧在虎王的势力当中牢牢的掌握住了经济与民生的整条线,而后随着被田虎下狱却反杀田虎的那次事变,到与女真人对抗时经历的无数刺杀,面对着粘罕、希尹这等当世枭雄火焚威胜的决绝,可以说,女相此时的威望,是在一次次凶狠的浪潮中一拳一脚硬生生打出来的。
而另一方面,兵权上有于玉麟的支撑,威胜与东城的开放拉拢了各方大小势力的支持,最重要的是,从西南而来的专家团与宁毅的态度代表了那个当世最不可忽视的大势力的意愿。即便有些许的风浪,楼舒婉在晋地的威权也几乎是牢不可破的状态,关于“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之类的流言,偶尔即便是楼舒婉听到,也只是无所谓的哂然一笑。
当然,比较微妙的是,在部分人的眼中,对于楼舒婉这样的女子在晋地掌权最大的一个因素或许并不在于她一直以来拳打脚踢的成绩,而在于某些不知什么时候传出来的、关于楼舒婉与西南宁先生爱恨交织、关系复杂的流言。
在如今的这片天下,谈到政治斗争,许多人或许会敢于杀死西南华夏军的某个盟友,但无论如何,人们会恐惧于杀死宁毅的某个家人,或者粗俗一点,说是“姘头”。楼舒婉与宁毅的关系一开始是如同笑话一般的流言,到得后来,华夏军与晋地的来往越是紧密,双方的关系越是复杂,这样的流言便愈发神乎其神。
甚至于从西南来到晋地的支援者们,纵然口头上不会说起这些事,但对于晋地的感觉,尤其是是对那位女相的感觉,总之是要比相对其它势力更亲切一些,依稀间像是做好了称其为老板娘的心理准备。
这样的流言传到女相的耳朵里对方会是怎样的态度,楼舒婉没有过任何公开的表露。但无论如何,在这些因素的支撑下,或许会有些弄权者打着扶持小朋友田善驱赶女相楼舒婉的主意,放点这样那样的流言,但其距离成功,怎么看都像是隔了十年八年的距离,女相或许会夺权,将来或许会以女子之身称帝,而在目前的权力架构中,这一切都不是迫切或激烈的选项。
基于来自华夏军的一些建议,威胜的这个小年,气氛过得颇为热闹,早几天便做好了张灯结彩大办一场的准备,到得时间临近,天公作美,附近十里八乡的居民俱都穿上了棉衣,赶了远路过来入城庆贺。人们身上的厚衣服体现了晋地这些年来难得的顺遂,热闹的庆典增加了凝聚力,不少人口中说起女相来,更是一片敬佩与感激。
上午时分,城内的庆典与市集才刚刚展露它的热闹,青宫前方,游鸿卓与身材高挑的梁思乙便相携来到了这边。
两人于九月底在江宁参与了公平党的那场大乱,游鸿卓找况文柏复了仇,随后又与梁思乙一道在乱战中重伤了“寒鸦”陈爵方,虽然没能彻底复仇,也没能再与“天刀”谭正一战,但目睹了华夏军参与的一番厮杀后,许多的小事情,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另一方面,见证了何文在收权一事上的决绝,明白了公平党之后选择的道路,安惜福也对于这次南下的事情,有了一个结论,带着何文传来的愿与晋地通商交好的意愿,踏上了北归的道路。
游鸿卓与梁思乙则有着更深的缘分。
当年游鸿卓初出江湖,结识几个兄弟姐妹,大哥栾飞、三姐秦湘,其实都是从乱师当中出来的王巨云的义子义女,乱师在北边帮助流民,缺衣少粮,稍有本事的,便被放出去为军队筹粮,后来况文柏背叛,兄弟之间谎言被揭穿,游鸿卓才发现所谓的江湖,并非只有那豪迈的兄弟之情。
三姐秦湘当时便死了,大哥栾飞回到乱师,没了两条腿,成了废人。乱师的生活本就窘迫,残疾人的生活更是难以言喻,栾飞苟活几年,后来王巨云与楼舒婉渐渐有了合作,他偶尔听到江湖上有关于游鸿卓崭露头角的传闻,便时常与梁思乙等几个相对熟识的义弟义妹说起:“这是我与你们秦湘姐当年在江湖上结识的弟弟。”
“……他有出息了。”
虽然偶尔的话语之中显得亲切,对于游鸿卓在北地晋地护卫女相的义举也是与有荣焉的欣慰,但双腿已然残疾的他,却从未想过要再与游鸿卓见面相认的事情。
女真人南下打到最激烈的那段时间,他为了不拖累身边的人,爬进井里,将自己淹死了。
岁月的流波浩荡而又无息,谁也没有料到一段缘分又会在另一处与人连起来。栾飞断腿之后,不愿意连累人,从未想过与游鸿卓相认,他身死之后,梁思乙等人也并未打算因此与游鸿卓有什么关系,然而两人在江宁一番生死相托,到那天刺杀陈爵方失败的弥留之际,梁思乙才低声说起栾飞与秦湘的事情,游鸿卓才知道,七兄弟分开之后,大哥栾飞那边,竟又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
故人已去,作为豪爽的江湖儿女,两人在相处之中早已有了好感,不久之后,两人在北归途中相许了终生,待回到晋地,梁思乙领游鸿卓见了王巨云,王巨云大为欣慰,不仅为两人亲自选定了开春后的婚期,更是留下游鸿卓数日,亲授绝艺“孔雀明王七展羽”。
游鸿卓这些年来得各路宗师指点,这次得了王巨云的指点教诲,方知这位满头白发的乱师首领不仅满腹经纶,更有着不输给任何人的武学造诣,“孔雀明王七展羽”本是剑法,但经王巨云一番指点,将其中精髓化入刀法,也使他受益匪浅。在经历这些年的辗转过后,他第一次觉得,要杀“天刀”谭正,他也已经有些把握了。
而更令他感到亲切的是,王巨云文治武功,倾心授艺时,话语中对他人生行事的指点,更是让他隐约想起了当年“黑风双煞”的那位赵先生。
当年他与那对赵氏夫妇虽然同行不久,但赵先生对他人生的提点却基本上为他奠定了后来前行的基础,是对方的那些教导令他开始学会了思考,使他在面对各种事情时不至于过度偏激,若非一直以来且行且思,即便得了绝世刀法,想必他也走不到今天。
忆及此事,又知道王巨云原是圣公方腊造反时的尚书王寅,江湖阅历丰富,游鸿卓旁敲侧击地提了提关于“黑风双煞”这对江湖前辈的情况,可惜王巨云蹙眉沉思许久,表示并未听说江湖上有过这样的一对侠侣。
两人回到威胜已是十二月间,游鸿卓没有任务,也不必对谁交代事情,见过王巨云后,便一直与梁思乙宅家练刀。倒是王巨云与楼舒婉提起义女的婚事后,楼舒婉让人递来了邀请——当年女相被刺杀多次,游鸿卓乃是民间自发保护女相的义士,他的刀法是在那样的环境中突飞勐进起来的,后来与楼舒婉也曾有过数面之缘,与史进更是熟悉,这次游历归来未去见她,按照王巨云的说法:“女相气得不行。”
二十四的上午,是一场热闹的聚会。
一被引入青宫,游鸿卓便见到了不少过去认识的人,一直担任女相护卫的大侠史进、跟随女相身边的侍女袁小秋、华夏军的代表展五,以及不少在当年护卫女相时便被证明了忠诚的侠客——这些人眼下许多都成为了女相的亲卫。
楼舒婉在青宫的侧殿当中单独面见了两人,相对于晋地局面紧张那段时间的严肃与憔悴,如今私下里的楼舒婉显得放松而亲切,她询问了游鸿卓这一路以来——尤其是在西南——的见闻,随后又恭喜了他与梁思乙的结合,顺便送给他们一块玉璧。
虽然是私下里的会见,表明了重视,但彼此之间当然也称不得朋友。为了避免气氛尴尬,会见持续的时间也算不得太久,过得一阵,游鸿卓被引入前方的茶厅,一番介绍后,才大概知道今天这场聚会的主题是什么。
由于到了小年,城中大肆庆贺,位于东城那边的工业区也给来自西南的技术团队陆续放假,楼舒婉邀请这些人来到威胜过节。一部分不愿意参与聚会的人已经出去逛街了,另外也有不少人作为代表来到了青宫之中,喝茶聊天,游鸿卓作为最近才去过西南的旅客,便也被楼舒婉叫来作陪。
游鸿卓出来后不久,楼舒婉便牵着一名六七岁的孩子从内间走了出来,与众人打招呼——这孩子便是如今虎王势力的名义接班人田善——在简单的寒暄过后,楼舒婉跟众人相互介绍,中间也特意将游鸿卓提出来,说了他在西南学艺的故事。
游鸿卓便也大概地说了说当时的经历,虽然作为游历天下的侠客,讨厌政治上的事情,但他私下里其实是很愿意认识西南的这些人的,而随着他说起张村那位陆夫人的名字,一帮西南过来的技术人才一时间也是啧啧赞叹,有的向他问起张村的状况,有的问起他们这些侠客对技术的要求,其中一个人已经开始跟他聊起要给他做几个小型手榴弹和烟雾弹的细节了……
外头冰雪为化,渐起的阳光带来了些许的暖意,茶厅之中气氛渐渐热络,楼舒婉牵着田善,起身笑着告辞:“我在这里,大家没那么放得开,诸位都是西南过来的,且好好聚聚、聊聊,我与展五爷、薛将军他们还有些事情要谈……帮你们把两个头头带走,你们且随意了……史大侠,你帮我招呼一下他们。”
和乐融融的氛围之中,她带走展五与薛广城,留下了史进。
于是气氛更加热闹起来——或许是由于西南对于各类武侠小说的推广,从那边过来的众人对史进这类侠客其实都颇为崇敬与亲切,往日里便曾有过不少的交道,早已熟络了,如今领导离开,众人嘻嘻哈哈的,此后便也度过了一个不错的上午……
……
对于身处上层的人们来说,这样那样的行动或多或少的都要着些政治因素,早已没有了过去那般的自由。
楼舒婉组织起这样的聚会,或多或少的,当然有对外表露“西南的人只服我”的信号的因素,即便她善解人意地提前离开,刻意的聚会,或许也不如三两好友私下碰头那般惬意与自在。但无论如何,辽阔的晋地却也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动作,方才得以稳定下来,甚至于在这个冬天,有了庆典的余裕。
就如同游鸿卓面见楼舒婉,也不是因为他们真是贴心的朋友,而是因为楼舒婉让这片天地有了些许喘息的空间,让人们脸上能够露出比往日里多的笑容,至于在世俗的层面上,这些往来于朋友的友谊当然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离开茶厅后不久,楼舒婉蹲在地上笑着与小朋友田善说了几句话,田善懂事地点头,随后恭敬地行礼,在侍女的陪伴下朝宫殿的里侧去了。
展五与薛广城在后方对视一眼,表情并不愉悦。
直起身来,楼舒婉收敛了笑容,在前方走着,三人沿宫殿内的廊道朝前方的书房过去。
早已是熟悉的道路了,气氛了绝不陌生,这是谈“正事”的氛围,当然,对于华夏军的两名负责人来说,这气氛总是不友好的。
多数时候得吵一架。
果然,楼舒婉开口,便让人生气。
“汴梁的仗,打完了,过段时间,邹旭有空了会过来庆贺……你们不要搞事情。”
“女相说的什么话。”
“女相说什么是什么,我们客居晋地,能干什么?”
楼舒婉在前方停了停脚步,侧过头来:“……你们这是讽刺?”
“我们……”薛广城摊了摊手,“当然是讽刺。”
“嗯。”展五点头。
“好。”楼舒婉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反正上次的分红还没给你们……谈谈正事吧,我上个月给西南发了一封信,你们是知道的。过了这个冬,有余力了,我们要把西北防线补起来,这件事情,你们要出一些人,最好五爷或者薛将军你们其中一个亲自带队,到时候小苍河还归你们,你们已经做好安排了吧?”
展五蹙了蹙眉:“上个月才发的信,西南才收到不久吧?这么大的事,要出多少人,要怎么打……”
“晋地、西南相隔几千里,没得到那边的回信,你们就不做事了?”楼舒婉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这是她平素办公的地方,摆设相对朴素,一些写满字的纸张摆在桌子上,或许是上午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她走过去整理了一下:
“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我与王将军已经商议定了。西北的重要,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年是因为喘不过气,没有去拿,如今一帮蒙古人攻了西夏,修养生息有一段时间,虽然这些人只是茹毛饮血的蛮子,但未雨绸缪,横山一线也得补上。拉你们入伙,是因为你们在西北打了几年,确实留下了一些名气,便宜你们了,接下来西北之战,以王将军的乱师为首,他们苦了多年,给他们找一块正经的地盘住下,我们这边也出一批人,要的不多,随便吃点,至于你们华夏军,出一批人,出个名头,将来小苍河这一片就,呃,那个怎么说的……”
她坐在那儿,揉着额头想了想,随后抬头笑起来:“……哦,共同开发。”
展五与薛广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听了楼舒婉的这番话,都有些无言,展五道:“这件事情,得西南那边有指示才行,楼相,我们出人,出多少?我们在晋地才多少人,你是想让我们干脆把技术队的人都拉过去吗?东城不搞了?”
楼舒婉低头写了几个字,批了一封书信,随后抬头:“薛将军带的那队兵可以去嘛,看起来就很能打。”
薛广城笑起来:“楼姑娘就是想把我的人调走吧?”
“是啊。”楼舒婉微笑坦然,“这样一来,邹旭过来道贺,我不用一直盯着你们,你们可以去把小苍河抢回来,大家都舒舒坦坦,一举三得,多好。”
“没有特殊情况,护卫连不会离开技术队。”
“现在就是特殊情况。那是小苍河啊,华夏军在小苍河抗金,打了那么些年,天下才认你们华夏两个字,现在能抢回来了,你们不想要?”
薛广城蹙了蹙眉,展五沉默片刻:“……要回来又有什么用呢?除了有个象征意义,小苍河的所有东西当年都打完了,水坝也炸了,今天拿回来,我们到底能有多少好处。而且,华夏军当年立足吕梁,也是因为有青木寨等地的基业,如果说位置,那片地方本就不是什么沃土,楼相您与王将军拿了西北,我们拿回小苍河,这便宜不都是你们占了吗?”
楼舒婉看着他,过得一阵,摊手一笑。
“那就是不要了。”
“我们也没说不要……”
“那就是要。”
“我们没有那么多人,而且楼相您如果只是想刁难我们……”
“谁刁难谁了,谁刁难谁了!哦,问你是不是不要,你说没说不要,问你那是不是要,又不说要,哦,阴阳人啊,打哑谜啊,还我刁难你们……”
“楼相你这阴阳怪气的……”
“谁阴阳怪气的——”楼舒婉说到这里,却是噗的笑了出来,她随后低头扯过来一本折子,打开摆着,伸了伸手,“行,这件事情,我就是知会你们一声,哦,忘了跟你们说,我还写了封信给梁山,华夏军在晋地没人,梁山有啊,他们反正日子也过得不好,我对他们还有恩情,就邀请他们一道收复西北,到时候大家一起合作,你看,你们华夏军出了兵,西北分你们三分之一也可以嘛,我才不想跟你们什么共同开发小苍河……鸟不生蛋的破地方,到时候你们自己开发……”
前方两人沉默片刻,薛广城喝了口茶,压下火气,展五点了点头:“……懂了。”
“懂了就好。”楼舒婉埋头书写,不看他们,“大家都是自己人,我知道你们,这么大的事情,要开会,你看我多好,这么大的事,一个多月以前就跟你们说了,今天又来提醒你们,去开会吧,去开会吧,抽点人手出来,西北现在就是一帮土鸡瓦狗的马匪,我还是很期待薛团长带的兵的。”
又是一阵沉默,展五与薛广城两人都喝了茶,之后才站起来,展五跟薛广城道:“有人耍赖皮……”
薛广城:“要不然把技术队调走吧。”
书桌那边的楼舒婉抬起头来,目光凛然如霜:“有种你调啊。”
“你看,她耍赖……”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呸!滚——”楼舒婉作势要吐口水。
“你这纯属胡闹……”
“阴阳怪气,还女相……”
两人双手叉腰,絮絮叨叨地骂了一阵,楼舒婉也骂了几句,待到拿起砚台要挥,吃了憋的两个中年男人才叹着气从书房里离开。
楼舒婉坐下来,用手撑着下巴,一面批着折子,一面微微的笑,这些时日里,以各种事情尝试打乱华夏军的布置是她乐此不疲的消遣,给华夏军的两名负责人吃瘪也总能给她带来暂时的放松与愉悦。嘴角的微笑维持了并不久的一段时间,她沉浸入工作当中,目光渐渐地便只有冷漠与萧杀了。
抬起头时,侍女袁小秋从外头进来,向她回报外头聚会已经散去、参与的人尽皆欢喜,史进与游鸿卓进行了一番比武、如今大家已经去到宫外继续寻欢作乐的消息。
“今日外头很热闹呢,楼相你想出去看看吗?”
楼舒婉看着她,略想了想。
“也是……”
她点头笑了笑。
“那便给你放个假吧……”
……
冬日的阳光照耀着这片大地之上如棉絮般的云毯,一直延展数千里,西南的成都,这一日也正处于小年的喜庆当中。
相对于晋地庆典的艰难与珍贵,此刻积雪不厚且物资丰富的成都,便是真正的满城都充斥着喜庆的氛围。一处处酒楼茶肆张灯结彩;一片片街道市集缀绿飘红;老儒新儒们组织起热闹的文会;志同道合的新文化人们也在各处聚集,畅谈理想;城内有钱人的大宅院中飘出珍馐的香气;即便是相对清贫的普通人,也都在城内漂亮的市集上辗转,又或是觅得一处对公众开放的戏院,看上一出热闹的表演。
芸芸众生,这一刻,都有着各自的欢喜。
城市的一侧,一处古朴的院落间,同样的欢喜也正在临近正午的这一刻发生,一位看来正气豪迈的中年人正领着几位特殊的客人来到了家中,这一天小年,也是祭灶君的时候,他的家里,早已是各种祭祀的氛围。时间接近正午,被迎进来的为首的那人有些犹豫,但中年人早就拖着他的手,与他叙起情谊来:“我们可是本家啊,你这就是回家了。”
两人确实是本家。
这处宅院主人的名字叫做李如来,而被迎接进来的,是华夏军第五军的一名炮兵团长,名叫李东的。双方之前打过几次交道,李东也有几个部下,过去得到了李如来不错的安排,双方有些人情,甚至于两人的家谱往上叙,还真能找出渊源来,这一次他来到成都办事,便被对方邀请到了家中,吃一顿便饭。
李如来做人是靠谱的。
盛情难却。
由于是本家,进去之后不久,李如来还让家中的家卷出来与他打了招呼,叙了私谊。这位过去领兵但如今被闲置的将军家底丰厚,如今也没有了太大的野心,对于军中的众人并无所求,因此倒是不必担心被他连累做些贪赃枉法的事情。他过去是军人背景,被华夏军打败后,佩服这边的军人,也是极为合理的事,偶尔结交,只为心中的向往和佩服。
不久之后,摆开宴席,上了不少珍稀的食物,见李东有些犹豫,李如来又跟他说了些做生意的事情,一一坦陈:“我这里可没有一个铜钱是违法赚来的,都是宁先生鼓励做的事情……”
整个城市觥筹交错的喜庆氛围里,这里也像是汪洋之中的小小水花,并没有显出任何的特别来。而同样在汹涌的人潮之中,临近午时,几辆马车从城市的北门进来,年关时节,这是原本承诺要回去张村的车辆,但这一刻,它穿过喜庆的人群,朝着城市当中那处特定的宅院,无声驶来。
满城喜庆的氛围,但车上的人并不快乐,他蹙着眉头正在思考一些事情,车外的香气偶尔飘进来,肚子也有些饿了。这些年来,他其实越来越不快乐。
途中停了停,让人买了个肉包子。
不久,马车在李如来的宅邸外头停了下来。
秘书处的人上来,告诉了他炮兵团李东正在院内赴宴的信息。
“嗯。”
他放下了手中的肉包子,下了车,站了片刻。
“……不管了,进去吧。
……
宁毅走了进去,穿过庭院。
不久,正厅当中站在桌边的人都看见了他。他点了点头。
“坐。”
时间是正午,外头隐隐约约的,还能听见城市间的锣鼓声,庭院里有水池假山,缀着冬日的积雪,一看便是富贵之家,却又显出几分素净清雅来。正厅摆了大桌子,桌子中央镂空,摆了炽烈的炭火,即便开门饮宴,桌边的食客也不觉寒冷。
不过,此时桌边所有人的脸色,都是白的。
从外头的骚乱传来不过片刻,士兵与身着便装的秘书处工作人员就已经进来了,在大部分时间,这已经是政治场上控制犯人的手段,而之后宁毅的突然出现,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所,就像是市面上志怪小说的描述般令人难以理解。
在如今的西南,他的身份太高,李如来的身份太低,就身份而言,即便李如来想要造反,宁毅都不必出面跟他相见。而就地点来说,以他的身份,用控制犯人的手段,径直进入李如来的私宅,在任何情况下,这都是一个不合适的举动。
这般奇怪的反常,无论如何,事情都会很大。
看见走进来那道身着墨色大衣身影的第一眼,李如来便下意识地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甚至忘了低头,而李东稍稍退后一步,站直了军姿,其余几人,表情各有混乱,但身体大都僵在了那里。
宁毅扫了众人一眼,目光旋即转移到外间的庭院与桌内的菜肴上,他的目光看来平静,拉了张椅子坐下,随后望着的庭院,点了点头:“坐。”
没有人敢坐,所有人都迟疑了一下,片刻之后,厅堂里只有沉默,有人相互望望,沉默当中,各自便都不敢坐下了。
宁毅便又看了扫了众人一眼,他双手放上桌面,微微笑了笑:“院子造得不错,花了心思,但是还能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地方不够大,这就失了江南园林的雍容了,是刚到成都时买的地吧,李将军?”
李如来张了张嘴,随后低了头:“是、是的……”
“委屈你了。新园子什么时候造好?”
“……按、按照工期,明、明年三月。”
“嗯。”
宁毅点了点头,伸手从旁边拿过一副碗快来,这是先前一名军官使用的碗快,里头还有些残羹,见他执起快子就要用,一旁的李东蹙了蹙眉:“宁……宁……这个……”
“这个怎么了?”
“这个……用过的……您……”
“当年在小苍河,物资那么贵乏,你吃过的传给我,我吃过的传给他,今天又有什么关系,你是小苍河的老人了,有了别人眼里的身份地位,不要变得娇气。”
他拿起快子随手夹了些东西吃了,似乎惊叹于菜肴的美味,略略点头之后,方才抬头望了李东一眼,目光严肃了一瞬。
“你们是进城办事的吧。”
“是。”
“叫你们坐,你们不坐,是吃饱了?”
“……是……是。”
“没吃饱就坐下吃,吃饱了就去办事,带兵的不要婆婆妈妈,我今天过来,和李如来将军有些事情要谈,比较重要,不留你们。”
“……是。”
李东等人只是略微迟疑,随后举手敬礼,相继朝院子外头去了。
宁毅将椅子搬得离圆桌近了些,又夹了几样菜吃,李东等人从院子里消失后,他挥了挥手,随后保卫科、秘书处的人也相继离开房间,至少在目视范围内,便只剩下他与李如来两人了。李如来低头站在那,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动了动,宁毅抬了抬头,这一次,话语更加平静了。
“站着吧。”
他说完这句,放下了快子,语气当中,已经像是在面对一个死人了。
于是庭院当中又安静了片刻。
再开口时,却是一句:“几年以前,女真望远桥兵败,派人去招降你的时候,你反问过一句,说我这样办事,将来墙倒的时候,不怕众人推吗……是吧。”
宁毅的目光望定了李如来,像是带着些疲惫,也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悲悯,李如来身体微微抖了抖:“那……那是……此一时彼一时……”
“你们武朝啊,混得出头的将领,很多都是这样,你是,刘光世也是,懂人情世故,懂什么叫做世事常情,但是打不了仗,一个带兵的,打不了仗,有什么用?进了华夏军以后,我没有重用你,你心里有怨言,醉心吃喝玩乐,交些朋友,你现在交了那么多英雄好汉的朋友,你学会打仗了吗?”
“我……”
“……对你……还有你的那些小兄弟,本来早就做了一套安排,你们按部就班的作死,我按部就班地做事,过个两年,大家的事情也就了了,但是最近想了一些事情,大过年的,本来该回张村,转道了来了你这边,我就想问一句,你给军队里的军官送女人,按照你们的人情世故,按照封建的规矩,你该死几次啊?”
“……”
“……你这么懂规矩,就应该知道,在哪个朝代,都是死全家。所以今天,我是这样过来的,不太合规矩,但不管按我的规矩算,还是按你的世故算,应该也没什么区别,想必你也能坦然接受。”
李如来微微抬了抬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消失了,汗珠涔涔地渗出来,宁毅叹了口气。
“厨子不错,坐下吧,吃最后一顿。”
厅堂外有风吹进去,李如来的身形摇摇晃晃的,他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平时身形高大、保养不错,头发还是黑的,但这一刻,像是要从画面里变得透明、消失。对面的宁毅将近四十的年纪,但目光中透出来的威压则远大于此,他拿起一只茶杯看了看,复又放下,陡然间,一巴掌拍在了木桌上,整个木桌似乎连地板都是一阵动摇,他愤怒的声音吼了出来。
“坐——”
李如来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了,他将双手按在圆桌上:“我、我……”
他的声音颤抖,想要说些什么,但终于也没能说出来,对面的宁毅也坐了一阵,不知道为什么,准备杀人全家的他也显得有些疲惫。如此过了好一阵,在李如来表情的几度变化间,他道:“想到什么了?”
“我……我在想……我只是揣测、揣测……主席……若真想杀我……杀我全家,是否……便不会亲自来了……”
……
“……过来之前,我正好想了一些问题。”
厅堂里的声音,过得片刻,才又响起来。
“投降之后,对你进行闲置的处理,有我个人的好恶在,但总的来说,对你是不是真的不公平,就好像你一直对比的陆桥山,他是败军之将,被抓住后进行了彻底的改造,如今可以大用,但当年望远桥之后,决定把你当成一个典型,千金市骨,结果没有对你做出妥当的安排,这也许是我们在工作上需要检讨的一个错误。”
“当然这是小的一方面……而在大的方面,人情世故,这世道的因循,并不是不存在,我们在华夏军的学习班上,每次都说,做事有道有术,在道的方面,要追根朔源,询问初心,而在术的方面,必须实事求是,世间存在的规矩,不能因为你目标伟大,就当它不存在,我们一次一次的讲,当然是因为,很多人在办事当中,道跟术根本就分不开。然后我忽然就想到了你的问题……”
“李将军,你在人情世故里泡了这么多年,投降的时候,看不懂华夏军,情有可原,在你的幻想里,所谓打天下,无非是团结你们这样一帮能打的兵痞子,一起在这样的餐桌边,吃着火锅唱着歌,然后许诺将来得了天下,要许你们一个什么样的功名,这样的事情,从三皇五帝,到刘邦项羽李世民,都是人之常情,也是开国的常态……”
“那个时候,你们想不到太多的东西,但我好奇的一点是,李将军,你挖空心思的交了这么多华夏军的朋友,在跟他们吃喝玩乐,腐蚀他们的过程中,对于华夏军每天在喊的目的,对于我们打算做的事情,你是不是……多少有些清楚了呢?”
宁毅的手在桌上轻轻的划了划。
“我们想要打破儒家的循环,想要开民智,要搞格物,提倡四民,往上我们想打破治乱的循环,往下我们要破掉乡贤的统治,希望民众多多少少能够在读书之后站起来,我们想要做数千年未有的变革……几年以前,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很遥远,你的人情世故告诉你,这些东西实现不了,甚至对于为什么不能实现,你有自己牢固的看法,甚至于你的看法都还比较完整,但是几年以后的今天,李将军,我们在一条船上,哪怕你仍旧不太认同,但对于这条船的去向,你应该已经明白了。”
微微的顿了顿。
“一般,在这样的问题面前会有两个选择,第一,你下船自己死去,第二,在这条航路上哪里礁石、哪里有问题,用你世故的经验,想想怎么改掉这些世故的问题,我在想,我有没有可能从中得到一些惊喜,你也不能再说,我没给过你李如来机会。”
他静静看了对方片刻。
“领兵是不行的,给你一个村子。你知道最近在搞土改,实际上就是从乡贤手里夺权,我给你第一百零一个实验村,要怎么干随你的便,跟工作组配合也好,你自己单干也罢,在不违法违纪的情况下,过个几年,你村子里的人要富裕起来,要听华夏军指挥、要懂道理,小孩子要有书念,鳏寡孤独有所养,你做得好,我给你更多的东西,将来的政治协商,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历史书上会有你的评价。”
宁毅推开桌子,站了起来。
“在你的事情上想到这些,是一个意外,就算不是今天,未来我也会仔细考虑今天的问题,但那个时候,你全家都已经死了,所以今天过来,是你的运气好……当然,走不走这条路,你自己的事,待会会有人进来,过去的事情,交代清楚,就当你买一条命,重新做人,之后我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吧。”
他离开厅堂,朝外头走去,就在将至院门的时候,听见李如来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了。
“是!主席!”
那声音隐隐的,竟还带着些兴奋,也不知是劫后余生的激动,还是为了能够做事而心潮澎湃。
保卫科的人放下了对准李如来的狙击枪,秘书处的人手也陆续撤走,快到外头大门时,他们过来向宁毅报告:“李团长还在外头等着。”宁毅点点头,着人将他叫过来。
两人坐着马车同行了一阵,宁毅说起一件事:“当年在小苍河打仗,我说起有个皇帝,会把贪污五两银子的官员剥皮植草,你们所有人都拍手叫好,你现在还会拍手吗?”
李东想了想:“会。”
“好。”宁毅看了他片刻,点头,“回去做个检讨,以后交朋友要谨慎。”
李东敬礼离开后,马车一路行驶,上了回张村的道路,过得一阵,又有几辆车靠了上来,这也是去张村过小年的车驾,里头坐的是娟儿与李师师,却是知道李师师孤身一人在成都的苏檀儿,吩咐娟儿邀其到张村暂住,共度新年。
“神神鬼鬼的……”
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宁毅笑骂一句,倒并不显得有多高兴。
师师这边则向宁毅这边询问起对李如来的安排。
过去宁毅在这头是早有规划的,还让师师参与过宣传的前期准备,然而李如来送女人到军队的这件事委实影响恶劣,她向宁毅做了报告,这次宁毅回来,据说直接去了李如来的家里,她便已经做好了李如来被抄家的准备。
待听宁毅说起这次的处理,师师瞪着眼睛,一时间,也是颇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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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地,时间是下午。
给袁小秋放了假,也处理完公务,从青宫之中离开时,天已经阴下来了。
马车穿过冰雪覆盖的城市,上午的热闹此时还在延续,但也已经有不少的人陆陆续续的开始回家,小年是祭灶的时候,晚上许多的人还是要回到家里进行一番仪式。微微的掀开帘子,楼舒婉能够看到部分店铺中亮起的灯火,扰攘的人声以及偶尔传来的食物香味。
她去到城市侧面的一处宅邸。
这处院子她已经很久没来了。
院子里给她开门的,是一位衣着朴素、姿色平平的中年妇女,大概是因为平日里见面不多,此时看见楼舒婉,便有些惶恐的样子,楼舒婉跟她说了些话,之后让随从转交一些布匹和吃食,她朝着院子里头走去。
两进的院落,外头是象征性的客厅,里头是居住的地方,在内院能看到几只鸡鸭,也有粪便的味道,院落前方的卧室门口,一名嘴角流涎貌似痴呆的中年男人正裹着厚厚的被子,倚坐在那儿,呆呆地看天。
这便是她的二哥,楼书恒。
他的精神和身体,都是在过去三年的时间里废掉的。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楼舒婉都如同圈养猪羊般养着她在这世上遗留的最后的亲人,供其吃喝,并且给他找了女人,希望这唯一的兄长,能够以他毫无价值的生命,给楼家多少留下一个后代,但楼书恒并没有承担起这样的责任,田虎那场事变当中,身体本就弱的他被拷打,吓破了胆子。
而自女真人上次南下,晋地局势危殆,楼舒婉一度节衣缩食,饿得自己全身浮肿,对于养在家中,已成废物的兄长,再也无暇关心,那段时间楼书恒也经历了多次的饥饿,遭受了各种转移的颠沛流离,他被吓得不行,一次转移中摔破了脑袋,此后苟延残喘,在楼舒婉都放弃了他的情况下,他倒是痴痴呆呆地仍旧活了下来。
此后晋地的情况渐渐缓解,楼舒婉每每见到痴呆的兄长,都为之烦闷,干脆眼不见为净,找了个靠谱的乡下农妇,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将兄长就此养着,不管是当东主还是当丈夫,她总之都无所谓了,此后则只是偶有空闲时,过来看望。
或许是因为对方照顾得尽心,楼书恒的身体没有再垮下去,大部分的时间,或许是因为体虚,他喜欢坐在屋檐下看太阳,如此纵然到了冬天,这样的习惯竟然也在延续。而不得不承认,痴呆后的兄长,比起以前狂躁的他来说,看着已经顺眼一些了。
看了对方片刻,楼舒婉坐在他身边,倒了一碗温水,一勺一勺的喂他喝下。
楼书恒伊伊呀呀,竟像是露出些许笑容。
看到那笑容,楼舒婉眼眶温热。
很多很多年,没有看到兄长露出这样的笑了,那像是儿时的笑,自成年以后,她所见到的笑容里,便只有疯狂。
“……你早变成这样多好,你早这样笑……说不定苏檀儿都会喜欢上你……”
“……你还记得苏檀儿不,她的男人……唉,你说当年我多有眼光啊,你和大哥都不如我,咱么一家人,我多有眼光啊……咱们一家人,大哥、爹爹……”
“……你不争气啊、你不争气啊……你说你多少留个孩子,我帮你养大了也好啊,今天二十四,灶王爷上天,家里没有个男人,我连灶都没法祭啊,我一个人……你不争气啊……”
她看着楼书恒,呢呢喃喃、絮絮叨叨,眼睛稍稍的有些红色,但她是经历过太多的人了,即便是说起这些,也并没有泪水。楼书恒也伊伊啊啊地看她,像个孩子,他变成家里最快乐的人了,而她总是不快乐。
外头白皑皑的城市,喜庆的火光映在地面,映上天空,人们都是喜庆的气氛。而她总是不快乐。
“……都怪你啊……都怪你……变成了呆子,都是最不负责的那一个……忘了你还有个妹妹呢……”
“哈……哈……”
楼书恒吹起泡沫,口水爆开了,像是蓦乎而去的一段人生,映在无数的笑声里、烟火里,映在了酸楚与遗憾的眼眶里……
与痴痴呆呆的兄长坐了一会儿,离开这边院落时,天色更暗了一些,但路边房舍里节日的氛围也愈发浓厚,家家户户飘散出祭灶食物的香味。
坐上马车,朝如今居住的府邸行驶过去,楼舒婉收拾了短暂的软弱,只是在距离府邸仅有两条街道时,又见一行车马朝这边过来,一名样貌端方的中年汉子自马上下来,朝着这边挥手,摇停了马车。
车驾缓缓地靠在了积雪的路边,楼舒婉掀开帘子,看着那走过来的中年将军:“恶虎拦路,什么事啊,于将军?”
“刚从军营应酬回来,过去找你,见你不在,还以为你在宫里过年,想不到这里遇上了。”
从前方过来的正是楼舒婉在晋地长久以来的搭档于玉麟,这位将军原本在田虎麾下算不得最出色的人物,与楼舒婉最初也不见得对付,只是在当年青木寨一行之后,方才在田虎麾下与楼舒婉走得近了些,后来两人结成同盟,到覆灭田虎的事变当中,他已经成为楼舒婉最坚定的盟友。
此后又是数年时间,在晋地对抗女真人的过程里提兵驰骋,这位天资算不得一流的将军如今也已经成为了晋地实权最高的人物之一,在部分心怀不轨者的眼中,在田实死后,唯他的力量,在晋地政坛能与楼舒婉分庭抗礼,甚至由于他的男子身份,手握兵权,如果他有意,大部分人认为他会成为晋地的新君。
但在这数年的时间里,楼舒婉与于玉麟一文一武,两人之间却从未出现太大的嫌隙。于玉麟似乎对权力并无野心,从未真正挑战楼舒婉对晋地实质上的指挥,这是晋地政权稳固最重要的理由之一,不少人扼腕之余,由于无法理解于玉麟的选择,时不时的也会传出楼舒婉与他有一腿的新闻。
而只有极少部分的人能够知道,于玉麟的安分实质上来自于当年吕梁山一行时种下的阴影,在当时见识过楼舒婉与那名霸道商人之间的乱七八糟后,华夏军越是打得凶狠,他与楼舒婉之间的同盟便越是牢固。也是由于这样的认知,此后资质不高原本成就会有限的他终于穿过无数的风浪,甚至经历女真兵祸的洗刷,成为所有人眼中的一方枭雄。
这一刻,如今晋地的两名实权掌舵人便在街头相遇。楼舒婉从车上下来:“今天这么大的日子,于将军不快些回去准备,找我干什么?”
于玉麟朝着前方摊了摊手,两人沿着积雪的道路缓缓前行:“同殿为官,搭档一场,这不是怕你今天太闲,想过来邀你回家庆贺嘛。”
此时的习俗,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灶王爷是是阳属的神明,而女子属阴,因此七夕时男子不拜嫦娥,小年上女子不拜灶君。此时作为孤身一人的楼舒婉,固然位高权重,但年关时尚能庆贺,小年却多少是有些孤独的,他此时过来,便恰恰是考虑到了这点。
楼舒婉却是微微的笑了笑:“小年团聚,这等时节,于将军邀我回家,莫非是看上我这寡妇了不成?”
“那倒是不敢,于某不才,但家中尚有娇妻美妾,等着糟蹋的丫鬟也有一堆,找了女相你进门,她们活不下去,一个个死了,伤阴德啊。”
“在你眼中,妾身有这么不识大体吗?”
“女相自然是识大体的,只是到时候她们不死,是她们不识大体。所以……今日就当你我手足,上门聚一聚,及时行乐,如何?”
两人搭档的时日已久,楼舒婉偶尔玩笑,于玉麟也都能随意招架,眼下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顿:
“过去几年,过得不易,今年说起晋地这摊子的事情,家家户户都喘了一口气,你看这小年,千家万户都有了些余粮,我去军营之中,也都说这日子终于有了些盼头。这两年你是管家的人,说白了,开源节流,拉拢各地商贾重建威胜、又拉着西南入伙,新建东城,这些都是你的功劳,这都过年了,放轻松些吧,到我家祭灶,我代晋地百姓谢谢你。”
“这个时候去到你家,明天晋地就要传我是你的外室,要谢谢我,怎么不是你去我家祭灶。”
“你要是敢说这个话,我待会拖家带口过去?”
“……我真该点点头,看你下不来台。”
楼舒婉白他一眼,随后两人都笑了起来。
过得片刻,于玉麟道:“……其实,我原本以为你会在宫里陪善儿过小年。”
两人朝前踱步,楼舒婉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面相刻薄,杀气太重,跟小孩子处不好,田善怕我,大过年的,放过他们娘俩吧。”
“……这不该优柔寡断的时候,你倒是心慈手软了。”
“田实做人不错,要是他活着,晋地少很多事情。”
“他毕竟是死了,这两年,虽然人不多,但也有想从孩子身上动歪心思的,你放任自流,将来反而害了他。”
“我讨厌小孩子。”楼舒婉说完这句,沉默了许久,方才看了看于玉麟,一声叹息,“于大哥,我看着田善……喜欢不起来……”
这一刻,她说的不是政治,而是私人的感受了,于玉麟张了张嘴,目光变得有些复杂。楼舒婉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而且,也许是太忙了,我也没有那么的时间,敷衍他一个小孩子,跟他拉近关系……有时候我看见他怕我的样子,他们娘俩一边怕我一边不得不讨好我的样子,我觉得……恶心。”
“算了,多大的事呢……”于玉麟便也叹了口气,“才六岁的年纪,想要被人扯虎皮做大旗,也得等些年份……过两年局势稳定了,想想怎么安排,送他们离开吧。保田实一道香火。”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真不去我家?”
“其实早就打算好了,有个地方去。”
“……嗯?”
“原本打算晚上去,但既然遇上了,时间还早,一起去吧。”楼舒婉看了看于玉麟,笑道,“保你晚饭能回家。”
“……哪里?”
楼舒婉抬了抬头。
“天极宫。”
“……”
于玉麟略微沉默,随后点头:“走。”
他话语干脆,来时是骑马,此时上了楼舒婉的马车,倒是将对方的马车夫赶到了一旁,挥鞭驾车往前,一行的车驾穿过冰雪的城池,朝着这城市的高处过去。
天极宫本就在威胜最高的地方,此时已经是一片废墟了,但在废墟的前方,一片能够看到城市景致的地方,则用宫殿的废料建起了一座小小的碑林。这是按照西南的创意建起的烈士陵墓,田实的墓碑是陵墓前最大的一块,此外还有众多牺牲者的衣冠冢林立于此。
小年不是祭奠亡死者的节日,但楼舒婉无处可去,早就做好了打算,随行车驾之中,也早已准备了些许的祭品,此时一行人踩着积雪过来这里,两人一面交谈,一面点起置于周围的火把。
“前几天,有人跟我说,你在户部提了一嘴,过完年,考虑把人往辽州、汾州方向迁,甚至考虑往那边迁都,有这回事吗?”
“嗯,有这回事。”
“怎么想的?”
“现在只是放个风声,让外人猜……于大哥,威胜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只是当年虎王造反,恰巧选了这里而已,后来又到处打仗,迁都的事情没时间干。实际上,辽州、汾州、太原府都比这里方便多了,如果不是没有把握,我真想重建太原城。”
“太原是坚城,被女真人毁了以后,是该拿起来,但是它距离女真人太近了,在大道上,若是金狗再次南下,一来未必守得住,二来……即便守住了,晋地的家当恐怕也要搭进去……”
“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西南那位说得对,风物长宜放眼量,于大哥,不管想不想,咱们现在也到了有争天下的资格的时候了,想要争天下,迟早有一天,咱们要有独自打败女真人的可能,把实力往北扩,首先掌握好雁门关以南,是我们迟早要做的事情,兵不能打,可以练,太原城守不住,可以退,只要稳住后方,将来还可以退进大山里,但若是往外走都不敢,那就永远都没有指望。”
位于高处的碑林中刮着呼呼的北风,两人信步而行,点燃火把,口中的话语平静,但其中的内容,也自有股惊心动魄的力量。
于玉麟笑了笑:“虽是女子,但女相真是有吞吐天下的气魄,我不如也。”
“说大话而已,但落到实处,将来要怎么打,还是需要于大哥的担当。明年我是这样想的,一方面,与王将军一道收服西北作为练兵,另一方面,辽州、汾州或者太原,要选一处地方作为发展的重心……”
“……我从宁毅哪里学到了一些东西,只要咱们愿意让出一些好处,会有投机的人提前一步去帮咱们做事,我放消息,便是想提前看看外面的动静。但是于大哥你方才说的担心,也是很多人的担心,一旦女真再次南下,守不住那边,所有的东西都要打了水漂,但即便豁出去了守住,那是晋地耗尽家当为天下挡灾……”
“所以一开始,民生耕作,倒在其次,要让天下人看看,咱们晋地有对抗金狗的决心,另一边,我一直想要拉动梁山的华夏军入伙,只要告诉别人,将来女真打过来,梁山祝彪、刘承宗部,光武军一部,会与太原策应,那咱们的压力,就会少很多,我觉得会有不少人,想要在太原这块四通八达的地方,分一杯羹。”
于玉麟这边点了点头:“懂了,哪怕先做个军屯,光是跑商,也是不错。”
“嗯,前期的投入就为打仗做准备,不管实际上能守多久,地方得是我们的,将来有一天,咱们的兵在那里淬火,就算打不过,退回来,也比躲在这里不出去一味求全的好……”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而且,我有感觉,金狗的西路军,就要不能打了。”
“怎么……”
“才收到的情报,十多天以前,金兀术带兵入云中,当着粘罕的面,将谷神完颜希尹的家抄了,全家下狱。”
“上半年便听说希尹犯了事,终于出结果了?”
“最重要的是,粘罕力保希尹,但没有保住,当年与东府分庭抗礼,如今云中西府的权力他已经掌不稳了……另外,西府重臣高庆裔如今也涉桉待查,完颜亶上去以后,看来已经跟宗磐、宗干两支联手,做好了首先对付粘罕的打算,老将一去,西府带来的麻烦就能少很多了……”
“金狗这一家子,原本都说很团结,结果也搞这种权术倾轧……”
“难免的,金狗一家子,宗磐是吴乞买的儿子,宗干是阿骨打的儿子,宗翰是谁,不过是个权臣,阿骨打、吴乞买还在时,老战友可以搞东西两府,等到完颜亶这种小辈上台,主家当然要先清理掉功高盖主的奴才……”
北风凛冽,点燃的火把在风中呼啸,楼舒婉与于玉麟缓缓前行,在一块块的墓碑前停下,话语平静。
“而且,传来的还有些很有意思的消息,说希尹下狱,是华夏军的奸细使了毒计,陷害了希尹的夫人,这消息下半年就在传,听说还是希尹让人传出来的,说华夏军不择手段,毫无底线,随时出卖自己人……也是有意思。”
“我听说过这个消息……你觉得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假的有什么关系,华夏军的人跟我扯皮的时候我就坚信是真的,大家关起门来……关起门来对付女真人的时候,我自然就当它是假的,金狗说的话,狗说的话能信吗……看我骂死他们……”
女人说着俏皮话,微微的笑笑。她在一块墓碑前停了下来,墓碑上的名字叫做曾予怀。眼前的墓碑周围满是积雪,但她还是想起了那个如火的秋天,黄叶飘零的院落间满地的灯笼花,那个迂腐的儒生向她告白了。
“……身以许国,再难许君了。”
她伸手,为他扫了扫碑上的雪。
走到不远处,于玉麟则在喃喃地与田实的墓碑说着些什么,这一刻呼啸的北风中,天极宫的碑林俯瞰着城池,人们在街头敲锣打鼓,许多人家随着天色的昏暗亮起灯火。
她听见于玉麟喃喃地跟田实说了说这一年来的成绩,然后道:“你看看今天这万家灯火,你在天有灵,就保佑保佑这个凶恶的女人吧。”
楼舒婉几乎要踢对方一脚。
她将小小的、就像是普通人家的祭品摆上,口中喃喃地说了一些话,随后在熊熊燃烧的火把上点起了几根线香,线香摇晃,举过头顶。
“……尚飨。”
她低声地而平静说道。
于玉麟看着这边,也看着下方温暖的城池。
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一刻,他们如此的相信着。
于是鸟鸟的青烟乘着天风,直入青冥……
……
成都。
家在西鼓村的“有道理啊”聂心远住在客栈里,还没有回家,他还在等待自己第一篇文章于报纸上的发表。
自第一次见识到“电”的威力后,他的心中已经看到了数千年来圣人们不曾看到的那个未来,来到成都之后,他心潮澎湃,康慨行文,然而被指文笔贵乏、言语生涩、用词矫情、令人厌恶,等等。
遂在客栈之中,埋头修改了好些次的文章。
期间,又有许时尧等一众新文化人过来了,他们聚在一起,谈论着自己对未来的见解,也助聂心远修改了稚嫩的文字。
昨日一家小报终于收纳了他的第一篇文章,许诺待到腊月二十六,于副版刊出,他想要在这里等着,待到二十六那天,拿了第一份报纸,才返回西鼓村过年。
下午时分,许时尧过来邀他出门聚会,他结结巴巴:“我……我尚有文字要写……”但许时尧不由分说,拖了他出去,实际上他文章得到刊载,心潮起伏,哪还有心情就写另一篇文章。
参与聚会的皆是如今成都的“新文化人”,他们有着不同的身份,或是少爷,或是商贾,或是账房,或是工人,或是从外地流离过来的落魄儒生,他们对于这世间新的展望,大都有着自己的一番见解,说起来时,或引为同志,或产生激烈的争吵,形成一个个小的团体,但在这一刻,即便是看法不同的人们之间,相互也是亲切的。
社恐的聂心远也结结巴巴的与不少人谈了关于电的问题,这一天的夜里,他喝了不少酒,忘掉了结巴,在众人面前,康慨高歌……
……
古都汴梁附近,一片大雪。
手持铜钵,带着棍子的少年和尚寄身在一处破庙里,用随身的草药救治了一名将死的将官。
固是萍水相逢,这位不知从哪出战场上偷逃出来的将官在稍稍恢复后,拔起长刀便要杀死少年的和尚,夺走他看来吃食不少的包袱。
棍棒突出,将那百多斤的身躯呼啸地击离地面,将官的身体带着他半身的甲胃撞开了破庙的后墙,漫天的扑雪推开。
少年的和尚,目光悲悯地看着他。
自江宁离开,名叫平安的小和尚已经是十三岁朝十四岁过去的年纪了,离开了师父、挥别了大哥,他的武艺正处于一个随着身体的发育而突飞勐进的阶段,两月行来,似乎每一次的出手,都有气力的增长。
武艺的增长于他而言并无太多的感触,一路行来,眼中所见,依旧是与过去在晋地从无二致的战乱与悲惨,公平党在江南打,邹旭与刘光世在汴梁打,你打完了,还有别人要打,人们流离失所,一切仿佛永无止境。
唯一的改变是,自与那位龙大哥相处一段时间后,他以草药救人的功夫,有了一些进步。
想要回到晋地,完成眼下唯一的念想,找回自己的身世,然而对于如何去做,并无头绪,唯修罗地狱的景象,在和尚的身侧潮起潮落、此消彼长。
他想起师父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或许世间就是这样,天数到来之前,人的挣扎,原就是毫无意义的。
但偶尔的,他也会想起大哥龙傲天一直都有进取之意,身处江宁时,对于世人的呻吟,他似乎从来就不为所动,只在论及西南时,会透出坚定的自信,仿佛在说,在地狱中小打小闹的救人是毫无意义的,唯独像西南一样做,才有将来。
长久以来,他对于西南的传说,心中都有着憧憬,在外界的传说中,对于西南的形容各种各样,他想着未来的某一天会去看上一看,甚至于大哥立下了将来在西南比武的誓约。
这一刻行至汴梁,天地之间对他已无束缚,师父也放开他了,想要干什么,都是自由的,是返回晋地,还是去到西南看上一眼呢?他在心中思考着这样的问题。
……
淮南,海陵县城。
冒着风雪,身披斗篷的严云芝进入一座茶楼之中暂避,茶楼之中的江湖人偶尔说起这里哪里的事情,她仔细地听着。
在江宁城最后的那场大乱中,眼见众多族人死去的二叔严铁和将这场变乱的因由归咎于她,后来虽有华夏军陈凡等人的公道之言、居中说和,但严云芝心灰意冷,待询问那龙傲天的踪迹,得知其并未回返西南后,她悄悄地离开了大队,踏上了寻觅对方踪迹的旅程。
说不上对方是不是仇人,她也知道,即便寻觅到那意气张扬的少年,以她的功夫,恐怕也经不起对方的三拳两脚,然而严家堡众人东行,那样多的族人糟了时宝丰的毒手,二叔的指责固然伤人,但要说没有自己的关系,即便是她的心中,也过不去这个坎。
寻找到那龙姓少年,杀了时宝丰、时维扬父子,如今是她心中最为清晰的念想。
在见识到华夏军众多高手的武艺后,她明白自己的身手尚有不足,于是一方面在江南游历,打听各种消息,一方面在旅行途中磨炼自己,苦修家中剑法,少女孤身,行走在如今的江南,也已经随时做好了死去的准备。
淮南如今是公平王何文的地盘,也算是公平党几股势力当中地盘最为太平的地方之一,茶楼之中诸多在外头行走的江湖人物叽叽喳喳,说起了有关于汴梁的情况。
江宁大会之时,大儒戴梦微派出使节团队,在大会当中拜会各路英雄,诸方游说。在所有派出使节的势力当中,戴梦微的人说出的东西是最为奇特的,他许诺将在不久之后收服汴梁,而若是此目的达到,将在汴梁成立所谓“中华武术大会”,希望到时候能有各路英雄前去捧场。
这样的许诺并未给人太大的压力,甚至于随口答应下来,提前便能攒上些许的名气,不少武林人士自然本着花花轿子人抬人的规矩做出了应诺。当时大部分人还以为戴梦微说出那样的话,也是在帮刘光世积攒人气,谁知对方回头就与邹旭合作,做掉了刘光世,如今他与邹旭一文一武,正在刘氏势力的尸体上大快朵颐,而关于“中华武术大会”的许诺,据说也将在不久之后,付诸实践。
到得来年,汴梁将要兴起一番大热闹。
那龙傲天,似乎便很喜欢凑热闹,博名声……
严云芝心中记起此事。
窗外的天地间,是如絮的飘雪……
……
同样的时间,距离严云芝不远的另一处客栈当中,三名从江宁逃出的师兄妹,正听客栈里的说书人,说起关于“量天尺”孟着桃的故事。
凌楚与两名师兄,瞪大了眼睛。
在江宁的大乱之中,孟着桃杀死了他们的二师兄俞斌,随后将三人送出城去。
此后江南变乱,到处都是肆虐的兵匪与流民,三人在变乱之中辗转流离,最近才寻到了机会过了长江,离开了恐怖的战乱区。
一番生死边缘的经历之后,三人的武艺都有增长,他们心中,尚记着对孟着桃的仇恨。
然而来到这里,听得这说书人的讲述,几人才恍然明白,那一天夜里的孟着桃,到底做了怎样的事情。
原来那位大师兄成为了读书会的人,送走他们之后,他便去杀许昭南,而后,死于与那天下第一人的一场轰轰烈烈的比武之中。
原来,那一位不仁不义的大师兄,早已成为能与天下第一人分庭抗礼的大高手……
孟着桃最后留下的东西,由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凌霄转交给何文,因此在何文辖地流出的宣传版本,对于他一路以来的迷惘求索,述说得也最为详实,直到这一刻,三名兄妹才隐隐约约的看到,曾经那个弑师后犹然理直气壮的男人,背后承受着怎样的审判与煎熬。
大江歌罢,壮士亦有康慨悲歌。
他们带着仇恨前行,而他们仇恨的对象,早已倒在了最为漆黑的那个夜晚。
故事说到结束,那说书人,聊起了关于读书会的事情……
……
何文在自己的地盘上宣传孟着桃。
而在战场的另一侧,“转轮王”许昭南的地盘上,林宗吾正在风雪之中训练着一众高手的武艺。
按照预定的行程,他要为许昭南将承诺过的“特种兵”,训练出来。
纵然与他规划此事的王难陀已然不在,几年时间里一直带在身边的弟子也已经踏上了新的道路。
他已经是孤家寡人了。
也只好抱残守缺,前行下去……
……
山间,龙傲天与小贱狗像模像样地做了个祭灶的仪式。
曲龙君跪坐在旁边的床上,看着少年一本正经地对灶王爷说了几句话。
灶头摆放着他们要吃的晚饭。
在民俗之中,灶君是代替玉皇大帝下凡看顾每家每户民生的神仙,通过各家各户烹饪食物时的烟火,他便知道这户人家是否兴旺,是否勤劳,而他便在小年时节上天,回禀玉帝,而对于辛勤劳作,好好度日之人,玉帝会赐予来年的福报。
这是太平时节人们美好的念想。
而在另一个方向,每一个住有灶君的炉灶,便代表着人间的一户人家。
她早已没有家了。
而对方在昨日许诺,将会带着她。
她坐在那儿,想到这些事情,笑得好甜、好甜……
……
福州。
宫殿之中张灯结彩,励精图治的皇帝君武,热情地招待了过去一年里为他悉心出力的众多臣子。
掌握兵权,重用新人,尊王攘夷,向下夺权的各种行动正初见成效,部分轻举妄动的大族被迎头痛击,打得抬不起头来,而察觉到新君意志的坚决后,部分老臣有忠心有手段的老臣子也纷纷上策,给皇帝分享了对下方贵族们拉拢分化的各种手段,原本忐忑而行的众人,第一次的看到了希望。
民间认同尊王攘夷,想要为新君出力的没有根基的仁人志士们,还在不断增加
第一批海商的船队,也早已离开这边,朝遥远的南洋而去。
与天下各方一般,他们也有了稍作喘息的余裕。
这是武朝振兴二年的冬天。
瑞雪之中,预兆着丰年。
……
天空中的云,
像是融成了灰白色的一片。
下方的原野上,覆盖了薄薄的积雪。
长长的道路,穿过这积雪的原野,远远的是隐约而安详的村落,灰云的笼罩使得时间像是来到了傍晚,一些村落间举起火光,橘黄的颜色增添了节日的暖意与人气。
马车缓缓颠簸,穿行长路。
宁毅与师师坐在车边,看着这景色,缓缓地说话,娟儿则在里侧一点的地方,整理车上的文件。
这边的宁毅身着墨色的大衣,另一边的师师穿着白色的裘衣,温暖的靴子上,带着白色的绒毛。
关于李如来的安排问题,他们并未有聊得太久,自土改开始,宁毅离开成都,与身边的众人,已有一个多月未曾见到了,即便是对于复杂的土地改革,此时需要说的,也并不到,更多的反而是聊了几句关于于和中的问题,说了些针对戴梦微的笑话,之后,便只是琐碎的小事。
和平的、积雪的原野,祥和的小年,令人不高兴的问题,心中有所忧虑的事情,便不必说得太多,在经历了漫长的战乱之后,这归家的旅途恍然间竟令人想起了当年在江宁的踏青、于汴梁的诗会一般的景象,彼时的天地自然也有令人忧心的乱象,然而更多的人生活还是拥有着太平时节的平安喜乐,更多的人,没有在十余年的离乱颠簸里受尽磨难、失去生命。
这一路的旅程犹如江河的汹涌,犹如浩荡的长歌。
他们已经不会回到当年的景象里。
而是朝着与当年全不一样的深邃未来里,行驶过去。
在摸索到正确的路径之前。
或许还将经历漫漫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