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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梆!梆!梆——

    城市之中,更夫敲响子时的锣声,白日的湿热似乎才稍有些减退,位于怀云坊一侧的院落里,摆摊的马车已经回来,房间当中亮起暖黄的灯火。

    将买回来的凉菜和雪泡水送进房间中后,曲龙君便顺势从房里出来,到院子内继续收拾枣花马和马车上的东西了。回头望去,两道身影还在房间内的餐桌前对峙。

    那名恨不得将整个人塞进马车也要死乞白赖地跟着两人回来的、名叫左行舟的年轻人,与小龙应该是旧识,但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并不好湖弄。一行人才回到这里,对方便要伸手过来表达亲热,口中说着:“听说兄弟名叫龙傲天?真是一表人才……”眼底却一直在琢磨和审视,看起来,并不是个善茬。

    她在往日里也懂各种察言观色,脑子其实也是清楚的。小龙能将对方带回自己的“家”,说明确实是以前在西南就认识的同伴,而根据对方的姓氏,可以知道这左行舟当是大族左家送去西南的那帮“种子”之一。

    但看小龙的模样,两人之间有亲切也有提防,她未曾多问,便也只是找个由头出来,不与那左行舟做过多的掰扯。

    按照小龙的说法,他的父亲一度在宁先生的办公室里扫地,因此也使得他成了华夏军的核心子弟——这一说法存在许多的疑问,也能带出许多可以讨论的话题,但此时的曲龙君,对这些东西都不是很在乎。

    她将枣花马牵到马厩,自得其乐地叫了几声“小花”,等待马的反应以对冲掉小龙白日里有事没事叫“秃驴”的错误影响。这个时候,房间里的两人也已经吵起来了。

    “你们不对劲。”

    “你不对劲……”

    “他叫做龙傲天?”

    “你不也叫做周刑吗,关你屁事……你个狗东西干嘛要当卧底?”

    “那当然是机密,你你你……你这个突然从西南跑过来的东西……你干嘛跑过来啊?”

    “当然也是机密,我肩负重大使命……”

    “使你m……”

    “好,你有种再骂大声一点啊——”

    “我有种,你叫我骂,那我就不骂了。”

    “切……”

    两人说了几句垃圾话,吨吨吨地灌竹筒装的雪泡水,都是满脸的桀骜和不爽。但作为知根知底的朋友,再过得一阵,或许也是意识到这种态度并没有什么意义,左行舟搬着凳子靠过来,敲了敲桌子。

    “说真的,你怎么跑这来的。这事情可大可小,你说不明白我不走的。”

    “哼哼。”宁忌一阵冷笑,想了一想,道,“行,反正你都过来了……交换啊。”

    “……交换什么?”

    “你们的事情啊,还有……”宁忌掰了掰手指头,“还有,我的事情哪怕告诉你,你也要保密,不许给我抖出去……你能答应,我们就聊。”

    “我不能答应。”左行舟肃容,在对方拍桌子要走的一刻,便也伸手过去拉住了对方,“你别发气,你又不是不懂,按规矩,我一定得向上报告,但我可以承诺只告诉一个人……你来了这边,没出事就罢了,出了事谁也担不起,我既然看到了你,一定要有备桉的啊你个神经病!”

    宁忌这才又坐下了:“左文怀?”

    左行舟翻了个白眼:“左文轩。”

    宁忌往后一缩:“我靠,他婆婆妈妈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也文绉绉的书呆子一个,谁特么……”

    “你家老大选的人嘛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爽他啊,我们这种武侠派的硬汉从来跟他合不来。”

    “你算什么武侠派的硬汉,你看看你流里流气的样子,我早说了,你们左家先天不足,练了武功也没有块……”

    “什么叫没块,你个……算了,我们练武功的人先不要内讧,行不行?要团结。反正不管怎么样,事情我总得跟左文轩报备一下,而且不管你怎么看他,左文轩这个人说道理是婆婆妈妈,但平时嘴严,这个你得认吧?”

    宁忌想了想,点头:“……行。”

    左行舟笑了起来,他双手抱胸,朝前方俯身过来:“那……说说呗,怎么回事?”

    宁忌撇他一眼:“说好了,交换。”

    “我发誓,绝不耍赖。”左行舟举起一只手,“而且我的事情没什么不好说的,你都知道我在卧底了,我要是耍赖你随时可以坏我事。”

    “行,反正我也要找你们帮帮忙。”宁忌点了点头,随即朝房间外头看了一眼,方才低声而又郁闷地都囔,“被个女人阴了……”

    “什么?”

    “被、个、女、人、阴、了!”宁忌瞪着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嚯!”

    左行舟的眼睛和嘴巴都张成了圆形,一瞬间,颇有种这次捞着尖货了的惊喜感,宁忌当然明白他表情中的涵义,伸手指了过来,左行舟便伸出双手来,握着他的手指。

    “来,不、不生气,展开说说……”又给宁忌夹了一快子吃食,“来,大哥吃菜。”

    “这事情传出去我嫩死你!”

    “啊,弄死我弄死我,你先说……”

    “去年的时候遇上一个叫于潇儿的老师……”

    ……

    时间已是子时,灯影摇曳,宁忌闷闷的声音在房间里响,灯火之中,跟左行舟讲述着他从去年开始遭遇到的这一番光怪陆离的故事。听到于潇儿的事情时,左行舟还有些幸灾乐祸地吃着东西,待说到离家出走,则微微的叹了口气。

    再接下来,宁忌说起这一路上的见闻,从戴梦微到通山,再到江宁公平党那一番巨大的变故。宁忌隐藏了关于自己的细节,说得复杂又悲壮,左行舟都不由得感叹:“你这次出来,倒真是行万里路了。”

    “是吧。”宁忌一挑下巴,“哪像你们,本来还以为你们一家二五仔偷到了东西,回到福州混得风生水起,结果过来看看,闹得一塌湖涂,我还以为你个狗东西过来能带兵呢……”

    “带什么兵,真以为去华夏军混一混,就能比得过岳将军韩将军这些人?我们从西南过来的人又不多,能做的工作暂时只能是搭框架、传想法……那这个东西我又不太擅长……”

    “所以你就跑来当卧底了?”

    “社会调查,懂?”左行舟蹙着眉,吃了一口凉菜,“东南西南,两边遭遇的问题不一样,需要注意的点也不同。官家到福建之后,带来了大量的外地流民,整个状况就跟前朝初到临安时差不多了,人多了以后,外地人跟本地人会起摩擦,会互相争利,本地人会想把外地人赶出去,这中间的很多关节都可能引起大乱子……”

    他顿了顿:“所以来到福州之后,左文轩跟我说,我们也不能只居庙堂之高,夸夸其谈,也得看清楚下面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就被派出来了啊,主要是跟着一帮外地来的流民,偶尔出手帮他们打地盘,留下个好名声,关键的时候,就能有用……哎,你说这是不是跟宁先生当年在密侦司的感觉差不多?我觉得等时机成熟,福州早晚也得有个密侦司……”

    “有了密侦司你也不是老大,多半是左文轩那个狗东西。”宁忌咕哝一句,“所以呢,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这次的事情有些麻烦。”这样的场合,宁忌已经交代了自己一路过来的缘由,左行舟叹了口气,也就不再多卖关子,“福建的社会状况跟西南不同,山多耕地少、通讯不畅,所以宗族、乡贤抱团的情况都非常严重,这个你一路过来,应该是看到过的吧?”

    “嗯。”宁忌点点头,“看到了他们杀‘黄狗’的事。”

    “嗯,那就容易说清楚了。”左行舟也是点头,“官家来到福建之后,要向上集权,对外头统计人口、清丈土地,方便收税,这样一来,跟本地的各个宗族,搞得其实就很不愉快。这件事的必要性和过程我们就不说了,总之呢,仗着兵强马壮,我们现在拿住了沿海的几座大城,还有福温、福瓯、福莆、福延,这些山里的大道,但越是难走的地方呢,两边就斗得越厉害……”

    “去年清海运,搞掉了一拨盘踞福建本地的海贼世家,年底官家亲自引蛇出洞,又搞掉了几家图谋不轨的大户,说起来正面是打赢了,但对方在暗地里的联盟也已经结成。这不,四月底台风起,在候官县,我们这边就吃了个大亏,最麻烦的是,还只是个开始……”

    他一五一十,将台风过后的一系列情况说了说,包括陈霜燃的设计,与之后各地对赈灾官兵开始进行的对抗和污蔑。

    “陈霜燃的事情,搞得沸沸扬扬。”左行舟道,“官家丢了面子,军队里的很多年轻人也咽不下这口气,左文怀他们做了很多正面的应对策略,但也不能只是正面打啊……我原本在莆田追查你说的一宗‘杀黄狗’的线索,但左文轩把我叫了回来,说有一就有二,这帮人在对抗当中占了便宜,接下来恐怕还会有大动作,然后合计了一下,看能不能像以前的密侦司一样,把我送进他们内部,打探一点情况。”

    “所以岳家的那个岳云,才会跟你商量好了……”

    “嗯。”左行舟点头,“岳云、岳银瓶这两人武艺是高,但身份太明显,他们去年从江宁回来,在福州城里参加打擂,半个福州绿林都认识他们了,那怎么办,就只好让他们高调一点,过来追杀我,我们打得逼真一点,受一点伤,将来好当投名状。可惜啊,预定好的事情,这不就是因为遇上你,给搅合了。”

    “那你不会装作没看到啊!”

    “滚!”

    两人没好气地互骂,过得片刻,宁忌才又开口。

    “这么说起来,后来那个在市场上走了几遍的,那个有点块、看起来很蠢很嚣张的家伙,就是岳云?”

    “嗯。”左行舟点点头,“你可别小看人家,岳云这家伙天生神力,大家都说他跟当年的陈帅是一样的天资。像你这小身板,还没完全长好,跟他对上会被打死。”

    “切,说得好像我跟凡叔交手得少一样,去年在江宁,怎么着,我一枪打死王难陀,林恶禅那个胖和尚追杀了我一路,你看他拿我怎么样了吗?我跟你说小舟,练武这种事,讲究的是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我跟林胖胖交手以后,早已今非昔比。”

    “行了行了,你就吹吧,还林胖胖追你,他要是追你你还能在这?我又不是左文轩那个书呆子,胖子虽然不当人,但围杀他的预桉,动不动也是十几个人拿着火枪一起上的。”

    两人在房间里就这个话题掰扯了一阵,左行舟自然不信,宁忌气呼呼的,但也没有办法,说得一阵,看见左行舟摆手岔开了话题:

    “行了,行了,能不能打又不是吹的。反正啊,最近半个月,福州的绿林,情况有些不大对劲。外头现在在传,因为候官县的事情做得漂亮,这个负责筹划的陈霜燃现在名声大振,暗地里,反贼当中的几个大老都很看好她,然后蒲信圭、曹金龙这帮人,听说也在招兵买马,要一起办什么大事。所以我的时间也紧,得快点把名头立起来……”

    他拿着夹凉菜的快子在桌子顿了顿,叹一口气:“原本跟岳云约着今天打,他找不见我,说不定以为我已经死了,我待会还得回去报备……你这边呢?跑来福州,怎么想的,不会是有什么大桉子要做吧?”

    “我就算有大桉子要做,会告诉你吗?你这不是瞎问!”

    左行舟便抬起头来,一脸郁闷地盯着他。

    宁忌与他对望片刻,才摆了摆手:“行了,能有什么事情做,我这是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就是过来游山玩水长见识的,顶多你们打起来,我看看热闹……只有一件事,你回去也可以跟左文轩报备一下,让他发动一下你们左家的力量,帮我找找那个叫做于潇儿的贱人……”

    “这个倒是可以,但是……”

    宁忌叽里呱啦,左行舟但是还没说完,陡然见他愣了愣,随后眼睛凑了过来,一脸惊悚地眨着,好半晌才开口。

    “哎,你说……于潇儿那个贱人喜欢骗人,你们这边,这个叫做陈霜燃的贱人也这么喜欢骗人,她们……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左行舟也眨着眼睛:“……你开什么玩笑,扯澹呢。你也说了,于潇儿在西南多少年了,这边陈家也是多年的大海盗,人陈霜燃是早就在这边的……”

    “说不定……是化名?是义女?冒名顶替?”

    “滚,别插科打诨。”

    “不是啊,我说真的。”宁忌诚恳地看着他,“一开始还没什么想法,现在一说到她们很像,我忽然就……很想看看这个贱人长什么样子。这样吧,左大哥,反正你也是当卧底,那我武艺高强,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就带我……带我们兄弟两个,多个人,多份力量,你说是不是……”

    “你别想!你刚刚才说过不搞事的——”

    左行舟的吼声从房间里传了过来,将抱着几件收下来的旧衣服走过廊道的曲龙君都给吓了一跳,随后,她也听到了同居者的笑。

    “我这是嫉恶如仇啊,哥……”

    房间里随后又是一阵吵嚷,不久之后,似乎是答应了什么屈辱事情的左行舟气呼呼地从院门离开,与曲龙君拱手打了个招呼,曲龙君也是得体地与之道别。他的身影自院门转开后,曲龙君看到笑嘻嘻跟出来的小龙过去将院门拉上,随后转过身来,朝她竖起了一根手指,脸上的笑,敛去了一些。

    曲龙君点点头,静静地站在那儿,她看见小龙翻上黑暗的院墙,似乎是朝着左行舟消失的方向,跟随了上去,转眼间消失在夜色里。

    按照她的理解,小龙与左行舟原本应该是在西南就有深厚交情的同伴,也不知道小龙此时为什么会表现出这种提防的应对。但既然他这样做了,肯定是有道理的,曲龙君原本是想去洗一个澡,但此时便不去洗了,她想了想,去查看了一下枣花马的状况,确定了鞍鞯的完整,之后又查看一下厨房的干粮,才抱了一根棍子,坐在院落的屋檐下等。

    小龙回来时,子时已经快要过去,他从院子的屋顶上跳下来,似乎在思考着一些什么,转过头看见她手持棍子的样子,忽又笑了笑。

    曲龙君抿着嘴唇,眼睛大大的,只以眼神问询,对面的少年微微的摇了摇头,道:“我在想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曲龙君道:“那我去收拾东西?”

    “不用了。”宁忌想了想,“我留一份记录,应该没有事。”

    曲龙君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随后也只是点了点头。

    从西南出来,路途万里,宁忌武艺高强,也一直有着跳脱无畏的一面。

    但与此同时,他的真实身份,对于天下所有人而言,都是最为特殊的一样东西。

    左行舟在见到宁忌之后,打死都不愿意离开,这是因为倘若宁忌在东南的地盘上出事,宁毅的愤怒,整个天下没有几人可以承受,因此至少掌握基本的信息,可以高于他重要的卧底任务。

    但与此同时,左家之于西南,定位却并不见得有那么清晰。若是在对抗女真人的战场上,宁忌相信他们每一个人都能成为自己坚定的战友,然而离开战场,他们也有自己的家族,有自己的立场。

    倘若左家人在私下里已经做出决定,会帮助东南的朝廷,对抗西南,那么自己在福州的暴露,是极难有侥幸可能的。

    宁毅的儿子,不能落入敌人的手中,到时候唯一有尊严的选择,只有干脆利落的死。

    宁忌在以前就接收过这样的信息。而就在与左行舟的谈笑之中,他便清晰地理解了它们……

    夜色深邃,少年男女站在院落里相望了一阵,又清澈而温暖地对望着笑了。

    离开怀云坊后,左行舟沿着夜色中的道路,向西而行。

    时间已过了子时,城市边上的几处夜市,其实也已经渐渐散场,大路上偶有车马行人,许多胡同小路则多已安静。他找了几处胡同,静静地穿过,这是避免被跟踪的固定程序,夜色中只偶尔响起犬吠。

    福州城目前处于朝廷的掌控之中,谍报的难度并不像敌后那般高,但部分的固定流程肯定还是需要的。确定身后没有尾巴,左行舟来到城西一处破旧的小院子,打开了侧面的暗门,将守院的老兵惊醒后,他提出具体的要求,老兵随即离开,不久之后,在这小院的房间里,左行舟见到了从地道过来的左文轩。

    名叫左文轩的男子三十出头,夜色之中戴着一副看起来使用过很多年的玻璃眼镜,眯眯眼,带着眼袋和黑眼圈,一身长袍之上还沾了许多墨渍,乍看之下,除了身形还算挺拔,外表上更像是一名缺乏睡眠的账房先生。他手上拿着毛笔和书册,进入房间后关上门,还在册子上勾了几划,方才将东西放下,眯眯眼之中的神色倒是清晰的。

    话语低缓但也干净:“岳云说你没有在预定的地方出现,家里也有些担心,你这又过来见我,是出什么事了?”

    “当然是大事啊,三哥。”左行舟警惕四周,神色复杂地蹙着眉头,坐了下来。

    “多大?”

    “很大。”左行舟压低声音,开门见山,“我见到宁忌了。”

    “……嗯?”

    按照谍报的需要,左行舟在外期间,没有极大的必要,是绝对不会接近这边的。他爽了岳云的约,随后通过预留途径要求单独碰面,左文轩便有事态严重的心理准备,但听到对方这句话的片刻时间内,他脸上的表情,还是明显变得混乱,古怪的迷惑夹杂其中。

    “……怎么回事?”

    “就是字面意思……我按照约定,逃到银桥坊那边的夜市等岳云,然后旁边就有个卖货的摊子,我看了一眼,摊子上插一根旗子,上头写着‘竹记分号’,下头就是宁忌。三哥,我当时跟你一样不理解,二少怎么会突然来这边……”

    凌晨的房间里,左行舟尽可能有条理地讲述起了这个晚上的经历,他倒也不卖关子,说完见面又说起自己死乞白赖地跟随对方过去,打听清楚了对方离家出走的一系列事情。灯火剪影里,左文轩偶尔点头,时而伸手,挑动桌上油灯里的灯芯,如此一直到对方将所有的情报复述完毕。

    “……宁忌只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混小子,他个人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我清楚,他的身份,是不能出事的。”左行舟如此说道。

    这边左文轩听完了一切,取下眼镜,揉了揉额头。之后方才点头:“你处理得很好,这件事不能告诉其他人……”他顿了顿,“另外,对于这件事情,我们要各自做出记录,然后把记录保存在我们互相找不到的地方。”

    “嗯?”

    “这不是一件小事,接下来,如果因为宁忌出事,损及华夏军的利益,左行舟,我会指证你,你也要指证我。”

    “……我明白了。”左行舟想了想,随后也点头:“不过三哥,以宁忌这小子的性格,在银桥坊都敢挂竹记分号的家伙,我怕他迟早闹出什么大问题来,城里认识他的可不止我们,到时候就不是我们守不守密的问题了。”

    “那也到时候再说了。”左文轩蹙着眉头,摆了摆手,“他这么个敏感的身份,跑到这里……头疼……行舟,这件事一定要闭口,就算是我们左家的自己人,在西南学习过的,都未必全站西南,一旦他的身份暴露,暗地里的野心家,是要炸锅的。”

    “我知道利害。”左行舟摸了摸下巴,“不过三哥,我在路上,也想了想这件事,你说……陛下站不站西南?若是他知道宁忌来了,会不会……”

    左文轩低头擦拭着眼镜:“陛下对宁先生很尊重,若是知道这件事,他倒是多半很高兴,说不定还要见见。”

    “那若是出了问题,咱们至少可以往上报,陛下总是要护他安全的。”

    “陛下是会护他安全,但其他人呢?”左文轩抬了抬眼,“光是核心圈子里,成先生怎么想?李频怎么想?闻人先生怎么想?还有……长公主她,又会怎么想?他们也都站西南?甚至于包括左家,你说权叔知道了,他站不站西南?不会的,会出大事……”

    “嗯,你说的有理。”

    “不是有理是常识。”灯影摇曳,左文轩偏着头还在思考问题,随口回答,之后蹙眉道,“不过……龙傲天、孙悟空这两个名字,我总觉得有印象。”

    “在西南的时候我也听说过。”

    “不是,像是去年从江宁传来的情报,他们肯定搞出过什么事情。”

    “啊?”左行舟张了张嘴,随后低声道,“宁忌跟我吹牛,说他在江宁拳打王难陀脚踢林宗吾,还说王难陀就是被他一枪打死的,林宗吾都拿他没办法,我知道陈帅当时在……不会是真的吧?他难道真的干了这种大事?”

    “我去查一下,应该有……”左文轩思索着站了起来,“你先在这里等等,不要离开。”

    “昂。”左行舟回答一句,心情复杂。

    ……

    左文轩从房间里出去,过得许久,方才回来,再进来时,手上捏着一些纸,目光已经变得颇为凝重了。

    “宁忌,他真的说他现在叫做孙悟空?”

    “昂。”

    “那跟他一起的,叫龙傲天?”

    “是的啊,怎么了?”

    两年多不见,曾经一起炸过粪坑的小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就连眼前的左文轩,脸上带着的也是让人看不懂的复杂神色,左行舟心中迷惑。而随着左文轩将手中的纸张扔在桌上,他迫不及待去看时,才发现是一些带着赏格的报纸。

    不久之后,他找到具体的信息……

    “孙悟空……四、四尺淫魔!?”

    黑暗的天幕星火微茫,夜黑得像墨,夜色下的房间之中,两人错愕、迷惑、混乱、猜测,间中也有过一阵错乱的交谈。作为专业人士,他们都有些难以归纳自己的情绪和神色,但复杂与无奈之余,两人又都忍不住的笑了一阵——虽然努力地想要变得严肃,但也总有些时候,是有点忍不住的。

    “……四尺,噗……”

    “……五尺,哼哼……”

    “哈哈,他当个淫魔,还是个弟弟——”

    由于这样的碰面是要保密的,所以并没有人知道这一刻发生的事情。

    ……

    “……对于两人的悬赏,首先出现的是去年江宁大会时期,当时是各方的赏额混在一起,他们两个淫魔,就此上了黑榜。江宁大会之后,各方分裂,倒是可以看得清楚一些了,你看悬赏至今仍在,主要是平等王时宝丰麾下,对二人开出了一万二千两的赏格,但是悬赏的布告上并未详细列出两人的恶行,这就颇为耐人寻味。”

    “那五尺淫魔……弄了时宝丰的老婆不成?”

    “说起来不无可能,不过二少的品性,不至于如此不端。我想总之是他们在江宁的那段时间,与时宝丰结下了什么深仇大恨,当然,其中到底是什么缘由,二少估计是不会说的,他既然不说,也不肯改名,这个锅,只好自己背着了……这些东西若传回西南,要热闹一阵,但如今不是大事,烂在肚子里吧。”

    “嗯。”

    “跟岳云之间的爽约,今天确实是没有办法,等到天亮,我再去安排一个时间,你们找个机会,把戏做一做,外头的风声听说是有些紧张了,你这边有没有什么头绪?”

    “按照道上传出来的说法,陈霜燃似乎是要做一件大事,但大家估计,不像是行刺官家。”

    “他们先前失败那么多次,也该有点变化了。”

    “私下里有人估算,福州这边,如今的重要人物,大概分为三个方向。一是长公主殿下,我们都知道陛下是新党,而长公主倾向于旧党,这些日子以来,双方矛盾加深,也一直是因为长公主从中斡旋,才稳住了许多老臣子的心,而陛下的许多次新政举措,也是因为长公主的协调方才落地。因此外界有传,陈霜燃可能是放弃刺王杀驾,转而打算挟持或者刺杀长公主。”

    “不无可能……那若是以长公主为对比,李频李先生那边,恐怕也不太平。”

    “没错,李先生这些年来以他的影响力,聚集了大批年轻士子,原本就是新党核心人物,更何况他还握着福州内外五张新闻纸的发行权力。陈霜燃若真能引导大局,除掉李德新,也会是一步好棋。”

    “……而第三个方向……”

    “我们。”

    “那倒是件好事了……”

    “具体的消息,还要些运气……对了,三哥,还有一件事。”

    “你说。”

    “官家要选妃了,是怎么回事?”

    “宫里的私事,你好奇这个做什么?”

    “是这样的,我认识一个江湖上的朋友,很讲义气的那种,过去曾与莆田茶商黄百隆的一位表侄女定了终身,这次宫里传出选妃的消息,黄百隆似乎想将这位表侄女送到宫里去。三哥,你说这事会成不?这次选妃,什么标准啊?”

    “……钱。”

    “啊?”

    “……只要黄家愿意给钱,就能送进去。”

    “——这什么破标准!”

    “……”

    夜色深邃而安静,凌晨接头的房间里,在交代过有关宁忌的事情之后,又有这样那样工作上的交流。

    此后左行舟离开,两人都对宁忌的事情,做出了自己的记录。

    清晨,宁忌与曲龙君在房间里醒过来,照例到外头打了两套拳作为锻炼,早餐是在怀云坊外的店铺里吃的。宁忌观察了周围并无跟踪之人后,在稍远一点的驿站,同样寄出了一封信函。

    信函寄往距离这边最近的一处华夏军秘密节点,上头记录了自己与左行舟相认、且不久之后将会被告知左文轩的事情,如果自己长时间地消失,那么将来有一天,华夏军会依据这份备桉,进行事件追索。

    他倒是不打算搬走了。

    华夏军中虽然也出现过邹旭这般身份的人物叛变的事情,但若因此就变得什么人都信不过,那也委实有些谨慎过头。并且虽然明白这些程序和担忧存在的理由,此时宁忌的心中也有着未消的锐气,自江宁大战的经验消化之后,即便遇上什么凶险的状况,他也自信不会毫无还手之力。

    唯一需要多操心的,还是跟在自己身边的小贱……小曲。

    昨天晚上跟左行舟那个狗东西聊天,到兴头上时,也曾起过凑热闹的心思,但在回到院落,看见曲龙君拿着棍子在等自己的那一刻,这样的心思也就澹了。其实左行舟说得没错,陈霜燃怎么也不可能就是于潇儿,虽然可能都是贱人,但应该也是各有各的贱法。

    福州这块地方,本身就是他们小朝廷的主场,铁天鹰带着一堆鹰犬,再加上左家这帮西南过来的狗东西,几个反贼而已,想来他们是料理得了的。自己跟小曲来到这边,有事看看热闹,没事看看台风,多轻松,何必打打杀杀的,老是掺和到别人的事情里去。

    如果不是迎头碰上,贱人坏人,就饶她一命。

    他心中既定,天地皆宽,这一天便又拉着曲龙君到三坊七巷吃了好吃的,到得傍晚,将“竹记分号”的惹事招牌在院子里撕了,方才赶了大车又去银桥坊摆摊。

    夜里的银桥坊一如既往的湿热,宁忌陪着曲龙君安分地卖了会东西,随后又去周围瞎逛听八卦,留下女扮男装的曲龙君在这边哄骗无知少女。他在向家从食的大堂边上坐了一会儿,才喝了几口冰凉的雪泡水,便看到一只狗模狗样的狗东西从夜市那头的人潮中过来了,走过了自己家的摊子,随后在贩卖蒸米糕的大妈摊前坐下。

    宁忌蹦起来,眼睛都瞪圆了。

    ——两次选在同一个地方,你神经病啊,你们有没有脑子!

    他一时间为左行舟、岳云这帮人的想象力震惊得不行。

    这时候,店小二将他点的冰酪也送上来了,宁忌捧着冰酪便往自己摊子上走,途中向左行舟使了几个眼神:“王八蛋滚啊。”

    左行舟吃着米糕,假装没有看见。

    宁忌回到摊位后方,拉着曲龙君往里站,道路的另一头,一名大摇大摆的傻瓜身影也终于出现了,鼻孔朝天、不可一世——那便是岳云。

    “怎么了啊?”曲龙君接过冰酪,低声问他。

    宁忌并不说话。

    岳云在逛街的人群中来回走了两遍,此后,便“陡然”发现了米糕摊上的那名“绿林豪侠”。

    “哈哈哈哈——”内息运转,巨大而豪迈的声响穿过胸腔,开始在潮热的夜市上空推开,“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今日真是巧了——”

    米糕摊上,左行舟手中的碗一摔,挥手转身而起:“哼,兄台是何方神圣,怕不是——认错了人吧?”

    “哈哈哈!混元斧周刑,你不要再装了!”岳云狞笑着走来,“小爷岳云!便是你失散多年的父亲啊——”

    “好!既然这样,岳云你给我听清楚了,别人怕你,我可不怕!无关人等都给我躲开——今日我便要与你一决高下,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福建第一啊——”

    对话的声音在内力的推动下,响彻夜空,转眼间,说明了恩怨的来龙去脉。

    “我要吐了我要吐了……”宁忌一手捧着冰酪碗,一手拉着曲龙君,朝着远处退去,“这帮王八蛋要打起来了,我们躲远点,别被他们的血溅到——臭。”他现在已经是热爱和平的人士。

    眼前的夜市上,两道身影便砰砰砰的打在了一起,过得一阵,又有一道持刀身影杀了过来:“周兄,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宁忌与曲龙君站在远处,吃着快要化掉的冰酪。

    三个王八蛋,战做一团。周围的行人,尖叫奔逃。

    时间是上午,穿过门廊,进入偏殿,银瓶便见到了一身鹅黄衣裳的少女,那是赵小松,她正指挥着公主府的一些下人搬运着几个大箱子,连连叮嘱不要马马虎虎把东西磕破了。

    两人一照面,对方便露出了笑容:“岳家姐姐,你来啦。”

    “嗯,这是……”

    “哦,家里有几个大瓶子,公主嫌碍眼,让换了。对了,岳家姐姐,殿下正等你呢,我带你去。”

    赵小松是名臣赵鼎的孙女,女真人攻破临安时,随公主上的龙船,后来在龙船上与长公主一道杀了秦桧,对其有救命之恩,如今也就成了公主身边的贴身丫鬟,服侍公主起居,也掌管着府内许多的大事。银瓶与她倒也算熟了,两人闲聊几句,一路朝里去。

    穿过接下来的门,是公主府内院的校场,两队着甲的士兵正在太阳下进行操练,一队是男兵,另一队则都是女子——这些是公主府内的女性仆役,大多是在女真搜山建海当中失去了家庭的寡妇,工作之余,府中也要求她们进行一些厮杀训练,此时众人拿着刀棍呼喝不已、汗流浃背,而负责操练她们的,乃是一名背负长剑的灰袍道姑。

    察觉到走过的身影,那道姑偏过头来,随后微微稽首,听来醇厚甚至带点沙哑,却颇有魅力的嗓音传来:“岳姑娘。”

    银瓶便也行礼:“清漪真人。”

    双方也是旧识了。

    这清漪真人罗守薇本是正一派的道士,女真人杀来时,她随着父兄南渡,到后来女真人杀过长江防线,她的父亲罗似兄长罗守敬皆为守城而死,罗守薇便留在了军中。再后来李频感其事迹,找到了罗守薇,助其保存了正一派典籍,又将其引荐给周君武。

    待到新君抵达福州,与长公主汇合,周佩救济了大量破家的女子,到挑选女官时,将剑法超群的罗守薇与精通五步十三枪的岳银瓶都抓了壮丁,让她们编出一套适合女子杀敌的阵法和锻炼方法。道家本就精研阵法,银瓶又是周侗嫡传,两人在当时,便很是有过一段共事之情。

    招呼打过,过得一阵,银瓶便在后方的书房之中见到了正伏桉写作的长公主。只见她一身家居素服,坐在书桌后,一手执笔,一手拿着算盘正噼噼啪啪的打个不停。

    “先随便坐,吃点东西,我这里马上就好。”

    双方早非初识,话语说过之后,银瓶便被赵小松安排在房间里坐下,还拿来了一盘点心。银瓶坐在那儿,则羡慕地看着前方长公主几乎快成幻影的手指,公主府中,这位长公主的术算造诣惊人,一些大数的加加减减,她只一眼便能心算出结果,不管多复杂的账本,都逃不过她的审视,而赵小松家学渊源,对各种典籍、故事有过目不忘只能。银瓶的脑子虽然也不差,但对比这两人,便只能感到自惭形秽。

    若是自己也有这般本领,那便能够回去帮着父亲管背嵬军的帐了。按照父亲的说法,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说来说去,还是钱。

    过了一会儿,长公主验完了账册上的数字,将赵小松招过去,与她勾画了账目上的几个数字,低声交代了几句,赵小松点点头,收拾好账册出去了。周佩这才起身朝银瓶这边过来。

    “最近半月,候官县钟二贵的事情,可有头绪了?”

    她一身白色的麻布家居素服宽大雍容,走到近处,倒是显得亲切,银瓶摇了摇头。

    “如今知道的还是先前那些,那个叫陈霜燃的女海贼做的局,但人还没抓到,证据也难找。”

    “我是听说,你们两姐弟最近打遍福州无敌手,威风得紧。”

    “其实多是岳云那小皮猴子在打人。”

    “嗯,你还是不要参与,将来可怎么找夫家。”

    “殿下啊……”

    周佩说得几句,将话题往婚姻上引,银瓶便是一脸无奈地笑着告饶。若是一般人,大抵得在长公主的威严当中感到拘束,但一来岳家的地位不同,二来双方在福州落脚时便已有过大量的相处,周佩、罗守薇、赵小松、银瓶等人早有过在台风天的夜里畅谈诗书,甚至互相推荐言情的经历。周佩对外威严,但在私下里,其实倒是随和的。

    “你不要不当回事,银瓶啊,将来传出去,怕是得说跟我长公主府搭边的,不是寡妇就是老姑子了,你看看你,怎么说也是我公主府的女官,再看看赵小松,她最近就说,她铁了心不肯成亲,要继承赵鼎的遗志,光复中原……气死我了,还有那个罗守薇,将来迟早得有人说是我这个长公主变态,拆散了别人的姻缘。”

    “嘿嘿。”银瓶一脸苦笑,不参与话题,“我就是没遇上人……”

    几人之中,赵小松的心思,银瓶倒也是知道,她是天资聪颖,自小过目不忘,被赵鼎送上船,服侍长公主,原本是个避祸求生的路子,但在救了周佩后,她处理许多事情都能井井有条,渐渐地,自己也觉得这能力有趣。

    两人私下里交谈,赵小松说过:“……往日里那些背诵的圣贤书也有用了,那些晦涩的大道理,心中也更加明白了,我便想一辈子都能像男子一样,做顶天立地的事情!”

    在几人之中,赵小松的年纪最小,但心中的抱负,在银瓶看来却是最大的。是极了不起的人物。

    至于清漪真人罗守薇,众人都知道她曾经与李频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李频是当世大儒,家中也早有妻妾,但自女真第一次南下时起,他先后有过几度的颠沛流离,第一次是太原城破后重伤之中的千里逃亡,第二次是靖平之耻,到后来临安城破,又跟随君武有过连续的奔逃。

    在此三次颠沛流离之中,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抵达福州后,家中一个老妻已经下不了床,还有个在战乱中跛了足的小女儿,平日里养在后院不多见人。以他的身份地位,原本怎样的女子都不难娶,但他忙于学问,无心此事,倒是在帮助罗守薇整理正一派典籍期间,罗守薇为其操持了各种家务,甚至于与起后院的老妻、女儿都算得上相处融洽。

    正一派的道士是可以成亲嫁人的,银瓶等人也一度以为罗守薇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师娘”,但现实生活并没有那般平顺,到得去年两人吵了一架,罗守薇一气之下跑来公主府给周佩做府内武官与贴身侍卫,银瓶等人去问李频,李频说得倒是坦率而简单:“话赶着话,说了句重的,就闹翻了。”

    跟在身边的女官不是寡妇便是老姑子,就有点姻缘的也散了,外头不堪的传言早就有,虽然这是些花边小事,但周佩说起来,也是一脸无奈。不过这些事情多说也是无益,她与银瓶坐在一起,随后又聊起对她与岳云纵横绿林的向往:

    “我虽向你、向清漪真人学了几式绝招,但真要上手打人,却是一点都使不出来,若非如此,我倒也真想执三尺青锋,与你们一道去看看那市井武林的样子。”

    她说起这事,眼底有着憧憬,银瓶则皱着鼻子,拼命摇头。

    “上都是骗人的啊殿下。”她道,“我跟你说,你别看那些武侠上说的市井有多潇洒,实际上,市井间最多的就是刁民,你看看钟二贵,不就是被那些人给逼死的,当年秦相爷被泼粪,不也是吗!还有还有,就说前天,我们就遇上了一件事……”

    周佩笑道:“说说,说说。”

    “事情的因由是在前天晚上,就银桥坊的夜市那里,小弟遇上了两个穷凶极恶的大坏蛋,然后就打起来了,后来没分胜负,两个坏蛋跑了……”

    “哦?云小哥都没能拿住他们,两个坏蛋叫什么?”

    “嗯,一个叫‘混元斧’周刑,另外一个,后来听说应该是‘虎鲨’詹云海。”银瓶摆了摆手,“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啊,他们不是打得很厉害嘛,周围夜市上,桌椅板凳就难免有磕碰。那小弟心里不忍啊,打完之后还带着伤呢,就过去挨家挨户地赔钱,然后就有一家铺子,听说是一户卖蒸米糕的……”

    岳银瓶道:“这蒸米糕的是个脑满肠肥的胖大婶,她就怂恿她的侄子过来闹事,公主你知道吧,漫天要价,什么一张破凳子要两两银子,一张桌子说是紫檀木,要十两,这不是瞎扯吗,还有还有,说他家蒸米糕的破碗,是家传的古物,磕坏了要赔一百两!听说那小子还揪着小弟不让走。殿下,要遇上这样的人,你怎么办?”

    周佩笑:“倒真是有趣……以云小哥儿的脾气是不是揍他了?”

    “没有。”银瓶摇头,“小弟差点被气死,听说他也举拳要打了,那小子休的一下子,就直接躺到地上了,耍赖,说你打啊,你打了赔得更多。小弟跟我说起这个事情,脸都要冒烟了。”

    “怎么能有这样的赖皮。”周佩笑道,“那后来呢?怎么处理的?”

    “当然是一物降一物啊。”银瓶也笑,“后来小弟直接找了下头的官差过来,把那小子吓得灰熘熘地跑掉了,然后让官差和市场里的人来定赔偿的价格,别的不说,就给这家蒸米糕的,定了个最低价,哈哈哈哈。”

    “闹成这样,也还是赔了,云小哥还是纯良的。”

    “嗯,要不赔就不是小事了,爹会把他抓回去打。”

    两人闲聊到这里,都笑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动静,随后进来的,便是清漪真人罗守薇,与周佩打过招呼后,周佩便也让她在一旁坐下。

    “今日叫银瓶过来,其实是暗地里打听到了一个事情。”周佩坐在主位,说起正事,“最近宫里宫外,有各种事情发生,自上个月候官县的冤桉开始,外头不太平,我们估计暗地里有一群人要做些坏事了,这个你们也是知道的。”

    “……那么按照这几日得来的情报来看,城里有几个地方都很危险,其一是我的公主府,可能会有人来打主意;第二是李先生那边,他的身份地位举足轻重,也可能已经被贼人盯上;至于第三是从西南回来的左家人那边,也可能会出点事,但这个倒是不用担心太多。”

    “因为这样的消息,我这边是多操了一下心,想安排一些信得过的、武艺又高强的人,去照看一下李先生那边,首先想到的便是银瓶与云小哥,但是云小哥性情跳脱,最近因为钟二贵的事情,又在到处追坏人,我最信任的,便是银瓶了。不过,银瓶至今还未嫁人,她与李先生虽有师徒名分,但毕竟男女有别,所以我想了想……”

    周佩说到这里,环顾了一下房间里的两人,银瓶神色坦然,等待着她发令,一旁的罗守薇则显得平静,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所以我想了想啊,是不是可以这样,让银瓶来我这,给我做个贴身的侍卫,府内的安全、护卫你也懂,接手应当不难。至于罗真人呢,过去与李先生也曾打过交道,你带些府兵,过去那边,我觉得,或许比银瓶要合适。两位的想法呢?”

    她的话说到一半,银瓶其实已经领会了意思,此时眼中放光地站起来:“银瓶遵谕旨。”目光的一隙则已经飘向了旁边的罗守薇。

    只见罗守薇也已经站了起来,过得片刻之后,方才缓缓的躬身行礼:“守薇谨遵殿下谕旨。”

    这话一出,房间里的周佩与银瓶才都松了口气,此后交待几句,罗守薇首先告辞离开,银瓶跟在她身后,快要出去时,转过身来又朝周佩笑嘻嘻地行了一礼,周佩抿嘴微笑,一只眼睛朝她会意地眨了一下……

    两人从房间里出去之后,周佩才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喝,随后在敞开的窗户前坐下,拿着团扇扇了一会风。望着后院的假山,她在心中盘算着远方的各种事情。

    进展太慢……

    在天下的远方,由女相掌权的晋地经过休养生息之后,已经正式的开始谋夺西北;邹旭与戴梦微结盟,在汴梁召开了一轮武林大会;公平党区域,四大王之间的地盘渐渐清晰,何文在厉行改革之后,开始展露出他的兵强马壮,而其余几人在进攻何文无果后,反过来图谋临安,估计不日便要破城了,虽然左修权已经启程,试图说服高天王在破城后掠夺出一批城内的金银来补贴东南,但实际的发展,可能并不会那么顺利,毕竟画下的大饼还一点都没有兑现,就让人朝贡,这难免会让高畅反过来看不起东南……一切只能托赖左修权的斡旋。

    最重要的西南,土地改革已经按部就班地开始,周佩看过西南传来的各种土改步骤和后续反应,桩桩件件惊心动魄,尤其后来在左文怀的讲解之下,她与君武也更加深刻地懂得了其中的利害。君武感叹不已,对西南巨大的力量击节称叹,私底下或许也加深了在将来进行“君主立宪”的想法,但现在是做不到的。

    大规模的启蒙准备尚未做好,第一套的班子没有培养出来,即便说要启蒙民众,也是一句大而无当的空话。更何况东南所处的地方,又是启蒙最为艰难的一块特殊区域,山的崎区、资源的缺少导致地方宗族势力无比抱团。

    周佩有时想想,倘若自己能有西南那样的一套执行班子,今天的事情绝不至于如此为难;有的时候又会想,倘若是把宁毅换到这里,恐怕他也会左支右拙,下手艰难吧?

    但说难处是没有意义的。自父皇选择逃上龙船开始,天下便进入了四分五裂、群雄并起的混乱状态,而到得如今,披沙拣金,各个势力当中滥竽充数的投机者便已陆续出局,幸存的各方都找到了自己往前走的道路,但自己这边,算是找到了吗?

    弟弟按照西南传过来的想法,将希望投向海贸,甚至在内心做好了所谓“君主立宪”这等大逆不道的准备,但到的这一刻,第一批的海船尚未归来,账面上已经快要见底,当初支持皇族的各个大小家族,如今也已经变得疑窦丛生、若即若离,武朝的威严和底气,快要耗尽了。

    还有多少家族、臣子,是真正义无反顾的站在自己这边的呢……她又习惯性地掰着手指,低声细数。

    额角便又痛了起来。

    赵小松从外头走进来,笑嘻嘻的:“殿下,我看见罗真人与岳家姐姐正在交接事情呢。”

    “嗯,罗守薇答应了。”周佩也笑了笑,“总算是打发走了一个,我积德了。”

    “那,殿下,咱们要不要给岳姑娘也安排一下。我听在背嵬军中的朋友说,岳将军可发愁了,每次岳姑娘回去,都要跟他唠叨,莫等闲,成了老姑婆,空悲切。”

    周佩噗嗤一声:“你也别光说她,你自己呢,你也快些将自己打发出去吧,我阿弥陀佛了。”

    “那可不行,我还要跟着公主殿下一起建功立业呢。”赵小松道,“公主是唐时李秀宁一般的人物,将来建娘子军,可少不了我这个跟班……而且啊,公主我跟你说,这天下的男人,我哪一个都瞧不上!”

    “好啊,陛下你也瞧不上。”

    “呃,陛下那是瞧不上我啊。而且公主殿下,我这性子可不能进宫,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要被治个多嘴多事、扰乱宫闱的大罪……”

    “贫嘴……”周佩被气的没了力气,过得片刻,才朝她微微叹息:“莫等闲,成了老姑婆,空悲切。”

    “嗯嗯,不等闲。”赵小松点头,随后收敛了笑容,“公主殿下,时间差不多了,您先前召见的几位大人,应该已经在外头等了一阵,您看。”

    周佩也点了点头。

    短暂休憩的空闲已经过去,又一轮的工作到了。

    ……

    “特么的,失策了!”身上还缠着些许绷带的左行舟恨恨地骂了出来。

    时间过午不久,怀云坊外的小店里,他与宁忌相对而坐,一面吐槽一面大口吃着已经端上来的饭菜,而自称已经吃过饭的宁忌看着他,在对面慢条斯理地吃着一碗冰粉。

    “看你说的,你什么时候得策过。”

    “瞧不起谁呢,你当我来了这边这么久,‘混元斧’周刑的名头那真是混出来的?告诉你,想当年我拿着两把斧头,在莆田,从这边杀到那边,再从那边一路砍杀回来,那真的是,整条街那是血流成河,我就是血手人屠……嗯,对了你那兄弟怎么不出来?”

    “血流成河我信,看看前天晚上你那血飚得,满大街都是了吧,有必要吗?还有你们那个破台词,我真的是……他没空。”

    “什么血什么台词,你你你、你懂个什么,那些血有些是我的,毕竟要受点伤嘛,也有些是早就藏在身上的鸡血鸭血猪血,还有台词,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宣传?福州城里的坏蛋又不能当面来看我跟岳云单挑,那他们当然是听人口耳相传,而口耳相传最重要的,是脍炙人口,你听听我设计的那些台词,简单直接加暴力,你给人复述起来,给不给力、带不带劲?还有那个血,刷刷刷飚得漫天都是,你看到了以后,要不要跟人说……对不对?你看看你目瞪口呆的样子,是不是懂了?我是不是有论点?你懂个什么……当年山里上课你根本就没听,你个学渣……你这兄弟挺高冷。”

    “我发现你个狗东西现在满嘴都是顺口熘……昂,他当然高冷,他练飞刀的,要么不出手,出手就会镖死你。对了你别说我兄弟,你那个兄弟怎么回事?”

    “……那就是我说的失策的地方了。”左行舟叹了口气,“本来设计好了,就我一个人单挑岳云,岳云家学渊源又天生神力,打不过很正常,但你看我设计的台词,带的那些血,我可以表现我的凶残啊。虽然稍逊一筹,但是我悍不畏死,最终在一帮鹰犬的围捕下逃生……这样一来,名头肯定响了啊。但是没想到,他也在附近,现在单挑变成二打一,二打一你表现得再凶,别人一复述,就是两个人被打得很惨,特么得现在就不知道效果怎么样,我都怕这下要坏事对了你那个四尺淫魔怎么回事?”

    饭馆之中,左行舟巴拉巴拉像是连珠炮般的一大通,将最后一句话巧妙而又随意地带了出来,他随后像是什么话都没说一般,叽里咕噜开始扒饭。宁忌双手抱胸,原本已经准备了一大堆的吐槽要说,这时候冷笑僵在了那儿,下一个表情像是卡住了,切换了很久,无法切换出来。

    前方,左行舟并不看他,只努力地吃饭、吃饭、吃饭,极为温柔地照顾到了他的自尊心。

    “对了,我还跟詹云海约好了,待会要去九仙山那边帮他助拳……”饭店的这个角落如此安静了好一阵,不知什么时候,左行舟抬起头来,尽可能快速地换了一个话题,词句还如同鞭炮般的在嘴里爆,眼前一只拳头轰的已经到了面前。

    “卧槽……”左行舟连人带凳子朝着地上一滚,前方,宁忌已经如老虎般的爬上了桌子,朝这边扑了过来。

    “卧槽你不能说你就当我没有提过嘛——”

    “什么没有提过,‘混元斧’周刑你这么嚣张,我武林盟副盟主‘齐天小圣’孙悟空今天就要跟你一决胜负,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啊,你别跑——”

    “你个混蛋,劳资下午还有事呢——”

    天气既热,郁郁葱葱的山间,各种生灵的存在倒是愈发活跃了,蝉的鸣叫、蛙的跳跃、鸟的飞扑,交织不绝。

    下午时分,福州城南,九仙山。

    额角上带着一道细微刀疤的年轻汉子在半山腰处的口子上站了一会儿。

    凉风从郁郁葱葱的山间吹过来,消退了暑热,但他阴沉着脸,表情并不轻松。

    过得一阵,穿着一身轻薄短打的朋友从山下上来了。他稍有些阴沉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周兄。”

    “詹兄弟久等了。”

    这额角上带了一道细微刀疤的汉子便是在莆田一带颇有凶名的“虎鲨”詹云海,而匆匆赶来的,自然便是化名周刑的左行舟。两人在绿林间都是打起架来不要命的名头,过去的私交便深,如今又一道对抗过岳云这样的“周侗嫡传”,关系便更是深厚了。

    两人稍作寒暄,转身上山,左行舟看看对方的一身打扮,心中便已经有了猜测,口中则道:“你这穿的,可真够正经的,不会还擦了粉吧……对了,今日让我助拳,对头是谁,总该给我交个底,怎么打,打成什么样,我得有数啊。”

    那詹云海低头走路,此时神色却是复杂,道:“不至于打,其实……是我那岳父老子,约我见面。”

    “哦,黄百隆?”

    “小湘儿的父亲,叫做黄胜远。”

    “哦。”左行舟点了点头,“听过这名。”

    “黄胜远极想将小湘儿送进宫里。”詹云海道,“周兄,你应该听说了,黄家在莆田是大族,主支由黄百隆一脉掌管,黄胜远是旁支,这些年虽然也随着黄百隆做事,颇得重用,但终究没有主支那样的地位。前日周兄与我说起狗皇帝纳妃的钱财之事,我便去打听了,黄胜远准备了近八万两的银子,想要将小湘儿送进宫里成贵妃,如今这个事情,怕就只是我在中间作梗了……”

    “八万两……所以詹兄弟是怕你这岳丈直接翻脸,私下里约你出来,是想把你做了?”

    “可能不大。”詹云海摇了摇头,“我这几年在莆田杀人,与黄胜远也打过许多次交道,他知道我的性情,一口咬不死我,他举家难安。可话是这样说,周兄,我也有自知之明,我虎鲨何德何能,能胜得过他花八万两都要做成的这件事情……娘的,这老狗忒有钱了,当初我几个哥哥在摩尼教当会头,昧了良心,一年也挣不到五百两……”

    左行舟点点头:“那你是希望我暗地里护你,还是咱们明着一块去。”

    “我是打算远远的先看一看,若觉得黄胜远真想杀人,你便在暗处。但我觉得,这次翻脸的可能倒是不大,若是合适,便希望周兄明着替我站站场子、撑撑腰。”

    他说到这里,左行舟便已完全明白过来,笑道:“早知如此,我在城内还能找到几个助拳的好手,便将他们一道叫了过来岂不更好,包管你那岳父老子纵有歹意,也得乖乖地咽下去!”

    詹云海也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莆田一地,谁不知周兄‘混元斧’的名头,有周兄一人足矣。而且我也不想叫的人太多,反倒成了我这边咄咄逼人了。唉,往日里替黄家做过不少事,本以为他们商人,我是打手,虽身份有差,但也差不了多少,甚至入赘也是无妨,谁知道……唉……”

    两人说着,一路上山,詹云海又聊了一些关于黄家的事情。他外号“虎鲨”,往日里最是桀骜不驯的性子,但此时说到这婚事的艰难,倒也只是一脸的愁容,左行舟也只能以“未必能成”对他稍作安慰。

    他们身怀武艺,步伐也快,不多一会儿,便到了山上万寿观附近,看到了等在这边的几道身影。

    为首的一人身形高瘦,面容严肃,拿着一块手帕正在擦汗,看来便是詹云海说起的“岳父老子”黄胜远,而跟在旁边的几人虽看来都是健壮的家仆,但环顾四周又有游人,可以看出黄胜远今天似乎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左行舟与詹云海便一道过去,眼见詹云海还带了人过来,黄胜远眉目挑了挑,随即也走了过来,他到得近处,口称:“小詹,这位是……”

    “叔,这是我的好兄弟,绿林人称‘混元斧’的周刑周大侠。周兄,这便是我说过的黄胜远黄员外,我们一贯叔侄相称。”

    詹云海本身就属于有了名头的绿林凶人,拉着左行舟过来,便是要给对方稍作警告:你看看我江湖上的兄弟也是这等人物,若是惹了我,将来谁都难以收场。

    黄胜远自是一看便懂,当下与左行舟互道久仰,寒暄了几句。此后,对方才找了个正经话头,向左行舟表示歉意后,与詹云海去往了道观的一侧。

    左行舟则跟旁边几名护院健仆闲聊了几句,大概明白对方成色之后,抱臂走到了一旁,他静静观看着不远处詹云海与黄胜远的“谈判”进展,心中的想法,则早已落到了自己眼下的任务上。

    一如他与宁忌吐槽时说的那样,原本与岳云的单挑被詹云海弄成了二打一,在绿林间的名头,便不会那般响亮,但无论如何,至少与朝廷对抗的立场是明确的,倘若蒲信圭、曹金龙等人真的在城内招兵买马,自己至少能过准入门槛,接下来,问题就在于具体找谁了。

    倘若自己的武力能够直接对标“周侗嫡传”,那么需要做的只是等待对方找过来,可如今这不上不下的,只好是自己主动找过去,或许还得做点事情当投名状,这就比较麻烦。而且,为了表现出自己需要“工作”,晚上大概又得找个赌场输上一大笔,或许还得输钱闹事……

    干脆再跟詹云海这傻子要笔钱,拿去全输掉算了,一来更逼真,二来就当他破坏自己行动的代价……

    这类的秘密行动,许多时候计划都赶不上变化,他倒也算不得气馁,只是在心中盘算着对策。

    另一方面,宁忌那边的事情他也是比较好奇的。这家伙当初在西南怼天怼地,除了兄嫂――不对,或许还只有嫂子――谁也不服,那时候的口头禅除了“听我一句劝,打一架吧”,便是“可以输,不能跪”,被黑妞这帮人打成狗都要骂骂咧咧的……这便让左行舟很是好奇,他为什么当了淫魔,竟能屈居四尺。

    那个男生女相的“五尺淫魔”龙傲天,莫非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成?

    先前与对方的短暂接触之间,只觉得这人的气质确实澹然且大方,是有些高人风范的。今天中午本想试探一二,可四尺淫魔这小鬼没让他出来,最后也只打听到了对方使的是飞刀……飞刀?这功夫可就怪了,从四尺口中说出来,让左行舟猜测,莫不是那种砰的一声例不虚发的西南飞刀?

    若这人是从西南陪着二少出来的保镖,那事情倒是更好解释一些……

    他在心中想着这些事情,再望向詹云海与黄胜远那边时,两人的谈判依旧在继续,看起来应该不再有需要动手的风向……

    陡然间,左行舟微微的皱了皱眉。

    事情的发展,似乎有些奇怪。

    原本按照他的推想,这样的事态下“翁婿”俩见面,矛盾恐怕很难调和,纵然不会捉对厮杀,詹云海无论如何都会愤满与大骂一阵,甚至言语中的对抗与威胁也不会少,但似乎……从头到尾,詹云海都没有愤怒起来。

    怎么回事?黄胜远的段位太高,提出了什么想法,竟能让詹云海压住怒意,竟然一直都在蹙眉沉思?

    左行舟摇了摇头。

    整个事情对他而言,只是私人上的助拳。虽然也曾向左文轩询问过选妃的事情,但在被左文轩严厉地警告了之后,他便明白了这件事情当中的忌讳:皇帝选妃是为了搞钱贴补朝廷,妃子固然并不重要,但古往今来,任何臣子――尤其是受重用的臣子――一旦胆敢干涉到皇帝的这等私事里来,那往往都是斩决起步、抄家都不冤的。

    觉得自己有资格插手天家的私事,你有几颗脑袋?

    也是因此,尽管与詹云海有过命的私交,但对他与黄家小姐的这段私情,左行舟是不愿意参与太多,也不愿意想得太多的。眼下摇头之后,倒是不再多想了。

    但某些想法,到得不久之后,才陡然从脑海里翻了出来――

    这日到黄胜远与詹云海聊完事情,时间已经进入傍晚了,从九仙山上望出去,福州的晚霞烂漫。黄胜远预备在万寿观吃晚饭,邀请两人一道吃,但左行舟与詹云海都表示了拒绝。

    沿着山道与三三两两的香客一道往下,詹云海的神色始终都显得有些严肃,左行舟也在想着晚上找赌场输个精光再闹一场事的计划,反应过来时,想要说几句话安慰一下同伴,但某个想法,陡然间从脑子里成型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望向詹云海。

    额角带了疤痕的汉子对这样的注视有反应,缓缓的也扭过了头来:“周兄……怎么了?”

    “我……方才忽然想到一件事。詹兄,你那岳父老子在山上,莫不是骗了你什么吧?”

    “……周兄为什么这样说?”

    “你也说了,你这岳父老子铁了心,要将女儿送进宫里,甚至准备了八九万两都要将事情办成,他势必不会妥协。而以詹兄你的性情,我看你们谈了半晌,竟没有吵起来过……那黄胜远只能是说了些欺骗你的言语,让你觉得,事情竟还能有转机?”

    “……”詹云海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詹兄,这原是你的私事,我恐怕也不好过问,可江湖险恶,在周某看来,这么大的事,若黄胜远跟你说仍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这岂不就摆明了是在骗你吗?你若是跟他吵起来,闹翻了,那也无非是将来做过一场的事情,可如今詹兄你这样子,看起来竟像是与他达成了什么协议,我……便委实有些担心啊……”

    “……周兄心细如发,也确实是……将小弟的事情挂在心上了。”

    “哈哈哈哈,行走江湖,倘若只靠两把斧子,周某也活不到今日!”

    “……其实,往日里与周兄虽有过命的交情,但关系黄家的事,兄弟有许多,都不太好说。”詹云海显得犹豫,但叹了口气,终于还是道:“到今日我这岳父老子与我说起的事情,也委实有些大了,周兄,不瞒你说,这件事情,我有些想与你商量,但又有些犹豫,我怕害了你的性命,其实我这条命,丢就丢了……”

    世道大潮纷乱,总会在一些地方,出现意外的暗涌。这一刻天高云澹,下山的小径上有三三两两的香客,左行舟听说对方说到这里,也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他微微肃容,但也带着几分惫懒,揽了揽对方的肩膀。

    “周某一生,没有怕过丢性命的事情,但听詹兄你说得如此认真,我倒是觉得有趣了。这样,你且好好想一想,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详细地说一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别被你岳丈给骗了,至不济,咱们动手把你那小湘儿给抢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哎。”詹云海微微点头,又像是在叹息,也拍了拍左行舟的肩膀。

    傍晚时分,山风极好,两人一路吹着头,走到山下,随后朝城内热闹的方向行去。太阳渐渐西归,金乌转成玉兔,城内的光点渐渐地亮起来,在街市、河床上流淌起来。左行舟本想找个相熟的馆子,但詹云海说得厉害,两人便买了些菜肴,又打了两壶酒,回到暂时居住的破旧院落中,将晚饭摆开了。

    詹云海方才说起左行舟关心的事情。

    “……往日里毕竟是关系小湘儿的家事,有些东西,我便不好随意乱说,怕惹麻烦。”他道,“周兄,黄家在莆田是大门大户,看起来是以贩茶为主,但私底下,走私盐茶的这些生意,其实也都有参与。”

    左行舟给对方倒上酒,倒并不意外:“福建就这么大点的地方,往日里只要是能做的生意,谁不偷偷做点呢?都不奇怪。”

    “杀‘黄狗’的事情,他们也有参与。”詹云海道,“周兄,他们想造反。”

    桌上火焰微微的晃动,左行舟摸了摸下巴,举起一杯酒,喝了下去。

    ……

    灯影摇晃。

    马车穿过夜色中的长街,银瓶坐在前方的车辕上,警惕着四周,而在后方,周佩正坐在车帘的边上,看着夜色中的街道。

    与罗守薇的交接在下午便已经完成了,随后银瓶便随着长公主出来,参加了一场私下里的小宴会。与周佩见面的几人都是城内外的大族代表,签约买下了长公主的一些产业,谈完之后,倒是没有吃什么东西,车队便朝着城东的方向过来了。

    选取的路线并非是回公主府的道路,银瓶有些怀疑是换了负责安全的人后,长公主想要欺她新来没有威严,到处瞎逛,抗议了一下,但按照长公主的说法,她是想要朝城东需要开发的地方看一看。

    “卖掉了几栋楼,当然也要想想怎么把其它的一些东西发展起来,往后才好继续卖。银瓶啊,有些东西,也不是整天坐在府里看数字,就能看清楚的。”

    她说着这样的理由,但随后看这一路夜色看得有趣了,又兴致勃勃地跟她说起小时候爱玩闹的事情,甚至说起有一次为了跑出门,躲在箱子里,后来差点出不来的有趣经历。

    最后到底怎么出来的,长公主倒是没有说。

    “那边是金银桥吧?”

    行至某处,周佩从帘子里伸出手来指向不远处的一处街道:“去那边。”

    “……殿下。”

    “金桥坊有两处产业,挂在长公主府的名下,银桥坊也有一处专卖冰酪的店,是咱们自己的。”公主笑着说生意经,“金银桥这边原本脏乱,主要贩鱼的市场,后来下了命令,让鱼市改到银桥坊后头去了,夜市才做起来,其实若是将鱼市换个地方,这一块的卖价还要更贵些……咱们去看看。”

    车队便朝金银桥方向过去了,到得坊市口,一身皂色常服的周佩从车上下来,叫上银瓶,朝银桥坊内走去。

    “……殿下。”银瓶又要劝谏。

    “你我身着常服,外人又看不出来我们是谁。”周佩笑道,“而且,你上午才说起,这处地方,便是云小哥儿前日与两名凶徒打架的地方吧?”

    “嗯……可是……”

    “我也是看见金银桥方才想到。”周佩看了她一眼,“银瓶,那两名凶徒与云小哥儿一番厮杀,最终竟还逃跑了,周围桌椅板凳都砸掉了一堆。以云小哥的身手,当时的场面,必定颇为惨烈吧?”

    “嗯,是的……还流了许多血……”

    “云小哥的身手,我也是见识过的,银瓶,那我也是方才忽然想到,见到了这般厉害的一轮打斗后,还流了许多血,那位胖大婶的侄子,为何竟敢在当晚揪住云小哥,要讹他的钱,还敢把他气成那样呢?”

    “……”银瓶微微的愣了愣。

    “我们走走。”

    周佩朝她眨了眨眼,随后,向夜市里头走去。银瓶连忙跟上。

    没走多远,她们便看到了贩卖蒸米糕的那家小吃摊。

    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小吃摊旁边站了两名清秀少年人的杂货摊子,此时其中一名少年人正站在那儿素净地微笑,另一名身材看来结实的少年则站在了摊子旁边的板凳上,将双手舞成面条。

    “……卖东西啦――江南流过来的各种好东西,金银百货首饰玉器,防身利器还有有病治病无病强身的正一派仙丹,从江南战场上偷来的,买到就是赚到啦,还有最新一版的《严九娘传奇》和她的专用佩剑哦哦哦哦哦……”

    旁边米糕摊上的大婶破口大骂:“你个颠趴给我小声点,吵到我的客人……”

    凳子上的少年便冲她吐舌头:“我气死你略略略――”

    周佩站在那儿笑着看这一幕,一旁的银瓶微微蹙眉,道路那边,站在摊子旁素净微笑的少年人似乎看到了周佩这只“肥羊”。而双手乱摆的另一名少年,此时从凳子上跳了下来。

    银瓶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往前站了一步。她职责在身,这是下意识的反应,与此同时,道路那头跳下凳子的少年,刷的一下,也扭头望了过来――之后又转了回去。

    双方的目光,碰撞了一瞬。

    “怎么了?”

    周佩被银瓶挡住了半边身体,好奇起来。

    “岳云被骗了,这里有个高手,不知哪来的……”

    同一时刻,街道那边,宁忌跳下来后转了一个圈,站在曲龙君身边,假装整理货品:“不要主动跟对面那只肥羊说话。”

    “嗯?”

    宁忌不露神色地偏了偏头:“多半是有钱人,不过跟在她身边的那个护卫很厉害,我被看出来了。”

    “嗯。”曲龙君点头,又低声道,“是女护卫哎。”

    “她是练枪的。”

    “怎么看出来的啊?”

    “她站得像枪。”

    道路对面。

    “能被你说是高手,当是家学渊源……他是练猴拳的吗?”周佩好奇道。

    “不是,多半是练剑的。”

    “哪里能看出来?”

    “……殿下,你不觉得吗?他刚才好贱。”

    “可我也是练剑的。”

    周佩笑着,没好气的往银瓶头上敲了敲。

    夜市之上人来人往,热闹纷繁,站在街道两端的双方气机交锋了片刻,由于少年的一方并无争斗之意,银瓶身上因卫护之责带起的警惕锋芒,随后也收敛起来。

    ……

    破旧的院落当中,灯影摇曳。

    “杀‘黄狗’这等事情,如今福建大族,哪个能没有一点牵扯,你我江湖上混日子的,造反之类的说法,也没那么忌讳,只不过,如今有了将女儿送进宫去的好机会,他黄家,就不想洗白?”

    “黄胜远在黄家的位子,乃是军师。”詹云海也喝了一口酒,“若真想洗白,进宫的当是黄百隆的女儿,或者至少该是主支出人。这是他今日与我说的,我想了想,不无道理。”

    “……这倒也是。”左行舟点头,“那他想要你干什么?”

    詹云海沉默了片刻。

    “……蒲信圭、曹金龙、陈霜燃等人,眼下正在福州附近,预备做一件大事,为了做这件大事,他们从各地,调来了一些人,甚至于,还有一些从福建之外三山五岳请来的穷凶极恶的大宗师、大高手……”

    “穷凶极恶的……大宗师?”

    詹云海点头:“嗯,黄胜远便是这样与我说的。”

    “那要你做的事情是……”

    “黄胜远说,陈霜燃等人策划的这件事,极大,也极有条理,比起之前屡屡被铁天鹰坏事的那些鲁莽行刺,不可同日而语。这件事情若然成功,当今朝廷的声势、狗皇帝的威严必定大坠,他黄家怎么也不可能跟这样的朝廷绑在一起,所以嫁女入宫是假,他让我去找陈霜燃,务必助其成就此事……”

    “他说……送女儿入宫这个局,就是为了让你出手?”

    “他是这样说的。”詹云海无聊地一笑,“他也知道,我不会信,而我也能猜到,他或许有其它安排。但无论如何,眼下福建各大族对狗皇帝的倒行逆施都很不满意,黄胜远说,他们宁愿狗皇帝死了,或者被赶跑了,也绝不愿意朝廷再呆在福州,这是权力之争,他们虽只是各自盘踞一地,几千几万人一族的宗支,但对上这统御亿万的朝廷,他们却也不愿意,有丝毫妥协。”

    他顿了顿:“我觉得,他这番话,说的又是真的……周兄,我想请你助我。”

    “……”

    灯火晃动。

    左行舟静静地靠到椅背上,没有说话。

    他要矜持。

    院子外头,夜色迷离。风,正渐渐地拂过。

    晚上只有些微的凉风吹进房间,透过房间侧面的窗口,能够看到天上微薄的星光,更夫打了子时的更。

    詹云海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要说家世,也没有什么好的来由……小的时候呆的是个小村子,七岁上福建遭了场旱,跟旁边的村子抢水,村子里很多人被打死了,爹也断了腿……家里没劳力,娘就带着我下田,又过了几个月,山里土匪也下来了,爹死了,我娘……也遭了侮辱,疯疯癫癫的……”

    “……然后……还是七岁,娘抱着我浑浑噩噩的去海边,交给一个船老大,开始走海,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我娘……走海好啊,周兄你知道吗,海上没规矩,一旦离了陆地,生死都由命,我擦了两年船,就开始学着拿刀……凶性都是那时候学的,不过船老大是个好人,教了我几本书,可能是看我不傻,指着我替他送终……”

    “……终没捞着送,十四岁的时候,在海上遇到了硬点子,船被干沉了,我跳了海……在海里就看到,被抓住的那些人让人排在船舷上挨个杀,一个个往下掉……我趴了块板子,在海上不知道飘了多久,命大,居然没死,那以后就不太想下海了……”

    “……想办法回去找娘,没找着……走的时候年纪太小记不住太多事情,按照后来的料想,大概是疯了吧……疯了比死了好……我那时候也没有其他想法啊,就去找附近山里的土匪,十五岁混进了当年杀我爹的那个土匪窝里,到了十六岁上,终于找到机会让他们内讧了,然后还下了药,本来想把领头的几个蒙倒绑起来,把他们的家里人一个个吊死在他们面前,谁知道他们家里人也还挺刚烈……”

    “……一帮女人小孩,拿着刀子叉子,过来杀我,差点让他们给弄死,我下了狠手,把他们几个当家的一把火点了,这些女人小孩才哭喊着跑了一些……我全身是血,到地牢里放了几个被抓进来的无辜的人,就那样,认识了小湘儿,小湘儿也救了我……”

    “……不久之后黄家人过来,把我也救回庄子,醒了以后问我什么事情,我把父母之仇说出来,黄家的人就大多叫我大侠了,詹云海詹大侠,嘿嘿……”

    ……

    “……我后来还去读了书,学了点文绉绉的礼仪……周兄,你这辈子有遇上过那样的人吗?就是为了她,你想要重新的、好好的活一世,不想再像以前了……我跟你说,小湘儿就是我眼里的那个人,我这些年在绿林间打拼、杀人,有些时候也会后怕,那时候我就会想一想她,我在外头跑,许多时候看到了好东西,也会带回去送她……”

    “……周兄,小湘儿就是我的命,狗皇帝要是敢纳她,我都会杀了狗皇帝……嘿嘿,周兄你别嫌我烦,是这天太热。”

    “你个本地人,今天倒比我怕热。”一旁床上,左行舟用双手枕着头。

    “嘿,周兄,我将你当自己兄弟……其实这么大的事情,我多少也有些忐忑,又担心,将兄弟你拉下浑水了……”

    “这个时候,说的什么浑话,咱们早不是第一次拼命了吧,更何况富贵险中求,你的那份银子都给了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顶多,促成你与那小娘子亲事之后,给你们包一份大大的红包就是。”

    “嘿嘿,那我便承周兄吉言了……对了,周兄在外头的时候,家世也好吧?”

    “……能看出来?”

    “慢慢的,能看出一些……不过你与那些大族子弟,又不一样,你敢打敢杀,倒是与我一般了。”

    “你没看错,在中原时,原本是书香门第。”左行舟望着外头的星空。

    “那……”

    “有什么可那的,大族子弟,整个大族都没有了的大族子弟……”左行舟偏过头来看他,“莫非还学不会拼命?”

    对面的詹云海沉默了片刻。

    “……原来是这样啊……这些年,外头真打得那么惨吗?”

    “……”

    “我这些年,倒也见过一些从外头拖家带口跑来的人,倒是觉得,无非也就那样了……”

    左行舟微微叹了口气。

    “……就比如,跟你结了仇的那帮土匪,他们这次包围了整个福建,整个福建都打不过,所有人都要献出金银,甚至献出家里的女人,而且……十多年了,也还报不了仇……”

    “……”詹云海沉默了一阵,“那倒是很苦了。”

    过得片刻,又道:“周兄,你说,那这帮女真人,会打到福建来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左行舟望向他。

    詹云海的目光望着屋顶,想了想,又笑了笑:“其实……也就是考虑到跟小湘儿以后的事情,以前……在外头打杀到累的时候,就想,这日子什么时候能到个头啊,小湘儿也跟我说了,若是可能,最好是能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安稳稳的住下……其实没这么简单,福建这块地方,不跟着宗族,日子可不好过,但也总是会想,其实如今我们年纪也不小了,我二十二,小湘儿十八了,这次事情做完,小湘儿嫁给我,我便不太想出去打了……”

    “……”

    “心里有了人,那就多了牵挂,有时候想金盆洗手,有时候又想,那女真人真凶啊,打过了中原,又打下了江南,要是将来打来福建,可怎么办。不过我想,福建这么多山,我跟小湘儿躲进山里,总该能躲过一劫……”

    “……”

    “……不过,周兄你呢?你怎么想?”

    “……啊?”左行舟原本只是沉默地听着,此时,才微微的有点意外地反应过来,“什么……我怎么想?”

    “外头的人,多数没什么血性,但是周兄你不一样,你看,你是大门大户出来的,家里人也没了,倘若有一天,女真人打到福建了,周兄你会怎么样啊?是拿刀跟他们干,还是跟着我们,去山里躲一躲?”

    “……”左行舟沉默着。

    随后,听得那詹云海说道:“周兄,我们……结拜为兄弟吧。”

    “……嗯?”

    “我今天晚上,总是想,事情多多少少,也该有个结果了,我和小湘儿可以去山里,周兄你怎么办呢?然后我也想到,我没有父母,周兄你也没有家人了,我们又这么投契,那不如插草为香,结义算了。这样一来,倘若周兄你将来拼着一口气,要为家里人报仇,我便能出手帮你,要是贼人势大,能够去山里,咱们便一道去山里,也好相互有个照应啊。”

    星火微芒,风也无言,安静的房间里,左行舟侧头望着他,神情微动,良久无言。也不知什么时候,方才发出一声叹息:

    “……你个神经病。”

    “大家行走江湖,就是要有些疯劲才行的嘛。”星光渗进来,那道身影翻身下床,“来来来,周兄,咱们这就插草为香,共效桃园三结义,说不定再过百年,还能传为美谈呢……”

    星月的光芒之中,两道身影又从房间里出来,在破落的院子里插草许愿,说了些疯话,结为兄弟。

    此时已是下半夜了,福州城内的光芒多已暗澹,空气也凉爽起来,正是人们最适合安眠的时间。再过得一两个时辰,第一批起床的人才又亮起些许的火光,官员们坐了轿子,小贩拆开了路边店铺的门板,迎接新一天的开端。

    五月二十二,皇城早朝,官员的朝会自凉爽的晨风中开始,到得太阳升起来,宫城内的情况似乎也随着天气开始变得热烈了。

    这一天的早朝,气氛焦灼。

    己时过半,散了朝的官员去往各处,成舟海吩咐了一些事情,到御书房又呆了小半个时辰,方才离开这里,朝宫城一侧的行在皇城司走去。

    行在皇城司如今便是福建朝廷的禁军统御之所,其职责一是负责宫禁安全,二是统领特务,主官职衔目前由成舟海挂名,实职则由副使铁天鹰署理。

    作为故右相秦嗣源留下来的出色事务官之一,成舟海的心思缜密而深沉,过去在周佩接下长公主府期间做过大量的协助,算得上周佩的半个老师,也曾接触过许多不太能见光的特务事宜。

    朝廷南狩福建后,他作为多面手扛下的事情也多,对内要负责与长公主府的各方接驳,掌管特务、总理与福州各个大族间的协调与见不得光的暗中交易,对外也曾经陆续出使西南、出使何文等各方……总之比较麻烦且比较敏感且比较需要主心骨的事务,他如今常常以救火员的身份出现。至于皇城司的事情,在铁天鹰颇为得力的情况下,他反而是极少操心的。

    至于师兄弟中行事更为稳妥圆滑的闻人不二,如今则被小皇帝派去了他最宝贝的工部,作为皇帝在这方面的化身,代行他的各种想法了。这是题外话。

    进入皇城司的院子,到得里侧的房间,铁天鹰、左文轩以及作为铁天鹰弟子也是眼下刑部总捕之一的宋小明已经等在这边了,左文轩给自己拿了把蒲扇在扇,成舟海进来之后,便也要了一把。

    “……上午朝会,吵得不可开交,铁大人应该是知道的了。现在里里外外的局势都紧张,说到四月底的桉子,又说起外头的各种流言,包括刑部、皇城司两边都被申饬了一番,陛下也有点着急,说就一个女人,怎么现在还抓不住,外头差点说她要打到皇宫里来了……”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当然,具体的缘由不止这些。但现在我们到底知道了一些什么,整个事情,大致是什么样子,我还是想跟几位大人一起合计一下,我也好跟陛下转达情况。”

    作为亲自负责皇帝安全的官员,诸多事情铁天鹰都是拥有奏报权限的,但眼下很显然整个桉子只推到一半,没有决定性的进展,铁天鹰便不可能将各种琐碎的情报和信息直接交付上头。但由于朝会之上被发了难,便需要几人一起做一个阶段性的定性。

    成舟海说完,铁天鹰便点了点头,朝宋小明示意,对方也随即站了起来。

    “回大人的话,城里传的消息,目前看来,还是以烟幕居多。”宋小明说道,“自四月底候官县桉开始,卑职在城里已经抓了审了不少人,私下里也各方打探,发现在福州城这一块,关于陈霜燃的传言虽然绘声绘色,但道上的动静却不算大,她在城内放的各种传言,更像是在造势。”

    “造势……事情还没做,顶着风头把声势闹大,这是要干什么?”

    成舟海的目光望向众人。

    “我跟铁大人、宋大人先前便商议了,两个可能。”左文轩道,“第一个可能是,四月底的那次捣乱,陈霜燃这种人尝到了甜头,她一介女流,天真且自信,真觉得自己想出了什么天衣无缝的计划,所以先鼓声势再做事,希望自己一举打出名头;第二个可能是,事情还没做,就扔烟幕,那他们本身,就是更大的烟幕。”

    “绿林之人,不足倚仗。”铁天鹰开口道,“这是景翰朝宁毅尚在时便有的结论,老夫体会极深,从武林间以名义利相诱,纠集一伙凶人,便想要行刺,要共襄盛举,这样的事情,太容易被外人渗进去,宁毅在密侦司管绿林事务时,多少刺杀都是尚未开始便被瓦解,甚至不少人被他找上家门,几乎斩草除根。这些事情,我们现在也在做。”

    左文轩点了点头:“当时的安排,是在剿灭梁山之后,训练了一批人手,每月抛出两到三人于绿林间,往往是以缺钱、贪名、好勇斗狠为掩饰,事实上,只要敢打敢拼,不多久就会被人雇佣。”

    “那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山道上的情况,今年有些乱。”铁天鹰道,“自去年公平党内讧之后,周商首先被打垮,他手下无数的亡命徒做鸟兽散,至今年开春,注意到许多吃刀口饭的人由北面进了福建,他们想要钱,首先选择的是杀官差,一些大族是在利用这种手段招兵买马,我们抛出去的人,一时间接触不到这些大族的核心人物,无法确定还有哪些宗族参与其中。”

    “有一些宗支,我们现在是有七成把握的。”宋小明道。

    成舟海摆了摆手:“暂时不宜再抄家杀人了。”

    他说了这话,宋小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一旁,铁天鹰从书桌上拿过来一叠卷宗。

    “除了陈霜燃在城内放风,闹得人心惶惶这一点,眼下能确认的,尚有两件事,其一,鸽子房的线报,确认蒲信圭、曹金龙已经北来福州,而且,五月十三,我们一度在城外发现了疑似曹金龙的踪迹,但他武艺不错,打伤几个捕快后最终逃了……”

    “其二,城内虽然暂时动作不大,但是在莆田、建瓯这些地方,已经开始有部分大族怂恿先前杀官差的匪人来福州,说是要取一场大富贵,虽然暂时见不到其中的大人物,但如小左所言,这应该又是一场更大的烟幕。绿林人成不了气候,但要扇动这么多的绿林人过来,却又不是浦信圭、陈霜燃二人能做到的事情。”

    铁天鹰一面说着,一面将桉卷从袋子里一份份地拿出来,成舟海拿起来看了看,蹙着眉头:“看来与大家所料的差不多,又是一个、或者几个大族,要趁着这次的热闹,做些事情了。”

    “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新事。”左文轩道,“到了福州之后,两年多的时间,由铁大人亲自出手破坏掉的刺杀行动,大大小小一百二十余,再笨的人,也该长些见识。按照宁先生过去的说法,这件事靠不得乌合之众,打铁无非是要自身硬,到福州搞破坏,要么是大族出自己的嫡系,要么是陈霜燃信得过的少数人,人一多,就没有秘密了……”

    “但来这么多人,我们毕竟还是得有自己的预备。铁大人、宋大人把情报与我们这边交流之后,我们也启用了一些过去就有的安排,从外地入福州,主要过关路径,一共是十二条,其中有两条路,在过去的查证里是最有问题的,我这边在私下里着人放过传言,过去的一年时间,已经有了声势,不少的走私老手,或是身份上有些问题的人,大都由这两条路进出,而我们从这个月初,已经安排了人手,在这两条路上盯梢,眼下确实也登记了一些可疑的人物……”

    左文轩说着,便也抛出了一份卷宗记录。

    成舟海点了点头,过得片刻,方才道:“那眼下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没有人再说话。

    再过一阵,作为总捕头的宋小明首先离开,房间里剩下成舟海、铁天鹰、左文轩三人,成舟海喝了一口水,方才道:“山雨欲来啊,今天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由头看起来是为了陛下纳妃的事,有人说陛下不该纳商户之女,这样要带坏民心,有人说不该纳官员家的女儿,可能导致外戚之祸,但实际上,又都提到了暗地里有人捣乱的事,流言霏霏,能落进所有人的耳朵,也只能说,是时势所致。”

    作为福州朝堂的核心圈子,他说的东西,房间里的其余两人俱都明白。

    皇帝的这次纳妃,为的是从外头找些钱填补空虚的国库,而事到临头,为了拉拢朋友、分化敌人,又朝外头放出了一些风声,道这次纳妃,会考虑纳一名本地士绅官员之女,纳一名商贾之女,再纳一名平民家的女儿,而这传言中又说,一旦妃子进宫,对于往日里的嫌隙,皇帝会既往不咎。

    另一方面,虽然说起士绅之女与商贾之女乃是固定的名额,但是平民之女,则有着巨大的运作可能,又或者,皇家如今缺钱,三名妃子的名额,未尝不能变作四名……总之,皇帝在揽钱之余,又朝着福建的各个宗族出了一招分化的手段,而总有一些人在这件事上着了急,便要做出反击。

    “但是根源终究是在海贸的船队上。”左文轩道,“若是下半年,朝廷的船队回来,咱们的这口气,就算是缓过去了,如今正是各方心中最为焦灼的时候,人心惶惶,不足为奇,陈霜燃这个女人,其实是有点想法的,她抛出来的各种流言,其实也正好打在了朝堂众人心中最为忐忑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出事了也不出奇,那就确实容易出事了。”

    “皇城内外,陛下的安全,老夫可以保证。”铁天鹰道,“不过浦信圭、陈霜燃这些人,一时间倒还真没有十足把握抓住。”

    成舟海摆了摆手:“其实都知道,陈霜燃等人的背后,何止是一家两家在为他们遮掩呢?想造反,不敢明着来,浦信圭、陈霜燃就是他们立起的幌子,下半年船队回来,朝廷就能缓过一段时间,所以又忍不住要铤而走险,想来想去,近来最关键的时间,便是纳妃之期了……”

    “我们这边觉得,要同时预防几个可能。”左文轩道,“陈霜燃看来自大,但表现出来的手段其实不差,她作为海贼之女,虽然看着是被各个大族利用,但同时,是不是也在利用这些大族呢?绿林人士在做大事上不足倚仗,但依靠背后的宗族,发动各地原本杀过官差的人进福州捣乱,这是我们无论如何,需要分出力量去预防的问题。”

    “而与此同时,陈霜燃肯定也有自己的计划,我想要么是使用精锐、要么是使用嫡系,这是我们需要预防的第二层问题。而且在先前传来的消息里,虽然未经证实,但是敌人将目标放在长公主、李先生以及从西南回来的我们这些使节身上,可能会在行刺陛下没有希望的情况下,先打周边,也确实是需要警惕的一个考虑。”

    “至于第三层……陈霜燃背后的大族到底会不会完全信任陈霜燃?在浦信圭、陈霜燃刻意做了两层烟幕的情况下,这些大族在打的又是什么主意?这是我们暂时还没有太多察觉的东西,其实若只是堂堂正正,发动一些清流言官上书,吵上几架,那倒是最简单的问题了……”

    时间已接近正午,院子外头的树上知了叫个不停,几乎没有风。房间里的三人又聊了一阵,已经聊出了基本的轮廓后,成舟海才返回去向君武回报,事实上,众人都已经察觉出来,下半年的海贸船队归来之前,整个朝廷可能都会受到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对于部分习惯了宗族权势的大族来说,一切都已经清楚了,新君的存在,并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于是在尘埃落定之前,他们便必须铤而走险。

    ……

    正午的阳光,将福州的城池晒得闷闷热。

    宁忌与曲龙君在城内闲逛,到了城市西侧一栋坐落于河边的酒楼上吃饭,太阳既大,街道上的行人商贩俱都懒洋洋的。酒楼上开着四面的窗户,有河畔的微风吹进来,阳光洒进一半,照在桌子的边沿上,他们吃得满足,坐在窗户边看着城池附近的景色,知了的叫声也传了进来,慵懒而又太平的午后。

    “我小时候想的江南……便是这个样子的。”

    曲龙君笑着跟他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她是漂亮的瓜子脸,笑起来时,也有酒窝。

    宁忌看着她,想起了“乐不思蜀”这个成语,随后觉得自己似乎是发现了成语的真意。

    功课又精进了。

    福州也挺好的……

    ……

    离开院落时,左行舟留下了简单的暗语。

    他与刚刚结拜的义兄弟詹云海穿行在福州的街巷间。

    也准备了一些后手。

    按照詹云海的预计,黄胜远不至于对他动手,但浦信圭、陈霜燃等人的这口饭,也未必那么好吃,这次过去,倘若和和气气的,与他们卖命也就罢了,但若其中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猫腻,自己两兄弟也要做好走人的准备。

    虽然身份不能透露,但左行舟对于两人的结拜,其实并没有什么不满。詹云海为人极讲义气,脾性也对他胃口,双方过去便有过数次相当满意的合作,他先前便曾想过,若有机会,可以劝他改邪归正,两人以后组个搭档,未尝不能胜过西南号称“黑疯双煞”的小黑与瘸子。

    但这都是后话,眼下最重要的,终究还是关于陈霜燃等乱匪的讯息。

    朝廷入主福建之后,新君痛定思痛,锐意中兴,发展格物推行海运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在许多方向上,甚至都在做着启民智的前期准备,对于从西南归来的众人而言,这其实才是最让他们感到振奋,也更愿意付出努力的事情。

    西南的“四民”当中,民族是呼吁团结的口号,而民生、民权才是实际的利益,但这两项的实现,最根本的核心,则依旧系于整个社会的“民智”,民智不能提升,东西便是短暂地交到民众的手中――恰如从古至今一次次的农民均地――最终也会被人掠夺干净。

    作为从西南核心圈受过教育的归来者,即便理论上学得有深有浅,但大概也都知道,宁先生要做的事情,是以千年未见的手段,系统性地提升整个社会,最终让一些利益在民众的手上能够拿得住。而在这个过程里,的确,哪一步的分寸是正确的,大家都说不准。

    而皇帝真心想要开民智,最终走向“君主立宪”,东南的朝廷,实际上也是西南发起的这场巨大社会改革的“同志”,如此一来,他才能得到西南学成归来的这些人心悦诚服的帮助。

    又或者说,或许还会有一个小的可能,倘若有一天西南走得太快而崩溃了,谁知道占了“正统大义”的东南朝廷,不会藉由“君主立宪”,将整个社会带入一个新的时代呢。

    从西南转至东南,见识过波澜壮丽的左家众人,实际上,也想要成为主角。

    整个过程当然是艰难的。

    尤其是在福建这块地方,即便是左行舟,也能够感受到在地方上,各种政策摩擦的剧烈。权力的争夺,所呈现出来的每一个片段,都谈不上温柔,而时间过了一两年,各方大族也终于慢慢的适应了朝廷的打法,因此才从四月开始,藉由陈霜燃、浦信圭等人展开了反击。

    这些人,必须被尽快的揪出、扑杀……

    按照绿林间的规矩,这天找到接头人之后,查验了身份,又被带着转过了几条街巷。

    进一步确定无人跟踪,两人方才上了马车,在车厢封闭的情况下,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最终,朝福州的南面出了城。

    这日下午,两人在福州南面的一个庄子前,被引至地方。

    这应该是某个大宗族的私宅,马车停下时,已经在宅院里头了,一名管家模样的汉子又与车夫做了交接,方才领着二人,朝里头走去。

    不久之后,两人进入后方的庭院。

    时间已接近傍晚,这是一处带有假山与水池的院子,院子中间摆开了两排茶桌,一见到上首的人物,左行舟的心都砰砰砰的跳得快了了,只见最前方的两人,一人赫然便是官府中有明确图像的浦信圭,而坐在他旁边的少女皮肤微黑,但样貌精致秀美,想来便是传言中大海贼家出身的陈霜燃。

    原本以为要经过重重的关隘,最终才能够取得信任,接触到这两个被推上台面的人物,谁知事情竟能如此顺利,他在心中调整了黄胜远这人在一众乱匪中的性质和地位,随后朝两旁望去。

    两边便是一些来头各异的绿林人物,左行舟注意到浦信圭这边下首第一位便是以杀黄狗着称的“大侠”曹金龙,以他为首,左行舟还能认出两人,乃是跟随着曹金龙闯出了一番名声的福建侠客。至于另一边,下首第一位、第二位、第三位皆无人坐,再接下来的三人两男一女,除身负兵器外,一时间倒也看不出太多的特征。

    管家将詹云海、左行舟带到后,前方的陈霜燃拍了拍手:“好教,众英雄知晓,这两位少年英雄,乃是小女子,极信任的一位世伯,介绍过来的帮手,‘虎鲨’詹云海,另一位‘混元斧’,周刑……”

    陈霜燃的嗓音带着奇奇怪怪的停顿,介绍完两人,两人便也按照江湖规矩抱拳与众人打了招呼,此后陈霜燃又摊了摊手,开始跟两人介绍院子里的其他人。

    “……蒲少这边,第一位想必不用过多介绍,‘四海大侠’曹金龙曹英雄,不知道,你们往日有没有见过……曹英雄往下,‘文候剑’钱定中,他的剑法,名震天南……”

    陈霜燃如此介绍下去,左行舟记在心中,对每个人,自然都是抱拳久仰一番,如此浦信圭这边的人正要介绍完,陈霜燃的目光,陡然间定了定。

    其余人的目光也忽然间有了变化。

    站在场地中央的左行舟与詹云海陡然间汗毛竖起。

    这一刻,一道身影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人身后。

    两人第一时间几乎要拔出刀斧噼斩回去。

    却见前方的众人都露出了微笑,那笑容复杂,有些敬重、似乎还有些谄媚。只见陈霜燃笑道:“大师,您回来啦。”

    “嗯……”

    出现在后方的,是一声长长的鼻音,左行舟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名身形高瘦的光头和尚,他的眼窝深陷,神光深韵,脸上、头上的皮肤却显得光滑细腻,乍看之下像是一名老僧,但仔细瞧瞧,却又让人有些拿捏不住他的年纪。这是内家功修得极高的象征。

    自离开西南后,左行舟便极少见到修为高到这等程度的大高手,即便是如今镇守大内的铁天鹰,因为俗务缠身,与之相比或许都还逊色了几分。

    只见这和尚手中拿着一块热气腾腾的帕子,便站在距离两人不过半步的地方,低头擦手,口中的声音沉闷。

    “本座如厕,费了一些时间,希望没有搅了诸位商谈的雅兴,不过本座横竖也不关心这些。”

    “那是,大师佛法高妙,随性自然,令人钦佩。”陈霜燃笑了笑,随后向这僧人介绍了詹、左二人,才向两人,介绍对方。

    “……好教二位得知,你们眼前的,便是如今天下武林泰山北斗般的人物,昔年曾与‘铁臂膀’周侗论武,可与摩尼教主林宗吾并肩的绝世高手,北地雁归寺主持,神僧――”

    “――吞云大师!”

    ……

    吞云……

    ……

    陈霜燃话语说完,左行舟心中已经迅速地扣上了这一层信息。

    正要拱手……

    ……

    吞云和尚抬起了眼睛,右掌朝着前方举起,噼落下来……

    ……

    詹云海的眼中,闪过迷惑,试图朝后方退却……

    ……

    左行舟心中狂澜呼啸,这一刻,在西南的某些训练,起到了作用,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出背后的斧头,朝着前方全力噼了出去――

    ……

    砰的一声,斧头与金铁相交,倒卷过来的内力犹如海潮大浪,斧头飞出去,詹云海“啊”的一声叫,便被对方抓住了胸口,拉扯过来――

    ……

    左行舟全力扑上,下一刻,撕扯、拳砸、肘击、退扫……双方在刹那间疯狂交手,一切似乎都成了生死之间的野性反应,某一刻,左行舟头上砰的一声响,眼前的视野摇晃,身形摔出,还在半空,他几乎是竭尽全力,下意识地将另一把斧头朝着陈霜燃的方向全力掷出――

    ……

    又是砰的一声,视野那边,吞云僧的袍袖高高扬起,如同一只巨鸟的翼展,将斧头带飞上天空。

    ……

    左行舟在地上滚了几圈,勉力站起,此时庭院里的一众武者都已经起身,围在了各个方向,他偏过头,詹云海正在丈余外吐出鲜血,他口中正在破口大骂,眼底迷惑不解,左行舟的脑子还有些嗡嗡作响,听得前方声音传来。

    ……

    “……说好了卸掉他们的武器,小姐为何不曾办?”

    ……

    “呵呵……小女子,也想见识见识神僧的厉害……”

    ……

    “为什么――我们兄弟是来卖命的,为何害我――”

    ……

    庭院当中,众人似笑非笑,一时无声,而陈霜燃微微扬着下巴,望向了这边。

    ……

    “听说,詹兄与黄家的大姑娘,湘儿姐姐私下里交好……今日一见,‘虎鲨’名不虚传,果然是英雄人物,令人心动……”

    ……

    “那又如何――”

    ……

    “就是说,湘儿姐姐大家闺秀,见了男人便心动,真是个不守妇道的贱人……”

    ……

    “……啊?”詹云海有些迷惑。

    ……

    “都说‘虎鲨’詹云海性格刚烈,若想要的得不到,便会杀人全家,黄家世伯心中担忧,便只好拜托我们,动手杀了你。唉,如此豪杰,英年早逝,我想……都是湘儿姐姐那个贱人的错呢。”

    ……

    詹云海微微愣了愣,随后,便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缘由,另一边,左行舟心中叹息。也在此时,听得那陈霜燃的声音,还在继续响起。

    ……

    “不过,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湘儿姐姐红颜祸水,终究是不对的,也是因此,前些天她碰巧听到黄家世伯想要杀你的密谋,拼了命想要出来通风报讯,结果一个不小心,真死了,这也真是……报应不爽,她今天害死你,前些天便被老天爷收了,大师,您说这个可就是所谓的,果报缘法吗?”

    ……

    詹云海的神色僵在了那儿,就连左行舟这一刻,都有些愣神了,视野前方,吞云和尚举了举手,似乎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陈霜燃的声音,幽幽传来。

    ……

    “也是因此,对黄世伯来说,你便更是非死不可了……呵呵呵,小女子真喜欢你现在的神情……”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詹云海虎吼一声,冲了上去――

    左行舟也在同时冲上。

    前方,吞云和尚铁掌砸落,周围的众人,围了上来。

    傍晚的不久之后,詹云海便在粘稠的血泊中,被砸断了嵴背、剖开了腹肠,而与他私定终身的女子,早已在黄泉路上,等待着他了……

    ……

    树叶沙沙、院落井然,福州城外,偶尔掀起的波澜不久之后又复归平静。

    马车从城外进入城内,农户来来往往,远离了宗族与朝廷的纷争,福州城内,人们各自过着生活,依旧是一片太平年景的模样。

    暗地里的行动,总会付出代价。

    只是过得几日,临近五月底了,宁忌与曲龙君在银桥坊出着摊,偶尔也会想起来。

    “那个狗东西……倒是好些天没来烦我了呢……”

    人多的夜市,热闹却也烦闷,鱼腥味常从不远的地方传过来。

    台风未至。

    五月二十三,福州城外水渠,大清早的,便有行人聚集,朝着水渠边上的泥地里指指点点,有的看上一眼,发出惊叹,掩面而去。

    一老一少两名捕快很快赶过来了,穿过指点的人群,便瞧见了水渠边被麻袋装着的尸体。

    尸体被破坏得可怖,麻袋上尽是染色后的暗红,先过来的里正不敢靠近,站在一旁发怵,老捕快倒是见多识广了,挥挥手朝周围喊:“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不嫌恶心啊。”随后与年轻的捕快一同下去。

    尸体应该是凌晨时分弃的,麻袋口的绳子已经松开,有人将尸体从路边抛下,压倒了水渠坡上的草木,从打开的麻袋中能够看到凄厉的内脏,这人死状颇为凄惨,老捕快看了几眼,都有些皱眉,年轻的那位倒更是不堪了,蹲在一旁差点要吐。

    但入行也有一段时间,年轻人也有了一些积累,情况稍微缓和之后,他找到正与里正说话的老捕快:“袋口是故意打开的,尸体是很糟,但头脸还好,老大,这段地方是……”

    他说到这里,没有继续下去,老捕快点了点头,叮嘱里正速叫义庄收敛处理后,方才带着年轻捕快朝水渠一端走去。

    与护城河相连的这段水渠不短,但距离抛尸处百余丈外,倒有一处破旧房子,一名瘸腿老人正坐在屋旁树下卖茶水,也正朝这边的热闹处看,老捕快过去,要了两杯茶,与他寒暄了两句。

    “老章,有看见人吗?”

    “昨夜这起,没有看到……早上觉最深的时候扔的。”

    “行。江湖上又少了一笔账……有什么想起来的再告诉我们啊。”

    老捕快付了茶钱,尽义务的查问也就此告一段落。城市外头的这段水渠与旁的地方不同,它挨着的并非最热闹的商道,由于有更热闹的官道做替代,这边每日里的人流量一般,不知什么时候起,偶尔便有人在这里弃尸。

    被弃在这里的尸体,大多来自于江湖仇杀。更准确的说,往往是有人下单,有人做事的那种买卖,下单的雇主不可能直接确认事情的进展,于是“收账人”做事之后,将尸体抛在城外的某个显眼处,便表示事情已经做好,雇主也更方便用这样的方式确认结果。

    对于绿林间的这类事情,衙门基本采取的是一个“民不举官不究”的态度,也就是说,捕快的调查,基本取决于有没有人来报案。若是人死了,没人报案,那多数说明这人死有余辜,朝廷不是说不查,而是优先度一定是最低的,但若是有人报案,事情就列入正规流程。

    朝廷入主福州之后,在铁天鹰等人的掌控下,刑部加强了对江湖事务的一些管控,因此这类事情还多了几个步骤。眼下尚无人击鼓报案,老捕快稍作查问,尸体收入义庄,随后便是让绿林间一些耳目灵敏的包打听过来认人,之后归档,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就属于可管可不管的范畴了。

    福州天气炎热,最近一段时间为了新君纳妃的事,气氛也紧张,衙门的事情不少。到得五月二十五,眼瞅着尸体开始腐了,方才有一名包打听认出了尸体的身份。

    “虎鲨”詹云海。

    这是一名活跃在莆田的年轻亡命徒,不知道为什么来到福州,且被人买凶杀死在了这里。

    自四月间陈霜燃、蒲信圭等匪人开始活跃,各方大族响应之后,福建一地的绿林人物陆续开始往福州聚集,然而这些亡命徒中相互厮杀者多,买凶专门对付某人的情况却少。事情有可疑之处,但目前来说,并没有调查的迫切性。

    下午,年轻捕快将事情列入每日的例报,呈交上去。

    ……

    五月二十六,上午下了一些小雨。

    福州武备学堂内,课舍间秩序井然,二楼的一间教室中,李頻正在黑板上写下粉笔字。

    “……对于这世间,孔孟曰仁,西南曰人……你们看,仁是二人,为何要强调二人,因为人与人之间不同,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因此说到人与人之间的事,孔孟说,仁者爱人,仁者为人,先闻道者,要帮助后闻道者,能力强的,要帮助能力弱的……这天下两千年间,世道向前,读书人做的,都是仁者爱人的这件事,尔等今日所学,为的也是仁者爱人的事情……”

    “……而西南为何强调人呢?这是一个美好愿望……我辈儒家两千年,说的是为了一个大同社会,对于大同是什么,各人皆有自己的想法,就如西汉戴圣所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对于如此的社会,我们说,是一种大同……”

    “……而西南宁毅说,坐视人与人之间的不同,这不是大同,他为何强调说人,而不说二人呢?因为他认为,增长教化,使人人平等,这是真正的大同,人与人之间既然平等了,那当然不需要强调二人,所以西南讲的是人权,讲的是民生、民智……”

    “……不能说他的大同和平等是不对的,这世道发展,总之会是从仁走向人的一个过程,而且他不是空口白言,他推崇格物之学,大力发展造纸,在他的西南,推动所有的孩子都去蒙学,甚至女孩也一样要去识字,这当然是了不得的努力。他说儒家的学问开始蒙蔽人,就希望给人划下规规条条,让人一辈子照着做,追求这样的所谓大同,这个说法,颇为尖锐啊……”

    “……可与此同时呢?让所有人念书,是否仁者就不用爱人了?人与人之间是否就没有闻道先后了呢?这却是睁着眼睛在说瞎话了……再者,礼记又有云:少而无父者谓之孤,老而无子者谓之独,老而无妻者谓之矜,老而无夫者谓之寡……到有一天就算真的人人都见多识广了,莫非就能让少儿无父者有父?让老而无子者有子?你矜、寡、孤、独、废疾者,依然是需要仁者爱人……”

    “……先闻道者帮助后闻道者,有力者帮助无力者,这永远都是不变的君子德行……就如同汝等在此求学,接下来便是要成为这样的一个仁者,而即便西南如何去推行读书,他宁毅所做的,莫非就不是仁者之事?他手下的人,莫非就没有能力和德行的高低?所以啊,学问之间,不在于打来打去,扬弃的分寸在哪罢了……”

    雨后有微微的凉风吹过,李頻侃侃而谈时,教室里的一众年轻人俱都听得认真。

    他们是学堂招进来的“思想进步”者,由于挑选的主要要求不在于老的道德文章,而在于“认同朝廷、关切万民、思维清晰、活泼”,因此对儒家学问的造诣是有深有浅的——当然,比起西南来说,这些人又都还算得上是正宗的儒学子弟——李頻的讲述便也更加的生动一些。

    课堂进行之时,教室前方靠门处,也摆了一张独立出来的书桌,坐在这里的是一名身着灰袍的道姑。这是被公主府发配过来关心李頻安全的“清漪真人”罗守薇,这些时日以来,她一直跟随在李頻身边上课下课,李頻讲述各种事情时,她也听得聚精会神,有时候亦会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眸光波动。

    武备学堂算是新君的核心阵地,李頻纵然有自己的事业和学生,每隔一日也会过来讲学半天。这日课程讲到一半,倒有一名三十来岁、戴着眼镜的眯眯眼男子路过,在窗外听了一阵,待到课程讲完,喊完下课,李頻朝这边笑了一笑,那男子也过来见了礼。

    “李先生好。”

    “文轩今日怎有空过来?”

    来人正是左家交由西南培养的核心人物左文轩,作为宁毅定下的团队核心,外界一般认为他的性格比较内向,擅长运筹计算,但对外打交道并不流畅,因此常将头面代表的任务交给副组长左文怀。在武备学堂当中他也并不任课,旁人见他便并不多。

    此时双方打过招呼,左文轩扶了扶眼镜,想了一想:“有些事情……过来与文怀商量,无意间路过,听李先生的讲学,想到一些事。”

    “哦?文轩以为如何?”

    “李先生……有些避重就轻了。”

    “何出此言?”

    “孔孟的核心在于仁,可西南与儒学的分歧,不在于仁者爱人。”左文轩顿了顿,“……在天人感应。”

    左文轩的话语不快,常给人一种字斟句酌的感觉,天人感应几个人轻飘飘地出来,李頻这边脸色却也微微的一沉,目光有些阴郁起来,他也沉默了片刻,才道:“……接着说。”

    左文轩想了想。

    “世上的事情,到了最高处,在意的都是法理的正确性。规矩为何、道德为何、官员为何能使役万民、陛下为何一言九鼎,普通人看起来,是暴力使然,说法更像是借口,但真正到了高处,才能知道,唯此说法,才真正决定了天下是否安定,野心家是否能按捺住自己的权欲……”

    “孔孟于春秋诞生,不过一家之言,说的是二人对于春秋时大治的一些想法。真正给它奠定百世之基的,却是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他说,天有意志、天永远是对的、天有大仁,因此假托皇帝而治世。李先生,正因天有意志,故此一切的正确因天而出,即便你对某些事情有疑问,也因为上下尊卑,无可置疑。而有了这真理的所在,世人才可以真正从学问上解释世间的一切。”

    左文轩缓缓地说到这里,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但按照西南的说法,儒学在世间的卑污,也就因此而来。李先生,天地有没有意志先不谈,我辈如何真正的知道天地的意志呢?礼部的规规条条,司天监的故弄玄虚,如同巫蛊的跳大神一般,我们都知道,那不过是一种表演。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用一种说法,确定了皇帝代天的法理,再用这种法理驱动暴力,去清理一切质疑此事的人。可若是我们都是假天地之言为己言,这里推演出来的一切,又哪里站得住脚?”

    他说到这里,李頻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太过激烈的神色:“只是如此一来,世人终究能得数百年安乐。若是历朝历代,皇帝说自己不是天,文轩,那会如何?”

    “所以西南认为,儒学是一种相对成功、甚至非常成功的模型。”

    “那为何不能并行呢?只需将格物学纳入进来……”

    “恰恰是格物学,眼下并不容易纳进来。”左文轩道,“格物学的基础,是小的东西,是权宜的东西,它说的是,在某时某刻,囿于我们的手段,我们对某件事物,有这样的观察结果,因此推测它有这样的规律,而我们随之思考,基于这样的规律,能发生怎样的一些变化。格物力求从小的地方,能够掌控的地方寻求短暂的真理,再用这样的真理砌成大厦,最后再去窥探天地,但儒学从一开始就定下了大的‘真理’,一个从小到大,一个从大到小,都想要解释这个世界,他们迟早要撞上的。”

    李頻道:“先让他们并行一段时间,岂不也好?”

    “儒学已经先跑两千载了。”左文轩道,“天地君亲师,儒学从大到小,已经开始解释世间的一切,到秦公嗣源注解四书,引人欲驱天理,其实是很伟大的考虑,他是要假借天地之名,认为世间万民都有一种要遵守的本分,然后让世人都遵循这种本分而活,则天地间不起大乱,他对于世间万民的本分,我们认为当然是善意的安排,可天地真的承认吗?它对人世间真有这种安排吗?秦公的计算,若只是一个看起来洞明世事的老叟的揣测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谁又知道,他的安排,会出多少的乱子。”

    左文轩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复又拱手:“当然,我对秦公的苦心孤诣,是极为尊重的,而世间万事,原本也是托赖众多世事洞明之人的总结。可是至少在格物之学上,李先生,它们早就撞在一起了,就如同士农工商的尊卑规划因何而来?在一开始当然也是出自善意,到得如今,李先生看见造纸发展了,方才承认它的正确,可若不是宁先生的推动,它又能发展多少呢?”

    他道:“自古以来,说奇巧淫技鼓励世人偷懒,说君子固穷,钱不是好东西。因所谓的‘天理’而来,我们从一开始就将世间万物定了倾向了,李先生,人不可偷懒,不可贪财,说起来何其正确,儒家就将它认为是天理了。但在格物学中,天地不仁,万物有灵,西南只认为世间万事当中蕴含规律,规律无好无坏、不偏不倚,我们只能用最冷静的态度去认知规律,才有可能到最后得到好的结果。”

    “李先生。在西南,他们造望远镜,看月亮……虽然看起来还不是很清晰,但也可以察觉,月亮是一个巨大的石球。他们还观测大地,发现我们也站在一个巨大的圆球上,你知道吗?”左文轩跺了跺脚,“我们住在一个极大的球上。”

    李頻笑了笑:“早些年,倒是听过的。”

    “在这个世上,有一片无边无垠的宇宙。”左文轩也笑了笑,“宇宙八面皆空,其间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圆球,有的是石球,有的还在燃着火焰,我们只是其中一颗石球上的一个巧合,我们幻想天地有意志,天人感应,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可世人若都知道了这件事。”李頻道,“那他们怎么活?”

    “……诚哉斯言。”这一次,左文轩等了许久,方才缓缓说出这四个字来,随后又沉默了一阵,似在斟酌,“但我想,到时候他们总会有自己的办法。李先生,真正的问题是,不管儒学要容纳格物,还是格物要兼容儒学,所谓的新儒学,总要解释实事求是与天人感应的冲突。这该怎么办呢?”

    两人说到这一刻,李频看着对方稍有些疲倦的眼神,此时也想了一阵,随后道:“文轩今日,似乎并不只是突发奇想过来辩论?”

    左文轩含蓄地笑了笑。

    “先前从西南过来,常听人说起李先生的新儒学之说,初时有些疑惑,如今倒大概能够明白先生的用心。今日说这些话,并无针对论辩之意,只是……实事求是与天人感应,这是根子上的东西,不论最终的结果如何,这等学问根源上的东西,总之是要打一场的,对这一点,先生应该明白。”

    李频点了点头,他也斟酌了片刻,拍拍左文轩的肩膀,两人沿着廊道朝前走:“文轩说的是政治上的事情,是治人的事。从这里说起来,确实没错,孔孟之道是为人之学,确实不具备后来罢黜百家的能力,是后来董圣说了天人感应,将天地与君王定为一切法理之基,方有此后儒学的盛世。”

    他道:“也是因此,世人也将儒家学问视为治人、治世之学,也如同文轩所说,在这天地世间,人只能听上一代人总结的经验,才能变聪明,二十岁前若整天顾着自己的想法,这人读不好书,二十岁后若没有自己的想法,不去想为什么,这人白读了书。这是世间正道。”

    “将大家沿袭了两千年的经验,说成是圣人之言、是天理,能解决许多的问题。但当然,立恒用格物告诉我们,这些天理,在一些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出了差错,把一些原本可以有大用的、很复杂的、我们——甚至是圣人一时间看不到的可能,给抹掉了。这是立恒写在西南刊物上的说法……他也快成圣人了。”

    “但是文轩啊。”李频说到这里笑了笑:“你去到西南之时,年纪已经不小,也早已经过了蒙学,如果让你来看儒家的学问,你第一时间能够想到的,它大概是个什么学问?”

    左文轩微微蹙眉:“大概?”

    “嗯。”李频点头,“说个大概,给个简单的想法。”

    “儒家博大,但若只是要概括……”左文轩想了想,“大概是……修、齐、治、平的学问?”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依旧是到了《大学》方才概括出来的说法,‘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李频笑道,“但是你如果要说这个,立恒那边估计又要批驳了,说你这个是玄学,你看,修身修得好的人,就真能齐家吗?能齐家的人,就能治国?或者说,治国的人家就一定能齐?治国治得好的,就真能平天下?这些话看起来很有道理,一个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当然是好的追求,但听着有道理,实际上联系不大,这就是立恒批驳已久的:玄学。”

    他摆了摆手:“他说得没错,儒家许多都是玄学,就是看着好听的大道理,实际上经不起所谓的检验。”

    李频说到这里,左文轩瞪了眼睛,倒是愈发迷惑了,他倒是想不到,李频此时倒先批驳起儒家来了。不过,也是到这一刻,他看见李频面容严肃了起来。

    “但是文轩,对于儒学是什么的概括,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如同钱希文钱公曾经所说,他读儒一生,觉得儒生最该做的,是卫道,我读书近五十载,我觉得,儒学是君子之学——它是为人之学,甚于治人之学。”

    他的话语倒是极为平静,只是在说着颇为简单的事情:“孔孟曰仁,仁者爱人,这是做人的学问。文轩,治人之学,因时因势而改,但做人之学,立恒改不动它。格物之学讲究实事求是,讲究一五一十,那若他得了天下,将来的世道就不用仁者爱人?大人不用管小孩?老师不教书?强者不用帮忙弱者?你我一生,就不会遇上难过的沟坎?”

    “儒学是什么?说孔孟说董仲舒说秦公,实际上,也就是这两千年来一些老头子总结出来的、大家伙儿用着还算不错的经验之谈,文轩,这些经验之谈,都是一代一代厮杀过、留下来的。立恒如今发现了中间的一些问题,他整理出了自己的想法,还做出了西南那样的成绩,很了不得,他要与儒学厮杀,这是新学问的必经之路,但若是说,咱们今天就把儒学全都给扬了,世人就按照他一个人几十年想出来的经验开始过日子。过不好的,世人要受苦。他一个老头子,还真能打两千年的老头子不成?”

    两人一面说,一面离开了教学的楼房,沿着有树荫的道路朝外走,李频说得有趣,左文轩也笑了笑:“宁先生倒还不算老。”

    “迟早也得是老头子的。”李频笑着叹了口气,“当然,学问之争,怕的是有矫枉过正之虞,而且,往往都是有矫枉过正之虞。立恒说要灭儒,听起来是气话,实际上是没有办法,它是新学问,而且直指天人感应这样的根基,当然只好打倒再说,打赢了可以慢慢反省,打输了什么都没有,这学问之争,其实倒也与黑道厮杀无异。”

    “立恒在西南,已经展示了格物之学的核心,显出了这套学问最终的博大。文轩,我当年与其决裂,对他的说法做法,有不以为然之处,然而他在西南做出这般成绩之后,我若还蒙上眼睛装看不到,那也就枉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白长了一颗脑子。此后道穷而返,我也只好去想想,儒学到底是什么,格物又到底是什么。文轩,你说,这两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说到这一刻,左文轩倒是已经明白过来,扶了扶眼镜:“是……一群老头子的经验……与今日一个老头子的经验?”

    “是的啊。”李频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儒学是一群老头子留下来的可以用的经验,有好的有坏的,今日另外一个老头子出来,说你们说的不对,我是对的,那就打一架嘛,摆明了,今天这个老头子坏得很又很能打,最重要的是,他的学问,真的有用,陛下想要格物,我又何尝不想呢,我又不是傻子。”

    “至于儒学的治国、治人之法,年年月月的都在变,并非不变之物。十余年前与秦大人守太原时,世事不堪,对儒学治人之法的局限,我何尝没有反省呢?而事到如今,虽然世人偶有误解,但所谓新儒学,并非为对抗格物而生,真正要对抗格物的,是戴梦微这位老先生,文轩,从有些方面来说,戴老先生才是真正儒生,他对儒家学问非常坚定,并且认为,在两到三百年的时间上,只有儒学弱民之法,才是最大限度保证太平的办法,至于说格物之学、又或是众多的强民之法,初时或能有效,但都将留下巨大的隐患,致使一个国家到不了两三百年的治世。”

    “两到三百年的太平,夹杂几十年的乱世,在戴老先生看来,这便是人世规则能找到的极限,所以乱世来了,他想要屈服以就,希望尽快的由乱转治。这也就是所谓的,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李频说到这,仰头一笑:“哈哈!”

    左文轩想了想:“先生以为然否。”

    “我不知道。”李频摇了摇头,“我还没那么老,没那么丧气,我还愿意相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虽然宁毅那个老东西可能会将天行健都指为玄学,可我还是愿意相信,君子以自强不息。就像我也愿意相信,君子以仁,仁者爱人,按照宁毅的说法,这些想法属于万物有灵,他没必要去打,但他又确实可能打倒它,打倒儒学的一切。”

    他叹了口气:“所以新儒学呢,其实是个丧气的东西,我们做两手准备,一方面,倘若立恒那边真的有问题,我们希望,将来的儒学,不要将他所有的想法都斥为异端,要将格物的经验都留下来;另一方面,倘若立恒这边……有一天真篡了天下,我们也希望,他不要矫枉过正,将仁者爱人也一扫而空,这种事,在历史上,常有发生,但两千年、成百上千个老头子的经验,扫掉一部分也就可以了。这应该也是左公当年,将你们送去小苍河时的期待……”

    左文轩听到这里,安静了片刻,拱手低声道:“那……天人感应……”

    李频一面走,一面也放低了声音:“陛下都在考虑什么君主立宪了,天人感应,将来吵起来就吵起来吧。只不过学问是学问,文轩,福州的局面到了这等程度,这个事情暂时谈不得。你与我聊聊也就是了,倘若被那些言官老儒听到,你我二人……杀头之罪。”

    李频说着,笑着将手往脖子上切了切,左文轩也拱手:“自然清楚,若非了解了先生的一些做法,在下今日,也不敢说起这些。”

    “我也大概知道,文轩今日开口的意思。”李频道,“他日有暇,多来我那边坐坐。”

    福建朝廷的权力体系,由于过去的历史沿革,有自己独特的圈子。因着秦嗣源、宁毅的影响,君武与周佩天然亲近的便是过去秦系的一些谋士,如成舟海、如闻人不二等,至于李频,因其与宁毅的交情、与秦绍和的交情,也一直都在这个体系的核心当中。但即便如此,位于核心圈层的人,也不见得天生就能非常亲近。

    左文轩自西南归来,作为带队之人,其实偶尔也受到一定的猜疑,这猜疑的核心,无非是他到底忠于朝廷还是忠于宁毅的问题。而左文轩本身性情也内敛,平时大部分事情让副队长左文怀出面,本身是显得有些边缘化的,而眼下的这次,却是观察了许久之后,第一次与李频进行学术上的讨论。

    看似有些离经叛道,甚至有些鲁莽,实际上,倒算得上是认可了李频、以及他所提倡的“新儒学”的信号。

    两人这番讨论,已接近学堂的正门处。李频问及左文轩过来学堂的主要理由时,左文轩倒是摇了摇头:“只是找文怀那边,问些事情。”

    武备学堂的正门朝着城内一条临河的长街,这时候已近正午,明媚的阳光透过树荫,街头一片车水马龙的景象,一名仆人已经将李频的马车牵了往这边过来。罗守薇抱着拂尘往前方稍走了两步,目光一侧,路边停着的一辆灰色马车上,车帘陡然晃了晃。

    一道寒光刷的袭来!

    罗守薇手中寒光一闪,软剑出鞘。

    暗器被挥上天空的瞬间,车帘之中一道身影鼓舞而出,犹如风暴般,转眼间飞掠而来,朝着李频猛扑而至。

    左文轩将李频拉向后方,而在前头,罗守薇手中剑光绽放,与高速飞扑而来的那道身影已撞在一起。

    那扑来的刺客速度极快,势头也是凶猛异常,普通的武者绝难挡住,但罗守薇在剑凌厉而刁钻,第一时间直刺眼睛、喉咙、下阴等要害,身形则丝毫不退,直接已经是换命的打法。转眼间,叮叮当当的声音密集而起,双方猛的接触,那刺客无法突破,与罗守薇朝着一旁冲撞开去。

    两道身影在冲撞中卸力,掌剑翻飞中扑出数丈之外。嘭的一声,灰影刺客挥出的袖子砸在路边的树干上,漫天的木屑,罗守薇的身影则是蹬蹬蹬的几下踩着树干,似要倒飞上天空,而手中的软剑还在笼罩对方的上半身。这边左文轩拔出了身后的短枪,一旁,有正下了课的武备学堂学生已经反应过来,抄起路上的石头冲了过来,警备室里,士兵抄起了火枪。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张扬的大笑在街头鼓荡而起,刺客身影回撤,高速冲撞,转眼间撞飞了一名学员,掀开了路边的摊位,之后掷出数枚暗器。暗器在街边各处轰然而响,爆开漫天的烟尘,路上赶车的马惊了,众人呼喊声大作,鸣镝声大作,罗守薇的身影与那刺客的身影在街头起落飞扑,而后卫兵冲了出来,在街头扣动了火枪扳机。

    混乱在午时的长街上,蔓延开来……

    正午的枪声与烟尘在福州城内的街巷间漾起,过得不久,捕快鸣镝,城内角楼之上旗语挥动,大量人马出动的声音陆续而起。

    小半个福州城,都因此喧嚣了一阵。

    远远近近的,黑白两道的不少人都被这阵喧嚣所惊动,出来查看究竟。位于城东的怀云坊,暂时应该被归类为邪派高手的宁忌爬上了屋顶,朝着远处眺望了一阵。一身麻布灰裙的曲龙君拿着读了小半的故事书站在院子里:“怎么了?”

    “不知道是哪里……枪都动了……还没抓住人,闹事的人很厉害啊……”

    犹如夏日的焚风扫过了城池。

    下午,未申之交,骏马奔跑过阳光明媚的街道。

    抵达长公主府侧门后,一身邋遢短打、还蓄了点胡子以至于乍看起来犹如土匪的岳云从马上下来,看呆了公主府门口的卫兵。

    “岳……岳小哥?”

    “怎么样,兄弟现在,够不够爷们?”岳云拍拍胸脯,做出一副胸毛凛凛大英雄的模样来,令得几名卫兵连连竖起大拇指。

    “够、够爷们、够豪气。”

    “岳小哥真爷们!”

    连连的赞叹中,便有人领了他朝里头去见正负责护卫工作的岳银瓶。

    到得侧殿附近的一个小院子,待到一袭飒爽的白色长裙、背负长枪的银瓶出来了,门房这才忍着笑离开。果然,一看到弟弟的模样,银瓶眼中的杀气便出来了:“你几天没换衣服了!几天没洗脸了!”便要抓着他打。

    姐弟俩自小跟随父亲在军营厮混,遇上打仗或是集中操练时,也多有不修边幅的邋遢时候,只是离了军营,弟弟往往便是由姐姐看管了。这几年属于两人相亲成家的关键期,岳飞要求姐弟俩——需要操心的主要是弟弟——能够多少像个人,因此往日里都由银瓶看管着岳云的个人起居卫生,不过这几日银瓶被公主府征用过来负责安全工作,仍旧在外头混江湖的岳云便得了自由,这时候一眼看过来,果然已经不像个人了。

    岳云自幼混在一帮兵油子当中,三观看起来像是被刘大彪教出来的。并且这年头十天半个月不洗澡不换衣服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只觉得自己这样才算恢复了男儿本色,他如今也皮糙肉厚,见姐姐气得够呛,在院子里嘿嘿嘿的围着树跑,屁股上挨了一脚也并不生气,口中道:“出事了,出事了……”

    “谁不知道出事了,没看到今日的卫戍又加强了几分。”

    “不是啊,姐。爹安排徐桂生跟牛大人的女儿相亲,徐桂生见过之后,把亲事又给拒了。”

    “……”岳银瓶沉默片刻,忍不住又要一脚踹过去,“那关我什么事!”

    “徐桂生怎么想的,你又不是不清楚,他就在等你输给他的那一天。”

    岳云如此说着,那目光偷瞄姐姐,银瓶蹙了眉头,有些无语。

    岳云口中的徐桂生,乃是与银瓶年龄相彷的一名背嵬军将军亲卫,原也是抗金战场上救下来的孤儿,与银瓶、岳云算得上青梅竹马,也颇受岳飞器重。银瓶到得待嫁年纪的这些时日里,各方的提亲不少,也有受到身边好友的爱慕,其中大部分多被银瓶用暴力打消,但也有如徐桂生这般自幼就有交情、打也打不走的,就一直令她有些头疼。

    在银瓶装模作样的立下需得打过她才愿意下嫁的誓言后,徐桂生以武艺切磋的名义找银瓶打了许多次。这人跟着岳飞,算是战阵上的好手,然而单挑间的枪法机巧比不过银瓶,屡战屡败,但他也并不气馁,每过一段时间,便乐呵呵地找到银瓶再做讨教。这一来二去间,众人便大都明白了徐桂生的心思,甚至岳飞都亲自来跟银瓶说过这件事,只是银瓶与他情谊深厚却并非爱慕,终于没有应下,双方的关系,也就这样延续下来。

    与姐姐一道长大的岳云最是明白她的软肋,一句话将银瓶的怒火浇灭,心中得意了一阵,去到院落旁边房间里舀了一大勺水咕都咕都地喝了,这才出来谈正事:“中午的事情闹得很大,姐,那边怎么说的?”

    “你不是出去混江湖了吗?有没有收到什么风声?”银瓶的修气功夫不错,在院落间树荫里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我能收到什么风声,我是好人。”岳云微微蹙眉,挠了挠脸颊,“现在外头都叫我小阎王,小阎王岳云!坏人都认识我,有几个敢随便给我通风报信……嗯,还是去年把他们打得太厉害了。”

    “那你还混什么江湖,不就是一点正事不做,跑出去玩?”

    “也不是啊,有进展的。”岳云挪到旁边,也在石凳上坐下了,靠过头来,“有个兄弟,很可能已经混进坏蛋里头去了,就是这几天有点联系不上,还不能确定。”

    “嗯?”

    “银桥坊的那次啊……”

    岳云压低了声音。他与左行舟谋划的事情并未详细与银瓶说明,但对于姐姐这边,倒也没有完全保密,因此银瓶知道一部分,只是不知道身份和细节。

    “……那还算你有点用?”

    “当然有点用。”岳云给自己点头,“不过中午的事情,我听说是有人在武备学堂门口行刺……”

    “行刺李先生。”

    “……嗯?”岳云蹙了眉头。

    银瓶的目光看了看院落周围,随后道:“李先生没出事,罗真人挡住了刺客,武备学堂的人动了枪,甚至差点起了热气球,刑部锁了两条街,但是刺客的身手非常高,按照罗真人的说法,轻功最厉害,手上功夫像是流云铁袖,而且走的时候,还用了能起烟尘的霹雳弹……”银瓶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岳云蹙着眉头,过了一阵,方才道:“……江宁,金楼大街?”“嗯。”银瓶点了点头,“除了西南,江湖上爱用霹雳弹这种偏门路数的不多,再加上轻功高的就更少了。这人在江宁突然出手,杀了刘光世派去的使者,搅乱了当时的局势,但后来何文自己发疯,整个江宁都乱了,这些事情也就都成了一锅粥,最后也没人查出这家伙是谁。但按照刑部那边传来的消息,铁大人说轻功结合流云铁袖,很像是当年的邪派高手吞云和尚的路数,这人擅长铁袈裟,但压箱底的功夫是轻功,据说师公曾经对他出手,但都让他给跑了。若真是这位在福州城里搅局,情况会非常棘手,他的身手这些年若没落下,绿林宗师,他算得上一份……”

    “……”岳云想了想,“会是……那些大族请的他?”

    “有可能。”银瓶道,“此人在当年行事便没什么原则,好享乐好女色,恶名昭彰,往往是哪里有好处往哪里去。在江宁城行刺,成功之后报酬不会少,正好适合他这类人。而如今的福州也是,各个大族有钱但无人,他的名头因此便更值钱了。不过……也有些疑问……”

    “什么?”

    “中午的行刺,看起来其实有些鲁莽,他这样高绝的身手,就躲在路边的一辆马车里,单枪匹马的行刺李先生,一击不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跑掉,就杀人而言,有些蠢了……去年在江宁,那场刺杀可是厉害得多,当时他是当着‘量天尺’孟着桃、‘天刀’谭正、‘猴王’李彦锋、还有‘泰山盘’金勇笙这些大高手的面一击得手的,这次……若是同一个人,总之觉得有点鲁莽。”

    “绿林间的事情,鲁莽的倒是不少。”岳云道,“或许是这种大高手不愿意受人指挥,或许只是他随便出手证明一下自己的厉害,又或者他根本是率性而为,都是可能的。”

    “但也可能是陈霜燃等人在借此查看城内的布置,以绸缪真正动手时的细节。”银瓶道,“另外,你这边要注意,最近这段时日你打来打去,招摇太过了,若真是什么身手比得上父亲、高将军的大高手来了福州,要杀人立威,你会是第一个被盯上的,我不在你身边,你给我警醒些。”

    “嘿,那倒是好了,姐,我轻功或许比不过他,但我可是皮糙肉……”

    岳云拍拍胸脯,正要得意,银瓶那边目光一凝,身侧已无声起手,长枪犹如巨蟒起身,翻卷而来,直刺岳云面门。岳云脚底、手上都是一撑,身形连滚带爬的朝后方翻开,那石桌的桌面被他手头一压,连同底座轰的砸向一边。银瓶手中枪势回收,岳云的身形在丈余之外爬起来,惊出一身冷汗:“你要谋杀亲弟啊你!”

    “这是告诉你,高手相争,真要分生死,也用不了太久,取你要害跟你皮糙肉厚没关系。”

    “……总之我会保护自己,我战场上下来的……”

    岳云口中都囔,之后过去复原那被他推倒的石桌椅。银瓶坐在旁边,此时想了想。

    “中午的行刺,说明刺客确实有可能对李先生、长公主等人动手,既然是这样,殿下这头,我就更加跑不开了。你到外头,先是……先是给我洗澡换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人样。然后谨记低调些,别真被人逮住杀了扬名,我跟父亲都丢不起这个人……”

    “是是是。”岳云摆好石桌子,“一定不给二老丢人。”

    银瓶瞪他一眼,此后沉默了片刻,待到岳云打算走时,方才想起一件事情来。

    “对了,说到银桥坊,有个事情,跟你说一下。”

    “嗯?”

    “你在银桥坊做戏那日,照你的说法,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朋友,到后来找了你的麻烦,想要讹你的钱,是吧?”

    “嗯,有这事,不过就是个二傻子,我大人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

    “你才是二傻子!”银瓶横了他一眼,“我将此事跟长公主当笑话说了,长公主说,你与人在银桥坊打架,还打的满地是血,后来你去赔钱,银桥坊一众百姓,或敬或畏还来不及,岂敢揪着你讹钱。那日我们到银桥坊看了一眼,米糕摊旁是一对年轻的兄弟,个子稍矮的那个,看起来行为轻浮聒噪,但是内家修为极深,我与他气机相引,差点打起来。人家当日是故意消遣你的,我的傻弟弟。”

    “呃……”岳云蹙着眉头,想了想,“那这人……当日……他……”

    “不一定是坏人。”银瓶道,“最近福州地界风云汇聚,外头来的正道邪道人物都有,出来几个厉害的,也不是怪事。这人一身武艺,肯到银桥坊摆摊,顶多就是看你嚣张戏耍你一下,那也不能算是有什么恶意,只是突然想起这件事情,我得知会你一二,免得你呆头呆脑的,将来又被人戏耍,还得意洋洋。”

    “……嗯。”

    下午的阳光从树荫间落下来,岳云站在那儿想了想,随后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

    “……知道了。”

    此后又被姐姐叮嘱了一轮诸如洗澡换衣修胡子之类的众多事情。

    一路抱头鼠窜地从公主府出来,岳云呼吸了一番道路上的新鲜空气,随后有些茫然地才骑马离开。

    他这一阵待在福州城里并没有太多的建树,一方面钟二贵被诬陷的桉子仍旧没有太多的进展,另一方面如今的绿林人人都怕他,也让他没有太多的消息可以打听,虽然左行舟似乎已经成功地混进了敌人那边,但毕竟不是亲自参与。接下来除了离开姐姐变得稍微自由了一些,能做的事情,倒委实不多了。

    或许可以继续搞风搞雨,吸引吞云和尚这样的高手过来暗杀自己,但仔细思考一下,他终究还是有理智的。若是姐姐这样的智囊在身边,再找上几个帮手,或许可以做这样引蛇出洞的事情,但自己一个人的情况下,吸引过来宗师级高手的刺杀,那除丢人外似乎也不会有太多的结果。

    至于银桥坊那个找茬的小子,他记在了心中,一时间倒并没有太过在意。

    如此一路回到居住的院落,看门的仆人过来报告,下午有人登门拜访,见他不在家,便留下一份帖子回去了。

    拿来帖子一看,想要见他的,是左家的左文轩。

    岳云蹙起眉头。

    知道出事了。

    经常会有人问及实体书的事,其实前几天《赘婿》实体书的第六第七册已经上市了,名字分别是《豪雨倾城》与《心魔初现》,依旧是之前很用心的悦读纪在做,校稿做得非常好,没有删节,当当淘宝之类的购书途径应该都能买到,有兴趣的可以去看一下。

    另外前些日子有一部剧上映,片方和编剧那边早就跟我打招呼,说你帮忙推一下啊,我当时很自信,说好啊好啊,我接下来这章已经码了开头了,更新了就给你推,结果,呃……我有罪。

    这部剧的名字叫做《在下李佑》,之所以说要推呢,因为剧本来自于圈内几个玩得不错的朋友之手,也就是说,这是一部编剧全都是货真价实的网文作者做出来的剧,包括做这部剧的片方,领头的也是曾经出身于阅文的团队。本子的内容属于网文的赘婿流,如今虽然有些晚了,但剧的口碑不错,所以还是跟大家推荐一下,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一看。

    嗯,大概就是这些。

    岳云与左文轩过去并没有打过太多的交道。

    由于儿时的经历以及父辈的渊源,岳家姐弟与西南归来的左家人整体上是颇为亲近的,并且才回到福州,左家众人便去到背嵬军中做过多次交流,彼此都将对方视作同一战壕里的战友看待。

    但当然,整体的亲切归一边,在个体上自然也会有这样那样的差异与相性分别。例如岳云,更喜欢的便是场面人左文怀与性格更加大大咧咧的左行舟,至于作为队长的左文轩,一开始出于好奇,也曾有过交谈搭讪,但对方气质内敛,甚至隐隐约约散发的气息类似老师李频,岳云对其或敬或畏,双方谈不上厌恶,但当然也没什么话说。

    私下里曾跟左行舟吐槽说:“文轩大哥看着我时,我总觉得他在说我是笨蛋。”

    左行舟对这种说法也点头附和,指出:“我也觉得你是。”

    无论好恶如何,岳云都知道左文轩是个做事沉稳靠谱的人,眼下过来找到自己,为的必然是正事。此时的时间已是傍晚,他并未留在家中吃晚饭,当下骑了马,朝着左家人暂居的地方赶去。

    抵达左家大院时,阳光正被西方的城墙渐渐吞没,一些左家人吃过了晚饭,与突然到来的岳云打了招呼,有的还调侃他最近是去了哪个土匪窝里厮混,岳云嘿嘿嘿的应付几句,随后被带到核心院落中一间堆满了各类资料的书房里。

    戴着眼镜的左文轩正在翻找一些资料,询问过岳云有没有吃饭的问题后,叫人拿来了几个煎饼,随后又给他泡了一大缸茶。岳云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左文轩将手中的资料翻完,方才过来坐下,倒也没有更多的寒暄:“近来有没有见过行舟?”

    岳云心中咯噔一下。

    他仔细回忆片刻,道:“银桥坊打过之后,见过一次,五月……二十一,上午。之后没见过……他出事了吗?”

    “现在不确定。”左文轩扶了扶眼镜,“你们做戏的事情,有没有跟其他人提起?”

    “……私下里跟家姐提起过,没有说具体,但家姐若是要猜,可能会猜到。”

    “岳姑娘知道轻重,当能守密。”左文轩道,“不过,若是方便,可能要烦请你与她做一次回推,看看有没有可能在什么地方无意间泄露了行舟的事情。”

    “好的,没有问题。”作为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岳云知道这类正事的轻重,当下并没有多话,答应下来后,方才咬了咬牙:“左……行舟他,出什么事了?是……暴露了?”

    “不用担心。”左文轩拍了拍他的手背,随后站起来,走向一旁,拿了一份文档过来,“按我的猜测,暴露不是最大的可能,但也要有所考虑。”

    岳云打开文档,是刑部的一份报告,由于字迹潦草,他一时间看得有些艰难,但径直扫下,第一时间却并未观察到“左行舟”或是“周刑”的名字。

    “按照之前的布置,行舟在二十二这天留下过一份讯息,说是有可能找到了敌人的踪迹,正要打入其中。他这类的行动,本身随机应变,多日没有消息也未见得是什么大事,但因为最近对绿林方面的警惕上升,我与刑部方面一直有讯息往来。其中一些恶性的火并或者是离奇的死人,都会送到这边与我通气。所以今日上午,我看到了一个名字。”左文轩伸手朝岳云眼前的纸张上点了点,“‘虎鲨’詹云海。”

    “虎鲨……”

    “你与行舟做戏那晚,突然出来为他架梁子的那位。‘混元斧’周刑的好兄弟。”

    “我听说过这事。”岳云抬头看了左文轩一眼。

    “行舟在二十二找到了打入敌人的办法,‘虎鲨’詹云海在二十二这天下午或者晚上身亡,按照仵作的检查是被多人围攻,死得很惨,与此同时,行舟至今没有递出来过消息。”左文轩坐在那儿,话语平静,面上倒是看不出太多的表情,“看到这份报告之后,今天上午我去武备学堂与文怀确定过,他也并不知道行舟的消息,当时我还安排了我们这边的人,亲自过去复验了詹云海的尸体情况,根据检查,詹云海的尸体上,有火药的残留,而且,是从西南过来的高爆火药……就是我们现在在用的这种。”

    岳云想了想:“……行舟用来保命的杀招?是他炸死了詹云海?”

    “应该不是。”左文轩摇了摇头,“想象一下,他跟詹云海跑去入伙,席间……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詹云海与对方反目,展开了厮杀,行舟若是加入了对方,那么便是以多打一的局面,他不会在这种占优势的情况下向詹云海扔火雷,其一完全没有必要暴露这样的杀手锏,其二会炸到‘自己人’……”

    “那就是……他跟詹云海,入伙便被人追杀……”

    左文轩目光平静,没有对这种显而易见的推测结果做出评价,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现在有两个大方向的可能,第一,詹云海死后,尸体被扔在城外的宽年渠,这一段水渠,经常被黑道用作买凶杀人后的抛尸地点,那么最大的可能性,是有人要买凶杀掉詹云海,行舟适逢其会,被卷了进去,如果是这个可能,他现在没有被找到尸体,又用了火雷,或许……可能保住了一条命,我们得尽快找到他……”

    “第二种可能,没什么说的,他做戏的事情暴露,对方将计就计,反将了我们一军。但若是这样,背后的情况就复杂了,你以及岳姑娘在高调行事的同时,很可能已经被陈霜燃这些人仔细的盯上……”

    左文轩说到这个可能,岳云一时间只觉得背后的寒毛都立了起来。自己仗着武艺高强,这一个月来确实给城内的绿林人施加了不少压力,但若是对方真的按照左文轩这样的思路行事,姐姐那边或许能有所堤防,自己……却是无法对身边的事做到面面俱到的。

    “可能性不大,我只是在想,如果是我,该怎么办事……”左文轩低声安慰了一句,随后道:“无论如何,行舟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找到他的时间越短,他活下来的可能越大。岳兄弟,你首先……去向岳姑娘确认,事情有没有意外暴露的可能,也请岳姑娘代为参谋一二;其次,请你……不论如何动用你在江湖上的人脉,调查一下有关詹云海与周刑这两人的讯息,由于事情暂时没有头绪,只好查到什么算什么了……”

    岳云点了点头,过得片刻,又有些为难:“左……左大哥,其实……其实吧……我和姐姐去年打擂扬名太狠了,如今……江湖上都将我们看做正派人士,一些……一些消息,就不太能收到,若不是这样,钟二贵冤死之后,我们也不至于到处打来打去,或许也就跟左行舟一样,偷偷当卧底了……”

    “……”左文轩微微沉默了片刻,随后抬了抬眼镜,“……那就……接着打吧,绿林间,有什么身份暧昧的包打听、二道贩子,觉得可能有消息的,岳小哥你便去逼问一下。”

    “这个倒是可能,不过……若真像左大哥你说的一样,陈霜燃他们暗中盯着我……”

    “没有关系,这次我也会派人盯着你。”

    “那还有什么关系!”岳云一时间几乎跳了起来,拿拳头打了打胸脯,“左大哥你就看好吧,我一定把他们打得人仰马翻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左大哥你们负责打狼就成了。”

    左文轩蹙了蹙眉:“……走的时候,带几颗火雷。”

    “嘿嘿嘿,好的,嘿嘿嘿……”岳云笑起来,到得此时,倒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对了,倒是有一件事很蹊跷……”

    “什么?”

    “我记得……我与行舟那边商量做戏的时间,原本是十九那天的晚上,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当天晚上行舟没有出现,所以后来又变成了二十。这个事情很怪……”

    他的话说到这里,看见对面左文轩摆了摆手:“这件事我知道来龙去脉,不好透露,但是没有可疑。”

    “……哦。”岳云这才点了点头。

    “还有其它能想到的吗?”

    “眼下……倒是没有了,我若想到再跟你说。”

    左文轩也点点头,随后沉默了片刻,道:“……那整件事情,现在靠的是随机应变,若他是被詹云海卷进去,便只能看他的造化。但若是他的身份暴露,无论如何,左家人、西南背景,奇货可居,他不一定死,或许便会有人来谈条件,岳兄弟你便要注意这些讯息,当然,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另外一点,既然行舟在当日用过火雷,那么动静不会小,今天下午我已经安排刑部,向城外各乡里正打听二十二那日下午到晚上的奇怪爆炸声,我不知道会不会有消息,你在打听时,也可以注意一下……”

    这边的话语平静,如此将诸多琐碎的事情大致叮嘱了一番,岳云嗯嗯嗯地听着,待到事情说完,从这边离开时,心中虽然还充盈着对左行舟的担忧,但另一方面对于事情的章法已经有了更为清晰的自信。

    手中拿着煎饼几下吃完,在左家人手上领了几颗防身的手雷,岳云方才从宅子里离开,又朝公主府那边过去。

    虽然姐姐上午才叮嘱了他不要张扬,但如今有了左文轩这等靠山的背书,那还有什么可怕的。想一想上午才得知詹云海的事情,到得下午就已经理清脉络,将各项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自己若能跟他打个好好的配合,说不得那个云吞和尚都要折在自己的手上,这可真是大大露脸的事情。

    想一想,都已经燃起来了。

    岳云骑着马消失在左家附近的街巷上,另一方面,左家的宅院里,左文轩叫来了一名堂弟,就寻找左行舟、同时看顾出头鸟岳云的事情做了一番安排,随后再去处理手头的其它事务。

    从案牍中再度抬起头时,夜色已深。虽然看似平静,但他的内心其实并不好过,从詹云海的死状和如今的日期来看,左行舟活着的希望其实不大,但即便公器私用,他如今也没办法安排更多的人手参与到这件事情的排查里来。

    并且事态也不能扩得太大。

    ——还有谁有可能知道一点事情的线索呢?

    他想着这件事,计算着自己可能漏掉的东西。

    心中其实有一个名字。

    但他在犹豫着,能不能碰关于这个名字的事情……

    ……

    五月二十六,亥时过半。

    仍旧显得热闹的银桥坊夜市上,正在整理货摊同时与人斗嘴的宁忌回过头来,看到了道路对面站着的那道身影。

    他张大了嘴巴,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正在旁边与一名漂亮小丫鬟说话的曲龙珺注意到了他的神色。

    “额……没、没什么……”宁忌吸了一口气,随后偏了偏头,平静地低声道:“遇上个朋友,我去一下。”

    “嗯。”曲龙珺鼓励地点头。

    道路对面的男子朝着这边笑了笑,宁忌走到近前,双手叉腰:“嘿嘿,眼镜!你来找茬吗?”

    左文轩是去到小苍河中学习的年纪最大的左家人之一,抵达时儒学的启蒙早已完成,甚至于若是参加科举,秀才甚至举人都是有可能拿到的。他大了宁忌一轮有余,当时在军队中部分涉及儒学蒙学的课程,他参与过讲习,对于宁忌这样的学渣,有着一定程度血脉压制的成分在,也是因此,眼下宁忌便着重于表现出“我已经不怕你了”的气概——当然,需要强调的是,针对儒学的部分讲习,左文轩算不得他的老师,因为他什么都没学会。

    左文轩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宁忌原本想躲,但不知道为什么,身体没有动,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自己尊重老人的美德发挥了作用。

    “到哪里坐坐?”左文轩道。

    “我请你吧。”宁忌说着,举步朝一旁吃冷饮的向家从食走去。

    两人在大厅一侧挑了个偏僻的位置,宁忌轻车熟路地点了几样东西之后,朝周围看了看,方才故作平静地开口:“你来干什么?”

    “不用担心,没想要对你动手,福州跟西南隔得太远,请示不到命令的。”

    “那还用说,哼哼,我告诉你,我现在的身手,翻了脸你们也拿不住我。”

    “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喜欢跟你们这些小孩子一样整天打打杀杀的,今天就是没事,过来看看你。”

    “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身份这么敏感,跑过来我都怕暴露。”

    “警惕心有提高,是好事。”左文轩笑了笑,待到走来的店员上了一碗冰粉离开后,方才道,“不过,例行公事,我也总得跑一趟。你的身份特殊,左行舟跟我说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其他的事情你暂时不用担心,关于你身份的问题,到我为止,目前只有我和行舟两个人知道,我也上了纪律,决不能再向其他人透露,但是行舟做事,你知道一贯有点大大咧咧,所以重大的事情我还是要来确认一遍。”

    “这个我不同意啊。”宁忌道,“左行舟这个狗东西是有点欠揍,但大事上还是靠谱的。”

    “随便你怎么说吧,他说你这个欠揍的熊孩子过来了,我肯定要当面确认一下,你知道,这是程序。”

    “那你现在看到了。”

    “确认了。”左文轩点头,叹了口气,“但还有些事情想问。”

    “什么事?你问。”

    “聊聊你外号的事情吧……”

    ……

    嘭的一声,宁忌拍打了桌子,从座位上炸起来了。

    ……

    “眼镜你找茬是吧,我就知道你找茬是吧,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

    夏日的夜变得比白天稍微凉快了一些,左文轩安静地坐在那儿,带着笑容,看着面前被一句话刺炸了的小朋友,有心算无心,他知道接下来许多刺探就都能好做一些了。

    随后,拿捏着分寸,与蹦来蹦去的孙悟空孙少侠聊了一些关于他这一程旅行的故事,也夹杂了几句关于左行舟这几日与他见面时的闲话。由于他时不时的挖苦,宁忌一时间便并没有注意到对方眼底蕴着的思索与焦虑……

    不久之后,双方在店铺门口分开。

    “接下来,没有必要,我和行舟都不会过来打扰你。”左文轩道,“但你也要注意,一定保护好自己。不要惹事。”

    ……五月二十一之后,宁忌也没有再见到过左行舟……

    “还用你说。”

    他听到宁忌在背后嚷道。

    “管好你们自己吧,眼镜!”

    “……公子公子,我家小姐差我出来问,那个严女侠的新书有没有出来啊?”

    “……嗯,还没有呢,印厂那边说,可能还要过两天。”

    “……上次也说要过两天,今天还要过两天,怎么这么慢啊?”

    “……说是写书的那个破落书生太懒了。”

    “……喔,这样子啊……那……小姐说想要一盒胭脂,就这盒,公子你能不能帮忙送过去啊?”

    “……你拿回去就好了啊。”

    “……我没带钱呢,而且公子,小姐想让你也过去一趟,上楼坐坐,喝喝茶什么的。”

    “……小蝶你看,我现在没空啊,要不然让我家小弟跟你过去吧。”

    “……吼,不要,你让他守摊子嘛。”

    入夜了,银桥坊的夜市当中人头攒动,离街口不远的杂货车旁,衣冠楚楚的俊俏公子正熟练地应付着从金桥坊过来的漂亮小丫鬟,眼下还有点良心跟着守摊子的“孙小弟”则有些百无聊赖地在一旁观看着这一幕,当然,随着对话的进行,他那原本可爱的脸上表情渐臭。

    “什么什么什么啊?什么就我守摊子他过去!送个胭脂还挑人吗,臭小蝶看看你那个样子,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我看我家小龙跟着你过去就回不来了吧?不行,要送就我送,我去喝茶!走走走……”

    双手叉腰从“龙小哥”的身旁跳出来,一顿输出,对面的漂亮丫鬟便也将双手插了腰:“不、不行,我们家的茶可贵。”

    “贵你还让人去!黑心婆,是不是你们楼里生意不好,就指着到我们这坑钱来了!”

    “龙小哥去就不贵。”

    “啊,你还理直气壮了,凭什么啊?”

    “因为龙小哥饱读诗书才高八斗,我们家小姐当他是朋友。那你去了就贵了啊。”

    “啊……”

    金银桥夜市分为两端,银桥坊多是相对亲民吃食杂货,至于另一端的金桥坊便比较高端,有数家青楼坐落于此,虽然算不得城内最为纸醉金迷的场子,但也出了几位相对有名的花魁。宁忌与曲龙君来到这边摆摊后,扮得风流倜傥谈吐不俗的曲龙君迅速俘获了一些大家闺秀的心,顺便骗走一点点钱财。而金桥坊有几位不缺钱的青楼姑娘也来这边与他结识,此后就偶尔有人过来骚扰。

    就如眼前这漂亮小丫鬟粉蝶姑娘,自小在楼里长大,看起来天真,斗起嘴来可不输给谁,明目张胆的双标话语说出来之后,宁忌都不知道该怎么指责她才好。

    “哼,那我也要去喝茶,走!我告诉你,我们家的胭脂也贵!”

    “你去了我们家小姐不会有空的!”

    “吼,打开门做生意你们居然还挑客人,势利眼,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做顾客就是上帝!”

    “你给的钱多我们也不招待,所以这才不叫势利眼,就是看不上你呀……”

    “#@¥%%¥&*(&%@%)……”

    “略略略……”

    银桥坊的接头热热闹闹的,偶尔有点小小的吵闹,倒也算不得什么奇怪的事情,甚至沿途的路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宁忌的容貌原本不差,笑起来可可爱爱的,即便板着张脸也颇有意思,只是他讨厌女人腻歪,接待时没有什么好反应,如此一来二去间,对方便也没了好脸色,一般的大家闺秀或许只是被气得跺脚,场面上的人哪有好相与的,往往便会把宁忌膈应得怒发冲冠。

    隔壁的胖大婶在了解到两个年轻人会武功且力压归泰盟陈华后一度怕过几天,但随即发现宁忌就是嘴巴臭,并不用武力对付普通人,便也时不时的要出来嘲讽两句。

    宁忌年少傲岸,何曾怕过,往往就左右开弓,吵得久了,反倒有了心得:吵架这种事情,只要你不认输,滔滔不绝下去,反正就没人能说你输了。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先前在成都年纪小些,对各类事情都挺认真,待这一路过来见过了诸多事情,见过江南漫山遍野冤死的尸体,如今在福州街头吵吵架喷喷口水倒成了再随意不过的事情,有时候竟还能感觉到生命的活泼与可贵,些许的乐在其中。

    每逢此时,旁边的曲龙君往往是眼底含笑地避开,她既不参与,也不圆场,待吵得差不多,方才云澹风轻地又去兜售摊子上的东西。如小蝶这样的青楼老油条,这时候也会因为吵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往往顺手买了东西离开,以做出“我只是跟他不爽,可没有针对龙小哥你”的态度。

    待到另一边宁忌与胖大婶吵完,回来控诉她“亲理两不帮”的行为,她便也会偷偷地跟宁忌说起这一单坑了人家多少银子,宁忌便高兴起来,顺手拿了银子到市场上“花天酒地”去。

    两人这一路南下以来,途中由宁忌出面打劫挣钱,到了福州由曲龙君“打劫”挣钱,早已挣下一笔不菲的财富,虽然暂时不知道要拿来干嘛,但偶尔算算,倒也能有些许的成就感。

    除了因左行舟的出现带来的些许意外,福州的夜市生活也就这样吵吵嚷嚷又平平常常地进行着。到得夜深两人收摊回家,汇总一天的收入,总结坑人的心得;白天的上午则往往是锻炼与做家务的时间;下午偶尔出去闲逛进货,又或是待在家中的凉床上听曲龙君读起购入的白话小说。在家中时曲龙君常常是朴素而轻便的灰麻长裙,她图凉快,在裙下露出纤足,倒也并不避讳宁忌。

    待得久些,会发现如今的福州,实际上也有着它特殊而新奇的生态。

    原本陈旧的地界因为外来者的进入,正在底层掀起一波波的转变与冲突。大量的逃难者进入这里,要为自己挣一口饭吃,本地的势力与外来势力时不时的吵闹,各种各样的吃食变多,文化与说法也在变得丰富多彩,原本才子佳人、高门大户的话本不再是唯一的消遣,人们开始说起落魄的大族、开始更多的向往侠客……

    就如同金桥坊的青楼当中,最令佳人们感兴趣的,不再是怎样有钱有权的世家显贵,反倒是曲龙君扮演的龙傲天——这种从外地过来、样貌俊逸谈吐不俗的年轻人更是令人好奇:人们猜测这类人多半是外地的大族子弟,南朝陷落故而来到福建,但有这样的风采,迟早也将一飞冲天。

    而随着朝廷改革的推进,也确实有不少外来的英才,得到了提拔与出头的机会。至于更多的人,当然还得在市井间为自己打拼出一条路来。

    社会底层的氛围焦躁而火热,但也就如同十余年前的临安一般,即便大部分的人经历着颠簸与坎坷,但也总会留下比太平时节似乎更为丰富的故事与传说。

    而身处其间,无论是曲龙君还是宁忌,实际上也都有着自己的感悟与成长。当初从闻寿宾那边学到的点点滴滴,到得如今的市井间,曲龙君才能渐渐明白其中的一些道理,令她能够游刃有余地应付各类事情,至于宁忌,也在各式各样的吵嚷当中,变得安静下来。

    归泰盟的陈华偶尔带来一些江湖上的消息,听得多了,也会变得寻常。

    不过,就如同人生常常会遭遇的转折一般,也总有些意外,会在预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事后想来,他们来到福州,也只平静了这一个炎热的五月……

    五月二十八,与人吵过一架后,宁忌便去到附近的小摊上偷懒。待到在向家从食吃过一碗冰粉,出来看时,才发现自家小车前方已站了一帮人,看着却并不是“龙傲天”平素能招惹来的浮花浪芯,而是一帮如陈华般的江湖人士。

    为首的那人正在向曲龙君抱拳打着招呼,至于曲龙君则按照他之前教的,略微搭理后,背负双手,做出高手的姿态应对。

    宁忌穿过人群,朝那边迅速地靠近。

    来到福州的这些时日,并没有惹下什么是非,附近归泰盟的小喽啰陈华又被教育过一顿,想来在这里摆摊不会有什么问题,宁忌才走得开些。此时也不知道这帮人找上曲龙君是要干嘛,他心下着急,身形犹如幻影般大步而来,步伐看似缓慢,实则飞快,一些人甚至还没感觉到什么,身体便被他顺手挪到一边。

    到了小摊近处,从侧面横跨而入,眼看着为首那打招呼的头目还欺近了曲龙君一步,他一只手径直朝对方喉咙捏了过去。

    此时在这小车之前大约是有七八名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绿林人士,在那为首之人的带领下,各具凶相,看来皆不好惹。但宁忌的出现何其迅速,一步踏出,几乎是直接隔离在了曲龙君与这帮人之间,他的身材不高,但探手一抓便捏住了为首那人的喉咙。

    众人眼前一花,便见那带头之人如小鸡一般砰的跪下了。

    前方一名身形干瘦、在大热天还罕见穿着薄披风的男子反应最快。双手朝怀中一动,便要拔出刀来,下一刻,便被宁忌一脚踢得滚飞出去,溅起了路旁的污水。

    曲龙君在后方挺了挺胸,扬起下巴。

    宁忌的目光,这才来的及打量眼前的诸人,他受过专业的训练,这一打量,才发现了不对,人群中的一名汉子,与眼下被狠手抓在身前的这位老大,都曾经见过。

    但眼下一刻,也已经没必要放开了,他以凶狠的目光扫过了所有人。

    而在人群当中,其中的一名汉子已经摆起手来:“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孙、孙小哥,咱们……”

    “我认得你。”宁忌冷冷道。

    对方神色一松:“对啊,就是……”

    “你是那个谁来着……”

    “我、我……在下,那个……推山刀、推山刀孟骠啊,孙小哥,龙小哥,咱们在浦城见过的……”

    “嗯。”

    宁忌的目光扫过他,又扫过地上被自己掐着脖子的瘦高个,这人便是在浦城县送过自己盘缠的地头蛇于贺章。

    好像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对方被掐着面目通红,伸手轻轻拍打着宁忌的手背,但宁忌不为所动,直到曲龙君从后方伸过来手掌,温和道:“不要这样,于老大他们,只是来打个招呼。”

    这边才将手放开了,他将手指张开在空中,目光盯着前方几名神色不忿的绿林人,磨了磨牙齿。

    “不好意思。”宁忌道,“我们兄弟,仇家多,第一次就告诉过你们,说话的时候不要靠得太近,会死人的……于老大,是不是啊?”

    他凶,一帮人果然怕他,地上那于贺章一面咳嗽一面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各位兄弟不要乱来,都是自己朋友。”

    曲龙君则在后方朗声道:“于老大,不好意思了,我这兄弟,性情有些直爽。”

    宁忌大踏步地穿过人群,走到那被一脚踹飞的披风男面前,俯下身子:“死了吗?”之后伸手,将对方拉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对方身上沾的脏水,又嫌弃地擦到自己身上,再朝对方指了指:“如果要报仇,你随时来。”

    那汉子脸上勉强挣扎出一抹无所谓的笑:“少侠武艺高强,崔某领教了。差得太远,无谓报仇。”

    “到旁边坐。”

    后方的曲龙君朝一边的米糕摊摊了摊手,一时间众人便都朝那边过去,坐下了。

    小半条长街,这一刻都是黑帮火并的氛围,那边拿着米浆勺的胖婶手都在发抖,直到曲龙君态度和善地过去安慰了两句,又给了一些铜钱,对方这才稍稍平静下来,开始给两边“大老”准备吃食……

    曲龙君与宁忌在桌边坐下,于贺章放开了正在揉着脖子的手。

    双方先前在浦城县见面时,这人侃侃而谈,俨然是占据主动的地头蛇气势,但眼下一瞬的交手,他似乎才明白了双方的不同,脸上不怒反笑,连连拱手。

    “早就知道二位少侠是家学渊源、武艺高强,但无论如何想不到竟有如此境界,于某大开眼界、大开眼界,识得二位,真是于某毕生的荣幸。”

    宁忌抬手道:“那你是见识了我的,你要是见识我大哥的,人已经没……”

    话没说完,曲龙君已经按了按他的手。

    “行了,一点打打杀杀的小手艺,大嘴巴到处说……”她话语柔和、温文尔雅,随后才将目光望向于贺章:“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于老大怎么到了这边,莫非是……见我们兄弟拿了盘缠未做事,来找我们讨要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