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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瓜:

    见字如面。

    半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我不知道你的心情有没有平静下来。我一直在考虑应该什么时候跟你打这个招呼,原本我觉得,能够见一面是更好的选择,但我这边了解了一些事情,让我觉得没有安安静静等下去的时间了,也只好写这样的一封信给你。

    有关于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若是用简单的三言两语来说明,想必是有些不负责任的。你有着憎恨我的理由,我也时常去想,当初的事情是不是有着更好的处理方法,但回想已经无济于事了。如果有机会,你觉得我欠你的,将来可以亲手向我讨回去。

    但是我想,私人的事情,我们总得放开一边。你与你的家人们在南边将近两年的雌伏期已经过去,该扎的根想必已经扎下。最近的这段时间,我了解了有关南方的一些情况,接下来你方如果想要有些动作,我这里有一些意见,是你可以考虑一下的……”

    春末夏初,延绵的山雨湿润了山岭间的一切,竹楼之中,少女推开了窗户,看着大雨下在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中。苗疆,蓝寰侗,即便对于寨中居住的人们来说,少女的那张脸,也都是暌违已久了。

    自去年动身营救佛帅归来之后,作为原本的霸刀之首,如今蓝寰侗主的少女进入了漫长的闭关当中。对于大多数霸刀中人而言,这是因为庄主在与林恶禅等人大战中有所领悟。要将本身武艺推向更高的表现。只有少部分的人能够知道,少女的闭关,是因为大战之后身心俱疲,陷入迷惘所致。于是在这漫长的半年多时间里,她幽居于这主楼之中,只以仅剩的心思,遥控寨中少数需要把握的事情,而大部分的发展,都被她放开了手,让一切顺其自然地演变了。

    关闭了这么久的窗户。在这一天忽然打开。对于寨中大部分人来说,并不清楚其中蕴含的意义。若是原本彼此熟悉的人,倒是能够看清楚女子身上发生的一些变化:长达半年多的幽居令她显得消瘦了一些,原本脸上些许的婴儿肥因为成长而在消退。纵然依旧显得美丽。但此时已经很难以少女来称呼她了。有些复杂的情绪已经在她的眼底沉淀下来。像是在逐渐变成犹如钻石一般坚硬的东西,与她原本性格中的执拗却并不相同,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够看清楚这两者之间的差别。

    “辞花。”在窗口站了许久之后。她才淡淡地朝门外开了口。

    丫鬟的声音在门外回答:“庄主。”

    “叫陈凡……陈大爷过来一趟。”

    “是。”

    丫鬟披着蓑衣,在雨中朝下方奔跑过去了。房间里,名叫刘西瓜的女子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轻轻的叹了口气。

    手中捏着的信件已经看过许多遍了,初时的迟疑与她绝不会承认的期待过后,是浓浓的酸楚与无法出口的愤怒,然而到最后,这些去情绪也只化成了令人无言以对的、更为复杂的东西。

    在过去闭关的,漫长的近一年时间里,她无法面对的除了参与营救的杜杀、陈凡等人,还有接下来真正不知道该如何抉择的自己。她当然有想过宁毅将会对她交代这一切,她无法面对的,他或许会有些办法,但她没想到的是,最后盼来的,是一封这样的信。

    那个男人,轻描淡写地跳过了这一切,将两人的问题只归结于私人的情绪,随后仅仅以几句话交代了,跳过一旁。这样的方式令她感到生气与恼怒,她多少是希望这封信过来,她看了之后,能够解决问题的哪怕在清醒的认知里,她也明白这不可能对方至少可以辩解,可以道歉,甚至哪怕是对当初的选择做出多余的解释,可是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你有着憎恨我的理由”他没有试图解释,最后的交代,看起来竟只有这样的一句话,仿佛是在说:你就憎恨下去吧。然而仅仅几句话的交代之后,他开始陈述大局了。仿佛是吃定了这边不会忽视他的提议。

    真是……太傲慢了……

    然而生气过后,真正让她愤怒的,还是她的确无法将两者混淆的那种情绪。在某种清醒的认知里,这个从来都坚强或者说逞强到不需要任何支撑的女子,在过去的半年当中,的确是在心底期待着某一个人的解释或者安慰的。然而啊,如果说过去的那段时间她一直在休息或者沉睡,着这封信就仿佛有人在耳边拼命地敲着响锣,提醒她应该醒来和起床了。那个人只是敲响了警钟,却拒绝安慰。

    纵然明白这样的情况下随意的安慰只会让一切变得轻浮与油滑,她的心中却也终究免不了有一份类似起床气的情绪。展开信,信纸洋洋洒洒地写了几页,不像如今的夫子写信,倒像是说话一般,古古怪怪的很没有格调。而她真正想看的,其实也只有前面几句而已。在之后就是一大篇一大篇有关南方绿林、官商、黑道的情况,不过是看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她也已经看过好几遍了。

    *************

    名叫辞花的丫鬟奔下寨子,在位于山寨一侧的学堂里找到了教习武艺的陈凡,不久之后,他去到蓝寰侗最上方的竹楼里,见到了楼中的西瓜。

    大雨在外面降下,房间里光芒并不明亮,显得有些安静。他站在门口打量了西瓜片刻,随后走了过去:“你再不出关,寨子就要倒了。”

    西瓜偏头看了他一眼。

    这半年多以来,陈凡在寨子里教孩子习武,也特意蓄起了胡须。他身上的精气已经愈发内敛。如果说之前在他的身上还能看见那股铁拳一般的意气。此时的他则更像是在逐渐成为一把钝刀。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对于高手来说,能够看出他已经找到了踏向更高一层的途径。而在陈凡这边,也能够清晰地看见西瓜身上的锋芒正在由锐转重,眼前的女子,显然也在以不输给他的速度成长着。

    “宁毅的信。”

    “给我看干什么。”

    陈凡眼中闪过疑惑,接信坐下,看了一阵,耸肩道:“不错嘛,他把南边这些人的底细都摸清楚了。照着他说的干就行了。这些事情。你不找南叔他们商量,找我干嘛……嗯,他有批货送给我们,你要我去接?”

    “我想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最近?”陈凡皱了皱眉。“没听说啊。他一直以来确实恶名远播,闹得越来越大,但要说出什么事……没有啊。”

    “你看他前面写的那些。”

    “……这是给你的话。有什么?”

    西瓜看着他,然后伸手将信拿过来:“这一句,他了解了一些事情,让他觉得没有安静等下去的时间了,所以写信过来……能让他警惕,可能会找我们出手的,你觉得是什么事?”

    西瓜这样一说,陈凡也终于理解过来,紧蹙眉头:“你这样一说,确实有问题了……北面的事情我一直是有了解,去年的下半年,他得罪了不少人。这是他破梁山后就留下的手尾了,现在愈演愈烈,不少人进京去刺杀他,但基本没有成功的。如果说这方面,去年他就已经得罪了林恶禅,最近这段时间大光明教发展很快,林恶禅的武艺打遍大江南北。再闹下去恐怕他挑战周侗真要成事,如果说是这个麻烦,希望我们出手……以他的性格,也不像啊……”

    “他得罪了哪些人?”

    “都是些……呃……”陈凡正要说,随后意识过来什么,笑了起来,“你不会是想要帮忙解决这个手尾吧,别想了。你可能不太清楚,我告诉你吧,去年下半年,他在忙赈灾的事情……”

    雨声沙沙的,响在这片天地间。在这地处天南的小楼之中,两人说着景翰十一年的那些事情,花了不少的时间。不久之后,霸刀总管刘天南等人开始从朝竹楼这里过来,开始向西瓜述说更多的麻烦事了。

    此后的几天,西瓜正式出面,开始处理在她闭关期间寨子里发生的诸多状况。另一方面,陈凡与已成他妻子的纪倩儿告别了西瓜、刘天南、杜杀等人,动身北上,一方面接收竹记运来的一些货物,另一方面,开始逐步拜访大光明教留在南面的势力,向林恶禅、司空南等人,展开了报复。

    北面。

    夏日的夜晚,天空中有淡淡的月光,由北往南的官道上,两匹骏马在夜色中飞驰而过!

    夏季虽然已经到来,但如今这片地方仍旧在闹着饥荒,纵然是官道,夜里赶路的人也并不多见。官道延伸、蜿蜒,穿过前方的一处小市集时,纵然有客栈的微弱灯光,两骑也没有停留下来的意思。透过并不明亮的光芒,我们可以看见,马背上为首的乃是一名鬓角发白的老者,后方马背上的男子也已经有四五十岁,绝不年轻了。

    此时奔行在这道路上的,便是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寻觅了许久想要与之交手,却遍寻不至的大宗师周侗,跟在后方的,自然便是亦仆亦友的弟子福禄了。由于周侗年事已高,纵然一身修为高绝,足以让身体素质保持在不输年轻人的状态,但这样彻夜赶路毕竟还是对身体有损,客栈的微光从身边掠过时,他偏头看了看,随后策马逐渐追上去。

    “主人,夜深了,这马也跑了快一天,前方若有地方,得让它休息一下了。”

    “还有多久能到桃亭?”

    “数百里路,至少两日。”

    “太久了,那大会便在这一两日开,不能再耽搁。我们到前方客栈换马。”

    “毕竟不急在一时,就算他们开了会,咱们只要在上京途中将他们截住,总也能阻止事态。主人,这样下去于身体有损……”

    福禄的说话换来周侗的哈哈一笑,随后肃容道:“毕竟忠良有难,我赶不上也就罢了,既然赶得上,又岂会怕这点周折……他们两百多人,又是好勇斗狠之辈,去得晚了,若是他们已经做了决定,不卖我这张老脸又怎么办?两边都是救人,没事的!”

    知道周侗做了决定不容更改的性格,福禄沉默下来,不再劝说,不久之后两人又到了一处客栈,花大钱向客栈中的小二买了两匹马,眼见两人的年纪,倒是将对方吓了一跳。然而只是稍作歇息,周侗与福禄便再次上马,连夜南下。

    之所以赶得如此匆忙,是因为周侗知道了一则消息。由他的一位记名弟子牵头,在南面名叫桃亭县的地方正在举行一场绿林英雄大会,此次的参与人数零零总总足有两百多人,也不乏一些有名的江湖宿老,而这英雄大会,为的便是针对一位周侗知道的朝廷忠良。

    确定这消息之后,周侗带上福禄便迅速南下。他之前为了赈灾之事,行动范围已至雁门关附近,南下的路途遥远,但他心知绿林人中多有鲁莽之辈,一旦大家真决定了结队出手,热血上涌后他也未必劝说得了,由此只得星夜兼程,争分夺秒。

    两人由早上出发,奔行一夜,第二天又在一处市集换马,连续两天一夜,飞奔未停。到得这日夜深,才堪堪抵达桃亭县,但终于未过时限。绿林人平素没什么地位,但聚集一块时最喜热闹,远远看去,县城之中灯火通明,嘈杂的声音传来,也不知是在唱戏还是在干嘛。再往前去,便听得轰然一声响起在夜空中,像是一只大爆竹,令人惊骇,马匹一阵狂乱。

    周侗这次急匆匆的赶来,为的是调停双方之间的误会。一来向众人说清楚那朝廷忠良是个好人,要众人不要去找他的麻烦,为奸人所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人的背景也不浅,纵然两百多人聚集,也未必真能奈何得了对方,贸然上京,反伤了自己性命。只是他在大会结束的时限前赶到,却赫然发现这英雄大会,显然是出了变故了。

    火光闪动,一群人在前方厮杀而出,三名江湖人杀得浑身是血,拼命抵抗着后方追来的朝廷鹰犬,但终于,其中一人被一张渔网罩住,另外两人奋身去救,被打翻在地,几个人拿着棒子,对着他们劈头盖脸的一阵殴打。鲜血蔓延,待打到他们头破血流、奄奄一息时,才用网子将他们兜住,像野狗一样拖走了。

    周侗与福禄朝着小县城中追赶过去……

    武朝末年,奸佞专权,有情报组织密侦司,最为凶残跋扈,其中大头目宁立恒,心狠手辣、霸道专横,江湖之上忠义之士纷纷起身,与之对抗,上演了一幕幕可歌可泣的绿林悲话……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夜色迷蒙之中,火光映上天空,小小的县城里,陷入一片厮杀与混乱当中。

    之所以被选作绿林人士聚首之地,桃亭这个小县城,原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所。县城之中三教九流原本就多,对于偶尔出现的乱子也早已习惯,但今天晚上,过来的官兵显然来头不小。周侗与福禄下了马一路潜行进去,暗中看见的便有三四拨的厮杀,有些是从暗巷杀出,有的则匿藏于民居之中,被人找到,奋起反抗。在县城四处搜寻厮杀的,除了穿着捕快服、军装的官兵,更多的还是五到七人一拨的武者。

    这些人并未穿上正式的朝廷服装,但能够与官兵一齐行动,显然之前就已打好了招呼。在官兵的跟随下,他们得以进入民居进行搜索,住在这里的民众情知事情不小,都安安分分地躲在家中,也颇为配合官兵的搜索。周侗与福禄就看见几名绿林人潜行到一处宅子,他们与房子主人显然认识,想要进去躲避,对方便在里面抵住木门,只说:“你们快走!快走,莫连累我!”

    几名绿林人在门外只是骂他不讲义气,有人威胁道:“不开门便烧了他房子。”但随即街道上便有厮杀声蔓延过来,几名绿林人连忙逃走了。

    一路前行,越是接近县城中央,越能看清前方的火光。桃亭县周侗之前也曾来过,知道县城中央有一处颇有规模的客栈与戏楼,最是三教九流汇集之所。今晚的英雄大会也必定是在那里开,但此时看来,那栋楼房已经化为一片火海,整个都已经被焚毁坍塌,空气中传来隐约的焦臭气息,显然有不少人葬身在那片火海当中了。

    对于这里发生的事情,周侗心中隐约有着猜测,过了县城中央,便往南边摸过去。

    这次绿林大会的召集人名叫严涣,乃是他当初指导过的一位记名弟子。本身便是桃亭人。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气。周侗原本就要去严家庄找他,而一路之上,真正让周侗在意的,还是那些搜捕者的行动。令他有些熟悉的感觉。

    这些五到七人一拨的武者承担下了大部分搜捕的任务。之所以将他们与绿林人分开来看。是因为绿林中人行事大多松散。彼此之间若是相处久了,固然也有很好的配合,但却谈不上太多的章法。而这些人显然经过训练。行动当中,彼此间的配合便如同一个整体哪怕达不到完美的效果,看起来至少是朝着这个方向去的。

    他们手中拿着的兵器各有不同,有人使渔网,有人持长枪,有人拿大刀,有人配手弩,有人操刀盾至少在江湖上,用刀盾配合的武者是不多见的。这样子一拨人乍看之下还没什么,几拨人看下来,就很有些门道了。这些人的武艺或许还达不到一流,但彼此配合得好了,一旦交手,盾牌挡下对方攻击,两柄长枪直刺,大刀挥砍,中近距离上威力惊人的手弩再配合渔网,一般的三五名绿林人根本就不是对手,往往交手几下便被打散拿下了。

    而尤其在周侗这里,更能感到一些其他的东西。

    大概在十余年前,他还在御拳馆中任教头时,曾经考虑过将高深的武学用于军阵之中虽然做到御拳馆天字教头之后便再无寸进,但周侗对这些事还是热心的,哪怕拳法广传很犯武林忌讳,他也并不在乎。

    为了这些事情,他曾经费过很多心思。如简化拳法,追求速成,又或是简化招式,追求实效,再或者设计出特殊的阵型,到战场上发挥更大的作用。但后来这些尝试大都失败了。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有他的道理,拳法武艺这些,一来求天赋,二来要能吃饱饭。军队之中,哪怕有教无类,能够学拳出师的也是少数,这倒也罢了,最大的问题是,教不好,教不到位,对方学了反而伤及身体。

    这事情一如速成的弊端,即便是“破六道”这类的高深内功,仍旧会给人留下暗伤,如果要缓解这点,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有武艺更高强的人替对方推宫过穴,按摩身体,到头来,养成一个小高手的代价反倒需要一个大高手去照顾,委实得不偿失。

    而即便是真正学成高深武艺的,人不算多,往往饭量又大。如果有这样的一支军队,他们武艺高强又善于配合,首先就会把国家吃穷掉。

    至于简化招式,战阵之上的千锤百炼下来,军队当中的训练方法本就是极其简化的杀人术。一把刀反反复复的几招,取的原本就是最简单清楚的要害,按照兵书的要求,兵丁每天练习简单的劈砍戳刺成上千次,要说简化,周侗实在也没什么可简化的了。

    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最终周侗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多是空谈。他作为武者,对自己身体的掌握已经登峰造极,但若是要作为将领,其实还比不上那些武艺不高的小将军。最终周侗将他的一些思考记录下来,后来这些手稿也被存放在御拳馆当中,能够看到的人不多。

    而在眼前,这五到七人的阵型却跟他以前设计的、用于战场的小阵型颇有些类似其中的变化固然有许多,但配合之间的几种步法、走位,进趋与后退的诀窍,却显然有着他当初设想的痕迹。

    当初周侗的设想,是安排一种阵型,使士兵在战场上被分割包围后能够各自为战,一小拨一小拨的奋战求生。以他的武学修为,几个人之间的配合想得颇为精彩,若是彼此之间操练得当、配合默契,格挡、杀人、格挡、杀人的节奏起来,几个人便能很好地应对源源不断的敌人。但这毕竟也是空想了,军队之中每天的训练自然是以整支军队来进行的。哪里能整天练习几个人的配合。即便练习了,战场之上一被冲散,聚集起来也都是陌生人,这类彼此之间职司配合明确的阵型,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

    然而眼前的这些人,显然是取了他阵型中的进退步法,乍看起来虽然每人的武器都不同,阵型也有些乱,但在其中陷阱处处。走在最前方、看似散漫的那人一旦受到攻击,立刻就会退回。随后盾牌挡驾。大刀挥砍,长枪封中后路,手弩威慑加上渔网作势抛洒,哪怕是一流高手猝然间也要吃亏。随意看了几次交手。便有两名绿林武者在这样进退两难之间被打翻在地。战场上没用的阵势在此时却成了小规模作战的利器了。

    周侗原本倒是没有设计这么多武器的配合。这时候一边看,他也一边在心中再度推敲。如此还没到严家庄,主仆两人倒是陡然发现了要找的目标。那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武者,配合着一小队搜捕者从长街那头走来,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随后对那户人家说要进去搜寻一下,对方也就将门口让开了。

    周侗与福禄看得奇怪,这严涣之所以能在绿林中赚下名声,便是因为他的豪爽与义气,眼下绿林大会开成这样,他居然跟官府合作了?虽然周侗的立场向来是站在官府一边的,这时候也实在有些难以理解,今天之后,严家庄还在不在江湖上立足了?

    在暗中瞧了片刻,周侗自街道上走出来,沉声喊了一句:“严涣。”对方几人正从那院子里出来,严涣身体一震,朝这边望过来,一时之间,瞪着眼睛,手竟然有些哆嗦。倒是跟在他旁边的搜捕者,第一时间摆开了阵型,看来隐约像小队领头的那人正要喊“拿下”,却听严涣说道:“师、师父!”

    “你……”

    “啊”

    下一刻,只见严涣猛地一咬牙,陡然发难,朝着那领头之人劈出一掌,对方却也在这一瞬间有了反应,举手一挡,被打得退了两步,其余人正要朝严涣出手,那领头汉子喝道:“退!不要打!是‘铁臂膀’周侗!”

    这名字一出,举着刀枪的众人齐齐望向这边,都下意识地退了一两步,却是下意识地组成了一个小阵。严涣看着他们,朝旁边走出几步,又朝着周侗这边前行过来,四十多岁的江湖汉子,眼中竟然有了泪光:“师、师父……弟子有罪。”说着,便在长街上跪了下来,头磕到地上,久久的不起来。

    周侗皱起眉头,他根本没弄清楚这一幕到底是为什么,只得走过两步,抬手将严涣扶起来:“不必如此,你我虽以师徒相称,可我实在没教过你什么……这是怎么了。”

    “他们。”严涣朝后方指了指,咬牙切齿,“他们……抓了我一家三十九口,威胁我将这绿林大会设成死局,我……我的大儿子,已经被他们杀了……师父。”

    周侗沉默下来,他能看得出来,严涣眼中的泪水,并非是为着儿子的死,而是对于出卖了这么多人的内疚。过得片刻,却听得那边的领头汉子首先说话:“周前辈,我家主人曾说起过你,你不会也是为了与这些人‘聚义’而来吧?”

    对方的言语铿锵有力,显然没有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产生半点内疚的情绪。周侗看了他一眼,拱了拱手:“你家主人,可是宁立恒?”

    “便是那人!”严涣一字一顿,眼眶血红,这句话说完,陡然退了一步,“恩师,我一家上下三十九口,犹在那魔头手中。严涣为人所挟,踏错这步,再难容身天地之间,就此先走一步了!”他这句话说完,挥掌便朝自己头顶拍去。才挥到半空,福禄跨出一步,挥手切在他的手臂上,散了他的力道,随后抓住了他的手。

    周侗目光严肃,扫过他一眼:“男儿顶天立地,勿要效仿这女儿姿态,我与宁立恒有过一面之缘,走吧,去见见他。”言语之中,却听不出多少喜怒来。

    那边领头的汉子拱了拱手,领着众人朝县城东北方过去,前行之中,又看见一拨人抓了两名绿林人过去。其中一人被拖在渔网里,让棍子打得嗷嗷叫,口中已经开始求饶。周侗看见这一幕,皱着眉,微微偏了偏头。

    一路前行之中,周侗也从严涣的口中知道了这个晚上的经过。实际上倒也简单,这绿林英雄大会便是在县城中央的客栈中开的,对方拿了严涣的家人,在会场之中准备好了火油,埋好了火药,大会开到一半的时候,那魔头出现,与众人打了个照面,然后他们围住会场点了火。这些绿林人知道情况的千钧一发,有些人拼死往外冲,大半的人都被炸死和烧死了,此时搜捕的,不过是跑出来的一小部分。

    严涣说到这里,眼眶血红。周侗则只是沉默地听着,没有说话,过得片刻,他朝着前方那领头汉子开口道:“你叫田东汉吧,如果我没记错,在泰山脚下见过你一次。”

    那汉子有些讶异地回过头来,随后才拱手,点了点头:“五年前曾远远见过前辈一面,想不到前辈还记得。”

    “你师父带你出来见的世面,他说你承了他的衣钵,只可惜太过忠厚,怕是会吃亏,给人当护院,反倒打伤了那地主公子……你师父三年前过世,我当时便想到他有你这样一个弟子。”周侗说道,“你是为什么给宁毅做事的?”

    那田东汉想了片刻,一面走,一面沉声道:“去年饥荒,家里没钱买粮,俺家……老娘生了病,后来饿死了,女人也死了,俺带着两个孩子一路卖艺乞讨进京,遇上宁家官人在施粥,又挑护院,就去了。”

    周侗点了点头,过得片刻,又道:“怎么杀了他儿子?”

    田东汉走在前方,偏了偏头:“多的不知道,我去年到宁家,家中主人为了赈灾一直奔走,得罪了人,几个月里,上门刺杀的一共来了十三拨。半月前我家主人迎娶两位姑娘,他们又杀上门来闹了一场,他家儿子杀了一名护院,一名丫鬟,逃走以后,说是替天行道,这姓严的还庆祝了一番。我家主人过来,要逼他就范,也不想他拿儿子的性命来讨价还价,便先当着他的面将他儿子人头砍了,再用他全家性命来威胁他。”

    田东汉说道这里,顿了顿:“我也知道这样有些不该,但想来……也没有其它办法。”

    严涣握紧拳头,浑身发抖,几乎便要冲上去。周侗则只是跟着,不再说话。

    “猫啊猫……”

    啪、哗——

    大雨霎时间弥漫了整片天地。

    初夏时节忽如其来的雨将庭院中的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丫鬟慌忙的奔跑,收拾着挂在院子里的衣物,灰色的雨幕像是笼罩了整个楼院外的景色,打开的窗户里,白皙的足尖正在逗弄着躺在地上的猫。

    “喵。”不堪受辱的猫张牙舞爪地叫了出来,赶跑了那只愚蠢的人类。床上,头上缠了绷带的锦儿收回纤足,无聊地眨了眨眼睛。

    于是打败了人类的猫儿趴在那儿继续打盹了,锦儿看了片刻,又伸出了足尖去点它,这次挠的却是它的肚皮了,小猫晃了晃头,半个身体侧起来,过得片刻终于被整个推翻。白皙的纤足在它的肚皮上轻轻揉着,小猫四脚朝天,发出了满足的叫声。

    “唉……猫啊猫,我好无聊啊……”

    锦儿轻声说道,但小猫享受着人类奴隶的按摩,眯着眼睛不理她。

    “云竹姐有事,跟那个苏……嗯,跟苏家姐姐走得又近,小婵虽然跟我好,但也是她们那边的,她们都有事,我缠着头又不能乱跑下去……呜,那个宁毅什么时候回来啊……”

    雨在窗外下,遮住了房间里窃窃私语的少女心事。锦儿看着脚下小猫的惬意,仰着头叹了口气。

    “猫啊猫……我要是像你这样多好,被人踩来踩去也不生气,逗一逗就很开心。唉。我好伤心啊……也不是,我不是伤心啦,可是啊,云竹姐她叛变了,跟那个……苏家姐姐变得很好。你知道吗,她是大商人啊,什么事情都记得很清楚的,我以前因为云竹姐的事情跟她说过重话,她以后一定会给我小鞋穿的……”

    “你知道吗?我本来啊……一直都很想嫁过来的。因为嫁过来,我就也有人收留了啊,跟你一样对不对……可是越到要成亲了,我就越担心。而且成亲也很奇怪啊,那天本来很开心的,忽然就打起来了,我迷迷糊糊的找宁毅,然后脑袋就被碰到了,接着宁毅也出去报仇……我又没法下床,等到反应过来,一点喜庆的样子都没有啦。你说,我到底算是嫁过来了呢,还是没有嫁过来……”

    少女苦恼地摸着颈项:“以前听金风楼里嫁出去的那些人说,一旦过了门,就是有家的人了。虽然以前跟云竹姐在一块也算是家,但是跟这个是不同的。可是啊……我现在都没有嫁了人的感觉,没有那种忽然一下就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想法。我知道云竹姐也有些不知所措,可我不敢跟她说……”

    “我以前什么事都可以跟云竹姐说的……”她“呜”了一下,“可是这次,我知道云竹姐也在担心宁毅,我就不好提起来了。猫啊猫,这就是共侍一夫以后的感觉吗?我跟云竹姐有了同一个相公了……嗯,宁毅……”

    她口中微微叹气,坐了起来,将那只小猫举在眼前,与它对望了片刻。小猫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两只短短的爪子一动不动地往前伸,锦儿便也瞪着眼睛望着它,过得片刻,鼓了鼓脸颊往它靠近,但终于害怕被小猫抓,将它放下了。小猫趁机跳下床去,跑出屋外,也在此时,外面的雨声中传来了不一样的喧嚣。

    锦儿心中一动,赤足跳下床,踮着脚尖小跑到床边朝外偷看。随后张了张嘴,又小跑回去。雨中的那一阵喧嚣持续了好久,渐渐平息下来之后,有人从楼梯那头过来,然后转进房间。

    房间里的床上,头上包着绷带的少女侧身睡在那儿,微微蜷缩着身子。微凉的空气中,少女的身体纤秀、修长,由于头上的伤,令她整个人看来有些单薄,赤裸的小腿、双足露出在空气里。

    宁毅轻轻地在床边坐下,伸手拉起旁边的薄毯,尽量轻巧地给她搭上。然后便坐在那儿静静地看她了。

    眼前的少女有着迷人姣好的面容。秀眉如黛,下面是睁开便显得灵秀的双眼,小巧的琼鼻与双唇,轻盈的下巴。纵然此时显得单薄,她所拥有的也是最为轻灵美好的身形。宁毅的手指顺着她的小腿轻轻地往上滑去,以尽量不吵醒睡眠者的触碰勾勒出少女身体起伏的线条,待到了肩膀时,才缓缓往下,经过手臂,触碰了她的手指。

    手指轻轻地勾住了。宁毅朝锦儿的脸上看去时,却见一只睁开的眼睛,正在飞快地闭上。

    “呃……”

    宁毅微微偏了偏头。

    锦儿还在紧闭着眼睛,只是眼皮之下飞快地动着,过得片刻,她像热带鱼一般的鼓起了双颊,睁开眼睛,露出了抓包后的尴尬表情。宁毅才露出笑容,她倒是用力地坐起来了。

    宁毅道:“你有伤,先别……呃……”话音未落,锦儿啪的一下靠近来,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抱住了他。随后宁毅也只得将她抱住了。

    机智勇敢的锦儿闭着眼睛:这下不用解释自己在装睡了。她随后满足地感受着他的拥抱。宁毅的一只手扶在她的后颈上,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脊背抚摸着,然后滑下去了,将她小心地搂了起来……

    锦儿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她感受着他将她放在床上的动作,心忽然就跳得很快。不过宁毅随后并没有压在她的身上,而是拉着她的一只手,在旁边躺下了。

    “你身上有伤,不应该这么大动作。”

    锦儿与他并排躺了好一阵,终于睁开眼睛,轻声道:“其实……我的伤已经差不多好了?”

    “嗯?”

    锦儿伸手碰了碰头上的绷带,小声赧然道:“已经差不多好了……”

    宁毅愣了愣,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锦儿抿着嘴有些害羞,宁毅躺着倒是放松了精神:“其实看你头上顶着绷带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刚醒过来的时候。”

    “嗯?”

    “被薛进打了,然后刚醒来的时候,头上绑着绷带。后来知道也是在成亲的时候被打的。”

    “我……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被打的……”锦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宁毅便也笑起来,他倒是知道的。

    成亲那天晚上的局势颇为混乱,对于锦儿来说,恐怕称得上是刀光剑影,随后又见了血。锦儿啊啊啊的乱跑,似乎是见到有人行刺宁毅,过来想要帮忙,随后直接摔了一跤,过了一阵之后宁毅发现时,锦儿的头上都是血,以至于刺客跑掉之后,他当时就召集了可以动用的力量想要追踪。

    后来大夫看过之后,才知道她头上的血多是别人的,至于她本人,虽然也摔到头,但伤势看来不重,出血应该也不多。宁毅松了一口气,当时尧祖年、纪坤、觉明等人的力量也已经动用起来,纪坤也准备出手,只是宁毅已经将人召集起来,便顺势追下去,随后更详细的讯息过来,最终才形成了桃亭县的惨案。待到宁毅返回来,锦儿的伤势,倒是已经好了。

    “不过,立恒你对以前的事情还没想起来吗?”

    “想不起来了吧。”听到锦儿的问题,宁毅笑着答道,“想不起才好,我们不是同一个人了……对了,我帮你把绷带拆掉?”

    “不要,很难看的。我要你不在的时候自己拆。”锦儿慌忙摇头,过得片刻望着宁毅道,“其实我有时候会想立恒你失忆以前是个什么样子。”

    “书呆子吧……”宁毅道,“据说住在一个小胡同里,只会读书,同窗不待见老师也不喜欢,写的诗也难听,大概只有大海啊你都是水,骏马啊你四条腿的水平……”

    锦儿笑了出来:“不过,我还是会去想你以前在哪。你想啊,也许你是故意装作什么都不懂的呢,你那么厉害,躲在江宁城里,也许有什么时候崭露过头角……那个时候我还在金风楼当花魁呢,我就想那时的事情,见过的人,听说过的事情,想知道一个叫宁立恒的名字的事……不过想来想去,之前确实是没听过了……”

    这应该是锦儿私底下的小心思了。宁毅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她可能是想找点与自己的私密记忆,不过那时候的宁立恒,确实是不折不扣的书呆子一名,哪里有机会见到元锦儿这样的花魁——哪怕是见过,锦儿恐怕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忆吧。

    两人躺在那儿,牵着手,随后又说些琐琐碎碎的想法。锦儿其实是有些紧张的,不知道宁毅会不会立刻对她干点什么,宁毅说了一阵,道:“其实这次赶回来,主要是带一些东西就得立刻北上了,今天晚上大概只有一天的时间,明天就得动身。”

    “刚回来……就得走了吗?”锦儿望着他,微微有些失落。

    宁毅点了点头:“下面还有些东西在点在搬,有事情要处理,我只是来看看你,没办法呆太久了。得等到吃饭的时候再来看你。”

    “嗯。”锦儿失落地点了点头。

    “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你该叫我相公。”宁毅从床上起来,笑道。

    “……相公。”锦儿躺在那儿望着他,这个时候,却连扭捏的心情都没有了。

    宁毅在她的鼻梁上落下一个吻。

    他走出去之后,锦儿看着他的背影,便也从床上爬了起来。事实上,宁毅目前的四个妻妾当中,唯一一个还是处子之身的便是她了,但想想宁毅只能住一晚,当然是要陪着大妇,如此一来,心中便有着些许的落寞,但随后还是从床上跳了下来:“翠桃!翠桃!你在哪里,快来啊,帮我打热水来,我要拆绷带——”

    她料想宁毅已经走远,口中这样喊着丫鬟,隔壁一个院子的廊道间,宁毅回头看看,忍不住笑了起来。待到得前方,苏檀儿正在那等着他:“见过元……嗯,元家妹子了?”

    “嗯”宁毅点了点头。

    “她受了伤,心情有些不好,似是怕我欺负她。”苏檀儿抿嘴一笑。

    “她其实挺胆小的,叫小婵多陪陪她吧。”

    “嗯,你也要早些回来,四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等着你。”她仰着脸,目光清澈,宁毅便也只得点头。

    夫妻俩说着,走过一道院廊,前方的房间里,便有些人在整理着东西,准备再度装箱搬进马车的。进门的第一相,便是一些圆形的,西瓜般大小的石头,宁毅拿着在手上掂了掂,随后开始向旁边人询问与此配套的引火装置的研发进度。

    那些石头,叫做地雷。

    雨在下。周围的人忙忙碌碌,还在将更多的东西打包,搬上马车。

    去年的时候,在方七佛死后,陈凡曾经向宁毅开口索取榆木土炮,宁毅并未答应,倒并不是为了弄出什么技术壁垒来。而是为了应付金人南下,土炮的制作方法已经由秦嗣源转交给朝廷,一旦技术泄露,西瓜那边与朝廷开战出现了这样东西,自己便很难脱出干系。

    到得此时,许多情况在宁毅心中变得更加紧迫起来,特别是吕梁山所在的位置实在敏感,他便不得不尽可能早的将一些成果往吕梁山转移,以应付可能到来的一些麻烦。

    对这些麻烦,宁毅如今还没有特别清晰的认知。吕梁山的环境、民俗都有些特殊,与中原之地大有不同,青木寨是打算作为一个南北走私中枢而存在,主要考虑的目的--不管将来可能面对的是南面还是北面的威胁--还是一个守字。这样的考虑下,地雷、火药之类的物品,是大有用处的。

    当然,即便是石质地雷这种看来技术含量不高的东西,也存在相当之多需要克服的技术壁垒。这是后世最简单的地雷:将石头掏空,填充以烈性火药,铁屑等物,加上简单的引火装置就大功告成。而如今宁毅手头上有的只有勉强合格的烈性火药,引火装置其实还并不成熟,因为这个得涉及到火柴的出现。

    以引火的砂纸包裹火柴头,火柴一端系以细线。拉动细线,产生火星,地雷爆炸。后世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期,民兵们所制作的土地雷就是用这种方法,然而在眼下的武朝,如何达到这样的效果仍旧是个大问题。好在眼下这个时代粗陋的炼丹师们已经接触到硫、磷等物的化学变化,辅以火石以及对大量易燃物的研究,也已经能勉强达到引爆的效果。只是安全性不高,在安装之时,仍旧需要小心翼翼地对待。

    但无论如何,只要还有时间。在宁毅指向性的要求下。这类小物品的发展出现,终究是不难的。既然这次要过去吕梁。他便先将这些不成熟的东西运过去,至少先让吕梁的人学会掏石头再说。

    除了地雷,榆木炮的制作在宁毅这边已经到了一个相对成熟的阶段,至少在宁毅的控制之下。有少数的几个兼任炮手的工人,已经能够掌握到制作土炮的诀窍和发炮的弹道规律,在这个基础下,榆木炮的炮身,已经可以尝试与钢铁结合。而吕梁山那边研究土高炉的匠人,想必也已经掌握到一些经验了。

    有关于技术的发展,宁毅知道最稳妥的方式是依赖于基础科学的进步。但在他的手上,根本不可能有等待基础科学的时间,因此竹记麾下的研究室里,进行的只是大量基于穷举法的实验。

    首先确定各种实验方法。数据与步骤记录的方法,而后就是无数敲脑门式的材料实验,记录现象,总结规律。宁毅在这方面的手段是简单粗暴却又极有针对性的,唯一的目的在于:爆炸。

    一切以不同方法得到火焰或是爆炸的试验,只要拥有独创性,可重复性,就可以得到奖赏。而在此之后,对爆炸的材料进行逻辑上的对比,寻找差异,总结规律,只要能给出一定的、靠谱的解释,就能得到更多的奖赏。

    在这个年代,真正算是研究化学的入门者,都是类似公孙胜一般的炼丹师,而能接触到爆炸的,多是烟花爆竹的匠人。宁毅便是将这两者集合起来,制定基本规则,给出奖励档次,其余的便任由他们发挥自己的积极性。

    不过,这其中真正发挥重要作用的,也就是那些包含“对比”“穷举”在内的基本规则,一两年的时间以来,最初被招进竹记的匠人即便天资平庸,也已经掌握了基本的科学研究方法,包括对各种基本元素的存在——这在最初自然是宁毅所传授——也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套理解。

    此时武朝匠人的地位低下,负责军方设备的工部造作局虽然也有火器业务,但其中的匠人即便已是小吏,也是绝对比不上宁毅能给出的待遇的。而在金钱的奖赏之余,竹记还能利用相府的关系,将一些匠人的孩子送入私塾,这才是更加令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以至于造作局火器司中如今有不少匠人甚至都在帮宁毅这边做私活。

    “……东西放好、垫好,路还长,注意别磕磕碰碰了。火药一定给我看好,一点火星都不能见,阿四,这事情你们一定要上心……”院子里雨在下,宁毅检查着要带去吕梁山的货物,叮嘱着众人,另一边,也在听妻子说起家中的情况。

    “……竹记之中办的那五子棋大赛,最近参加的还挺多的,聂掌柜他们,如今也在跟着凑热闹。快要与那些护院五日一次的比武差不多了,聂妹妹组织起这些事来,却是井井有条。”

    “她能有喜欢的事情就好。至于聂掌柜,似乎还未娶妻,是想在姑娘们面前表现一下?”

    檀儿抿嘴笑道:“是有可能哦。”

    檀儿说起的竹记最近的五子棋比赛活动,此时的竹记不断拓展,规模已经发展得相当庞大。以汴梁为中心,酒楼一共已经开了十四家——赈灾事件虽然让宁毅结下了不少仇敌,但累积的人脉对于竹记这一家商铺来说,已经非常恐怖,几乎哪个环节都不缺朋友与合作伙伴,加上宁毅的能力,计划作出,合同签好,金钱注入,接下来就会直接进入循环程序,实现软着陆。

    酒楼之外,去往四面八方的竹记大车有近三十辆,每一辆配备保镖两名,推销员一名,裁缝一名,说书人一名,有时候还会酌情增减。这之外,城外有负责各种研究的大院,目前人数大概有近三百。负责制作藕煤、煤炉、香水、香皂、蚊香、果汁等各种物品的作坊,与王家合作的印刷作坊,苏氏布行的作坊、店铺、设计人员,目前宁家大宅的居住人等等等等……累计起来。眼下在宁毅与苏檀儿这对夫妻手下吃饭的人,在眼下其实已经拓展到四千人有余了。

    一两年的时间里,拓展到这样的规模,对于这些人的生活娱乐。宁毅是从来不曾放松的。后世的企业文化,也正是由此而来。事实上。在这个没有电的年月里,普通人在娱乐方面的贫乏,是后世人难以想象的,白天还好一些。到了晚上,除了抱着女人去床上,几乎就再无事情可做。一开始手底下人数少时,宁毅就尽量要求手下人组织半月一次的文艺晚会,竹记的麾下有说书人、杂耍艺人、也能联系到擅长歌舞的风尘女子,这种事情并不难。

    当然,娱乐项目也不只是看看表演就行了。独龙岗的那些武者加入进来后,宁毅便以强健体魄为名组织比武、蹴鞠等活动,另外让手下的说书者们讲这些事情安上个好名声在内部宣传,譬如说晚照楼的某某一双铁拳无双无对。雨燕楼的某某腿功了得,曾经威震河朔云云。此时竹记还是以一栋栋酒楼为中心,议论之余,大家不免好奇谁更厉害。而每隔十天半月,便会有一次比武选拔,而后让人交流比试,成绩好的,便有奖励。

    在独龙岗出来的那批武者,一部分原是梁山上杀人无算的凶徒,改造忏悔之后,性格反倒变得慈和起来,对于奖励倒是没什么**。但是他们手下带的弟子个个年轻,对于这些事情还是有兴趣。而另一方面,比武的观看者虽然大都是竹记的员工,但这些人之中,也有女子,甚至矾楼的女子听说之后,也会找机会跑来围观。对于比试者来说,这其实倒是莫大的鼓励了。

    宁毅对比武严格要求控制在强身健体的方向上,比试点到即止,私下倒可以互相交流。由于控制得好,这些原本在独龙岗就有交情的比试者比试过后也不至于伤感情,倒是令得竹记的员工之间互相认识得更多了,其中还很是出了几个“明星”员工,他们当中有原本梁山的凶徒,也有这些人教出来的年轻弟子,如今在宣传之下,大部分竹记的人都知道某某楼的谁谁谁很能打,谁谁谁又很愿意帮助人。到得今年开春后,大部分人在京城聚集领红包时,宁毅还让祝彪与大院那边的公孙胜比试了一番,虽然这比试以表演性质居多,但两人都是高手,还是令得众人大开了眼界。

    这样的比试中,出风头的大都是竹记中聚集的武者。在此之外,五子棋的比试首先却是在檀儿的布行中兴起的,首先教布行女工们下棋的乃是娟儿与杏儿,随后苏檀儿便干脆在员工中办了五子棋比赛。这些女工大都不是太聪明的人,一般流行的围棋,她们是下不了的,五子棋却是相当简单。最近的布行便在为此进行重重比试和选拔。

    而在竹记当中,同样的比试便由酒楼的原主人云竹接手了,甚至有几个掌柜也参与其中,预备选出最厉害的几个人,之后再跟布行那边加起来办一个“总决赛”。

    这时候的儒学还没到存天理灭人欲的那一步,对女子的要求虽然也有不少,但还不至于看一眼就能叫非礼。这些比试中,有时候男子女子互相看对了眼,彼此认识、有了好感,也是正常。此时已经成了的几对佳偶,算是最让檀儿高兴的一件事。从去年以来,每一次有类似的事情,提亲、婚礼上或是檀儿或是宁毅都会亲自出现,送上彩礼或是担任主婚人。

    检查要带去吕梁的物品,述说最近的事情,交代接下来的“苏宁”运作。虽然是刚刚回到家,但能属于夫妻俩的时间并不多,东西搬完,与家中的苏文定、杏儿等人说完话后,宁毅又去看了宁曦,快两岁的小孩子喜欢磕磕绊绊的乱跑,宁毅与檀儿牵着手在走廊里跟着,算是闲下来的时间。

    “爹爹,娘亲,追~~不上我——”孩子在前方奶声奶气地说着,然后啪的摔在地上,檀儿“哎”的一下想要跑过去,被宁毅笑着拉住了:“男孩子,摔一下有什么关系。”

    果然,宁曦两只手撑在地上。然后便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他拍拍沾了灰尘的手,然后将两只小手伸进屋檐外的雨幕里,宁毅与檀儿终于还是笑着过去。用手绢将他的手掌擦干净了。

    过不多时。云竹也冒雨回来了,她与宁毅说了些五子棋大赛的事情。转眼间。天色夕暮,到得晚饭时,一家人坐在了一块,此时人数已经不少。檀儿、小婵、云竹、锦儿、文定、文方……锦儿已经拆掉了头上的绷带,但由于之前围着额头的缘故,此时仍旧显得单薄憔悴,额上的皮肤格外苍白一些。宁毅又叮嘱了一番离开后的事情,最主要的是属于宁家自己的私塾问题,通过相府、尧家、王家的关系请先生的事基本已经谈妥,接下来的各种俗务。变得由他们盯着了。

    此时的京城“苏宁”,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大家子了。晚膳过后,宁毅倒还找了文定等人到一边说话,让他们别欺负云竹、锦儿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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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宁毅的回来。虽然大雨还在下,但夜色中的宅子还是显得热热闹闹的。锦儿回到房间之后,盘腿在床上,伸手托着下巴,有些新奇的感觉,但也多少有些失落。她新奇的是这是她过门后第一次与宁毅与苏檀儿、云竹姐围在一块吃饭。几个女子分享一个男人,哪怕喜欢他,这感觉真要说好,也是不可能的。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她与大妇之间曾经有过误会,如今还显得陌生吧。她因此感觉复杂,心中的失落,也大多由此而来。

    当然,这种感觉并没有让她觉得压抑,并且这也是大部分如她一般的女子的归宿了。她努力让自己觉得,自己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待会宁毅若来找她说几句话,她要表现得高高兴兴的,而后再去找云竹姐聊天……如此想着,宁毅却比她想象中来得要晚。

    时间已经不早,她想要出门找云竹姐聊天时,宁毅才从外面进来,吓了她一跳。宁毅关上门,牵着她的手到床边,让她坐下。

    “我刚从你云竹姐那边过来,锦儿,娶你过门之后,我们还没有这样好好说一次,明天我就要走了,有些事情,是要特地跟你说的。”

    搬了张椅子在窗前不远处放下,宁毅的语气严肃。

    这是要训我了——锦儿心中这样想着,却并没有不舒服的心情,其实这样的谈话是应有之义,自己作为小妾刚过门,他要离开了,肯定是要找自己叮嘱一些事的。譬如不要跟大姐吵架啊,要顾全大局啊之类之类的。因为宁毅的正式,于是她乖巧地并拢双腿坐在床边,双手按在膝盖上,等着男人来训他。

    宁毅坐在椅子上,随后觉得两人的距离远了一点,将椅子拖近了一点,他握起锦儿的双手,想了片刻,笑起来:“其实,我明天就要走了,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我知道成亲有些草率,接下来也没有多少时间陪你,但不管怎么样,锦儿,你过了门,是我的妻子之一了,所以……今晚我会留在这里陪你,好吗?”

    锦儿眨了眨眼睛,对于“妻子”的称呼有点疑惑,脸上却已经红了,脑袋有点晕乎乎的,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点了头,说了些什么,眼前的男人也说了“洞房”什么的。接下来,一切都开始变得有些晕乎乎的。

    他们是过了好一阵才到床上去的,聊了一会天,但聊的是什么,锦儿随后却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呼吸的热气,她觉得自己应该从容一点,因为该知道的她其实都知道,但心中依然紧张忐忑,男人将她抱起来了、放下去了,她也没有反抗,甚至试图帮忙,可又觉得自己的动作笨拙起来。比较清晰的感觉是身上衣物被褪去时的那一丝微凉,由于凉意来自腿上,那个时候该是贴身的长裤被褪去了,她记得自己以前听说过一些动作,虽然做出来有些不知廉耻,但对着自己的男人,显然取悦他就好了,不过那些动作有没有做出来她也忘记了,回忆起来,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只记得当身体里陌生的痛楚传来时,心倒是沉甸甸地放了下来,很踏实的感觉……

    这个夜晚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的记忆中,宁毅替她擦拭了身体,她想自己去的,但她最终沉沉地睡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是凌晨,她抱着他的身体,还想睡,但脑子里记得他天不亮就会离开的,所以想起身给他准备洗漱的热水。但宁毅阻止了她,不让她起来,她看着男人的样子,知道他会离开一段时间,所以看了很久,最后还是渐渐闭上了眼睛,进入梦乡。

    ****************

    雨已经停了,天没亮,宁府门口亮着大大的灯笼。车队已将启程,宁毅与檀儿、小婵、云竹等人告别,将她们没人抱了一下,亲了亲额头,对宁曦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将上车时,他回头望了那深深的府邸,望了给他送行的那些人。

    远处的小楼上,裹着被单的女子偷偷地从窗口探出头,往院子的大门外瞧过来……

    “走吧。”

    祝彪跟他打过招呼,一同上车,见了他的神情,问道:“想什么呢?”

    “觉得……有点对不住人。”

    “啊?对不住谁?”

    “你这么帅,说了你也不懂。”

    “呃……”祝彪愣了半晌,挠了挠脖子,“那我……接下来该怎么说……”

    “走吧。”宁毅笑了笑,“启程了,去吕梁。”

    “启程了——”祝彪往外面喊了一句,随后笑着,兴奋起来,“又能见到陆前辈了,这次我要跟她多讨教几招绝招,哈哈……”

    天色迷蒙中,车队动起来,逐渐远离了这处宅邸,不多时,它穿过街道,穿过城市。在初夏的雾气与晨光里,朝着与中原绝不相同的无主之地——吕梁山驶去。同一时刻,名叫楼舒婉的女子带领着田虎麾下的一支队伍离开了河北境内,折向吕梁。在这之前,他们任谁也没有想过,还会有不期而遇的一天……

    夜色里,远远传来的仍是兵戈之声。周侗、福禄在田东汉、严涣等人的带领下渐至县城东北,便见到了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地。周围大车、囚车围了一圈,营地之中负责守卫的半是官兵,半是竹记的护卫、私勇。

    远远看去,也已经抓了不少的绿林人在囚车之中,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有的还被拳打脚踢,景状看来颇为凄凉。这些人落至如此田地,有不少便是因为严涣的出卖,他见了周侗之后,心绪便已大变,此事见这景象,更是心潮翻涌沸腾,气血上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有羞愧,也有愤怒。

    事实上严涣与周侗之间真正的艺业传授倒是没有多少,只是这么些年来,严涣以周侗弟子自居,即便闯下声明后,这也是他最为自豪之事。他之前全家被俘,长子被杀,自觉毫无办法,只好妥协。待见到周侗后,竟就能将一切置之度外,也只能说是周侗平日行侠仗义、刚直不阿的的印象令他敬仰至此。

    一如北面粮荒时的许多山匪般,他们平日里或者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待到周侗打上来,竟觉得被劫也是心甘情愿,毫无怨怼。除了他们打不过周侗之外,也确实有发自内心的崇敬在。

    周侗出现的事情早有人过来报告,进入营地,便有一名持枪的年轻高手过来迎接,目光之中,颇为好奇。周侗见他行走间的架势,也不免多打量了几眼。

    这便是一直跟在宁毅身边的祝彪了,他的武艺高强,年轻一辈中,仅是稍逊陈凡、西瓜、岳飞等人,前一次在山东。周侗与宁毅、红提会面后边飘然远逝,祝彪等人赶过去时未曾见到,一直让他觉得颇为遗憾。

    宁毅正在营地中的一个小木棚里就着火光写东西。周围绿林人的惨叫也好、斥骂也罢,又或是哭泣扰攘。都没有影响他太多。待到周侗等人走近时。他才将手中的毛笔搁下,起身朝这边过来。

    “周前辈、福禄兄。真巧,又见面了。”面前穿一身青衣的年轻书生微笑着拱了拱手,“山东一别数月,想不到能在此地再与两位见面。今天真是双喜临门哪。”

    周围骂声传来,是旁边被关在囚车中的一些绿林人,也有些人认出了周侗,正在喊着些什么,该是希望周侗能替他们出头的话语。严涣紧握双拳,血红的双眼盯着宁毅,看起来就要往宁毅那边扑过去。周侗目光盯着宁毅好一阵。扫视了周围,便也拱了拱手。

    “老夫此次,本是专为今夜之事过来的,倒也算不得巧。”

    “周前辈真直接。”宁毅笑起来。

    周侗此时还在看着周围的状况。那些囚车之中,几名甚至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一方宿老,此时也被打得鼻青脸肿,断手断脚,凄楚难言,这些人与周侗并无深交,却多半认识,有人还在囚车中硬气地大喊:“周侗,你不必为我等求情,只需杀了这魔头……”

    周侗目光复杂,微微叹了口气。旁边严涣沉声道:“宁毅,有我恩师在此,你还不悔悟。”

    “我与周前辈说话,哪轮得到你插嘴。”

    夜风呼啸,火光摇动,混合在血腥气中的,还有不远处营地之中几个宵夜大锅正在煮面时的香气。气氛一时间变得僵硬起来,不少人都心头惴惴地望着这对峙的局面,一方是占了朝廷大势的“心魔”,另一方是绿林间几乎公认的天下第一人,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双方就会猝然发难,但无论如何,至少在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将双方视为了同一高度上的存在,能够这样与周侗对峙,心魔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大魔头了。

    片刻之后,周侗开口说了话。

    “过去的半年时间,宁公子为南北赈灾尽心筹划,引粮食入受灾之地,活人无数、万家生佛……此事,周某代南北的百姓谢过了。”

    老人说到这里,重重地拱了拱手。他这话前半段像是对周围的众人在说,令得严涣等人都为之错愕。他们与周侗相处不久,眼见着老人目光淡然,也不知他是在说反话还是在拍马屁——在他们心中,自然是存着这类想法与侥幸的。

    待到周侗说完,宁毅便也拱手道:“周前辈在北面的行事,晚辈也听说了,颇为令人敬佩。”

    “老夫之力,终究有限……”不愿意多谈此事,周侗只是简单地说了这句,他目光扫过旁边的那些人,话语却低了下来,令得接下来的声音只响在周围丈余,并不传开。

    “立恒为赈灾奔忙,到头来却被无知无识之人误解,此事任谁都难免心寒。只是今夜所来之人也并不全是肮脏鼠辈,他们有的确实是为道义公心,只是为人蒙蔽,分不清真假。这些绿林人,许多表面看来光鲜豪气,实际上过得是很不好的,他们心中所求、唯一所有的,也就是个面子。立恒看来并不打算今夜杀光他们,若是日后还要相见,便不该如此折辱他们。”

    他说完这些,又道:“老夫一路赶来,原为阻止这次大会,却是想不到,遇上这等情况。有了今夜之事,他们必然对立恒怀恨在心……但此事倒也并非不能化解,老夫在这些人中,还算有几分面子,立恒若愿意放过他们之中一些无辜者,老夫也愿意为立恒游说调停,将事情真相与众人说得清楚,往后也少些这类事情,立恒觉得如何?”

    宁毅静静听着,此时笑起来:“听起来,今晚杀光他们倒也是个好办法。”

    “立恒要这样做吗?”

    夜色与火光之中,周侗的话语算不得亲切。事实上双方两次来往,大多也就是这等态度。此时听周侗说出那句半质问半警告的话,宁毅笑了笑,朝旁边摊了摊手。

    “周前辈、福禄兄,两位远道而来,大概也饿了。这边准备了面条,先吃一碗再说……哎你们……”他朝周围的人笑道,“好了,又不是打仗。别这么紧张。做你们的事去,我要一碗炸酱面。”

    周侗性格耿直。显然并不喜欢宁毅这种岔开话题的行径,但眼下倒也只好跟着过去,严涣也随着他们走向营地一侧。那边的几锅面条全是为营地中人的宵夜准备,待到有人端了面过来。他心中的疑惑已经根本压抑不住,咬牙道:“师父,您方才说的……是真的?”

    周侗目光严肃,扫了他一眼:“去年开始的那场粮荒,多由各地大户屯粮所致,若没有宁公子配合右相府组织粮商,南北各地眼下已经是满地饿殍、民不聊生!若非他挡了那些大户财路。那些人又岂会乱放谣言,煽动你们去做事。”

    “可是……”严涣犹豫了一下,“他若真是好人,为何不直接赈灾放粮。偏要将粮价卖得那样高……”

    “若没有好处,谁会将粮食运进灾区!有几个人愿意免费放粮!”周侗望他一眼,声色俱厉,“你如此义愤填膺,你可曾运粮去灾区救人!?你可曾去灾区放粮!?”

    老人指了指囚车那边:“那些人呢!?”

    “我等……不愿……趁人之危……”严涣低着头,整张脸都已经涨成红色,额头上血管膨胀,他此时也已经知道周侗说的并非虚与委蛇之言,待到抬起头来望向宁毅,却见宁毅正从旁边接过一碗面递给周侗,随后又递给福禄。儿子的死,全家被抓的那一幕又在眼前浮起来了,却想不到眼前竟是个好人。他此时也已经有些懊悔,可有些悲愤也已经涌上来。

    “那……那我的家人在哪里……”他艰难地朝宁毅那边说话,“你放了他们!我……我认栽……”

    宁毅拿着一碗面望着他,然后递过来:“你也要?”

    “我的家人呢?”

    “吃碗面我告诉你。”

    严涣却不接那面:“你放了他们……我、我绝不追究此事……我认栽了你还要怎样——”

    他说到这里话音渐高,就在声音最高的那一瞬间,宁毅眼中闪过一丝凶戾的神色,一碗面朝着严涣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福禄站得近些,猛一伸手抓住了碗底。但他此时手中也有面条,只能腾出单手来接,碗里的汤汤水水哗的扑在了严涣的脸上、身上,严涣被烫得后跃了一步,握紧双拳便要冲过去,周围几把弩弓呼的架了起来,祝彪也靠近过来,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宁毅盯着他,冷漠地偏了偏头:“严师傅,你有什么毛病……你昨晚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你……”

    “周前辈你看到了。”宁毅摊了摊手,“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周师傅你也可以替我去分说、去澄清,我可以像个好人一样,被他们尊敬。但那又怎么样呢?你的弟子,当他觉得我是恶人的时候,我杀他儿子抓他全家他连个屁都不敢放,现在他觉得我是好人了,以为我在吓唬他,忽然间,他就有勇气跟我大小声。”

    宁毅笑了笑,接过一碗面:“因为他觉得,好人是肯定不会杀他全家的。哪怕我当着他的面杀了他儿子,他还是会觉得,我不会做得更过分了。周前辈你现在替我澄清,没错,是可以少几个想杀我的人,但他们还会觉得,我需要他们的谅解,会不会他们有一天上京杀我失败了,还会期待我对他们晓以大义?”

    “好人是活不下去的,周前辈。”宁毅吃着面,“好人有牵挂,有在乎,有底线,真正的恶人,会瞧不起他们,就像你弟子的想法,当他发现我是好人的那一刻,他忽然就……不怎么尊重我。可惜,他搞错了。”

    他摇了摇头:“今天来的这些人,就刚才叫得最硬气的那个老头,周前辈,他收了一千五百两银子来促成这件事,你当他真的在乎我有没有害死谁?恶人结党成群,好人永远是乌合之众,他们为了一时脑热,可以被煽动,可以为人去死,但就是做不了事情。你的弟子甚至因为我是好人而不再怕我,别人就觉得我更好对付了。你看,我为什么要为他们留一线?我压根不在乎他们的寻仇,想要我家破人亡的。不管好人恶人。我都要他们家破人亡。”

    周侗目光严肃,没有说话。严涣的脸上已经是红一阵白一阵,他的语气软下来:“这……这件事……是我错了……”

    宁毅上下打量着他,然后伸手指了指那些挂在他身上和掉在地上的面条:“你的面要凉了,吃面。吃完了。我告诉你你家人在哪。”

    严涣的脸色瞬间就再度涨红起来,对方这根本就是不留任何情面,要继续侮辱他。旁边周侗与福禄的脸色也有些不豫,心中终究觉得,折辱一个人到这种程度没有必要,江湖中人,无非伸头缩头的一刀罢了。但片刻之后。他们终究没有开口,严涣目光瞪着宁毅,伸手抓起衣服上的面条往嘴里送,随后又蹲下去抓起地上的面条塞进嘴里。

    无论有没有之前的事情。有了这一幕,两人几乎就已经是死仇。

    只是宁毅对此似乎毫不在乎,他自己吃着面条,也在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一幕。不久之后,他吃碗面,将碗筷递给身后的人,笑望着严涣,开口说道:“你的家人,全都死啦。”

    严涣正蹲在地上,将面条和着泥沙放进嘴里,一面瞪着宁毅一面大口咀嚼,仿佛是想要让宁毅看见他的决心一般,然而听得这句话,他整个人就僵在了那儿。

    “前几天就死光了。”宁毅偏了偏头,笑着重复道,“就在杀了你儿子,逼着你合作的那天晚上,我就把你全家都杀光了,知道我为什么不给你留一线,因为我本来就没打算给你活路。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你教了个傻儿子,我当着你的面杀了他,你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我当然要杀光你一家……合作就放了你们,嘿……你现在还觉得我是好人?”

    “嗬……”宁毅面带笑容,目光冰冷,而眼前的严涣,更是在转眼间化作了野兽,他的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声音,随后“啊——”的一声,朝着宁毅这边猛扑过来。旁边的福禄陡然出手抓住他的肩膀,喝道:“你等等!冷静一下!”

    但在此时此刻,严涣哪里能有丝毫冷静的可能,他奋力挣扎着,几乎要与福禄撕打起来,宁毅站在几步外笑望着这一切,口中说着风凉话:“哇哦……他没办法冷静了,放弃治疗吧……你看看,眼睛都红了……你不等一等吗,嘴里还有面条……不会被面条呛死吧……”

    周侗看着这一切,过了一阵,似乎是察觉到什么,便也开始低头吃面。又过了一会儿,有些人影从营地外的远处过来,走在最前方的一个孩子叫了一声:“爹爹。”严涣才陡然又僵在那里,人群之中,有人哭着喊“相公”。

    “just-kidding!”宁毅走向严涣,“开玩笑的。”话音落下,他猛地一脚揣在了严涣的肚子上,将他整个人轰的踢飞了出去。严涣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火光中,书生的身影冷漠地走过来了。

    宁毅俯下了身子,抓起他后脑的头发,冰冷的目光与他对望在一起:“我觉得你一定懂了,是吧?”

    严涣目光闪烁,不敢再与他对望。宁毅摇了摇头:“下次一定是真的。”这句话说完,抓住他头发的手猛地一挥,让严涣的身体在地上滚出了一米有余,脑袋也在地上再磕了一下,擦出血来。

    转过头时,只有宁毅径直走向周侗等人的背影,夜风吹来,衣袂猎猎作响。这个年届四十的武林大豪一时之间却再也难有寻仇的胆量了,只是艰难地爬起,看着家人朝他走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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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周侗的接触,随后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在自我领域达到顶点的两人,由于行事风格的不同,反倒没有过多的共同语言。有些行事与作风,纵然能够理解,却不代表能够接受。也是因此,当着人将周侗主仆在附近安顿好之后,宁毅却也不免遗憾地拍了拍头:“啊,还是很难让这个老人家喜欢我啊……”

    周侗过来的目的,确实是为了善意,这一点聊得几句宁毅就能够明白,但即便如此,两人之间还是没有太多妥协和动摇的。周侗仍旧不会认同自己这种把事情做绝的风格,但他选择不再劝说,已经是很大的退让了。

    当然,辞别宁毅,眼不见为净之后,这天晚上,夜宿在附近院落的周侗招来田东汉,问候了他最近的情况,随后也在按照他自己的方式,继续做着事情。

    “……怎么处理这件事,你的东家有你东家自己的做法。事情做绝一点,当然可以威慑一部分宵小,但能够说服一批人的话,终究是有用的。离开此地之后,我将去拜会一些有名望的绿林人,让他们尽量为赈灾之事澄清。这事倒不必与你东家说了,我是想帮一帮他,也想救下一些鲁莽之人的性命,以你东家的能力和性格,找上他的人,多半也得不了好去,这事能少一点,也就好一点……”

    “至于你东家说的那些幕后之人,我会尽量去查一查,若是真的,我自然也会找上他们,饶不得这些人。你东家多半觉得我迂腐陈旧,我也觉得他倨傲孟浪,不过他是真正做实事的人,而我虽然老了,却也不会是整天做和事老的庸人……”

    “另外我看你们所行阵法,有我早年所想的一些痕迹,这些年来,我想要用之军中的小阵还没有多少进展,但若是用来守家护院,与三五高手一争长短,却是有些想法可用的,我今夜会将之写下来,他是能为百姓做实事之人,这些东西,算是老夫略尽的绵薄之力吧……”

    一如周侗所言,绿林中人过得好的或是过得不好的,真正在乎的主要是个面子。这样的说法放在其他人身上没错,归于周侗自身,也是难以免俗的。

    作为年界七十的武道圣者,老人的为人,并没有太多可挑剔的。为了赈灾之事,几个月内连踏上百家匪人山寨,听闻宁毅之事,又以高龄之躯奔行千里而来。只要是心之所善、符合道义之事,哪怕没有回报,当事人并不知晓,老人也绝不吝于为之付出努力、甚至于更多的代价。

    不过这些年来,他也已经是受人尊重的天下第一人。虽然心中未必在乎这一虚名,但每至一处,老人必被人恭敬以待,他若提出想法,别人也必然会予以重视。甚至于有严涣这类的弟子——虽然未必聪明——却可以因为他的到来而被‘激’励,豁出身家‘性’命。

    而他的这次南行,宁毅对他虽然恭敬,但实际上却并没有给太多的面子——双方的两次碰面,都是这样的情况了——周侗心中倒不至于为此记恨,但他也不可能拿热脸贴一个小辈的冷屁股,因此当第二天他做完自觉应做之事——留下对阵法的改良想法之后——便直接告辞离去。

    当田东汉将那几页改良阵法的纸张‘交’给宁毅,宁毅心中多少也有些感慨。不过此时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些事上,寻仇与威慑之事在小县城中央的爆炸后就已经收尾,接下来他将回去京城,然后立刻启程北上。由于这次婚礼闹事的‘插’曲,事情已经滞后于了原计划——他原本已经寄了一封信给红提,告知她自己将去吕梁的消息,如今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等得着急。

    自从知道乞颜部罗、孛儿只斤铁木真这些事情之后,许多的计划,都在重做。而对宁毅来说,在许多信息都不明朗的情况下。这些计划的终点也难以计算:未来需要面对的敌人是哪些、我需要保证的事最低是自保,最高要怎样,由于敌人的力量无法计算,需要应付的事情无法估计。那么最低标准的自保到底要到哪一步,就也难以计算了。

    事情标准不确定,计划就可以无上限,也是因此,接下来有多少的时间,基本都是不太够的,哪怕只尽人事,手头上的工作也得争分夺秒了。而即便有这样的压力,他也并不愿意放弃家庭或是关心的人,在京城中的许多时候。他还是陪伴着妻儿们渡过的。

    好在他如今已经不是白手起家慢慢‘摸’索的创业者了,即便有着如此紧张的情绪,他的手头上仍旧可以有条不紊地放出十几条线往前走:竹记的发展,家卫的训练,对说书、宣传方面的控制。新产品的研发,火‘药’的运用,运营吕梁的计划,对苗疆一方的关注……在确定了心中所想之后,有关这些事情的计划,都在迅速膨胀。

    虽然这些事情有些还处于看不到效用的打基础阶段,但如果从后往前看。从这一年二月开始,宁毅手边的计划和项目,‘激’进膨胀得几乎疯狂,光是针对火‘药’改良和运用方面的想法,他在一个月内便选择了包括地雷、磷火在内的十数个方向,让作坊里的烟‘花’工人进行尝试。

    由于这些匠人大多也并非是什么天才。各人的能力也是有限,纵然有宁毅的启发,许多项目一开始还是遇上了问题。宁毅身边的这些项目就像是走在高高的钢丝绳上一般,但不久之后人们就会发现,就整体而言。这些项目在几个月内就开始迅速往前增长。虽然有的失败、归于档案,但许多的想法还是在疯狂的‘激’进状态中往成功的彼岸登陆,走在这钢丝绳上的,显然是个拥有丰富经验的杂技老手。

    相对于新物品的研发与竹记商品的丰富、生意的扩张,与赈灾事件里涉及的各个家族的对抗,只能占据宁毅心思的一部分,至于桃亭县的这帮绿林人,就更是小部分中的小部分了。也是因为之前京城里实在闹得太过火,宁毅迎娶云竹与锦儿的聚会上,一帮人过来捣‘乱’,虽然当场就擒杀了一部分,但仍有部分逃脱。

    那场聚会算不得盛大,但右相府中的不少人还是到场祝贺了,例如尧祖年、例如纪坤、例如觉明和尚这些人,虽然平日里看来和善,但这些人身边的关系,哪一个不是盘根错节。尧祖年身为当代大儒,背后实际上有自己的家族,纪坤则是专为相府处理脏活累活的总管,觉明和尚就更是皇族出身。一般的绿林、黑道是根本不敢欺到这些人头上来的。

    当时这些人就脸‘色’‘阴’沉地发了火,后来由于桃亭县英雄大会的消息传来得太及时,宁毅才顺便拨冗南下,属于“你站位置实在太正点,我忍不住就踢过去了”的‘性’质。待到事情做完,周侗赶到时,宁毅手头在处理的已经是其它的事情了。

    桃亭县的一场捕杀迅速地结束了,至于之后直接涉及的问题,大都由官府来解决。而在间接影响下的“心魔”恶名的扩张,更多绿林人的义愤填膺,那里便有着更为复杂的因果,难以归结到这单件事情上来说。

    这场惨剧之中,唯一能够在宁毅心头留下些许痕迹的,大概也只有再次见到周侗这一点,纵然并不愉快,但这位老人的存在,并不容易让人忘记。但也只是留存在心中的一点点记忆罢了。

    只是,虽然见面算不得愉快,在离开桃亭之后,周侗为了宁毅的这件事,仍旧奔走了不少地方。直到一两年后,在一些颇为直接的信息搜集中,宁毅才零零碎碎的知道,这位老人在与许多人的碰面中,都曾特意地提起此事,为宁毅在赈灾中的行为作出了解释和担保,只是当时心魔的恶名已经传播得极广,桃亭的惨剧也已经被人刻意宣扬出去,周侗的说话和担保,实际上也不可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但无论如何,在当时再想起这些事来,回忆起这两次并不愉快的见面,终究还是在宁毅心中形成了极为复杂的感受。

    这是后话。暂不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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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入夏,遥远的北国,在天祚帝势力覆亡后,金国正在忙着横扫已经灭亡的辽国以西土地。而在张觉被杀之后。无论是郭‘药’师的常胜军还是驻扎于雁‘门’关以北的武朝军队都不再有大的进取动作,开始转入消极防御当中。

    北方局势微妙,在南面的朝堂上,也已经酝酿出了肃杀和警惕的氛围。这年‘春’天,童贯因收复燕云六州的功绩被封为广阳郡王,之后致仕,全身而退。接替他职位的谭稹开始积极建设自己的政绩:也就是尽量招安与拉拢北地的流民、山匪,并试图招降虎王王庆,构筑北面以太原为中心的防线。

    这样不择手段的拉人到底能不能发挥必要的作用暂时还没有实践的检验,但可想而知。接下来账面上的数字可以变得很漂亮,也同时扩大着户部、兵部后勤账目上的赤字与空白。秦嗣源等人曾经试图上书劝谏,但刚刚上位的枢密使,皇帝是愿意给予信任的,知道事情不会有结果。象征‘性’地反驳一下之后,秦嗣源也就无奈作罢了。

    无论如何,相对于童贯这样的高手,在秦嗣源等人眼中,谭稹只能算是一个资质平庸的‘混’蛋,资质平庸,能够造成的破坏也是有限。

    当然这个资质有限也是相对童贯而言。朝堂上的一丝风吹草动,都会在民间掀起莫大的‘波’澜。由于谭稹的这第一把火需要的是政绩,对于士兵的审核、领导、管束并不严格,下面的负责人们便纷纷响应了朝廷的号召。

    在北面的几路,一些有案底的绿林人、打家劫舍的山匪已经开始借着这股东风洗白,走上杀人放火受招安。向朝廷要物资、吃皇粮,变成高富帅,迎娶白富美,踏上人生巅峰,想起来还有点小‘激’动的转变。此时这转变还在开始的阶段。却已经有不少绿林人被吸引过来,纷纷加入有关系的山营匪寨,顺便将自己的身份‘交’上去进行洗白。

    谭稹上位引起的‘波’动,自然不止是表面上的这一些。朝廷官员并不都是庸才和傻瓜,招安的同时,当然也想要领导权,而山寨中的各种匪人,则打算在保持独立的情况下又能白拿朝廷的俸禄。也有些匪人受了招安之后,发现自己傻乎乎的,别人并没有‘交’出领导权,自己却‘交’了,真正成了苦‘逼’的大头兵,便又在下方开始做动作。

    无论如何,朝廷一道命令的下达,也就意味着北方好几路地方隐形统治权的转变,而历史上每一次权力、利益的转变和‘交’割,无论大小,都不会安安静静。山匪、官兵、绿林间的矛盾并未因招安而平息,只是在这些不成熟的招安政策的名义下,一天一天的变得愈发‘激’烈起来。

    北国、朝堂、武朝大地,一股股暗流组成的生存法则,犹如大草原上复杂的食物链,有时平静、有时狂暴,有时隐蔽、有时凶残地出现着。而在这样的天地下,也有更多的人,在过着他们看似质朴而又简单的生活,只有在被残酷的生存法则注视到时,偶现一丝‘波’澜。

    山东东路,鱼营县附近的一个小村庄中,林冲正坐在田野边的树下,看着一条溪流自眼前静静地流过。

    ‘春’耕时节已经过去,眼下的这段时间,农村里正是闲时。林冲时常出‘门’,看看有没有什么事做。有些时候他跟着附近颇有本领的方姓汉子揽些类似短程走镖的活,但长程的、太麻烦的,他还是不愿意沾了。

    对于眼下的这段生活,农村里的这段日子。他想,他是满足的。但许多时候——例如现在——他却并不愿意回家,只想在这溪边稍微坐坐,想一想。有时候一想便是半天。

    去年冬天,在大名府见到高衙内之后,他心中的‘迷’‘惑’变得愈发明显起来,这‘迷’‘惑’‘混’合着巨大的恨意、自责、以及痛苦:那一天他跟着高衙内一直走到最后,想着自己应该下手、应该豁出一切,是这畜生恶贯满盈的时候到了。然而到得最后,他仍旧没能出手杀了他,于是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懦弱至此。

    村子里的徐寡‘妇’——如今是他‘女’人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能够让他满意的。这满意并非源自于样貌上,他如今也已经不讲究这些。她令他感到温暖,虽然一开始的时候这个寡‘妇’令人感到泼辣甚至强横,但自从与他在一起后。‘女’人对他,却的确是千依百顺的,或许是因为死了一个相公,她格外珍惜眼前的这个男人。她依赖他,而他对于她,甚至也有着某种依赖之情了,就像是一切都失去之后,剩余的唯一一样珍宝。

    然而从去年冬天过后,心中的痛苦与恨意常常令得林冲不愿意太快的回到家中。他隐隐在心中想着,自己是不该如此甘之如饴的享受那种温暖的。若是觉得享受,岂不显得他更加懦弱了吗?他有着如此的深仇,有着不得不报仇的理由,可他不仅不报仇,竟还在这里。感到了温暖……

    而与此同时,心中犹如死灰一般的另一部分则在告诉他,应该忘记一切,在这个小山村里,安安分分地过完这一辈子就算了——他本是这样想的,直到大名府见到高沐恩的那一刻,痛苦才又堆垒了起来。

    偶尔与那位“高大哥”碰面的时间里。他也能听到一些外界的消息,大多是绿林中的,例如大光明教如何如何,又例如周侗如何如何,他如今最复杂的或许是听到师父的名字了。这些情绪令他坐在树下,不愿回家。感到消沉。

    但无论如何,夕阳西下时,他还是起身往回走了。‘女’人会在家里等他,烧好了饭菜,到了夜里。也会尽力地用身体取悦他,让他的心中都感到温暖。想到这里,他为了自己的晚归而感到内疚。也就是在这一天,他走到自家院‘门’外时,听到了吵嚷的声音。

    “出去!滚出去!我剁了你的手……你试试看……”

    “嘿,你这‘女’人还敢破烂,你姘头没回来吧,知不知道他根本不想回来……”

    “去你的,知不知道他回来打死你……”

    “打死我,来啊!打死我啊!你个水‘性’杨‘花’的‘淫’‘妇’,你是我堂弟的‘女’人……”

    “欠你们家的东西都还给你们了,滚——”

    “哼哼,你还满横,我告诉你,你那野汉子不是什么好人,看他脸上的疤,一准是被官府缉拿的逃犯,刺了字的……你想让我告官吗——”

    “去告啊,你去告啊,我告诉你,你惹错认了,现在滚出去,老娘不跟你计较,你再不滚,再在这里风言风语,老娘一刀劈死你。再杀了你全家人,大不了我徐金‘花’一人给你们陪葬,你看我做不做得出来——”

    林冲的脸‘色’‘阴’沉下来,院落里正在与徐金‘花’争吵的男子他也认识,乃是徐金‘花’原本夫君的堂弟,一般人叫他耿二癞子,乃是村里出名的懒汉闲汉。由于游手好闲家里又没有东西,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也是因此,他见了‘女’人便有点‘乱’来,为此还被村里人打过不少次。

    徐金‘花’的相公——也就是他的堂弟——去世之后,他恐怕没少打过徐金‘花’的主意,林冲当初也是注意到了这点的,但当时他刚刚到这里,看起来身材高大,徐寡‘妇’又泼辣,他也就没敢做什么,如今大概是觉得‘摸’清楚了林冲的软肋,忍不住便‘摸’上‘门’来了,恐怕也已经不是第一次。

    农村之中的男‘女’之事,远比城市里要淳朴,但在许多方面,也远比城里要‘乱’来。这类闲汉找上‘门’来,对一个寡‘妇’风言风语,若是抵抗得少些,被强暴的可能也并非没有。这类人已经臭名远扬,甚至谈不上什么羞耻之心,在许多村子里,或多或少的都有个一两人。

    林冲‘摸’了根棍子,从‘门’口走进去,那边的房‘门’口,耿二癞子注意到了徐金‘花’的目光,回过头来,看到了林冲,目光畏缩了一下。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姓穆的你要干什么……”

    林冲将‘棒’子对着他举了起来,他纵然某些方面‘性’情懦弱,但也算戎马半身,一身武艺、一身杀气再加上脸上疤痕,真表‘露’出杀意时,没有多少人能在他面前维持住情绪。那猥琐的村汉双‘腿’几乎颤抖起来:“你你你,你要杀人……你不能……你知不知道杀了我会有官府的人来,姓穆的,你是逃犯。你脸上的疤肯定是刺字,你敢杀我……”

    林冲手上的棍子定了一下,也在此时,房间里的徐金‘花’冲了出来。将那耿二癞子一把推翻在院子里的泥地上:“滚!给我滚出去——”

    那村汉从地上爬起来,却盯着林冲:“哈哈,我说对了吧,姓穆的,我若是报官,你会怎么样……哈哈,有种杀我啊,你杀我啊……徐金‘花’,你们‘奸’夫‘淫’‘妇’,肯定是你们联手害了我堂弟。你们会有报应的,你们……”

    他眼见着林冲直走过来,脚下一踉跄,从院‘门’狼狈奔出,屁股‘尿’流。林冲站在院‘门’处。被徐金‘花’拉住了。他目光之中满是血丝,浑身都在发抖,片刻之后,手中木‘棒’往下一挥,只听轰的一声,院子里的一块青石竟被劈出一道裂缝来,木‘棒’前段也已经被劈碎。嗡嗡作响。若有之前认识他的人见了,说不定会惊异于他的武艺竟‘精’进至斯。

    实际上以他的武艺,若真要杀那耿二癞子,又怎会需要棍‘棒’,又怎会被他发现,直接走进来。一根手指也戳死他了。可他眼下的确是忌惮于官府的介入,他只是害怕打‘乱’了徐寡‘妇’的生活,令得她也被种种麻烦牵扯进来。

    他在院‘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徐金‘花’在他背后伸手为他顺气:“你消消气,你消消气。他不敢的,他不敢的。”

    但过得一阵,林冲终于道:“我去杀了他。”

    徐寡‘妇’猛地抱住了他的手,她目光复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摇头,过得片刻,她望着林冲:“不要杀他了,我们走吧,你带我走吧……”

    林冲的身躯僵了一僵,回过头去看身后的‘女’人。

    “你……愿意……跟我走?”

    “我、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他们耿家的东西,能还的,我都还给他们了,现在这个家也是个空架子,他们还三天两头的过来。你是我的汉子,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你不能丢下我。”

    救下林冲之后,她虽然没有问,但肯定在心中是有着推想的,无论林冲是强人、是匪人、通缉犯,她都无所谓了,事实上对于林冲要杀耿二癞子,她肯定也是无所谓的,只是担心林冲杀了人,便要一个人逃亡离开。

    “田里的稻子……才刚种下……”过得片刻,林冲下意识地说道。

    “不要了,田也不要了。”‘女’人摇头,“你、你不是能揽到工吗,我跟着你,吃糠喝稀我也乐意啊。你带上我,我们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住下来吧,我帮你生孩子,你不要一个人走啊……”

    ‘女’人说到这里,也有些动情了。林冲站在那儿,过了一阵子,轻轻地偏了偏头。

    这一天的夜幕降下,他们收拾了家里不多的东西、钱物,离开了那个小小的山村,他们约定好,要在某个不被人认识的、友善的地方住下,种几亩地,生下一群孩子,就此白头到老。这是属于他们的,另一个,新的开端。

    与此同时,北面一点的地方,名叫楼舒婉的‘女’人正坐在山寨的一处台阶上,仰头看着星星。这里是属于虎王王庆麾下的一处山寨,她坐在这里时,不远处有不少男人指指点点地看着。

    曾几何时,她可能是喜欢过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的,也曾享受于与某些男人之间的来往,但如今如论是书生般的小白脸还是粗犷的绿林豪杰,在她的心中都只剩下丑陋的印象与厌恶的感觉了。

    虽然不少人都在注视她,但并没有多少汉子敢过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有她的旅程,只是经过这里,暂住一晚。到得明天,这位接受了虎王命令的‘女’子将会带领她的护卫队伍,朝西北而上。她的目的是去到吕梁山,与那里的一个大山寨接洽合作,开拓出一条做生意的道路来。

    自归顺虎王之后,她已经做成了不少的事情。

    这一次,也不会有问题的。

    她这样想着,望向远处。目光之中,尽是‘迷’离。

    离开真定府之后,山势逐渐变得崎岖起来,地况也愈发贫瘠,山间虽然仍披着绿色,但林木不密,松树渐多。有时候远远望去,一座座山上就像是仅披了一层地衣一般,对于见惯了江南绿野的楼舒婉来说,这样的景色让她感觉有些荒凉和野蛮——当然,自从投靠田虎之后,她的心中一直都感觉不到安全与踏实,心底的紧张,随时都会被人出卖的错觉一以贯之,无时或解。

    “离冀县还有多长时间路程?”

    “大约还需半日左右。”马上的楼舒婉回头问时,旁边身材魁梧的汉子驭马靠近了过来,神色恭谨地做了回答。这汉子姓邱,名古言,乃是田虎麾下的高手,楼舒婉展露理财和经营的手腕,得到田虎信任之后,便调拨邱古言给她做了护卫和副手。几个月的时间以来,这邱古言性格沉稳安静,对楼舒婉的命令毫无违逆,双方相处,便也算融洽。

    “既然不算远了,着人先行到冀县,安排好住处与吃食。三太子与于将军不知何时才到,我们大概得呆上几日才行了。”

    “是。”楼舒婉下了命令,邱古言便立刻派人去了。回首望去,行于山麓的是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押着几车货物一路往前。这些人都是田虎麾下精兵,作为领头者,楼舒婉此时正身着灰黄色的斗篷骑在马上。她以女子之身在田虎军中虽然立身不易,但此时掌管一部分的财货权力,若是想舒服一点坐大车,旁人也不至于说些什么。然而自在田虎军中地位逐渐稳固以来,她已经渐渐放弃了坐车的习惯,一旦出门。无论远近必然骑马,同时在她腰身最易着手处,也日日夜夜地带了一把匕首。

    她并没有武艺,本身的力量纵然有一定的锻炼。也比不过普通的男子。带上匕首。不为伤人,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用来自杀——事到临头敢不敢动手且两说,但这的确是她带上匕首的初衷,偶尔做决定时摸上那匕首鞘,也会觉得凭空多了几分力量。

    其实那当然是假象。真正庇护她在田虎军中不被人欺负的。是晋王田虎本人的影响。

    刚刚流落到田虎军队势力范围内时,她与一路逃亡的楼书恒已至山穷水尽的地步,作为男子的楼书恒本身已经崩溃了,她却咬紧牙关,抓住一个机会出现在田虎面前,毛遂自荐地替对方出了一些主意——田虎本是猎户,后来落草占下颇大的地盘。能力是有的,但见识终归有限。土匪占地之后,由占地到治理的转变中,人才稀缺。楼舒婉因此受到重视,与楼家在杭州城被方腊重视算是类似的情况。

    有着能力的同时,她样貌姣好,本就是大家闺秀的女子,教养与见识都不是一些地方土鳖能比得了的。田虎原本打的主意是想要收她进后宫,这样最为放心,然而楼舒婉好几次地做出了拒绝,态度坚定,田虎为示豁达,同时也不愿意失了一个帮忙做事的人才,并未用强——其实田虎并不明白,在楼舒婉的心中,若真避不过去,也就只得半推半就了。她经历过那些事情后,对于男人有了巨大的厌恶感,觉得他们丑陋,但这种厌恶还不到以生命保护贞洁的程度,毕竟所谓贞洁,无论身体的还是心理的,她都已经失去了。

    田虎并未用强,此后楼舒婉在田虎军中反倒因此受到诸多便利,有时候扯虎皮做大旗,摆出“田虎情妇”的身份来暗示一下,其它对她有兴趣的男人,也都收敛了一些。因此说起来,这一年多的时间,她在田虎军中的生活,基本还是顺利的。除了那个整日里混迹青楼,浑浑噩噩的二哥,她真正关心的,也只有虎王交代下来的,手边的各种事情了。

    远离男人之后,她忽然发现,女人做事的感觉,也很不错。虽然时常还是有人会以那种要将她衣服剥光的眼神看她,但她并不在意,剥光了又怎么样呢,一样的抽抽插插,然后就两眼翻白像是死了一样,被下半身支配的可怜东西。就像是那几个在她身上做了那些事情后被杀了的人,也是那样子……待到他们发泄之后,她找到匕首将他们全杀了。为了那一瞬间的两眼翻白,连命都没有了,男人都是愚蠢的猪。自己真有失去什么吗……她偶尔会这样想,然后就忍不住笑到流出眼泪来。

    只有在偶尔的午夜梦回时,她会想起某个身影来,犹如梦魇一般——那个叫做宁立恒的身影,她当初对他的感觉,纵使有一定的迷恋,也谈不上多深,然而后来发生的一切在她的记忆力留下了太多的烙印,父兄的死,家的破灭,一路颠沛流离的悲惨,是因为那道身影而来的。她想到他时,却很难在第一时间想到复仇。

    她知道他灭亡了梁山,却不清楚他如今在做些什么,因此想要复仇也没有个概念。寄身田虎麾下一直往上做,也许有一天,就会正面面对他,可是纵然这样去想,也想不到到时候的样子。只有一些光怪陆离无法与人言说的臆想反而会显得清晰,她想起那些悲惨的经历,想到那个男人在她身上抽抽插插的样子,然后她就可以杀了他,想到成功时在他面前的耀武扬威,想到失败后被他各种凌辱——每至于此,臆想便愈发光怪陆离。醒来时多是凌晨,浑身大汗将被子都要湿透,欲望炽烈,下身柔软犹如泥沼,接下来便只能一个人侧卧至天明。

    也许总有一天,她会杀了他,或者他杀了她。这该是两人仅有的归属了。

    当然,这一次去往吕梁山,并不涉及那么复杂的情绪。

    有关吕梁那一片,田虎在起事之初便有心将自己的力量延伸过去。那片地方不比中原也不比河北,位于边界线上长年受鲜血洗刷的土地民风彪悍,零零散散的势力也是众多,一般的绿林规律很难在这里适用。毕竟规矩这种东西是为了让大家不在欲望的驱使下同归于尽而存在的,但在这片土地上。能活下来的人大都是亡命之徒,无论守不守规矩,他们也随时都可能死去,规矩的意义。也就不大了。

    形成这种现象的理由是复杂的。但最直接的原因还是在于两边的打草谷。辽人将这片地方的人视为猪狗,武人将这里的居民视为无法统治的野人和刁民。这里偶尔也会兴起一些大一点的势力,但这类势力多半仇视两边,相对封闭,而后又很容易地被打散了。因为你的势力再大,也比不过两边的军队。田虎的触手伸过来之后,也曾费了些力气,想要在这里拉拢大量同伴,但他的势力对于单一山寨来说是很大的,但对于吕梁这一片原本就零零碎碎如散沙的地方,又实在很难说该往哪里使力。因此要说进展,也一直都没什么。

    当然,将势力往西北的吕梁延伸对于田虎来说,一直都算是一个锦上添花的事情。进展就算不大,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到最近一年多以来,吕梁山的状况比之以前有了许多的变化,就使得田虎忍不住再将注意力放上来了。

    一个名叫青木寨的寨子这一两年来在吕梁不断发展壮大,甚至想办法打通了两边的走私商道,获得了巨大的利益,这就真的是令人垂涎起来了。在青木寨发展之初,田虎手下的曹洪就曾注意到这里,他煽动青木寨分裂,试图趁机夺取青木寨,后来本人却被那位武艺高强的女寨主杀掉。

    这种事情原本就足以让双方结下梁子,但田虎当时觉得为这种事深入吕梁报仇,也挺麻烦。他还算比较光棍的一个人,大家出来混的,做错了要认,挨打了立正,自己这边将领过去煽动叛变,没有成功被杀了,也只得将事情咽下去。然而此事之后再过了这么久时间,吕梁山的发展仍旧在不断膨胀,已经从当初的一只香馍馍变成一锅香馍馍,他就忍不住再打起主意来。

    据说那青木寨武艺高强的女寨主年纪大了,二十多岁还没有成亲,那就联姻——这次联姻跟以前的又不一样,田虎这边准备出的筹码是军中被称为三太子的田实。田虎一家有三兄弟,分别是田虎、田豹、田彪,那田实乃是田彪之子,武艺不错,长得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一旦联姻,双方就是一家人。而且田虎这边诚意满满,田实不是过去娶妻的,只要对方点头,田实是入赘到青木寨,绝不是让对方嫁过来。

    在此之外,众人曾经研究了青木寨的发家模式。一般来说,吕梁山的势力一旦形成,常常都是苦大仇深,极端排外,因此哪方面都不讨好。但青木寨发展起来之后,却是非常上道,附近的武朝军方经常收到对方的分润,甜头实在不少,对于有些贪得无厌的家伙,青木寨那边也是合纵连横,分化打击,甚至于对军方许多将领的底细很可能都有着清晰的了解,因此才能渐渐的站住脚跟。

    这样的一个寨主,虽然是女子,但对利益的掌控显然非常厉害。单纯送一个男人,恐怕无法满足对方,因此,在田实之外,楼舒婉便是过去担当说客的,双方都是有能力的女子,这方面应该会比较好说话。

    如今天下局势纷乱难定,朝廷又在忙着招安北面的各种山匪势力,显然武朝对内部的掌控已经到极限了。以虎王的实力,一旦联手青木寨,有了这等连同南北的财源来路,将来一定能够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这类说辞,楼舒婉之前就已经准备好,这几天里还在不断地完善,当然,一切还以见到那位名叫陆红提的寨主后为准。

    这天晚上,她与押着聘礼的车队在前方的冀县停了下来,等待三太子田实与田虎麾下大将于玉麟的到达——虽然田虎军中高层做出了决定,但田实本人也是高傲的,对入赘这种事情并不是非常情愿,他基本是以离家出走的姿态先一步来到这边调查那陆红提的情况,至于于玉麟,乃是田虎派出去抓他回来,要压着他去吕梁和亲的负责人。

    此时的地方已经接近吕梁,冀县是个大县。虽然在楼舒婉这种江南人眼中,一切都显得很荒凉,但人确实是不少的。这是往北走的一个分流点,过了这段。人们就必须得选择往雁门关正常出关。或是往吕梁山走私出去。在吕梁的走私通道兴盛之前,冀县大概只有如今一半大小。也就是说,它的繁荣,是在最近一两年的时间里,突然膨胀起来的。

    因为这样的原因。县城之中的一切都还充斥着野蛮的气息,行人三教九流,身上大都带刀,看来谁也不是善类。即便是过往的商户,身上也带着杀气和血腥气。走私道路的出现繁荣了货物,但安全的保障并没有提升太多,有些人若是冒昧过来。没有特定渠道指引,多半也找不到过关的方法。最繁荣的地方往往是青楼和刀铺,一股股势力大都有自己的聚居区,只有军汉敢在各种地方嚣张地横着走。但基本也不会碰当地的势力。官府的势力极小——因为敢来这里上任的人都没几个,早几年甚至有捕快被杀了吊在旗杆上,这边一股股的势力都有着同样的特征,高调、张扬、而又疯狂,然后一批批的兴起,劫掠周围,吃香喝辣,然后再一批批的安静下去……

    楼舒婉在冀县呆到第五日,田实与于玉麟才带着两百多的兵丁来到这里。在这段时间里,楼舒婉也已经打听到了不少关于青木寨那位女寨主的事,据说她武艺高强,已臻宗师之境,眼下对寨子的掌控度极高,想要挑拨离间使寨子分裂,暂时是没有可能了,除此之外,据说她长得很漂亮,因此最近这段时间里向青木寨提亲之人非常多,甚至隐隐传出对方有比武招亲的想法——外面流言纷纷,就是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了。

    田虎军中,见过那陆红提之人也是有的,只是这次楼舒婉是找不到人了。田实的路线不同,显然是找熟悉人询问了一下,得知那陆红提武艺高强又漂亮后,才来了兴趣。他今年二十五岁,武艺不错,长得也英俊,普通女人早玩腻了,田虎占据一地,那些哭哭啼啼的大家闺秀他也玩过不少,此时显得有了征服那陆红提的想法——这世界上毕竟是男人主宰的,虽然是打着入赘的名义过去,但凭自己的本事,未必就不能征服她,一旦上了床,再强的女人还不是对自己千依百顺……

    当天晚上,两拨人汇合,彼此见了面。那于玉麟身为田虎倚重的大将,也是颇为英武之人,他三十多岁,武艺高强,性格沉稳。若是对方瞧田实不上,大概他也是有心下手的。楼舒婉与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汇合之后的第二天,众人拔营启程,三百多人浩浩荡荡地往吕梁山的方向进发了。

    另一方面,楼舒婉等人离开之后,宁毅这边一百余人组成的车队,也接近了冀县。

    “过了前面那一片,当官的就没用了。”黄昏时分,车队扎营,祝彪指着北面的山麓,回过头来跟宁毅等人说道,“吕梁这边,比我们独龙岗那边还乱,能说话的,要么是军队,要么都是山贼,老百姓不是没有,但要是没势力,地都种不了啊。过去了就得当心,人不能落单,这边人心狠手黑。”

    “……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与其跟文人打交道,在这边跟武人打交道反而更好一点。”宁毅站在石头上,遮着眉毛往前看,“文人这东西啊,很多时候说话模棱两可,收了钱还跟你耍诈,一扭头就不认。武人就好多了,他们虽然贪,但是收钱就办事,非常光棍,我还是比较喜欢的。”他说完,叹了口气:“不过,看起来确实荒凉了一点……山西啊……”

    “陆前辈家在这边,我一直觉得……真不容易。”

    祝彪如此感叹着,周围有几名负责小队的武者也都露出了类似的神色。这次跟着宁毅上来的武者中,有半数是当初的梁山人,也都在独龙岗那边营地里受过训练。陆红提还在时,曾在营地里跟他们交手,打过他们。此时众人多已忏悔,心态大变,加上陆红提的宗师身份,对她颇为敬仰,被她教训过反倒觉得与有荣焉,看做半个老板娘、半个师父一般。只不过,对于众人的同情,宁毅撇了撇嘴,嗤之以鼻。

    “有什么不容易的,虽然听起来像是以讹传讹,但居然连比武招亲这种谣言都出来了,等我过去了,非得批评她不可。”

    夕阳西下,口中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想起陆红提的样子,心中还是如同照在脸上的阳光一般产生了温暖的感觉,如果自己真的跑去说她一顿,她会不会还像小媳妇一样,坐在床边让自己说呢。略想一想,沉稳如他,心中也不免期待起来。而如他所说,军队收了钱,办起事来——只要不是跟辽人打仗——基本还是尽心的,而如今辽国已灭,接下来的吕梁山,会拥有难得的,好几年的休息机会,几年的时间,它能发展到一个什么程度呢……一切都在前方了。

    雨水哗啦啦的,打落屋檐,雨中的长街上,对着马队拱手的,是一位披着蓑衣的中年男子。

    “……兄弟姓赵,赵四,承蒙道上诸位给面儿,送兄弟一个匪号,罩得住。吕梁这一带但凡有事情,找我赵四,一般都能说上句话。几位既然是走大当家的路子过来,接下来的事便包在赵某的身上了。敢问众位兄弟,怎么称呼啊?”

    “罩得住,这个名字不简单哪。”马背上的书生拱了拱手,“在下宁毅,江湖人送匪号血手人屠,旁边这位乃是焚城枪祝彪,以及在下的一众兄弟,见过赵公了。”

    那年轻书生的声音慢条斯理,说得却也是一板一眼,充满了古古怪怪的江湖气息。旁边一匹马上名叫祝彪的小年轻打过招呼之后低下头,眼中发亮:“焚城枪……好外号啊。”那“罩得住”拱手道:“久仰。”

    他往日在吕梁走动,倒是没听过“赵公”这种文绉绉的称呼。打量过两人,心中道:“像是几个雏儿……”

    吕梁山一带势力生态复杂,青木寨虽然打开门做生意,如今也已经有了一定规模,但要走吕梁这一条走私道路,仍旧很不简单。一般人没有关系,找不到人牵线搭桥,基本上也是难以得其门而入。这位赵四便是青木寨在外面的引路人之一,他看来三四十岁的年纪,背后背一把略有锈迹的大刀,目光闪烁之中,也有几分精明的神色,属于那种武艺或许不是很高,但在道上比较吃得开的人,这或许也是青木寨选择他的原因。

    宁毅等人过来这边。在附近已经将所有的大车留下,改成马队驮着货物进山。他们使用的是红提曾经留下的联络方式与切口。虽然属于大当家的关系,但也没什么出奇的,很难说是什么地方找过来的关系。

    那赵四一路上打量商队。不久之后心中便有计较。眼前这帮人显然是来自南面某些有背景的大家族,只看领头的几个都还年轻。就知道该是大家族里出来历练的接班人。商队该是第一次走这边,但看后方队伍中的汉子一个个身板、武艺都不弱,走起路来的精气神或许与当兵的也有些关系,至少在吕梁山以南。该算得上是半尾强龙了。

    只不过,这类强龙,一旦过了山,往往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南来北往的做生意,尤其是出吕梁的,要的不是锐气,而是在任何环境里都能找出办法来的随机应变。否则一旦过山。鱼龙混杂的情况下,真的是龙也得盘着,虎也得趴着,一两百人的队伍。再强也强不到哪里去,怕的就是年轻人领队、刚强易折。

    赵四心中如此想着,但作为领路人,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到位的。青木寨虽是从吕梁山中发展出来,对外看来仍旧是匪寨,但内部已经极讲规矩赏罚。在赵四等人眼中,这是大当家“血菩萨”往南面军队里学来的规矩,却不知道给他们定下这些规矩的,就是后方马车里的年轻人。

    双方汇合之后,雨中又行得半日,才算真正进入吕梁山的范围。这一片的地方山势延绵、道路崎岖、人居渐少,与南面已经是不一样的两个地方了。

    位于边境之上,吕梁山不仅长年处于战乱当中,另一个问题还是贫瘠。纵横的黄土坡,稀疏的植被,种在这里的作物,收成通常都不好,后世相对适合在此种植的土豆此时尚未传入中国,水并不很缺,但若遇上大雨,便容易转成洪涝。

    居住在这类地方的人们,要么走了,要么死了,留下的与其说是故土难离,不如说是压根就没有迁徙的想法。两百年前这边还算相对太平,此后战乱与打草谷一年一年的将这里梳过一遍,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躲进山中,寻找新的地方生存。粮食的总数本就不多,又被抢走一部分,剩下来的,便只能同类相食。

    饥荒年间,山野之中,吃人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武朝逐渐发展起来之后,吕梁以外,粮食算是够的,虽然很难说直接帮助到了吕梁山什么事,但这几十年来,饿到吃人地步的饥荒倒是不多,但饿死人,却仍旧是常态。总量有限的情况下,要养活一部分人,另一部分便一定会被饿死。这是最残酷的生存法则,无关人的慈悲好恶。

    人若是到了快被饿死的状态,什么事情都是会做的。这一片地方便如同养蛊之地,久而久之的,大多的秩序被打破了,道义变得若有似无,道德也没什么人去讲,唯有生存本身变得清晰。在这种环境下生存起来的人们,有极其残忍的,也有极其单纯的,又或是两者皆有……并不是没有人想要建立秩序,但作此努力者,通常都失败了,以鲜血与死亡做结。

    偶尔他们会与外界发生一些冲突,也偶尔,外界军队觉得有利可图的情况下会进来,想办法杀上一批人,然后交给国家作为剿匪成果。这样的事情,除了被杀者本身,基本上也无人理会。

    这样的情况下想要生存,人与山中的狼群,其实也相差不大。

    “……这个山里,不管哪里都不太平。外人基本上进不来。”雨已经停了,沿着山道前行的过程里,赵四指着周围介绍,“这里往西,以前有个马贼叫张大肚,风光过一段时间,大概……两年吧,然后就死了,被寨里的二当家杀的,尸体在山上挂了几个月,二当家接位不到半年,寨子也没了,现在几拨人打来打去,都是不要命的。有一帮猎户在那边扎了个营,嚣张得很,谁的面子都不给,所以我们现在得绕道。”

    “……要说能算得上号的,东北边一点,比较有名的是小响马裘孟堂,听说跟虎王有些关系,如今手下人不少,很有点声势。过去以后。有陈家渠的‘乱山王’陈震海,骷髅寨的‘黑骷王’栾三狼。过了咱青木寨,大概就要数方家的方义阳几兄弟……另外,北边最近还来了一帮辽人。听说是辽国亡了以后的溃兵。足有两千多号人,跟咱们青木。起过几次冲突了……”

    赵四是地头蛇,对于吕梁山中的大势力如数家珍。有时候山道边出现一拨人马,他便会过去交涉,打了一阵子切口之后。对方也就无声放行。事实上在这样的山中,麻烦的倒不是大势力,而是一些完全不讲规矩的小拨响马。势力一大,往往便有规矩可讲,只有那些吃完上顿不管下顿,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恶狼非常让人伤脑筋。青木寨即便跟他们讲定了规矩,说不定过了几天。这帮人就已经横死山头,换上了另一拨人。因此,为了维持一条七歪八拐的进山道路,青木寨也费了极大的力气。

    不少时候。宁毅等人都能看到这条山道附近插着的木桩,有的木桩上犹有尸体、骷髅头在。历历白骨、腐蚀插在高高的黄土上,这是最为野蛮的警示线,但尸体已经不多,可见最近杀人渐少,更多的只是不知立了多久的空柱子。

    “刚才那拨人,领头的叫做黄猿,是拨恶狼,但也得给咱们面子……这些地方,都是当初大当家带着咱们打过一遍的,当时一排都是人头,血从上面流下来,整个土坡都红了。”打发过一拨拦路者之后,赵四回来,挥手介绍着周围,目光打量着宁毅等人,脸上颇有自得之色,“如今要进山,宁公子这样有自己队伍的,自然是赵某一个人带,若是一些散户,便让他们等一批人一起进,咱们还是得派几十个人跟着的,现在都这样,当初这条路就更乱了……”

    赵四口中说的,是青木寨刚刚做这些事情时的状况。吕梁山虽然乱,但从这里走私过关的情况,一向是有的,要么是真正艺高人胆大的几路走黑镖的镖师,要么是一些投机取巧行险一搏的商人,吕梁虽乱,毕竟地广人稀,一旦过去了,也就能赚上一大笔。青木寨等人刚刚接洽这些商户时很不容易,纵然是本地人,过去一趟也得厮杀好几次。

    到得后来这生意开始做大,青木寨能提供收入和饭食,也迅速膨胀起来,为了维持一条相对稳定的道路,红提等人几乎跑遍各个山头。谈条件,打招呼,交手、杀人,或是小拨小拨的杀,或是大拨大拨的火拼,到头来,整条路上插了多少木棍,基本就有多少的人头。

    这期间,自然也有想要分一杯羹的,但事实上,只有青木寨真正将关系打通了整条路,一般人想要带队通过,往往就成了守在路边的“狼群”口中的食物。也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跑去把路堵住,或是毁了,想要勒索青木寨——这自然极其愚蠢,不久之后便被人带队杀上门来。

    “……便是这样,一遍一遍的扫,到了现在,提起咱们青木寨大当家‘血菩萨’的名号,谁敢不退避三舍!”马队前行,赵四一边说一边看着宁毅,他本想用这些残酷的事情吓吓这公子哥,说了半天,倒是觉得有些无趣起来。

    宁毅对这些事情听得津津有味,红提往日里见他,是不会提起这些事的,什么杀得血流成河啊,各种火拼啊。对于“血菩萨”这个渐渐在吕梁变得吓人的匪号,自然也没有提过。血菩萨……得杀人杀到什么程度才会有这样的外号啊……相对于“河山铁剑”这种好外号,“血菩萨”什么的,摆明是个龙套名嘛,见面了非得嘲笑她不可。

    “也是因为这样,去年到今年这时候,寨子里的人都还没饿过肚子。因为咱们青木寨的分润,附近山头也好过不少。”赵四毕竟还算是淳朴的山里人,此时看看宁毅,“宁公子从南面来的,没看见过饿死人的事情吧?”

    “去年南面也闹饥荒啊。”宁毅笑了笑,“这样说起来,最近道上传的,你们那位女当家要招亲的事……”

    赵四的目光冷了下来:“宁公子对此莫非也有兴趣?”

    “确实是想见识一下。”

    他说的是想见识,而不是想参加,赵四的眉眼才稍稍舒展开:“哼,那不过是道上谣言,不知道是谁在暗地里乱传,弄得最近一帮人都在往寨子里赶。大当家武艺高绝。一剑在手,百人都难近身,岂是那些庸人可以比的!比武招亲,一群不知死的东西……”

    他絮絮叨叨的:“从当年到现在。大当家一人一剑纵横数百里吕梁。多少好汉狠手都要闻风色变。前年的吕裳,狠人中的狠人。武艺高强,杀起人来六亲不认,跑到咱们青木寨捣乱,还不是被寨主追了一天一夜然后杀了。去年冬天。纵横吕梁西脉、最有势力的老狼主见咱们青木寨势大了,设计要伏杀大当家,山里一路追杀,大当家一人一剑,一支火把,还遇上了冬天里最要命的恶狼群,硬是被大当家杀出了一条血路。七天之后,老狼主还以为大当家死了,结果被大当家当着所有人的面砍了脑袋。还有更远的时候,汾阳那边有一支马匪……”

    见宁毅对这类事情听得有兴趣。赵四说起“大当家”的这些事,也是颇为自得。只是絮叨一阵之后,才察觉到身旁这年轻公子眼底的神情似乎有些变化,只见他仍旧笑着,柔声地问了一句:“到了这个时候,还要你们寨主在外面跑吗?你们呢?”

    “寨主身边,自然是有人的。”赵四挥了挥手,“不过吕梁山太乱,有人讲规矩,有人不讲,这些事情,很难跟你说清楚的……而且,我们寨主的武艺有多高,告诉你,我赵四只在寨主手下学过三式杀招,出来做事以后,才有罩得住这个名字,这些很难跟你们说,要是来个不开眼的,你就知道了……”

    被指责只让寨主出去做事,明显让赵四觉得有些不自在,补充了不少话。宁毅笑了笑不再追问。再行得一阵,前方又是一道山坳,山坳中一队人马远远地朝这边望过来。赵四做个手势,随后一夹马腹,继续去做交涉的事情了。

    此时已是下午,又行得一阵,众人才在附近一处山间扎营。这山丘倒不显得贫瘠,远远近近的有怪石矮树、并不茂密的灌木草丛,一条小溪自山间蜿蜒而过。夕阳西下,众人选的也是视野开阔处,远远的可以看见一处村落的残垣,现在显然是无人居住了。宁毅站在山麓上,看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

    祝彪扛着枪从不远处走过来:“刚才与那罩得住过了几招,这边的武艺与南方不同,都是生死搏杀中练出来的,重的是气势。一般的高手若是扛不住那股拼命的狠劲,两刀就会被杀,但若是扛住了,事情就难说。”

    宁毅却也笑了笑:“这边练刀不为比武,你若是扛住了,他们自然转头就跑,然后无所不用其极的报复回来。”

    祝彪的武学造诣要比宁毅高得多,对这些自然明白。事实上,虽然口中说的是那赵四的气势,但以赵四这些人的修为来说,有没有气势,在真正的过招中,对祝彪而言是没有任何差别的,这主要也是因为差距太大。他嘿嘿一笑,道:“宁大哥,在想陆前辈的事情吧?”

    “当初考虑吕梁山的时候,打的是走私的主意。”宁毅背负双手,皱了皱眉,“打开门来做生意,看的就是利益。但是以利益为核心,很难培养出足够的忠诚心。怕就怕几个老大为了利益结合在一起,平时发展很好,真到要出手的时候,大家就都畏首畏尾。”

    他顿了顿:“所以当初就提醒她,掌握在手里的武装核心是最重要的,能打的人要用最严格的纪律控制好,而在培养凝聚力的时候,她的个人武功和魅力要用起来,一个武学宗师只要稍微会一点管理,被人背叛的可能就会小得多。但现在看来……她这个人魅力,是不是培养得有点过了。”

    宁毅说话之中,语气颇为复杂。刚进山时听到各种事情固然是觉得有趣,陆红提的血菩萨外号也只当成笑料。至于杀来杀去之类的事情,宁毅固然向往平和一点的生活,但对于世上的黑暗面,是了解至深的。只是那赵四口中沾沾自喜的吹擂听得久了,才会真正从中析出复杂的心绪来。

    “……什么吕裳,什么老狼主。那个罩得住的话当然有折扣的,但肯定不至于太假。什么一人一剑一火把,冰天雪地里面对一群狼。后面还有人追杀,祝兄弟,你怎么想?”他想起那女人冰天雪地里面对狼群的景状,一时间竟觉得颇有美感。但随后。又不免叹一口气。

    祝彪耸了耸肩:“嗯,我觉得吧……狼也通人性的。如果只是一两只狼,我说不定也能吓跑他们。陆前辈那么厉害,一般的狼,估计根本不敢咬她。”

    “可那是冰天雪地。饿了一个冬天的狼群了……”宁毅挥了挥手,“她武功本来就高,说个人魅力,每年作作秀就行了。其余的……高压政策、神秘主义什么不好用,还喜欢亲力亲为,让她养一群人就是要替她做事的,难道养着好看的么。这次过去。得好好看看她山寨的样子才行……”

    祝彪在宁毅手下做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时间,宁毅也教了他不少的东西,此时撇嘴笑笑,却知道自己没必要说些什么。也在此时。他陡然间察觉到什么,目光朝着不远处望去,那边稀疏的杨树林间,哗的有鸟儿飞出,然后便是砰的一声响,声音不大,响过一声,随即便归于安静。

    犹如陡然拂过山麓的一阵风,远远近近开始扎营的百多人中,有半数的都在这一瞬间被惊动,朝那边望了过去。

    那几乎是令人窒息的安静。营地之中,赵四飞奔而出,跃上一颗大石,解下钢刀,另一只手向后方一挥:“别慌!”当然,其实根本没人慌。

    呼、吸,杨树林间,又有人影陡然一闪,交错之中,发出“啊”的短促惨叫声,紧接着,树上出现人影,兵器交击之声。这边只听见简单的声音。

    “谁!”

    “出来——”

    “呀啊——”

    “大家当心,点子扎——”

    这些声音有的喊出来了,有的戛然而止。杨树林中染上了血迹,一颗人头滚过众人的视野,然后又有一具胸口被劈开的尸体被扔了出来。显然,就在方才,这片小树林中,两小拨人无声地相遇,随后展开了短促却致命的厮杀。

    赵四还想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回头看看。夕阳之中,后方众人一片一片地散开在这山岭间,有人持刀、有人持枪、有人持弩,无声地摆开了阵列,几乎没有人说话,杀气肃然。有几个人还在疑惑地向大石头上的他打量。有个之前与他有过交谈的、躲在石头后面的年轻人偏了偏头,无声地向他表示:你还不下来,站在那上面干嘛。

    更远处的地方,领队的两个年轻人也已经稍稍转换了位置,沉默而安静地打量着下方的一切,目光之中,几乎没有太过意外的神色。事实上,以宁毅的性格,吕梁山这么乱的地方,他怎么也不可能只将安全寄望于青木寨的一个带路者,忽然出些意外,有人脑抽,看起来或许麻烦,但还不至于令他大惊小怪。

    再回头,杨树林边,随着那具尸体被扔出,一道身影缓缓退出林子。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汉子,赵四今天就曾在马队中见过他。这人面有刀疤,身材魁梧,步伐稳健,身手看来就相当了得,再加上神情沉默而严肃,即便在吕梁山,恐怕也是旁人不敢乱惹的硬点子。在宁毅的队伍中,他是担任一个小队队长职责的。此时这汉子手中钢刀染血,朝着上方打了几个手势,便走到一处乱石后方,掩住了身形,随后,林中相继有数人撤出,是他手下负责警戒的小队成员。

    “有三到四百人,自东南来……”祝彪解读着对方传来的讯息,跟宁毅说了一下,宁毅点头:“接应聂山他们上来。”

    他口中的聂山,便是下方那汉子的名字了。这聂山原本乃是梁山之中的小头目,生性凶残,杀人颇多,后来在独龙岗的营地之中,武艺上受过陆红提的指点——主要是挨了打,忏悔之后,武艺便有精进。其实大部分的技艺,武艺也好艺术也罢,到达瓶颈之后能推动突破的往往是哲学领悟,也就是心性上的淬炼。独龙岗中的那些忏悔固然有其扭曲的一面,但也带来了某种极端的狂信因素。这样的人加上后来专以小队为团队的训练,在树林之中放哨式的小范围搏杀,他们几乎就是噩梦一般的存在,对方偷偷进入树林的前哨精锐几乎甫一接触,便被杀光了。

    山岭间的运动安静而有序,有人警戒,有人收拾东西,聂山等人也已经自下方过来。远远的,第一批人出现在视野中时,赵四便看见这边有两人挽弓搭箭,刷刷刷的连续射翻了几道人影,对方连忙退下,但随后又变得越来越多,自东南围绕过来。

    “赵四爷。”宁毅靠近了过来,“这个时候能有三四百人过来的,你觉得是什么人?”

    “他娘的。”赵四磨了磨牙,“这里还是小响马的地盘,方才过那山坳时还跟他们的人打过招呼。他裘孟堂不要命了,对咱们动手,怎么想的,他娘!”

    口中说着这话,赵四朝周围看了一眼,眼见着这一百多人聚集、移动,每一个人身上的精气神竟丝毫不见紊乱,也终于确认了这帮人来头委实不简单。一咬牙,往人影出现那边冲了出去。

    “裘孟堂!裘寨主!”他冲着那边人影一声大喝,“我乃青木赵四,今日带众兄弟过关,乃是大当家的意思!买路钱你们已经收了,这是干什么!你们吃错药了!敢与我青木寨毁约——”

    他一个山寨中的小弟便敢跟对方叫板,这边是青木寨血淋出来的威势。暖黄的夕阳当中,那边一个声音发出来,正是纵横吕梁的小响马。

    “赵四。你带的那批人,我今日要留下,此后的事,我小响马自会亲向血菩萨分说。”那语调听来有些懒散,然而由内力推动,也是因为这边气氛肃杀安静,一时间竟响彻整个山岭,卷起冷澈的余音,“话只一遍,你,可以走。”

    山岭上,宁毅皱了皱眉:“总是遇上事,真是莫名其妙……”

    太阳挂在西边的天际,距离完全落山还早,吕梁的这片山岭间,已满是厮杀之声。

    四百多人朝着山岭间开始撤退的马队汹涌而上,将战线拉长在这片多是怪石矮木的山间,鲜血浓稠,血腥气弥漫在躁动的空气里。

    对于吕梁山而言,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并不出奇。小响马的地盘中,虽然力量已经开始壮大,免不了开始讲规矩,但对外,这类屠杀仍旧是常态。吕梁山的火拼,章法并不多,有些打过招呼,便是全数冲锋,更多的是招呼都不打就冲上去,然后凭着勇力,一方被杀到崩溃,另一方开始屠杀。今天也是这样,与赵四简单的说话之后,四百多人轰然冲出,围向岭间,犹如开闸之后的恶狼群,还未交锋,杀气已经弥天而起。

    “杀”

    “人头留下!”

    “我要吃了他们,吃了他们!”

    “哇啊啊啊啊啊”

    汹涌的人群,挟着几乎令人心战的疯狂呐喊逼近而来!

    吕梁山与其他地方不同,在这类地方,投机倒把的胆小鬼通常没有太多生存的空间。即便人一开始胆小,在激烈的生存斗争中也会被逼得疯狂。小响马裘孟堂的山寨能闯下偌大的声名,其中的喽啰也并非庸手。至少从气势上来说,这些人若在外地,大多都是不要命的亡命之徒,尤其是在这类屠杀的冲锋当中,人群之中眼神充血亢奋。众人呐喊嘶号的场面,足以让和平年景下生存的人们直接胆寒。

    一些想要铤而走险的商户过吕梁这条道上,遇上这样的敌手,那种嗜血的眼神,很多甚至连反抗的心思都兴不起来。在那种亢奋的气氛下,人是疯狂的,说吃人就真的会吃人,便是胆子小些的人,被这类气氛裹挟着,被砍上一刀两刀。也是完全不损战斗力。即便是小股的军队,都不会想跟这样的敌人硬干。

    然而在这个下午,他们遇上了许久没遇到过的硬点子。

    在山岭上迎接他们的,并非是怒涛中的礁石。而更像是一团巨大的吸水海绵。小响马的人手漫山遍野的一冲上去。就像被黏住了一样,然后便开始在那一面倒的狂热中诡异地消亡。

    这一次被宁毅带来吕梁的,一共大概有一百七十余人。其中除了一些特殊的技师和匠人再加上两个不要命的厨子能打的大概也就一百二左右,共分成了十三个小队。发现敌人过来时,众人已经收拾起原本放下来的行李,一部分赶起马匹准备转移,另一部分则以小队分散的形式挡在了山岭间,大概是七八十人的样子,各小队利用山间的地势抱团,彼此能够呼应,但每一批人之间的距离,仍旧相隔数丈。

    山匪的前锋,便是撞上了这样一条千疮百孔的防御线,按照以往的惯例,他们在厮杀当中应该像水银泻地一般冲向队伍的核心,但这一次,竟然没什么人冲过去,就像是被山间的八九个小队给直接黏住了一样。

    鲜血不停的绽放、爆开,呐喊声未熄,人影便已倒下。由于马队正在后撤,各个小队其实也是在厮杀中后移的,以至于在接触的第一瞬间,山岭上的战线像是波浪般的柔和摆动着。小响马麾下的山匪们乍看起来,正在杀戮与呐喊中往前推进。

    诡异的感觉,是在交战数个呼吸之后,才在裘孟堂等人的心中出现的。

    “给我杀!冲过去冲过去!抓住上头那两个人!有敢挡路的给我分了他们的尸!快点!快点!”小响马裘孟堂今年三十岁出头,他的样貌原本英俊,但是在长年的厮杀当中,更多的变成了阴鸷与凶戾,一到这样的场合下,他的吼声足以让人胆寒,然而在喊过这些话的片刻之后,他便目光发亮的笑了起来:“哈,竟然遇上了硬点子……不错。”

    视野之中,在对方那边,竟然没有出现太多的呐喊声。

    若是一般的高手单挑比武,大声的呐喊只能损耗人的力气,一些喝声就算配合着呼吸之法发出来,也绝不会大到吓人的程度。但在战场之上,或是多人的厮杀中,喊声却是非常重要的,它能模糊人的理智,使人狂热,忘记疼痛和胆怯。然而这次的交手中,对方的队伍里虽然也有呐喊发出,但竟然没有出现大范围的声浪,这只能说明,对方没有承受到太大的压力,完全像是有条不紊地在应对这一切。

    战阵这种东西,并不像后世的游戏,几百人一旦聚集在一起,要分清楚谁是谁,其实都是一件难事。小响马厮杀了这么多年,眼力自然还是有,但他也只能看见猛扑上去便被阻拦、黏住的兵锋。但若是看得更清楚些,他便会发现,自己手下人扑上去的那条线上,只有阻拦,没有产生反弹,那是在第一时间产生的、有条不紊的杀戮。这边的人汹涌而上,狂热的呐喊着,然而第一批人一交手就已经倒下,或是伤残或是致命。惨叫声裹挟在呐喊中,令得后方的人疯狂扑上,而马队在第一时间开始往后方撤退,整个战线也开始后拉,留下尸首与鲜血,被后方冲来的人淌了过去。

    小队与小队的空隙中,没有多少人去冲,因为他们会忽然发现,旁边的同伴已经倒下。即便有少数山匪放下旁边的杀气冲向里面,也会被飞来的弩箭迅速的解决。

    这是在第一时间交战的状况,小响马眼见着这等局势,双眼已经发起亮光来,胯下的战马躁动着,竟然颇为兴奋。然而过得不久,他便会感受到,世界上的麻烦事,果然多由女人而来,那是……他真正后悔后。才能感受到的心理。

    因为就在战线的这端,除了心情亢奋的裘孟堂,他的身后还有几道身影,正骑在马背上观战。楼舒婉的身影裹在斗篷里,表情之中看不出多少波动来,然而拢在袖子里的双手,其实已经在微微颤抖了,鲜血般的热量,也在眼底滚动着。

    她的喉咙微微动了一下,虽然已经在田虎帐下做了不少的事情。但对于真正的战阵搏杀。她能够看懂的还是不多。此时仅仅是被某种躁动的情绪所包围,被山匪们嗜血的呐喊所感染,目光远远的望着那边那道身影,按捺心绪后。轻声问道:“怎么样?”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并不平静。但别人似乎也没有发现什么。在她的身旁,于玉麟身形挺拔,微微蹙眉。田实的战马骚动地走了几步。被田实勒了勒缰绳,方才站定了。

    “哈!”这位被称为三太子的年轻人笑了笑,“这些人有些本领,看起来不容易打啊。”

    “是……是吗。”楼舒婉尽量安静随意地回答了一句。

    稍前方一点,裘孟堂也已经跟身边的手下交代的一些事情,让对方回去继续召集人,随后哗的一振双刀:“小的们,随我杀!”战马朝着前方战线疾冲了出去。

    ***************

    战线冲撞在一起,相对于对方那边的狂热,宁毅这边,却显然平静得有些诡异。

    倒也不是没人出声,这种需要狂热的厮杀中,没人喊上两句基本是不可能的,然而一阵一阵响起的,却多是配合吐息的一些喝声,或是斩杀敌手时爆发的呐喊,也有人“哈哈哈哈”的斩杀几人后开始狂笑炫耀的,但淹没在对方疯了一样的嘶吼里,这边就实在显得太过淡定了。

    “……走!”

    “停!接应第七队!”

    “孟山,你们快点”

    “不许过来”

    “给我滚蛋”

    赵四手挥钢刀,原也想冲上去拼命,但随后便被宁毅等人拉住:“赵四爷,这边还靠你领路呢。”随后就呆在后方看着这一幕游刃有余的后撤厮杀了。事实上,如今在这支队伍里的,要么是聂山这种梁山上下来的忏悔者,要么是田东汉之类原本就在江湖上有名气的高手,就算是当中武艺最差的,身手其实都不算弱。

    以聂山等人而言,在独龙岗经历那些事情以后,他们的杀戮本能仍在,但是在杀戮中获得的快感其实已经没了。经历过那样集中营一般的改造,他们算是扭曲了性格中最核心的一部分东西,三观被强行摧毁重塑,走向的是另一个极端,这些人中的小半都已经开始读佛经,平素爱出去帮人、行善,武艺上的锻炼多数竟采用自残的方式。这种人在杀人时简简单单,根本就不会在嘴上喊出什么话来。

    宁毅也不算是什么大善人,当然不会希望教出一批和尚来,因此平素的思想教育,众人讨论当中,对于各种道理是极为重视的。我们要珍视的是什么,要保护的是什么,为何要杀人,为何要与人作战这一类的思辨才是核心。也是因此,保留了大部分人的战斗力。

    而就田东汉等人来说,他们在武林之中本就已是高手,真遇上大的战场,人如蝼蚁,或许会按捺不住心情,但在眼前,问题就在于这战场实在太小了。

    若真是在战场上,几千人的一个结阵,一次冲锋中,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会是人,除了向前,你根本没有任何腾挪的空间,马步扎得稳不稳,这一刀出去能不能致命,就是唯一的标准,要活命,除了一些更微妙的保命手段,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而眼前,四百多人的冲锋,看起来已经覆满山岭,实际上不过就是一场大火拼,只要有腾挪的空间,不会遇上那种如怒潮般让人应接不暇的刀光,高手就还是高手。

    没有兵种配合,没有什么包抄合围,没有箭矢覆盖,对方那种歇斯底里的狂喊,对于这边的人来说,基本上也就是浪费力气的愚蠢行径。血气与勇力固然可嘉,但真要说生死相搏,遇上这类散兵冲锋,这边确实感受不到太大的压力。

    “没什么章法嘛。”宁毅在眼睛上方用手遮起凉棚,“这是第一批人吧?”

    “若真只有这点人,直接就可以把他们留在这了。”祝彪也扯着脖子在看。

    “强龙不压地头蛇,赵四爷方才也说了,小响马的寨子里,一两千人还是有的。杀得他们怕了,尽量转移吧……我比较奇怪的是,这位响马哥为什么忽然要对我下手,我又得罪谁了?”

    “呃,以你一直做的事情来说,实在不太好猜……”祝彪想着,表情有些为难,只得豪气地挥一挥手,“反正不管怎么样,他们来多少,我们就收多少。这次北上,宁大哥你不也有让大家锻炼一下的想法吗?”

    “啧,虽然说脑抽一定有原因,不过……哈哈,算了,我也想不到会是谁……”

    那边厮杀激烈,这边两个人的态度,就实在有些诡异,赵四听着两人的对话,再看看那边的杀场,目光迷惑难解。视野那头,眼见着小响马疾冲而来,他手中双刀如电,直冲向正前方的一个小队伍,厮杀起来。祝彪看着这一幕,伸手指了指那边:“那就是小响马?”

    赵四点头:“没错,他一手快刀,非常厉害,这两年中……”

    他还在介绍,那与小响马交手的队伍已经被冲散,撤出数丈之外才停下来,有人受伤,然而即便是裘孟堂一时间也不敢往这个撕开的口子里冲。而这边,祝彪提枪上马,扭了扭脖子:“也好,那我去杀了他。”

    他俯下身形,战马疾冲、铁蹄飞驰,杀入了战线侧面。第一个阻挡的山匪冲上来,随后整个人都高高的飞了起来,那战马的速度竟没有丝毫减弱,自山岭一侧犹如劈波斩浪般的撕出一片血海,朝着裘孟堂冲了过去。

    赵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虽然他也曾参加过青木寨的火拼,陆红提的武艺又要比祝彪高出一个层次,然而要说战场之上策马厮杀的声势,红提毕竟是女子,也是无法跟祝彪这个正嚣张得一塌糊涂的中二青年比的。

    “裘孟堂!”祝彪哈哈大喊,犹如孩童嬉戏,“把你的人头给我”

    裘孟堂答:“x你娘!”

    宁毅看着这一幕,拍了拍赵四的肩膀:“赵四爷,这是您的低头,我想请你想一想,附近有没有这样的地形……”

    战场另一端,于玉麟看着整个战场的变化,目光严肃起来。他的领军经验更多,更能看到整个事态的状况,此时低声道:“此战没那么简单了,三太子,楼姑娘,我想,我们该把自己的人叫来才行。”

    他们这次进山,带的三百多人都是田虎帐下精锐,这才是他们手上的实力,楼舒婉看他一眼,目光疑惑。田实却是个好炫耀的,眼见裘孟堂似乎有点吃瘪,颇为高兴:“好,该让这些响马见识见识咱们的实力。”

    楼舒婉弄不清楚战场上的状况,想了想,此时才道:“若真这么扎手,是不是……算了?”

    于玉麟看她一眼,却是傲然一笑:“扎手自然是有些扎手,但半途而废又岂是英雄所为,楼姑娘无需多虑,既然已决定出手,战阵上的事情,我与三太子自有分教。”

    田实哈哈一笑:“没错,另外,让这裘孟堂见识一下咱们的实力,是很有必要的,点子这么扎手,是意外之喜才对。楼姑娘,不管你跟这人有什么过节,那是动手前的事情了,动手之后,就是我们这些爷们的事,你放行看着就行!”

    他们说到这个程度,楼舒婉不再好说话。只是听着他们的言辞,再看看那边的厮杀情况,心中的感觉,更加复杂起来……

    楼舒婉的再次见到宁毅,是在这天下午的山坳之中。但随之而来的发展,却并非是她清晰预料的事,或者说,在下午的山坳中再度见到那道身影之后,她整个人已经陷入混乱当中,并未对事情的发展做出任何推动。但要说她是事情的起因,却是不为过的。

    楼舒婉、田实、于玉麟等人进入吕梁山,比宁毅的行程,早了大约一天。进山之后,首先找的,便是小响马裘孟堂。

    这是晋王田虎早两年就曾接触到的一股力量。作为能够盘踞一地的大反贼,虽然后世形容田虎为猎户出身,但早在起事之前,他就已经是名震一地的黑道大枭了。北地一带,越是临近雁门关,治安越乱,官府的力量薄弱,军队倒是强势,但是他们地位低下,在文官的节制之下,能捞到钱本就不易,对于地方的乱象,他们是懒得管的。

    当然,这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例如朝廷招降辽国的叛徒,如董庞儿之类,将他们悉数安置到北面……总之,这样的乱象上,田虎很容易将他的触手伸到各处,吕梁山便是他早已有心入手的地方,但当然,要说这心情有多迫切,倒也不是。

    吕梁山的局面,说实在的,实在太过混乱了。这里土地贫瘠、民风剽悍、一股股的亡命之徒层出不穷,若能掌握这里,好处当然是有的,但实际情况是,这里基本没法被掌握。这一原因,宁毅曾经了解之后,就非常清楚。

    要说吕梁山中的人真有多强大,其实是假的。这帮整天狂躁到不行,喊着吃人杀人的亡命徒若是对上普通人。固然令人胆寒,但若是稍微正规一点的军队杀过来,他们基本是没有抵抗能力的。辽人的打草谷偶尔就来一次,山里的抵抗。绝对称不上可歌可泣。田虎派出的军队往这里一站。也绝对可以打趴下一大片,逞起大大的威风。但随即呢?他们躲进山里。躲进他们可以躲的任何地方,但是……他们不愿意合作。

    不愿意合作当然也有很多理由,排外只是其中之一,最麻烦的还是吃的不够。假设田虎真要占领这边——先不说难度——他首先就得考虑这么多人的吃饭问题。而这里却是一个养不活这么多人的鸡肋。走私固然可以赚一点,但随之而来,问题就大了。

    假设有一个势力统一了吕梁,又养活了这么多人,那么这里就变成一块蛋糕了。虽然说吕梁山势崎岖,远比不上雁门关的平坦,但是统一之后。就等于跟掌握雁门关的军方打擂台。想要利益的势力,谁也不会放过这片地方,那时候吕梁仍旧只能面临争夺和覆灭,而一旦陷入这样的争夺。吕梁必将再度进入混乱。循环之下,吕梁根本就没有统一与和平的基础。

    也是因此,宁毅当初给红提出谋划策时,就曾强调,决不能统一吕梁周边,周边一定要继续乱下去,即便悲惨,只能看着。只有在这样的局势下,再加上对雁门关军方的贿赂,对方才会对吕梁的这条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保持周边混乱的前提下,青木寨才能在其中——不管救人也好、施舍也罢——表现出他们的仁慈,同时凝聚起吕梁山中最强的一批人,成为这一片地方实质上的统治者。

    这一策略其实颇为黑暗,但没有办法,即便宁毅亲至,也只能如此行事。光明固然可喜,但吕梁山,暂时却只能活在这样的黑暗里,顶多是少死一点人而已。

    宁毅都只能这样,田虎又能有多少的眼光。因为吕梁的一盘散沙,田虎要伸手进来很容易,然而伸进来以后,就得提供物资,提供援助,还拿不到产出。而往往他表现善意,扶植起一个吕梁的势力,没半年,这个老大就被手下或者敌人砍了,理由千奇百怪,莫名其妙。对于想做大事的人来说,那感觉实在让人百味杂陈、无法言语。久而久之,他也只能看着这里,没法再用太多的心思。

    小响马裘孟堂便是在这种情况下随意扶植起来的。由于他武艺高强,纵横两年多仍旧屹立不倒,田虎当然也就乐得给点援助,结个善缘。这一次楼舒婉等人进山,找血菩萨做生意,便是用人之机了。

    只是虽然结了善缘,对于楼舒婉等人,裘孟堂也颇为热情,但长期在山林当马匪的裘孟堂,并不会觉得自己比田虎的手下地位要低,见面之后,这位小响马是颇为傲气的,听说了他们进山的目的,也有些不以为然。

    “……青木寨,最近是弄得红红火火,但我恐怕这些事情虎王想得有些岔了。裘某是吕梁土生土长的,这么多年,刀口舔血,提着脑袋杀过来,最懂吕梁山是个什么样子……我告诉你们,道上的事情,你永远只能占一时的便宜……血菩萨?你们等着看吧,一个女人,在吕梁山上,武艺高强又怎样,我裘孟堂怕她吗?不到两三年,你们一定再也看不到这个人。要么是被人杀了,要么……呵呵,是打残之后让人养着玩了……说不定是谁干的,也说不定……就是我小响马裘孟堂呢。”

    他说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露出不以为然的阴鸷笑容,随后又道:“当然啦,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她要比武招亲,这倒是步好棋。女人嘛,总是要找个男人的。有了男人,就多个靠山了。大家既然有这个兴趣,我也会跟着去看一看,往年没机会交手,这次……倒是想亲自试试她的深浅,哈哈……”

    平心而论,小响马的这类想法,也并非毫无缘由,但最主要的还是在与田实等人争锋,侧面表达对田虎想跟青木寨合作的不满。他身为吕梁的山头老大,对盘踞一地的虎王倒是尊重的,但虎王要跟青木寨结盟,这摆明是不看好自己啊。自己的寨子目前是比不得青木,但吕梁这么乱,风水轮流转。一个女人可以上位,自己也可以啊。这样的心态下,他也不再理会太多的礼貌,变得颇为强势。

    与青木寨的结盟如今由楼舒婉负责。田实又做了入赘青木寨的心理准备。这样的状况中。众人一方面哈哈笑着接受了裘孟堂的款待,一方面又觉得这厮实在是不怎么安分。得敲打敲打才好。而在闲聊之中,裘孟堂对于楼舒婉,也颇有些好奇。这女子毕竟是大家闺秀的出身,混迹于一帮强人中。又有着自己的强势,尤其在经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心态的变化使其自然而然的有一股冷艳的魅力。裘孟堂一个山里人,四处劫掠也很难在吕梁山劫到什么大家闺秀,何况是楼舒婉这种江南大户层次的。简而言之,颇有些想上她。

    双方看起来和乐融融地相处到第二天,楼舒婉等人又向裘孟堂了解了不少吕梁山的内情。过了中午不久。喽啰来报,有青木寨的人正要借道,她自然想去亲眼看看。

    看到了宁毅。

    当时众人呆在山坳的口子上,竹记的马队从侧面过去。由于光照的方向,是看不清山坳中的人的。楼舒婉根本没料到会见到那个身影,一时间疑惑自己是看错了,她盯着那边看了许久,甚至还摇摇晃晃地下了马,跟着走了一阵。确定那个噩梦般的印象变成真人后,她的神情恍惚。裘孟堂、田实、于玉麟等人自然是看出来了,疑惑地询问此事。楼舒婉的心绪根本压不下来,回到寨子以后,裘孟堂等人猜测着问了一句:“与那帮人有旧?”

    楼舒婉恍然间摇头,咬牙答了一句:“有仇。”

    当时她坐在山寨大堂中的椅子上,微微偏着头,阳光照进来时,侧脸上有着令人窒息的冷艳。只是眼底翻涌复杂。裘孟堂哪里受得了这个,表情淡然地摊了摊手:“那我做了他啊。”

    花花公子田实对于楼舒婉其实也是有些念想的,答道:“可以吗?”

    “一个商队而已,我够给青木寨面子了,但有时候出点小意外也是难免,做完之后我亲自登门跟血菩萨解释,她还能怎么样。”裘孟堂道,“何况江湖事江湖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是江湖规矩,大家又远来是客,不能让楼姑娘不开心,是吧。”

    楼舒婉偏了偏头,她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平复思绪,但第一个声音发出,几近沙哑:“这……这不太好,裘寨主,没有探清楚他的虚实,何况……何况你们与青木寨有盟约,不好为了我的事……这样乱来……”

    在场之中,于玉麟算是田虎一系真正能拿主意的人,此时笑了笑:“这话没错,但裘寨主也说得没错,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裘寨主,这事我们自己来也许比较好。”

    “……虚实?”裘孟堂撇了撇嘴唇,对于玉麟的说话,更只是简单的一挥手,懒得讨论,“一百多人而已呀!”

    他转身出去:“小的们,点人,出去干一票。”

    这便是整个事情的开始。

    而随着裘孟堂的出动,跟随过去的楼舒婉,也被那股狂热的气息所感染,按捺不住自己的思绪了。她想不清楚这忽如其来的一天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平素在田虎帐下处理事情的理智难以留存。心中下意识地浮现出抓住对方的场面,抓住宁毅之后的各种处理方法难以抑制地在心头出现,那感觉有快意也有痛楚,她想不清楚见到他的第一眼该说些什么,但有些画面抑制不住的不断浮现:抓住他的样子,杀光了他身边人的样子,各种折辱他时的样子,骂他时他的反应,让他求饶时的样子。

    身体就那样在斗篷下颤抖着。

    直到交战过去一盏茶的时间,夕阳之下,由于己方的躁动,理智才开始冰冷地回归身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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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舒婉是看不懂复杂战场的,然而裘孟堂已经差人去叫援兵,于玉麟与田实也已经看出了情况的不妥,在将三百多的精锐调集过来。目光望向那边的山岭,漫山延绵着的尸首与鲜血。裘孟堂的手下——即便以她这个外行人的眼光——似乎是减掉了半数。而那名叫宁毅的男人,正在有条不紊地远离。

    长久以来,楼舒婉在田虎麾下了解到的关于宁毅的消息并不多。一来田虎的手下并没有多么专门的情报组织,二来对于绿林间的事情,楼舒婉实际上是不太关心的。

    得到重用之后,她确实有专门打听过宁毅的事情,隐约知道对方在京城里做生意,继续经营布行,还开了家什么竹记,生意很好——这是宁毅的本领,楼舒婉并不出奇,但在另一方面,她或许听说过心魔破梁山的传闻,却并不知道那就是宁毅。

    即便是现代,人们对于外省、外地发生某些大事的负责人的名字也是陌生的,古代就更别说了。而另一方面,纵然有过刻意的打听,对于宁毅,楼舒婉或多或少是有些逃避心理的。知道了又怎么样,自己现在又没法报仇。

    也是因此,纵然心中知道宁毅是厉害的狠角色,她也没有对裘孟堂的动手反应过来太多。因为宁毅真正让她觉得害怕的,其实是在她的心里划了一刀。“没有探清楚虚实”只是她下意识的言辞,裘孟堂的“一百多人而已”才是正理。但在这时,她心里微微冷下来了,才想到:他这么厉害吗?

    然后不禁又想:他似乎一直都是这么厉害的。

    心中回想起杭州时的情景,一丝不可能的想法浮现出来:自己不会……踢到铁板了吧,对上这个男人,他不会还能反杀过来吧……

    这样的思绪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山岭间的厮杀继续蔓延,而后裘孟堂的手下开始一批一批的过来,逐渐变成五百人、六百人、七百人……阳光西斜,宁毅带着队伍退过那边的山头,开始撤退逃亡,于玉麟这边,三百多的精锐也聚集过来了,上千人的阵容一路蔓延追杀。

    而阳光,就要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