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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末,城门紧闭的汴梁,仍处于一片紧张、焦虑又嘈杂的气氛当中。

    女真人未有攻城了,城外集结而来的大军,听说也是按兵不动,朝堂上下流言纷乱,民众之间焦躁不安。有关谈判的事情,一度对外传出过消息,后来因为勤王大军越来越多,消息又渐渐被封闭了。人们期待着这场战争的迅速过去,一部分人也期待着武朝军队给女真人一个狠狠的教训,但事情一直就都被压在这个阶段,引而不发。

    朝堂上的纷乱,一部分人是知道状况的。九月中旬,秦嗣源的罢相,令得许多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在主战派中,如果说李纲是一面打在前方的旗帜,那么后方的秦嗣源,其实才是能够确保旗帜不倒的旗手,然而在局势紧张,李纲声势无两的时候,秦嗣源被撤下,便实在让人心中难有好的预感。

    不过,这一次的右相变动,由于来得太过突然,一时间还没有出现大家一拥而上,墙倒众人推的情况。金殿宣旨也有些**,只是让秦嗣源暂时交职,并且言语用词,还有些安抚的意思。而在事情定下后,便有许多朝中大员去到秦府之中,拜访、安慰。就算是往日里政见不一致的一些大员,对于他这次的退下,其实也并不感到高兴。

    歌舞升平百年的武朝,才刚刚去掉辽国这个心腹大患,转眼间已被兵临城下。

    整个情况,实在已经是无法让人感到乐观了。

    此时,聚集在相府内堂的,便有几个原本主和派的大臣。例如唐恪、吴敏等人,他们本就颇有学问,与秦嗣源有很深的交情,又例如说自己算得上秦嗣源本家的御史中丞秦会之,罢相的旨意发出之后。不少人站出来试图阻拦周喆的旨意,秦桧便是其中之一,当然,阻拦虽然没有效果,意思总是到了的。

    “……陛下此番涵义,不是真要罢免秦大人。实在是因为太原情况敏感。早几日在殿上,相爷避嫌,一言不发,在陛下那边,知道相爷难做。心中毕竟也是看得清楚的……”

    “陛下心意,吴大人说得甚是,老朽心中,也是明白的。”秦嗣源笑着拱手接话。

    一旁的秦桧倒是哼了一声:“如此说来,诸位大人便要割了太原了?”

    “割是不能割,但纯粹将希望寄托于城外一战,也实在有些冒险了吧。这是京城,说句不好听的。若城真的破了,就不用想后路了?”

    “战事若真的不利,自然该想后路。但自古以来,兵事讲究的是破釜沉舟,战事未起,先算好自己会败,那就真的不用打了。”

    “秦中丞倒是很懂兵事,那这仗不妨由秦大人去打。在下一定支持。只是秦大人也得明白,战场上的事情。与朝堂上的事情,未必就是同一码事!”

    “上下不能一心。将士如何用命!”

    吴敏与秦桧两人几乎就要吵起来,一旁的唐恪喝了口茶,偏头望向秦嗣源:“明公,愚弟早言,仗不能打。不是不该打,今日之事,便是这不能打的理由。这几年来,主战之声高涨,都以为得了好时机。愚弟说不该打,人皆非我罪我,说唐某懦弱。如今这事,明公也见到了吧?”

    秦嗣源拱了拱手:“呵,钦叟贤弟懦弱……愚兄是绝不存此想法的。此事你我早说过多次,今日之事为何,我也知道。但心中所思所想,也绝不会因此更改。为一国者,当机会在前,不可瞻前顾后,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何况此时天命未知,战阵之上,变数颇多,宗望军队,毕竟孤军深入,宗翰不离太原,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有什么机会?就凭城外那些老爷兵吗?”唐恪摇了摇头,“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十几万人二十几万人又如何。绍谦于寿张阻击宗望大军,不过区区一日便败,这房中之人,莫非还真有人相信那些弹劾奏本上说的,他是无能之将,妄自出击?打仗绝非一人之事,女真起事以来,每每以少胜多,护步达岗,其两万人便战败辽人七十万,此时在这汴梁城外的,除常胜军外,仍有主力六万,与我武朝二十万人会猎于这汴梁城外,明公真信,我武朝会有机会?”

    秦嗣源沉默片刻:“只是战事,又岂能如此估算,若真要这样计算,女真十余万人南下,我朝举国之力都挡不住,是否人家南下之时,我朝就干脆投降便了呢?”

    “原不该轻启战衅。”唐恪说了一句,又顿了顿,拱一拱手,“愚弟今日并非过来说此肤浅之言,战事不可如此估算,我心中也明白。只是女真势强,阿骨打在世之时,两万战七十万仍能取胜,此时阿骨打去世不过一年,吴乞买新继,宗望又是女真军魂,阿骨打之子,此战若无一个满意的结果,便要打出一个惨烈结果来。唐某心知,朝中诸位都寄望于城外一战之后,令宗望知难而退,然而,除非宗望惨败,否则绝无可能。大战一起,想要两边点到即止,不过痴人说梦……”

    他面色严肃,又停了片刻:“此时他几万大军南下,虽然一路摧枯拉朽,但对于战事预期,不过是我武朝赔款割地。城外若真打起来,宗望攻城是不容易,但他绝不愿轻去,一旦耗下去,我武朝实力,只会逐渐见底,到时候他看得清楚,我武朝便是亡国之厄了!”

    秦桧道:“唐大人未免危言耸听了。”

    一旁因为同样身为大儒而陪同的尧祖年抬了抬眼:“亡国之厄,过去了,便是兴国之兆,此时若还不能咬牙挺住,往后让金人食髓知味,莫非就只靠割地赔款活着?”

    “女真骤起,并无底蕴,万事皆靠掠夺而来。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时日一长,必生腐化,到时候。我武朝或有机会……”

    秦桧冷笑:“不是比谁更好,只是比谁更坏嘛。”

    唐恪看他一眼:“有些事情,摆在你我眼前,不是认与不认所能解决的,也绝不是书生意气,一两条性命的事情。这天下亿万黎民摆在我等手上。国事至此,我等只能看着眼前行事。秦兄,你今日罢相,却不是我等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吧!”

    他的话语之中,颇多耐人寻味的东西。秦桧笑了几声,不再开口。秦嗣源却是目光复杂,过得许久,方才说话。

    “钦叟,你的学识远见,我素来钦佩。但此事原非权衡,乃是信念使然。你相信于这黎民苍生的责任,不想让他们受多的苦。我相信于一国一族之责任,不愿意这一国之人,如此去活。我始终相信。事情不到绝望,必有转机,若凡事都只靠计算权衡,于这朝堂之上,你也好我也好,其实都不用去做什么事情。全都拿着算筹过日子便了。”

    “你我为此争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唐恪叹了口气。摇摇头,“我自知无法说服你。顽石淬火始见钢,你的想法,也并非有错。只是我朝问题,原是两百年流弊,进取必先求革新,改革无果,则进取无益。如今这局面,苦了天下百姓,苦了这城内城外的将士……我等官员,皆是有罪之人哪。”

    “若无切肤之痛,岂有革新之因?”

    “黑水之盟如何?革新又在哪里……”

    书房之中,絮絮叨叨的,是几位大员坐而论道的声音,在这沉甸甸的城里,也有着沉甸甸的重量。而此时的汴梁城外,牟驼岗女真大营之中,晚秋的风,正在呼啸着吹进来,军营大帐,宗望以及一众将领,正在开会。

    “……粘罕大帅在书信中说,太原如今仍在武朝之手,一时难取。武朝西军已动,对其虎视眈眈,西路军若贸然难下,武朝大军猝然发难,极有可能隔断南北通路,武朝虽弱,但仍有几支可战之兵,若我军全数被困于武朝腹地,实在不智……”

    大帐正中,作为阿骨打次子的完颜宗望端坐在帅位上,自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周围的座位上依次是完颜阇母、完颜昌、汉军都统刘彦宗、赛剌、术列速、活里改等将军,投降过来的郭药师等人也居于末席。

    “让西路军南下策应的命令,我已连发数道,但看这情况,粘罕暂时是不肯过来了。”让人传达完粘罕的意思后,宗望开了口,“如今有人说我军孤军深入,武朝屯兵数十万,号称百万,阻住黄河去路,便想要逼降于我……”

    他说到这里,嘴角挑了挑,微微一笑,周围便是一团哄笑。

    “武朝人,跳梁小丑。”宗望等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凶戾,拳头打在了前方的桌子上,“我女真雄师,打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顺风仗!武朝人在黄河边聚了区区二十万人,进不敢进,退不敢退,竟以为我军会怕。谈判条件我已给了他们,他们当然不会答应,如今既然确定粘罕不会过来,我们也不必多等了!”

    他的话语停下,抬起手:“诸位兄弟,我们便想象如何在这汴梁城外,打垮他们这百万雄师吧!”

    这话语响起在大营之中时,一份情报,正随着快马自北方传来,进入京师范围。

    ****************

    进入那吵闹的院落时,岳飞看见了宁毅面无表情离开的背影。

    争吵的声音还在院子里传出来。

    “……说不过就走了!侩子手!无知小人!我武朝大好河山,便是被你们这些人弄垮的……”

    在里面骂人的这个声音,便是那位名叫余文丰的县令。来到这里数日之后,岳飞已经弄清楚了宁毅等人所负责的事情,乃是在大军集结的同时,将汴梁附近的所有平民、粮食,悉数撤走,虽然表面看来,竹记只是协调办差,实际上背后有着相府力量的支持,这一部分才是推动整个坚壁清野进度的主力。

    尤其是在女真人兵逼京城,大伙儿都忙于自己事情的时候,似乎也只有宁毅等人,在依托军队的基础上。不断地在做着这些事情了。

    然而对这类事情,在眼下的环境里,不能理解的人很多。余文丰便是知道其中背景的一名官员,因为反对迁走全县居民,过来阻拦。然而宁毅只通过朝廷渠道发命令。根本懒得跟他协商,早两日,余文丰便自己请辞了县令之职,整日里过来骂人。宁毅那边则直接提拔了对方的副手上位,雷打不动地推行着整个计划的实现。

    老实说,这些时日里呆在这边。对于宁毅手段的强硬与这个院落内外工作的效率,岳飞是颇为佩服的,但对于眼下的坚壁清野,他也如同余文丰一般,有些不解。

    里面的谩骂还在继续:“……只知道行此愚昧之事。尔等可曾知道生民疾苦!逼着他们背井离乡,冬日即至,他们住在哪里!吃什么!知不知道,让他们留在原地,尚有一线生机……你干什么,闻人不二,我认识你,君子动口不动手——”

    那余文丰本就是京中一个大家族的子弟。说话之中,被闻人不二拽着衣领拖了出来。他想要与闻人不二撕打,却哪里是对方的对手:“留在原地。你读书读傻了,你小小县城城墙有没有一丈高!女真人不用一个时辰便能将城夺下来,到时候他们是狼,你们全都是肉!”

    他一把将余文丰扔出门外,余文丰手舞足蹈地爬起来:“我城中军民众志成城,皆愿与城偕亡。女真要夺,也得让他出代价。尔等自可让愿走之人走。岂能不顾民意,强逼人迁移——”

    他说着还要冲进来。被闻人不二按住脸又推了出去:“偕你娘亡!你们愿意死就让你们死?这一战若继续打下去,留在这里的,都是女真人的粮仓!你们皆是资敌之人!”

    “我武朝大军百万,都在赶来,这一战能打多久!而且汴梁附近上百万人,你岂能全都迁走,尔等为无谓之事,累得多少人在路上被女真人所杀,尔等晚上可睡得着觉,不怕厉鬼索命吗……”

    “百万你娘!迁不走……不迁岂能走!你还来,再来我真的打你了——”

    两人纠缠一阵,闻人不二面上的表情也凶狠起来,一拳挥在院子的墙上,打飞了一些土石,那余文丰见闻人不二真的发了怒,方才整理衣冠骂着离开。闻人不二牙关咬了咬,随后才摩挲着破了皮的拳头往回走。这院落之中,他与宁毅都算是主事之人,只是宁毅平素给人的感觉沉稳淡然,做起事来则往往是严肃认真的,闻人不二则大多数时候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喜欢开玩笑,但方才那一下,岳飞也能看出来,这人心中是真的发了怒的。

    两人算不得熟,打了个招呼,岳飞道:“方才看宁公子离开,似有心事,出什么事了吗?”

    闻人不二沉默片刻,微微叹气,点了点头:“啊,确实……来了个坏消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其实这些天里都是各种坏消息汇集,岳飞一时间倒也想不出来,还有多少消息是可以更坏的了。

    武瑞营大帐,秦绍谦将桌子单手掀飞了出去,坐在那里,双手握拳,面色阴沉。他的右手上,还握有一封信笺。

    宁毅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他犹豫了片刻,走上前去。秦绍谦的头上扎着绷带,一只眼睛彤红地望过来,咬牙切齿。

    “我瞎了一只眼睛——才看得更清楚!”

    “秦老的信?”宁毅看着他手上的信笺。

    “父亲说,他是自愿去职的!”秦绍谦将那信笺交给宁毅,说话之时,仍旧咬着牙关,“他为求避嫌,就算圣上不发圣旨,他也想请辞了,因此……着我不许鲁莽乱来!”

    他冷冷笑了笑:“我能如何鲁莽乱来!无非是打仗,但如今仗也没必要打了!”

    宁毅低头看信,秦绍谦长长吸了一口气,将一只拳头放在额上:“我瞎了眼睛!我兄长也还在太原,生死未知!他们……竟想求和!”

    宁毅将那短短的信笺看完,交还给秦绍谦,在一旁找了张椅子坐下。

    “秦老或有请辞的念头,不过这次从中作梗的是蔡京,他……故意在圣上面前提了秦家大兄在太原的事情,与圣上强调了,此事必不会影响相爷,让圣上不必多虑。另外……”

    他的话未说完,有人急匆匆地在营帐外道:“报!太原急报!”

    秦绍谦道:“进来!”

    那人掀开帐门进来,乃是秦绍谦身边的副将胥小虎,看了宁毅一眼,微微点头,随后道:“太原战报,西军败了。”

    秦绍谦微微愣了愣……

    景翰十三年秋末,于太原附近天门关,折可求、刘光世率四万大军与宗翰部队展开长达一日的鏖战,后转至交城附近,人困马乏,为金军夜袭所败,死伤上万,退至汾州一地。

    折可求、刘光世的失败,意味着短时间内,再无军队可解太原之围了。

    消息传来的这天傍晚,女真军中,刚刚做好下一阶段的战斗打算,夜色降临下来,宗望背负双手,在大营里走。他的背后,跟着郭药师等几名将领。

    “此消息一到,武朝朝廷之中,该着急了。”郭药师道,“说不定已在商议求和之事。”

    “千里外的一场胜败而已。”宗望笑了笑,“武朝人真至于如此?”

    “大帅有所不知,武朝人虽看来势大,实则色厉内荏,若下臣所料不错,只需等上一两日。便又该有人过来求和了。”

    “先前和议之条件,不过为等粘罕大军南下汇合。我女真之强,并非建在敌人之懦弱上。”宗望看着这一片火光通明的大营,缓缓说道,“不管他们和不和,前议不变。”

    他说道:“……我们照打。”

    “是!”

    众将一齐说道。

    *****************

    天蒙蒙亮。

    薛长功奔跑上城墙,示警狼烟已经在旁边点起来。

    远远的,女真人推着攻城器械,围过来了……

    九月十四,在持续十多天的平静之后,汴梁城墙终于再度遭受到猛烈的攻击……

    皇宫,文德殿。周喆踞于御座之上,目光严肃地望着下方的李棁。

    “卿此番前去,务必谈妥和议之事,也务必尽你口舌,为我武朝争取最大之利益……”

    “臣遵旨!”

    一脸正气的李棁接下了命令,目光之中,有着视死如归的慷慨。(未完待续)

    城墙上下激烈的战斗连续打了一天,第二日,也就是九月十五的中午,方才停下。

    薛长功从城墙上退下来的时候,身上又已经受伤了,他身上中了一箭,其余的便都是些箭矢的擦伤。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一次女真人攻城程度不如上次猛烈,然而仍旧给城内士兵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属下开始清点伤兵的时候,有一面旗帜,远远的自汴梁西北面出现了。

    城墙上下轰然响起来,大伙儿又在拼命往守御的位置跑,薛长功眯着眼睛往那边看过去,不远处的城门正面,他的上官正拿着一根长筒状的东西在远远地看。不多时,有一个兴奋的声音,轰然响起来——

    *****************

    李棁是在九月十四的下午,自未曾开战的西面城门离开汴梁的。两股战战地来到女真军营之中,通报过后,城墙那边的战争还在继续。完颜宗望与一众女真将领接见了他,大帐之中,一片肃杀的气氛。

    不同于在金殿上的慷慨与视死如归,在大营之中,李棁几乎没有与宗望谈条件,所有的条件,都被一口答应了下来,似乎还想用黑脸吓唬一下他的女真众将颇有些无趣,双方签下和约,按照宗望之前提出的要求,悉数列了下来。

    这天晚上,李棁被留在了女真军营之中,但女真人并未放弃攻城,一方面着人将和约送回汴梁城,一方面,仍在对汴梁城墙进行攻打。

    当天凌晨。周喆在合约上用了印,送出城去。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宗望挑了个时辰,由李棁正式将和约呈交过来。

    他们倒是不担心武朝人不认账,不过。当他们放回李棁时,变数确实发生了……

    *****************

    “种帅来了!西军来了!西军百万大军啊……”

    “老种将军!种少保领军勤王,已至汴梁城下!女真大军闻风即退——”

    大量的消息,在半天的时间里,充斥了整个京城。汴梁沸腾起来,师师也从矾楼中走了出来。凑热闹去看种家军的进城。

    周喆也被忽如其来的喜讯吓了一跳,此时李棁已经拿了和约回来了,他犹豫一阵,乘了龙辇出皇宫,到城门迎接。眼见着城中兴奋的盛况。又招来了蔡京。

    “和议之事,朕思虑不周,正自懊悔,如今看来,此事是朕想得岔了。如此屈辱之约,朕死后,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太师啊,你看这和约。朕要反悔。该还来得及?”

    蔡京低眉顺目地想了片刻:“圣上能够想清楚,悬崖勒马,实在可喜可……呃。”他话说到一半。陡然反应过来,屈膝便跪,“老臣一时激动,说此大逆不道之言,请圣上降罪!”

    周喆大度地摆手:“无妨无妨,朕是动岔了念头。想错了事情。太师能有此言,说明你从一开始便不认同朕。你坐视朕行差踏错,这才有罪!太师。你与朕之间,莫非也有如此隔阂?在太师心中,朕已变得不能听忠言了么!?”

    他此时措辞严厉,蔡京更加诚惶诚恐起来,周喆随后便也叹了口气:“无妨了无妨了,此事朕与太师,都有错。此时想清楚了,为时未晚,为天下苍生计,即便有毁约骂名,朕也只好背了,唉……太师快起来吧,来,朕来扶你,您是三朝元老,虽是臣子,也是朕之长辈,往后朕若有错,你当直言不讳……”

    皇帝的辇驾一直到城门,接到了此时享誉天下西军老帅,种师道。

    这些年来,西军一直在西北一地抵御西夏入侵,作为武将,因其强大,事实上也颇受朝廷忌惮。西军的几个家族中,实际上以种家实力最强,老帅种师道的势力虽然不到京城,然而在陕西一地,却是地地道道的西北王。

    在武朝联金抗辽的几年里,种师道一直给京城上折子,提出的是反对的意见,然而影响并不大。但也因为这样的立场问题,种师道得罪童贯、王黼等人甚深,早两年辽国被灭,童贯收回燕云六州,声势一时无两,种师道也就在西北致仕,此后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

    此次金人南下,来势汹汹,朝廷方才做出启用西军的策略,种师道收到命令后立刻启程,与姚家的姚平仲汇合,率领姚家七千步骑,至洛阳后将兵力补充至一万五千余,而后大张旗鼓地南下。此次抵京,倒也确实是因为他的名气,令得城中沸腾起来……

    ********************

    不同寻常的气氛笼罩了京城,同时,也笼罩了武瑞、武威、武胜等几支大军的屯兵之所。朝廷与金人和议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但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不少的讯息。其中,种师道加封检校少傅、同知枢密院、京畿两河宣抚使,诸道兵马全部由其统帅,姚平仲为都统制,而在种师道升官当天,秦嗣源复起,再任右相之职。

    京城中风云变幻,女真人则已经再度按兵不动,只是派出使者进城,让武朝迅速履行和约,武朝则开始拖延起来。城外的各个军营里,气氛也开始变得愈发肃杀。

    这段时间里,周喆变得有些难堪,和议的事情是他点头的,和约已经签了。表面上说他不在乎毁约,然而女真使者在朝堂上的措辞已经越来越难听,他不能明确表示毁约,也绝对不能表示接受。此时此刻,他觉得下面有许多人可能已经在骂他,他连辩解都没办法。

    也是因此,对于要打一场漂亮胜仗的渴望,他是强烈的。

    种师道、姚平仲进京之初,他便亲切接待了这些人。种师道毕竟年纪老了,进京之时便已身体微恙。但思绪是极为清晰的,与他一谈,周喆便知道,这人确实有能力。而作为西军少壮派的姚平仲也未曾令他失望,身上的英武、锐气。让周喆觉得,与朝中这些武将,完全不是一回事。

    虽然平时心有忌惮,但此时他是能看清楚状况的,满朝上下,只有西军最能打了。

    不过。将城外几十万大军的统一指挥权交给种师道后,这位老人似乎又过于谨慎。此时西军各部都在集结,种师道南下之初便让种师中集结种家军,此时也在过来的途中。病中的老帅认为,当所有大军集结完毕。毕全功于一役,方是正途。对此姚平仲倒是有不同看法,他觉得,此时武朝一再拖延,已有蹊跷,再拖下去,只怕女真人早有了准备。对此,周喆也是认可的。

    他找姚平仲、种师道谈了数次。不久之后,姚平仲的父亲姚古率领三万大军前来,令得周喆心里又更加热了起来。不断催促打仗的事情。而在这个过程里,他也看穿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连续几晚他在寝宫与皇后下棋时,也说起了这事。

    “皇后啊,朕也是看清楚了,人哪,皆有其私欲。无论你年纪多大,身居何位。都难以免俗。”

    “陛下何出此言哪?”

    “老种相公进京之时,满城欢呼。说他是西北王,不为过啊。此次作战,朕已将城外几十万大军的指挥权都交给了他,李相也会配合于他,而且还有姚家的精兵,他迟迟不动,皇后你知道所为何事?”

    皇后犹豫了片刻:“此战系我武朝国运,种少保谨慎一些,臣妾心想,也是难免?”

    “确有此考虑。”周喆笑了笑,心中却早已看穿了一切,微微顿了顿,“但他另外考虑的,是不想让姚家军抢了这功勋啊,种师中领军过来,也不过三、四万人,此时城内城外,大军已近四十万了,就算许多人不堪用,打还是打得了的。都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才是一窝。种师道、姚古、姚平仲这些人,确实都是当世名将啊。他们……未必是怕打,实际上……唉,都是在争功。”

    皇帝叹了口气,落下一子。皇后沉默片刻:“那……圣上打算怎么办?”

    “朕已先后与他们谈了多次,言语之中,也有暗示,只希望他们能戮力携手,不分彼此,这样……”最近经历各种大事的皇帝顿了顿,望着那片月色,声音才稍稍转低了,“如此……才是武朝之福、社稷之福啊……”

    混乱的局势,叵测的人心。城内城外点点滴滴的变化都在天空中聚集,天气开始转寒了。杞县附近,九月二十三,连日的时局变化中,宁毅也感到了气氛的转变,传到他手上的,京城的局势,也开始收紧。

    作为密侦司的操盘人之一,各种时局的变幻,他确实是可以掌握第一手情报的。而另一方面,秦绍谦也已经从军方得到了第一手的消息。这天下午,两人聚在一起,交换了讯息。

    “今天晚上,姚平仲要出城,与我们商议出兵之事,我看,怕不是奉种相公的意思……”秦绍谦多少有些忧虑。

    宁毅点了点头:“种师道声势太隆,进京之时,全城震动。童贯、王黼这些人当初逼他致仕,现在是怕他的,而且,圣上那边对他也有些忌惮。你知道……圣上原本就忌惮西军。”

    “家父与他关系也有些不睦,但若真要打,我觉得他比姚家的人靠得住……”

    先前联金抗辽,秦嗣源是坚定的主战派,并且就是直接的幕后推手,与反对这一行动的种师道便不怎么对付。只是种师道乃是军队体系,因此与童贯等人直接对上了而已。但此时说起来,对于这位享誉天下的老种相公,秦绍谦还是更加信任一点。

    不过作为他来说,即便身为武瑞营的最高武将,这些事情,也不是他可以决定和选择的。

    当天晚上,姚平仲过来,与几支军队的领导人,商议了事情……

    ****************

    九月二十四,夕阳西下。

    整片大地,都悄然动了起来。

    阳光并不强烈,深秋也正在逝去,衰草飞舞上天空,冬天要来了。

    “岳兄弟!”

    走到院落附近时,宁毅在那边向他挥手,岳飞走过去,一些大车停在那附近,不少人跟在旁边。

    宁毅将一份军令交给他。

    “岳兄弟,今晚你跟我们走,我们要……保护一下车上的东西。”宁毅看了看天空,“不过,今晚天气可能有些不好。”

    “宁公子,要开战了吗?”

    “……有可能。”宁毅皱着眉头,顿了顿,“有可能。”

    夜开始降临……

    ********************

    牟驼岗,女真大营之中,一切如常,在入夜之后,逐渐从喧闹开始变得寂静,渐渐的,人们都睡了。

    武艺高强的斥候避开了巡逻的女真游骑,往来的方向回去。而一切如常的女真大营里,着甲的士兵,大多已经从营帐里走了出来,无声的列阵,上马。

    黑暗的颜色里,宗望骑在他的战马上,或许是感受到某些不寻常的气息,战马微微晃了晃头,宗望俯下身去,摩挲它的颈项:“吁……”他低声说着。

    “你们说,为什么武朝人觉得,本王会忌惮那个叫种师道的老头子呢?”

    他低声说了一句话,周围的大量将领都没有说话。

    ——九月十五,种师道抵京之后,正在攻城的女真人迅速撤兵,一方面是因为谈判已毕,另一方面,确实有不想两头作战的考虑。但这种战术上的正常想法似乎令武朝人觉得异常振奋,此后一直有传,女真人因种师道的到来而撤退。于是不久之后当女真使者进入汴梁,在完颜宗望的授意下,对于其他人尽皆傲慢,对于种师道,还是非常尊重。

    但作为在场的许多人来说——即便是郭药师——都无法理解武朝人自信的理由,说破了天,种师道不过是在西面抵御了西夏而已,西夏说起来厉害,在辽国面前,也不过是条死狗,而女真人的战绩,却是在数年间覆灭了整个辽国的。

    但这一切都无所谓了。

    过得片刻,宗望又低声说了一句:“武朝人怎么这么慢……”

    ……

    包裹了马脚的军队在黑暗中的原野上走。

    步兵也大都包起了靴子,提着兵器,在沉默中前行。

    风吹过来,姚平仲仰起了头。

    在不同的方向上,计有一共二十二万的大军,在这个夜里,围向牟驼岗!

    ……

    宗望摩挲着战马的脖子,看着半跪在前方的传消息的探子。这位女真军神的面容粗犷,身材高大,一双眼睛此时在昏暗中,却显得格外明亮、深邃。那里面,蕴着千万人的尸骨。

    “传令全军。”他勒了一下马的缰绳,话语低沉,“出击……踩死他们!”

    “是。”

    不久之后,马蹄声化为雷鸣,巨浪在黑暗中掀起来了!(未完待续)

    ps:ok,前奏完成,舞会开始。

    浩大的战斗是突如其来的。

    景翰十三年,九月二十四这天夜里爆发的战斗,对于宁毅来说,也是一个庞大的,无法弄清楚的乱局。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所负责的东西并未深入武朝军队的高层,纵然有密侦司的情报,秦绍谦的透风,对于整个战争大局,宁毅所知的信息仍旧粗糙,只知道在这天晚上,由姚平仲率领自家的三万姚家军打头阵袭营,而后由整个汴梁附近的二十余万军队合围,完成一次大的战役。

    二十余万的军队,整个生态系统浩大而庞然。身处其中,宁毅也只能通过数字来辨认许多事情,若推至眼前,夜幕降临时开始拔营的数万武瑞营士兵就如同一条浩荡的江河,在夜色中、原野上,前后难见首尾,宁毅负责的二十多辆大车行于队伍的后列,其中载着的是上百门处于可用状态的榆木炮,但是对于这些炮运到哪里开始摆,用于狙击谁,仍旧需要看战事的发展。

    而事实上,百多门的榆木炮在这样大的,涉及数十万人的战役里,起到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的。而宁毅更看重的是这些大炮在实战里真正可以发挥的威力。

    一样武器的发展,总要经过这样那样的尝试和磨合,榆木炮他弄出来已有两年的时间,先后也用了一两次,但那些都是小打小闹,真正想要完善,终究还是要经过这样的磨练——这是初衷。

    汴梁周围。武瑞、武威这些军队所驻扎的乡镇,距离牟驼岗都有二三十里的路程,大军于夜幕降临便开始拔营前进。由于汴梁附近多平原,也是自家的地方,行军的速度倒是并不慢,若是一切顺利,午夜到凌晨,便能彻底扫荡整个牟驼岗,就算姚平仲的西军失利。整个军阵,也能连起来了。

    纵然女真人的东路军长驱直进到汴梁。但在此时,大家对于这场战役,还是有信心和幻想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不得不有信心,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就算再差,武朝的将士也不会沦落到完全不堪战的程度。哪怕偷袭失败,二十多万的军队跟他们杀做一团,也并非毫无胜算。

    敌人毕竟打到汴梁城下,也只能破釜沉舟,期求必胜了。

    然而,若有一个全知的视角,便能看到。就在这二十万军队还在半途中的时候,牟驼岗附近。第一轮的杀戮已经开始了,黑暗的天幕之下,上万的女真骑兵围绕姚平仲的近三万人展开了来回冲杀。在第一时间击溃了姚家军的战阵,火焰与鲜血在原野上盛开,女真人的骑队在人群中耕出一道道血犁,疯狂地撕裂着所有成建制的部队。

    同一时间,牟驼岗的其余四万女真骑兵分兵九路,呈辐射状往东北、东南方向奔驰扩散。在这个方向上,武朝的二十万军队懵然不知。强袭而来。

    战争的第一线,姚平仲在第一时间选择了逃亡,然而他选择的方向并非汴梁城,而是汴梁以西的方向,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据野史传,他在战败后一夜奔行七百余里,最终上华山当了道士,得了道,活了八十余岁后出山,仍旧红光满面精神奕奕。正史并无记载。

    被抛下的三万姚家军在整个建制被击溃后,遭到了随后奔来的女真步兵的屠杀,而击溃他的万余女真精骑,在将领术列速的带领下,转头往东面追赶增援。

    风与云都在天空中变得不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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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总觉得……有些问题。”数万人的前行中,祝彪骑马跟在大车旁,低声说了一句。

    火把的光芒稀疏,一点点的往远处延伸,几万人的阵列,在这种行军的气氛之中,竟显得诡秘而安静,嗡嗡嗡的窃窃私语传来时,便将这安静塑造得更深了。

    “别当乌鸦嘴啊。”宁毅从马上上抬起头来,“就算有问题,你能怎么样?”

    ……

    武瑞营行军阵型前方数里,黑暗中,侦骑前行。

    夜鸟从天空中飞过去。

    一名骑士勒住了缰绳,侧耳倾听,另一名骑士望向天空,随后跃下马来,正要趴到地上,将耳朵附上地面,陡然间,响动袭来。

    “小心!”低沉而短促的喝声,对于这些斥候来说,即便是最为危急的时刻,也不能大声呼叫,然而随着这声低喝,战马袭来。女真人的骑士冲杀过来,钢刀挥斩。

    “哇——”尖锐而凶戾的喝声中,刀光乒的斩在一起,黑暗里爆出火花,地上的那名斥候猛地拔刀、跃出,另一名女真骑兵挥刀冲过了他方才所在的位置。武瑞营的斥候是两人,女真斥候是三人。

    “杀!”

    “走!”

    黑暗中又是冲杀交手的低喝,战马在小范围内飞快地奔走,彼此绕出圆圈。原本便在马上的武瑞营斥候策马飞奔,一名女真骑兵便要从侧面杀过来,地上的武瑞营斥候冲过来,飞扑上去,女真人的钢刀斩进他的身体里,他也将那女真人拉得翻滚到地下来。

    “走!”

    受伤的斥候又是一声低喝,从地上爬起来,便迎向冲来的女真战马,被他拉下马来的女真骑兵翻滚起来又斩了他一刀,女真的战马将他撞飞出去,他在地上翻滚几下又立即踉跄站起,然后才又被劈翻在地。

    斥候的马蹄飞奔,那倒下的人影被迅速淹没在后方的黑暗里。

    前一后三的追逐不多时迎上了这片原野上的其它侦骑,之后变幻为小规模的厮杀。

    ……

    在几万人的军阵之中,要意识到气氛的忽然改变。其实并不困难。骚动也好,恐慌也好,只要发生。不多时便会如同涟漪般的横扫开去,但知道具体发生事情的人却并不多。

    这一类的气氛变化,其实也有真有假,尤其是在夜间,稍有骚动,纪律不严的军队,便可能因为连锁反应而炸营。在战时。军法队对这类事情是极度敏感的,也是因此。纵然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某些不协调的气氛,大家都还在往前走,安静而紧张地观望。

    “出什么事了?”宁毅翻上车顶,朝着远方望去。延绵的军阵边缘,隐约有传令的骑兵在飞奔,“祝彪,去问问。”

    “好。”祝彪勒了勒缰绳,策马往旁边走,他才离开后不久,战号声响起来,有人在喊:“列阵。”延绵的队伍前列迅速地集结。

    “女真人来了。”有人在这样说,然而事情发展到这里。就算不说,众人大概也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旁边的军阵迅速地整理起来。复杂的、高亢的发号施令,数万人的脚步,在黑夜中犹如潮水蔓延,不久,有人飞奔过来。

    “宁公子。”那是秦绍谦身边的一名亲兵,与宁毅也认识的。宁毅一拱手:“怎么样了?”

    “女真人来了,来得太快。秦将军让你伺机行事,若事不可为,带着这些东西赶快回去,勿要全都折损在这里。”

    “什么来得太快,有多快?”宁毅迅速地转向旁边的部下,“附近有什么可以当狙击点的地方,快点找出……”

    这话还未说完,远远的,丘陵的那头,黑影带着点点的火光蔓延上来了。

    那是女真的骑兵,夜色之中,不知道几百几千的骑兵往这里冲过来,带着点点的火光,但不多时,那光点就延绵开去了,是骑兵在奔驰之中点燃了包上火油布的箭矢。武瑞营的阵列前方,数百人齐声大喝:“结阵——”这整齐的响声在一瞬间震动了整片夜空,成千上万的步兵在原野上挤在了一起,盾牌举起,长枪如林,弓手挽起长弓,紧接着,队形中列又是第二阵的齐呼:“结阵——”然后是第三阵。

    在对武瑞营的训练中,要说兵丁的整体素质,武朝的士兵并不堪用,然而在秦绍谦的手下,也总会攒出数千可用的精兵。加上宁毅在独龙岗为其训练的一千多人,这些人的战力未必能够逆天,然而秦绍谦将他们分成了三个部分,以这种作战时整齐的喝声带动整个战阵的士气,却并非无用,毕竟说起来,几千人的大喝,与几万人的大喝,差别到底有多少,若不实际感受,一般人也是很难知道的。

    几千人这样齐声喝出来,也足以带给几万人一个“齐心”的象征了。

    箭如飞蝗,掠过夜空。

    不存在太多的心理准备,女真人的骑兵射出火箭后,面对着同样飞来的箭雨,也没有减速的意思,而在武瑞营队伍的前列,步兵扎紧马步,已经挤成密不透风的一大片,军阵侧面,武瑞营的两千骑兵也在飞快地奔驰调动。

    以往日里武朝军队对上女真骑兵百分之七八十的胜率来说,面对着铁桶一般的防御,在第一轮的射箭之后,女真的马队便要往侧面盘旋,保持距离。但在这个夜里,一切都没有像预期那样的发生,站在车顶上的宁毅也没有完全预期到这些,他对于战争,就算有所了解,毕竟也并不熟悉。但作为秦绍谦,或许已经意识到了这些事情,因此才让亲卫过来传出命令。

    数万人的军阵朝着前方延绵开去,更远方,女真骑兵冲过了所谓的“一箭之地”。这些穿着皮袄,戴着长尾毡帽的骑兵在飞奔之中,互相抛出了勾索,他们将这些勾索飞快地挂在了自己的鞍鞯上,而少数中箭的骑兵,已经被抛在了大队的后方。

    双方的距离已经如此之近,两边都不存在放箭的机会了。

    所有人都拔出了钢刀,口中暴喝,眼神因充血而通红,数千的女真精骑,以数骑或十数骑为一个阵列,将互相之间连了起来,直冲向武瑞营的队伍前列。

    这一刻,无人可以后退。

    在女真人的战法当中,以侧面环绕打击为主,保存自身力量,寻求对方破绽的战法,叫做拐子马,象棋棋盘上,马总是拐着走的设定,大抵是从此而来。而当他们真正下定决心正面冲阵的时候,战马之间互相勾连,将数骑十数骑的冲力完全展开的做法,便是连环马。

    这种局势下,就算战阵之中有贪生怕死之辈,甚或是贪生怕死之马,也根本不可能有后退的可能。

    战阵之中,秦绍谦瞪大了眼睛,猛地挥手:“杀!”

    前列,被挤在锋线上的士兵全都扎着马步,手持刀盾,望着那飞快碾来的骑兵队伍,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声,呀呲欲裂。

    “杀——”

    “杀——”

    “杀——”

    三声整齐的大喝在军阵的前、中、后列响起,一浪高过一浪。

    战争的距离缩短为零。

    马队在轰然间,冲进密集的步兵阵列,一队又是一队,像是疯狂的打桩机,不断地夯进武朝的军队里。上千的刀光在锋线上飞舞,鲜血爆裂、飞溅,战马、人都在这一片疯狂的阵线上撞成肉泥,战马上的骑兵挥刀扑进那密集的人群里。整个战争,在这交锋的一瞬间,拔升了到最为惨烈的程度。

    秦绍谦指挥着部队飞快地涌上,马队也直扑了上去。他也想留下一些生力军,但在这一刻,一切保留都没有意义,保留任何一分力量,都是取死而已。

    作为武朝的高级将领,他至少明白一件事情,平素武朝军队面对女真人的胜率,都是毫无意义的玩笑。只有当女真人展开连环马这样冲过来的时候,才是真正接受考验和拷问的时候,那就是:当女真人真的不计后果展开正面作战,有谁能够挡得住这支覆灭了整个辽国的凶残大军。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骑兵、步兵,全都冲杀在一起,秦绍谦先前安排的三声齐喝也起到了不少振奋士气的作用,像是给武瑞营套上了一层强硬的外壳,挡在了女真人的前方。

    至少……挡住了一段时间。

    不久之后,武瑞军全线崩溃。

    同样的夜里,汴梁城外这片原野的其它方向上,其余几支军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未完待续)

    夜空下,战场,如巨大的碾轮。.访问:. 。

    马蹄飞驰,在‘混’‘乱’而广大的战场上盘旋,一支支一道道的马队犹如穿行‘交’织的洪流,分割开武朝军队原本密集的阵型。点点的火光中,鲜血与尸体铺展开去,原野上都是奔逃的溃兵,也有各种规模正自鏖战的,成建制的队伍,当‘女’真的马队冲锋过去,他们便一片一片的被冲散,呈现在眼前的,几乎便是大规模的屠杀。

    原本戍卫大名府的武胜军,在‘女’真骑兵的第一次冲锋下,便被硬生生的撕裂成两半,正面冲锋的‘精’骑在敲碎了军队的正面抵抗之后,一支支数量上千的骑队从各个方向发起进攻,以惊人的高速碾碎了这支人数多达六万的大军的抵抗。

    而对于武朝士兵来说,眼前的一切,便只能称得上惨烈了。数万人聚集的庞大战场上,到处都是人,‘女’真人的进攻是硬生生的凿进来的。无论是谁,遭遇这一幕之后,首先都是觉得匪夷所思,而后是沛然难御的巨大恐惧,动摇的军心,莫大的惶恐,周围惶然的、歇∈◇,m.斯底里的呐喊与惨叫,而‘女’真骑兵冲锋过来,周围人避让、互相拥挤,随后被冲至眼前的战马撞碎筋骨,斩裂身体。在这片哪里都是人的战场上,无论这些骑兵去到哪边,掀起的都是触目惊心的尸山血‘浪’。

    武胜军都指挥使陈彦殊正在没命的逃亡,就在方才,一直‘女’真人的骑队突破了他身边亲兵的拱卫,几乎将刀锋递到了他的眼前,有两支箭矢还‘射’在了他的甲胄上——这支‘女’真的队伍是有针对‘性’的杀过来的,要取的,便是他这军队主将的项上人头。

    当‘女’真骑兵出现在大军阵前时。陈彦殊还想着要藉由人海放手一搏,当那数骑、十数骑一拨的连环马疯狂攻入前阵时,他也没有想过退却。然而一切真的是太快了。

    以步兵对战骑兵,若要打硬仗,靠的便是密不透风的拥挤阵型,当成千上万成挤成一大块。前阵跑不掉,后阵则奋勇向前,形成巨大的、马队也冲不开的人墙。然而说法是一回事,当死亡的威胁出现,队列的前阵,也会下意识的想要避、想要退。若将整支大军看做一个整体,勇敢超过懦弱的多少程度,决定了这阵型是否坚固。

    ‘女’真的冲锋队伍,飞快地敲碎了这一片人海。横飞的血‘肉’即便是饱经战场的将领都会看得触目惊心,其中一支两千人的骑队撕裂人海直冲武胜军的大旗所在,陈彦殊试图以军中‘精’锐挡住这支“强弩之末”的骑兵,然而先前掀起的血海似乎只是‘激’发了‘女’真人的凶悍血‘性’,他们抵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同时朝着陈彦殊的亲兵阵中疯狂地凿杀进来。

    又或者说,他们斩杀着四面八方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同时还在飞快地突进着。

    陈彦殊的亲兵抵挡了片刻。巨大的压力让他们死伤惨重,陈彦殊心胆俱寒。当有人在‘混’‘乱’中朝他放箭之后,他开始迅速后撤,同时调动军中其他的部队往这边过来,为他阻挡攻击。

    这样的调动之后,整支军队都已经开始‘乱’了。‘女’真人的杀戮绞碎着夜空下的一切,整支武胜军的掌控已经失效。逐渐专为各自为战,而边缘的队伍已经开始疯狂溃逃,战阵中的士兵们在中层军官的率领下或鏖战或转进,但屠杀已经转变为整个战场的主旋律。人如此之多,屠杀起来实在太方便了。

    距离此地十余里。武威军同样已经被冲散碾碎,附近这边战场的是金国将领赛剌。一支支‘女’真骑队冲杀,朝着每一个有着鲜明标志的武朝军人杀过去。

    丘陵上,奔跑不及的大部队被大约一千人的骑队追上去,衔尾屠杀。大片大片的溃兵冲进了附近的树林里,但‘女’真骑兵在这片树林边缘包抄盘旋,随后在四面八方开始点火,时间已经是秋末冬初,天气干燥,不多时,大量的明火便开始熊熊燃烧,点亮整片林子。附近的一道河谷边,有近三千的武朝士兵被屠杀着‘逼’进河水里。不久‘女’真人开始往河里‘射’箭,鲜血染红整片河面。

    此地往南十数里,武瑞营的战场,同样惨烈难言。它的崩溃速度比武胜、武威两支军队要慢,但连环马同样敲碎了步兵队伍的抵抗,已经将整个战场切成了几大块。战场内外,军心同样在崩溃,小半的部队已经开始溃散逃跑。

    一支大约千人的‘女’真骑兵队,在战场边缘朝着溃散的人群绕行扫‘荡’过去。

    在这巨大的战场上,宁毅已经找不到秦绍谦的位置——大战展开后不久,他便带着武瑞营最宝贝的两千骑兵朝‘女’真人冲了过去,但无论这支队伍对于武瑞营来说有多宝贵,首先武朝的战马不如‘女’真人的战马,其次武朝骑兵的素质,比起眼前的‘女’真骑兵而言,也差了不少,这场骑兵对冲无比惨烈,死伤也是相当惨重。

    眼看着前方战局崩溃,更有几支‘女’真骑兵从不同的方向往这边冲来,坦白说,宁毅很想离开了。他此时所在的位置周围都是田地,找不到能够占据的、高的地方,而且周围全是各种军队,他的车队若想要摆开一个大动作,所有人都会开始炸营逃跑。

    在杞县的那段时间,宁毅曾与秦绍谦沟通过关于榆木炮的用法,若有大军策应,选一狭长地带,正面迎敌,对于‘女’真的马队,当有不错的杀伤。即便地形不成,有大军策应的话,炮阵摆在前列、高出,也能起到不少作用,但军队的配合是少不了的。而在眼下,就算把炮阵在平地上摆开,他都不知道该对着哪边。

    他们这次过去,原本的打算,是要在牟驼岗附近与‘女’真人作战的——要么姚平仲劫营成功,十余万军队正好包抄‘女’真大军,一举收底;要么姚平仲失败,十余万的军队集中起来。摆开阵势与‘女’真人堂堂正正地干一场,然而,他们还没到,‘女’真人过来了,甚至于斥候的情报都没有提前多少。

    秦绍谦便是意识到了这点,也意识到了宁毅的榆木炮恐怕难以发挥作用。才让人着他自行拿捏,若事不可为,赶快逃走。然而宁毅也并不想当首先崩溃的那个。

    岳飞手下的三百多人已经集结起来,在这位年轻小将的训练下,三百多人阵型训练得很好,但依旧紧张而忐忑,所有士兵脸上都有些恐惧。宁毅这边则也有三百多人的阵容,都是竹记的‘精’锐,跟着宁毅去了吕梁山的那些人是都在这里的。他们列的虽然并非大量步兵对上骑兵的密集阵型,但多数人的眼神,都没有恐惧的意思。

    当然,一部分的技术人员,还是害怕的。

    站在马车顶上,望着屠杀的锋线逐渐往这边蔓延‘逼’来,宁毅其实也是害怕的。‘女’真连环马,甚至于后来的重骑兵铁浮屠。在后来的传说中,岳飞以斩马‘腿’的办法对付它们。然而在这段时间里,宁毅稍稍了解之后,就知道重点根本不在斩马‘腿’上。

    当战马冲过来,斩掉马‘腿’,在所有经历战阵的人来说,都是可以知道的常识。只有在传说中,它会变成“秘籍”。因为重点根本不在这么简单的事情上,重点在于,当十余匹战马如同后世坦克一般横扫而来时,如何让前列的士兵能够冷静的、高效的、准确的朝马‘腿’递出刀枪。

    就算砍中了。这些士兵有九成的几率,也被撞死了。

    可能要经过无数的、简单枯燥的训练,需要高度严格的纪律,还需要战争的淬炼,才有可能训练出这样的士兵。而拥有他们之后,需要让他们做的,才是跟战马换命,这才能够让步兵真正有可能产生跟骑兵的一战之力。而在眼下,不远处那位小将所训练的三百多人,距离这样的素质,也差得极远,作为民兵一般的武装,他们只是没有崩溃逃跑而已。

    方才‘女’真人开始冲阵的时候,宁毅站在车顶上看,‘女’真人的数千骑冲阵,声势浩大惊人,武瑞营的前列也作为了顽强的抵抗,然而这数千骑里真正折损的,恐怕仅仅是百余骑、两百余骑。秦绍谦安排的三声齐喝鼓舞了士气,然而队伍前列,只有士气也只能让人狂热地挥刀,甚至于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砍到了什么,当‘女’真人的冲锋第一次撞开阵列,他们的伤亡,就直线下降了。

    大战的喊杀蔓延过来,‘女’真的杀戮‘浪’‘潮’在视野间朝着各处延伸,要求附近部队前进的命令也在飞快下达——宁毅附近的这些人多是四面八方赶过来的散碎厢兵、义兵,他们有的仍有血勇,在身边将官的带领下开始朝着前方杀去,也有人开始逃跑,一直‘女’真骑兵已经往这边杀了过来,数量看来有数百上千,恐慌与‘骚’‘乱’便在周围变得更加明显了起来。然后,更多的溃兵如同‘潮’水般的在周围蔓延过去,不少人都开始逃了。

    前方,岳飞手持钢枪,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已经回来的祝彪来到马车车背上,也朝周围看了看:“我们要不要帮忙执行军法?”

    竹记的卫士当中,也有不少人正横眉看着这一切。习武之人多有血勇,见了这样的大战,不会吝于上前拼命,同样也看不惯这些未战就逃的。不过宁毅还是摇了摇头:“待会我们也得走,败得太快,我们几百人,拦住他们也没意义了。”

    祝彪沉默片刻:“我们的炮阵摆不开。”

    这样拥挤‘混’‘乱’的场所里,就算真摆开了,一轮齐‘射’,也只会打死自己人。

    夜空喧闹,火光点点蔓延,骑兵在战场上横扫而过,掀起血‘浪’,死亡与重伤的场景大片大片地出现在眼前,那是难以形容的一幕。宁毅站在马车上握紧了双手,这是他来到武朝之后第一次经历如此庞大的战争,也是如此庞大的战败。他的一生已经经历过许多事情了,但亲历这样的场景则是另一回事,这一刻他很想带人冲上去,也很想摆开榆木炮阵,给‘女’真人一个迎头痛击,但心中即便调动所有脑力来计算,都毫无意义。在前方,秦绍谦他们还在奋战,那是因为不得不奋战,这个时候不进行奋战,会连最后一丝逃亡的机会都失去。

    又一支千人左右的骑队从侧面绕来,到了战场附近。

    率领这支骑兵的‘女’真将领名叫苏克纳,骑兵队稍稍的减速中,他也在观察着战场的状况。

    “该走了。”宁毅说道,随后朝着附近的竹记众人抬了抬手,“我知道你们很想冲上去,但趁还有机会,我们要……逃回杞县。先往侧面走,不用太快……”

    马车即便缓缓转移,也引起了拥挤,好在宁毅此时选择的并非逃亡路线,还没有引起大家的蜂拥溃散。不远处,‘女’真将领苏克纳伸出手指来:“那里,武朝人的车队,必有各种辎重器物。都随我来!那是咱们的了!”

    “哇——”‘女’真骑兵队中掀起呼喊的狂‘潮’,随后,骑兵奔涌而来,直‘插’向开始慌‘乱’的人群。

    骑兵攻入战阵,掀起如‘潮’的血‘浪’,然后是又一阵的溃败与逃散,距离两百多米,隔着厚厚的人群,宁毅朝那边望过去。

    “是朝我们来的。”祝彪勒转马头,往周围示意。

    “麻烦了……”宁毅皱起眉头,低喃一句,“继续转移,准备打仗。”

    不远处,同样发现了事态的岳飞开始转移队伍,这边,车队还在往侧面移动,而竹记中善战的好手,已经全都聚集过来了。更远处的战场惨烈地鏖战,‘女’真的骑兵队如洪流般的杀来,整片原野陷入修罗场后不久,宁毅等人陷入了这片浩瀚的战斗,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京城,肃杀而诡异的气息正在发酵。姚家军惨败的消息,已经首先传了过来……;--13494+dsuaahhh+27093640-->

    一辆辆的大车在人群里走时,周围战场上的喊杀声如潮汐般涌过来,四面八方,全是奔走而吵嚷的士兵。∈↗頂點小說,

    位于武瑞营军阵后方的这批,原本便是四面八方赶来的厢兵、义军,虽然也跟随武瑞营行动,确定了上官,但基本上做不到如臂使指的地步。其中热血者有之,胆怯者有之,当女真骑兵自侧面杀来,甚至都不需要连环马发挥出最大的威力,朝向杀戮锋线的那一端很快便崩溃了。

    此时军阵之中的主官自然率领本身的嫡系保命,周围有冲上前去的,也有往不同方向奔逃的。周围没有太多的高地,人在其中,四面八方都是巨大的压力,视野远处偶尔还有箭矢飞过夜空,女真的骑兵一路斩杀进来时,具体的人数、距离,大部分人其实都闹不清楚,很可能心中还在忐忑,陡然间那如洪流般的铁骑已经杀近面前,高高的举起了刀,到了这个时候,周围就全都是人仰马翻、血肉乱飚的情形了。

    无数的喧闹声中,由女真将领苏克纳率领的千人骑队杀入战阵的后侧,在斩瓜切菜般的破开一条血路之后,轰然间撞上了一支顽强抵抗的力量。

    作为这种女真骑队的前阵,在锋线上领导方向的,往往也是女真骑兵中最为精锐的组成。将领苏克纳身处其中,却绝不会是一马当先的第一人,他的亲信、兄弟,军中最厉害的将士拱卫周围,照着他指挥的方向一路斩杀而来。

    女真起事数年间,覆灭整个辽国,这一批人也正是其中的主力。不少人都可以说是经历天下征战的兵王,他们不仅悍不畏死,也更懂得如何在高效的杀戮中保存下自己。作为骑队前锋的第一人名叫那都。乃是苏克纳最为亲信的兄弟,也是随着阿骨打起事的老兵,他身如铁塔,手持一把一人多高的长刀,劈砍斩杀,此时口中狂吼。犹如魔神一般带着队列冲向前方,马身前方,钢刀之上,已经杀得俱是鲜血碎肉。

    饶是如此,骑兵的前行还没有减缓许多,前方也并非无人敢挡,只是防御还未成形,便已被骑队的钢刀斩杀,马队在鲜血与尸体中碾杀过去。如此直到杀过几个奔走的散兵后。杀意才陡然袭来。

    出现在如嗜血魔神般的那都面前的,是刺出的枪阵。

    他“啊——”的一声,挥刀便砸。

    这一路杀来的过程里,他也不是没有遇上这种等在前方的枪阵,但除非真是枪阵如林,否则他以刀背砸开长枪,战马的身躯便能直接撞将过去,在他的巨刃挥斩下。少有人能挡得住这样的攻击。然而这一次,却只是砰的一声巨响。火花都溅起在空中,他只是手上一麻,已然能感到杀意的袭来,前方,一名光头大汉跃起在空中,高高的挥起混铜棒。

    那都的身形几乎是反射性的顺着反震力道往旁边翻。在他身形的周围,其余的女真将士也挥刀冲来了。

    喊杀震天,混铜棒砰的砸在了那都战马的头上,马头爆开,无数血肉飞溅的同时。战马的身体往前方一屈,轰然坠地。同时在周围也是鲜血绽放,好几匹战马犹如撞上了坚硬的礁石,带着血花朝地上摔倒,同时籍着惯性推向前去。那都从地上跃起,大叫:“小心!”挥刀猛斩,周围已经有箭矢嗖嗖嗖的飞过,数名女真战士坠马,随后便带着鲜血挥刀杀来。

    洪流撞上了礁石。坚硬、暴烈的喊杀声轰然响起、爆开,一边是久经沙场的士兵,另一边则是常年刀口舔血的武林人,并且大部分还算得上是高手,在经过训练和一定程度的煽动后,以周侗设计的小型阵,悍然挡住了女真人的这拨前锋。飞在空中的不光是弩矢,第一时间甚至还有几面带着倒钩的渔网。

    各种兵器的拼杀,战马冲撞而来,带着浓稠的血浆坠地,马蹄四处乱踢。锋线的中央,巨汉那都狂舞钢刀将几人杀得后退,那手持铜棒的光头汉子与他拼杀几下,竟在悍勇与搏命上也不及对方,被硬生生砸得退后几步。不到一丈远,苏克纳在马群中朝前奔来,他已然知道遇上了汉人的精锐,却并无半点退缩,眼中反而显得狂热,稍微侧面一点的地方,名叫宇文飞渡的少年跃出锋线,被他的一名师父往足底推了一把,猛地借力,飞起在空中,双手握刀,直扑向那名看起来很像将领的女真人。

    “哇啊——”

    一根弩矢刷的射进苏克纳的肩膀里,他只是微微感到一痛,然而目光还在盯着空中飞跃而来的汉人少年。宇文飞渡双手握住狼牙大刀已经扬到了背后,朝着苏克纳的头顶猛然劈下。

    “砰!”的一声,苏克纳挥刀向上猛斩,他足下的战马长嘶一声往旁边颠簸奔行。宇文飞渡反弹向一旁,撞在一名女真骑士的战马上,转眼间,两人几乎是纠缠在了一起,那战马“昂”的乱行,宇文飞渡挡住那女真骑士的钢刀,随即中了对方一记头槌,他以鹰爪扣住对方喉咙,女真人猛地格开,钢刀反转拉来,宇文飞渡反手夺刀,两人在马上纠缠数下,才被宇文飞渡抽出身上的小刀,割了对方的喉咙。旁边奔行而来的女真骑士挥刀便砍,被他用小刀挡了一下,他勒起战马缰绳便要跑,然而那战马认主,还在踉跄挣扎,旁边又是一刀斩来,少年俯身躲避,反手将刀子插进战马的脖子里,拉了一刀。

    浓稠的鲜血喷出,战马朝着旁边轰然倒地,少年想要爬起来,才发现一条腿已经被马身压住,前方,女真骑兵的铁蹄直碾过来,同时,附近的枪阵也拼杀过来。

    转眼间是无数黄土的飞扬,血液的喷涌,当宇文飞渡挣扎着被人拖出马下,拖向后方,他才发现自己不仅大腿被压伤,肋下不知什么时候也中了一刀。正在流血,而战马流出的鲜血、为了救他的拼杀中双方流出的鲜血已经将他半个身子都浸得通红了。

    周围全是杀戮,战线已经往两边展开。

    如果是竹记的这两三百人是宁毅能够拿得出来的最精锐的力量,他们固然在第一时间挡住了女真人的冲锋,然而这样的冲锋,在前方的。无非是几个人、十几个人、几十个人的冲力,又已经被前方的友军减弱了速度,才能在初期有效地挡住他们的前进。

    但即便如此,战马——即便是在眼前被杀死的战马——冲来,对于普通人来说,仍旧像是一堵移动的巨墙,足以对这边造成巨大的杀伤和威慑。而当前锋被挡住,后方赶来的女真骑兵便不断地往两翼推展开来,在转眼间。奔行的洪流就要变成咆哮的海潮了。

    宇文飞渡看见祝彪与齐新勇将那持巨刃的女真大汉刺死在了枪下。

    宇文飞渡看见自己的一名师父已经浑身染血倒在了地上。

    他看见岳鹏举领着枪阵冲了过来。

    他看见杀了两个人的东家宁毅已经转身走向后方。

    他看见几乎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见了血了。

    看见女真骑兵还在不断涌来。

    队伍后侧,车队已经混乱起来,拖着两辆马车马匹似乎已经惊了,一辆冲向女真骑兵的侧翼,一辆朝着中间冲过来,一名驭马者拖着缰绳试图停下他们,却只能被拉着往这边走。女真将领狂呼了几句,锋线上的厮杀变得愈发激烈起来。原本的阵型开始紊乱。

    两辆马车进入女真骑兵的阵型当中,后方不远处。有人陡然拉紧了连着马车后方的一根绳子。

    苏克纳看见了马匹后臀上的刀伤。然后,光芒与火焰充斥了眼帘。

    轰然巨响,火光在战场上升腾而起。爆炸造成了数人的伤亡,附近女真人的马队也惊了,四处奔行乱撞,苏克纳已经倒下马来。耳朵里嗡嗡嗡的乱响,眼睛也已经花了,当他滚了几下爬起来,前方晃动的画面渐渐变得清晰时,一名汉人冲杀而来。挥刀斩向了他的脖子——

    此时此刻,无论是顽强的战斗,还是因懦弱引来的杀戮,都在这片巨大而混乱的战场上不断地出现着。竹记这边数百人表现出来的战力称得上顽强,却绝非独独的一份。然而忽然在夜空中升腾起来的火光和爆炸引起了女真人的注意,另一支骑兵队伍随后也朝这里杀过来了。车队厮杀转移,随后一辆一辆的马车都不得不在战场上被引爆,这样的火光、延绵燃烧了一路,与之伴随的,是已被女真骑兵盯上的竹记成员不断推高的伤亡与鲜血……

    ****************

    京城,对于许多人来说,这都是个不眠的夜晚。

    矾楼。

    师师跪坐在房间里,焚香默默祈祷,通过一些渠道,她已经隐约知道了朝廷将在今天对女真人发起攻击,她期待着等到天明之时,能有捷报往城里传来。

    但许多大人物的府上,已经被传来的消息所惊动,尽管目光是宵禁状态,部分官员还是连夜奔走往来,互相确认那个他们不敢相信的信息。然而不久之后,另一个消息传了过来,尽管不少人都觉得这样的消息实在荒谬,但它确确实实的,还是成为了现实。

    在这深夜里的某一刻,皇宫开了门,首先出来的,是皇后的车队。

    李纲奔出相府客厅的时候,匆忙得摔了一跤,他年纪已经老了,这一下摔得不轻,额头上破了皮,不久之后便全是鲜血,但好在他的身体不错,这一下之后,只是随便拿白布包了一下,竟还能奔走。秦嗣源也从这里出来,上自己马车之后,去的是另外的方向。

    唐恪坐在府中书房里看书,有大成就者,每逢大事有静气,何况眼下的局面他也操不上心,只能看书,但在这一刻,他确实看不进去什么东西。

    下人通传秦嗣源来访时,他是吓了一跳的,但随即让人快请进来。

    秦嗣源几乎是奔跑着进来的。

    唐恪与秦嗣源相交甚久,虽然由于主战主和的理念,常有辩论争吵,但还称得上是朋友。眼见秦嗣源也成了这样,他心中虽然疑惑,却也不免忐忑不安,只是面上摆出了冷冷的样子,拱了拱手,开门见山便道:“某知道西军已然惨败,其余几军恐怕也凶多吉少,但即便如此,你仍有可为之事,跑来找唐某作甚!”

    秦嗣源却也毫不客套,有些急促地说道:“此来非为战事……”

    他将事情说了出来,唐恪愣了一眼,眼睛瞪着他,然后目光中鲜血都充盈起来,额上青筋暴起,扶着书桌,身子摇晃了一下,过得片刻,方才说道:“岂、岂有……此理?”

    皇后的车马离开皇宫后不久,皇帝周喆的车马追逐而出,两队人马一前一后,朝着城南逃遁。由于皇帝的出逃稍稍滞后,多少给了城内官员一些反应时间,蔡京、童贯、李纲等人都已追赶而来,只是李纲的追赶仅只一人的车驾,而蔡京、童贯等人带了家眷家产,许多人到了马车上才开始穿衣服,浩浩荡荡地追过来了……(未完待续。。)

    ps: 一直想在章节后说点什么,譬如复更了什么的,但又没法说什么。第七集的整个纲线早已想好,但也一直有些细节问题没有想透,绞尽脑汁,都像是隔了一层窗户纸,对我来说是极其痛苦的事情,也极难解释……嗯,就是这样,明天还会有,接下来应该也还会有,也就是这样……

    深秋的冷风在夜里刮得愈发大了,夜色里,山的轮廓昏暗,周围沙沙沙的,是脚步的声音,带着半显痛苦半显抽泣的呻吟,血腥气淡淡的散开,有人倒下。√∟,

    “……你起来,起来走啊……”

    说话的声音亦是无力,黑暗中,那人影拖动几下,又有人过去帮忙,然而这动静随后还是化为了短短的哭声。因那哭声属于男子,故而并不长,男儿有泪不轻弹,尤其对当兵者来说,更是如此,但也因为这样,那短暂的哭泣一般的声音,才显得愈发惨烈哀恸。

    在这黑暗山间,行走的人不少,许多人都能感受到这一幕,但无法可想,大家都在朝前走,或形单影只,或互相搀扶。

    不久之后,小河挡住了去路,有人涉水而过,也有人停了下来。距离杞县已不远了,宁毅抬了抬手:“歇一歇吧。”队列周围,许多人明显已经有些伤重难支了。

    宁毅的右半身同样受伤,肩膀、手臂皆有刀伤,缠在了绷带里。周围的竹记众人伤势有轻有重的,宇文飞渡被人搀着,身子摇摇晃晃,方才就几乎要晕厥倒下了,他的腿上有伤、肋下有伤、背后有伤,在奔跑时由于摔倒,半张脸擦在地上都已磨破——这倒是小事了——身体疲累失血过多,再加上此后的奔行跋涉,能够支撑下来,只能说是竹记的师父们给他打下了很好的身体基础。

    相对于宇文飞渡,竹记中的好些高手更懂得激发自身潜力,也更加能忍受伤害,一路跋涉过来,好几人都是在奔行途中忽然倒地,带着浑身的重伤悄无声息地去世了。而在这之前。亦有近百人折损在了战阵之中这一路带着的那些大车,更是一辆都不剩下了。

    这样的战败、杀戮,一路奔行逃亡过来后,周围除了竹记成员、岳飞以及他麾下的残部,还有诸多溃逃的散兵。此时有的人涉河而过,也有的人眼见宁毅等人停下。他们便也在附近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大抵是在战场上看到了竹记众人的奋勇——大战之后,众人漫山遍野而逃,来到这里还能保持编制的,也不多了。

    有些事情是很难去想的。在杞县呆着的这么长时间,对众多榆木炮的调整,原本还期待着发挥一些作用,然而只在路上,就这样付之一炬了。连竹记的这些人也折损近半,剩下的都是伤疲交加,到底自己这边在做些什么,很难归纳,但如果往大一点想,十几万人二十万人的力量都付之一炬了。这样子也不知道会不会让人听来好过一些。

    在往日里——至少在宁毅还未心灰意冷的往日里——他是做惯决策者的。但也是因此,他愈发明白,如果所有人都要做决策者。那世上根本一事难成。他出来帮忙,身边不过三五百人。真要将所有能动用的手下动起来,在这汴梁战场范围的,也不过千人之众,尽管对武朝军队的素质失望,对京城内外朝令夕改儿戏一般的决策也有不爽,但既然在这个位置上。也只是战战兢兢地做事,一步一步地推进坚壁清野便罢。直至此夜发兵,说要配合西军姚平仲劫营,发动大的围剿会战,他也只是跟随。哪怕武朝军队素质再差。到最后——横竖都是要打的。

    但遭逢这样的惨败,又作为知道许多京城内幕之人,此时要说心中并无愤怒,那也是不可能的。

    在矮林边、小河畔的衰草间稍坐片刻,他便去查看周围的伤者。竹记之中多有武林人,纵然上战场,身上伤药都是带着的,并且大都有伤病经验。许多人在女真人的追杀途中是伤累交加而死,这时候能够稍做休息,许多重伤者——只要还没死的,便大多能保下一条命来。

    但这样的情况,自然也有例外。在昏暗中穿过人群时,宁毅听见名叫林念的武师正在与弟子低声说起战场上保命杀敌的经验。竹记武者中一些出众者,有祝彪、齐家兄弟这些往日里有交集,收罗到麾下的;有梁山上原本的一些头目,例如跟随宁毅去过吕梁的疤面大汉聂山;也有外来投靠的绿林人,如田东汉,如那使混铜棒的和尚候烈堂,也有这使五凤刀的林念。

    这些绿林武者当中,田东汉耿直踏实,因此连周侗都颇为欣赏他,当初的阵法,还是通过田东汉交到宁毅手上。侯烈堂性格暴烈,嗜武成痴,但嘴巴却相对沉默,若与人不合,便是一棒打过去的性格。这林念年近四十,身材干瘦,但面上颇有几分儒生气,平日里性格随和,也颇为受人敬仰喜欢,方才在战阵当中,他每每舞刀杀入人群,随后又拉着陷入险境的同伴出来,大步奔走,受伤却不多,足见其武学造诣深厚。

    宁毅对武艺也喜欢,听他低声往弟子说着:“……你往后反复练习这几招,战阵之上,便能多出一些保命的机会……”走了过去,然而过去才没多久,便听林念的弟子急促而低声地说道:“师父!师父!”他连忙跑过去时,却见中年汉子倚坐在树下,微微偏着头,任由弟子怎么摇,也没有自己的动静了。

    旁边有受了伤正在休息的竹记武者挣扎过来,探了鼻息,捏了脉门,片刻之后,摇了摇头,宁毅也蹲下去探对方的脉搏:“怎么了?方才我还听见林师傅在说话的!”

    那武者摇了摇头:“林师傅是油尽灯枯,他早年练功,家中贫寒,身体本就留有暗伤,也一直有咳嗽的毛病。方才战阵之上……他是将自己耗尽了……”

    宁毅微微愣了愣,林念家中贫寒,偶尔咳嗽,他是知道的。进了竹记之后,宁毅从不亏待卖命人,给的薪金丰厚,也时常给这些练武的人准备肉食,对方的脸色方才正常些,不过这年月里人都不重视营养。许多财主因为节俭,也常年面有菜色,并不出奇。此时宁毅骂了一句:“开什么玩笑。”将林念放倒在地上,一面做心脏复苏,一面做人工呼吸,如此持续了好些时间。周围的人沉默而微带疑惑地看着,林念的弟子已经哭了出来,宁毅才终于放弃。

    这番折腾之后,他右臂上的伤势,又已经开始渗血了。

    他在林念的尸体边坐了一阵,拍了拍那弟子的肩膀:“以后你师父的女儿就是你来照顾了。”然后才站起来离开。林念过来投靠他时,只带了个同样身材消瘦皮包骨头的女儿在身边,那个女儿同样病弱,他是记得的。

    这并非周围唯一凄凉的事情。众多的伤者、死者,有的或许保下命来,但以后半死不活,又或者手脚断了,都不出奇。齐家三兄弟中,齐新义的左手几乎是被齐肘砍断,此时虽然被包扎住断口,但失血过多。生死难言。他是不能再走的伤员之一,而齐新翰等人则是首先去往杞县。寻找信得过的大夫、人手过来做进一步的医治。一路厮杀,后来又为了救下兄弟拼尽全力的齐新勇这时候也是重伤晕厥。宁毅走了一遍,也没什么能够说出口来的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他将这些人带来战场的,而他也不过是个开酒馆的老板而已。

    略微休息了一阵。一些仍有余力的竹记武者还在为周围的散兵们治伤,杞县的方向,在这夜里却渐渐变得有些骚乱起来,小河的那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隐隐约约的。在视野的尽头有微光亮起,薰红了天空,宁毅起身看了几眼,只见岳飞也提着钢枪过来,正要说话,有人影出现在小河那头,骑着马匹,然后渡河而来。

    过来的这几骑,为首那人乃是随齐新翰回杞县找大夫的竹记成员,他身后跟了两名大夫模样的人,但须发皆乱,颇为狼狈。这人径直奔向宁毅这边,焦急地跟宁毅报告。

    “有女真两支千人骑队,直扑杞县大营。前方战败消息传至,营中守军无心应战,仅余少数人抵抗,此时女真人正四处烧杀,齐兄弟前去协助其余竹记兄弟转移户部资料,着我等先行回来……”

    “不对!”旁边的岳飞趋前一步,低声喝道,“女真人行动如此快速,绝非只为赶尽杀绝……你说女真人四处烧杀,他们可曾寻出大营后勤辎重所在?”

    那竹记成员微微愣了愣,宁毅却已经反应过来:“他们的重点是粮食!”

    “不知道秦将军此时所在何处……”岳飞低声说了一句,与宁毅对望一眼。这样的溃败当中,如果秦绍谦还活着,带领残部回来,似乎就能力挽狂澜,至少让女真人不至于连杞县大营的底都给抄了,但这时候说起这事,都显得像是无能者的妄想。毕竟在这周围,他们的部下都已经伤残遍地,就算察觉出女真人的意图,又能如何呢。

    几万人十几万人的军团作战,不是几百人可以参与进去的了。

    夜色冷漠、而又显得躁动,远远的,透上天空的微光像是在暗示着一些什么,小河边,凄凉的沉默还在持续,人们在行走间,也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动静。但终于,有燧石的声音响起,火把亮了起来,在空中晃了晃,宁毅举着那火把,走向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插在了树干上。

    他身上也打着绷带,带着鲜血、疲累,但是看了看众人,终于,还是开口了。

    “今天的事情,已经变成这个样子,我也许不该再说什么,不该再要求什么,但是……”

    他沉默片刻:“还是不得不说……”

    火光照射出来的,有凄惨的重伤员,也有永远沉默了的尸体,但所有人,都在听着这话……

    ****************

    京城,蔡京、童贯等人的队伍已经跟上了皇帝的车队,再远一点,汴梁南面南薰门,皇后的车队已经抵达,随行的国舅爷梁奉正在命令守城将领开门。

    这南薰门的守将名叫曹严,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将军,在同僚当中,素来以胆小懦弱明哲保身出名。然而这次当皇后的懿旨过来,他却只是躲在城楼上拼命念阿弥陀佛,一时间不敢接旨,只当自己不在,这样的消息态度令得国舅爷冲上城楼大骂大吵。

    而在后方,李纲的马车也终于追上了周喆的车队,他将马车横在御街上,伏地跪拜:“罪臣李纲求见陛下,恳请陛下不要出城!”

    周喆当即召见了他。

    “你何罪之有,朕……又哪里真是要出城!只是皇后被梁奉怂恿,劝朕南巡,朕要亲自追她回来——”

    “西军已败,金人早有预谋,此时大军随时杀来,陛下便从南面出门,也绝不安全,陛下,李纲恳请陛下回宫……”

    “朕说了并非出城!”

    李纲跪在地下拼命磕头,实际上此时武朝文人地位颇高,虽然偶尔也有跪拜的礼仪出现,按以李纲的身份,是绝不需要这样的,但也是因为如此,他一个老人头上还绑着染血的绷带不断磕头,周喆一时间也拿他没有办法。而李纲又哪里会听他说什么只是为追皇后,一旦到了城门,估计也就被皇后啊、大臣啊什么的裹挟着出去了。

    就在这样的僵持间,又有人来报:“礼部严明昭求见……”这却是个清流言官出身的家伙,一见到周喆便大声道:“国战在前,陛下岂可弃城南逃——”

    周喆当即脸色被气得通红,大骂之中命人将对方拖了出去,他也趁着这机会让人将李纲拉了起来,口中说着:“朕先处理此事,再与宰相你分说,你且看着就是!”就要令车队前行,但随即又有喧嚣声传来:“户部侍郎唐恪求见、工部于奉中求见、何计庭求见……”

    城市之中,一股股力量飞快地堵截而来。

    周喆大发雷霆,在车上拿着一样东西便扔了出去,口中吼道:“他们干什么!不见——他们要干什么——”

    也在此时,有心腹太监从旁边敲窗,低声禀告:“启禀圣上,蔡太师让奴婢转告,今夜宵禁,不宜扰民……”

    他在宵禁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周喆听完,眼前便是一亮……(未完待续。。)--63687+d4z5w+15982131-->

    矮林边,小河畔,昏暗的气息里,只有在火把上燃烧的唯一的一点光了,周围人影像是很密集,又像是很稀疏,影影憧憧的一直延绵开去。周围那数量不知有多少的散兵也悄悄过来了,听着树下的男子朝着东边说完了杞县的情况。然后,也微微沉默了片刻。

    “……今日之事,是对是错,难以归纳了。诸位为竹记做事,归根结底,是做一份工,没说过要上战场,我将诸位带来此地,又牺牲了这么多的同伴,我心中是有愧的,但愧疚解决不了事情。”

    火把的光芒之中,宁毅的声音并不高,但随着夜风传开,也足以让周围的人听清楚了。

    “今夜,没有人能解决得了这件事情,十多二十万的大军解决不了,放诸你我,看看周围的人,我们也都尽力了。可是,我站在这里跟你们说话,是要跟你们提非分之念的。”

    “坚壁清野。”宁毅微有些疲累地说道,“这是我们竹记的大伙儿最近做的事情,很多人不理解,来吵来闹的,汴梁周围这么多人,怎么清得完啊,有什么意义。其实做到现在都没有意义,汴梁周围的人太多了,有人活着,就有粮食,我们哪怕撤走十之八九,不过几万的女真人还是能在这里找到吃的东西,一点意义都没有。”

    “对于一些习惯含糊其辞的人、一些当官的人来说,一百万人走了五十万,就是个很好的成果,走了六十万,就更加喜人了。可对我们不是,从头到尾。人走不完,我们就是零,一百万人迁不走九十五万。我们做的一点意义都不会有。”他挥了挥手,语气变得凶戾起来。“从一开始,我们做的,就是这样的一件事!”

    “这件事还不知道要做多久。”宁毅的语气转缓下来,“军队吃了败仗,大家会怎么样,京城会怎么样,都不知道,这一仗是不是打到这里就停了。城破了,武朝亡了,都不知道。但如果还要打下去,我就要做我的事情。可现在女真人袭营,那边的人恐怕已经没有打仗的心了,他们若得了粮草辎重,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就被打回原形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也是因为身上有伤。说得累了,看了看后头,找块石头坐下来。人群中却有人接茬:“东家。要怎么做,你说就行了。”

    “话不是这么说,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宁毅坐下来摇了摇头,“我要你们去死,得把话给你们说清楚,否则大家死了,黄泉路上你们还怪我……死了不许怪我,我很忌讳这个。”

    他吐了一口气:“当然,不死的可能也是有的。我要选些人。还能动的,武艺高的。去杞县看看,如果大营里的人已经把粮草辎重都给烧了。我们掉头就走,如果没有,这件事就得我们来做。女真人只有两千,杞县旁边人现在还不少,乱得一塌糊涂,我们想办法快进快出,做完就走,或许还能留下一条命。就是……这么个计划。还能动的,谁愿意跟我?”

    他这话说完,祝彪提着枪已经过来,人群中,方才发声的那道声音也扶着树站起来了,其余也有几人起身,都是曾经的梁山人,且还能动的。竹记众人平日里受到的正面宣传还是很多,但毕竟是这样的情况,多少人不光受伤、疲倦,还心有牵挂,或多或少都有所犹豫。宁毅只是坐在那石头上休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方才的话语中,不是没有激励、煽动的内容,但到这里也够了,他并不愿意逼着任何人去做这样的事情了。

    陆陆续续的,便又有人站起来,却听得旁边有人低声道:“陈驼子,你老婆孩子也不要了?”

    那边黑暗里的人影,是个稍稍驼背的武者,正被受了重伤躺在地上的同伴提醒。那驼子冷冷笑了笑:“我陈驼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年轻的时候就杀人越货,我那婆娘,也是抢来的,只是跟了我以后就没办法了。到这里原是混口饭吃,但是好是歹我分得清楚,竹记这几年做的什么事,救了多少人活了多少人,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驼子我这几年,也算是做了几件好事。今天是别人要我去跟女真人打仗,我都不鸟他,但这条命卖在这里,我乐意。”

    这陈驼子本就是江湖上名声不好的阴狠人物,此时说着慷慨的话,口中笑起来,却也显得有些阴鸷。旁边已经点头道:“陈驼子说得没错。”又有人站了起来。这陈驼子朝宁毅这边道:“对了,东家,我跟你说,你做那么些事情,别人不知道,我们是知道的。一年到头老有人来找你麻烦,去年的时候,我早年的一帮结义弟兄也过来,说要杀你扬名,我陈驼子名声差,跟他们说你做的事情,他们不信,觉得我被收买了。老子就不说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他们杀了个干干净净,尸首拉到城外葬了。“

    众人听他说这个,便有些沉默,只是有人说道:“这事你都没叫我。”宁毅坐在那石头上,笑了起来:“谁是你老大,谁给你饭吃?干嘛,要我谢谢你啊?”

    他并不客气,不过那陈驼子原就是邪派人物,最吃这套。这时候道:“我不是说这个,东家,你做那么多事情,救那么多人,我做不到。我陈驼子名声没什么,结义的弟兄,以前是很看重的,在竹记这几年以后,看看他们那副样子,也觉得没什么。今天的事情,你说要做,我们就去帮你办了,但你不用去,你就在这休息,等我们回来报喜就行。我要说的就这个!”

    他这话说完,周围顿时应和起来:“没错、没错,陈驼子说的没错啊!”

    “东家,你不能去,我们去!”

    “这事不用你出手。”

    吵吵嚷嚷之中,不远处几名重伤员在的地上,宇文飞渡竟也已经站了起来。正在举手:“我、我要去……”宁毅看得仔细,伸手一指:“快扶住他!”有人扶住了倒下的少年,又让他躺在地上。宁毅目光严肃地站了起来:“好了!我这里不是开大会。不跟你们讲民主!趁现在大家都有一口气,祝彪挑人!伤太重的就给我留下。不要滥竽充数!我血手人屠宁立恒,周侗见了我要礼让三分,林恶禅都不敢在我面前大小声,要你们教做事吗?”

    此时愿意跟宁毅过去杞县的也有几十人了,他这话说完,祝彪便去进一步筛选人手。也在此时,外围又有人举手:“我、我能去吗?我没受伤,也练过些把式。我能帮忙!”

    那却是旁边一名并非竹记成员的散兵,这人说完,人群中又有人站了起来。也有人道:“我的兄弟方才死了,我觉得你们说的在理,我可以跟你们去……”

    武朝军队从上到下,良莠不齐,在大规模作战时,彼此很难信任,但即便如此,军队之中。总还有些出类拔萃的人物,也有些热血拼劲,此时在这黑暗中的小河畔。便见一个一个的身影有些犹豫地站起来,走出人群。夜风拂过,宁毅看着这一幕,祝彪看着宁毅,岳飞那边,也有些士兵开始报名。过得片刻,宁毅才冷冷说道:“不是有热血就行,能杀人的,有功夫的。可以去。”

    之后又补充道:“死在那里,不要怪我。”

    他的语气冰冷又生硬。只是祝彪过去挑人时,一个个的搭手试了试功夫。笑着说道:“以后是自己兄弟了。”不少人便觉得胸口火热起来。

    ****************

    当宁毅这边聚集的七八十人越过河流、丘陵,拖着疲惫的身躯往杞县赶去时,京城之中,因西军兵败而来的勾心斗角的闹剧,正走向高潮。

    师师去到矾楼外围的房间里,透过窗户,看着军队从街头奔行而过,夜色里的城市,隐隐变得喧闹了起来,惊动了许多人的沉睡。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在心中猜测着是否女真人又开始攻城了。而在肃穆的御街大道上,不少赶来的臣子堵住了皇帝的车驾,正在苦苦哀求皇帝回宫。

    周喆已经发了许久的脾气了,但此时事态的发展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原本他想以宵禁的名义将臣子们都赶回家里去,然而命令才开始下,城里隐约间已经开始骚乱起来。李纲过来报告,却道是有人走漏了西军惨败的消息,如今城内的不少民众要开始闹起来,最主要的还是那帮太学生,半夜三更就要顶着宵禁出门到皇宫请愿——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私下串联的。

    西军惨败,本就是一件大事了,再加上城内开始出问题,一旦再让人知道皇帝连夜走,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李纲一边磕头一边说已经调动军队维持秩序,周喆看得额头上青筋都是一鼓一鼓的,随后李纲又道,金国使者尚在城内,若让对方知道陛下离城,北面的金人军队必定绕过汴梁,南下追逐。

    这一下子,周喆也觉得回天乏术了。

    南薰门城楼,国舅梁奉的骂声响彻了夜空,城楼侧面一个小房间里,守城将军曹严心情忐忑的走来走去,一脸哀苦之相,他已经好几次的想要出去,但之所以没这样做,还是因为房间角落中的一道身影。

    “出去开门,将军便是千古罪人。”

    黑暗当中,那道身影手持佛珠,缓缓拨动,隐约的,便是右相府幕僚,同样作为皇亲国戚的觉明和尚……

    *****************

    砰——

    半个时辰后,皇宫,周喆摔破了巨大的花瓶。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帮文臣,这帮奸党……他们这是逼宫!这是目无君上!他们眼里没有我这个皇帝——”

    皇后跪在地上,对着已经快被气疯了的周喆。但周喆跑了过来,将她拉起来,放在一边坐着,过得片刻又到她面前:“你糊涂!你也糊涂!皇后啊,你……”

    他手指摇晃半天,最终挥下来:“唉,我也糊涂!皇后,你看吧,什么城内惊动,什么喧哗,这都是他们搞出来的事情啊!那些主战的、主和的,他们统统联合起来了,要架空我这个皇上,李纲!不对,秦嗣源!秦嗣源才有这等手段,他觉得他今天不出现叫上其他人来堵我我就不知道了!朕、朕心知肚明……”

    他说到这里,愣了半晌,又摇头:“不对,不对不对,可能不止是他……蔡京!哼哼,老东西,蔡京,我还不知道吗,他表面上赶过来摆出一副要与朕一道南下的样子,实际上,他……他暗中操纵,让朕的眼睛只盯在其他人身上。这条老狗的手段,我还不清楚吗,厉害啊,要么他就走了,走了他还能打压所有跟他不在一边的家伙,不管怎么样他都是赚的。这些东西,朕、朕……”

    他这样说了许久,连语气都有些结巴了:“一俟、一俟局势稳下来,这些家伙,朕要把他们一个个……都敲打一遍,都敲打一遍,让他们……知道朕的厉害……朕是天子!”

    “朕是天子……”他说着,“当务之急,要和谈,要谈判,不、不不……没办法谈了,女真人占了便宜,不好谈,但无论如何也得谈啊……立刻派人,召见金使,商议此事……”

    这话还未说完,有人进到宫里来,向他报告:“……城内骚乱,一些太学生、民众冲进金使王汭暂居宅邸,混乱之中,竟将王汭给打死了。”

    “你……”周喆站在皇位前,双手握拳,看着那报告讯息的太监,过得片刻,身体才摇晃了一下,坐在了位子上,握拳的双手按在膝盖上,嘴唇紧抿,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好吧……”他咬牙切齿,说道,“好吧……随他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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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梁城内,青萝园,是个小小的园林,偶尔秦嗣源会在此落脚歇息,此时已是深夜了,昏暗之中,秦嗣源坐在亭子里,目光像是要越过周围的院落,越过城墙,去看那城外上百里的地方。

    有些人已经在附近了,有些人也在过来,有尧祖年,有觉明,甚至也有赶来的唐恪。

    “若非逼不得已,我不欲行此事,但也已经无法可想。”他闭上眼睛,过了一阵,才疲倦叹息,“年公啊,经过此事,你我怕是难得善终了……”

    声音低沉,没有人说话。

    城外,东、北两个方向上,近百里的范围内,弥漫的烽烟开始消散,十数万的溃兵、伤兵、尸首散布在这片广大的区域上,离散、逃窜。在这个夜里,金国二皇子完颜宗望完成了他的战略,一举催破汴梁附近几乎所有的威胁。深秋渐息,接下来,寒冬将至了……(未完待续)

    冬天。

    雨落下来,一点一点的浸,将原就杂乱的街道化为泥水淤积的巷子了,马车从街上缓缓过去时,师师掀开帘子,看街道两边没有多少生气的店铺,店主与少数的客人在门边往城市的某个方向看。有几个拖着木棒的孩子,哗啦啦的在雨里跑,跑到道路的那头,便也站着往北面的方向看。其中一个孩子挥了拳头喊:“杀光金狗!杀光金狗!”

    战争的声音,正隐隐约约的从那边传过来。

    汴梁城甚大,百多万人聚居的城市,南北两头首尾难见,战争的声音摇撼城墙,随后,如同涟漪一般的往城里扩散,到得远处,声音也就淡了。但这些日子以来,城市中的人大都已经能够分清楚那声音的涵义。

    自九月二十四那日西军袭营惨败之后,完颜宗望骑兵尽出,击破了汴梁城外原野上的数十万大军。对于汴梁城中的居民来说,这一消息给他们的感觉近乎绝望,但也因此唤起了巨大的危机感。西军兵败后的第二天,太学学生、城中居民去皇城之外请愿,要求朝廷重用李纲、种师道等人,清除奸佞,太学生陈东甚至将蔡京、童贯等人列入“六贼”名单,要求朝廷处置。

    这一事件发生之后,朝廷接受了下面一部分的意见,同时给予种师道升官,命他辅助李纲,组织汴梁守城之战。种师道坐着马车,出现在皇城外的众人眼前后,这些请愿者才愿意散去。此后李纲等人在城内发动宣传,汴梁城内数十万人响应,表示愿意上城一战,与汴梁共存亡。如此。上下一心,破釜沉舟之声势,一时无两。

    这样的声势之下。原本的主和派,已经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了。金国使者王汭在那夜的暴乱中死去。朝廷更是不遗余力地宣传女真人的残暴,破城之后,难有完卒。此后女真人数次攻城,城内居民积极地加入到战备当中,却也将这城墙牢牢地守住了一个多月。

    在这个过程里,城内的物价,也已经开始涨了。

    首先飙升的,自然便是粮价菜价。汴梁城内一向物资丰盈、价格稳定。大部分人都不会有女真人忽然打来的这种预料。围城之前,虽然有大量的粮食被运输进来,但那首先还是朝廷的粮,李纲等朝廷大员不光以大义来煽动人守城,同时也给出力者发放口粮等物资。因为这样的原因,上层并没有采取平抑物价的政策,一些年富力强又有门路的可以参与到守城的预备队里去,可以参与制造滚木礌石等守城物品,但是在这个过程里,大部分人终究还是会被分成三六九等。城内极少部分的人。终究还是会被这样的情况危及到生计。

    矾楼自然不在被危及生计的这个范畴内,由于早先没有大规模屯粮,此时也已经开始考虑吃的问题。师师今天出门,便是去竹记寻找留守的苏文方,商议购粮之事——宁毅离城北上时,苏檀儿等家人已经南下,苏文方是自告奋勇留在城内继续打理竹记的,也兼做相府麾下的跑腿,师师出面,购粮自然没有问题。

    此时谈妥事情回来,城市北面。女真人攻城的声音犹未停歇。一路所见,城中的居民大都在注意那个方向。就算有从容淡定者,吃着零食。互相聊天,内心也不知是怎样的忐忑。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那城墙高耸而厚实,但此时想来,又如同一张薄纸,这样打啊打啊的,大家也帮不上太多的忙,一旦破了,便满城都要遭到屠戮了。

    师师便也让马车往城北的方向过去,她一介女子,怕是很难帮忙,也不会被允许靠近,但……总想去近处看看。

    雨还在下,如此一路前行,经过某条街道时,却陡然发现了前方的一道身影。那身影在屋檐下犹豫地前行,但或许是未曾带伞,身上几乎已经都被打湿,颇为狼狈。师师忙让马车停下来,掀开帘子挥手:“蕾儿、蕾儿,上来。”

    这前行的身影却也是矾楼中的女子,名叫贺蕾儿,既非头牌,也非清倌,两人名气相差颇大,平日里也没什么交集。那女子手上拿了个食盒,偏过头来,眼见是师师,委实错愕了片刻,随后才上得车来,师师拿了毛巾给她,微微皱起眉头。

    “蕾儿妹子,这种天气你去哪,城里不太平,你这样子一个人出来,是要出事的。”

    女真人攻城,物价上涨,城内夜晚开始戒严,治安也开始下降。师师是头牌,出门有车子有护卫,贺蕾儿却哪里会有这些配置。她擦了头脸,低头道过谢后,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想去酸枣门那里看看,我那个……相好的,如今在守城,我怕他出事,想去看看……也给他带了点吃的东西……”

    “哦……”师师点了点头。其实贺蕾儿并非清倌人,在矾楼之中,也没有太多选择客人的自由,要说相好的,又何止一个两个,但若在往常,一个守城的军汉,又怎么可能被她视为“相好”,只是这些自然不必说破,略聊了聊,在贺蕾儿有些自豪的语气里,师师也了解到,她那相好的乃是捧日军里一名率领五百多人的部将,名叫薛长功——这个名字师师心中却有印象,这段时日以来,军中有几名将领以杀敌勇猛著称,这薛长功便是其中之一,隐约记得,先前在矾楼中还曾见过,打过招呼的。

    往日里矾楼中接待的不是达官贵人便是富绅才子,多以文采风流、金钱地位为标准,此时大战持续,军人的地位便节节上升,贺蕾儿对于自己有一个这样的相好,明显是感到自豪的,此时跟师师说起,便透了不少消息出来,甚至于薛长功给过她一块令牌,让她可以去城墙那边访他,也炫耀了出来。听说师师想要城墙那边看看,便自告奋勇地要带她过去。

    师师却觉得不妥:“此时正在打仗,我只是带附近看看就好。真要过去,不行的吧?”

    贺蕾儿却道:“我也不是不懂轻重的女子。他那营房,我去过一次,距离城墙还有些距离呢,我将东西放下,咱们就走。”她抱着怀里的小食盒,“如今楼中东西也不多,我这是省下来的几块糕点,味道挺好的。我也舍不得吃,但再放放,恐怕就要坏了……”

    往日里物资充盈,就算是贺蕾儿这种在矾楼里地位不高的,想必也不至于如此拮据,但到了这时候,先前的一些糕点,就无异于珍馐美味了。贺蕾儿想着拿来给薛长功吃,师师多少也有些感动,不一会儿。两人到了城北的警戒线附近,攻城的声音已经愈发狂躁喧闹,再往前。普通人便不能去了。师师拿了头巾、面纱将两人头脸包住,又包了那个食盒,下车之后,贺蕾儿拿了令牌给守街的士兵看,然后两人才撑伞往新酸枣门那边去。

    这一边是原本接近城门的位置了,远处巍峨的城墙高耸在目光的尽头,令人望之生畏,城外的景色是看不到的,却仿佛正在被一只不知名的巨兽摇撼一般。偶尔轰的一声,大概是投石机的石块击中外墙。令人心口都为之一颤,城墙上人群来去。下方搬运石块的奔走忙碌,伤员的惨叫,都在往这边传来。

    两人去往的,乃是附近军人的营房,周围人影来来去去,偶尔也有偏过头看她们的,令人心中忐忑不安。一进入这片范围,贺蕾儿心中就后悔了,往日里她来过这里一次,但怎样都不可能与战时的情况相提并论,更何况打仗的时候岂有她们女人接近,估计被军法处置都有可能,师师心中也感到这决定有点乱来了,正自后悔,前方在混乱间,陡然看到了几个人。

    名叫薛长功的部将身上沾了鲜血,正在与旁边的几名亲兵说话,看到贺蕾儿,陡然愣在了那里,贺蕾儿也看见他了,还没说话,对方目光凶戾地冲了过来,一把打掉两人同撑着的雨伞,压抑着声音:“你怎么过来了,你怎么敢过来!她是谁?你不怕军法!?你怎敢……”

    大雨哗啦啦的落下来,贺蕾儿的手臂陡然被对方拧住,疼得眉头蹙了起来:“我……我给你送点东西,你……你受伤了……”

    “你乱来!”那薛长功咬牙切齿地说了这句,扭头看看周围,陡然举手指向一旁:“就算你们是女子,快去帮忙!去伤兵营!那边!去救人——侯敬,带她们过去帮忙!”

    贺蕾儿拼命点头,她还犹豫着手里的食盒,师师也拉了拉她的手:“走!”随着那名叫侯敬的亲兵往伤兵营过去——其实这名叫侯敬的男子乃是薛长功的小舅子,曾经与师师也见过的,但师师此时哪有心情理会这些。两人随着对方往伤兵营那边去,侯敬从地上将雨伞捡起来给两人遮着,却也是一路小跑,到了伤兵营那儿,各种惨叫声、血腥气、药味弥漫开来,连大雨都止不住。她们从棚屋门口进去,更为凄惨的景象出现在她们面前,侯敬叫了人过来带她们,又在旁边打了几句招呼,但师师两人也根本听不进去了。

    尸体、鲜血、断肢、令人心神俱丧的惨叫声,师师还好一点,贺蕾儿几乎被吓得懵了,当她被叫过去给一个中了箭伤的士兵做包扎的时候,“哇”的便在旁边吐了出来……

    由于大雨不利攻城,这一天的战斗在中午时分便告一段落,伤兵营中的事情却一直未有停下来,被送来的伤兵多是箭伤,也有被投石机的石块砸伤的。被裹挟在混乱的气氛之中,略懂一些包扎技巧的师师也帮了些忙,但是只要稍稍停下来,她的身体就几乎像虚脱了一般,整个脑子都被各种惨叫与伤口震得嗡嗡嗡的响。

    那名叫侯敬的男子几度跑到这边来看她,甚至也帮忙处理了几个人的伤口,他在师师旁边有些口拙,说话的时候甚至会出汗,但几次简单的交流中,师师也知道,今天这样的战斗,烈度根本就不算高。

    “……女真人未有认真攻城。他们最近主要在测试投石头的机子,而且今天大雨。这些伤势根本不算什么,若是让他们上了墙。那才惨呢……”

    哪怕是“不算什么”的伤势,箭矢射进身体里。再拔出来,给予人的,也是最难以忍受的痛苦……

    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了一整个下午,师师半身也都是血腥气了。侯敬给她拿来了馒头,但她自然吃不下去,但身体摇摇晃晃的,也仿佛没有了力气。偶尔与侯敬说上几句时,侯敬便给她说早些日子攻城的景状、战事的惨烈。当师师再去看那城墙时,那巍峨高耸,四四方方的城墙,又变得像纸一般薄了。

    一百多万人,就这样的,被这四方的城墙围住,城墙一旦被越过,便全都可能是这样的命运……

    即便是今日这样的战事,也有不少人死去了。往日里自然更多。而在城墙外,那片原野上死去的人。便更多更多了。

    这些时日里,师师偶尔幻想这些人的命运,也想起宁毅动身时。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她在城内,今天见到了这样的景象,对方在城外,经历的又是怎样的情形呢?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城外也数度传来援兵、勤王军队的消息,女真人却是连续出击,毫不留情,在这段时间里,将这些勤王军队一支一支的悉数打败了。

    “……城外啊。几十万大军都被女真人打败了,那些女真人。听说现在已经在汴梁北面扫过好几遍了吧,死了很多人。恐怕现在尸体还在那一片呢……埋的地方都没有……那些女真人攻城还不太熟,但他们的骑兵在平地上,就是无敌的,跑都跑不了……”

    侯敬跟她说着自己能够理解的战事,几十万军队陆陆续续的过来,陆陆续续的被打败,汴梁城里,谁也指望不上,如今看来,北面那一片,恐怕已经被杀成赤地千里了吧……

    赤地千里……

    师师望着城墙,想象着无数人已经被杀死在了城外的那片地方,宁毅不知道在不在里面,但数十万的救援,已经或者溃败,或被杀死。在这片原野上的这座城池中,孤零零的一百万人,怕是无人可以救得了了。

    她回到矾楼之后,当天晚上便生病了。病了五天,好了之后,跟矾楼里的大夫请教了治伤的办法,就又去到伤兵营里帮忙了。

    有时候于和中、陈思丰等人会过来找她,聊起这战事。她时常会想起宁毅,有认识的人上了战场,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又在做些什么事情。如果活着,有没有在那样的环境里畏惧或是逃跑,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逃了、活着,又或是勇敢地死掉了,汴梁城的时间,便在这样的氛围里,一日一日地过去。

    而在牟驼岗,女真人的军营里,士兵们并没有因为天气的转寒而开始休息,许多的攻城器械,正在紧锣密鼓地建造着。女真人长于马战,攻城之法,虽然在灭亡辽国的过程里有所积累,但毕竟是短板,趁着围城的机会,宗望准备将之训练起来,毕竟将来金国要全取武朝,一路南下,需要攻克的城池,还是很多的。

    这段时间里,他所指挥的骑兵,也在这片原野上展现了几乎无敌的战力,除了这座城池是唯一需要攻克的目标,其余的方面,基本上不需要忧虑。

    武朝的战斗力,打过几仗之后,他心中便有底了,一国之力,弱到这种程度,说实话,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除了以练兵的心态驻扎于此,对于女真军队来说,这些时日里另一个目的,便是猎奇了。往周围扫荡的过程里,女真人搜刮了不少好东西,也抓了不少人,好吃的、好玩的如今正在军营里流行,好在宗望如今威望甚足,稍稍放松的同时,一众将领也都让麾下士兵保持着足够的训练和紧张感。

    十一月里,眼见便要下雪了,平平无奇的这一天,汉军都统刘彦宗与将军活里改在军营里巡视时,活里改倒是随口提起了一件事。

    “这周围的汉人,已越来越少了。”

    “嗯?”刘彦宗皱眉。

    “昨日派出去三千人,巡周围五十里,竟一无所获。”活里改道,“空手而回。”

    刘彦宗笑了笑:“我朝大军已来了这么些时日,周围人该走的。也都走了,有何可怪的。”

    活里改摇了摇头:“往日里这周围水土肥沃,就算大军过来。躲进山里的人也是不少,如今便是往山里搜。也搜不出人来。末将倒是不担心他们是被吓跑的或是被杀掉的,只是听抓来的一些人说,武朝官员之中,至此时仍有人在疏散周围百姓、粮食,范围或已扩大至百里方圆以上,目的便是为坚壁清野,断我军粮草来源。若是真事,或许该重视一下。”

    刘彦宗皱眉想了想。随后还是轻松地笑起来:“坚壁清野之事,武朝人必然是要做的,如今我军粮草尚够数月之用,派人出去转,也不过为了活动筋骨,如今这粮草之事,不必过虑的。”他随即压低了声音,“武朝偏南,冬日里寒冷渗骨,虽与我辽东之地不同。但终究并非大碍,一待这攻城器械做足,大军随即攻城。武朝军队。士气全无,只凭坚城抵挡,一如辽国上京,若非是为了使用这些器械,它恐怕早已破了,如今且先等等吧。”

    女真人攻辽国上京时,不计代价,上京也是坚城重镇,当时半日便被攻破。这其中当然也有诸多复杂的原因。但是在汴梁城下陆续打败了几十万军队之后,女真人便大都有这样的自信。若非是大帅要训练攻城器械的用法。也是不计代价的攻城,汴梁恐怕也撑不了几天。这样的情况下,自然不必什么跳梁小丑都放在心里。

    这只是小小的插曲,一时间无人记在心中,活里改虽然说了出来,但他的心里,也不是太担忧的,说出口来不过是出于谨慎的习惯而已。在这之后,也就不再对此认真,而当这件事再被提起来时,已经是一段时日以后,女真人不得不认真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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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北岸。

    一支马队正在渡河。

    这支马队大约两千余人,河边的方阵整齐,队列安静肃杀,后方还用车子拉了些东西。

    负责运送他们过去的船队乃是附近县令安排的,由于位处黄河渡头,又是战时,最近这段时间,船队老大已经不知运过多少人过去,又运了多少人回来,只是过去的乃是整支的军队,回来的却往往是溃兵、伤兵以及尸体。

    运过这么多军队之后,船老大基本也能认出这些军人的素质了,不过,眼前的这支马队,有些古怪。他们当中的士兵,看起来都是饱经风霜、杀戮的老手了,在武朝军队之中,这样的往往是精锐、亲兵,但每每是这样的精兵,也容易出那些吊儿郎当、什么都无所谓的兵痞,而保持严肃、战战兢兢的,往往是那些新兵,虽然看起来听话、整齐,但这样的士兵往往在上了战场之后整个队伍崩溃掉,有些连逃跑都没有章法,伤亡往往是最高的。

    这一支队伍,却兼具了两种特质,一方面,他们的队伍整齐得就像是画出来的,另一方面单个看起来,他们的每一个组成,又都不像是庸手。

    船老大看过他们的编制之后,知道这是北方招安时归顺的义军——但老实说,这就更奇怪了——所谓义军,往往是山匪土匪组成,这些队伍纪律更差,女真人打下来,各地义军云起,但真正敢追上来找女真人火拼的,却少之又少,不过是口头上说得好听些而已。若按照宁毅的说法,那些人都是“至少爱国”的典范,但是,若说得严厉点:到底做过多少亏心事的人,才会“至少爱国”呢?

    但无论如何,他的船队还是规规矩矩将这支队伍运了过去,临别时,也详细地跟对方说了女真人的情况,要他们小心,不要重蹈前方军队的覆辙。

    “我们是不同的。”将作为渡船之资的几锭银子放到船队老大的手里时,这军队中名叫韩敬的那位副将如此说了一句,船老大心道那最好是,嘴上自然不做反驳,心中倒也记住了这支据说是从吕梁山过来的队伍。他偷偷地朝队列前方看,那位披着斗篷的为首的将领,看起来竟像是个女的。

    他先前在黄河那边时看过对方一眼,斗篷下的那道目光望过来时,他觉得眼睛像是被针扎一般的吓了一跳,那女将军身上透的杀气,令他许久都不敢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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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黄河南岸的一道谷地,树林与山谷延绵,此时,这里已经成为临时的屯兵之所,谷地外围,拒马与壕沟一道一道地延绵开去,将这里变成了最不适宜马战的场所。

    自九月二十四的晚上,女真人展开攻势以来,到十一月的现在,汴梁以北原野上,数十万的军队都被打垮了。许多人的尸首如今就在那片原野上,也有许多溃兵四散逃离,失去了踪迹。但总还有几股力量,能够暂时的收拢人群。

    眼前的这片地方,是原本武瑞营的一支,打着这个名义,又收集了其它的不少溃部,最终在这里驻扎下来,如今,整日里都在做训练。

    这里稍显难啃,距离牟驼岗和汴梁城不算非常远,女真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但看见外面重重叠叠的壕沟和拒马后,暂时懒得强攻进来。

    宁毅站在河岸上,脸色有些苍白,他微微咳嗽了几声,身边的,是属于竹记的几个人——并非武者,多是账房、参谋之类的人物。

    “……我问过了,现在是枯水期,所以水位这么低,开春以后,会涨上来。”宁毅回头指了指南面,“如果在水位最高的时候掘开这个提防,黄河改道,大水会直冲汴梁城,到时候……”

    他顿了顿,吸一口气,挥手:“到时候,水退了,沃野千里……就可以养活很多人。”

    几个人都在朝河水那边看,只有宁毅面对着那谷地的方向,远处一道道的壕沟与拒马、防御工事、整个山谷里的人,他的脸色苍白,目光也有些苍白,那是死的颜色。

    尽管自诩心狠手辣,也曾主宰过许多人的生命,但这一个多月里,他所见过的死亡,也已经远远超过过去的总和了。包括他自己,也已在生死面前,走过了几遍。

    在杞县的那一晚,他身上受的伤甚至到现在都未好得完全,而更多的人,则连伤愈的机会都不再拥有了……(未完待续)

    ps:嗯,七千字,整个汴梁之战,应该都会放在这个标题下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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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武瑞营被打散之后,在这附近住下来已经有一段时间,这片黄河堤防,宁毅过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大略交代、吩咐清楚之后,他从这土坡上下去,时间已经过了中午,风声凄冷,田东汉过来想要扶他,被宁毅挥手拒绝了。

    两人之中,田东汉已经将近四十的年纪,宁毅则只是二十出头。仅由此看来,宁毅无论如何也是不需要对方扶的年纪,但那夜惨败以来,在这片地方上收拢溃兵,进行各种宣传、人心疏导,最终将军心小范围的振作起来,与此同时,竹记还在持续进行着坚壁清野、方圆数百里的人群疏导工作,这一切,都是眼前的年轻人在主持的。

    九月二十五的那天凌晨,女真人攻破杞县大营后,也占住了粮草库。当时武瑞营的留守部队早已破胆,女真人杀来杀去的,多少也有些掉以轻心。宁毅率领数十人潜行进去,烧了粮草之后逃离,女真骑兵则一路衔尾追杀。后来虽然侥幸得以脱离,那数十人中的幸存者,也大都带上了轻伤重伤。

    这样的事情之后,立刻又转入寻找秦绍谦、收拢溃兵、继续执行坚壁清野任务的工作里,宁毅的身体好转极慢。虽然说起来,作为主持者只要总揽大局,但实际上。这些日子以来,宁毅经常是夜里无暇入睡的状态。女真人攻下杞县,户部的各种情报转移不及。只得焚毁,丢失了许多。再加上这年月联络手段有限,竹记放出去的小队,要接受命令,互通有无,都得通过杞县协调,此事一出,整个框架都被打散,要重新整理起来。谈何容易。

    并且,由于周边地区的军队都被打败,竹记要督促在荒山野林间避难的民众转移,手段就更加受到限制了。

    大战后最初的那几日,宁毅几乎是在担架和床上度过的,好在他精神依旧清晰——一般来说,经历了这样的惨败,绝大部分的人都会陷入沮丧一段时间,但唯有宁毅,还在重伤当中。便在积极的做出应对:寻找周围有可能容纳溃兵的地方,寻找还有主要功能的官府成员,寻访秦绍谦。为收拢溃散士兵准备说辞,与有可能分散在各处的竹记成员取得联系,重新整理户部资料,查漏补遗……等等等等。

    人员不够,大多重伤,精神疲累,心理重压……这些麻烦,最初几乎压在每个人的身上。而在当时那样混乱的情况下,无论多么清晰的指令。最后大多也难有结果。然而田东汉等人——包括当天晚上跟随着竹记众人溃散的数百士兵,几乎都是被这种偏执、强大到近乎疯狂的态度给催促、煽动起来的。

    在所有人都疲累不堪的时候。眼前这个年轻人选择的,竟然不是安抚和休息。而是让人拼命。

    “如果抱怨有用,我会从现在开始骂上三天三夜……”

    “你没穿衣服掉进雪地里,首先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动起来,犹豫就要死……”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撂挑子,走到这一步,我不管你们有多难,是不是可怜,想哭,没有人理你!人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你的前面是山缝,你只能往前挤!骨头碎了也要挤出去,你只有两条路,要么你挤出去,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以后的资本,要么你死在这里,你现在多可怜,都不会有人同情你!所以,女真人有多厉害,你们有多没用,脑子里转这种想法的,就都出去吊死吧!你们只能记住,现在!不管多难,只能做你们能做的事情!不要考虑做不到,因为做不到你们就死了!”

    当时在担架上的年轻人就是这样,一面发出各种准确的命令,一面给众人打气。重伤之人是无能为力的,最初能够动起来的,自然是竹记中的轻伤者,这个时候,外面情况依然混乱,纵然命令下达得清楚,散出去的人能够达成目标,联络上竹记同伴或是寻找到仍有编制的官府的,依旧不多,众人在逃散转移中还遗失了许多户部资料,要拾遗补缺,只能靠当事人的记忆,如此一来,就更加令人头痛了。

    但是这种拼命的态度,令得众人负责的工作变得沉默而井井有条——至少,大量的事情在等着他们去做。当初跟随竹记逃散的那些士兵是随着他们行动的,当竹记中一些重伤者开始缓过来,这边散出去的触手寻找到附近几支竹记小队时,他们便也开始过来询问,有什么是要安排他们去做的了。

    更多的人被分散出去,找到可以收拢的人手,又回来。像是齿轮一颗一颗的扣上,随后产生的连锁反应。他们在黄河畔的人口已被转移的小山村里住下,每一天,其中的人们咬着牙进行工作,出去寻人,在山谷前挖壕沟、修拒马,探寻周围的讯息,一切就像是被捏在一只无形大手上,在床上的宁毅几乎对于每一条事项都亲自过问。而在那几天里,每一批新来的成员都能让人感到振奋,每一次寻来必要的药物都能让人感到心安,每一个人的好起来,几乎都能让人感觉到自身的强大。

    事后想来,即便不这样做,当一段时间过去,溃散的士兵大都也能找到自己的归属,部分竹记的成员仍然能够联络上,但几乎不会有任何方法,让人达到眼前这种几乎如“淬火”一般的效果,让所有人都陷入紧迫感的狂热中,而这一切,都是在眼前的年轻人手上完成的,而代价则是连续多日的伤势难愈。

    之后又与秦绍谦带领的溃兵联络上。那天夜晚的战斗中。秦绍谦带领武瑞营精锐冲杀在第一线,也是身受重伤,逃离之中几度昏迷。但是这些人的奋勇作战终究给自己杀出一线生机,他率领数千人一路辗转。后来又应付了两次战斗,当找到他时,这支部队也在进行溃兵的收拢,大约是聚集了四千余人。双方这才开始合流。

    这四千余人之中,有大约一千多,乃是秦绍谦身边的嫡系精锐,而在独龙岗接受过训练的约有三百多人,虽然他们的忠诚心未必是对着宁毅。但只要过来,就是可以动用的人手了。

    当两只队伍初步融合,问题便开始出现。宁毅在掌军上,并没有名正言顺的权力,他所负责的事情,始终并非指挥军队。秦绍谦到来之前,因为竹记牵头,大伙儿都被感染,服从了宁毅的调配,当四千多人掺杂进来。部分武瑞营的将领,甚至于途中收拢的其它军队的将领,眼见那些井井有条的工作。便开始质疑起这件事来。

    其时秦绍谦也还在重伤休养,宁毅到秦绍谦那边聊了一盏茶的功夫,其后秦绍谦取了他的大刀,两人出去砸翻了这几名将领与他们手下的亲卫。事实上,此时在这山谷营地中,竹记舆论对士兵的渗入是极快的。如此重大的败仗,大家的心中都在憋屈、惶然,之前的工作中,大家总会聊起这些。在下方士兵看来,这些事情自然都得归结于上层的怯弱。为了权力的勾心斗角,彼此不能信任等等等等。

    这个时候。武朝军队的*是显而易见的,吃空饷拿贿赂的事,大家伙都知道,甚至于参与其中。然而这场惨败与竹记的务实、煽动,割裂了事情前后的性质。

    “大家要死了,女真人打过来,汴梁城要没了,甚至武朝都要死了,再不做点实事,就真要全家死光光了……”这个是竹记在行动中潜移默化的宣传,而宁毅的态度、做法,在众人的口耳相传中,是有很多人点头的,到得此时,几名军官的私下议论,无疑就成了勾心斗角的典范,当秦绍谦作为主官这样砸过去,随即便受到了大家的支持。

    武朝军队,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秦绍谦是流水的武官,对于武瑞营,尽了大力也未必能够掌握在手中,但这个时候,惨败令得这些军官对底层士兵的掌控也开始割裂,秦绍谦作为武瑞营主将的名义却是有用的。这场表态令得这四千多人中,底层和中层的联系被硬生生的撕开,除了几名将领的亲兵,几乎没有任何士兵站在他们那边。甚至于对于这些亲卫,大伙儿都是以“国贼”“汉奸”的目光来看待了。

    夺权之后,对于这些底层士兵的掌握,终于直接回归到秦绍谦的手上了。而最大的后果,则是使得秦绍谦又因为伤重而卧床数日。

    分割责任,告诉别人:“你没有错。”告诉别人眼前是重新开始,忘掉过去,拉拢大部分人,打击小部分人,并且将罪恶感、挫败感化为狂热……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都是煽动、蒙蔽人的法门,政治斗争的手段,但是到得此时,宁毅的心中,不会对此有任何的罪恶感,因为没有其它的路可以走了。

    在汴梁城可能失守的前提下,一切都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能够对眼前的力量多掌握一分,那就该多掌握一分。

    而在田东汉来说,这桩桩件件的事情,在一切被打散之后重构起坚壁清野的框架,仍旧坚定地推动整件事情的运作,对于眼前这些溃兵的宣传、掌控,让一切开始井井有条,产生与从前不一样的气息。眼前的年轻人所做的一切,虽然有时候显得冰冷,却委实令他感到崇敬——这种感觉,用尊敬都已经不够贴切了,往日里竹记进行赈灾,与各路豪杰斗法,这位东家的手段令他感到佩服,而在眼前的,那甚至有些虚弱的身体里表现出来的,却是强硬到几乎能碾碎一切的意志力,即便是他这种见惯狠辣之人的江湖人士,都为之感到有些战栗。

    如此一路从堤防上下去,下方山谷中的村子,原本名叫夏村,此时聚集在这片山谷中的士兵,一共约有一万四千多名。山谷周围,层层叠叠的壕沟和拒马延绵开去,由于溃兵收拢得仓促,人又多,居住条件是极其不好的,宁毅接近自己居住的那排棚屋时,看见了棚屋外正在煲药的姑娘——却是娟儿。

    苏家原本只是江宁的布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偶尔也有些黑道上的偏门事情要接触。妻子苏檀儿的三个丫鬟中,娟儿性格相对沉静,往日里这类事情也是她经手,后来自己管理密侦司的一部分,檀儿也插手期间,娟儿便也从中接触了这些。这次金人南下,宁毅迁走了檀儿等人,苏檀儿却不愿意北面的事情完全失控,将娟儿调到战场边缘策应。武瑞营战败后,宁毅遇上几经辗转找过来的丫鬟时,也已经无力埋怨了,终究这段时间,娟儿又是照顾他,又替他处理许多事情,也帮了他很大的忙。

    正在熬药的姑娘见到他的身影,便要跑来搀他,宁毅又是摆了摆手,指指附近的一个房间,那却是还在养伤的秦绍谦居住之所。

    从门口进去,坐在床上的秦绍谦正在看一本随身携带的破旧兵书。作为秦家二少,往日里虽然就是带兵的将军,但他的性格多少有些张扬跳脱,此时他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但气质上看起来,却已经更加的沉稳坚实。

    真正的男人,多数是从艰难中淬炼出来的。

    “你伤还没好,又出去走了。”秦绍谦收起兵书,“坐。”

    “看起来勉为其难,其实还好。”宁毅在床边椅子上坐了下来,“最近有个想法。”

    “说来听听。”

    宁毅说起了所想的事情,秦绍谦听着,微微皱起了眉头,到最后,目光已经变得极为严肃,沉吟半晌:“有可能奏效吗?”

    “不知道,细节可以商榷,我只能尽量做好。往日里说起别人,各种阴谋诡计,笑他们是跳梁小丑,但是筹码不够,谁都只能做跳梁小丑。”宁毅道,“我现在也一样了。”

    秦绍谦想了一阵子,抬起头来:“你的谋划,我向来信服,这件事你拿主意,我支持你。”

    “嗯。”宁毅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他告辞离开房间之后,走向正在倒药的娟儿那边,走到一半,微微伸了伸手,抬起头来。

    景翰十三年的这个冬天,雪下得比往常晚,但在这一刻,千片万片的雪花,从天空中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qdrea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qdread微信公众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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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花飘落,覆盖了原本泥泞的地面。∷四∷五∷中∷文…,宁毅回到房间,搓了搓手,娟儿将药碗端了过来。

    药一如既往的苦,宁毅喝得眉头大皱,呲牙咧齿的,娟儿便从怀里拿出小布包来。

    “姑爷,我有桂花糖。”

    “不用。”宁毅摆了摆手,“哪来的?”

    “出去的掌柜给带回来的,姑爷你觉得药苦,我想姑爷你可能要吃。”

    “喔哦。”宁毅挑了挑眉毛,“哪一个掌柜啊?”

    “原本七分店的康掌柜,现在在第五小队里。”娟儿一本正经,“姑爷你真不吃吗?”

    “局势艰难,药苦点也正常。康竹铭,他不错啊,对你有意思?”

    “姑爷。”娟儿微微眯了眯眼睛,像只生闷气的猫,“您这样说我就去还给他了。”

    “不用不用,给我吧。”宁毅笑起来,从娟儿手上接过小布包,“药太苦,我去拿给那些受伤的兄弟吃。他们平时也不容易吃到糖。”

    宁毅过来也有五六年了,娟儿在苏家,也从小少女长成了大姑娘。二十出头的她还未成亲,在别人眼里,已经老了,但在宁毅看来,无疑还是青春靓丽的年纪,类似她这种通房丫头,一直跟在小姐身边,变成老姑娘的也有不少,成亲则大多得主家操持点头。

    早两年的时候,檀儿表现着自己的豁达。连娟儿也想配给宁毅,宁毅却终究没有碰她,这两年也就不再多提,只偶尔想给她撮合亲事,但或许是手上负责的事情太多,又或许在宁毅的熏陶下。眼界高了,也成了更加独立的女子,能被她看上眼的并不多。

    婵儿的两个姐妹中,性格外向爽朗的杏儿说要做老姑娘,娟儿的性格则是相对沉静自主的,她长得也是秀丽清冷型的漂亮。宁毅在工作中自然善于推断人心所想,但对这类的朋友、家人,却不好乱猜,也知道是没法多说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对娟儿、杏儿做个包办型的指婚,当然对方也只能接受,但婚姻这种事情,靠指的,难免有不靠谱的地方,一个不好,往后做不了事情,还一辈子不幸福。对于苏檀儿来说。固然也希望她们能找个好人家,但如果不成。跟在自己身边变成老姑娘——那其实也没什么。

    能够在苏檀儿手下那么些年,婵儿、娟儿、杏儿三个人对于许多事情的处理,其实都是不含糊的。已经成了宁毅妾室的婵儿在各种生活安排、细账管理上很有一套,杏儿性格大气,在外则往往能成为檀儿的代言人,娟儿则是心思缜密。喜怒不形于色,很多务实项目的操作、安排都干得很不错。

    这一次娟儿找过来,宁毅身边无人,放在后世,她已经是当了好几年管理人员的高层白领了。此时又担起照顾病人、浆洗衣物、打扫做饭等丫鬟的工作来,一个棚屋隔成两半,宁毅住大的里间,娟儿住小的外间,一旦有事便随叫随到。更多的时候,她还在帮宁毅处理营地内外的各种事物,以至于有时候宁毅真觉得自己是在大材小用,糟蹋人才,把个这么称职的秘书当成丫鬟用了。

    即便在后世最巅峰的时期,宁毅对于公私生活,都分得很清楚,身边可用的人才,他是绝对不会乱碰,不会让自己的私事干扰对方的工作的。有事秘书干,没事干秘书说来好听,实际上是极其愚蠢的事情。有**花钱就行了,对方帮忙处理的是你的核心事物,动辄几千万上亿,蠢货才会弄到公私混淆。

    不过,在这个年月,对于娟儿来说,丫鬟的事情,倒才像是她工作的重心,其余的事情则都是附带。对此,宁毅也有些无奈。

    从娟儿手中充公了桂花糖,这天下午便拿到伤兵营去发了发,此时武朝虽然富庶,但是对于许多人来说,吃糖自然是一种奢侈。但宁毅自然也不期待几颗糖能收拢什么人心。此时在这营地中的伤者,一部分已经失去战斗力,正在联系往数百里外转移,但若是受了伤,痊愈后还能战的,则往往有可能成为中坚力量。

    例如九月二十五随他一道烧粮的那批人,当初重伤的陈驼子侥幸未死,痊愈之后武艺据说还有精进,大有超级赛亚人不死就升级的感觉。而实际上,大伙儿隐约也能猜到原因,这陈驼子原是邪道人物,坏事做得也多,后来加入竹记,真正做了些好事,心中便觉昨日之非。二十五那天凌晨他说出那番话来,后来杀得重伤,险死还生,等于已经与过去完全道别、割裂,通俗点说这是念头通达,进入了新的境界,在这个轮回之中,也能够再次窥见往上走的路了。

    至于齐家三兄弟中的齐新义,则没有这么幸运,他的左臂齐肘而断,伤势到此刻尚未全好。宁毅去看过他许多次,还以霸刀杜杀的事情鼓励他——在营救方七佛的那次事情中,杜杀同样被断去一臂,然而这男人性格勇烈决绝,此后未有丝毫迷惘,以独臂练刀,最近从南疆传来的消息中,据说杜杀独臂刀造诣甚至已经超越以前,与“疯虎”王难陀一战,虽稍处下风,但仍然全身而退。

    齐家与霸刀是有仇的,然而宁毅虽然说起这事,也未能真正让齐新义振作起来,刀法可以单手,但枪法必须双手,齐家“索魂枪”虽然有投掷之法,但断去一只手后,等若枪法丢失大半,从头而来,弃枪去使其它武器,谈何容易。倒是年纪最小的齐新翰,这些天来苦练不缀,隐隐有更上一层楼的痕迹。

    竹记众人当中。往日里最受欢迎的弟子宇文飞渡在那一战里重伤,大腿被战马踢了一下,几近骨骼碎裂,伤愈之后,一条腿也有些瘸了。以往这少年性情开朗张扬,长得英俊天赋又好。教他武艺的师父们都担心他从此一蹶不振,然而只是最初的几天沮丧过后,伤势还未痊愈,他便开始锻炼手上的功夫,暗器、箭术等等等等。旁人去问他时,他道:“那天夜里跟金狗打仗,谁没受伤,我五师父、七师父都死了,他们都没抱怨。我只是瘸了点,有什么好怨的。”

    他往日里拜师众多,所学驳杂,弓箭暗器上也有基础,这些天来专心射箭,百步以外也能精确射中箭靶,虽然还没到“穿杨”的效果,但他已经很得意了。决定以后在战场上抢一把好弓,从此叫做“弓神”宇文飞渡——他原本想叫“箭神”宇文飞渡。后来觉得不太好听,便改掉了,最近偶尔跟人聊天,便强调一下,自己往后叫“弓神”,而非“箭神”。不要叫错了,叫错了要翻脸,勿以为言之不预也。

    雪花落下时,万余人聚集的这片山谷已经显得有些拥挤。此时在这里的,大都是参与过那场惨烈的战斗的。他们有的逃跑了,有的参与过奋战,最终还是见证了同伴兄弟的死亡,与败后的惨烈、憋屈。但在小范围里,许多人的英勇仍然值得夸耀。

    宁毅等人在那样重伤的情况下仍然赶去杞县烧粮,参与见证过那晚事情的人,说起来都觉得自豪,不少人在那天晚上也曾奋起而战,例如秦绍谦,率领将兵一路厮杀抵抗,在惨重的伤亡后最终将一部分人带出战场,而他本人,现在还带着伤势未有痊愈。大战之后,这支队伍又开始组织起坚壁清野,桩桩件件的事情,咬紧了牙关的去做,甚至在那之后,也有竹记众人遇上了女真的斥候,为保护转移群众而死的事情出现。往日里军队里或许并不重视的宣传,在这个群体里,却传得相当快。

    而在这一战后,关于战事的检讨,也在底层的舆论里进行着,例如,大家并非不愿意拼命,实在是决策层的失误,西军姚平仲奸佞小人,好大喜功鲁莽出击,上层将领不够坚定,贪生怕死彼此不信任,以至于底层士兵也无法抵抗,假如大伙儿都一样的坚定,这仗就是可以打的——实际上这当然也是句废话,宁毅不过是在引导暗示,我们这边,秦将军与其他人是不同的。

    而这言论将责任扔到姚平仲这些人身上,也就够了,再引导一下,可能就要抨击到武朝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根本,除非宁毅要摇旗造反,否则针对制度的坏话是不能说透的。

    在一方面,则是在士兵中宣传五胡乱华时汉人的惨状,“易子而食”“两脚羊”的来历。此时在普通民众甚至是普通军汉的心里,国家的概念,乃至“亡国”的概念,其实并不强烈,哪怕汴梁城下已经有数十万人被打败,大伙儿想起来,除了心中的无力,顶多是败给女真以后另外找个地方生活,移居、南迁等等选择。个人能干什么,会遭遇到什么,大伙儿想不到,也不愿意去想。

    但宁毅便是要煽动他们去想的。

    在汉朝之后的五胡乱华,那几乎是汉人史上最黑暗的时期,连年的战乱、饥荒使得中原土地上几乎找不到吃的,吃人成为人们活下来的方法。汉人是所有人种中最卑贱的种族,其中的女人、孩子被胡人烹而食之,称为“两脚羊”。此时武朝富庶,或许还看不出这个端倪,然而汴梁若真被攻破,女真人再一路南下,无人可敌,数年之后,大伙儿的妻子、孩子被人侮辱、杀死甚至吃掉,可能就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了……

    此时的军人,多半也没有接受过太多的教育,但基本的事情,自然能想,更何况又刚刚经历了战场的杀戮。在这样的一个群体里,听这些简单的故事、述说,又有一部分人以行动做表率,短时间内,形成一种群体的狂热并不难,以至于这段时间内,在这拥挤的山谷中,军队的训练异常顺利。

    当然,洗脑和煽动并非是什么万能良药,就算是以作传销的方式来运作,真正的考验,还是要到上战场的那一刻。好在最近这段时间,在敲打过几名高层将领后,秦绍谦对于这支军队基层的控制力已经大大加强,军法队也已经可以真正的运作起来,到时候,将兵退杀兵将退杀将的冷血拿出来,应该还能激发出几成战力。而在以往,武瑞营中也是有各种山头的,他想要执行军法杀人,根本就不可能。

    因为这些事情的做下来,走出伤兵营,便能看见大量在山谷里练习单调出刀、出枪的士兵,整齐的吼叫震动整片山谷,巡逻的队伍、竹记中做事来去的马队、去山上收集木柴的队伍、在附近搭建房舍、工事的队伍,漫山遍野的都在劳动,宇文飞渡便在不远的地方射箭,雪花之中,箭矢嗖的划过天空。

    军队中一名军需官过来报告了取暖物资可能不够的事情后,娟儿也从不远处小跑过来了,手上拿着一封信:“我们的人,遇上了吕梁山来的马队。”

    “马队?”宁毅微微愣了愣,拿过那封信,取出来看了几眼,片刻后笑了起来,“立刻派人,领他们过来。”

    “嗯。”娟儿点了点头,便跑去办了。

    这传来的消息令得宁毅的情绪颇为高涨,傍晚时分吃饭都有点坐不住的感觉,有时候想到信上的内容,嘴上都带着笑。娟儿素来知道这位姑爷的性格稳重,每逢大事有静气,平日里哪有这样的表现,一面吃饭,一面还有些小心地问了:“姑爷,吕梁山来的,是那位陆姑娘吗?”

    “嗯。”宁毅倒不隐瞒,笑着点点头,“还带来不少好东西。”

    夜幕降临之后,雪越来越大了,山谷之中,风吹着纷扬的雪花,满山的营火。宁毅与秦绍谦、以及此时营地里负责管理的几名重要人物去到门口等待着,秦绍谦是听过陆红提的名字的,笑着偷偷问宁毅:“那位吕梁陆姑娘,是你的相好吧。”

    宁毅点头:“嗯,是我的女人。”

    “你,很有我的风范。”秦绍谦也是风流人物,身边的女人也多,不过他信奉的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君子之道,此时对宁毅便颇为赞赏。过得不久,前行的马队轮廓出现在黑暗之中,逐渐清晰。

    秦绍谦身上本还有伤,站在这里等人,也是倚靠在旁边的柱子上,待到看清楚了这支马队,他才肃容起来,稳稳地站直了身躯。而在马队前方,那道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也的的确确的有着一种铁与血的气息,他——实际上自然是她——在马上稳稳地坐着,后方的士兵便几乎是被这股气势带着,呈现出一股坚定的气势来。

    宁毅笑着迎了上去,走到红提的战马前,伸出了手,红提在马上看着他,伸手按在宁毅的手掌上,翻身下马,在她的后方,便有延绵开去的两千人一齐翻身下马。

    此时武朝的军队训练,对于队形、整齐自然也有要求,但是恐怕没有一支军队,是像宁毅那样要求到病态的。吕梁山的军队受宁毅的影响,要求做到的却是后世解放军的那种整齐划一,此时在夜色中,随着两千人的一齐下来,山谷前方便是轰的一声。

    漫天风雪。

    秦绍谦微微张开了嘴,惊奇地眨眨眼睛,迎了上去……(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dd微信公众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