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骑裂地,喊杀如潮。△¢四△¢五△¢中△¢文○
“跟他们拼了——”
龙茴放声大喊着,挥舞手中铁槊,将前方一名敌人砸翻在地,血肉横飞中,更多的怨军士兵冲过来了。
“杀啊!”
怨军的冲阵在这小小的一片范围内犹如撞上了礁石,然而惨烈而奋勇的呐喊挽不住整个战场的溃败,东侧、西侧,大量的人群正在四散奔逃。
已经是分不清是谁的部属首先逃走的了,这一次聚集的人马实在太杂,战场上一面面的旌旗所在,就是怨军冲锋的方向。而第一轮冲锋所掀起的血浪,就已经让许多的队伍破胆而逃,连同他们周围的队伍,也随之开始溃散奔逃起来。
唯有一些小的团体,还在这样的战局中苦苦支撑,龙茴这边,以他为首,带领着麾下数百兄弟集结成阵,王传荣率领手下往树林侧面横向杀过去。倪剑忠的马队,包括福禄与一众绿林高手,被裹挟在这混乱的大潮中,一路厮杀,几乎转眼间,便被冲散。
就像是被洪流迎面冲来的街道,转眼间,滔天的血浪就淹没了一切。
“老陈!老崔——”
汹涌的喊杀声中,人如海潮,龙茴被亲兵、兄弟挤在人群里,他满眼血红,游目四顾。溃败一如往常,发生得太快,然而当这样的溃败出现,他心中已然意识到了许多事情。
“……杀出去!通知夏村,不要出来——”
“福禄前辈——”
“我们输了,有死而已——”
“各位,不要被利用啊——”
“通知他们,不要出来——”
战阵之上,轰鸣的骑兵奔袭成圆。环绕了龙茴率领的这片最为显眼的军阵。作为怨军队伍里的精锐,这些天来,郭药师并没有让他们下马步战,参与到攻打夏村的战斗里。在大军其余部队的惨烈伤亡里,这些人顶多是挽挽弓放放箭,却始终是憋了一口气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士气,也在同伴的惨烈之中消磨了不少,直到此时,这精锐骑兵才终于发挥出了力量。
白茫茫的雪地已经缀满了混乱的身影了,龙茴一面奋力厮杀,一面大声呐喊,能够听到他喊声的人,却已经不多。名叫福禄的老人骑着战马挥舞双刀。奋力厮杀着试图前进,然而每前进一步,战马却要被逼退三步,逐渐被裹挟着往侧面离开。这个时候,却唯有一只小小的马队,由太原的倪剑忠带队,听到了龙茴的喊声,在这暴戾的战场上。朝前方奋力穿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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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
午时已经过了,阴沉的天色未有散去。夏村,兵力偶尔调动、运作,宁毅等人站在平台上,疑惑于怨军军营那边的变化。
“……怨军后方晓岭方向发生战斗……”
“……可能有人袭营……”
“……郭药师分兵……”
杂乱的推测、估计偶尔便从幕僚那边传过来,军中也有资深的斥候和绿林人士,表示听到了地面有军队转移的震动。但具体是真有援军到来,还是郭药师使的计策,却是谁也无法肯定。
要说昨天晚上的那场地雷阵给了郭药师不少的震撼,令得他只好就此停下来,这是有可能的。而停下来之后。他究竟会选取怎样的攻击策略,没人能够提前预知。
佯装有援军到来,引蛇出洞的计策,如果说是郭药师故意所为,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汴梁城外面这一片,打成这个样子,还有谁敢来,当我是傻子么!”
隐隐的动静在看不见的地方闹了半天,沉闷的气氛也一直持续着,木墙后的人们偶尔抬头远眺,士兵们也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下午时分,宁毅、秦绍谦等人也忍不住说几句风凉话。
战事打到现在,大家的精神都已经绷到极点,这样的沉闷,或是意味着敌人在酝酿什么坏点子,或是意味着山雨欲来风满楼,乐观也好悲观也罢,唯有轻松,是不可能有的了。当初的宣传里,宁毅说的就是:我们面对的,是一群天下最强的敌人,当你觉得自己受不了的时候,你还要咬牙挺过去,比谁都要挺得久。因为这样的反复强调,夏村的士兵才能够一直绷紧精神,坚持到这一步。
此时,火焰早已将地面和围墙烧过一遍,整个营地周围都是血腥气,甚至也已经隐隐有了腐烂的气息。冬日的寒冷驱不走这气息里的颓丧和恶心,一堆堆的士兵抱着刀枪匿身在营墙后可以躲避箭矢的地方,巡逻者们偶尔搓动双手,双眼之中,亦有掩不住的疲倦。
无论怨军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一旦沉默结束,这边将迎来的,都必定是更大的压力和生死的威胁。
而唯一可以期待的,就是当双方都已经绷紧到极限,对方那边,终究会为了保存实力而崩溃。
“如果是西军,此时来援,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上方平台上,秦绍谦用柴枝挑了挑火堆,“此时在这附近,尚能战的,恐怕也就是小种相公的那一路人马了吧。”
“小种相公未必会来支援我等。”偏将何志成道。
“那如果是我,就派一队人冒充西军,从他们军营侧翼杀过来,诱我们冲出去……”宁毅偏了偏头,无聊地说道。
“无论如何,眼下终不可能主动出击……”韩敬说道。他的话音才落下,陡然有士兵冲过来:“有状况,有状况……”
秦绍谦接过望远镜,负责观察的士兵指着怨军营地的一头:“那边!那边!似有人冲怨军军营。”
众人都拿目光去望宁毅,宁毅皱了皱眉,随后也站起来,举着一个望远镜朝那边看。这些单筒望远镜都是手工打磨,真正好用的不多,他看了又递给别人。远远的。怨军军营的后侧,的确是发生了些许的骚乱。
“老郭跟立恒一样奸诈啊!”有人笑着看宁毅。
不过大多数都还在皱眉:“怎么办?”
“真的假的?”
宁毅则拿目光打量秦绍谦、岳飞等人,岳飞拱了拱手:“末将以为,就算是真的,此时也只得观望。”
秦绍谦放下望远镜,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若是西军,就算与郭药师鏖战一两日,都不至于溃败,若是其它队伍……若真有其他人来,此时出去,又有何用……”
营墙附近,也有不少士兵,察觉到了怨军营地那边的异动,他们探出头去。望着雪岭那头的状况,疑惑而沉默地等待着变化。
雪岭那头,一路厮杀而来,冲向怨军防御线的,一共是二十六骑。他们浑身浴血而来,名叫倪剑忠的汉子小腹已经被切开了,他手持长枪,捂着肚子。不让里面的肠子掉出来。
眼前一片血红。
怨军的士兵迎了上来。
“杀!”他说出了最后的话。
这二十六骑的冲锋在雪地上拖出了一道十余丈长的凄惨血路,在望见夏村边缘的距离上。人的尸体、战马的尸体……他们全都留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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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汴梁城,这是最危急的一天。
女真士兵两度突入城内。
下午,师师端着一盆血水,正迅速地往外走去,疲累一如往昔的缠绕在她的身上。但她已经能够灵巧地避开旁边的伤员或是跑动的人群了。
“师师姐……”
有人忽然过来,伸手要拉她,她下意识地让开,然而对方拦在了她的身前,差点就撞上了。抬头一看。却是拎了个小包裹的贺蕾儿。
“你……”
那一瞬间,师师几乎有空间转换的错乱感,贺蕾儿的这身打扮,原本是不该出现在军营里的。但不论如何,眼下,她的确是找过来了。
虽然自己也是青楼中过来的,但看到贺蕾儿这样跑来,师师心里还是产生了“乱来”的感觉。她端着水盆往前走:“蕾儿你来干嘛……”
贺蕾儿快步跟在后面:“师师姐,我来找他……你有没有看见他啊……”
“他……”师师冲出营帐,将血水泼了,又去打新的热水,同时,有大夫过来对她交代了几句话,贺蕾儿哭丧着脸晃在她身边。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蕾儿,你就算拿了他的腰牌,也不该这时候跑进来,知不知道这里多危险……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你快走——”
周围属于伤兵的喧闹而凄凉的喊声充斥了耳朵,师师一时间也不好去理会贺蕾儿,只隐约记得跟她说了这样的几句,不久之后,她又被疲累和忙碌包围起来了,周围都是血、血、血、断肢、死去的人、嗡嗡嗡嗡嗡嗡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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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夕暮。
宁毅等人站在瞭望塔上,看着怨军驱赶着俘虏,往军营里进来。
怨军的营地前立起了几根旗杆,有几个赤条条的人影被绑在上面,正中央一人手臂已经断了,但看起来,几个人暂时都还有气息。
一些怨军士兵在下方挥着鞭子,将人打得血肉模糊,大嗓门的怨军成员则在前方,往夏村这边喊话,告诉这边援军已被全部击溃的事实。
“最中间那个,就是龙茴……”
有人站在宁毅、秦绍谦等人的身边,往外面指过去。
“我没想到……还真的有人来了……”秦绍谦低声说了一句,他双手握着瞭望塔前方的栏杆横木,吱吱作响。
远山、近墙、白皑皑的雪岭、黑白灰相间的大地、远处是安静的黄河,夏村之中,人们通过营墙望出去,所有人都对这一幕沉默以对。俘虏大概有一千多人,景状极其凄凉,他们的将领,便是被挂在营地前方的那几个了。这样的天气里,被剥光了吊在这里,没多久他们也会死去,下方不断的挥鞭抽打。不过是为了增加状况的惨烈程度而已。毫无疑问,这千余俘虏,接下来不久之后,便会被驱赶着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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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夏村十数里外的雪原上。
马死了。
老人踏雪前行,他的一只手臂,正在流血、发抖。
由此往前的一路上。都是大量的死人,鲜血染红了原本雪白的原野,越往前走,死人便越来越多。
终于,他走到先前与怨军开战的地方了,山岭、雪谷间,尸首铺陈开去,没有活人,就算有伤重者。此时也已经被冻死在这里了。他们就这样的,被永远的留了下来。
“啊……”
老人张开嘴,喉间发出了无意义的声音,悲惨而凄凉。没有血性的部队打不过对方,拥有了血性,仿佛能让人看见一线曙光时,却仍旧是那样的冰凉无力。而最为讽刺的是,厮杀到最后。他竟然仍未死去……
苍天呐……可到底要怎样,才能挽起这局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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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天已经黑了,鏖战未止。
城头破了,师师奔行在篝火的光影里,抱着一个草药包,准备去避难,周围全都是喊杀的声音。
“师师姐……”有些微弱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然而那声音变大了,有人跑过来要拉她的手,师师转了转身子。
贺蕾儿。
她还是那身与战场丝毫不配的花花绿绿的衣服,也不知道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没人将她赶出去,或许是因为战事太激烈、战场太混乱的原因吧。但无论如何。她脸色已经憔悴得多了。
“你……”师师稍稍一愣,然后目光陡然间一厉,“快走啊!”
她拧了拧眉头,转身就走,贺蕾儿跟上来,试图牵她的臂膀:“师师姐……怎么了……怎么了……师师姐,我还没见到他!”
“你见不到他了!你再在这里停下去,就见不到他了!贺蕾儿,你不知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干什么——这里!这里在死人啊!死人你知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就知道你的什么大将军!他会带你走是吧!你会不会想事情——”
一番纠缠之中,师师也只好拉着她的手奔跑起来,然而过得片刻,贺蕾儿的手便是一沉,师师用力拉了拉她:“你还走不走——”
她们又走出几步,贺蕾儿口中或许是在说:“不是的……”师师回头看她时,贺蕾儿往地上倒下去了。
一根箭矢从侧面射过来,穿过了她的小腹,血正在流出来。贺蕾儿似乎是被吓到了,她一只手摸了摸那血:“师师姐、师师姐……”
她躺倒在地上。
师师这几天里见惯各种伤势,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蹲了下去,伸手去触碰那伤口,之前说的虽然多,眼下也已经没感觉了:“你、你躺好,没事的、没事的,不一定有事的……”她伸手去撕对方的衣服,然后从怀里找剪刀,冷静地说着话。
“师师姐、不是的……我不是……”
“先别想其它的事情了,蕾儿……”
“我想找到他,我想再看看他,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蕾儿!别想那么多,薛长功还在……”
“我有孩子了……”
“我先想办法替你止血……”
她的话说到这里,脑子里嗡的响了一下,扭头去看贺蕾儿:“什么?”这一瞬间,师师脑海里的念头是杂乱的,她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是谁的孩子”,然而即便是在矾楼,非清倌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接客的,就算接客,也有着足够多的不让自己怀上孩子的办法。更多的东西,在这个时候轰的砸进她的脑海里,让她有些消化不了。
“是他的孩子,我想有他的孩子,真的是他的……”贺蕾儿笑了笑,“师师姐,我只告诉你,你别告诉他了……”
战阵之上,混乱的局面,几个月来,京城也是肃杀的局势。军人忽然吃了香,对于贺蕾儿与薛长功这样的一对,原本也只该说是因为时局而勾搭在一起,原本该是这样的。师师对此清楚得很,这个笨女人,不识时务,不知轻重,这样的战局中还敢拿着糕点过来的,到底是勇敢还是愚蠢呢?
这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她什么都想不懂了。早先贺蕾儿在矾楼找到她,说起这事情的时候,她心想:“你要找他,就去战场啊。”可是她说:我有了他的孩子……
她有了孩子,可他没来看她了,她想去战场上找他,可她已经有孩子了,她想让她帮忙找一找,可是她说:你自己去吧。
于是她就来了……
师师姐,我只告诉你,你别告诉他了……
从小腹流出来的鲜血黏在了手上。
思绪像是卡住了一样。
师师在这样的战场里已经持续帮忙许多天了,她见过各种凄凉的死法,听过许多伤员的惨叫,她已经适应这一切了,就连岑寄情的双手被砍断,那样的惨剧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也是可以冷静地将对方包扎处理,再带回矾楼医治。但是在这一刻,终于有什么东西涌上来,一发不可收拾。
“啊……”
她跪在那儿,张大了嘴,发出哭的声音,如此过了好半晌,在她心头堆垒了这许许多多天的悲伤,才终于抑制不住的、发出来了。
“啊——”
不远处,薛长功手持长刀,带领着不多的部下正在过去,他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往这边走了两步,他认得地下那花裙子。也能认得跪在旁边放声大哭的女子。他的视线,李师师的视线,交错了片刻。
他进了一步、停住,退了一步又停住,然后转过了身,双手握刀,带着不多的部下,呐喊着冲向了远处杀进来的女真人。
火焰的光影、血腥的气息、拼杀、呐喊……一切都在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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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种师中率领的西军穿山过岭,朝着汴梁城的方向,奔袭而来!(未完待续。。)
夜色渐渐深下去的时候,龙茴已经死了。
他断臂的尸首被吊在旗杆上,尸体被打得体无完肤,从他身上滴下的血逐渐在夜晚的风里凝结成红色的冰棱。
其余几名被吊在旗杆上的将领尸首也大多如此。
怨军与夏村的营地间,同样燃烧着火光,映照着夜色里的这一切。怨军抓来的千余俘虏就被围在那旗杆的不远处,他们自然是没有篝火和帐篷的,这个夜里,只能抱团取暖,不少身上受伤之人,渐渐的也就被冻死了。偶尔火光之中,会有怨军的士兵拖出一个或者几个不安分的俘虏来,将他们打死或者砍杀,惨叫声在夜里回荡。
夏村的守军,远远的、沉默的看着这一切。
宁毅等人未有安眠,秦绍谦与一些将领在指挥的房间里商议对策,他偶尔便出来走走、看看。夜晚的火光如同后世流淌的河流,营地一侧,前日被敲开的那处营墙破口,此时还有些人在进行修筑和加固,远远的,怨军营地前方的事情,也能隐约看到。
娟儿端了茶水进去,出来时,在宁毅的身侧站了站。连日以来,夏村外围打得不亦乐乎,她在里面帮忙,分发物资,安排伤员,处理各种细务,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许多时候,还得安排宁毅等人的生活,此时的少女也是容色憔悴,颇为疲倦了。宁毅看了看她,冲她一笑,然后脱了身上的外套要披在她身上,少女便后退一步,频频摇头。
“不冷的。姑爷,你穿上。”
她的神色坚决,宁毅便也不再勉强,只道:“早些休息。”
娟儿点了点头,远远望着怨军营地的方向。又站了片刻:“姑爷,那些人被抓,很麻烦吗?”
她并不明白战事至此,各种变化所代表的意义和程度,只是今天也已经只道了发生的事情,也感受到了营地中陡然沉下去的情绪——在原本就绷紧到极点的气氛里。这当然不会是一件好事。
宁毅想了想,终于还是笑道:“没事的,能摆平。”
女真人的这次南侵,猝不及防,但事情发展到今天。许多关节也已经能够看得清楚。汴梁之战,已经到了决生死的关头——而这个唯一的、能够决生死的机会,也是所有人一分一分挣扎出来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宁毅不是一个信服为国牺牲精神的死硬派,许多事情上,他都是极其变通的,要说为国付出,这个武朝在他心中的认同感到底有多少。也难说得清。然而,从最初的坚壁清野,到后来的收拢溃兵。争权夺利劫牟驼岗,再到死守夏村,他走到这里,原因不过是因为:这是唯一的破局方法。
他不懂兵事,对于战场,眼下有所了解。但也不过一知半解而已。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瞻前顾后。老想着取巧、熟知利害的人,做不成事情。武朝的诸多将领如此、大臣如此,许许多多的人都是如此,知难而退,在许多事情上,其实不是个好习惯。当女真人把命摆上来的时候,武朝人摆上性命,不见得会胜利,但不愿意摆上性命的人,则永不可能胜利。
无论是战争还是做事,在最高的层次,把命赌上,只是最基本的先决条件而已。
所以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坚壁清野,以书信激完颜宗望,劫牟驼岗,到最后,将自己陷在这里。没有退路可言了,仓促整合的一万四千多人,他拉不出去,榆木炮、地雷等东西,也只有在守势中能起到最大的作用。如果说汴梁能守住,而在这里,能够强撑着耗尽女真人的后备力量,那么,武朝唯一的一线生机,就可能出现——那个时候,可以和谈。
如果说是为了国家,宁毅可能早就走了。但仅仅是为了做到手头上的事情,他留了下来,因为只有这样,事情才可能成功。
但战争毕竟是战争,事态发展至此,宁毅也已经无数次的重新审视了眼前的局势,看似势均力敌的胶着态势,绷成一股弦的军心意志,看似僵持,实则在下一刻,谁崩溃了都不足为奇。而发生这件事最可能的,终究还是夏村的守军。那一万四千多人的士气,能够撑到什么程度,甚至于其中四千精兵能撑到什么程度,无论是宁毅还是秦绍谦,其实都无法准确估计。而郭药师那边,反而可能心中有数。
由那位名叫龙茴的将领率领的万余人对这边展开救援,知道有这样一件事,对军心或有振奋,但一败涂地的战果的,则毫无疑问是一种打击。而且当事情发展到眼前这一态势的时候,一旦那千余俘虏被驱赶攻城,军心和人数的此消彼长之下,夏村要面临的,可能就是最为棘手的事态了。
有一定战场经验的人,大抵都能预测到眼前的可能性。而眼下在这山谷中的人们,虽然在连日的战斗里已经不断成长,但还不到无懈可击的地步。如同宁毅在祝家庄应对梁山人马时说的那样,你或许不会退,身边的人,会不会有这样的信心,你对身边的人,有没有这样的信心。只要意识到这一点的人,都必然会损失士气。
宁毅没能对娟儿说清楚这些事情,只是在她离开时,他看着少女的背影,情绪复杂。一如以往的每一个生死关头,许多的坎他都跨过来了,但在一个坎的前方,他其实都有想过,这会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闭上眼睛,回忆了片刻苏檀儿的身影、云竹的身影、元锦儿的样子、小婵的样子,还有那位远在天南的,以西瓜为名的女子,还有些许与她们有关的事情。过得片刻,他叹了口气,转身回去了。
营地下方,毛一山回到稍微温暖的棚屋中时。看见渠庆正在磨刀。这间小棚屋里的其他人还没有回来。
“他娘的……我恨不得吃了那些人……”
怨军营地那边的惨叫声隐约传过来,棚屋里没人说话,只有响起的磨刀声,毛一山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看看渠庆。
“渠大哥,明天……很麻烦吗?”
因为渠庆受了伤,这一两天,都是躺着的状态,而毛一山与他认识的这段时间以来,也没有看见他露出这样郑重的神色。至少在不打仗的时候,他只顾休息和呼呼大睡,晚上是绝不磨刀的。
渠庆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静静地磨了一阵,过得片刻。摸摸刀锋,口中吐出白气来。
“怕是不容易,你也磨磨吧。”
他将磨刀石扔了过去。
毛一山接住石头,在那里愣了片刻,坐在床边扭头看时,透过棚屋的缝隙,天上似有淡淡的月亮光芒。
漫长的一夜逐渐过去。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两边的营地间。都已经动起来了……
“让他们起来——”
伴随着长鞭与叫喊声,战马在营地间奔跑。聚集的千余俘虏,已经开始被驱赶起来。他们从昨天被俘之后,便滴水未进,在数九寒天冻过这一晚,还能够站起来的人,都已经虚弱不堪,也有些人躺在地上。是再也无法起来了。
前方旗杆上吊着的几具尸体,经过这冰冷的一夜。都已经冻成凄惨的冰雕,冰棱之中带着血肉的殷红。
“让他们起来!让他们走!起不来的。都给我补上一刀——”
怨军已经列阵了,挥舞的长鞭从俘虏们的后方打过来,将他们逼得朝前走。前方远处的夏村营墙后,一道道的身影延绵开去,都在看着这边。
何灿牙关打战,哭了起来。
他是这千余俘虏中的一员,原本也是龙茴麾下的一名小兵,昨日怨军杀来,龙茴手下的人,跑掉的是最少的。这与龙茴的死战有一定关系,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溃败实在发生得太快,他们慢了一步,随后便被包围了起来。最终这一批士兵,战死的或许少,多的是后来被怨军围住,弃械投降——他们毕竟不算是什么铁人,处于那样绝望的环境里,投降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了。
龙茴是杀至力竭,被砍断了一只手后抓起来的,何灿与这位上官并不熟,只是在随后的转移中,看见这位上官被绳子绑起来,拖在马后跑,也有怨军成员追着他一路殴打,后来,就是被绑在那旗杆上鞭打至死了。他说不清自己脑海中的想法,只是有些东西,已经变得明显,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他就这样的,以身边的人搀扶着,哭着走过了那几处旗杆,经过龙茴身边时,他还看了一眼。那具被冰冻的尸身凄凉无比,怨军的人打到最后,尸体已然面目全非,眼睛都已经被打出来,血肉模糊,唯有他的嘴还张着,似乎在说着些什么,他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
风呼啸着从山谷上方吹过。山谷之中,气氛紧张得接近凝固,数万人的对峙,两边的距离,正在那群俘虏的前行中不断缩短。怨军阵前,郭药师策马肃立,等待着对面的反应,夏村之中的平台上,宁毅、秦绍谦等人也在肃然中看着这一切,少量的将领与传令兵在人群里穿行。稍后一点的位置,弓箭手们已经搭上了最后的箭矢。
时间,就像是在所有人的眼前,流淌而过。
变故在没有多少人预料到的地方发生了。
在整个战阵之上,那千余俘虏被驱赶前行的一片,是唯一显得喧闹的地方,主要也是来自于后方怨军士兵的喝骂,他们一面挥鞭、驱赶,一面拔出长刀,将地下再也无法起来的士兵一刀刀的补过去,这些人有的已经死了,也有一息尚存的,便都被这一刀结果了性命,血腥气一如往常的弥漫开来。
何灿觉得手上被拉了一下。是那名一直走在他身边的高个子同伴,忽然停了下来。
他们这些士兵被俘后,全都被收缴了刀枪,也并未供给水饭,但要说其它的措施。无非是被一根长绳子束住了双手,这样的束缚对于士兵来说,影响有限,只是许多人已经不敢反抗了而已。
何灿听见那高个子说了一声:“我不走了啊。”
然后,有凄然的声音从侧前方传过来:“不要往前走了啊!”
战马奔驰过去。然后便是一片刀光,有人倒下,怨军骑士在喊:“走!谁敢停下就死——”
大量的人还在前行,何灿听见弓箭的声音,箭矢射过来,那高个子倒下了:“走——”
那吼喊之中。陡然又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这一次,那声音已然变得高亢:“众位兄弟啊,前方是我们的弟兄!他们奋战至此,我们帮不上忙。不要在扯后腿了——”
在这一阵叫喊之后,混乱和屠杀开始了,怨军士兵从后方推进过来,他们的整个本阵,也已经开始前推,有些俘虏还在前行,有一些冲向了后方,拉扯、摔倒、死亡都开始变得频繁。何灿摇摇晃晃的在人群里走,不远处,高高的旗杆、尸体也在视野里晃动。
混乱发生的那一刻。郭药师下达了推进的命令,夏村,宁毅奔行几步,上了平台边的瞭望塔,下一刻,他朝着下方喊了几句。秦绍谦微微一愣,随后。也陡然挥手。不远处的战马上,岳飞举起了长枪。
营地边缘。毛一山站在营墙后,远远地看着那杀戮的一切,他握刀的手在发抖,牙关咬得生疼,大量的俘虏就在那样的位置上停止了前行,有些哭着、喊着,往后方的屠刀下挤过去了。然而这一切都无法可想,一旦他们靠近营地,自己这边的弓箭手,只能将他们射杀。而就在这一刻,他看见战马从侧后方奔行而去。
有声音响起来。
“全军列阵,预备——”
“你们看到了——”有人在瞭望塔上高喊出声。
无数传令的士兵举旗策马飞奔!
“那是我们的同胞,他们正在被那些杂碎屠杀!我们要做什么——”
“那些北方来的孬种!到我们的地方!杀我们的家人!抢我们的东西!各位,到这里了!没有更多的路了——”
毛一山听着这声音,感受着整个山谷的动静,忽然间已经明白过了什么,他拖着刀,手在发抖,双目赤红地对着旁边的同伴笑:“哈哈哈……哈哈哈……”那笑声兴奋而诡异,这或许是毛一山一生当中从未有过的一刻,在这之前,他从未有那一刻,如此狂热地渴望杀敌。当那些俘虏被驱赶着过来的时候,他心中知道,自己这边只能据守,然而在这一刻,上面的人,已经做了相反的决定。
上方,迎风招展的巨大帅旗已经开始动了。
何灿摇摇晃晃的朝着那些挥刀的怨军士兵走过去了,他是这一战的幸存者之一,当长刀斩断他的手臂,他晕厥了过去,在那一刻,他心中想的居然是:我与龙将军一样了。
之前在那战场上,当所有人被怨军的骑兵围住,那位杀得浑身是血的将军在绝望的大喊:“我们输了,我们输了……别被利用啊……”他隐约间,是听到了的。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听到了后方如山洪地震般的声音。
夏村营地所有的木门,轰然打开,在有一段上,士兵推到了残破的墙壁。这一刻,他们所有的弱点,正在暴露出来。郭药师的战马停了一下,举起手来,想要下点命令。
“就在今天!就在此地!他们不用考虑回去了!诸位——”
那声音隐隐如雷霆:“我们吃了他们——”
营地东侧,岳飞的长枪锋刃上泛着暗哑嗜血的光芒,踏出营门。
营地东南,名为何志成的将领踏上了墙头,他拔出长刀,扔掉了刀鞘,回过头去,说道:“杀!”
正门,刀盾列阵,前方将领横刀立马:“准备了!”
庞六安指挥着麾下士兵推倒了营墙,营墙外是堆积的尸体,他从尸体上踩了过去,后方,有人从这破口出去,有人翻过围墙,蔓延而出。
西面,刘承宗呐喊道:“杀——”
“杀!!!!!!”
那怒吼之声犹如轰然决堤的洪水,在片刻间,震彻整个山野,天空之中的云凝固了,数万人的军阵在蔓延的战线上对峙。常胜军迟疑了一瞬,而夏村的守军朝着这边以雷霆万钧之势,扑过来了。
在这一天,整个山谷里曾经的一万八千多人,终于完成了蜕变。至少在这一刻,当毛一山紧握长刀双目通红地朝敌人扑过去的时候,决定胜负的,已经是超越刀锋之上的东西。
箭矢无力地飞过天空,不久之后,两支军队以最为野蛮的姿态冲撞在了一起……(未完待续)
ps:起承转合,希望我已经表达清楚了这个题目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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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海涌上来的时候,仿佛群山都在动摇。⊙四⊙五⊙中⊙文,
夏村守军的举动,对于常胜军来说,是有些猝不及防的。战阵之上来往博弈已经进行了**天,攻防之势,其实基本已经固定,夏村守军的人数不及常胜军这边,要离开掩体,基本上不太可能。这几天就算打得再惨烈,也只是你一招我一招的在互相拆。昨日回过头去,打败龙茴的部队,抓来这批俘虏,委实是一招狠棋,也算得上是无法可解的阳谋,但……总会出现些许例外的时候。
当最初的几个俘虏开始不肯前行时,郭药师等人心中,就觉得有些麻烦了,但谁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麻烦。原本是要下一招狠棋,但对面轰然间就把棋盘给掀了。
在那一刻,对面所表现出来的,几乎已经是不该属于一个将领的敏锐。当俘虏开始逆行,夏村之中的动静在片刻间聚集、传来,然后就已经变得狂热、凶险、漫山遍野。郭药师的心中几乎在陡然间沉了一沉,他心中还无法细想这心情的意义。而在前方一点,骑在马上,正命令部下动手斩杀俘虏的刘舜仁陡然勒住了缰绳,头皮发麻收紧,口中骂了出来:“我——操啊——”
杀声震天蔓延,其中的戾气聚集,几近凝固。在战阵之上,凶狠的叫喊时常能够听到,并不出奇,所有的精兵对敌人下手,也都是凶猛坚决的,但只有在一些特殊情况下,能够听到这种让人心悸的喊声。有时候,人一听就懂了,那意味着真正的不死不休。不是一般混混的狠话,也不是一般军队用来吓人和振奋军心的手段。那已经是发自心底的愤恨和坚决,能发出这种声音的敌人,他的每一颗牙齿每一根头发,都是危险的。
整个常胜军的队伍,也错愕了一瞬。
但他们毕竟是精兵,尽管心中没有预料到大清早的忽然戳爆了马蜂窝。当对方陡然砸了棋盘,在郭药师、张令徽等人的命令下,整支军队也在转眼间摆开阵势,直扑而上。
漫山遍野的人潮,铁骑如长龙蔓延,距离迅速的拉近,随后,冲撞——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手握长刀,毛一山已经冲在了第一列。他口中呐喊、双目通红,朝着前方凶狠杀来的人潮撞了上去。前方是穿着厚重大衣比他甚至高出一个头的怨军汉子,两人长刀猛劈而下,身侧无数的刀光、血花溅起,他们拼过这一刀,毛一山脚步未停,撞在对方身上,有些发麻的手腕抓起长刀便是往上一挥。血腥的气息溅了他一脸,那高大汉子被撞开一旁。旁边同伴的刀锋朝着他的肩膀上落下去,直斩至腰。
呐喊之中,毛一山已跨出两步,后方又是一名怨军士兵出现在眼前,挥刀斩下。他一步前冲,猛的一刀。从那人腋下挥了上去,那人手臂断了,鲜血疯狂喷涌,毛一山一路前冲,在那人胸前哗哗哗的连续劈了三刀。刀柄狠狠砸在那人头顶上,那人方才倒下。身侧的同伴已经往前方冲了过去,毛一山也猛扑着跟上,长刀刷的砍过了一名敌人的肚子。
弥漫的血腥气中,眼前是无数的刀光,狰狞的面目。意志狂热,但脑海中的思维却是出奇的冰冷,旁边一名敌人朝他砍杀过来,被他一抬手架住了手臂,那辽东汉子一脚踢过来,他也抬起长刀,朝着对方的另一条腿上捅了下去,这一刀直接捅穿了那人的大腿,那汉子还没有倒下,毛一山身边的同伴一刀劈开了那人的腰肋,毛一山揪住那人的手臂,用力拉回刀锋,便又是一刀捅进了那人的肚子,刷的撕开!
“……吃了他们!”
他想起那叫喊之声,口中也跟着叫喊了出来,奔跑之中,将一名敌人轰的撞翻在地。两人在雪地上纠缠撕扯,长刀被压在身下的时候,那辽东汉子在毛一山的身上重重地打了两拳,毛一山也还了一拳,死死抱住那人时,眼见那人面目在视野中晃了过去,他张开嘴便直接朝对方头上咬了过去。
这一口咬中了那人的脸颊,对方疯狂挣扎,朝着毛一山肚子上打了两拳,而毛一山的口中已经满是血腥气,猛地用力,将那人半张脸皮直接撕了下来,那人凶狠地叫着、挣扎,在毛一山嘴上撞了一下,下一刻,毛一山口中还咬着对方的半张脸,也扬起头狠狠地撞了下去,一记头槌毫无保留地砸在了对方的眉眼间,他抬起头来,又砰砰的撞了两下。然后爬起来,握住长刀便往对方肚子上抹了一下,然后又朝着对方脖子上捅了下去。
抬头起身时,一名怨军士兵正朝他冲来,挥刀斩向他的头顶,他脚下一跪,一刀横劈,那士兵在奔跑中整条右腿都被这一刀砍断,带着鲜血摔向前方。血浇在了毛一山的身上。
这片刻之间,他的身上已经血腥狰狞犹如恶鬼一般了。
死有何惧!
再度举刀朝前冲时,对面的那名怨军士兵看见他的样子,甚至忍不住退了半步,然后才举刀砍向他,但毛一山已经一刀狠狠劈过了对方的胸膛!
人在这种生死相搏的时候,感官往往都极其微妙,紧张感涌上来时,普通人往往浑身发热、视野变窄、身体协调都会变得迟钝,有时候顾上不顾下,跑动起来都会被地上的东西绊倒。毛一山在杀人之后,已经渐渐摆脱了那些负面状态,但要说面对着生死,能够如平时训练一般自如,总还是不可能的,每每在杀人之后,庆幸于自己还活着的念头,便会滑过脑海。生死之间的大恐惧,终究还是存在的。
唯有这一次,支配他的,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形容的念头和感觉,当连日以来目睹了这样多人的死去,目睹了那些俘虏的惨状,心情压抑到极点后。听到上方下达了出击的命令,在他的心中,就只剩下了想要放手大杀一场的嗜血。眼前的怨军士兵,在他的眼中,几乎已经不再是人了。
如果他们还是人,他们挥来的刀枪。他是会害怕的,当他们的手脚折断、鲜血喷涌、内脏流出,他也会觉得害怕或是恶心。但出奇的,这一次,这样的感受一丝一毫都不曾出现。
脑海中的意识从所未有的清晰,对身体的支配从未有过的灵敏,身前的视野惊人的开阔。对面的刀枪挥来,那不过是需要躲过去的东西而已,而前方的敌人。如此之多,却只令他感到愉悦。尤其是当他在这些敌人的身体上造成破坏时,粘稠的鲜血喷出来,他们倒下、挣扎、痛苦、失去生命。毛一山的脑海中,就只会闪过那些俘虏被虐杀时的样子,而后,产生更多的愉悦。
血浇在身上,已经不再是粘稠的触感。他甚至无比渴望这种鲜血喷上来的气息。只有前方敌人身体里血液喷出来的事实,能够稍解他心中的饥渴。
他随着同伴朝着前方的人墙一路冲杀过去!
类似的情形。此时正发生在战场的许多地方。
东侧的山麓间,靠近黄河岸边的地方,由于怨军在这边的布防稍微薄弱,将领孙业带领的千余人正往这边的树林方向做着攻坚,大量的刀盾、长枪兵犹如尖刀在朝着薄弱的地方刺过去,转眼间。血路已经延伸了好长一段距离,但此时,速度也已经慢了下来。
营地东南到正门的一段,原本就是怨军攻坚的重要位置,此时。汹涌对冲的人潮已经杀成一片血海。何志成率领的数千人在之前的战斗里原本就折损巨大,然而激烈的战斗也令得他们的淬火最为出色,随着这一波**的打出来,众人在汹涌呐喊间正将倍于己方的敌人硬生生的推得后退,数千人对冲的战场犹如巨大的碾肉机器。
侧面,岳飞率领的骑兵已经朝怨军的人群中杀了进去。正门那边,名叫李义的将领率领手下正在厮杀中往这边靠,幸存的俘虏们奔向这边,而怨军的精锐骑兵也已经越过山麓,犹如一道巨大的洪流,朝着这边斜插而来,在黑甲重骑杀到之前,李义组织起枪阵前仆后继地迎了上去,一时间血浪沸腾,大量的骑兵在这方寸之地间竟然都被自己的同伴挡住,展开不了冲势,而他们随后便朝着其它方向推展开来。
“杀啊——”
刘舜仁挥舞战刀,同样歇斯底里地驱使着手下朝正前方猛扑。
当夏村守军全军出击的那一瞬间,他就意识到今天即便能胜,都将打得非常凄惨。在那一刻,他不是没有想过后退,然而只回头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这个想法不存在任何可能了——郭药师正在高处冷冷地看着他。
这位身经百战的将领已经不会让人第二次的在背后捅下刀子。
这一刻,张令徽、刘舜仁两人的部队,悉数被堵在了战线的中间,尤其以刘舜仁的处境最为凶险。此时他的西面是汹涌的怨军骑兵,后方是郭药师的嫡系,夏村骑兵以黑甲重骑开道,正从东北方向斜插而来,要跨过他的军阵,与怨军骑兵对冲。而在前方,仅仅隔着一层混乱逃散的俘虏,冲杀过来的是夏村正门、东南两支军队集群,至少在这个清晨,这些军队在极度压抑后陡然爆发出来不死不休的战意在片刻间已经惊人到了极点,正门一侧的枪兵阵甚至在疯狂的厮杀后阻住了怨军骑兵的推进,纵然是因为地形的原因,大队骑兵的冲锋无法展开,但在这次南征的过程里,也已经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了。
无论如何,在这一时之间刘舜仁也只能驱使自己的士兵奋勇向前,他们从俘虏奔行的侧面冲杀过去,希望能够冲入夏村正门前方的战壕与拒马阵中。此时那以黑甲重骑开道的骑兵还在撕开侧面郭药师麾下的部队,一旦他们杀过来,正面这片区域,恐怕就要成为两支骑兵交锋的主要地段。
弥漫的晨雾间,漫山遍野的厮杀、呐喊与血腥气,兵锋在偌大的战场、山麓、山谷间交错,由于怨军的人数毕竟倍于夏村军队,此时战场之上乍看起来还是出于胶着的状态。
毛一山也不知道自己冲过来后已杀了多久,他浑身鲜血。犹然觉得不解心中的饥渴,眼前的这层敌军却终于少了起来,周围还有沸腾的喊杀声,但除了同伴,地上躺着的大多都是尸体。随着他将一名敌人砍倒在地上,又补了一刀。再抬头时,前方丈余的范围内,就只有一个怨军士兵手持钢刀在微微后退了,毛一山跟旁边其余的几个都盯住了他,提刀走上前去,那怨军士兵终于大喊一声冲上来,挥刀,被架住,毛一山一刀劈在了他的头上。其余几人也分别砍向他的胸腹、四肢,有人将长枪锋刃直接从对方胸间朝背后捅穿了出去。
“杂碎!来啊——”
毛一山提着长刀,在那儿大喊了一句,游目四顾,远处还是激烈的厮杀,而在近处,只有**丈外的地方,骑兵正在汹涌而过。不远处。庞令明朝那边举了举刀,这铁塔般的汉子同样杀得浑身浴血。双目凶狠而狰狞:“你们看到了!”
便有人大喊:“看到了!”
“砍死他们——”
随着这样的喊声,那边的怨军精骑中也有头目将注意力放到了这边,毛一山晃了晃长刀,怒吼:“来啊——”
庞令明也在大喊:“老吴!枪阵——”他怒吼道,“前面的回来!我们叉了他——”
这喊声也提醒了毛一山,他左右看了看。随后还刀入鞘,俯身抓起了地上的一杆长枪。那长枪上站着血肉,还被一名怨军士兵牢牢抓在手上,毛一山便用力踩了两脚。后方的枪林也推上来了,有人拉了拉他:“过来!”毛一山道:“冲!”对面的骑兵阵里。一名小头目也朝着这边挥动了钢刀。
众人奔行,枪阵如海潮般的推过去,对面的马群也随即冲来,双方相隔的距离不长,因此只在片刻之后,就冲撞在一起。枪尖一接触到战马的身体,巨大的推力便已经汹涌而来,毛一山大喊着用力将枪柄的这头往地下压,枪杆弯了,鲜血飚飞,然后他感到身体被什么撞飞了出去。
痛苦与难受涌了上来,迷迷糊糊的意识里,仿佛有马蹄声从身侧踏过,他只是下意识的蜷缩身体,微微滚动。等到意识稍微回来一点,骑兵的冲势被瓦解,周围已经是厮杀一片了。毛一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确定自己手脚还能动后,伸手便拔出了长刀。
对面不远处,此时也有人站起来,模糊的视野里,似乎便是那挥动战刀让骑兵冲来的怨军小头目,他看看已经被刺死的战马,回过头来也看到了这边的毛一山,提着长刀便大步地走过来,毛一山也摇摇晃晃地迎了上去,对面刷的一刀劈下。
那小头目也是怨军之中的武艺高强者,眼看这夏村士兵浑身是血,走路都摇摇晃晃的,想是受了不小的伤,想要一刀便将他结果。然而这一刀劈下,毛一山也是陡然挥刀往上,在空中划过一个大圆之后,猛地压了下去,竟将对方的长刀压在了身侧,两人各自用力,身体几乎撞在了一起。毛一山头脸之间全都是血,狰狞的目光里充着血,口中都全是鲜血,他盯着那怨军头目的眼睛,猛然用力,大吼出声:“哇啊——”口中血浆喷出,那喊声竟犹如猛虎怒吼。小头目被这狰狞凶猛的气势所震慑,而后,腹中便是一痛。
毛一山大吼着,推着他一面往后退,一面用力绞碎了他的肠子。
清晨之间,这巨大战场上陷入的胶着态势,实际上,却是以怨军忽然间经受到巨大的伤亡为代价的。山坡上,目睹着这一切,郭药师一面发出命令,一面在焦虑中勒住缰绳,胯下的战马却因为主人的焦躁而不自觉地转了几个圈。
郭药师看见大量的投入甚至封不住东侧山麓间夏村士兵的推进,他看见马队在山麓中段甚至开始被对方的枪阵截流,对方不要命的厮杀中,一部分生力军竟已经开始动摇、胆寒,张令徽的数千士兵被逼在前方,甚至已经开始趋于崩溃了,想要转身撤离——他自然是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的。
而正前方,刘舜仁的部队则稍微取得了一些战果,或许是因为大量奔跑的俘虏稍微减弱了夏村士兵的杀意,也由于冲来的骑兵给正门附近的守军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刘舜仁率领的部分士兵,已经冲进前方的战壕、拒马区域,他的后阵还在不断地涌进去,试图避开夏村铁甲精骑的屠杀,不过……
郭药师远远望着那片壕沟区域,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他朝着旁边吼道:“给刘舜仁下令,让他……”说到这里,却又停了下来。
胯下的战马转了一圈,他道:“算了。再看看、再看看……”
更多的士兵,往那片壕沟里涌进去了。
“往前!往前——冲过去!全都给我杀进去——”
冲过一道道的战壕,刘舜仁口中大喊着。前方夏村的营门大开,由于利用奔行的俘虏巧妙隔开了战线,另一边的骑兵队又吸引了夏村军队的主力,刘舜仁寻找到了些许缝隙,朝着这个方向发动了猛攻。夏村的帅旗本阵正从营地内部冲出来,但无论如何,这或许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机会。在这里士气爆棚全军冲锋的时候,出现些许失误,甚至忘了后方本阵安全,似乎也是正常的。
——他在心中期待着这是正常的。
然后他在一条壕沟的上方停了一下。
爆炸声响起来了。
剧烈的爆炸陡然间在视野的前方升腾而起,火焰、烟尘、土石翻滚。然后一条一条,排山倒海的淹没过来,他的身躯定了定,亲兵从周围扑过来,紧接着,巨大的冲力将他掀飞了。
郭药师远远看着那战壕区陡然发生的爆炸,在这个清晨,浓烟与飞扬的土尘一时间几乎淹没了那一片视野,他张开嘴,微微颤动了几下,终于没有发出声音。刘舜仁麾下士兵的核心区域被笼罩在爆炸里,外围,夏村的战士终于往这边碾压过来,他们面对的是已经毫无士气的怨军将士,整片壕沟区域附近,发生的都是一场巨大的屠杀。
刘舜仁从烟尘里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周围大多是焦黑的颜色,土石被翻起来,松松软软的,让人有些站不稳。同样的,还有些人群在这样的黑色里爬起来,身上红黑相间,他们有的人向刘舜仁这边过来。
屠杀正从外围往这边蔓延。
刘舜仁的耳朵嗡嗡在响,他听不清太多的东西,但已经感到剧烈的血腥气和死亡的气息了,周围的枪林、刀阵、海潮般的合围,当他终于能看清黑色边缘蔓延而来的人潮时,有人在灰尘烟柱的那边,似乎是蹲下身体,朝这边指了指,不知道为什么,刘舜仁似乎听到了那人的说话。
“看,刘舜仁啊……”
士兵朝这边蔓延过来,长枪刺进他旁边亲兵的身体,然后刺进他的身体,他握住第一把,然后是第二把,枪林刺过来,将他刺得后退,他抬起头,从黑色的烟尘与白色的雾气中中看见了些许的天空,这是他最后的意识了。
不远处,宁毅挥手,让士兵收割整片战壕区域:“全部杀了,一个不留!”
兵锋蔓延而过。
战场上,黑骑已经冲向怨军的骑兵阵,山麓、山谷间变成死亡与复仇的海洋,人们发泄愤怒、饱餐鲜血,这一切持续了一段时间,当毛一山感到自己接近虚脱的时候,他发现,他与周围的同伴已经冲出夏村山谷的范围了……(未完待续。。)
ps:端午节快乐^_^
雪花又开始在天空中飘落下来了。
夏村的山谷内外,大规模的鏖战已至于尾声,原本怨军营地所在的地方,火焰与浓烟正在肆虐。人与战马的尸体、鲜血自山谷内延绵而出,在谷地边缘,也有小规模仍在抵抗的怨军士兵,或已被围困、屠杀殆尽,或正丢盔卸甲,跪地投降,飘雪的谷间、岭上,不时发出欢呼之声。
也有一部分人正在搜刮怨军营中不及带走的财物,负责安置伤员的人们正从营地内走出来,给战场上受伤的士兵进行急救。人声吵吵嚷嚷的,胜利的欢呼占了多数,战马在山麓间奔行,停下时,黑甲的骑士们也卸下了头盔。
遍地烽烟,谷地中央,龙茴等人的尸体被放下来了,裹上了大旗,走过的士兵,正向他行礼。
山谷外的雪地间,尽是凌乱的足印,以万人计的奔跑撤离绞碎了整片雪原,夏村的斥候也正从不同方向朝着远处的天地间追赶过去。秦绍谦站在雪岭的上方,手上提着还沾有鲜血的大刀,看着远处的景色。此时,周围已经传来欢呼,但他脑内的滚烫未褪,对于所见的一切,他接受了一部分,另一部分,还无法完全消化。
“把所有的斥候派出去……保持警惕,免得郭药师回来……杀我们一个回马枪……快去快去!保持警惕……”
怨军大败溃退了。
对于今天这场反杀的事实,从大伙儿决定打开营门,漫山遍野士气沸腾开始,作为一名算得上出色的将领。他就已经心中有数、十拿九稳了。然而当一切局势初步定下,回想女真人一路南下时的强横,他率领武瑞营试图阻挡的艰难,几个月以来,汴梁城外数十万人连战连败的颓丧。到夏村这一段时间破釜沉舟般的浴血奋战……此时一切反转过来,倒是令他的心中,产生了些许不真实的感觉……
这一直以来的煎熬,就到昨晚,他们也没能看到太多破局或是结束的可能。然而到得此时……忽然间就熬过来了吗?
“……立恒在哪里?”
脑子里转着这件事,随后。便回想起这位如兄弟师友般的同伴当时的果决。在混乱的战场之上,这位擅长运筹的兄弟对于战争每一刻的变化,并不能清晰把握,有时候对于局部上的优势或劣势都无法了解清楚,他也因此从不插手细部上的决策。然而在这个早上。若非他当时忽然表现出的决断,恐怕唯一的胜机,就那样一瞬即逝了。
对于大局士气上的把握和拿捏,宁毅在那片刻间,表现出的是无与伦比精确的。连日以来的压抑、惨烈甚至于绝望,加上重压来临前所有人放手一搏的欲望,在那一瞬间被压缩到极点。当那些俘虏做出出人意料的决定时,对于许多将领来说。能做的或许都只是观望和犹豫,纵然心中感动,也只能寄望于营地内士兵接下来的奋战。但他出人意料的做出了建议。将一切都豁出去了。
其后的战斗,郭药师表现出了他对麾下士兵的运作与掌控能力,然而对于夏村一方来说,胜利依然来得颇为轻松。当刘舜仁的队伍在夏村前方全军覆没,郭药师就已经开始调动他的嫡系后撤,被拖在战场里的炮灰们与夏村士兵展开了混战。几近是单方面的屠杀。而郭药师仍旧在这种近乎冷酷的壮士断腕后率领能够存活的一万多主力撤离。
很难揣度郭药师在这个早上的心情变化,也必然难以说清他果断撤退时的想法。怨军并非不能战。但现实是如同这个冬天一般冰凉的,夏村有破釜沉舟、不死不休的可能。怨军却绝无将所有人在一战中全部赌上的可能。
心中还在提防着郭药师回马一击的可能,秦绍谦回头看时,烽烟弥漫的战场上,大雪正在降下,经过连日以来惨烈鏖战的山谷中,死尸与战火的痕迹弥漫,满目苍夷。然而在此时,属于胜利后的情绪,第一次的,正在漫山遍野的人群里爆发出来。伴随着欢呼与笑语的,也有隐约压抑的哭泣之声。
渠庆一瘸一拐地走过那片山脊,这里已经是夏村士兵追击的最前方了,有些人正抱在一起笑,笑声中隐隐有泪。他在一颗大石头的后面看到了毛一山,他浑身鲜血,几乎是瘫坐在雪地里,笑了一阵,不知道为什么,又抱着长刀呜呜地哭起来,哭了几声,又擦了眼泪,想要站起来,但扶着石头一用力,又瘫倒下去了,坐在雪里“哈哈”的笑。
渠庆没有去扶他,他从后方走了过去。有人撞了他一下,也有人走过来,抱着他的肩膀说了些什么,他也笑着挥拳打了打对方的胸口,而后,他走进附近的树林里。
这树林当中,白色的雪和殷红的血还在蔓延,偶尔还有尸体。他走到无人之处,心中的疲累涌上来,才缓缓地跪倒在地上,过得片刻,眼泪流出来,他张开嘴,低声发出哭声,如此持续了一阵,终于一拳轰的砸在了雪里,脑袋则撞在了前方的树干上,他又是一拳朝着树干砸了上去,头撞了好几下,血流出来,他便用牙去咬,用手去砸、去剥,终于头上手上口中都是鲜血淋淋,他抱着树,双目通红地哭。
男人的哭声,并不好听,扭曲得犹如疯子一般。
他曾经是武威营中的一名将领,手下有两三百人的队伍,在偷袭牟驼岗的那一晚,几乎全军覆没了。他浑浑噩噩地脱离了大队,苟且求存,无意中来到夏村这边。人们说着女真凶残、满万不可敌的神话,为自己开脱,让人们觉得失败是情有可原的,他本来也这样信了,然而这些天来,终究有不一样的东西。让他看见了。
没有什么是不可胜的,可他的那些兄弟,终究是全都死光了啊……
他抱着那树干,扭曲而压抑的哭声,就那样断断续续的持续了好久……
这一刻。除了渠庆,还有许多人在笑里哭。
山谷上方的伤兵营里,有人闭上了眼睛,听着外面的声音,口中喃喃地说道:“我们胜了?”身边负责照料的干瘦女子点了点头,压抑着回答:“嗯。”伤兵低声说着:“啊。我们胜了啊……”终于停止了呼吸,他身下的垫子间,早已是鲜血一片了。
旁边,人们还在陆续地救治伤员,或是收敛尸体。下方的欢呼传来,恍如梦里。
整个山间,此时都沉浸在一片酣畅如酒,却又带着些许癫狂的气氛里。宁毅快步走上山坡,便看到了正躺在担架上的女子,那是娟儿,她身上有血,头上缠着绷带。一只眼睛也肿了起来。
山下的大战到混乱的时候,一部分被分割屠杀的怨军士兵突破了无人守御的营墙,冲进营地中来。其时郭药师已经领兵撤退。他们绝望地展开厮杀,后方皆是伤病残兵,还有力气者奋起厮杀,娟儿身处其中,被追赶得从山坡上滚下,撞到头。身上也几处受伤。
“没有生命危险吧?”
宁毅首先揪住了救治娟儿的大夫,一边。红提也过去开始给她做检查。
“娟儿姑娘身体尚好,此次虽然……”那大夫摇头说了两句。看见宁毅的神色,忙道,“并无生命危险。”
“以后对身体有影响吗?”
“娟儿姑娘手骨这段,往后若遇湿冷天气,怕是会痛……除此之外……”
这大夫说了几句,那边娟儿已经将眼睛睁开了,她一只眼睛肿起来,因此只能用另一只眼看人,身上受伤流血,也颇为凄凉:“陆姑娘……姑爷、姑爷……我没事,姑爷你没受伤吧……”
宁毅走过去,握住她的一只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娟儿挣扎着笑了笑:“我们打胜了吗?”
“胜了。”宁毅道,“你别管这些,好好养伤,我听说你受伤了,很担心你……嗯,没事就好,你先养伤,我处理完事情来看你。”
“嗯。”娟儿点了点头,宁毅挥挥手让人将她抬走,女子的一只手还握着宁毅的手指,但过得片刻,终于还是松开了。宁毅回过头来,问旁边的宇文飞渡:“进营地后被抓的有多少人?”没等他回答,又道,“叫人去全都杀了。”
宇文飞渡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有些犹豫:“东家,听他们说……杀俘不祥……”
“呵。”宁毅揉了揉额头,过得片刻,拍了拍宇文飞渡的肩膀,“无所谓的,我现在没心情考虑大局,进来的全死,外面的留着。去吧。”
“是。”
宇文飞渡接了命令离开之后,宁毅在那里站了片刻,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回头看去,飘散的雪片并不密,然而延延绵绵的,仍旧已经开始笼罩整片天地,远山近岭间的气氛,在满目疮痍间第一次显得温暖和平静下来,无论是欢呼还是哭泣,那种让人几欲崩溃的惨烈与煎熬感,终于暂时的开始消散了。
回头想来,这十日以来的厮杀奋战,惨烈与煎熬,也确实令人有恍如隔世之感。眼前逼退了怨军的这种可能性,一度遥不可及。红提从身后过来,牵住了他的手:“娟儿姑娘没事。”
“先把龙将军以及其他所有兄弟的尸体收敛起来。”宁毅说了一句,却是对旁边的跟班们说的,“告知所有将领,不要放松警惕。下午开始祭奠龙将军,晚上准备好好的吃一顿,但是酒……每人还是一杯的量。派人将消息传给京城,也看看那边的仗打得怎么样了。另外,追踪郭药师……”
风雪之中,他挥了挥手,一个一个的命令开始下达。
距离夏村几里外的地方,雪原,斥候之间的战斗还在进行。战马与战士的尸体倒在雪上、林间,偶尔爆发的战斗,留下一两条的人命,幸存者们往不同方向离开,不久之后,又穿插在一起。
接近中午时分,怨军溃退的大队才慢了下来。
士气低落的队列间。郭药师骑在马上,面色冰冷,无喜无怒。这一路上,他手下得力的将领已经将队形再度整理起来,而他。更多的关注着斥候带过来的情报。怨军的高级将领中,刘舜仁已经死了,张令徽也可能被抓或是被杀,眼前的这支队伍,剩下的都已经是他的嫡系,仔细算来。只有一万五左右的人数了。
三万六千人攻打数目不过己方一半的山谷,对方不过是一些武朝残兵,到最后,己方折损过半。这是他从未想过会发生的事情。
这一刻,他在雪原间停下来。勒马站定了,游目四顾时,天地间都是同样白色的景象,让人几乎分不清方向。曾经他们这支军队,大多数都是辽东的饥民组成,不过为了活命,后来投靠武朝重建,其中的组成也都是燕云六州中失去财产土地的难民。他们没有根基,也并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几名将领过来询问郭药师命令时,郭药师的平静脸色中。也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一道道的讯息还在传过来。过了许久,雪原上,郭药师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我们只得……去那边了。”
众将领的面色愕然,但不久之后,也大都顿足、叹息,这天下午。怨军的这支部队再度启程,终于。朝着风雪的更深处去了……
这一天是景翰十三年十二月初十,女真人的南侵之战。第一次的迎来了转机。对于此时汴梁周围的诸多部队来说,情况是令人错愕的,他们在不长的时间内,大都陆续收到了夏村的战报。而由于大战之后的疲累,这天下午,夏村的军队更多的只是在舔舐伤口、巩固战力。只要还能站起来的士兵都在大雪之中参与祭奠了龙茴将军以及在这十天内战死的许多人。
放出去的斥候逐渐回来时,有人将一封信转交给了宁毅。
那名斥候在追踪郭药师的队伍时,遇上了武艺高绝的老人家,对方让他将这封信带回转交,经过几名绿林人确认,那位老人,便是周侗身边唯一幸存的福禄前辈。
着人打开了信之后,发现里面是一封血书。
宁毅看完之后,在雪里站了一阵,然后将血书扔进火中烧掉。
这只是大战之中的小小插曲,当那封血书中所写的事情公布天下,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傍晚时分,从京城回来的斥候,则待回了另一条急迫的消息。
女真人自今日清晨,停止了攻城。
原因在与种师中率领的两万多西军部队赶到了汴梁城下,与完颜宗望正式展开对垒,试图从后路威胁宗望。而面对这样的情况,攻城未果的宗望竟直接放弃了汴梁城,以精锐骑兵大规模反扑西军——这可能是久攻未下的泄愤之举了——汴梁城内战力不够,不敢出城救援,随后在城外,两支军队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大战。种师中虽是老将,仍然一马当先,全力奋战,但毕竟由于实力差距,当下午斥候离开汴梁城的时候,西军的两万多人,已经被杀得大败溃退,种师中虽然仍能掌控一部分局势,但再撑下去,恐怕要全军覆没在汴梁城外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秦绍谦、宁毅等人全都愕然了许久,西军在普通人眼中确实大名鼎鼎,对于诸多武朝高层来说,也是有战力的,但有战力并不代表就能够与女真人正面硬抗。在往日的战事中,种师中率领的西军虽然有一定战力,但面对女真人,仍旧是知情识趣,打一阵,干不过就退了。到得后来,大家全在旁边躲着,种师中便也率领大军躲起来,郭药师去找他单挑的时候,他也只是一路迂回,不愿意与对方硬拼。
却想不到,当完颜宗望惨烈攻城近二十天的现在,这位老人家忽然杀到了。
这一次,他没有选择撤退。
据斥候所报,这一战中,汴梁城外尸横遍野,不仅是西军汉子的尸体,在西军溃败形成前,面对着名震天下的女真精骑,他们在种师中的率领下也已经取得了不少战果。
老人的意图显而易见,女真人攻城二十日未果,战力也已经开始下降,减员严重。西军的两万多人,或者无法打败对方,但只要赌上性命,再给女真人造成一定的损失,损失巨大的女真部队或许就再也不能考虑攻城,而城中的种师道等人,也终于能够选择逼和对方了……
就在宁毅等人在夏村为了种师中的英勇果断感到震撼的同时,汴梁城中,疲倦至极的人们正在为西军的到来而欢呼、喜极而泣,相对而言,之后传来的夏村消息还未被众人所知。苏文方来到伤兵营里,看到了发鬓凌乱,面色苍白而身材消瘦的师师,将夏村的事情告诉了他。
师师睁着大眼睛怔怔地看了他好久,过得片刻,双手揪着衣襟,微微低下身子,压抑而又剧烈地哭了起来。那单薄的身子颤抖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随时要倒下的豆芽,泪水如雨而落。看着这一幕,苏文方的眼眶也红了起来,他在城内奔波数日,也是形容消瘦,面上满是胡茬,过得一阵,便离开这里,继续为相府奔波了。
皇城之中,大臣们已经在这里聚集起来,汇总各方而来的消息,都有些喜气洋洋。而这个时候,名叫秦嗣源的老人正在殿上说着一件煞风景的事情。
这件事情是……救援种师中。(未完待续)
天已入夜,风雪在夏村一带聚集着,与篝火的光亮汇在一起。
怨军从这里撤离后,周围的一片,就又是夏村完全掌控的范围了。大战在这天上午方才停下,但各种各样的事情,到得此时,并没有告一段落的迹象,初时的狂欢与激动、虎口余生的庆幸已经暂时的减褪,营地内外,此时正被各种各样的事情所环绕。
“……大战初捷,知道所有人都很累,老子也累,但是方才开会之时,秦将军与宁先生已经决定,明日拔营,增援京师,你们要好好的往下传达这件事……”
亮着灯火的小棚屋里,夏村军的中层将官正在开会,长官庞六安所传递过来的消息并不轻松,但即便已经忙碌了这一天,这些麾下各有几百人的军官们都还打起了精神。
“……连战十日,打败了郭药师,大伙儿的情况,谁都知道。可是京师危殆,今天下午传来的消息也已经清楚了,小种相公孤注一掷,直取宗望本阵!他是知道宗望的攻城战也已打底了。宗望的军队再有伤亡,便难以继续强攻京城,小种相公吸引了宗望的注意,可现如今,京城的军队是不能出城救援的!方圆数十里,可战之兵,只有咱们这一支!”
“今日会上,宁先生已经强调,京师之战到郭药师退走,基本就已经打完、结束!这是我等的胜利!”
就着火光,庞六安挥了挥手:“但结束只代表大局不变,京师多半已经能够守下来。可这一战,我等真的打胜了吗?女真几万人杀下来。一路长驱直入,杀至我朝京城,几度破城!于汴梁城外,连败我朝几十万大军!逼退他们,如今我等只是勉强做到。但即便逼退,又能如何?异日他卷土重来,我朝又可否挡下?”
“诸位兄弟,秦将军、宁先生,今日都说了,不论今日战果如何。异日两国之间,都必再逢决战之期,此为你死我活的灭国之战。此战之中,最为重要的是什么……是可战之人!”
庞六安顿了顿,看了看一众将官:“如夏村的我等。如为救援前来的龙将军等人,如敢与女真人作战的小种相公。我等所能依靠者,不是那些识大局后反而畏缩不前的聪明人,而是这些知难而进的弟兄!诸位,女真人想要平安回去,只有这一战之力了。我军与郭药师一战,已淬火成刀,明日拔营与会女真大军。或战或不战,皆为见血开锋之举。他日女真人再来之期,汝等皆是这家国中流砥柱。与其会猎天下,何其快哉……这些事情,诸位要给麾下的兄弟带到。”
来自上方的命令下达不久,还在发酵,但对于夏村之中众多兵将来说,则多少都有些觉悟。一场大胜。对于此时的夏村将士而言,有着难以承受的重量。只因这样的胜利真是太少了,如此的艰难和顽强。他们经历得也少。
中午和夜间虽有庆祝和狂欢,但是在敞开了肚子吃喝之后,单纯沉浸在喜悦中的人,却并非多数。在这之前,这里的每一个人毕竟都经历过太多的战败,见过太多同伴的死亡。当死亡成常态时,人们并不会为之感到奇怪,然而,当可以不死的选择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曾经为何会死、会败的疑问,就会开始涌上来。
对于此时天下的军队来说,会在大战后产生这种感觉的,恐怕仅此一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因为宁毅几个月以来的引导。因此、战胜之后,伤感者有之、哭泣者有人,但当然,在这些复杂情绪里,喜悦和发自内心的个人崇拜,还是占了许多的。
宁毅与秦绍谦一文一武的形象,文的运筹、武的果决,再加上吕梁山过来的黑骑,竹记麾下的大量绿林人士,各种与众不同的本领,这些东西,都具有清晰的符号性,在这支由杂牌军拼凑起来的部队里,极容易在众人的心里烙下印记。
在大吃一顿之后,毛一山又去伤兵营里看了几名认识的兄弟,出来之时,他看见渠庆在跟他打招呼。连日以来,这位经历战阵多年的老兵大哥总给他沉稳又有些抑郁的感觉,唯有在此时,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风雪之中,他的脸上带着的是愉悦轻松的笑容。
没有将士会将眼前的风雪当做一回事。
聊了几句之后,渠庆给他一块石头:“别溜达了,回去磨刀吧。”
“呃?”毛一山愣了愣,随后也明白过来,“明日,还要战?”
“可能不在明日,也可能不会再有一战,但与女真人,必有一场对峙。不战最好,战,也不怕。咱们做好准备就行。”
这日下午,祭奠龙茴时,众人即便疲累,却也是热血激昂。不久之后又传来种师中与宗望正面对杀的消息。在探望过虽然负伤却仍旧为了胜利而欢欣雀跃的一众兄弟后,毛一山与其他的一些士兵一样,心中对于与女真人放对,已有些心理准备,甚至隐隐有着嗜血的渴望。但当然,渴望是一回事,真要去做,是另一回事,在毛一山这边也知道,十日以来的战斗,即便是未进伤兵营的将士,也尽皆疲累。
不过,若是上方发话,那肯定是有把握,也就没什么可想的了。
两人此时正在山腰处,一面闲聊几句,一面朝山下的方向看。夏村营门那边,其实显得有些热闹,那是因为从不久前开始,已经过来了几拨人,都是汴梁附近其他部队的人,看得让人有些心烦。毛一山心中倒是想到一件事,问道:“渠大哥,你以前……其实是在哪只部队里当官的吧?”
渠庆武艺不低,战斗经验丰富,对于战场许多局势的发展变化,都能看得清楚。毛一山早已见识过。此时今日见他心情好,才问出来。渠庆望着山下,倒是没有为着这个问题而气恼,片刻后,笑了笑:“当官……不如当个小兵来得好。”
“那……渠大哥。若是这一仗打完之后,你我是不是就要回去各自的部队了?”
这句话是毛一山犹豫了片刻之后才问出来的,问完之后,渠庆也沉默了,只是在不久之后,望着营门那边的热闹。皱起眉头,冷冷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夏村大战之后还不到一日的时间,只是傍晚开始,从此时分布在汴梁附近各个军队中派出的使者便陆续过来了。这些人,或是其余几支军队中位高者、有名望、有武艺者,也有曾经在武瑞营中担任官职,溃败后被陈彦殊等大员收拢的武将。这些人的陆续赶来,一方面为祝贺夏村大捷,赞叹秦绍谦等人立下不世之功,另一方面,则摆出了唯秦绍谦马首是瞻的态度。希望与夏村军队拔营前进,趁此大胜之际,士气高涨。以同解京城之围。
而这些人的到来,也在旁敲侧击中询问着一个问题:初时因各军大败,诸方收拢溃兵,各人归置被打乱,不过权宜之计,此时既然已获得喘息之机。这些有着不同编制的将士,是不是有可能恢复到原编制下了呢?
士兵的编制混乱问题或许一时间还难以解决。但将领们的归置,却是相对清楚的。例如此时的夏村军中。何志成原本就隶属于武威军何承忠麾下,毛一山的长官庞令明,则是武胜军陈彦殊麾下将领。此时这类中层将领往往对麾下散兵负责。小兵的问题可以含糊,这些将领当初则只能算是“借调”,那么,什么时候,他们可以带着麾下士兵回去呢?
夏村一方对这类问题打着马虎眼。但相对于一贯以来的迟钝,以及面对女真人时的笨拙,此时各方所有人的反应,都显得敏锐而迅速。
能够到这个层次上谈事情的人,有谁会是真正的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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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从皇城中出来,秦嗣源去到兵部,处理了手头上的一堆事情。从兵部大堂离开时,风雪交加,凄凉的城市灯火都掩在一片风雪里。
女真人在这一天,暂停了攻城。根据各方面传来的消息,在之前漫长的煎熬中,令人感到乐观的一线曙光已经出现,即便女真人在城外大胜,再掉头过来攻城,其士气也已是二而衰,三而竭了。朝堂诸公都已经感受到了和谈的可能,京城防务虽还不能放松,但由于女真人攻势的停歇,总算是取得了片刻的喘息。
只是对于秦嗣源来说,诸多的事情,并不会因此有所减少,甚至因为接下来的可能性,要做准备的事情陡然间已经压得更多。
无论是战是和,后续的事物都只会更为繁琐。
“……去酸枣门。”
如此吩咐了身边的随人,上到马车之后,籍着车厢内的油灯,老人还看了一些通报上来的消息。连日以来的大战,死伤者不计其数,汴梁城内,也已经数万人的死去,产生了巨大的厌战情绪,物价飞涨、治安紊乱都已经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失去了家人的女人、小孩、老人的哭声日夜不停,从兵部往城墙的一路,都能隐约听见这样的动静。而这些事情所转化而来的问题,最终也都会归集到老人的手上,化作常人难以承受的巨大问题和压力,压在他的肩头。
到了满目疮痍的新酸枣门附近,老人方才放下手头的工作,从车上下来,柱着拐杖,缓缓的往城墙方向走过去。
周围有取暖的篝火、帐篷,汇集的士兵、伤员,不少人都会将目光朝这边望过来。老人身形消瘦,挥退了想要过来搀扶他的随从,一面想着事情,一面柱着拐杖往城墙的方向走,他没有看这些人,包括那些伤者,也包括城内死去了家人的悲凄者,这些天来,老人对这些大多是冷漠也不予理睬的。到得高高的楼梯前,他也未有让人搀扶,而是一面想事情,一面缓慢的拾阶而上。
残破的城墙上弥漫着血腥气,风雪急骤,夜色之中。可以看见灯光黯淡的女真军营,远远的方向则已是漆黑一片了。老人朝着远方看了一阵,有人群与火把过来,为首的老人在风雪中向秦嗣源行了一礼,秦嗣源朝着那边行礼。两名老人在这风雪中无言地对揖。
过得片刻。那头的老人开了口,是种师道。
“听闻今日殿上之事,秦相为舍弟求出兵,师道感激不尽。”
“……”秦嗣源无言地、重重地拱了拱手。
那边种师道已经直起身来:“只是这感激是于私。于公,师道亦如诸公一般,不赞同秦相此想法。京城危殆。城中兵力业已见底,贸然出城,不过被女真人各个击破。若女真人孤注一掷,再来攻城,我方只会愈发捉襟见肘。右相此议……唉……”
双方都是聪明绝顶、人情练达之人。有许多事情,其实说与不说,都是一样。汴梁之战,秦嗣源负责后勤与一切俗务,对于战事,插手不多。种师中挥军前来,固然振奋人心,然而当女真人改变方向全力围攻追杀。京城不可能出兵救援,这也是谁都清楚的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唯一发声激烈。想要拿出最后有生力量与女真人放手一搏,保存下种师中的人竟是素来稳妥的秦嗣源,委实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以至于今天在金銮殿上,除了秦嗣源本人,甚至连一贯与他搭档的左相李纲,都对此事提出了反对态度。京城之事。关系一国存亡,岂容人孤注一掷?
更何况。无论种师中是死是活,这场大战。看来都有结束的希望了。何苦节外生这种枝。
一场朝仪持续许久,到得最后,也只是以秦嗣源得罪多人,且毫无建树为收场。老人在议事结束后,处理了政务,再赶来这边,作为种师中的兄长,种师道虽然对于秦嗣源的仗义表示感谢,但对于时局,他却也是觉得,无法出兵。
“只是……秦相啊,种某却不明白,您明知此议会有何等结果,又何苦如此啊……”
风雪之中,种师道与秦嗣源一同走到城墙边,望着远处的黑暗,那不知归宿的种师中的命运,低声地叹息出声。
……
“……秦嗣源这老狗,今日行事,实在奇怪。”
御书房中,写了几个字,周喆将毛笔搁下,皱着眉头吸了一口气,而后,站起来走了走。
“杜成喜,你说他是要干嘛……”
房间里,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的杜成喜身体震了震:“圣上早先便说,右相此人,乃天纵之才,他心中所想,奴婢实在猜不到。”
“哼,天纵之才。”周喆背负双手笑了笑,然后又收敛了笑容,“秦嗣源此人,谋算甚深,奇正之道皆通,确是厉害,以往朝堂议事,他若真有鬼主意,必定在朝议之前,就都已将关节打通。唯有此次,哼,提出个这样的想法,令得李纲都不站在他那一边,要说其中无诈,又有谁信。”
杜成喜犹豫了一下:“陛下圣明,只是……奴婢觉得,会否是因为战场转机今日才现,右相想要打通关节,时间却来不及了呢?”
“嗯?你这老狗,替他说话,莫非收了他的钱?”周喆瞥了杜成喜一眼。杜成喜被吓得连忙跪了下来请罪,周喆便又挥了挥手。
“起来起来,朕不过开句玩笑。你就算收了钱,那也无妨,朕莫非还会受你蛊惑?”他顿了顿,“只是,你也想得岔了。若是时间不够,明知强撑无益,秦嗣源自然连开口都会省掉,他今日舌战群臣,在朕想来,该是察觉到位置尴尬,怕有人秋后算账,想要树敌放权了吧!这老狗啊,老谋深算,知道有时候被人骂几句,被朕斥责几句,反而是好事,只是这等手段,朕岂会看不出来……嘿……”
他笑了笑,那个笑容在脸上古怪地持续了许久,然后也不知是在咀嚼还是在回味,低声说了几个字:“嘿……夏村大捷啊……”
这喃喃低语声中,有人过来通报,李棁到了。
“宣他进来。”
周喆说道,走回了书桌后方。
不多时,上次负责出城与女真人谈判的大臣李棁进来了。
……
“……战事与政事不同。”
风雪扑上城墙,苍白的须发在风雪里抖动着。都已结上霜花。
秦嗣源伸手触了触女墙上被冰冻的血痕:“这些年来,尝与人议论,大战之中,何事最为重要。在夏村,与劣子搭档。名为宁毅者,往日最爱奇巧之技,好琢磨格物之学,好研究火器。而外界士人论战,则每每关心战法,何物在前、何物在后。若遇特定之地,如何应对。然而……遇上辽人、女真人,皆无作用,只因我朝重文轻武,数十万军队战意皆无。被数万人打得落花流水……”
老人顿了顿,叹了口气:“种世兄啊,文人便是如此,与人论战,必是二论取其一。其实天地万物,离不开中庸二字。子曰:张而不驰,文武弗能;驰而不张,文武弗为。一张一弛。方为文武之道。但愚笨之人,往往无能分辨。老朽一生求稳妥,可在大事之上。行的皆是冒险之举,到得如今,种世兄啊,你觉得,就算此次我等侥幸得存,女真人便不会有下次过来了吗?”
种师道道:“有此次教训。只需此后汲取,今上励精图治。朝中众位……”
“种世兄说得轻巧啦。”秦嗣源笑了笑,“几十万人被打垮在城外。十万人死在这城内,这几十万人如此,便有百万人、数百万人,也是毫无意义的。这世事真相为何,朝堂、军队问题在哪,能看清楚的人少么?世间行事,缺的从不是能看清的人,缺的是敢流血,敢去死的人。夏村之战,便是此等道理。那龙茴将军在出发之前,广邀众人,应和者少,据闻陈彦殊曾阻人加入其中,龙茴一战,果然战败,陈彦殊好聪明!然而若非龙茴激起众人血性,夏村之战,恐怕就有败无胜。聪明人有何用?若世间全是此等‘聪明人’,事到临头,一个个都噤声后退、知其厉害危险、心灰意冷,那夏村、这汴梁,也就都不用打了,几百万人,尽做了猪狗奴隶便是!”
“说他们聪明,不过是小聪明,真正的聪明,不是这样的。”老人摇了摇头,“如今我朝,缺的是什么?要挡住下一次金人南下,缺的是什么?不是这京城的百万之众,不是城外的数十万大军。是夏村那一万多人,是龙茴将军带着死在了刀下的一万多人,也是小种相公带着的,敢与女真人冲阵的两万余人。种世兄,没有他们,我们的京城百万之众,是不能算人的……”
种师道沉默在那里,秦嗣源望着远处那黑暗,嘴唇颤了颤:“老朽于战事或许不懂,但只希望以城中力量,尽量牵制女真人,使其无法全力进攻小种相公,待到夏村军队拔营前来,再与女真大军对峙,京城出面和谈,或能保下有生力量。有这些人在,方有下一次面对女真人的种子。此时若放任小种相公在城外全军覆没,下一次大战,何人还敢全力救援京城?老朽也知此事冒险,可今日之因,焉知不会有他日之祸?今日若能冒险过去,才能给他日,留下一点点本钱……”
“……秦相用心良苦,师道……代舍弟,也代所有西军弟子,谢过了。”过了好一会儿,种师道才再度躬身,行了一礼。老人面色凄然,另一边,秦嗣源也吸了口气,回礼过来:“种世兄,是老朽代这天下人谢过西军,也对不住西军才是……”
他叹了口气,过了片刻,种师道在一旁哈哈笑起来。
“其实,秦相或许过虑了。”他在风中说道,“舍弟用兵行事,也素求稳妥,打不打得过,倒在其次,后路多半是想好了的,早些年与西夏大战,他便是此等做派。就算战败,率领部下逃走,想来并无问题。秦相其实倒也不用为他担忧。”
“哦,是吗。”秦嗣源回答道,“哈哈……但愿如此。”
城墙上,疲累的两人都望向远方,墙上的众多将士也望向远方。黑暗中雪花飘飞,由于火把被风吹得并不明亮,他们其实看不见对方的脸色,秦嗣源老人的脸上,有眼泪在这黑暗里流下来,在这向来冷漠决绝的老人身上出现这种事,想来是因为城墙上,雪风实在太大的缘故……
金銮殿。周喆已向李棁下完了命令。
“……议和之事,左相是很想亲自前往的,朕思前想后,你终究已与宗望打过了交道,且身段比左相圆滑。此次和议。许你见机而行。此时种师中率西军正被宗望追击,朕不欲西军折损太重,你接了旨意,速速出城吧。这完颜宗望,也该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了!”
***************
汴梁城北,五丈岭。
深夜时分。风雪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冻住了。
五丈岭上,有篝火在燃烧,数千人正聚集在寒冷的山头上,由于周围的木柴不多,能够升起的火堆也不多。士兵与战马聚集在一起,偎依着在风雪里取暖。
山下的远处,火光巡弋,由于黑暗中搜魂的使者。
不多时,有喊杀声响起来,顺着雪风、肆掠山头,士兵打起精神,警惕黑暗中来袭的敌人。但不久之后,他们发现这是敌人夜里的攻心计而已。
营地最中央的一个小帐篷里,身上缠着绷带、还在渗血的老人睁开了眼睛。听着这声音。
“求援的人……冲出去了吗……”
“冲出去了,冲出去了……”跟在身边多年的老副将王弘甲说道。
“不要留在这里,当心被围,让大伙快走……”
“是。”
王弘甲如此答应着,过得片刻,他从这小帐篷里出去。有带着重伤的将领过来:“四周皆已被女真人截断去路……”
……
“……西军去路,已被我军全数截断。”
五丈岭外。临时扎下的营地里,斥候奔来。向宗望报告了情况。宗望这才从马上下来,解开了披风扔给随从:“也好,围住他们!若他们想要突围,就再给我切一块下来!我要他们全都死在这!”
这一天的战斗下来,西军在女真人的猛攻下坚持了大半天的时间,而后崩溃。种师中率领着大部一路逃亡辗转,但事实上,宗望对这次战斗的愤怒,已经全部倾泻在这支不要命的西军身上,当女真骑兵展开对西军的全力追杀,西军的本阵根本没有顺利逃亡的可能,他们被一路穿插切割,落单者则被悉数屠杀,到得最后,一直被逼到这山头上。双方才都停了下来。
不多时,又有人来。
“禀报大帅,汴梁一方有使者出城,乃是前次过来谈判的那个武朝人。武朝皇帝……”
“杀了他。”
“……欲与我方和谈。”
“哦?那先不杀他,带他来这里。”
“是。”
“让他看着我杀光这些人……再跟他们谈!”
……
汴梁。
深夜,城墙附近的小房间里,从城外进来的人见到了那位老人家。
“种帅……”几名身上带血的小将普通跪下了,有人看见过来的老人,甚至哭了出来。
种师道端了热水,走向他们,拍他们的肩膀:“知道了,知道了……”
“种帅,小种相公他被困于五丈岭……”
“知道了,知道了,程明他们先你们一步到,已经知道了,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种帅,朝廷是否出兵……”
“我说知道了!”老人声音严厉了一瞬间,然后道,“接下来的事,我会处理,你们待会吃些东西,与程明他们碰个面吧。会有人安排你们疗伤和住下。”
“种帅……”
几人不久被人带走了,房间里,种师道坐在椅子上,看着不远处微微晃动的灯烛。不久,亲兵过来,向他报告同伴已经安顿好的消息,种师道点了点头:“你下去吧。”
“是。”亲兵回答一声,待要走到房门时回头看看,老人仍然只是怔怔地坐在那儿,望着前方的灯点,他有些忍不住:“种帅,咱们是否央求朝廷……”
“……没有可能的事,就不要讨人嫌了吧。”
种师道回答了一句,脑中想起秦嗣源,想起他们先前在城头说的那些话,油灯那一点点的光芒中,老人悄然闭上了眼睛,满是皱纹的脸上,微微的颤动。
……
第二天的早晨,五丈岭。
风雪停了。
种师中从帐篷里走出来。
虽然被称作小种相公,但他的年纪也已经不小,满头白发。昨日他受伤严重,但此时仍旧穿上了铠甲,然后他跨上战马,抓起关刀。
士兵朝他聚拢过来,也有不少人,在昨晚被冻死了,此时已经不能动。
“家兄当会过来。”种师中没有理会死去的士兵,向王弘甲说道,“随我突围!”
王弘甲道:“是。”
汴梁城,种师道站在城头,望向远处那片仿佛无垠的雪原。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种师中策马挥刀,冲向女真人的骑兵队。
夏村,军队拔营出征。
汴梁城内的小房间里,薛长功睁开眼睛,嗅到的是满鼻腔的药味,他的身上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微微偏过头,旁边的小床上,一名女子也躺在那里,她面色苍白、呼吸微弱,也是浑身的药味——但毕竟还有呼吸——那是贺蕾儿。
不久之后——他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后——有人来告诉他,要与女真人议和了。
窗外风雪已经停下来,在经历过如此漫长的、如地狱般的阴霾和风雪之后,他们终于第一次的,看见了曙光……(未完待续)
readx;乌云、漠雪、城郭。◎,
汴梁。
百万人聚集的城池,在这个冬日里,不复往日的喧嚣。一墙之隔,北面的城墙下,护城河里静静的结出厚冰,鲜血、尸体、城墙上扔下来的物件一半沉入河底,一半突出冰面,在一一次凉了又化、化了又凉的过程里,逐渐混成狰狞的冰雕,此时,连同远处的女真人营地,它们也安静下来了。
厚实高耸的城墙里,灰白相间的颜色渲染了一切,偶有火焰的红,也并不显得鲜艳。城市沉浸在死亡的悲切中还不能复苏,绝大多数死者的尸体在城市一端已被烧毁,牺牲者的家人们领一捧骨灰回去,放进棺木,做起灵位。由于城门紧闭,更多的小门小户,连棺材都无法准备。唢呐声响、唢呐声停,家家户户,多是哭声,而悲伤到了深处,是连哭声都发不出来的。一些老人,妇女,在家中孩子、丈夫的死讯传来后,或冻或饿,或是悲凄太过,也静悄悄的死去了。
这样的悲痛和凄凉,是整个城市中,从未有过的景象。而尽管攻防的大战业已停下,笼罩在城池内外的紧张感犹未褪去,自西军种师中与宗望对阵全军覆没后,城外一日一日的和谈仍在进行。和谈未歇,谁也不知道女真人还会不会来攻打城池。
当初大伙儿与城偕亡的心气劲已经过去,稍稍缓解之后,痛楚已经涌上来,没有多少人再有那般的锐气了。城中的人们内心忐忑,注意着城北的消息,有时候就连脚步声都忍不住要放缓一些,生怕惊动了那边的女真野兽。在这围城已久的冬季,整个城市。也渐渐的要结成巨冰了。
暗流悄然涌动。
腊梅花开,在院子的角落里衬出一抹娇艳的红色,仆人尽量小心地走过了门廊,院落里的正厅里,老爷们正在说话。为首的是唐恪唐钦叟,旁边做客的。是燕正燕道章。
兽纹铜炉中炭火燃烧,两人低声说话,倒并无太多波澜。
“……汴梁一战至此,死伤之人,不计其数。这些死了的,不能毫无价值……唐某先前虽一力主和,与李相、秦相的许多想法,却是一致的。金人性烈如虎狼,既已开战。又能逼和,和谈便不该再退。否则,金人必卷土重来……我与希道贤弟这几日时常议论……”
“……唐大人耿大人此念,燕某自然明白,和谈不可草率,只是……李棁李大人,性子过于谨慎,怕的是他只想办差。应对失据。而此事又不可太慢,若是拖延下去。女真人没了粮草,只好狂飙数百里外劫掠,到时候,和谈必定失败……不易拿捏呀……”
“……蔡太师明鉴,不过,依唐某所想……城外有武瑞军在。女真人未必敢妄动,如今我等又在收拢西军溃部,相信完颜宗望也不欲在此久留。和谈之事核心,他者尚在其次,一为精兵。二为太原……我有精兵,方能应付女真人下次南来,有太原,此次大战,才不致有切骨之失,至于钱物岁币,反倒不妨沿用武辽前例……”
“只可惜,此事并非我等说了算哪……”
“……是啊。此次大战,出力甚重者,为左右二相,为西军、种相公……我等主和一系,确是没什么事可做的。不过,到得此等时候,朝堂上下,力气是要往一块使了。唐某昨日曾找秦相议论,此次大战,右相府出力最多,他家中二子,绍和于太原据宗翰,绍谦于夏村退怨军,本是不世之功。可右相为求避嫌,似已有隐退之念……”
“……秦相一世豪杰,此时若能全身而退,不失为一场佳话啊……”
“……为国为民,虽千万人而吾往,国难当头,岂容其为一身谤誉而轻退。右相心中所想,唐某明白,当初为战和之念,我与他也曾多次起争执,但争执只为家国,绝非私怨。秦嗣源此次避嫌,却非家国幸事。道章贤弟,武瑞营不可轻易换将,太原不可失,这些事情,皆落在右相身上啊……”
“……唐兄既然如此说,燕某自与唐兄,同进同退……”
炭火燃烧中,低声的说话逐渐至于尾声,燕正起身告辞,唐恪便送他出来,外面的院落里,腊梅衬着白雪,景色清丽怡人。又互相话别后,燕正笑道:“今年雪大,事情也多,惟愿来年太平,也算瑞雪兆丰年了。”
“瑞雪兆丰年,希望如此。”唐恪也拱手笑笑。
他送了燕正出门,再折回来,厅堂外的屋檐下,已有另一位老人端着茶杯在看雪了,这是他府中幕僚,大儒许向玄。
“同进同退,说来慷慨,燕道章这个人,是个没骨头的啊。”
“愿他将这些话,带给蔡太师吧……”
朝堂之中,燕正风评甚好,一方面性格耿直,另一方面素来也与唐恪这些才德兼备的大家来往,但实际上他却是蔡京的棋子。平日里倾向于主和派,关键时刻,无非就是个传话人罢了。
“方才,耿大人他们派人传话过来,国公爷那边,也有些支支吾吾,这次的事情,看来他是不愿出头了……”
“收复燕云,功成身退,楚国公已有身前身后名,不出头也是正理。”
两人聊了几句,又是一阵沉默,房内炭火爆起一个火星来,屋外雪凉得渗人。唐恪将这雪景看了片刻,叹了口气。
“冬天还未过呢……”他闭上眼睛,呼出一口白气。
“惊蛰就到了……”
****************
薛长功身上缠着绷带,坐在椅子上,上首过来的,是军中来看望他的两名上司,一名胡堂,一名沈傕的,皆是捧日军中高层。已经说了一会儿话。
“……如今。女真人战线已退,城内戍防之事,已可稍作休憩。薛兄弟所在位置虽然紧要,但此时可放心修养,不至于误事。”
“……只需和谈结束,大伙儿总算可以松一口气。薛兄弟此次必居首功,可是场泼天的富贵啊。到时候,薛兄弟家中这些,可就都得换换喽。”
“寒家小户,都仗着诸位上官和兄弟抬爱,送来的东西,此时还未点算清楚呢。一场大战,兄弟们尸骨未寒,想起此事。薛某心中过意不去。”薛长功有些虚弱地笑了笑。
胡堂摆了摆手:“哎,话不是这样说,我辈武人,功名自刀上取,裤腰带上系着人头。地下的兄弟没有福分,侥幸活着的,该吃吃该喝喝,该享受的乐子。都得将它享受了。这话那帮读书人听了得骂我了,可军中就是这样。薛兄弟惦记手下弟兄,是好事,可是该享受的,你一分都别落。这样啊,兄弟们也才好跟着你玩命。”
沈傕笑道:“此次若能活着,升官发财。不在话下,到时候,薛兄弟,矾楼你得请,兄弟也一定到。哈哈……”
他们说的自是正理,薛长功笑了笑,点头称是:“……只是,城外情况,如今究竟怎样了?我卧床几日,听人说的些零零碎碎……和谈终究不可全信,若我等士气弱了,女真人再来,可是滔天大祸了……另外,听说小种相公出了事,也不知道具体怎样……”
“西军是爷们,跟咱们城外的那些人不同。”胡堂摇了摇头,“五丈岭最后一战,小种相公身受重伤,亲率将士冲击宗望,最后枭首被杀,他手下不少骑兵亲卫,本可逃离,然而为了救回小种相公尸身,连续五次冲阵,最后一次,仅余三十余人,全都身负重伤,人马皆红,终至全军覆没……老种相公也是硬气,军中据闻,小种相公挥军而来,曾派人请京城出兵袭扰,后来大败,也曾让亲兵求援,亲兵进得城来,老种相公便将他们扣下了……如今女真大营那边,小种相公连同数百冲阵之人的头颅,皆被悬于帐外,城外和谈,此事为其中一项……”
“听有人说,小种相公奋战直至战死,犹然相信老种相公会领兵来救,战阵之上,数次以此言鼓舞士气。可直到最后,京内五军未动。”沈傕低声道,“也有说法,小种相公对阵宗望后不及逃走,便已知晓此事结果,只是说些假话,骗骗众人而已……”
沈傕顿了顿:“小种相公死后,武瑞营挥军而来,再之后,武胜武威等几支军队都已过来,陈彦殊、方炼、林鹤棠等人麾下十余万人推进……其实,若无西军一击,这和谈,怕也不会如此之快的……”
守城近一月,悲壮的事情,也早已见过许多,但此时说起这事,房间里依旧有些沉默。过得片刻,薛长功因为伤势咳嗽了几声。胡堂笑了笑。
“说起军功来,夏村那帮人打退了郭药师,如今又在城外与女真对峙,若是论功行赏,说不定是他们功劳最大。”
沈傕压低了声音:“国朝治军素来以文臣为首,我等在军中,所受掣肘数不胜数,到头来,大伙儿打不过了,说是将士无能,我等武将,有口莫辩。秦绍谦……他是右相之子,行事自然不受束缚,故能大败怨军。这是好事,但……唉,总之,能胜总是好事……”
“他们在城外也不好过。”胡堂笑道,“夏村军队,说是以武瑞营为首,实际上城外军队早被打散,如今一面与女真人对峙,一面在扯皮。那几个指挥使,陈彦殊、方炼、林鹤棠,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听说,他们陈兵城外,每天跑去武瑞营要人,上面要、下面也要,把原本他们的弟兄派出去游说。夏村的这帮人,多少是打出点骨头来了,有他们做骨头,打起来就不至于难看,大家手上没人,都想借鸡下蛋啊……”
“我等眼下还未与城外接触,待到女真人离开,怕是也会有些摩擦来往。薛兄弟带的人是咱们捧日军里的尖子,咱们对的是女真人正面,他们在城外周旋,打的是郭药师,谁更难,还真是难说。到时候。咱们京里的队伍,不仗势欺人,军功倒还罢了,但也不能堕了威风啊……”
“倒也不必太过担心,他们在城外的麻烦,还没完呢。有些时候。木秀于林不是好事,得利的啊,反倒是闷声发大财的人……”
几人说着城外的事情,倒也算不得什么幸灾乐祸,只是军中为争功,摩擦都是常事,彼此心中都有个准备而已。
对于普通百姓,打完了打胜了,就到此为止。对于他们,打完了,此后的许多事情也都是可以预见的。对那支打败了郭药师的队伍,他们心中好奇,但毕竟还未曾见过,也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如今想来,他们与女真人对峙,终究还是占了西军搏命一击的便宜。若真打起来,他们也必然是溃败。只是面对着城外十几万人。郭药师又走了,女真人就算能胜,见识过汴梁的抵抗后,意义也已经不大,他们议论起这些事情,心中也就轻松一些。
毕竟。真正的扯皮、内幕,还是操之于那些大人物之手,他们要关心的,也只是能到手上的几分利益而已。
如此议论半晌,薛长功毕竟有伤。两人告辞而去,也推拒了薛长功的相送。门外院落里望出去,是乌云笼罩的寒冬,仿佛印证着尘埃尚未落定的事实。
回到后院,丫鬟倒是告诉他,师师姑娘过来了。
卧室的房间里,师师拿了些名贵的药材,过来看还躺在床上不能动的贺蕾儿,两人低声地说着话。这是休战几天之后,她的第二次过来。
战事停歇,和谈开始。师师在伤兵营中的帮忙,也已经告一段落,作为京城之中稍稍开始过气的花魁,在军中忙碌一段时间后,她的身形愈显消瘦,但那一段的经历也给她积累起了更多的名气,这几天的时间,想必过得并不悠闲,以至于她的脸上,仍旧带着些许的疲惫。
纵然过气,师师在矾楼中的地位与贺蕾儿之间仍旧是天地之隔,对于她过来看贺蕾儿的原因,薛长功并不清楚。眼下这一段还是武人吃香的时候,但即便如此,他薛长功也配不上这样的花魁,因此他倒也不至于多想。待到师师出来,两人互打了招呼,寒暄几句。
薛长功记起矾楼的名声,忍不住向师师询问了几句和谈的事情——几个偏将、副将级别的人私下里的议论,还不可能看得透时局,但矾楼之中,接待各种大员,她们是会知道得更多的。
“……听朝中几位大人的口吻,议和之事,当无大的枝节了,薛将军放心。”沉默片刻之后,师师如此说道,“倒是捧日军此次战功居首,还望将军飞黄腾达后,不要负了我这妹妹才是。”
李师师的时间并不宽裕,说完话,便也从这里离开。马车驶过积雪的长街时,周围城市的杂音时不时的传进来,掀开帘子,这些杂音多是哭泣,道左相逢的人们说得几句,忍不住的叹气,隐约的哀声,有人过世的家门悬了小块的白布,孩子惘然地奔跑过街头,铁匠铺半掩的门里,一个孩子挥舞着铁锤,单调的打击声。都显不出什么生气来。
这几天里,时间像是在粘稠的浆糊里流。
与薛长功说的那些消息,单调而乐观,但事实自然并不这么简单。一场战斗,死了十几万几十万人,有些时候,单纯的胜败几乎都不重要了,真正让人纠结的是,在这些胜败当中,人们厘不清一些单纯的悲壮或是喜悦来,所有的感情,几乎都无法单纯地找到寄托。
战事还未完,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已经开始了。
朝堂之中,一位位大员在暗地里的运作,私下的串联、心机。矾楼自然无法看清楚这些,但私下里的端倪,却很容易的可以找到。蔡太师的意志、陛下的意志、楚国公的意志、左右二相的意志、主和派们的意志……流淌的暗河里,这些东西,隐约的成为主体,至于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的意志,并不重要,也似乎,从来就不曾重要过。
师师也是了解各种内幕的人,但唯有这一次,她希望在眼前,多少能有一点点简单的东西,可是当所有事情深入想过去,那些东西。就全都不复存在了。
西军的慷慨激昂,种师中的头颅如今还挂在女真大营,朝中的和谈,如今却还无法将他迎回来。李棁李大人与宗望的谈判,更是复杂,什么样的情况。都可以出现,但在背后,各种意志的混杂,让人看不出什么激动的东西。在守城战中,右相府负责后勤调配,集中大量人力守城,如今却已经开始沉寂下来,因为空气中,隐约有些不祥的端倪。
夏村军队的大捷。在最初传来时,令人心中振奋激动,然而到得此时,各种力量都在向这支队伍伸手。城外十几万人还在与女真部队对峙,夏村军的营地当中,每天就已经开始了大量的扯皮,昨日传来消息,甚至还出现了一次小规模的火拼。根据来矾楼的大人们说,这些事情。分明是有心人在背后挑起,不让武瑞营的兵将们那么痛快。
而其中的有心人,也并不仅仅是城外十余万人中的高层。矾楼的消息网可以隐约感觉到,城内包括蔡太师、童贯这些人的意志,也早已往城外伸出去了。
相对于这些背后的触手和暗流,正与女真人对峙的那万余军队。并没有激烈的反击——他们也无法激烈。相隔着一座高高的城墙,矾楼从中也无法获得太多的消息,对于师师来说,一切复杂的暗涌都像是在身边流过去。对于谈判,对于休战。对于一切死者的价值和意义,她忽然都无法简单的找到寄托和归依的地方了。
她小心地盯着这些东西。午夜梦回时,她也有着一个小小的期待,此时的武瑞营中,毕竟还有她所认识的那个人的存在,以他的性格,当不会坐以待毙吧。在重逢以后,他屡屡的做出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成绩,这一次她也希望,当所有消息都连上以后,他或许已经展开了反击,给了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一个凌厉的耳光——纵然这希望渺茫,至少在现在,她还可以期待一番。
她坐着马车回到矾楼之后,听到了一个特别的消息。
“竹记那边,苏公子方才过来,转交给我们一些东西。”
妈妈李蕴将她叫过去,给她一个小本子,师师稍稍翻看,发现里面记录的,是一些人在战场上的事情,除了夏村的战斗,还有包括西军在内的,其它军队里的一些人,大都是朴实而壮烈的,适合宣传的故事。
“竹记里早几天其实就开始安排说书了,不过妈妈可跟你说一句啊,风声不太对,这一宝压不压,我也不清楚。你可以帮忙他们说说,我不管你。”
李蕴给她倒了杯茶暖手,见师师抬起头来看她,目光平静又复杂,便也叹了口气,扭头看窗户。
“这些大人物的事情,你我都不好说。”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抬头叹了口气,“这次金人南下,天都要变了,往后谁说了算,谁都看不懂啊……这些年在京里,有人起有人落,也有人几十年风光,从来不倒,但是每次一有大事,肯定有人上有人下,女儿,你认识的,我认识的,都在这个局里。这次啊,妈妈我不知道谁上谁下,不过事情是要来了,这是肯定的……”
师师拿着那本子,微微沉默着。
“不说这些了。”李蕴摆了摆手,随后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啊,宁公子偷偷回京了,暗地里正在见人,这些肯定就是他的手笔。我知道你坐不住,放你一天闲,去找找他吧。他到底要怎样,右相府秦大人要怎样,他要是能给你个准话,我心里也好踏实一些……”
师师的眼中亮起来,过得片刻,起身福了一礼,道谢之后,又问了地方,出门去了。
马车驶过汴梁街头,小雪渐渐落下,师师吩咐车夫带着她找了几处地方,包括竹记的分店、苏家,帮忙时分,马车转过文汇楼侧面的小桥时,停了下来。
师师穿着白色的大髦下了马车,二楼之上,一个正亮着暖黄灯光的窗户边,宁毅正坐在那儿,静静地往窗外的一个地方看着什么。他留了胡子,神情安静淡然,似乎是感受到下方的目光,他转过头来,看到了下方马车边正放下头罩的女子。雪花正缓缓落下。
楼上似乎有人进了房间,宁毅看看那边站起来,又扭头看了看师师,他关上窗户,窗户里模糊的剪影朝客人迎过去,随后便只剩淡淡的灯光了。
傍晚,师师穿过马路,走进酒楼里……(未完待续。。)
readx;天渐渐的就黑了,雪花在门外落,行人在路边过去。↖頂↖点↖小↖说,
围城数月,京城中的物资已经变得极为紧张,文汇楼背景颇深,不至于歇业,但到得此时,也已经没有太多的生意。由于大雪,楼中门窗大都闭了起来,这等天气里,过来吃饭的无论是黑白两道,均非富即贵,师师自也认识文汇楼的老板,上得楼来,要了个小间,点了简单的菜饭,静静地等着。
城外两军还在对峙,作为夏村军中的高层,宁毅就已经偷偷回城,所为何事,师师大都可以猜上一二。不过,她眼下倒是无所谓具体事情,粗略想来,宁毅是在针对旁人的动作,做些反击。他并非夏村军队的台面,私下里做些串联,也不需要太过保密,知道轻重的自然知道,不知道的,往往也就不是局内人。
她倒也并不想变成什么局内人。这个层面上的男人的事情,女人是掺合不进去的。
风雪在屋外下得安静,虽是寒冬了,风却不大,城市仿佛在很远的地方低声呜咽。连日以来的焦虑到得此时反变得有些平静下来,她吃了些东西,不多时,听到外面有人窃窃私语、说话、下楼,她也没出去看,又过了一阵,脚步声又上来了,师师过去开门。
“立恒。”她笑了笑。
“怎么到这里来了,吓我一跳。”
门外的自然便是宁毅。两人的上次见面已经是数月以前,再往上回溯,每次的见面交谈,大多算得上轻松随意。但这一次,宁毅风尘仆仆地回城,暗地里见人。交谈些正事,眼神、气质中,都有着复杂的重量,这或许是他在应付陌生人时的面貌,师师只在一些大人物身上看见过,说是蕴着杀气也不为过。但在此时,她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反倒因此感到安心。
随即撒了个小谎:“我也吓了一跳,真是巧,立恒这是在……应付那些麻烦事吧?”
“有些人要见,有些事情要谈。”宁毅点点头。
“立恒……吃过了吗?”她微微侧了侧身。
“马上还有人来。”
“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作陪的,师师可抚琴助兴……”
“不太好。”
“嗯。”
说话间,有随人过来。在宁毅耳边说了些什么,宁毅点点头。
“天色不早,今日恐怕很忙,这两日我会去矾楼拜访,师师若要早些回去……我恐怕就没办法出来打招呼了。”
“不回去,我在这等等你。”
“怕是要到深夜了。”
“我这些天在战场上,看到很多人死,后来也见到不少事情……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宁毅见眼前的女子看着他。目光清澈,又抿嘴笑了笑。倒也微微一愣,随后点头:“那我先失陪了。”
**************
这一等便近两个时辰,文汇楼中,偶有人来来去去,师师倒是没有出去看。
她年纪还小的时候便到了教坊司,后来渐渐长大。在京中名声鹊起,也曾见证过不少的大事。京中权力争斗,大臣退位,景翰四年宰相何朝光与蔡京打擂台,一度传出皇帝要杀蔡京的传言。景翰五年,两浙盐案,京城首富王仁连同诸多富商举家被诛,景翰七年,京中战和两派互相争斗攀扯,众多官员下马。活在京中,又接近权力圈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她见得也是多了。
这样的气息,就如同房间外的脚步走动,纵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也知道对方身份必然举足轻重。以往她对这些黑幕也感到好奇,但这一次,她忽然想到的,是许多年前父亲被抓的那些夜晚。她与母亲在内堂学习琴棋书画,父亲与幕僚在外堂,灯光映照,来去的人影里透着焦虑。
年深日久,这样的印象其实也并不准确,细细想来,该是她在这些年里积累下来的阅历,补完了曾渐渐变得稀薄的记忆。过了这么些年,处于那个位置里的,又是她真正熟识的人了。
风月场上的来往逢迎,谈不上什么真情实意,总有些风流才子,才情高绝,心思敏锐的——如同周邦彦——她也未曾将对方视作私下的好友。对方要的是什么,自己有的是什么,她一向分得清清楚楚。纵然是私下里觉得是朋友的于和中、陈思丰等人,她也能够清楚这些。
对于宁毅,重逢之后算不得亲近,也谈不上疏远,这与对方始终保持分寸的态度有关。师师知道,他成亲之时被人打了一下,失去了过往的记忆——这反倒令她可以很好地摆正自己的态度——失忆了,那不是他的错,自己却不能不将他视为朋友。
从前许许多多的事情,包括父母,皆已沦入记忆的尘埃,能与当初的那个自己有所联系的,也就是这寥寥的几人了,哪怕认识他们时,自己已经进了教坊司,但仍旧年幼的自己,至少在当时,还保有着曾经的气息与后续的可能……
假若李师师要成为李师师——她始终觉得——曾经的自己,是不可丢弃的。这些东西,她自己保留不下来,唯独从他们的身上,可以回溯往前。
如今,宁毅也进入到这风暴的中心去了。
而她能做的,想来也没有什么。宁毅毕竟与于、陈等人不同,自重逢开始,对方所做的,皆是难以想象的大事,灭梁山匪寇,与江湖人士相争,再到这次出去,坚壁清野,于夏村迎击怨军,及至此次的复杂状况。她也因此,想起了曾经父亲仍在时的那些夜晚。
这中间打开窗户,风雪从窗外灌进来,吹得灯烛半灭,渗人的凉意。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她在房间里几已睡去,外面才又传来敲门声。师师过去开了门,门外是宁毅微微蹙眉的身影。想来事情才刚刚告一段落。
“还没走?”
“想等立恒你说说话。”师师抚了抚头发,随后笑了笑,侧身邀他进来。宁毅点了点头,进到房里,师师过去打开了窗户,让冷风吹进来。她在窗边抱着身子让风雪吹了一阵,又呲着牙关上了,过来提宁毅搬凳子,倒热茶。
“围城这么久,肯定不容易,我虽在城外,这几日听人说起了你的事情,好在没出事。”宁毅喝了一口茶,微微的笑着。他不知道对方留下来是要说些什么,便首先开口了。
“我觉得……立恒那边才是不容易。”师师在对面坐下来,“在外面要打仗,回来又有这些事情,打胜了以后,也闲不下来……”
“女真人还没走,谈不上打胜。”宁毅摇摇头。
“师师在城内听闻,谈判已是十拿九稳了?”
“有别人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的十拿九稳。也有我们要什么就能拿到什么的十拿九稳,师师觉得。会是哪项?”
宁毅笑着看她,师师听得这句,端着茶杯,目光微微黯淡下来。她毕竟在城内,有些事情,打听不到。但宁毅说出来,分量就不一样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骤然听得此事,仍然开心不得。
宁毅便安慰两句:“我们也在使力了,不过……事情很复杂。这次谈判,能保下什么东西,拿到什么利益,是眼前的还是长远的,都很难说。”
“我也不太懂这些……”师师回答了一句,随即嫣然笑笑,“有时候在矾楼,装作很懂,其实不懂。这终究是男人的事情。对了,立恒今晚还有事情吗?”
“事情是有的,不过接下来一个时辰恐怕都很闲,师师特意等着,是有什么事吗?”
“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师师坐在那儿笑了笑,“立恒离京之时,与我说的那些话,我当时还不太懂,直到女真人南来,开始围城、攻城,我想要做些什么,后来去了酸枣门那边,看到……很多事情……”
她如此说着,随后,说起在酸枣门的经历来。她虽是女子,但精神上一直清醒而自强,这清醒自强与男人的性情又有不同,和尚们说她是有佛性,是看透了许多事情。但说是这样说,一个十多岁二十岁出头的女子,终究是在成长中的,这些时日以来,她所见所历,心中所想,无法与人言说,精神世界中,倒是将宁毅视作了映照物。此后大战停歇,更多更复杂的东西又在身边环绕,使她身心俱疲,此时宁毅回来,方才找到他,一一吐露。
宁毅也未曾想过她会说起这些时日来的经历,但随后倒也听了下去。眼前稍有些消瘦但仍旧漂亮的女子说起战场上的事情,那些残肢断体,死状惨烈的战士,酸枣门的一次次战斗……师师话语不高,也没有显得太过悲伤或是激动,偶尔还微微的笑笑,说得许久,说她照顾后又死了的战士,说她被追杀而后被保护下来的过程,说那些人死前微薄的愿望,到后来又说起薛长功、贺蕾儿等人……
时间便在这说话中逐渐过去,其中,她也说起在城内收到夏村消息后的欣喜,外面的风雪里,打更的锣声已经响起来。
“……这几日在矾楼,听人说起的事情,又都是争权夺利了。我以前也见得多了,习惯了,可这次参加守城后,听那些公子哥儿说起谈判,说起城外胜败时轻佻的样子,我就接不下话去。女真人还未走呢,他们家中的大人,已经在为这些脏事勾心斗角了。立恒这些日子在城外,想必也已经看到了,听说,他们又在私下里想要拆散武瑞营,我听了以后心里着急。这些人,怎么就能这样呢。但是……终究也没有办法……”
师师的话语之中,宁毅笑起来:“是来了几拨人,打了几架……”
师师也笑:“不过,立恒今日回来了,对他们自然是有办法了。这样一来,我也就放心了。我倒不想问立恒做了些什么,但想来过段时间,便能听到那些人灰头土脸的事情,接下来,可以睡几个好觉……”
“呃……”宁毅微微愣了愣,却知道她猜错了事情。“今晚回来,倒不是为了这个……”
“啊……”师师迟疑了一下,“我知道立恒有更多的事情,但是……这京中的麻烦事,立恒会有办法吧?”
宁毅沉默了片刻:“麻烦是很麻烦,但要说办法……我还没想到能做什么……”
“……”师师看着他。
“他们想对武瑞营动手。只是小事。”宁毅站起来,“房间太闷,师师如果还有精神,我们出去走走吧,有个地方我看一下午了,想过去瞧瞧。”
师师便点了点头,时间已经到深夜,外间道路上也已无行人。两人自楼上下来,护卫在周围悄悄地跟着。风雪弥漫,师师能看出来,身边宁毅的目光里,也没有太多的喜悦。
但在这风雪里一路前行,宁毅还是笑了笑:“下午的时候,在楼上,就看见这边的事情,找人打听了一下。哦……就是这家。”他们走得不远,便在路旁一个小院子前停了下来。这边距离文汇楼不过十余丈距离。隔着一条街,小门小户的破院落,门已经关上了。师师回忆起来,她傍晚到文汇楼下时,宁毅坐在窗边,似乎就在朝这边看。但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却不记得了。
“这家人都死了。”
宁毅挥了挥手,旁边的护卫过来,挥刀将门闩劈开。宁毅推门而入,师师也跟着进去,里面是一个有三间房的破落小院。黑暗里像是泛着死气,一如宁毅所说,人都死了。
“下午保长叫的人,在这里面抬尸体,我在楼上看,叫人打听了一下。这里有三口人,原本过得还行。”宁毅朝里面房间走过去,说着话,“奶奶、父亲,一个四岁的女儿,女真人攻城的时候,家里没什么吃的,钱也不多,男人去守城了,托保长照顾留在这里的两个人,然后男人在城墙上死了,保长顾不过来。老人家呢,患了风寒,她也怕城里乱,有人进屋抢东西,栓了门。然后……老人家又病又冷又饿,慢慢的死了,四岁的小姑娘,也在这里面活活的饿死了……”
房间里弥漫着尸臭,宁毅站在门口,拿火把伸进去,冰冷而凌乱的普通人家。师师虽然在战场上也适应了臭气,但还是掩了掩鼻孔,却并不明白宁毅说这些有什么用意,这样的事情,最近每天都在城里发生。城头上死的人,则更惨更多。
“我在楼上听到这个事情,就在想,很多年以后,别人说起这次女真南下,说起汴梁的事情。说死了几万、几十万人,女真人多么多么的残暴。他们开始骂女真人,但他们的心里,其实一点概念都不会有,他们骂,更多的时候这样做很畅快,他们觉得,自己偿还了一份做汉人的责任,哪怕他们其实什么都没做。当他们说起几十万人,所有的重量,都不会比过在这间房子里发生的事情的万分之一,一个老人家又病又冷又饿,一边挨一边死了,那个小姑娘……没有人管,肚子越来越饿,先是哭,然后哭也哭不出,慢慢的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嘴巴里塞,然后她也饿死了……”
宁毅平静地说着这些,火把垂下来,沉默了片刻。
“进城倒不是为了跟那些人扯皮,他们要拆,我们就打,管他的……秦相为谈判的事情奔走,白天不在府中,我来见些人,安排一些琐事。几个月以前,我起身北上,想要出点力,组织女真人南下,如今事情算是做到了,更麻烦的事情又来了。跟上次不同,这次我还没想好自己该做些什么,可以做的事很多,但不管怎么做,开弓没有回头箭,都是很难做的事情。如果有可能,我倒是想功成身退,走人最好……”
师师微微有些迷惘,她此时站在宁毅的身侧,便轻轻的、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宁毅蹙了蹙眉,戾气毕露,随后却也微微偏头笑了笑。
“你在城墙上,我在城外,都看到过人这个样子死,被刀划开肚子的,砍手砍脚的。就跟城里这些慢慢饿死的人一样,他们死了,是有重量的,这东西扔不下,扔不下也很难拿起来。要怎么拿,毕竟也是个大问题。”
他说起这几句,眼神里有难掩的戾气,随后却转过身,朝门外摆了摆手,走了过去。师师有些犹豫地问:“立恒莫非……也心灰意冷,想要走了?”
“跟这个又不太一样,我还在想。”宁毅摇头,“我又不是什么杀人狂,这么多人死在面前了,其实我想的事情,跟你也差不多的。只是里面更复杂的东西,又不好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待会还要去相府一趟,会派人送你回去。不管接下来会做些什么,你应该会知道的。至于找武瑞营麻烦的那帮人,其实你倒不用担心,跳梁小丑,就算有十几万人跟着,孬种就是孬种。”
师师便也点了点头。相隔几个月的重逢,对于这个晚上的宁毅,她仍然看不清楚,这又是与以前不同的不清楚。
院落的门在背后关上了。
风雪依旧落下,马车上亮着灯笼,朝城市中不同的方向过去。一条条的街道上,更夫提着灯笼,巡逻的士兵穿过雪花。师师的马车进入矾楼之中时,宁毅等人的几辆马车已经进入右相府,他穿过了一条条的阆苑,朝仍旧亮着灯火的秦府书房走过去。
黑夜深邃,稀薄的灯点在动……(未完待续。。)
ps:这章写得有点模糊,很久没把线索写得这么模糊了,但无论如何,是必要的一章。第七集将收线,我想得太久,终于也要把更新拉回来了。
子夜已过,房间里的灯烛依然明亮,宁毅推门而入时,秦嗣源、尧祖年、觉明、纪坤等人已经在书房里了。下人已经通报过宁毅回来的消息,他推开门,秦嗣源也就迎了上来。
“立恒回来了。”尧祖年笑着,也迎了过来。
“辛苦了辛苦了。”
“今夜又是大雪啊……”
右相府的核心幕僚圈,都是熟人了,女真人攻城时虽然忙碌不停,但这几天里,事情总算少了一些。秦嗣源等人白日奔走,到了这时,总算能够稍作休息。也是因此,当宁毅进城,所有人才能在此时聚集相府,做出欢迎。
数月的时间不见,放眼看去,原本身体还不错的秦嗣源已经瘦下一圈,头发皆已雪白,只是梳得整齐,倒还显得精神,尧祖年则稍显病态——他年纪太大,不可能整日里跟着熬,但也绝对闲不下来。至于觉明、纪坤等人,以及另外两名过来的相府幕僚,都显消瘦,只是状态还好,宁毅便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
“立恒夏村一役,振奋人心哪。”
“皆是二少指挥得好。”
“哎,绍谦或有几分指挥之功,但要说治军、权谋,他差得太远,若无立恒压阵,不致有今日之胜。”
“立恒回得突然,此时也不好喝酒,否则,当与立恒浮一大白。”
“若所有武朝军士皆能如夏村一般……”
休战之后,右相府中稍得清闲,隐形的麻烦却不少,甚至需要操心的事情更加多了。但即便如此。众人见面,首先提的还是宁毅等人在夏村的战绩。房间里另外两名进入核心圈子的幕僚,佟致远与侯文境,往日里与宁毅也是认识,都比宁毅年纪大。先前是在负责其他支系事物,守城战时方才纳入中枢,此时也已过来与宁毅相贺。神色之中,则隐有激动和跃跃欲试的感觉。
休战谈判的这几日,汴梁城内的冰面上看似安静,下方却早已是暗流涌动。对于整个局势。秦嗣源或许与尧祖年私下聊过,与觉明私下聊过,却并未与佟、侯二人做详谈,宁毅今日回来,夜间时分正好所有人聚集。一则为相迎祝贺,二来,对城内城外的事情,也必定会有一次深谈。这里决定的,或许便是整个汴梁政局的对弈状况。
宁毅坐下之后,喝了几口茶水,对城外的事情,也就稍稍介绍了一番。包括此时与女真人的对峙。前线气氛的剑拔弩张,纵然在谈判中,也随时有可能开战的事实。另外。还有之前未曾传入城内的一些小事。
“……谈判原是心战,女真人的态度是很坚决的,哪怕他如今可战之兵不过半数,也摆出了随时冲阵的态度。朝廷派出的这个李棁,怕是会被吓到。这些事情,大伙儿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哦。有件事要与秦公说一下的,当初寿张一战。二公子带兵阻击宗望时负伤,伤了左目。此事他未曾报来,我觉得,您恐怕还不知道……”
秦绍谦瞎了一只眼睛的事情,当初只是个人小事,宁毅也没有将消息递来烦秦嗣源,此时才觉得有必要说出。秦嗣源微微愣了愣,眼底闪过一丝悲色,但随即也摇头笑了起来。
“他为将领兵,冲锋于前,伤了眼睛人还活着,已是万幸了。对了,立恒觉得,女真人有几成可能,会因谈判不成,再与我方开战?”
宁毅摇了摇头:“这并非成不成的问题,是谈判技巧问题。女真人并非不理智,他们知道怎样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倘若我军摆开阵势要与他一战,他不想战,却绝不会畏战。我们这边的麻烦在于,上层是畏战,那位李大人,又只想交差。若是双方摆开阵势,女真人也觉得我方不畏战,那反倒易和。现在这种情况,就麻烦了。”他看了看众人,“我们这边的底线是什么?”
秦嗣源皱了皱眉:“谈判之初,陛下要求李大人速速谈妥,但条件方面,绝不退让。要求女真人立刻退走,过雁门关,交还燕云六州。我方不再予追究。”
宁毅笑了笑:“然后呢?”
尧祖年也是苦笑:“谈了两日,李棁回来,说女真人态度坚决,要求割让黄河以北,金国为兄,我朝为弟,我朝赔偿众多物资,且每年要求岁币。否则便继续开战,陛下大怒,但随后松了口,不可割地,不认金国为兄,但可赔偿金银。陛下想早日将他们送走……”
“懂了。”宁毅点点头,“要是我,也非得扒下你几层皮才会走了……”
他沉默下来,众人也沉默下来。觉明在一旁站起来,给自己添了茶水:“阿弥陀佛,天下之事,远不是你我三两人便能做到尽善尽美的。战事一停,右相府已在风口浪尖,背后使力、下绊子的人不少。此事与早与秦相、诸位说过。眼下谈判,陛下架空李相,秦相也无法出面左右太多,这几日我与年公商议,最麻烦的事情,不在岁币,不在兄弟之称。至于在哪,以立恒之聪慧,应该看得到吧?”
“太原。”宁毅的目光微微垂下来。
“汴梁战事或会完结,太原未完。”觉明点了点头,将话接下去,“这次谈判,我等能插手其中的,已然不多。若说要保什么,必定是保太原,然则,大公子在太原,这件事上,秦相能开口的地方,又不多了。大公子、二公子,再加上秦相,在这京中……有多少人是盼着太原平安的,都不好说。”
觉明出家之前原是皇族身份,不管什么话,别人不能说的,他并没有太多忌讳,但眼下说到有多少人盼太原平安时,话语还是顿了顿。
宁毅道:“在城外时,我与二公子、闻人也曾讨论此事,先不说解不解太原之围。单说怎么解,都是大麻烦。夏村万余军队,整顿后北上,加上此时十余万残兵,对上宗望。犹难放心,更别说是太原城外的粘罕了,此人虽非女真皇族,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起宗望来,恐怕更难对付。当然。如果朝廷有决心,办法还是有的。女真人南侵的时间毕竟太久,若是大军压境,兵逼太原以北与雁门关之间的地方,金人或许会自行退去。但现在。一,谈判不坚决,二,十几万人的上层勾心斗角,三,夏村这一万多人,上面还让不让二公子带……这些都是问题……”
他的话语冰冷而严肃,此时说的这些内容。相较先前与师师说的,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一直沉默寡言的纪坤沉声道:“或许也不是全无办法。”
“但每解决一件,大伙儿都往悬崖上走了一步。”宁毅道。“另外,我与闻人等人在城外商议,还有事情是更麻烦的……”
他顿了顿,说道:“几年以后,必然会有的金人第二次南侵,如何应对。”
这句话说出来。秦嗣源挑了挑眉,目光更加肃然起来。尧祖年坐在一边,则是闭上了眼睛。觉明摆弄着茶杯。显然这个问题,他们也已经在考虑。这房间里,纪坤是处理事实的执行者,无需考虑这个,一旁的佟致远与侯文境两人则在瞬间蹙起了眉头,他们倒不是想不到,只是这数日之间,还未开始想而已。
秦嗣源吸了口气:“立恒与闻人,有何想法。”
“现在抽身,或许还能全身而退,再往前走,后果就真是谁都猜不到了。”宁毅也站起身来,给自己添了杯热茶。
房间里安静片刻。
“女真人是虎狼,这次过了,下次一定还会打过来的。他们灭了辽国,如日方中,这一次南下,也是战果赫赫,就差没有破汴梁了。要解决这件事,核心问题在于……要重视当兵的了。”宁毅缓缓开口,随即,又叹了口气,“最好的情况,保留下夏村,保留下西军的种子,保留下这一次的可战之兵,不让他们被打散。而后,改革军制,给武人一点地位,那么几年之后,金人南下,或有一战之力。但哪项都难,后者比前者更难……”
觉明喝了口茶:“国朝两百年重文抑武啊。”
一旁,尧祖年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看看众人:“若要革新,此其时。”
“若这是唱戏,年公说这句话时,当有掌声。”宁毅笑了笑,众人便也低声笑了笑,但随后,笑容也收敛了,“不是说重文抑武有什么问题,而是已到变则活,不变则死的地步。年公说得对,有汴梁一战,如此惨痛的死伤,要给军人一些地位的话,正好可以说出来。但纵然有说服力,其中有多大的阻力,诸位也清楚,各军指挥使皆是文臣,统兵之人皆是文臣,要给武人地位,就要从他们手里分润好处。这件事,右相府去推,你我之力,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啊……”
秦嗣源等人犹豫了一下,尧祖年道:“此事关键……”
“关键在陛下身上。”宁毅看着老人,低声道。一边觉明等人也微微点了点头。
说话说到皇帝身上,有许多事情,眼下便不好说了。皇帝乃天子,九五之尊,任何想要从皇帝身上摆弄阴谋的事情,都是大逆不道。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
时间已经卡在了一个难堪的结点上,那不只是这个房间里的时间,更有可能是这个时代的时间。夏村的士兵、西军的士兵、守城的士兵,在这场战斗里都已经经历了磨砺,这些磨砺的成果若是能够保留下来,几年之后,或许能够与金国正面相抗,若能够将之扩大,或许就能改变一个时代的国运。
但种种的困难都摆在眼前,重文抑武乃立国之本,在这样的方针下,大量的既得利益者都塞在了位置上,汴梁之战,切肤之痛,或许给不一样的声音的发出提供了条件,但要推动这样的条件往前走,仍不是几个人,或是一群人,可以做到的,改变一个国家的根基犹如改变意识形态,从来就不是牺牲几条人命、几家人命就能填满的事。而若是做不到,前方便是更加危险的命运了。
往前一步是悬崖,退后一步,已是地狱。
宁毅早就说过革新的代价,他也就早与人说过,绝不愿意以自身的性命来推动什么革新。他启程北上之时,只愿意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地做点事情,事不可为,便要抽身离开。然而当事情推到眼前,终究是到这一步了,往前走,万劫不复,向后退,中原生灵涂炭。
他不曾将自己摆在一个没有自己别人就不会去做这件事的位置上。如果是以前,他扔下这件事,让秦嗣源他们去死就行。但到了这一步,竟然连兴起抽身的念头,都变得如此之难。
生命的逝去是有重量的。数年以前,他跟要去开店的云竹说,握不住的沙,随手扬了它,他这辈子早已经历过许多的大事,然而在经历过这么多人的死亡与浴血之后,这些东西,连他也无法说扬就扬了。
相对于接下来的麻烦,师师之前所担心的那些事情,几十个跳梁小丑带着十几万残兵败将,又能算得了什么?(未完待续)
“……对于城外谈判,再撑下去,也不过是数日时间。女真人要求割让黄河以北,不过是狮子大开口,但实质上的利益,他们肯定是要的。我们认为,赔偿与岁币都无妨,若能持续通常,钱总能回来。为保证太原无事,有几个条件可以谈,首先,赔偿钱物,由我方派兵押运,最好是以二少、立恒统领武瑞营,过雁门关,或是过太原,方才交付,但眼下,亦有问题……”
风雪未息,右相府的书房之中,说话声还在持续,此时开口的,乃是新进核心的佟致远。
“为保女真人退出汴梁,谈判桌上的细节是,我方赔偿货物、钱币以及回程粮草。而女真人交出营地中所有攻城器械。女真人退去之日,一手换一手。如今朝堂诸公只管敲定女真人撤兵之事实,李大人那边每日与宗望谈判,闭门谢客。昨日回报说,已打消女真人要求黄河以北之企图,但宗望仍旧咬定太原至雁门关一线,因此距离女真人全部撤退,我军护送出雁门关的条件,仍有距离……”
佟致远说的是细节,话说完,觉明在一旁开了口。
“女真人攻城已近一月,攻城器械,早就磨损严重,不怎么能用了,他们拿这个当筹码,只是给李棁一个台阶下。所谓漫天要价,就要落地还钱,但李棁没有这个气魄,不管黄河以北,还是太原以北,实质上都已不在女真人的预期之中!他们随身经百战,打到这个时候,也已经累了。巴不得回去修整,说句不好听的,不管什么东西,下次来拿岂不更好!但李棁咬不死,他们就不会忌讳叼块肉走。”
秦嗣源叹了口气:“有关太原之事。我本欲自己去游说李棁,后来请钦叟出面,然而李棁仍旧不肯见面,私下里,也不曾松口。此次事情太重,他要交差。我等也没有太多办法……”
“李棁这人,把柄是有的,但此时拿出来,也没有意义。这边私下里已经将消息放出去,李棁当能与秦相一晤。只希望他能在谈妥的基础上,尽量强硬一些。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尧祖年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倒是立恒这边,具体预备怎么办?”
“夏村军队,跟其它几支军队的矛盾,竹记要做的事情已经准备好。”宁毅回答道,“城内城外。已经开始整理和宣传这次大战里的各种故事,我们不打算只让夏村的人占了这个便宜,所有事情的搜罗和编织。会在各个军队里同时展开,包括城外的十几万人,城内的禁军,但凡有浴血奋战的故事,都会帮他们宣传。”
宁毅平静地说着,尧祖年等人点了点头。
“这几天。他们过来招揽军人的同时,我们也把人放出去了。十多万人。总有可以说的事情,我们反过去记录他们中间那些临敌时奋勇的事迹。以军官为首。重点在于,以夏村、武瑞营的事迹为核心,形成所有的人都愿意与夏村军队相提并论的舆论氛围。一旦他们的名气增加,就能化解这些中层军官对武瑞营的敌视,接下来,我们吸收他们到武瑞营里去。毕竟是打胜了的部队。趁着现在编制还有些混乱,扩大精锐的数量。”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秦嗣源点头道。
“武瑞营能不能保住,暂时还不好说。但这些是上层博弈的结果了,该做的事情终究是要做的,现在主动进取,总比被动挨打好。”
夜里的灯火亮着,房间里,众人将手头上的事情,大都交代了一遍。风雪呜咽,待到书房房门打开,众人先后出来时,已不知是凌晨几时了,到这个时候,众人都是在相府住下的,佟致远、侯文境两人先行离去,其他人也与秦嗣源说过几句话,回房休息,待到宁毅打招呼时,秦嗣源则说了一句:“立恒稍待,尚有几句闲话,与你聊聊。”
尧祖年离开时,与秦嗣源交换了复杂的眼神,纪坤是最后离开的,随后,秦嗣源披上一件大衣,又叫下人给宁毅拿来一件,老人携起他的手道:“坐了一晚上,脑子也闷了,出去走走。”宁毅对他稍加搀扶,拿起一盏灯笼,两人往外面走去。
回想两人在江宁相识时,老人精神矍铄,身体也是康健,不逊年轻人,后来到了京城,纵然有大量的工作,精神也是极佳。但在这次守城大战之后,他也终于需要些搀扶了。
两人沿着廊道前行,雪花在旁边的黑暗中落下来。雪不大,风其实也不大,但仍旧寒冷,缓缓走了片刻,到得相府的一个小花园边的无风处,老人叹了口气:“绍谦伤了眼睛之后,身体尚好吧?”
“无碍了,应该也不会留下什么大的后遗症。”
“秦家历代从文,他从小却好武,能指挥这样一场大战,打得酣畅淋漓,还胜了。心里必定舒畅,这个,老夫倒是可以想到的。”秦嗣源笑了笑,随后又摇摇头,看着前方的一大块假山,“绍谦从军之后,每每回家省亲,与我说起军中束缚,义愤填膺。但众多事情,都有其因由,要改要变,皆非易事……立恒是清楚的,是吧?”
宁毅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
“此次之事,我与年公聊得颇多,与钦叟、与觉明也曾有过议论,只是有些事情,不好入之六耳,否则,难免尴尬了。”秦嗣源低声说着,“此前数年,掌兵事,以楚国公为首,后来王黼居上,女真人一来,他们不敢上前,算是被抹了面子。太原在宗翰的兵逼下已撑了数月,夏村,打败了郭药师,两处都是我的儿子,而我偏巧是文臣。因此,楚国公不说话了,王黼他们,都往后退了。蔡京……他也怕我这老东西上来,这文武二人都往后退时,到头来,太原之事,我也公私难辨。不好说话……”
“太原不能丢啊……”风雪中,老人望着那假山的黑影,喃喃低语道。
两人之间,又是片刻的沉默。
“陛下年富力强,经此一役,要开始重视武备。”宁毅在侧后方开口。他说道,“夏村的武瑞营想要不被打散,关键也在陛下身上。和谈之后,请陛下检阅夏村军队。外界舆论上,渲染这场大战是因陛下的英明指挥、运筹帷幄取得的转机。陛下乃中兴之主,重视革新、进取。”
风雪里,他的话语并不高,简单而平静:“人可以操控舆论,舆论也可以左右人,以陛下的性格来说,他很可能会被这样的舆论打动,而他的行事作风。又有务实的一面。纵然心中有猜忌,也会想着利用秦相您的本事。当年陛下登基,您实为陛下的老师。若能如当年一般说动陛下热血进取,眼下或许还有机会……因为自信务实之人,不怕权臣。”
秦嗣源皱起眉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此事我何尝不曾想过,只是陛下如今喜怒难测,他……唉……”
老人叹了口气。其中的意味复杂,针对的或许也不是周喆一人。这件事情无关辩论。他与宁毅聊的,宁毅与他聊的。尧祖年等人未必就想不到。
过得片刻,宁毅道:“我未曾与上面打过交道,也不知道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是怎么下来的,对于这些事情,我的把握不大。但在城外与二少、闻人他们商议,唯一的破局之机,或许就在这里。以文治武,武人的位置上来了,就要受到打压,但或许也能乘风而起。要么与蔡太师一般,当五年十年的权臣,以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么,收起担子回家,我去南面,找个好地方呆着。”
他顿了顿:“不过,蔡京这几十年的权臣,没有动过别人权力的根本。要把武人的位置推上去,这就是要动根本了。就算前面能有一个陛下顶着……不得善终啊,老人家。您多想想,我多看看,这把跟不跟,我还难说呢……”
良久,秦嗣源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不久之后,各自去休憩了,但这样的夜晚,也注定是让人难眠的。
来到汴梁这么长的时间,宁毅还未曾真正的与高层的权臣们交手,也未曾真正接触过最上方的那一位真龙天子。上层的博弈,做出的每一个愚蠢的决定,推动一个国家前行的如同泥泞般的艰难,他并非无法理解这其中的运作,只是每一次,都会让他感到愤怒和艰难,相对而言,他更愿意呆在下方,看着那些可以被操纵和推动的人。再往前走,他总会觉得,自己又走回了老路上。
当年他所渴望和期盼的到底是什么,后来的一路迷茫,是否又真的值得。如今呢?他的心中还没有确定自己真想要做接下来的这些事情,只是通过逻辑和常理,找一个解决的方案而已。事到如今,也只能讨好这个皇帝,打败其他人,最后让秦嗣源走到权臣的道路上。当外敌接踵而来,这个国家需要一个推动武备的权臣时,也许会因为战时的特殊状况,给大家留下一丝夹缝中生存的机会。
只要上方还有一丝理智,总不会是必死之局。
来到武朝数年时间,他第一次的在这种不安定的心情里,悄然睡去了。事情太大,纵然是他,也有一种见步行步,等到事情更明显时,再想想、看看的心理。
漫漫的风雪,偌大的城池,许多人家的灯火悄然熄灭了,马车在这样的雪中孤寂的来去,偶有更声响起,到得清晨,便有人开开门,在铲去门前、道路上的积雪了。城市依旧灰白而沉闷,人们在紧张和忐忑里,等待着城外和谈的消息。金銮殿上,朝臣们已经站好了位置,开始新一天的对峙。
宁毅去往矾楼,准备游说李蕴,参与到为竹记搜集其它军队英勇事迹的活动里来,这是早已预定好要做的事。
城北十余里外的雪原上,大军依然在肃杀对峙,李棁再度走入金军帐中,面对着那些可怕的女真人,开始新一天的谈判和煎熬。
谈判里,赛剌轰的掀翻了谈判的桌子,在李棁面前拔剑斩成了两截,李棁两股战战,表面镇定,但还是失去了血色。
右相府在这一天,开始了更多的活动和运作,随后,竹记的宣传攻势,也在城内城外展开了。
宁毅还没能在心中完全确定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久之后,一切都僵死在一片诡异而难堪的泥泞里……(未完待续)
ps:真正的大戏要开锣了……
清晨,竹记酒楼后的院落里,人们扫净了积雪。还不算明亮的光景里,人已经开始聚集起来,互相低声地打着招呼。
院落颇大,人数大约也有六七十,多穿着袍子,有些还带着二胡之类的乐器,他们找了长凳子,三三两两的在寒冷的天气里坐起来。
都是说书人,吕肆是其中之一,他抱着二胡,手中还拿着几页纸张,眼睛因为熬夜稍稍显得有些红。坐下之后,看见前方那几位掌柜、东家进来了。
“诸位先生,不好意思,仓促把大家聚起来。城里物资紧缺,也没有生火,我长话短说,说完以后,请大家吃面。发到诸位手上的这些小故事,诸位应该都看过一些了。”
“看过了。”吕肆在人群中回答了一句,周围的回答也大都整齐。他们平素是说书的,讲究的是伶牙俐齿,但此时没有插科打诨说笑的人。一方面前方的人威信颇高,另一方面,女真围城的这段时间,大伙儿,都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有些曾经认识的人去城墙参加戍防就没有回来,也有之前被女真人砍断了手脚此时仍未死的。终究是因为这些人多半识字识数,被安排在了后勤方面,如今幸存下来,到昨晚看了城内城外一些人的故事,才知道这段时间内,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
吕肆便是在昨晚连夜看完了发到手头的两个故事,心情激荡。他们说书的,有时候说些虚浮志怪的小说,有时候不免讲些道听途说的轶闻、添油加醋。跟手头的这些事情,终有不同,尤其是自己参加过,就更不同了。
相邻的院子里已经传来面汤的香气,前方的东家继续说着话。
“印书那边刚开始复工。人手不够,所以暂时没法全都发给你们,你们看完了可以互相传一传。与女真的这一战,打得并不好,很多人死了,但在这一战中。不管城内城外,都有很多人,他们冲上去,牺牲了性命。是冲上去牺牲的,不是在逃跑的时候牺牲的。只是为了他们,我们有必要把这些故事留下来……”
“不需要慷慨激昂的渲染,不需要大家像在讲李广、霍去病他们那样,说什么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说什么封狼居胥的伟业。这一次我们只说个人,已经整理出来的,没有整理出来的,有很多这样的事情。大家听到了,也可以帮忙整理。咱们说书,平日里也许就博人一笑。但如今这城里,所有人都很伤心,你们要去给他们提一提气,没有别的,牺牲了的人,我们会记得……我们说悲壮。不说慷慨。大家明白了吗?有不明白的,可以提出来。互相讨论一下。”
随即便有人开始说话,有人问道:“东家。城外议和的事情已定下来了吗?”
“议和未定。”眼下说书的人常是社会上消息灵通者,有时候说完一些事情,不免跟人讨论一番实证,谈判的事情,自然可能有人询问,东家回答了一句,“说起来是有眉目了,两边可能都有和谈倾向,但是诸位,不要忘了女真人的狼性,若我们真当成十拿九稳的事情,掉以轻心,女真人是一定会扑过来的。山中的老猎手都知道,遇到猛兽,重要的是盯住他的眼睛,你不盯他,他一定咬你。诸位出去,可以强调这点。”
“……我们做好打的准备,便有和的资格,若无打的心思,那就一定挨打。”
吵吵嚷嚷的话语又持续了一阵,面条煮好了,热腾腾的被端了出来。
这个早晨,汴梁依旧是白皑皑的一片,早餐过后,说书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出去了。他们连同竹记的伙计,多是两人一组,吕肆找了个河道边的小集市坐下,拉起他的二胡。
围城日久,天气寒冷,集市上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买,不远处扎起的两个白色棚子或许才是最为引人注目的东西,这样的情况下,能够为家人办丧礼吊唁的,多半是家有余财。他拉了一阵二胡,开腔说书之后,附近的还是过来了一些人。
二胡的声音哀戚,他说的,其实也不是什么令人振奋的故事。女真人攻城之时,他也曾见过许多人的死去,他多数时间在后方,侥幸得存,见人赴死,或是在死前的凄凉景象,原没有太大的触动。唯有与这些原原本本记录、整理下来的故事合在一块,当初死了的人,才像是忽然有了意义和归宿。周围过来的人,包括在附近家门口远远听着的人,多少也有这样的见闻,被故事拉出现实之后,大都忍不住心中酸楚恻隐。
他一个故事讲完,附近已经聚了些人,也有披麻戴孝的孩子,其后倒有小小的插曲。附近人家穿麻衣的女子过来央求事情,她为家中相公办了灵堂,可此时城内死人太多,别说和尚,周围连个会拉乐器的都没找到,眼见着吕肆会拉二胡,便带了银钱过来,央求吕肆过去帮忙。
吕肆拒绝之后,那女子伤心得坐在地上哭了出来,口中喃喃地说着她家中的事情。她的夫君是附近的一个小地主,年纪尚轻,平日里喜欢舞刀弄剑,女真人过来,男人抛下家中的妻子与尚幼的两个孩子,去了新酸枣门,死在了那里。如今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四岁,家中虽然留下一份薄财,但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哪里守得住这个家,她给丈夫办了灵堂,却连和尚、乐师都请不到,女人就只能在这样艰难的冬天里送走那年轻的丈夫了。
本就是不大的家庭,守着两个孩子的年轻女人难以撑起这件事情,这几日来,她身上的压力早已大得难以言说,此时哭着说出来,周围人也都抹起眼泪。旁边一个披麻戴孝的八九岁孩子一面哭一面说:“我爹爹也死了。我爹爹也死了……”便是哭声一片。
这一天在城市中说书的人们,遇上的大抵都是这样的状况。无论城内城外。一个人的赴死,往往没有太多慷慨激昂可言,对于城中的幸存者而言,亲人的死去,让人看到更多的还是压在眼前的现实状况。也只有这么多的人,不同的身份,同样的死了,才能给这些死亡稍微增添一点意义。哪怕这样意义的宣传有不少出自人为,至少却不会让人直接沉落在黑暗的深渊里。
城内在有心人的运作下稍稍掀起些喧嚷的同时,汴梁城外。与女真人对峙的一个个军营里,也并不平静。
当初种师中率西军与女真人鏖战,武瑞营众人来迟一步,随后便传出和谈的事情,武瑞营与后方陆陆续续赶来的十几万人摆开阵势。在女真人前方与其对峙。武瑞营选择了一个不算陡峭的雪坡扎营,随后建筑工事,整顿器械,开始大规模的做好作战准备,其余人见武瑞营的动作,便也纷纷开始筑起工事。
随着和谈的一步步进行,女真人不愿再打,议和之事已定的舆论开始出现。其余十余万军队原就不是过来与女真人打正面的。只是武瑞营的态度摆了出来,一方面战事接近尾声,他们不得不这样跟。另一方面,他们赶过来,也是为了在旁人插手前,瓜分这支精兵的一杯羹,原本士气就不高,工事做得仓促马虎。随后便更显敷衍。
唯有武瑞营这边,一日一日里将修筑防御工事。做进攻操练视为日常,一见之下。高下立显。过得一两日,便有人来说,和谈期间,勿要再起兵衅,你在女真人阵前整日张牙舞爪,俨如挑衅,万一对方凶性上来了,继续打起来,谁扛得住破坏和谈的责任。
在这期间,各个军队间私下里的来往、游说,更是常态,武瑞营固然能拒绝一些,但也有些人,无法拒绝。过得几日,这边才在竹记幕僚团的提议下,同样派出说客,策反对方军阵中的能战之人。
如此一来,虽然也算是将了对方一军,私下里,却是浮动起来了。这边军中又是一阵议论、检讨、反省。自然不能针对对方的行动,而是在一起讨论,与女真人的战斗,为何会输,双方的差异到底在什么地方,要战胜这帮人,需要怎样做。军中不论有才学的,没才学的,围在一起说说自己的想法,再归总、统一等等等等。
人都是有脑子的,哪怕当兵之前是个大字不识的庄稼汉,大家在一起议论一番,什么有道理,什么没道理,总能分辨一些。为何与女真人的战斗会输,因为我方怕死,为何我们每个人都不怕死,聚在一起,却变成怕死的了……这些东西,只要稍稍深入,便能滤出一些问题来。这些时日以来的讨论,令得一些尖锐的东西,已经在中下层军人中间浮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被分化的危机,同时,一些有朝气的东西,也开始在军营内部萌生了。
踩着不算厚的积雪,陈东野带着手下训练后回来,靠近自己帐篷的时候,看见了站在外面的一名军官,同时,也听到了帐篷里的议论声。
帐篷外的那人与他算是熟识,看似站得随意,实际上倒有放风的味道,眼见是他,使了个眼色,也挥了挥手,让他进去。他掀开帘子进去后,看见帐篷里已有六七名校尉级别的小军官在了,眼见他进来,众人的说话停了一下,随即又开始说起来。
众人说的,便是其余几支部队的上官在背后搞事、拉人的事情。
“……我那兄弟过来找我,说的是,只要肯回去,赏银百两,立即官升三级。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花的血本,一日比一日多……”
“你敢说自己没动心吗?”
“嘿,老子缺钱吗!告诉你,当时我直接拔刀,明明白白跟他说,这话再说一遍,兄弟没得当,我一刀劈了他!”
“何兄霸气!”
“没什么霸气不霸气的,咱们这些日子怎么打过来的!”
“我这些天算是看明白了,咱们怎么输的,那些兄弟是怎么死的……”
帐篷里的几人都是下层的军官,也大都年轻。初时随有败绩,但从夏村一战中杀出来,正是锐气、戾气都最盛之时。与陈东野同在这个营帐的罗业家中更有京城世家背景,向来敢说话,也敢冲敢打。众人大抵是因此才聚集过来。说得一阵,声音渐高,也有人在旁边坐的木头上拍了一下,陈东野道:“你们小声些。”
“有什么可小声的!”对面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说了一句,“晚上的讨论会上,老子也敢这样说!女真人未走。他们就要内斗!现在这军中谁看不明白!咱们抱在一起才有希望,真拆散了,大家又像以前一样,将熊熊一窝!赏银百两,官升三级又如何!把人变成了狗熊!”
“我说的是:咱们也别给上头添乱。秦将军他们日子怕也不好过哪……”
经过这段时间,众人对上头的主官已颇为认同,尤其在这样的时候,每日里的讨论,大抵也知道些上面的难处,心中更有抱团、同仇敌忾的感觉。口中换了个话题。
“宁公子倒是厉害,给他们来了个下马威。”
“不过我听竹记的兄弟说,这也是权益之计啊。”
“拆不拆的。终究是上头说了算……”
“真拆了咱们又变成之前那样子?老实说,要真把咱们拆了,给我白银百两。官升三级,下次女真人来,我是没信心打得过。攒了钱,女真人来之前,我就得跑到没人的地方去……”
“嘿,到没人的地方去你还要什么钱……”
“先置东西!”那人嚷道。“先前不知道,跟女真人打了。输成那个样子,现在跑回去再跟着那帮狗娘养的。女真人再来,我还敢打吗?上一次,我是冲了以后,看女真人杀过来,我受了伤才跑的,下一次女真人冲过来,我估计首先就要掉头跑,跟着那些官,偷鸡贪钱吃空饷,怎么打,靠得住吗!好不容易熬个底子出来,死了那么多兄弟,老实说,咱们要是在一起,秦将军、宁先生他们指哪我打哪,有退一步我祖宗十八代都是狗日的!”
这人说着,眼眶都稍稍红了,却没人能说他什么,这人稍稍有些多愁善感,但在战场上杀敌,却素来是最凶悍的。
一旁有人道:“我不懂那么多,可要是真要拆,你们说怎么办?”
“是啊,上头人的事情,哪有我们一帮当兵的说话的份……”
“倒也不是不能说话。”一旁名叫罗业的军官道,“上面人有上面人斗的办法,咱们下面的,能帮手的不多,但首先还是那句话,咱们得抱团才行!”
“咱们打到现在,什么时候没抱团了!”
“抱团可不是口头上说一说的!他们文人有想法,就是说话,咱们当兵的,有想法,要站出来,就要打!”这罗业虽是世家子,却最是敢打敢拼,不计后果,此时瞪了瞪眼睛,“什么叫抱团,我家在京城认识很多人,谁不服的,整死他,这就叫抱团!秦将军、宁先生我服,如今那帮杂碎在背后搞事,他们只能从上层处理,说白了,也就是看谁的人多,影响力大。咱们也算人哪,为什么这些人私下里派说客来,就是觉得我们好下手嘛,要在背后捅秦将军他们的刀子,那我们就要告诉他们:老子不好下手,咱们是铁板一块!这样,秦将军、宁先生他们也就更好办事。”
“罗兄弟你说怎么办吧?”
“打啊!谁不服就打他!跟打女真人是一个道理!诸位还没看懂吗,过得几年,女真人必定会再来!被拆了,跟着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咱们死路一条。既然是死路,那就拼!与夏村一样,咱们一万多人聚在一起,什么人拼不过!来作梗的,咱们就打,是英雄的,咱们就结交。现在不只是你我的事,国难当头,倾覆在即了,没时间跟他们玩来玩去……”
众人似懂非懂的点头,风雪之中,眼前的大营里,还有许多类似的事情正在发酵。犹如星星之火,虽然在外界的压力下,随时可能熄灭,但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怀揣着同样心情,在外界的压力下开始抱团,立志做点什么的人。终究是出现了。
犹如冰层下的暗涌,这些事情在无数纷繁的事物间出现,随即又沉没下去,就在这些事情发生的过程里,女真军营外。则有车队正在将一些草药、粮食等物押运进去,这是为了在谈判期间,安抚女真人的举动。负责这些事情的乃是右相府,随即也遭到了不少的诟病。
时间在风雪的安静里流淌而过,汴梁城中,由竹记主导的宣传逐渐将陷入悲伤中人们的心气打起来了一些。有关于在大战中牺牲的人、关于英雄的话题。开始讨论得多了起来。谈判仍在继续,矾楼,师师在这些信息的喧嚷中,期待着宁毅等人往谈判的局里使了正确的力气——宁毅等人、右相府的人此时也正在京城为此事奔走活动,几天时间里。她偶尔便能够听说——但她不知道的是,纵然在其中使了力气,这一次,右相府的运作得到的反馈,并不理想。
十二月二十三,宁毅悄然回到汴梁的第四天傍晚,他跟身边的一名智囊议论着事情,从文汇楼上下来。
“……京城现在的情况有些奇怪。全都在打太极,真正有反馈的,反倒是当初唐恪那帮主和派……唐钦叟这个人的私德是很过得去的。但是他不重要。有关城外谈判,重要的是一点,关于我们这边派兵护送女真人出关的,内里的一点,是武瑞营的归宿问题。这两点得到落实,以武瑞营援救太原。北方才能保存下来……现在看起来,大家都有些含糊其词。现在拖一天少一天……”
“……莫非朝中的诸位大人,有其它方法保太原?”
“这一战。宗望横扫中原,宗翰就算没有大的动作,也已经把太原旁边清空了。两军汇合以后,谁能挡得住,武瑞营是唯一有胜绩的部队,跟十几万人一道北上,配合太原防线,才稍微有点威慑力。否则根本是看着人家拿刀子割肉。秦相游说陛下,但圣上那边……态度也不太明了……”
汴梁城中,宁毅真正负责的,还是舆论宣传,中下层的串联以及与军方联系的一些事情,但尽管没有亲自负责,武朝上层眼下的态度,也足够诡异了。
秦嗣源、觉明、尧祖年这些人都是人精,能力上是没有问题的,然而运作如此之久,秦嗣源面圣多次,在各方面都得不到明确的答复,就让人有些着急上火了。皇帝对于军队的态度到底是什么,大伙儿对于太原的态度到底是什么,前方的谈判有没有可能卡住关键问题,这一些事情,都是迫在眉睫,如车轮一般碾过来的,一旦犹豫,就要眼睁睁的看着错失良机。
城外的谈判应该没几天就要定下了,对于上层的沉默和犹豫,宁毅也有些奇怪。正自文汇楼中出来,陡然听到前面一个声音。
“我操——天气这么冷,街上没几个死人,我好无聊啊,什么时候……我!~操!~宁毅!哈哈哈哈,宁毅!”
那声音极度嚣张,一听就知道是谁,宁毅抬头一看,果然是裹得像熊猫,形容猥琐的花花太岁高沐恩。他看见宁毅,面上表情几变,然后双手叉腰。
“你他娘的回来了!哈哈哈哈!宁毅!你他娘的还敢回来……你的好日子没几天了!我操!到时候我要弄死你啊——”
他一只手指着宁毅,口中说着这意义不明确的话,宁毅偏了偏头,微微皱眉。就在此时,哗的一声猛然响起来。
“杀奸狗——”
街道之上,有人猛然大喊,一人掀起附近车驾上的盖布,漫天扑雪,刀光亮起来,暗器飞舞。长街上一名原本在摆摊的小贩掀翻了摊子,宁毅身边不远处,一名戴着头巾挽着篮子的妇人猛然一扬手,双刀劈斩而来,有人自楼头跃下,两名刺客自高沐恩的身边冲过。这一刻,足有十余人组成的杀阵,在街上猛地展开,扑向一身书生装的宁毅。
同一时刻,宁毅身边人影冲出,漫天刀光,侧后方,枪出如龙吟,横扫一片。呐喊声也在同时暴起,犹如战阵之上的精气狼烟,在刹那间,震动整个街头,杀气冲霄。
漫天的雪花、人影冲突,有兵器的声音、交手的声音、钢刀挥斩入肉的声音,然后,便是漫天飞溅的鲜血轮廓。
这是突如其来的刺杀,高沐恩站在那儿,原本只是伸手指着宁毅,也盯着宁毅在看,眨眼间,眼花缭乱,人影冲出,也有凶猛的汉子冲向宁毅,视野那头,宁毅的目光也陡然变了颜色,高沐恩只看见这一瞬随后便被人影遮蔽,那大汉冲到宁毅身前,下一刻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轰的飞向长街一边,一辆拖货马车上的货物被他轰散,箱子乱飞。有使地堂刀的翻滚过去,刀光如莲花绽放,随即被一杆钢枪刺穿,带着殷红的颜色滚了过去。而前方,交错的刀光,人头飞起,粘稠而带着温度的血液哗的洒在高沐恩的脸上,一个驼背的刀客手挥长刀,如行云流水般的一路斩杀过来,口中发出令人心悸的怪叫。
“哇啊——”
转眼间,鲜血与混乱已充斥前方的一切——
高沐恩根本弄不清眼前的事情,过了片刻,他才意识过来,口中陡然大喊一声:“啊啊啊啊啊啊——血啊!有刺客,快保护我,我要回去告诉我爹——”他抱着头便往侍卫群里窜,一直窜了过去,砰的撞在一棵树上,捂着鼻子在地上打滚。
由于打仗的缘故,绿林人士对于宁毅的刺杀,已经停歇了一段时间,但纵然如此,经过了这段时间战阵上的训练,宁毅身边的护卫只有更强,哪里会生疏。尽管不知道他们怎么得到宁毅回城的消息,但这些刺客一动手,立刻便撞上了硬点子,长街之上,简直是一场忽如其来的屠杀,有几名刺客冲进对面的酒楼里,随后,也不知道遇上了什么人,有人被斩杀了推出来。宁毅身边的随从随即也有几人冲了进去,过得片刻,听得有人在喊话。那话语传出来。
“楚国公在此,何人胆敢惊驾——”
随后,便也有侍卫从那楼里冲杀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