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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原本该当宁静下来的夜色并未平静,火焰的光芒与不安的厮杀还在远处持续,小小的山头上,穿长衫的人影举着长长的望远镜,正在朝周围张望。天籁『小说.『2

    “在哪里啊……”他口中低喃了一句。

    后方还有数道人影,在周围警戒,一人蹲在地上,正伸手往倒下的黑衣人的怀里摸东西。那黑衣人的面罩已经被撕下来,身体微微抽搐,看着周围出现的人影,目光却显得凶戾。

    这黑衣人才刚刚从混乱的思绪中恢复过来,他名叫吴絾,这一次虽6陀等人南下,虽被放在外围警戒,但原本也是北地赫赫有名的凶人,身手是相当不错的。6陀大队往前方转进之后,他在后方选了高处戒备,眼见远处的林间有人打出火点讯号来,方才准备再度转移,也是在此时,遭到了袭击。

    自后方忽然出现的敌人隐匿功夫高强,他现时,对方已经到了身后,仅仅是一次换掌,吴絾的后颈便被拿住,打得晕厥过去,片刻之后醒来,才现身边已经是出现好几道的人影。吴絾脑中还未想清楚,心中却并不畏惧。江湖上每多奇人,他即便着了道,也不代表这些人就能在自己的那些同伴面前讨得好去。

    以执掌大金国半璧力量的元帅府牵头,谷神完颜希尹的弟子为领,搜刮建立出来的这支高手队伍,虽不说在战场上能敌万军,在战场外却是难有敌手的。吴絾身居其中,能够明白自己这些高手集结起来的意义,他们将来的目标,是类似于曾经的铁臂膀周侗,如今的天下第一人林宗吾这样的绿林豪强。自己单出来竟然被抓,确实没有面子,但今日出现在这里的绿林人,是根本无法明白他们面对的到底是怎样的敌人的。

    夜风吹过,他还未能看出这几人的来历,身边给他搜身那人掏出了他身上唯一携带的令牌,随后拿去给那手持圆筒的长衫男人看,对方的声音在夜风里传来,有些能听懂,有些则听不太懂。

    “只找到这个。”

    “……很讲究啊,看这个篆字,好像是谷神一系的风格……先收着……”

    “是……可能要点时间问问他。”

    “他醒了?唔……你们让开,我来装个逼……”

    吴絾还听不太懂对方的意思,长衫男子走过来蹲下了,从上方看着他:“喂,能说话吗?你们老大在哪?”

    “你们……要死了……”吴絾怡然不惧,他先前被对方在喉咙上打了一拳,此时勉强说话,声音沙哑,但狠辣的气息犹在。

    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惹到了什么人——

    他心中是这样想的。对方便又说了一句:“那你显得把你老大的所在告诉我,我才好去送死。你说呢?”

    “咳咳……”吴絾在地上露出嗜血的笑容,点了点头,他目光瞪着这长衫男子,又顺便望了望周围的人,再回到这男子的面上来,“当然,你们要找死,总没……有……”

    月光很大,纵然远处的光芒隐隐约约透着躁动,这小山包上的一切仍旧显得清冷,站在这里的几人,蹲在那的一人以及躺着的那人都在笑,躺着的那人一边笑一边沙哑却又一字一顿地说话,然而,说到这一句时,话语的音调却陡然有转折。躺着的男子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事情。

    空气安静下来。

    周围几人都在等他说话,感受到这安静,微微有些尴尬,蹲着的长衫男子还摊了摊手,但疑惑的目光并没有持续很久。旁边,先前搜身的那人蹲了下来,长衫男子抬了抬头,这一刻,大家的目光都是严肃的。

    “……你认出我了。”

    轻得像是没有人能够听到的低喃。

    吴絾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但一时间没有说出来。长衫男子低头望了他两眼,确定了某些东西后,他站了起来,由高高的俯视变作转身。

    “他认出我了……”

    “你们……”吴絾将目光转向旁边的人,这些人将目光望过来,冷冷地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他们并不在乎自己“认出”他们这个事实,他们在乎的是背后的涵义。吴絾的心中还显得混乱,他想着应该要说几句硬气的话,但口中已经出声音来:“他们在下面……”

    夜晚有风吹过来,山包上的草便随风摇摆,几道人影没有太多的变化。长衫男子背负双手,看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想了片刻。

    “你们……真的想杀了我啊。”

    地上的人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

    过得片刻。

    “你叫什么名字?”

    “……吴……你、你放了我……”

    “……剥了你的皮去查?”

    “……吴絾……”

    “你们的大队,在已经打起来的那边?”

    “……”

    远处的小树林间,隐约燃烧着烽烟,那一片,已经打起来了——

    长枪与钢刀的撞击在林间亮起火花,人影飞窜厮杀,火焰在稀疏的小树林里烧,烟雾一时间便萦绕开来,周围一片杀戮与混乱。

    擅使通背拳的仇天海、李刚杨、林七公子甚至于6陀等人都已散开,这些高手们奔行林间,对着突袭而来的绿林人展开了屠杀。他们本就身手一流,长期的相处中还形成了相对良好的协作习惯,此时在这地形复杂的树林中与一些单凭热血就来救人的绿林武者厮杀,委实是处处占得上风。

    仇天海在或明或暗的光焰中奔突,看起来便如同投石机中被投掷出去的巨石,通背拳的力量原本最擅集中力,在轻功的惯性下简直触物即崩,无人能当他的三拳两脚。

    林七公子在先前的一战中被高宠逼退脱身,委实丢了大面子,此时冲入人群,快刀全力施为下,每一刀均是残忍非常。一名中年侠女刷刷几下被他剁飞双手,她的丈夫冲过来抢救,被林七刚猛的一刀斩断了颈项,一脚踢入那女子怀中,随后又如猛虎般的朝旁边武者杀去。

    更别提6陀这种准宗师的身手,他的身影绕行林间,只要是敌人,便可能在一两个照面间倒下去。

    银瓶、岳云被俘的消息传遍邓州、新野,此次结伴而来的绿林人也有不少是代代相传的世家,是相携闯荡过的兄弟、夫妻,人群中有白苍苍的老者,也有年轻气盛的少年。但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下,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远处,银瓶被那女真领拉着,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的嘴已经被堵了起来,完全无法呼喊,但还是在努力的想要出声音,眼中已经一片殷红,急得跳脚。

    不远的地方,烟雾横飞,陡然有罡风呼啸而来,暗红长枪冲向这混乱局面中防守最薄弱的路线,转眼间,便拉近到仅仅两丈远的距离。银瓶“唔——”的奋力大叫,几乎跳了起来。借着烟雾与火焰冲过来的正是高宠,然而在前方,亦有数道身影出现了。郑三、潘大和、雷青等一众高手早已截在前方,要将高宠挡下来。

    要对付6陀、仇天海这一级别的绿林高手,树林从来就不是什么理想的伏击环境,然而想要救下银瓶、岳云,这也可能是唯一能浑水摸鱼的地方。高宠集结了这些绿林人,对他们的要求原本只是袭扰、放火生烟,然而当6陀等人亲自下场,一场屠杀还是无法避免的出现。

    自暗处冲出的高宠犹如亡命的猛虎,暴喝声中直冲银瓶所在的位置,那暗红长枪力道刚猛如奔雷,在几乎不要命的冲杀中,片刻时间里,潘大和等人几乎都有些无法阻挡。眼见他一步步的推进,那女真领哈哈大笑:“好,厉害,你若不投降,再敢往前一步,我便杀了这岳银瓶!”

    “那你便杀——”高宠一声暴喝,长枪硬砸潘大和的刀,将他硬生生砸出丈余之外。那女真领大笑:“聪明!那便还给你岳银瓶——”

    在这大笑声中,女真领做出的是谁也未曾料到的事情,他抓起岳银瓶的后背,双手猛地一掷,便将她掷向了高宠,正在疾冲的高宠睁大了眼睛,枪锋避开了前方,用力刺向周围,与此同时,对面的几名高手包括那天劫爪李晚莲在内,都一齐飞跃而出。

    杀意弥漫而来,高宠还未接触到岳银瓶,周围的杀招便已递了过来,他在猛然间止步,一只手揪住了银瓶身前的绳索,两人轰然疾旋、飞退,数道杀招落下,刹那间便是飚飞的鲜血。在眨眼的时间里,高宠与银瓶的身形疾退出了两三丈的距离,甩飞地面又快步冲起,身上却不知道又受了多少伤。

    潘大和飞身而至,被高宠仓促间逼退,随后是李晚莲如鬼魅般的身形,蓦进忽退,与高宠换了一爪,将他的肩膀撕出几道血痕来。银瓶才一落地,手脚上的绳索便被高宠崩开,她抓起地上一柄长剑,飘影剑法全力施为想要护住高宠身侧,但仍旧显得无力。

    高宠护着她后退,人群则推了过来。那女真领笑着,慢条斯理地开口:“看看,我给了你你想要的,你带的走吗?”摇了摇头,“非但带不走,你自己也要死在这里了,你死了之后,银瓶姑娘……终究也是走不了。”

    树林周围的厮杀声已经不多,按计划逃跑的已然跑掉,未跑掉的,便被6陀等人杀得差不多了。不远处,一名少年人被打得满脸是血,被林七拖着向前走,然后一刀劈在了他的背上,6陀亦将一名武艺高强的老者砍杀在地。林间的一颗巨石侧,高宠与岳银瓶停了下来,银瓶拿掉口中的布片,沙哑着大喊:“你们快走——快走——高将军快走……”

    高宠横枪而立,他身上已满是伤痕,目光望向周围,也已经微微有些虚弱,却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

    “你们走不了了。”那女真领从那边走来,过得片刻,却道:“相争一晚,也是有缘,阁下武勇我已知晓,甚为钦佩。我乃大金燕王完颜撒改之子完颜青珏,家师乃谷神完颜希尹,不知是否有幸,知道壮士高姓大名。”

    树林远处却有人影奔来:“高将军挺住,我等不走了,便来助你!”这树林间的伏击,高宠明白这些绿林人难敌对方麾下高手,叮嘱他们放火袭扰后便要逃走,此时却仍有人跑回来了。

    随后便是厮杀与惨呼的声音。

    那完颜青珏摊了摊手:“我知壮士勇烈,但我大金国君临天下,求才若渴。今日壮士若愿意投降我方,我可以做主,放回银瓶姑娘——两国争杀,你死我活,但至少,壮士可以让岳将军的骨肉少死一个——”

    “高将军,今日你走了他们不会杀我,你不走我们都要死在这里……”高宠身边,银瓶低声而急促地说话。

    树林间,偶尔还有人在黑暗中被揪出来,倒下去。高宠环顾周围,烽烟与火焰之中,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

    小山包上,夜风吹动长衫的衣袂。宁毅背负双手站在那里,看着下方远处的树林,几道人影站着,冰冷得像是要凝结这片夜色。

    吴絾说了一些话,心中却是混乱的。他还无法弄清楚这些人的身份——或者说,他已经清楚了,却压根无法理解这一事实,他们过来,有一些大的目的,却从未想过,会遇上这样……近乎荒谬的不真实的局面。

    就像是他们挖了个坑要抓兔子,兴高采烈去收兔子时,却似乎在惊鸿一瞥里看到了熊。

    “……你们……还真是想杀我啊……”

    ……

    “如何?降一个,换一个!”

    “快走……”这是银瓶的说话。

    高宠闭上眼睛,再睁开:“……杀一个,算一个。”

    旁边的人没能听清他的低喃,下一刻,他大吼了出来:“走——”

    红枪一往无前!

    远处,失去一双手臂的中年女人在地上缓缓地蠕动,眼中血泪流淌,哭泣的声音也几乎让人听不到了。她的丈夫没有了头颅,尸体就倒在不远的地方。林七提刀走过来,一脚踏在她的腰上,举起刀从她背后捅了下去。

    鲜血在地上流淌成片,浸润了周围的野草。

    他的同伴庞元走在不远处,看见了因腿上中刀倚靠在树下的女子,这大约是个江湖卖艺的姑娘,年纪二十出头,已经被吓得傻了,看见他来,身体颤抖,无声哭泣。庞元舔了舔嘴唇,走过去。

    树的后方,有人影出现,庞元反应迅,第一时间斩出了一剑,对方也出了一刀。庞元的身体晃了晃,他定在了那里。心拳李刚杨第一时间现了不妥,转眼间飞掠过数丈的距离,冲向那片黑暗,光暗交错的一瞬间,他吼了一声,然后他的身影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转眼间,他在那相对昏暗的空间里飚出了数丈之远,犹如被巨兽拖入其中,隐约的身影间,有无数的东西穿过去。

    黑暗的轮廓里,只能隐约见到他砰的撞在了一棵树上,身体没了反应。

    这边的搏杀也已经开始片刻,高宠的搏杀中,岳银瓶挥剑欲走,李晚莲的身影如鬼魅般的冲过了高宠,天劫爪刷的在高宠身上撕下一条血肉,女人的笑声犹如夜鸦,猛地擒住了银瓶的手腕,又是一脚踢在了高宠的胸口上,抓住银瓶飞掠而出。

    在潘大和等人的围攻下,高宠转身欲追,却终究被拖住了身形,背后又中了一拳。而在远处的那一侧,李刚杨的遭遇引起了迅的反应,两名武者先冲过去,然后是包括林七在内的五人,从不同的方向直投那片还未被火焰照亮的林间。

    有人暴喝而起,内力的迫之下,声如雷霆:“谁——”

    然后便是:“啊——”

    “小心——”

    黑暗里人影交错,下一刻,弩箭飞起,如同无数的夜鸟惊飞出林间,这些高手腿、掌、刀剑间因内力豁至极致而激起的破风声犹如风箱鼓荡,有的拍在树上出令人心悸的巨响,下一刻,又是雷鸣般的声音。

    轰——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满身血迹仍在搏杀的高宠朝那边望去,完颜青珏朝那边望去,6陀已经朝那边开始疾奔,整个树林中的高手们都在朝那边望过去——

    激烈的响声像是骤然而止。

    6陀已经奔至那附近,黑暗中,有身影疯狂冲出,那是林七公子,他的身形中有许多扭曲的地方,像是爆开了一般,背后插着一支弩箭,奔行的度依然极快,6陀一把抓向他的胸前,后方的黑暗里,另有一道黑色的身影正在高冲出,如同捕猎的猎豹一般,直扑林七这逃跑的猎物。

    黑色的身影并不高大,转眼间,6陀抓住林七将他提起来,那黑影也一瞬间缩短了距离。这一刻6陀想要抬腿去踢,那俯冲的黑色身影拔刀,暴涨的刀光贴地起飞,刷的一下仿佛要冲刷、吞噬前方的一切。

    这是江湖上最平常最大路的一式刀法——夜战八方。乃是四面八方被人包围时冲杀斩腿的招式,眨眼间一放即收!6陀的身影在那一刻奇迹般的退了半丈,黑色身影冲入另一侧的树林里,犹如从未出现过的幻影。被6陀提在手上的林七腰上鲜血如瀑,在那一瞬间,他被那黑暗手中的刀光从后方劈了上来,硬生生的劈断了后背、脊椎。

    安静得像是要窒息的瞬间。黑暗的方向里,有可怖的恶意涌出来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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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原本该当宁静下来的夜色并未平静,火焰的光芒与不安的厮杀还在远处持续,小小的山头上,穿长衫的人影举着长长的望远镜,正在朝周围张望。』『8Ω1中 文』』Δ网

    “在哪里啊……”他口中低喃了一句。

    后方还有数道人影,在周围警戒,一人蹲在地上,正伸手往倒下的黑衣人的怀里摸东西。那黑衣人的面罩已经被撕下来,身体微微抽搐,看着周围出现的人影,目光却显得凶戾。

    这黑衣人才刚刚从混乱的思绪中恢复过来,他名叫吴絾,这一次虽6陀等人南下,虽被放在外围警戒,但原本也是北地赫赫有名的凶人,身手是相当不错的。6陀大队往前方转进之后,他在后方选了高处戒备,眼见远处的林间有人打出火点讯号来,方才准备再度转移,也是在此时,遭到了袭击。

    自后方忽然出现的敌人隐匿功夫高强,他现时,对方已经到了身后,仅仅是一次换掌,吴絾的后颈便被拿住,打得晕厥过去,片刻之后醒来,才现身边已经是出现好几道的人影。吴絾脑中还未想清楚,心中却并不畏惧。江湖上每多奇人,他即便着了道,也不代表这些人就能在自己的那些同伴面前讨得好去。

    以执掌大金国半璧力量的元帅府牵头,谷神完颜希尹的弟子为领,搜刮建立出来的这支高手队伍,虽不说在战场上能敌万军,在战场外却是难有敌手的。吴絾身居其中,能够明白自己这些高手集结起来的意义,他们将来的目标,是类似于曾经的铁臂膀周侗,如今的天下第一人林宗吾这样的绿林豪强。自己单出来竟然被抓,确实没有面子,但今日出现在这里的绿林人,是根本无法明白他们面对的到底是怎样的敌人的。

    夜风吹过,他还未能看出这几人的来历,身边给他搜身那人掏出了他身上唯一携带的令牌,随后拿去给那手持圆筒的长衫男人看,对方的声音在夜风里传来,有些能听懂,有些则听不太懂。

    “只找到这个。”

    “……很讲究啊,看这个篆字,好像是谷神一系的风格……先收着……”

    “是……可能要点时间问问他。”

    “他醒了?唔……你们让开,我来装个逼……”

    吴絾还听不太懂对方的意思,长衫男子走过来蹲下了,从上方看着他:“喂,能说话吗?你们老大在哪?”

    “你们……要死了……”吴絾怡然不惧,他先前被对方在喉咙上打了一拳,此时勉强说话,声音沙哑,但狠辣的气息犹在。

    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惹到了什么人——

    他心中是这样想的。对方便又说了一句:“那你显得把你老大的所在告诉我,我才好去送死。你说呢?”

    “咳咳……”吴絾在地上露出嗜血的笑容,点了点头,他目光瞪着这长衫男子,又顺便望了望周围的人,再回到这男子的面上来,“当然,你们要找死,总没……有……”

    月光很大,纵然远处的光芒隐隐约约透着躁动,这小山包上的一切仍旧显得清冷,站在这里的几人,蹲在那的一人以及躺着的那人都在笑,躺着的那人一边笑一边沙哑却又一字一顿地说话,然而,说到这一句时,话语的音调却陡然有转折。躺着的男子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事情。

    空气安静下来。

    周围几人都在等他说话,感受到这安静,微微有些尴尬,蹲着的长衫男子还摊了摊手,但疑惑的目光并没有持续很久。旁边,先前搜身的那人蹲了下来,长衫男子抬了抬头,这一刻,大家的目光都是严肃的。

    “……你认出我了。”

    轻得像是没有人能够听到的低喃。

    吴絾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但一时间没有说出来。长衫男子低头望了他两眼,确定了某些东西后,他站了起来,由高高的俯视变作转身。

    “他认出我了……”

    “你们……”吴絾将目光转向旁边的人,这些人将目光望过来,冷冷地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他们并不在乎自己“认出”他们这个事实,他们在乎的是背后的涵义。吴絾的心中还显得混乱,他想着应该要说几句硬气的话,但口中已经出声音来:“他们在下面……”

    夜晚有风吹过来,山包上的草便随风摇摆,几道人影没有太多的变化。长衫男子背负双手,看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想了片刻。

    “你们……真的想杀了我啊。”

    地上的人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

    过得片刻。

    “你叫什么名字?”

    “……吴……你你放了我……”

    “……剥了你的皮去查?”

    “……吴絾……”

    “你们的大队,在已经打起来的那边?”

    “……”

    远处的小树林间,隐约燃烧着烽烟,那一片,已经打起来了——

    长枪与钢刀的撞击在林间亮起火花,人影飞窜厮杀,火焰在稀疏的小树林里烧,烟雾一时间便萦绕开来,周围一片杀戮与混乱。

    擅使通背拳的仇天海李刚杨林七公子甚至于6陀等人都已散开,这些高手们奔行林间,对着突袭而来的绿林人展开了屠杀。他们本就身手一流,长期的相处中还形成了相对良好的协作习惯,此时在这地形复杂的树林中与一些单凭热血就来救人的绿林武者厮杀,委实是处处占得上风。

    仇天海在或明或暗的光焰中奔突,看起来便如同投石机中被投掷出去的巨石,通背拳的力量原本最擅集中力,在轻功的惯性下简直触物即崩,无人能当他的三拳两脚。

    林七公子在先前的一战中被高宠逼退脱身,委实丢了大面子,此时冲入人群,快刀全力施为下,每一刀均是残忍非常。一名中年侠女刷刷几下被他剁飞双手,她的丈夫冲过来抢救,被林七刚猛的一刀斩断了颈项,一脚踢入那女子怀中,随后又如猛虎般的朝旁边武者杀去。

    更别提6陀这种准宗师的身手,他的身影绕行林间,只要是敌人,便可能在一两个照面间倒下去。

    银瓶岳云被俘的消息传遍邓州新野,此次结伴而来的绿林人也有不少是代代相传的世家,是相携闯荡过的兄弟夫妻,人群中有白苍苍的老者,也有年轻气盛的少年。但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下,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远处,银瓶被那女真领拉着,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的嘴已经被堵了起来,完全无法呼喊,但还是在努力的想要出声音,眼中已经一片殷红,急得跳脚。

    不远的地方,烟雾横飞,陡然有罡风呼啸而来,暗红长枪冲向这混乱局面中防守最薄弱的路线,转眼间,便拉近到仅仅两丈远的距离。银瓶“唔——”的奋力大叫,几乎跳了起来。借着烟雾与火焰冲过来的正是高宠,然而在前方,亦有数道身影出现了。郑三潘大和雷青等一众高手早已截在前方,要将高宠挡下来。

    要对付6陀仇天海这一级别的绿林高手,树林从来就不是什么理想的伏击环境,然而想要救下银瓶岳云,这也可能是唯一能浑水摸鱼的地方。高宠集结了这些绿林人,对他们的要求原本只是袭扰放火生烟,然而当6陀等人亲自下场,一场屠杀还是无法避免的出现。

    自暗处冲出的高宠犹如亡命的猛虎,暴喝声中直冲银瓶所在的位置,那暗红长枪力道刚猛如奔雷,在几乎不要命的冲杀中,片刻时间里,潘大和等人几乎都有些无法阻挡。眼见他一步步的推进,那女真领哈哈大笑:“好,厉害,你若不投降,再敢往前一步,我便杀了这岳银瓶!”

    “那你便杀——”高宠一声暴喝,长枪硬砸潘大和的刀,将他硬生生砸出丈余之外。那女真领大笑:“聪明!那便还给你岳银瓶——”

    在这大笑声中,女真领做出的是谁也未曾料到的事情,他抓起岳银瓶的后背,双手猛地一掷,便将她掷向了高宠,正在疾冲的高宠睁大了眼睛,枪锋避开了前方,用力刺向周围,与此同时,对面的几名高手包括那天劫爪李晚莲在内,都一齐飞跃而出。

    杀意弥漫而来,高宠还未接触到岳银瓶,周围的杀招便已递了过来,他在猛然间止步,一只手揪住了银瓶身前的绳索,两人轰然疾旋飞退,数道杀招落下,刹那间便是飚飞的鲜血。在眨眼的时间里,高宠与银瓶的身形疾退出了两三丈的距离,甩飞地面又快步冲起,身上却不知道又受了多少伤。

    潘大和飞身而至,被高宠仓促间逼退,随后是李晚莲如鬼魅般的身形,蓦进忽退,与高宠换了一爪,将他的肩膀撕出几道血痕来。银瓶才一落地,手脚上的绳索便被高宠崩开,她抓起地上一柄长剑,飘影剑法全力施为想要护住高宠身侧,但仍旧显得无力。

    高宠护着她后退,人群则推了过来。那女真领笑着,慢条斯理地开口:“看看,我给了你你想要的,你带的走吗?”摇了摇头,“非但带不走,你自己也要死在这里了,你死了之后,银瓶姑娘……终究也是走不了。”

    树林周围的厮杀声已经不多,按计划逃跑的已然跑掉,未跑掉的,便被6陀等人杀得差不多了。不远处,一名少年人被打得满脸是血,被林七拖着向前走,然后一刀劈在了他的背上,6陀亦将一名武艺高强的老者砍杀在地。林间的一颗巨石侧,高宠与岳银瓶停了下来,银瓶拿掉口中的布片,沙哑着大喊:“你们快走——快走——高将军快走……”

    高宠横枪而立,他身上已满是伤痕,目光望向周围,也已经微微有些虚弱,却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

    “你们走不了了。”那女真领从那边走来,过得片刻,却道:“相争一晚,也是有缘,阁下武勇我已知晓,甚为钦佩。我乃大金燕王完颜撒改之子完颜青珏,家师乃谷神完颜希尹,不知是否有幸,知道壮士高姓大名。”

    树林远处却有人影奔来:“高将军挺住,我等不走了,便来助你!”这树林间的伏击,高宠明白这些绿林人难敌对方麾下高手,叮嘱他们放火袭扰后便要逃走,此时却仍有人跑回来了。

    随后便是厮杀与惨呼的声音。

    那完颜青珏摊了摊手:“我知壮士勇烈,但我大金国君临天下,求才若渴。今日壮士若愿意投降我方,我可以做主,放回银瓶姑娘——两国争杀,你死我活,但至少,壮士可以让岳将军的骨肉少死一个——”

    “高将军,今日你走了他们不会杀我,你不走我们都要死在这里……”高宠身边,银瓶低声而急促地说话。

    树林间,偶尔还有人在黑暗中被揪出来,倒下去。高宠环顾周围,烽烟与火焰之中,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

    小山包上,夜风吹动长衫的衣袂。宁毅背负双手站在那里,看着下方远处的树林,几道人影站着,冰冷得像是要凝结这片夜色。

    吴絾说了一些话,心中却是混乱的。他还无法弄清楚这些人的身份——或者说,他已经清楚了,却压根无法理解这一事实,他们过来,有一些大的目的,却从未想过,会遇上这样……近乎荒谬的不真实的局面。

    就像是他们挖了个坑要抓兔子,兴高采烈去收兔子时,却似乎在惊鸿一瞥里看到了熊。

    “……你们……还真是想杀我啊……”

    ……

    “如何?降一个,换一个!”

    “快走……”这是银瓶的说话。

    高宠闭上眼睛,再睁开:“……杀一个,算一个。”

    旁边的人没能听清他的低喃,下一刻,他大吼了出来:“走——”

    红枪一往无前!

    远处,失去一双手臂的中年女人在地上缓缓地蠕动,眼中血泪流淌,哭泣的声音也几乎让人听不到了。她的丈夫没有了头颅,尸体就倒在不远的地方。林七提刀走过来,一脚踏在她的腰上,举起刀从她背后捅了下去。

    鲜血在地上流淌成片,浸润了周围的野草。

    他的同伴庞元走在不远处,看见了因腿上中刀倚靠在树下的女子,这大约是个江湖卖艺的姑娘,年纪二十出头,已经被吓得傻了,看见他来,身体颤抖,无声哭泣。庞元舔了舔嘴唇,走过去。

    树的后方,有人影出现,庞元反应迅,第一时间斩出了一剑,对方也出了一刀。庞元的身体晃了晃,他定在了那里。心拳李刚杨第一时间现了不妥,转眼间飞掠过数丈的距离,冲向那片黑暗,光暗交错的一瞬间,他吼了一声,然后他的身影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转眼间,他在那相对昏暗的空间里飚出了数丈之远,犹如被巨兽拖入其中,隐约的身影间,有无数的东西穿过去。

    黑暗的轮廓里,只能隐约见到他砰的撞在了一棵树上,身体没了反应。

    这边的搏杀也已经开始片刻,高宠的搏杀中,岳银瓶挥剑欲走,李晚莲的身影如鬼魅般的冲过了高宠,天劫爪刷的在高宠身上撕下一条血肉,女人的笑声犹如夜鸦,猛地擒住了银瓶的手腕,又是一脚踢在了高宠的胸口上,抓住银瓶飞掠而出。

    在潘大和等人的围攻下,高宠转身欲追,却终究被拖住了身形,背后又中了一拳。而在远处的那一侧,李刚杨的遭遇引起了迅的反应,两名武者先冲过去,然后是包括林七在内的五人,从不同的方向直投那片还未被火焰照亮的林间。

    有人暴喝而起,内力的迫之下,声如雷霆:“谁——”

    然后便是:“啊——”

    “小心——”

    黑暗里人影交错,下一刻,弩箭飞起,如同无数的夜鸟惊飞出林间,这些高手腿掌刀剑间因内力豁至极致而激起的破风声犹如风箱鼓荡,有的拍在树上出令人心悸的巨响,下一刻,又是雷鸣般的声音。

    轰——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满身血迹仍在搏杀的高宠朝那边望去,完颜青珏朝那边望去,6陀已经朝那边开始疾奔,整个树林中的高手们都在朝那边望过去——

    激烈的响声像是骤然而止。

    6陀已经奔至那附近,黑暗中,有身影疯狂冲出,那是林七公子,他的身形中有许多扭曲的地方,像是爆开了一般,背后插着一支弩箭,奔行的度依然极快,6陀一把抓向他的胸前,后方的黑暗里,另有一道黑色的身影正在高冲出,如同捕猎的猎豹一般,直扑林七这逃跑的猎物。

    黑色的身影并不高大,转眼间,6陀抓住林七将他提起来,那黑影也一瞬间缩短了距离。这一刻6陀想要抬腿去踢,那俯冲的黑色身影拔刀,暴涨的刀光贴地起飞,刷的一下仿佛要冲刷吞噬前方的一切。

    这是江湖上最平常最大路的一式刀法——夜战八方。乃是四面八方被人包围时冲杀斩腿的招式,眨眼间一放即收!6陀的身影在那一刻奇迹般的退了半丈,黑色身影冲入另一侧的树林里,犹如从未出现过的幻影。被6陀提在手上的林七腰上鲜血如瀑,在那一瞬间,他被那黑暗手中的刀光从后方劈了上来,硬生生的劈断了后背脊椎。

    安静得像是要窒息的瞬间。黑暗的方向里,有可怖的恶意涌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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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鲜血飞散,刀风激起的断草飞舞落下,也不过是一转眼的瞬间。

    被陆陀提在手上,那林七公子的状态的,大家在此时才能看得清楚。前前后后的鲜血,扭曲的手臂,明显是被什么东西打穿、打断了,背后插了弩箭,种种的伤势再加上最后的那一刀,令他整个身体如今都像是一个被糟蹋了无数遍的破麻袋。

    挥出那惊艳一刀的黑色身影冲入另一边的阴影里,便消融了进去,再无动静,另一边的厮杀处如今也显得安静。陆陀的身形站在那最前方,高大如铁塔,静静地放下了林七。

    远处,完颜青珏微微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人群中的众高手都已各自舒展开手脚,让自己调整到了最好的状态,很显然,顺遂一晚之后,意外的情况还是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了,这一次出动的,也不知是哪里的武林世家、高手,没被他们算到,在暗地里要横插一脚。

    方才冲出来的那道黑影的刀法,委实已臻化境,太不简单,而转眼间七八人的损失,显然也是因为对方的确伏下了厉害的陷阱。

    陆陀的手已经在第一时间扬起,打出了准备迎敌的手势,他警惕着方才挥刀之人消失的方向。人群之中,一名女真汉子低伏下来,搭箭挽弓,聆听夜林中的风声,砰的一声响起来,他的面门上鲜血爆开,整个人倒向后方。

    “当心——”

    “迎敌——”

    这诡异的袭击打破了同样诡异的片刻安静,有人大吼而出,所有的人扑向周围,各自寻找掩护。银瓶被那李晚莲拿住要害,以截脉手法重重打了数下,此时浑身软麻,想要反抗,却终于还是被拖着回去。在这混乱的视野中,这些人同时展现一流身手的场面简直惊人,浸**武道多年的步法身形,又或者是猎场、军旅多年培养出来的野性直觉,在真正临敌的此刻都已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她自小练习最正统的内家功夫,这时候更能明白眼前这一切的可怖。

    无论是步法、身形舒展时的风雷之声,还是如闪电般飞窜掠行的技巧,又或是腾挪折转的章法。都确确实实地展现出了这支队伍的成色,岳家军自建立时起,陆续也有许多高手来投,但在军中拿高手组成精锐并不聪明,对于由难民、农人组成的军队来说,单纯的严苛训练并不能使他们适应战场,唯有将他们放在老兵或是绿林强者的身边,才有可能激发出军队最大的力量。

    但无论这样的配置是否愚蠢,当事实出现在眼前的一刻,尤其是在经历过这两晚的屠杀之后,银瓶也只能承认,这样的一支队伍,在几百人组成的小规模战斗里,的确是趋近于无敌的存在。

    对面陡然出现的英雄,给了陆陀等人一个狠狠的下马威,确实极不简单,尤其是那黑影冲杀中的一式“夜战八方”,比之父亲的枪法造诣,恐怕都未有逊色。但即便如此,这一刻,银瓶还是很想大声地喊出话来,希望他们能够速速离开。当然,最好是能带上高将军。

    无论对方是武林英雄,还是小拨的军队,都是如此。

    天际之中星月流转,在林间投下稀疏的光影,树林一侧不多的火焰还在燃烧,使得烟尘飘荡上夜空。这一刻,人影在树林中呼啸交错,有人躲避,有人在腾挪折冲之中迅速往前,亦有身法诡异之人,贴地而走犹如可怖的蜘蛛,身形几乎全完躲进了不高的野草之中,足可躲避开箭矢的威胁,同一时刻,女真的神射手、绿林高手中擅暗器者也一面躲避一面猛地出手了,飞蝗石、铁蒺藜、箭矢飚射,噼噼啪啪的投降那一片昏暗之中。

    陆陀也在同时发力跃出,有几根弩矢交错射过了他方才所在的地方,草茎在空中飞扬。

    “突火枪——”

    暴喝声震动林间。

    双方的对比先前说起来虽是有明有暗,但实际上,大伙儿此时身处的都还是一片暗林之中。当陆陀一方数十高手在四面八方都动起来,黑暗里便如同陡然咆哮起的暗潮。随着人群的冲突,一名女真射手迅速缠起了火箭,刷的射出,同时,亦有人拿起了浸润火油的火把,点起来便掷向那黑暗当中。

    掷出那火把的一瞬间,交错而过的弩矢**了那人的肩膀。火焰掠过夜空,一棵小树旁,射出弩矢的来袭者正回身躲避,那飞掠的火把缓缓照亮不远处的情景,几道身影在惊鸿一瞥中露出了轮廓。

    “小心火器——”

    “看到了!”

    “鼠辈,出来——”

    呼喊声惊起间,已有人飞掠至敌人的周围。这些绿林高手战斗方式各有不同,但既然有了准备,便不至于出现方才一瞬间便折损人手的局面,那最先冲入的一人甫一交手,便是身形疾转,打呼:“小心——”弩矢已经从侧面飞掠上了空中,随后便听得叮叮当当的响声,是接上了兵器。

    第二人、第三人也在骤然间突入,骤然间也有人大吼:“中计!点子扎手!”

    完颜青珏脑门血管急跳,在这片刻间却不明白中计是什么意思,点子扎手又能到什么程度。自己一方全都是好不容易聚集的一流高手,在这林间放对,纵然对方有些精锐,总不可能个个能打。就在这大喊的片刻间,又是**人冲了进去,然后是混乱的大喊声:“大家合力……宰了他们——”

    “给我死来——”

    “啊——”

    “小心中计——”

    叫声之中,一人被切开了肚子,让同伴拖着飞快地退出来。陆陀原本想要在中间坐镇,此时被他们喊得也是一头雾水,疾冲而入。既然是喊合力宰了他们,那便是有得打,可接下来的小心中计又是怎么回事?

    不远处,银瓶头晕脑胀地看着这一切,亦是疑惑。

    陆陀的身影奔突过去!

    树丛后,激烈的打斗映入眼帘,这是十余道身影的一场混战,陆陀奔突而来,照着最前方见到的敌人便是横刀一斩。那人手持钢刀,另一只手上还有一面盾牌,在陆陀的大力劈斩下,顺势便被斩飞出去。周围的同伴也是厉害,随着陆陀的到来,三名高手也顺势上前猛攻,对面却见人影换位,有一柄长枪、一柄钩镰迎上,要挡住四人的进攻,转眼间便被逼得节节后退。

    陆陀的心中却已然察觉出了不对。江湖上说年刀月棍一辈子枪、宝剑随身藏。枪与剑都是易学难精,耍得好的都是高手,钩镰更是异形兵器,要使好极难。这一长枪一钩镰虽然被打得节节败退,然而在自己与其余三人的围攻下还能支撑的,在绿林间怎么都不可能籍籍无名。

    这两杆枪退出几步,便有长刀长剑游走过来,在游走中再度敌住四人猛攻,那长枪与钩镰却在瞬间补上了刀剑的位置,接下周围几人的攻击。

    十数江湖人的厮杀,与士兵厮杀大不一样,走位、意识、反应都灵巧至极,然而,在这看似混乱的奔走拼杀中生生架住了己方十人进攻的,在眼前仔细一看,竟只有七个人,他们互相之间的配合与走位,互相关照的意识,默契到了极点,以至于己方这般强攻,竟无一斩获,先前大意中还被对方伤了一人。

    对方……也是高手。

    陆陀于绿林厮杀多年,意识到不对的瞬间,身上的汗毛也已竖了起来。双方的刀兵相接还只是片刻时间,后方的众人还在冲来,他几招强攻之中,便又有人冲到,加入攻击,眼前的七人在默契的配合与抵挡中已经连退了数丈,但若非结果诡异,一般人恐怕都只会觉得这是一场完全乱来的混乱厮杀。而在陆陀的攻击下,对面虽然已经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然而当中那名使刀之人刀法飘渺轻盈,在狼狈的抵挡中始终守住一线,对面的另一名使刀者更显然是核心,他的大刀刚猛凶戾,爆发力强,每一刀劈出都犹如火山迸发,大火燎原,亦是他一人便生生抵挡住了己方三四人的攻击,不断减轻着同伴的压力。这刀法令得陆陀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有不好的东西,正在萌动。

    ……

    林间一片混乱。

    不光是眼前的这一面,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威胁,树林其它方向上,被完颜青珏安排的斥候、外围人员也被惊动,正在迅速聚集过来。银瓶的身边,一名女真人吹起了厮杀的号角,将讯号远远传开,随后,只见远处的林间亦有信号弹飞起,或许是另一边赶来的营救者也已经被发现了。

    李晚莲舔了舔指尖的鲜血,不远处,在潘大和等人的围攻下,高宠也只是勉力支撑,他知道有帮手到来恐怕是最好的时机,但频频厮杀,也难有寸进。就在此时,才刚刚交锋片刻的树林那头,陆陀的吼声响起来:“走——”

    这吼声高亢焦躁,透露出来的,绝不是令人安定的讯号。陆陀身为这样一支队伍的领头人,就算真遇上大事,往往也只能示人以沉稳,谁也没想到、也想不到会遇上怎样的事情,让他露出这等焦躁的情绪。

    就在这大吼声中,有人两人冲了过去,其中一人只是在草上微微跃起,脚步还未落下,他的前方,有一道刀光升起来。

    刀锋与人影交错,身体落地翻滚,人头已冲天飞起,这次出刀的身影颀长高瘦,一手握刀,另一只边却只有衣袖在风中轻轻翻飞,他出现的这一刻,又有在厮杀中大喊:“走——”

    而在看见这独臂身影的瞬间,远处完颜青珏的心中,也不知为什么,陡然冒出了那个名字。

    ——“参天刀”,杜杀。

    与此同时,血潮翻滚,兵锋蔓延推出——

    ……

    就在片刻之前,陆陀的心中已经涌起了多年前的记忆。

    那时候武朝北伐声浪高涨,南面正好有方腊起事,主和派的齐家没有坐视良机,上方动用关系,给予了方腊一系不少的帮忙,陆陀当时也随之南下,来到方腊军中,加入了名叫包道乙的绿林人的麾下。

    包道乙在圣公军中地位不低,但也有不少敌人,当初的霸刀便是其一,后来心魔宁毅因缘际会斩杀了包道乙,霸刀营将其保下,据说还成全了宁毅与那霸刀庄主刘西瓜的姻缘。

    以那宁毅的武艺,自然不可能真的斩杀包道乙,事情的真想难寻,但对陆陀来说,也并不关心。只是当时霸刀营中高手众多,陆陀投身包道乙麾下,对于部分的敌手也曾有过了解,那是由曾经刀道无双的刘大彪子教出来的几个弟子,刀法的风格各异,却都有所长。

    眼前这些人中的两人,与自己对阵防御的刀法轻盈飘渺者,隐约便是那“羽刀”钱洛宁,至于另一位爆裂凶戾的,似乎就是传闻中“烬恶刀”的痕迹。

    霸刀营……

    这三个字在心头涌现,令他一瞬间便喊了出来:“走——”然而也已经晚了。

    就在他大吼的同时,有人在林间挥手。

    冲得最远的一名女真刀客一个翻滚飞扑,才刚刚站起,有两道人影扑了过来,一人擒他手上钢刀,另一人从背后缠了上去,从后方扣住这女真刀客的面门,将他的身体由上至下按在了地上。这女真刀客钢刀被擒、面门被按,还能活动的左手顺势抽出腰间的匕首便要反击,却被按住他的男子一膝盖抵住,短刀便在这女真刀客的喉间反复用力地拉了两下。

    粘稠的鲜血汹涌而出,这只是眨眼间的冲突,更多的人影扑过来了,一道身影自侧面而来,长刀遥指陆陀,杀气汹涌而来。

    ……

    这厮杀推进去,又反推出来的时候,还没有人想走,后方的已经朝前方接上去。

    陆陀在激烈的打斗中退出来时,眼见着对阵陆陀的黑色身影的刀法,也还没有人真想走。

    冲进去的十余人,转眼间已经被杀了六人,其余人抱团飞退,但也只是隐隐觉得不妥。

    一切发展得委实太快了,从那战场的一端被诡异卷入了林七等七八人,到众人前锋的冲入,后方的赶来,再到陆陀的猛退,战线反推,还只是片刻的时间,对于一场战争来说,这或许还只是刚刚开始的试探**锋。

    这一刻,多数人都已经冲向锋线,或者已经开始与敌方交手。仇天海蓄力奔突,一式通背拳砸向那首先出现,正对抗两人的独臂刀客。那独臂刀客平平淡淡的回身一斩,杀机削向仇天海的脑门,他猛地发力转折,躲开这一刀,旁边有三道身影杀出来了。白猿通臂拳与谭腿的功夫在周围打出残影,甫一交锋,砰砰砰砰的打退了三个人。

    双方的武艺,顶多也是差不多的,他的心中隐约觉得能打。

    人群中有人大吼:“这是……霸刀!”许多人也只是微微愣了愣,分心去想那是什么,似乎颇为耳熟。

    然后,有人喊出了“黑旗”。

    “走——”陆陀的大吼声开始变得真实起来,夜晚的空气都开始爆开!有人大喊:“走啊——”

    鲜血在空中绽放,头颅飞起,有人跌倒,有人连滚带爬。血线正在冲突、飞起来,转眼间,陆陀已经落在了后线,他也已知道是你死我活的瞬间,奋力厮杀试图救下一部分人,李晚莲拖起银瓶要走,银瓶奋力挣扎起来,但终于还是被拖得远了。

    那一边的黑衣众人冲出来,厮杀之中仍以奔跑、出刀、躲避为节奏。即便是对抗陆陀的高手,也绝不随意停留,往往是轮番上前,一齐进攻,后方的冲上前去,只进行片刻的、迅速的厮杀便跃入树后、大石后方等待同伴的上来,间或以弩弓对抗敌人。完颜青珏麾下的这支队伍说起来也算是有配合的高手,但比起眼前突如其来的敌人而言,配合的程度却完全成了笑话,往往一两名高手仗着武艺高强恋战不走,下一刻便已被三五人一齐围上,斩杀在地。

    黑潮的推进——尤其是在面对着数十高手时——迅速得令人难以反应,但终究不可能立刻追上李晚莲等人,陆陀在后方拼杀片刻,转身冲杀突围,那边潘大和等人也已弃高宠而走,高宠挺枪欲追,此时脑海却晕眩了一瞬,他厮杀至此,也已渐渐脱力。

    陆陀奔跑了过去,高宠深吸一口气,身侧便是一道道的人影掠过。

    完颜青珏等人还未完全离开视野,他回头看了一眼,挽弓射箭,大喝道:“陆师傅快些——”

    陆陀吼道:“他们留不住我!”

    对于陆陀的这句话,其他人并无疑问,这等级别的高手武艺精湛潜力巨大,如同高宠一般,若非目标牵制,或者厮杀力竭,极是难杀,毕竟他们若真要逃跑,一般的奔马都追不上,普通的箭矢弩矢,也绝不容易致命。就在陆陀大吼的片刻间,又有几名黑衣人自侧前方而来,长鞭、铁索、钢枪乃至于渔网,试图挡住他,陆陀只是稍稍被阻,便迅速地转移了方向。

    两面铁盾拦在了前方。

    陆陀虎吼奔突,将一人连人带盾硬生生地砸飞出去,他的身影转折又窜向另一边,这时候,两道铁制飞梭穿插而来,交错挡住他的一个方向,巨大的声音响起来了。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烟尘升腾,火光交错,众人的竭力阻挡只是将陆陀奔行的方向稍稍限制,有十余道长铁管对准他,发射了弹药。

    陆陀的身形震动了好几下,脚步踉跄,一只脚忽然矮了一下,远远的,黑衣人席卷过了他的位置,有人抓住他的头发,一刀斩了他的人头,脚步未停。

    许多人瞪着眼睛,愣了片刻。他们知道,陆陀就此死了。

    这是江湖的末日。

    ……

    黑旗的众人,还在蔓延而来。(未完待续。)

    足音急骤,夜风穿林。完颜青珏等人正拼命地向前奔逃。

    前一刻发生的种种事情,迅速而又虚幻,虚幻到让人一时间难以理解的地步。

    两年的时光,已然沉寂的黑旗再度出现,不仅仅是在北方,就连这里,也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无论是完颜青珏,还是奔行往前的李晚莲、潘大和、仇天海等人,都极难相信这件事的真实——他们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供思考。那不断穿插、席卷而来的黑衣人、倒下的同伴、随着突火枪的巨响升腾而起的青烟乃至于几句话还未说完便已倒下的陆陀,都在证实着这忽然杀出的队伍的强大。

    然而……怎会有这样的队伍?

    自周侗行刺完颜宗翰死后,在谷神完颜希尹的授意下建立的这支精锐小队,原本便是以宗师级的高手乃至于宁毅作为假想敌——即便遇上任何敌人,他们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然而对方的出现是超越常理的,超越常理,却又真实而残酷,那轰然巨响中,陆陀便被打倒,剁下了头颅……

    纵然李晚莲等人也曾有过遭遇心魔一级敌人的设想与构思,到得这一刻,也完全没有意义了。

    脚下迅速的步法令得一行人正在高速的冲出这片树林,身为一流高手的造诣仍在。稀疏的树林里,远远放出去的斥候与外围人手还在奔行过来,却也已遇上了敌方的袭击,陡然爆发的暴喝声、交手声,夹杂偶尔出现的轰然声响、惨叫,伴随着他们的前行。

    奋力挣扎的小岳云早被一拳打得晕头转向。另一边,被李晚莲扔上马的银瓶此时却也在瞪大眼睛看着这奇异的一幕,后方,追逐的身影偶尔便出现在视野当中,转眼间斩杀陆陀的黑衣小队并未有丝毫停顿,而是一路朝着这边蔓延了过来,而在侧面、前方,似乎都有追赶过来的敌人——在战马的奔行当中,银瓶也看见了一匹黑马在侧面十余丈开外的地方并行追逐,时而出现,时而消没,完颜青珏等人也见到了那身影,挽弓朝那边射去,然而高速奔行的小树林,即便是神射手,自然也无法在这样的地方射中对手。

    转眼已到林地边,完颜青珏一马当先奔行而出,前方是月夜下的一片草坡,侧前方的树林边上,却有一道黑色的身影站在那儿,背后背着长刀,手中却有两样物件,一是横端的手弩,还有一把籍着树枝架起的黑色长管,对准了这边的队列。

    后方的林间,亦有高速奔行的黑衣人强行靠了上来,“佛手”雷青在奔行中印出手印,他是北地有名的禅宗凶人,大手印功夫刚猛霸道,素有见手如见佛之称,然而对方毫不犹豫,挥手硬接,砰的一声响,雷青已知是摔碑手的硬功夫,第二第三招已接连打出,双方迅速交手,转眼间已奔出数丈。

    前头,轰然的声音也响起来了,然后有战马的嘶鸣与混乱声。

    此时,奔马与高手们陆续从那小树林里冲出,侧前方那火枪轰然一射,一匹战马在高速奔行中,肚子上爆出了血花,连人带马翻滚而出。完颜青珏朝那开枪人射了一箭,被对方翻身躲了过去,林地边缘,又有黑衣人冲出来了。

    场面混乱,人群的奔行穿插本就无序,感官的远远近近,似乎到处都在打斗。李晚莲牵着战马狂奔,便要冲出树林,高速奔行的黑色身影靠了上来,刷的出刀,李晚莲天劫爪朝着对方头脸抓了过去,那人身材娇小,显是女子,头脸一侧,刀光暴绽开来,那刀招凌厉突兀,李晚莲心中便是一寒,腰身强行一扭,拖着那战马的缰绳,脚步飘飞连点,鸳鸯连环腿如闪电般的笼罩了对方腰身。

    这战马本就是上好的军马,只是驮了岳银瓶一人,奔跑迅速非常,李晚莲见对方刀法凌厉,籍着战马飞奔,脚下的招数狠毒,便是要迫开对方,谁知那女子的速度不见有半点减少,一声冷哼,几乎是贴着她刷刷刷的连环斩了上来,身影若御风飞行,仅以毫厘之差地避开了连环腿的杀招。

    两人追打、战马飞奔的身影转眼间冲出十数丈,周围也每多冲突穿插的身影。那战马被斩中两刀,朝草地翻滚上去,李晚莲衣袖被斩裂一截,一路上被斩得狼狈不堪,几乎是战马拖着她在奔行翻滚,此时却已跃了起来,抱住岳银瓶,在地上滚了几下,拖着她起来往后退,对着前方持刀而来的女子:“你再过来我便……”

    “贱人。”

    她的话音未落,对方却已经说完,刀光断头而来。

    黑旗的人岂会管武朝人死活,李晚莲原本也只是试试,她爪功厉害,眼下固然能一爪抓死岳银瓶,但下一刻两颗人头都要落地。这时一脚踢在银瓶的后背,身影已再度飘飞而出。她仓促撤爪,这一下还是在银瓶的喉间拉出了血痕,刀光笼罩过来,银瓶自忖必死,下一刻,便被那女人揪住衣服扔向更后方。

    前方,李晚莲猛地抓了过来。

    绿林江湖间,能成一流高手者,胆小的固然也有,但李晚莲性格阴鸷,却最是狠辣。她将银瓶踢过去,对方若斩了那便斩了,若要收招,却必然会出现破绽,她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见对方亦是女子,顿时起了不能受辱的心思,眉目一冽,天劫爪杀招尽出,刷刷刷的笼罩了对方整个上身。

    那女子才将岳银瓶朝后掷出,在李晚莲的攻击下,身形往后缩了缩,片刻间连退了数步,李晚莲一爪抓上她的肩膀,哗的一声将她衣袖整个撕掉,心中才稍稍觉得快意,正要继续抢攻,对方双手也已架开她的手臂,李晚莲挥爪擒拿,那女子一拳砸开她的爪劲,另一拳已挥向她的腰肋。在李晚莲的爪劲猛攻下,对方竟然扔了长刀,直接以拳法接了起来。

    李晚莲眼中凶戾,猛地一咬牙,挥爪强攻。

    行走江湖,女子的体力始终占弱势,真正成名的女子使拳者甚少,只因拳法堂堂,不像爪功、暗器、毒药又或是众多兵器般可起轻松破防之效,女子使拳,始终占不了太大便宜。李晚莲在先前的交手中已知对方刀法厉害,几臻化境,她一番抢攻,使尽全力处处防着对方的刀,谁知才区区几招,对方竟将长刀扔掉,挥拳打了过来,顿时觉得大受歧视,抓影凶狠地攻上,要取其要害。

    下一刻,那女子身形一矮,猛的一拳挥在了她的大腿上。

    这一拳迅猛又飘忽,李晚莲还未反应过来,对方跨步跃起翻拳砸肘,狠狠的一下肘击当胸而下,那女子贴到近处,几乎可以说是扑面而来,李晚莲身形后撤,那拳法犹如狂风暴雨,噼噼啪啪的压向她,她凭借直觉连续接了数拳,一记拳风猛地袭向她的侧脸,脑中嗡的一响,她身体都接近飞了起来,侧脸麻木酥甜、面颊变形,口中不知道有几颗牙齿被打脱了。

    她还从不知道,有女人是可以这样出拳的。

    草地上的完颜青珏等人还在奔行逃跑,他能看到不远处有火光亮起,潜伏在草丛里的人站了起来,朝他们发射了突火枪,打斗和追逐已席卷而来,从后方以及侧面、前头。

    “佛手”雷青与那使摔碑手的年轻黑衣人一路拼斗,对方虽也是硬功,却终究差了些火候,被雷青往身上印了两掌,然而这两掌虽然打中,年轻人的受伤却并不重。雷青是老江湖,一打上去便知不对,对方一身硬功,身上也是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还在想如何破去,前方一记轻飘飘的刀光已经往他身上斩来,血光暴绽而出。

    “羽刀”钱洛宁一杀出,雷青立时挂彩,他如负兽般狂吼一声,朝着前方奔行厮杀,钱洛宁一路飘飞跟随,刀光如跗骨之蛆,转眼间便又斩出好几道血光来,周围有雷青的同伴过来,那年轻黑衣人便猛地冲了上去,将对方打退。

    远远近近,偶尔出现的火光、巨响,在陆陀等大部队都已折损的现在,夜色中每一名出现的黑衣人,都要给对方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仇天海远远地看见李晚莲被一名女子打得节节败退,同伴洪山试图去阻止那女子,对方拳法迅疾如雷电,一面追着李晚莲,一面竟还将洪山拳打脚踢的打得翻滚过去。光是这一手拳法,便足以衡量那女子的身手,他已然知道厉害,只是飞速逃跑,旁边却又有身影奔行过来,那身影只有一只手,慢慢的与他拉近了距离,刀光便劈斩而下。

    简简单单的断头一刀,在参天刀杜杀手中使出来,便是令人窒息的杀招。仇天海“啊——”的使出绝招,通背拳、弹腿迭出,转眼间几乎打成三头六臂一般,逼开对方,避过了这刀。下一刻,杜杀的身影却又近了,又是一记断头刀劈将下来——

    此时,李晚莲的口鼻都在流血,奔跑之中,旁边身形高大的洪山挥舞双拳试图挡住那女子,那女子的步法身形却是迅捷,转眼间双方来回转了两三圈,在洪山的挥拳之中,一拳打在了他的心坎上。内家拳法力透五脏,这一拳之后,接着中拳的便是腰肋、面门、头顶,女子一只手捏住他的耳朵,将他拖着转了半圈,同时一脚踩断了他的膝盖,避开反击,一脚猛地踢在了他的胯下,随后是膝撞撞上面门,这连环的攻击迅猛得犹如一串鞭炮,女子籍着巨大的冲势将洪山的脑袋砸到地面,身形翻滚间,便再度朝李晚莲冲去。

    此时的李晚莲狼狈而凶戾,口中满是鲜血,犹然大喝,见女子冲来,挥爪抵挡,转眼间破了防御,被对方抓住喉咙推得直撞树干,轰的一声,那树本来就不大,此时狠狠地动了一下。下一刻,两拳打在李晚莲面门上,她挥手格挡,心坎上再挨一拳,然后是小腹、心坎、小腹、侧脸,她还想逃跑,对方的弓箭步卡在她的双腿之间,两拳打在她的鼻梁上,李晚莲大声嘶号,挥爪再攻,女子抓住她的手指,两只手朝着下方猛地一压,便是咔咔的猛响,将她的双爪齐齐废了,紧接着,又是肘击、猛拳砸下。

    这小金刚连拳当初由刘大彪所创,即迅捷又不失刚猛,那颗碗口粗细的树木不断摇晃,砰砰砰的响了许多遍,终于还是断了,枝叶杂干将李晚莲的尸体卡在了中间。西瓜自幼对敌便从不心软,此时恼这女子拿狠毒腿法要坏自己生育,便将她硬生生的打杀了。随后拔刀牵马往前方追去。

    夜色如水,鲜血蔓延出去,银瓶站在那草地里,看着这一路追杀的情景,也看着那一路之上都显得武艺高强的李晚莲被对方轻描淡写打杀了的情景。过得片刻,有黑衣人来为她解了绳索,取了堵口的布条,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迟疑了片刻,道:“救我弟弟、你们救我弟弟……”

    树林中,高宠提着长枪一路前行,偶尔还会看到黑衣人的身影,他打量对方,对方也打量打量他,不久之后,他离开树林,看到了那片月光下的岳银瓶,黑衣人正在集结,有人给他送来伤药,那片草坡的前方、远处的荒坡与田野间,厮杀已进入尾声……

    **************

    后半夜了,红云坡,火焰还在烧,军队正在集结。

    千总李集项看着周围的神情,正笑着拱手,与旁边的一名劲装男子说话:“迟英雄,你看,小王爷交代下来的,这边的事情业已办妥,此时天色已晚,小王爷还在外头,下官甚是担心,不知我等是否该去迎接一二。”

    那劲装男子名叫迟伟泽,此时有些不耐烦地看了看远处:“小王爷身边,高手云集,千总大人只需办好自己的事情,不该管的事情,便不要多管了。”

    “自然、自然,下官也是关心……关心。”那李千总陪着笑容。

    看着对方的笑,迟伟泽想起自己之前拿到的好处,皱了皱眉:“其实李大人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只是小王爷今夜的行动本就是见机而行,他具体在哪里,在下也不知道。不过,既然这边的事情已经办妥,我想我等不妨往西南方向走走,一方面看看有无漏网之鱼,另一方面,若真是遇上小王爷,也好看看,他老人家有没有什么差遣、用得上咱们的地方,也是好事。”

    他这样一说,对方哪还不心领神会,连连点头。这次集结一众高手的队伍南下,消息灵通者便能知道完颜青珏的重要性。他是曾经的金国国相完颜撒改的儿子,完颜撒改死后被封燕国公,这完颜青珏便是小王爷,类似李集项这样的南方官员,平素见到女真官员便只能巴结,眼下若能入小王爷的法眼,那真是一步登天,官场少奋斗二十年。

    两人如此一合计,统领着千余精兵朝西南方向推去,然后过了不久,有一名完颜青珏麾下的斥候,狼狈不堪地来了。

    一名之后,又是一名。不久后,邓州城外的两支千人精锐一前一后,朝着西南的方向飞速赶去,看到那片草原时,他们便渐渐的、看到了尸体……

    那是一位位成名已久的绿林高手、又或者是女真人中出众的勇士,他们先前在邓州城中还有过数日的盘桓,部分高手曾经在士兵精锐面前展露过身手,此时,他们一个一个的,都已经死了。

    林野寂静,有乌鸦的叫声。黑旗忽如其来,杀死了由一名宗师带队的上百绿林高手,而后不见了踪影。

    没有完颜青珏。

    这个夜里,包括两名千总在内,连同幸存下来的十数名绿林人都懵了。小王爷带着一支最厉害的队伍下来,转眼间,小王爷没了。

    这件事情,有谁能交代得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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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由暗转亮,亮了又暗,破旧的车架哐哐哐的在路上走,带来令人难耐的颠簸,周围的景色便也时常变化。矮矮的树林、荒芜的田地、贫瘠的滩涂、断桥、挂着枯骨的荒村……完颜青珏披头散发,神情恹恹地在那儿看着这逐渐出现又远离的一切,偶尔有些许动静出现时,他便下意识地、隐蔽地投去目光,随后那目光又因为失望而再度变得空洞起来。

    车驾的奔行之间,他心中翻涌还未有停止,因此,脑袋里便都是乱糟糟的情绪充斥着。恐惧是绝大多数,其次还有疑问、以及疑问背后进一步带来的恐惧……

    离开北方时,他麾下带着的,还是一支很可能天下有数的精锐队伍,他心中想着的,是杀出一系列令南人胆寒的战绩,最好是在经过磨合之后能够杀死林宗吾这样的强人,最后往西南一游,带回可能未死的心魔的人头——这些,都是可以办到的目标。

    这突然的撞击太过沉重了,它突如其来的粉碎了一切的可能性。昨夜他被人丛马上打下来选择投降时,心中的思绪还有些难以归纳。黑旗?谁知道是不是?如果不是,这这些是什么人?如果是,那又意味着什么……

    总之,显而易见的,一切都没有了。

    拥有良好的出身,拜师谷神,往日里都是意气风发,即便出门南下,发在他手上的,也是最好的筹码。谁知道第一战便失利——不仅仅是失利,而是全军覆没——即便在最好的设想里,这也会给他的将来带来极大的影响,但最重要的是,他是否还有未来。

    那阵列如黑水般汹涌而来,将陆陀卷入其中,下一刻便在轰然巨响中杀死的情景,始终在完颜青珏的心中回放——成大事者不必为区区挫折而气馁,但每个人的心中,自然也有对能力极限的自我认知。自己对比陆先生如何?这样的疑问只要在脑中闪过,看着马车周围的那些人影,他便难以幻想某些可能性。

    而在旁边,仇天海等人也都目光空洞地耷下了脑袋——并不是没有人反抗,不久前还有人自认绿林枭雄,要求尊重和友善对待的,他去哪里了来着?

    哦,他被拖下去一刀把头给砍了。

    简单的杀人并不能镇住如仇天海等人一般的绿林枭雄,真正能令他们沉默的,可能还是那些偶尔在马车边出现的身影,自己只认识那独臂的参天刀杜杀,他们自然认识得更多。稍稍清醒和振作时,完颜青珏也曾低声向仇天海询问脱身的可能,对方却只是惨然摇头:“别想了,小王爷……带队的是霸刀刘大彪,还有……黑旗……”仇天海的话语因低沉而显得模糊,但黑旗的名号,也更加令人心悸。

    这几年来,它本身就是某种力量的证明。

    陆陀在第一时间便已死去,完颜青珏知道,单凭跑掉的区区几个人、十几个人,加上负责联络的那些“高手”,想要从这支黑旗队伍的手下救出自己,比虎口夺食都不现实。只是偶尔他也会想,自己被抓,邓州、新野附近的守军,必然会出动,他们会不会、有没有可能,恰巧找了过来……于是他偶尔便看、偶尔便看,直到天色将晚了,他们已经走了好远好远,就要进入山里,完颜青珏的身体颤抖起来,不知道等待在未来的,是怎样的命运和遭遇……

    ************

    车辚辚,马萧萧。

    阴郁的天色下,有劲风袭来,卷起树叶枯草,洋洋洒洒的散上天际。赶路的人群穿过荒野、树林,一拨一拨的进入崎岖的山中。

    马车要卸去车架了,宁毅站在大石头上,举着望远镜朝远处看。跑去打水的西瓜一面撕着馒头一面过来。

    襄阳城外发生的小小插曲确实有些出人意料,但并不能阻止他们回程的步伐。杀人、抓人、救人,一夜的时间对于宁毅麾下的这支队伍而言压力算不得大,早在数月之前,他们便曾在宁夏草原上与蒙古骑兵发生过数次冲突,虽然与对抗绿林人的章法并不一样,但老实说,对抗绿林,他们反倒是更加轻车熟路了。

    将岳云送到高宠、银瓶身边后,宁毅也曾远远地打量了一下岳飞的这两个孩子,然后抓着俘虏开始撤退——直到不久之后邓州附近军队异动,俘虏也稍加审问后,宁毅才知道,这次的搂草打兔子,又出了些意外情况,令得场面稍有些尴尬。

    小王爷不见了,邓州附近的军队几乎是发了疯,马队开始没命的往四周散。于是一行人的速度便又有加快,免得要跟军队做过一场。

    “已经离得远了,进山之后,邓州军马应该不至于再跟过来。”

    队列的前方已经联系上了安排在这里做探查和向导的两名竹记成员,西瓜一面说着,一面将加了根咸菜的馒头瓣递到宁毅嘴边,宁毅张口吃了,放下望远镜。

    “完颜撒改的儿子……真是麻烦。”宁毅说着,却又忍不住笑了笑。

    “你认怂,咱们就把他放回去。”

    “打女真,说是那样说嘛,对不对,我还想安生几年,现在又把人家小王爷给抓了,完颜撒改对女真是有大功的,万一一怒之下真发兵来了,你怎么办,对不对?”

    “确实不太好。”西瓜附和。

    “但是抓都已经抓了,这个时候认怂,人家觉得你好欺负,还不立马来打你。”

    “对着老虎就不该眨眼睛。”吃馒头,点头。

    “那抓都已经抓了,你看旁边这些人,说不定还殴打过人家,坏印象都已经留下啦。”宁毅笑着指了指周围人,随后挥了挥手,“要不然这样,咱们就一刀捅死他,趁夜把人挂到襄阳城头上去,这就是岳飞的锅了,嘿嘿……对了,方书常,找你呢,你说,是不是你殴打过人家小王爷,你去道歉。”

    “道什么歉?”方书常正从远处快步走过来,此时微微愣了愣,随后又笑道,“那个小王爷啊,谁让他带头往我们这边冲过来,我当然要拦住他,他下马投降,我打他脖子是为了打晕他,谁知道他倒在地上磕到了脑袋,他没死我干嘛要道歉……对不对,他死了我也不用道歉啊。”

    “人家是女真的小王爷,你殴打人家,又不肯道歉,那只能这样了,你拿车上那把刀,路上捡的岳家军的那把,去把那个小王爷一刀捅死,然后找人半夜挂到襄阳城去,让岳飞背锅。”宁毅拍了拍手掌,兴致勃勃的样子:“没错,我和西瓜一致觉得这个想法很好。”

    方书常哑然失笑,看看那边西瓜的表情:“太过分了,我们跟岳将军也是认识的,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救他一儿一女,让他帮忙背个锅有什么不好的。”

    昨夜的一战终究是打得顺利,对付绿林宗师的战法也在这里得到了实践检验,又救下了岳飞的儿女,大伙儿其实都颇为轻松。方书常自然知道宁毅这是在故意开玩笑,此时咳了一声:“我是来说情报的,原本说抓了岳飞的儿女,双方都还算克制小心,这一转眼,变成丢了小王爷,邓州那边人全都疯了,上万骑兵拆成几十股在找,中午就跟背嵬军撞上了,这个时候,估计已经闹大了。”

    “……这下脑浆都要打出来。”宁毅点头沉默片刻,吐了一口气,“我们快走,不管他们。”

    “好。”

    方书常挥了挥手,便有人牵了马过来,宁毅与西瓜先后上马,一行人就此启程,朝山中一路过去。完全进入那群山之前,宁毅回头看了一眼,山脊正将那片阴郁天色下相对开阔的地域吞没进去。

    “这一次,也算帮了那位岳将军一个大忙。”

    常年在山中生活、又有着高强的武艺,西瓜驾驭战马在这山道间行进如履平地,轻轻松松地靠了过来。宁毅点了点头:“是啊,一场大胜跑不掉了,两月之内连战连捷,他跟君武这帮人在武朝朝廷上,也要好过很多。我们抓了那位小王爷,对女真内部、完颜希尹这些人的情况,也能了解得更多,这次还算收获不菲。”

    “到时候还利用这位小王爷,以后跟金国那边谈点条件,做点买卖。”西瓜握了握拳头。

    宁毅笑了起来:“到时候再看吧,总之……”他说道,“……先回家。”

    完颜青珏在女真人中地位太高,邓州、新野方面的大齐政权扛不起这样的损失,极有可能,搜索的军队还在后方追来。对于宁毅而言,接下来则只是轻松的回家旅程了,夏末秋初的天气显得阴郁,也不知何时会下雨,在山中跋涉了一两个时辰,这前前后后近两百人的队伍才停下来安营扎寨。

    这两百人中,有跟随宁毅北上的特种小队,也有从田虎地盘首先撤离的一批黑旗潜伏人员,自然,也有那被抓捕的几名俘虏——宁毅是不曾在完颜青珏等人面前现身的,倒是时常会与那些撤下来的潜伏者们交流。这些人在田虎朝堂内部潜伏两三年,许多甚至都已当上了官员、级别不低,并且煽动了这次叛乱,有大量的实践以及领导经验,即便在竹记中也称得上是精锐,对于他们的状况,宁毅自然是颇为关心的。

    南撤之途一路顺畅,众人也颇为高兴,这一聊从田虎的局势到女真的力量再南武的状况,再到这次襄阳的局势都有涉及,天南地北地聊到了半夜方才散去。宁毅回到帐篷,西瓜没有出去夜巡,此时正就着帐篷里朦胧的灯点用她拙劣的针技补上一只破袜子,宁毅看得皱眉,便想过去帮忙,正在此时,始料未及的声音,响起在了夜色里。

    先是远处些许打斗的动静,随后,一道嘹亮的声音响彻了山林。

    “宁先生!故人远来求见,望能拨冗一晤——”

    这声音由内力发出,落下之后,周围还都是“拨冗一晤”、“一晤”的回响声。西瓜皱起眉头:“很厉害……什么故人?”她望向宁毅。

    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声响,怎么也不该、不可能发生在这里,宁毅沉默了片刻。

    “……岳飞。”他说出这个名字,想了想:“胡闹!”

    “他应当不知道你在。诓你的。”西瓜道。

    宁毅自然也能明白,他面色阴沉,手指敲打着膝盖,过得片刻,深吸了一口气。

    他缓缓的,摇了摇头。

    “算了……”

    *************

    夜风呜咽着经过头顶,前方有警惕的武者。就快要下雨了,岳飞双手握枪,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对面的回应。

    来这一趟,有些冲动,在旁人看来,会是不该有的决定。

    然而成大事者,不必处处都跟旁人一样。

    犹如周侗提起长枪,要去刺杀粘罕。这一刻,岳鹏举奔袭数百里,闭上眼睛,等待着某个可能性的出现。

    如果……宁先生还活着……

    除了风声,林地远远近近,都在沉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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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过去,花谢花开,少年子弟,老于江湖。自景翰年间过来,纷繁复杂的十余年光景,中原大地上,好过的人不多。

    三十岁出头的岳飞,逐渐走到一军主帅的位置上,在外人看来,上有太子照应,下得士气军心,算得上是乱世英杰的典范。但事实上,这一路的坎坎坷坷,亦是多不胜数,不足为外人道也。

    女真的第一次席卷南下,师父周侗刺粘罕而死,汴梁的守卫大战……种种事情,颠覆了武朝河山,回想起来历历在眼前,但事实上,也已经过去了十年时光了。当初参加了夏村之战的小将领,后来被卷入弑君的大案中,再后来,被太子保下、复起,战战兢兢地训练军队,与各个官员勾心斗角,为了使麾下军费充足,他也跟各地大族世家合作,替人坐镇,为人出头,如此磕磕碰碰过来,背嵬军才逐渐的养足了士气,磨出了锋锐。

    有时午夜梦回,自己恐怕也早不是当初那个正气凛然、刚正不阿的小校尉了。

    当然,正气凛然、刚正不阿,更像是师父在这个世上留下的痕迹……

    许多人恐怕并不清楚,所谓绿林,其实是很小的。师父当初为御拳馆天字教头,名震武林,但在世间,真正知道名头的人不多,而对于朝廷,御拳馆的天字教头也不过一介武夫,周侗这个名号,在绿林中如雷贯耳,在世上,其实泛不起太大的波澜。

    真正让这个名字惊动世间的,其实是竹记的说书人。

    这些年来,许许多多的绿林武者陆续来到背嵬军,要求参军杀敌,冲的便是师父天下第一的美誉。许多人也都觉得,继承师父最后衣钵的自己,也继承了师父的性情——其实也确实很像——然而旁人并不知道,当初教授自己武艺的师父,并未给自己讲解多少守正不阿的道理,自己是受母亲的影响,养成了相对刚直的性子,师父是因为见到自己的性情,于是将自己收为弟子,但或许是因为师父当初想法已经变化,在教自己武艺时,更多讲述的,反倒是一些更为复杂、变通的道理。

    世人并不了解师父,也并不了解自己。

    一路刚直不阿,做的全是纯粹的善事,不与任何腐坏的同僚打交道,不用孜孜钻营金钱之道,不用去谋算人心、勾心斗角、党同伐异,便能撑出一个洁身自好的将军,能撑起一支可战的军队……那也真是过得太好的人们的梦话了……

    这些年来,纵然十载的时光已过去,若说起来,当初在夏村的一战,在汴梁城内外的那一番经历,恐怕也是他心中最为奇特的一段记忆。宁先生,这个人,最让他想不透,也看不懂,在岳飞看来,他最为奸诈,最为狠毒,也最为刚直热血,当初的那段时间,有他在运筹帷幄的时候,下方的人事情都非常好做,他最懂人心,也最懂各种潜规则,但也就是这样的人,以最为暴戾的姿态掀翻了桌子。

    在岳飞后来的想象中,如果当初不是做了这样奇特的决定,这位宁先生,本该辅助秦相,与朝中许许多多的人,来一番激烈的斗智斗勇的。

    如果是这样,武朝或许不会落到今日的田地。

    如果是这样,包括太子殿下,包括自己在内的许许多多的人,在维持局势时,也不会走得如此艰难。

    他如今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有死……

    夜风呼啸,他站在那儿,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过了许久,记忆中还停留在多年前的一道声音,响起来了。

    “岳……飞。当了将军了,很了不起啊,襄阳打起来了,你跑到这里来。你好大的胆子!”

    岳飞睁开了眼睛。

    *************

    夜林那头过来的,一共有数道身影,有岳飞认识的,也有不曾认识的。陪在旁边的那名女子行走气度沉稳森严,当是传闻中的霸刀庄之主,她目光望过来时,岳飞也朝她看了一眼,但随后还是将目光投向了说话的男人。一身青衫的宁毅,在传闻中早已死去,但岳飞心中早有其它的猜测,此时确认,却是在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只是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叹息。

    “襄阳局势,有张宪、王贵等人坐镇,邓州军章法已乱,不足为虑。故,飞先来确认更为重要之事。”

    “更为重要?你身上本就有污点,君武、周佩保你不易,你来见我一面,将来落在别人耳中,你们都难做人。”十年未见,一身青衫的宁毅目光冷漠,说到这里,微微笑了笑,“还是说你见够了武朝的败坏,现在性情大变,想要弃暗投明,来华夏军?”

    “先生说笑了,武朝虽然有许多问题,但仍为国之正统,飞虽不才,不敢做出大逆之事。”

    宁毅笑了笑:“那你要跟大逆之人说什么?”

    岳飞沉默片刻,看看周围的人,方才抬了抬手:“宁先生,借一步说话。”

    宁毅皱了皱眉头,看着岳飞,岳飞一只手上稍稍用力,将手中长枪插进泥地里,随后肃容道:“我知此事强人所难,然而在下今日所说之事,实在不宜过多人听,先生若见疑,可使人缚住飞之手脚,又或是有其它办法,尽可使来。只求与先生借一步,说几句话。”

    岳飞说完,周围还有些沉默,旁边的西瓜站了出来:“我要跟着,其它大可不必。”宁毅看她一眼,然后望向岳飞:“就这样。”

    岳飞想了想,点点头。

    对于岳飞今日来意,包括宁毅在内,周围的人也都有些疑惑,此时自然也担心对方效仿其师,要奋不顾身刺杀宁毅。但宁毅本身武艺也已不弱,此时有西瓜陪同,若还要害怕一个不带枪的岳飞,那便说不过去了。双方点头后,宁毅抬了抬手让周围人停下,西瓜走向一旁,宁毅与岳飞便也跟随而去。如此在林地里走出了颇远的距离,眼见便到附近的溪流边,宁毅才开口。

    “有什么事情,也差不多可以说了吧。”

    两人中间隔了西瓜,岳飞偏着头,拱了拱手:“当初在宁先生手下办事的那段时间,飞受益匪浅,后来先生作出那等事情,飞虽不认同,但听得先生在西北事迹,身为汉家男儿,仍然心中敬佩,先生受我一拜。”

    岳飞素来是这等严肃的性情,此时到了三十余岁,身上已有威严,但躬身之时,还是能让人清楚感受到那股诚恳之意,宁毅笑了笑:“按套路来说,你拜完我是要跟我打一场不成?”

    宁毅态度平和,岳飞也笑了笑:“飞岂敢。”

    “算你有自知之明,你不是我的对手。”

    “先生弑君之事,大逆不道,岳飞绝不认同。”岳飞肃容道,“但在此之外,亦绝不到要取先生性命,与先生不共戴天的程度,这等事情与旁人说来或许难解,但在我心中,先生确为可敬之人。只是道不同,将来若有一日真要对阵杀伐,飞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可以理解。”宁毅点了点头,“那你过来找我,到底为了什么重要事情?就为了确认我没死?好像还没那么重要吧。”

    “太子殿下对先生颇为想念。”岳飞道。

    宁毅愣了愣:“……那有怎么样?”

    “有时候想,当初先生若不至于那么冲动,靖平之乱后,当今天子继位,子嗣唯有如今太子殿下一人,先生,有你辅佐太子殿下,武朝痛定思痛,再做革新,中兴可期。此乃天下万民之福。”

    岳飞的这几句话直截了当,并无半点拐弯抹角,宁毅抬头看了看他:“然后呢?”

    “是否还有可能,太子殿下继位,先生回来,黑旗回来。”

    宁毅目光如电,望向岳飞,岳飞也只是平静地望过来,两人都已是身居高位之人,有些事情听起来异想天开,然而此时既然开了口,那便不是什么冲动的言语,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宁毅随后笑了笑:“杀了皇帝以后?你要我将来不得好死啊?”

    岳飞摇摇头:“太子殿下继位为君,许多事情,就都能有说法。事情自然很难,但并非毫无可能。女真势大,非常时自有非常之事,只要这天下能平,宁先生将来为权臣,为国师,亦是小事……”

    “天下平定之后反攻倒算,我家里也是抄家灭族……还活不活了?”

    “可改国号。”

    溪水流淌,夜风呼啸,岸边两人的声音都不大,但若是听在旁人耳中,恐怕都是会吓死人的言语。说到这最后一句,更是危言耸听、离经叛道到了极点,宁毅都有些被吓到。他倒不是惊奇这句话,而是惊奇说出这句话的人,竟是身边这名为岳飞的将领,但对方目光平静,无半点迷惑,显然对这些事情,他亦是认真的。

    “……你们的局面差到这种程度了?”

    “大丈夫精忠报国,无非马革裹尸。”岳飞目光肃然,“然则整天想着死,又有何用。女真势大,飞固不怕死,却也怕万一,战不能胜,江南一如中原般生灵涂炭。先生虽然……做出那些事情,但如今确有一线生机,先生如何决定,决定后如何处理,我想不清楚,但我之前想,只要先生还活着,今日能将话带到,便已尽力。”

    岳飞拱手躬身:“一如先生所说,此事为难之极,但谁又知道,将来这天下,会否因为这番话,而有所转机呢。”

    天阴了许久,或许便要下雨了,树林侧、溪流边的对话,并不为三人之外的任何人所知。岳飞一番奔袭赶来的理由,此时自然也已清晰,在襄阳大战这般紧急的关头,他冒着将来被参劾被牵连的危险,一路赶来,并非为了小的利益和关系,即便他的儿女为宁毅救下,此时也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这一刻,他只是为了某个渺茫的希望,留下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未来还长,这一番对话能在未来孕育出怎样的可能,此时尚无人知晓,两人随后又聊了一会儿,岳飞才说起银瓶与岳云的事情,又说了君武与周佩、李频、闻人不二等人的近况,由于担心襄阳的战局,岳飞随后告辞离开,连夜奔向了襄阳的战场。

    岳飞离开之后,西瓜陪着宁毅往回走去。她是坚定的造反派,自然是不会与武朝有任何妥协的,只是方才不说话而已,到得此时,与宁毅说了几句,询问起来,宁毅才摇了摇头。

    “过去的关系,将来未必没有做文章的时候,他是好心,能看到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扔下襄阳跑过来,很不简单了。只是他有句话,很有意思。”宁毅摇了摇头。

    西瓜皱眉道:“什么话?”

    “他后来说起君武,说,殿下天纵之才……哪有什么天纵之才,那个孩子,在皇室中还算是聪明的,懂得想事情,也见过了许多一般人见不到的惨事,人有了成长。但比起真正的天纵之才来,就差的太多了。天纵之才,岳飞是,你、陈凡是,我们身边都是,君武的资质,很多方面是比不上的。”

    “不过在皇室之中,也算不错了。”西瓜想了想。

    “是啊,我们当他生来就要当皇帝,皇帝,却大多平庸,即便努力学习,也不过中上之姿,那将来怎么办?”宁毅摇头,“让真正的天纵之才当皇帝,这才是出路。”

    他说着,穿过了树林,风在营地上方呜咽,不久之后,终于下起雨来了。这个时候,襄阳的背嵬军与邓州的军队或许正在对峙,或许也开始了冲突。

    这个时候,岳飞骑着马,飞驰在雨中的原野上。

    不久之后,引起这场巨大混乱的小王爷被颠簸的破马车拖着,虽宁毅踏上了回归西南的路。

    襄阳的第二次大战开始了,地狱的门扉就此打开,半个月后,背嵬军在襄阳城下再度击破大齐与金国的联军,歼敌数万,奠定了背嵬军的威名。

    同时,黑旗再现的消息,也已传遍大江南北,这纷纷扰扰的大地上,英雄们便又要掀起下一轮的活跃。

    平静的西南,宁毅离家近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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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收前后,武朝此时的都城临安也发生了许多事情。

    靖平之耻后,南朝的武风开始变得兴盛起来,这一年的武状元式在京城轰轰烈烈地展开,吸引了大量侠士的进京。携着刀剑人们的涌入,令得京城的治安稍稍有些混乱,但侠士们的各种行为也在说书人的口中演化成了种种令人神往的事迹。不久前,京城名妓林素素爱上江湖大侠,令得两名江湖豪客相约城头比斗之事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传为了佳话。

    武状元式进行的同时,临安兴盛的文会不甘其后,此时聚集临安的书院各有活动,于临安城内举行了几次大规模的爱国文会,一时间影响轰动。数首名篇出世,慷慨昂然,广为青楼楚馆的女子传唱。

    文武风气的盛行,一时间涤荡了北武时期的颓丧气息,隐隐间,甚至有了一番盛世的风气,至少在文人们的眼中,此时社会的慷慨向上,要远胜于十数年前的歌舞升平了。而随着秋收的开始,京城附近以王喜贵在内的一拨大盗匪人也在官兵的围剿下被抓,随后于京城斩首示众,也大大激励了民心。

    大量的商铺、食肆、作坊都在开起来,临安附近商业的繁华令得这座城市已经以惊人的速度膨胀起来,到得此时,它的繁荣,竟已经超过曾经经营两百年的汴梁了。青楼楚馆中,才子佳人的故事每一天都有传出,朝堂官员们的逸闻趣事,不时的也会成为京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生机勃勃的氛围里,有一件事情,也夹杂其中,在这段时间内,成为许多人议论的趣闻。

    驸马渠宗慧犯了事情。

    六月底,这位驸马爷游戏花丛时看上了一名北人少女,相欺之时出了些意外,无意间将这少女给弄死了。他身边的走伴跟班们试图消解此事,对方的父母性情刚烈,却不肯罢休,如此这般,事情便成了宗灭门案子,其后被京兆尹查出来,通了天。

    京城之地,各类案件的调查、呈报,自有它的一番规程。如果只是如此简单,下面报上去时,上方一压,或许也不至于扩大。然而驸马办出这种事来,公主心中是怎样一番心情,就实在难说得紧,报上去时,那位长公主勃然大怒,便将驸马下了天牢。渠宗慧的家人本也是南国望族,连忙来求情,一来二往间,事情便传出来了。

    此后,一些令人意外的消息陆续传出,才将整个事态,引去了许多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向。

    驸马犯下这等滔天大罪,固然可恶,但随着议论的加深,不少人才渐渐知道这位驸马爷所在的处境。如今的长公主殿下性情高傲,素来瞧不起这位驸马,两人成亲十年,公主未有所出,平日里甚至驸马要见上公主一面,都极为艰难。如果说这些还只是夫妻感情不睦的常事,自成亲之日起,公主就从未与驸马同房,至今也未让驸马近身的传言,才委实给这事态重重地加了一把火。

    被招赘为驸马的男人,从成亲之日便被妻子瞧不起,十年的时间未曾同房,以至于这位驸马爷逐渐的自暴自弃,待到他一步步的消沉,公主府方面也是毫不关心,放任自流。如今做下这些事情固是可恨,但在此之外,长公主的作为是否有问题呢,逐渐的,这样的议论在人们口耳之间发酵起来。

    此时虽还不到礼教杀人的时候,但妇道妇德,终究还是有讲究的。渠宗慧的案子渐近定论,没什么可说的了,但长公主的高傲,无疑更有些让人看不过去,文人士子们大摇其头,即便是青楼楚馆的姑娘,说起这事来,也觉得这位公主殿下实在做得有些过了。早些时日长公主以雷霆手段将驸马下狱的行为,眼下自然也无法让人看出大公无私来,反而更像是摆脱一个累赘般的借机杀人。作为一个妻子,这样对自己的丈夫,实在是很不应该的。

    这样的议论之中,格局更大的消息逐渐传来,有关田虎势力的变天,由于刻意的控制还未大规模传开,岳将军于襄阳的二度大胜,捷报连来,炒热了临安的氛围,短时间内,倒是将驸马的八卦压了过去……

    日光温暖,落叶金黄,当大部分身处临安的人们注意力被北方大捷吸引的时候,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不可能就此跳过。皇宫之中,每日里官员、名宿来去,牵涉事情种种,有关于驸马和渠家的,终究在这段时日里占了颇大一部分。这一日,御书房内,作为父亲的叹息,也来来回回地响了几遍。

    “……还好岳卿家的襄阳大胜,将此事的议论抵消了些,但你已经成亲十年的人了,此事于你的名声,终究是不好的……渠家人来来回回地跑了许多遍了,昨天他爷爷过来,跪在地上向朕求情,这都是江宁时的交情了,你成了亲,看不上他,这么些年了,朕也不说了。可是,杀了他,这事情怎么交代怎么说?落在别人眼中,又是怎么一回事?女儿啊,得不了什么好的……”

    背负着双手,皇帝周雍一面叹气,一面谆谆善诱。为帝八载,此时的建朔帝也已颇具威严,褪去了初登帝位时的随意与胡来,但面对着眼前这个已经二十七岁的女儿,他还是觉得操碎了心。

    对面的座位上,周佩的目光平静,也微微的显出些疲惫,就那样听着,到周雍停顿下来,方才低声开口。

    “父皇,杀他是为王法威严。”

    她语调不高,周雍心中又不免叹气。若要老实说起来,周雍平日里对儿子的关心是远胜对女儿的,这中间自然有复杂的原因为帝之初,周佩被康贤、周萱视为接班人,抗下了成国公主府的担子,周佩性格独立,又有手腕,周雍偶尔想想成国公主府的那一摊子事,再想想自己,便明白自己最好不要乱插手。

    他当王爷时便不是什么端方君子,为人胡来,也没什么责任心,但唯一的好处或许在于还有点自知之明。女儿厉害有主见,懒得见她,到得如今想来,心中又不免内疚。听听,多低多没精神的声音,婚姻不幸福,对于女人来说,也实在是难过。

    对于王法威严什么的,他倒是觉得有些矫情了,挥了挥手。

    “是是是,京兆尹的案子,让他们去判。朕跟你,也只是谈一谈。跟渠家的关系,不要闹得那么僵,毕竟我们上来,他们是帮过忙的嘛。朕骂过他们了,昨日便拍了桌子骂了人,朕跟他们说:为了渠宗慧,你们找过来,朕明白,朕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但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是什么南人北人的事情,弄到现在,要抹黑长公主的名声了,这些人,朕是要杀一批的!日他娘!什么东西!”

    周雍模仿着昨日的神态,言辞俱厉,骂了一句,随后才又平复下来:“这些你不用担心,是有别有用心之人,朕为你做主。”

    周佩望着他:“谢谢父皇,但私下里传话而已,掩不住悠悠众口,杀人便不必了。不该杀人。”

    “呃……”周雍想了想,“言官喜欢凑热闹,越凑越热闹,朕总得打上一批。否则,关于公主的流言还真要传得满城风雨了!”

    御书房内安静了片刻,周雍看了看周佩,又道:“至于什么南人北人的事情,女儿啊,父皇多说一句,也不要弄得太激烈了。咱们哪,根基终究在南方,如今虽然做了皇帝,要不偏不倚,终不至于要将南面的这些人都得罪一番。如今的风声不对,岳卿家打下襄阳还在其次,田虎那里,才是真的出了大事,这黑旗要出山,朕总觉得心神不宁。女儿啊,就算将来真要往北打,后方要稳,不稳不行啊。”

    他说了这些,以为对面的女儿会反驳,谁知道周佩点了点头:“父皇说的是,女儿也一直在省思此事,过去几年,还是做错了许多。”

    几年以来,周佩的神情气质愈发雍容平静,此事周雍反倒犯起嘀咕来,也不知道女儿是不是说反话,看了两眼,才连连点头:“哎,我女儿哪有什么错不错的,只是情形……情形不太一样了嘛。这样,渠宗慧便由朕做主,放他一马……”

    周佩抬了抬头,周雍那边望过来,父女俩便对望了片刻,周佩才道:“父皇,此事女儿以为不妥,放过他置那一家人于何地……”

    “女儿啊,这样说便没意思了。”周雍皱了皱眉,“这样,渠宗慧劣迹斑斑,这件事后,朕做主替你休了他,你找个合意的嫁了,如何?你找个合意的,然后告诉父皇,父皇为你再指一次婚,就这样来……”

    周雍絮絮叨叨,周佩静静地望着他,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几年来,父女俩的谈话总隔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隔膜。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由于两人的思维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她张了张嘴:“谢过父皇好意,但是……不用了……”

    “父皇为你做主,本身就是应该的。朕当年也是糊涂,对你们这对儿女关心太少,当时想着,君武将来继承王位,无非在江宁当个闲散王爷,你也一样,嫁人后相夫教子……谁知道后来会登基为帝呢,渠宗慧这人,你不喜欢他,当时不知道……”

    为帝八年,周雍想的东西也多了许多,此时说起来,对于女儿婚后不幸福的事情,不免猜测是不是自己关心不够,让别人乱点了鸳鸯谱。父女俩随后又聊了一阵,周佩离开时,周雍脑仁都在痛。女儿归女儿,一个二十七岁上还未有男人的女子脾性古怪,想来真是怪可怜的……

    周佩一路出去,心中却只感到凉意。这些天来,她的精神其实极为疲惫。朝廷南迁后的数年时间,武朝经济以临安为中心,发展迅速,当初南方的豪绅富户们都分了一杯羹,大量逃难而来的北人则往往沦为家奴、乞丐,这样的大潮下,君武试图给难民一条活路,周佩则在背后有意无意地帮忙,说是公平持正,落在别人眼中,却只是帮着北人打南方人罢了。

    这次的反扑突如其来,是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数年以来周佩执掌偌大的产业,年纪稍大之后性情又变得沉静下来,要说她在外头有什么贤惠温婉的美名,是没可能的,只不过先前别人也不会随意传长公主的什么坏话。谁知道这次因着渠宗慧的由头,流言来得如此凶猛,一个女人强悍泼辣,没有妇德,二十七岁无所出,再加上这次竟还要对自己的丈夫下死手,在别人口中说起来,都是乡下会浸猪笼之类的大罪了。

    犯罪与否可以讲道理,人格上的污名则是另一回事了。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周佩纵然聪慧,心理上终究还是个二十余岁的女子,这些时日以来,她的压力之下,难以言述。若非还有些许理智,否则恐怕已抛下整个摊子,躲到无人之处去了。

    她一时间想要凭韧性撑下去,一时间也在反省,天家要做事,终究还是需要人支持的,如今天下隐约又要乱起来,自己与君武,是否真的做错了。两年以来,她再一次在夜里哭醒来上一次是听说宁毅死讯后的夜晚,那之后,她本以为自己已没有眼泪了。

    终究还是有的。

    无论多么刻骨铭心的人,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走下去。

    一路出来,还未到宫门,周佩看到君武步伐矫健、风尘仆仆地从那边过来了大约也是为这件事,从江宁赶回来的眼见着姐姐,太子眼中的火气才消了些许,笑着过来打了招呼。

    “……渠宗慧的事情,我听说了,我去找父皇分说……天下就要大乱,这些鼠目寸光的家伙还在为了私利斗来斗去,如今竟下作到抹黑皇姐声誉的程度!我饶不了他们!对了,皇姐,你先在这里等等我,我待会出来,再跟你说……”

    说完这些,一帮人便浩浩荡荡地过去了,周佩在附近的御花园中等待了一阵,又见到君武怒气冲冲地回来。他与父亲的交涉大概也没有什么结果,其实平心而论,周雍对于这对子女已经极为偏向,但当皇帝了,总得留几分理智,总不可能真干出什么为着“北人”打“南人”的事情来。

    不过,眼中虽有怒气,君武的精神看起来还没有什么气馁的情绪,他跟周雍吵嚷一顿,大概也只是为了表态。此时找到姐姐,两人一路往城墙那边过去,才能说些交心话。

    “……黑旗沉寂两年,终于出来,我看是要搞大事情了。对田虎这断头一刀啊……金人那边还不知道是什么反应,但是皇姐,你知道,刘豫那边是什么反应吗……”

    君武的言语兴奋,周佩却仍旧显得平静:“探子说,刘豫又疯了。”

    “没错,黑旗,嘿嘿……早几年就把刘豫给逼疯了,这次听说黑旗的消息,吓得半夜里起来,拿着根棍子在皇宫里跑,见人就打。对了对了,还有襄阳城外的那场,皇姐你知道了吧。黑旗的人杀了陆陀……”

    一面说,两人一面登上了皇宫的城墙。

    “他们带了突火枪,突火枪更好用了。”周佩望着他,目光微带苦涩,道,“但……黑旗的终究是黑旗的。君武,你不该如此高兴。”

    “哈。”君武干干地笑了笑,他目光望了望姐姐,心中想着事情,两人往前方走了一段,君武口中随便说了些闲话,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姐。”他说道,“师父还活着。”

    “……啊?”周佩走出了两步,才从那边回过头来,她一身牙白色衣裙,如月亮般的脸庞显得素净又雍容,用手指挡住耳际的一缕头发,澄净的目光却在瞬间变得微微有些空洞了。

    君武于是重复了一遍。

    “宁立恒……宁立恒还活着……”他道,“……岳将军见到了他。”

    秋风抚动了裙摆与发丝,从这高高的城墙往下望去,这世界车水马龙、人影来去,风里有远远的声音。秋天的阳光温暖,临安满城,都是飘飞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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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南多山。

    秋天里,黄绿相间的山势在明媚的阳光下重重叠叠地往远处延伸,偶尔走过山道,便让人感到心旷神怡。相对于西北的贫瘠,西南是鲜艳而多彩的,只是整个交通,比之西北的荒山,更显得不发达。

    山水相接之中,偶尔亦有三三两两的村寨,看来原始的密林间,崎岖的小道掩在杂草土石中,少数发达的地方才有驿站,负责运输的马队年年月月的踏过这些崎岖的道路,穿过少数民族聚居的山岭,连接中原与西南荒地的贸易,便是原始的茶马古道。

    这里是西南夷世代所居的故乡。

    所谓西南夷,其自称为“尼”族,古代汉语中发音为夷,后世因其有蛮夷的贬义,改了名字,便是彝族。当然,在武朝的此时,对于这些生活在西南群山中的人们,一般还是会被称为西南夷,他们身材高大、高鼻深目、肤色古铜,性格强悍,乃是古代氐羌南迁的后裔。一个一个村寨间,此时推行的还是严格的奴隶制度,互相之间时常也会爆发厮杀,大寨吞并小寨的事情,并不鲜见。

    武朝的两百年间,在这边开放了商道,与大理互市,也一直争夺着凉山一带彝族的归属。两百年的互市令得部分汉人、少数民族进入此地,也开辟了数处汉人居住或是混居的小城镇,亦有部分重罪犯人被发配于这凶险的群山之中。

    及至景翰年过去,建朔年间,这边爆发了大大小小的数次争端,一面黑旗在这个过程中悄然进入此地,建朔三、四年间,凉山一带相继有布莱、和登、集山三座小县城宣布起义——都是县令单方面宣布,而后军队陆续进入,压下了反抗。

    这些从西北撤下来的士兵大多风尘仆仆、行装破旧,在强行军的千里跋涉下身形消瘦。最初的时候,附近的知府还是组织了一定的军队试图进行剿灭,然后……也就没有然后了。

    更多的军队陆续而来,更多的问题自然也陆续而来,与周围的尼族的摩擦,几次大战,维持商道和建设的艰难……

    ************

    风声忽起,她从睡眠中醒来,窗外有微曦的光芒,树叶的轮廓在风里微微晃动,已是清晨了。

    鸡鸣声远远传来。

    院子里已经有人走动,她坐起来披上衣服,深吸了一口气,收拾迷糊的思绪。回忆起昨夜的梦,依稀是这几年来发生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这些时日里外头传来的消息令山中震动,也令她稍稍有些触动吧。

    这一年,名叫苏檀儿的女人三十四岁。由于资源的匮乏,外界对女子的看法以富态为美,但她的身形明显消瘦,恐怕是算不得美人了。在和登县的五年,苏檀儿给人的观感是决然而锐利的。瓜子脸,目光坦率而有神,习惯穿黑色衣裙,即便大风大雨,也能提着裙裾在崎岖的山路上、泥泞里跑,后两年,西北战局落下,宁毅的死讯传来,她便成了不折不扣的黑寡妇,对于周边的一切都显得冷漠、然而坚决,定下来的规矩绝不更改,这期间,就算是周边思维最“正统”的讨逆官员,也没敢往凉山发兵。双方维持着暗地里的交锋、经济上的博弈和封锁,俨如冷战。

    她一直维持着这种形象。

    起床穿衣,外头人声渐响,看来也已经忙碌起来,那是年纪稍大的几个孩子被催促着起床晨练了。也有开口打招呼的声音,不久前才回来的娟儿端了水盆进来。苏檀儿笑了笑:“你不必做这些。”

    “只是顺手。”娟儿道。

    当初的三个贴身丫鬟,都是为了处理手边的生意而培养,后来也都是得力的左膀右臂。宁毅接手密侦司后,她们介入的范围过广,檀儿希望杏儿、娟儿也能被宁毅纳为妾室,虽是大户人家笼络人心的手腕,但杏儿、娟儿对宁毅也并非全无情愫,只是宁毅并不赞同,后来各种事情太多,这事便耽搁下来。

    小苍河三年大战期间,杏儿与一位黑旗军军官渐生情愫,终于走到一起。娟儿则始终沉默,待到此后两载,宁毅隐居起来,由于完颜希尹并未放弃对宁毅的寻找,凉山范围内,金国奸细与黑旗反谍人员有过数度交锋,檀儿等人,轻易不便去宁毅身边相见,这期间,陪在宁毅身边的便是娟儿,照顾起居,处理各种联络细务。于私人之事虽未有过多提起,但大抵也已彼此心照。

    一家子人,原本只是江宁的商户,成亲之后,也只想要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谁知此后卷入战争,回想起来,竟已十年之久。这十年的前半段,苏檀儿看着宁毅做事,为他担心,后半段,苏檀儿坐镇和登,战战兢兢地看着三个县城逐渐站稳,在风雨飘摇中发展起来。偶尔午夜梦回,她也会想,若是当初未有造反,未有管这天下之事,她或许也能陪着自己的丈夫,在最好的岁月里安安稳稳地一年过一年——她也是女人,也会想自家的汉子,会想要在晚上能够抱着他的身体入眠……

    但她一次也未曾说过。

    这些年来,她也看到了在战争中死去的、受苦的人们,面对战火的恐惧,拖家带口的逃难、惶惶不可终日……那些英勇的人,面对着敌人勇敢地冲上去,化作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还有最初来到这边时,物资的匮乏,她也只是陪着红提、西瓜等人吃糠咽菜……独善其身,或许可以惶恐地过一辈子,然而,对这些东西,那便只能一直看着……

    秋日渐深,出门时晨风带着些许凉意。小小的院子,住的是她们的一家人,红提出了门,大概就在院外不远,小婵在厨房帮着做早餐,元宝儿同学大概还在睡懒觉,她的女儿,五岁的宁珂已经起来,现在正热心地出入厨房,帮忙递柴火、拿东西,云竹跟在她后头,提防她乱跑摔跤。

    眼见檀儿从房间里出来,小宁珂“啊”了一声,然后跑去找了个盆子,到厨房的水缸边吃力地开始舀水,云竹苦恼地跟在后头:“干什么干什么……”

    “大娘起来了,给大娘洗脸。”

    “哗”的一瓢水倒进脸盆,云竹蹲在旁边,有些苦恼地回头看檀儿,檀儿连忙过去:“小珂真懂事,不过大娘已经洗过脸了……”

    “啊?洗过了……”站在那儿的宁珂双手拿着瓢,眨着眼睛看她。

    “嗯,不过大娘要一杯温水刷牙。”

    “哦!”

    小女孩连忙点头,随后又是云竹等人慌慌张张地看着她去碰旁边那锅开水时的慌乱。

    家中几个孩子性情各异,却要数锦儿的这个孩子最为纯真讨喜,也最为奇特。她对什么事情都热心,自记事时起便闲不住。见人渴了要帮忙拿水,见人饿了要将自己的米饭分一半,鸟儿掉下了巢,她会在树下急得跳来跳去,就连蜗牛往前爬,她也忍不住想要去搭把手。为着这件事锦儿愁得不行,说她将来是丫鬟命。众人便打趣,说不定锦儿小时候也是这副样子,不过锦儿多半会在想一会后一脸嫌弃地否认。

    如此这般地闹腾了一阵,洗漱过后,离开了院子,天边已经吐出光芒来,黄色的银杏树在晨风里摇晃。不远处是看着一帮孩子晨练的红提姐,孩子大大小小的几十人,沿着前方山麓边的瞭望台奔跑过去,自家的宁曦、宁忌等人也在其中,年纪较小的宁河则在旁边蹦蹦跳跳地做简单的舒展。

    宁静的晨光时刻,位于山间的和登县已经苏醒过来了,层层叠叠的房舍参差于山坡上、林木中、溪流边,由于军人的参与,晨练的规模在山麓的一侧显得声势浩大,不时有慷慨的歌声传来。

    布莱、和登、集山三个县城中,和登是行政中枢。沿着山麓往下,黑旗——或者说宁毅势力——的几个核心组成都聚集于此,负责战略层面的总参谋部,负责统筹全局,由竹记演化而来,对内负责思想问题的是总政治部,对外谍报、渗透、传递各种消息的,是总情报部,在另一边,有商业部、工程部,加上**于布莱的军部,算是目前组成黑旗最重要的六部。

    当然,布莱、和登、集山的三县联合,并非是目前黑旗军的总体面貌,在三县之外,黑旗的真正屯兵之所,乃是吐蕃与大理交界处的达央部,这个部落早年与霸刀刘大彪有旧,他们所居之地守着一片铁矿,长年与外界保持零碎的通商。这些年,达央部人丁稀少,常受其余吐蕃部落的压制,黑旗南下,将大量老兵、精锐连同吸收进来,经过思想改造的精兵囤积于此,一方面威慑大理,另一方面,与吐蕃部落、以及投靠吐蕃藩王的郭药师怨军残部,也有过数度摩擦。

    布、和、集三县所在,一方面是为了分隔那些在小苍河大战后投降的部队,使他们在接受足够的思想改造前不至于对黑旗军内部造成影响,另一方面,沿河而建的集山县位于大理与武朝的交易枢纽。布莱大量屯兵、训练,和登为政治中心,集山便是商业枢纽。

    大理是个相对温吞而又忠实的国家,常年亲近武朝,对于黑旗这样的弑君叛逆极为反感,他们是不愿意与黑旗通商的。不过黑旗渗入大理,首先下手的是大理的部分贵族阶层,又或是各种偏门势力,山寨、马匪,用于交易的资源,便是铁炮、火器等物。

    商人逐利,无所不用其极,其实达央、布和集三县都处于资源匮乏之中,被宁毅教出来的这批行商丧心病狂、什么都卖。此时大理的政权软弱,在位的段氏实际上比不过掌握实权的外戚高家,黑旗寻到段家的弱势亲贵、又或是高家的败类,先签下各类纸上契约。待到通商开始,皇族发现、震怒后,黑旗的使者已不再理会皇权。

    “我们只认契约。”

    “要么按约定来,要么一起死。”

    大理一方自然不会接受威胁,但此时的黑旗也是在刀锋上挣扎。刚从小苍河前线撤下来的百战精锐突入大理境内,同时,渗入大理城内的行动部队发起袭击,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拿下了七名段氏和高家宗亲子弟,各方面的游说也早已展开。

    生意的利害关系还在其次,然而黑旗抵御女真,刚刚从北面退下,不认契约,黑旗要死,那就玉石俱焚。

    这一份约定最终是艰难地谈成的,黑旗完好无缺地释放人质、退兵,对大理的每一分伤亡交付赔偿金,做出道歉,同时,不再追究己方的人员损失。以此换来了大理对集山边贸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也默认了只认契约的规矩。

    有了第一个缺口,接下来虽然仍旧艰难,但总是有一条出路了。大理虽然无心去惹这帮北方而来的疯子,却可以卡住国内的人,原则上不许他们与黑旗继续往来行商,不过,能够被外戚把持朝政的国家,对于地方又怎么可能拥有强大的约束力。

    两百年来,大理与武朝虽然一直有边贸,但这些贸易的主动权始终牢牢掌控在武朝手中,甚至于大理国向武朝上书,请求册封“大理国王”头衔的请求,都曾被武朝数度驳回。这样的情况下,僧多粥少,边贸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利益,可谁不想过好日子呢?在黑旗的游说下,不少人其实都动了心。

    与大理来往的同时,对武朝一方的渗透,也每时每刻都在进行。武朝人或许宁愿饿死也不愿意与黑旗做买卖,然而面对强敌女真,谁又会没有忧患意识?

    中原的沦陷,使得一部分的军队已经在巨大的危机下获得了利益,这些军队良莠不齐,以至于太子府生产的火器首先只能提供给背嵬军、韩世忠等直系部队,这样的情况下,与女真人在小苍河干了三年的黑旗军的火器,对于他们是最具诱惑力的东西。

    由此以来,在封锁黑旗的原则下,大量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走私马队出现了,这些队伍按照约定带来集山指定的东西,换回数门铁炮、配以弹药,一路跋涉回到军队所在地,军队原则上只收买铁炮,不问来路,实际上又怎么可能不暗中保护自己的利益?

    这双向的贸易,在起步之时,极为艰难,许多黑旗精锐在其中牺牲了,如同在大理行动中死去的一般,黑旗无法复仇,即便是苏檀儿,也只能去到死者的灵前,施以跪拜。将近五年的时间,集山逐渐建立起“契约高于一切”的信誉,在这一两年,才真正站稳脚跟,将影响力辐射出去,成为与秦绍谦坐镇的达央、陈凡坐镇的蓝寰侗遥向呼应的核心据点。

    五年的时间,苏檀儿坐镇和登,经历的还不止是商道的问题,虽然宁毅遥控解决了许多宏观上的问题,然而细部上的运筹,便足以耗尽一个人的心力。人的相处、新部门的运作、与当地人的往来、与尼族谈判、各种建设筹划。五年的时间,檀儿与身边的许多人未曾停下来,她也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未曾见过自己的丈夫了。

    北地田虎的事情前些天传了回来,在布莱、和登、集山等地掀起了狂澜,自宁毅“疑似”死后,黑旗沉寂两年,虽然军队中的思想建设一直在进行,但心中犯嘀咕,又或是憋着一口闷气的人,始终不少。这一次黑旗的出手,轻松干翻田虎,所有人都与有荣焉,也有部分人明白,宁先生的死讯是真是假,或许也到了揭晓的边缘了……

    檀儿自然知道更多。

    她站在山上往下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那是充满了活力的小城市,各种树的叶子金黄翻飞,鸟儿鸣啭在天空中。

    他们认识的时候,她十八岁,以为自己成熟了,心中老了,以充满礼貌的态度对待着他,不曾想过,后来会发生那样多的事情。

    在和登殚精竭虑的五年,她不曾抱怨什么,只是心中想起,会有微微的叹息。

    你要回来了,我却不好看了啊。

    辜负了好时光……(未完待续。)

    与家人吃过早餐后,天已经大亮了,阳光明媚,是很好的上午。.┡M

    苏檀儿的工作时间常常是紧促的,舒适的清晨过后,需要处理的事情便接踵而来。从家中走到作为和登县中枢的总参一号院大概需要十分钟,途中红提是一路跟随的,云竹与锦儿会与她们同行片刻,然后去往另一侧的学校——她们是校园中的老师,有时候也会参与到政治部的文娱事业中去。

    宁毅的几个妻妾当中,红提的年纪相对大些,性情好,过往恐怕也过得最为艰难。檀儿敬重于她,尊称她为“红提姐”,红提早已过门,则照例称檀儿为“姐姐”。

    这样的称呼稍乱,但两人的关系素来是好的,去往总参院子的途中若没有旁人,便会一路聊天过去。但通常有人,要抓紧时间报告今天工作的副手们往往会在早餐时就去到家门口等待了,以节约此后的十分钟时间——多数时间这份工作由大管家杏儿来做,也有另一名担任秘书工作的女子,叫做文娴英的,负责将传递上来的事情汇总后报告给苏檀儿。

    今天跟随过来的则是娟儿。

    两人稍稍交谈沟通过后,娟儿便去往山的另一边,处理其他的事情。

    几分钟后,檀儿与红提抵达总参谋部的院子,开始处理一天的工作。

    布莱和登集山三县,原本只是居民加起来不过三万的小县城,黑旗来后,包括军队行政技术商业的各方面人员连同家属在内,居民膨胀到十六万之多。总参虽然是参谋部的名头,实际上主要由黑旗各部的脑组成,这里决定了整个黑旗体系的运作,檀儿负责的是行政商业技术的总体运作,虽然主要局,早两年也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后来宁毅远程主持了改制,又培养出了一部分的学生,这才稍稍轻松些,但也是不可松懈。

    这边早晨的例行汇报复杂的文案工作开始时,娟儿抵达了另一头的情报部。黑旗的情报部原本就是竹记的一支,早先传承了密侦司的痕迹,后来配合竹记的商业宣传部门运转,此时彻底独立出来,仍旧与政治部商业部的联系密切。

    一方面,有关外界的大量讯息在这里汇总:金国的情况大齐的情况武朝的情况……在整理后将一部分交给政治部,然后往军队公开,通过散播推演讨论让大家明白如今的天下大势走向,各处的水深火热以及接下来可能生的事情;另一部分则交由商业部进行归纳运作,寻找可能的机会和谈判筹码。

    而在此之外,具体的谍报工作自然也包括了黑旗内部,与武朝大齐金国奸细的对抗,对黑旗军内部的清理等等。如今负责总情报部的是曾经竹记三位脑之一的陈海英,娟儿与他碰头后,早已筹划好的行动就此展开了。

    负责和登县行动的名叫陈兴,他是宁毅的弟子之一,原本热衷宁毅教授的逻辑推理因果等学问,曾在军中创立了“墨会”,与罗业分庭抗礼,后来没走上明家的道路,倒是加入了情报部的行动部门。辰时刚过,他收到命令,随后对手下分配了任务。

    这支队伍如例行训练一般的自情报部出时,赶往集山布莱两地的传令者已经飞驰在路上,不久之后,负责集山谍报的卓小封,以及在布莱军营中担任军法官的罗业等人将会收到命令,整个行动便在这三地之间6续的展开……

    巳时一刻,亦即上午九点半,苏檀儿与一众工作人员开完早会,走向自己所在的办公房间时,抬头气球从头上飘过。

    ************

    热气球飘在了天空中。

    和登县山下的大道边,开粥饼铺的陈老二抬起头,天空中的两只热气球,热气球一只在东一只在南,顺风飘着。

    在粥饼铺吃东西的大多是附近的黑旗行政部门成员,陈老二手艺不错,因此他的粥饼铺常客颇多,今日已过了早餐时间,还有些人在这儿吃点东西,一面吃喝,一面说笑交谈。陈老二端了两碗粥出去,摆在一张桌前,然后叉着腰,用力晃了晃脖子:“哎,那个孔明灯……”

    要粥的黑旗成员回头“老陈,那是热气球,你又不是第一次见了,还不懂呢。”

    “就是孔明灯嘛,我小时候也会做。”陈老二咧开嘴笑了笑,“不过这个可真大,今儿个怎么给放出来了?”

    “大概天气好,放出来晒晒。”

    那行政人员笑了笑,陈老二也笑了笑。这周围的集市间人来人往的,过得片刻,又有一群人来:“老二,吃的还有吗?八碗粥十六个饼,包起来,有任务。”

    那群人着黑色军服,全副武装而来,陈老二点了点头:“饼不多了,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还有粥,你们出任务怎么拿走?”

    “找东西装一下啊,你还有什么……”八人走进铺子,为那人过来查br />

    “要不然锅给你得了,你们要带多远……”

    “锅啊……你还有什么……”

    “我这里有什么你还不知道……”陈老二说着话,还在试探对方要出什么任务,刀子已经架到他脖子上,走到他周身的几人也拔出了刀,有人将陈老二身边的利器拿开了。

    “你们……干干什么……是不是抓错了……”中年的粥饼铺主身体颤抖着。

    “收网了,认了吧。”为那黑旗成员指指天空,低声说了一句。

    陈老二身体还在颤抖,犹如最普通的老实商户一般,随后“啊——”的一声扑了起来,他想要挣脱钳制,身体才刚刚跃起,周围三个人一齐扑将上来,将他死死地按在地上,一人猛地卸掉了他的下颌。

    周围的几名黑旗政务人员一幕:“哪边的?”

    “兄弟,机密。”

    “喔,反正不是大齐就是武朝……”

    “可惜了一碗好粥……”

    众人议论纷纷,私下里却有人交头接耳起来:“前些天才有田虎的事情,早两天,听说襄阳城外,打垮了女真的一批人,这个时候暗卫收网,你说怎么回事?”

    “……不会是真的吧。”

    在黑旗的中枢呆了这么久,许多人都有着敏锐的洞察力,自小苍河血战结束,黑旗军的雌伏,是带着一股悲愤的情绪的,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宁先生的消失。外界说他死了,黑旗内部说他没死,然而内部早将苏檀儿等人当成了遗孀,也是不争的事实。

    有关于这件事,内部不展开讨论是不可能的,只是虽然未曾再见到宁先生,大部分人对外还是有志一同地认定:宁先生确实活着。这算是黑旗内部主动维系的一个默契,两年以来,黑旗颤巍巍地扎根在这个谎言上,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中枢的转移权力的分散等等等等,似乎是希望改革完成后,大家会在宁先生没有的状态下继续维持运转。

    直到田虎力量被颠覆,黑旗对外的行动鼓舞了内部,有关于宁先生将要回来的消息,也隐隐约约在华夏军中流传起来,这一次,有识之士将之当成美好的愿望,但在这样的时刻,暗卫的收网,却显然又透露出了耐人寻味的讯息。

    热气球从天空中飘过,吊篮中的军人用望远镜巡视着下方的县城,手中抓着彩旗,准备随时打出旗语。

    半山腰上的一间院子外,陈兴敲响了院门,过了一阵,有人来将院门打开了,那是个脸上有疤的中年男子,眉宇间有英武之气,却又带了几分文气,不远处站着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爹。”那孩子兴,喊道。

    陈兴笑了笑:“陈静,跟何伯伯学得怎么样?”

    “正在练拳。”名叫陈静的孩子抱拳行了一礼,显得格外懂事。陈兴与那姓何的男子都笑了起来:“陈兄弟此时该在当班,怎么过来了。”

    “路过,来瞧瞧他,另外,有件正事与何兄说。”

    那姓何的男子名叫何文,此时微笑着,蹙了蹙眉,然后摊手:“请进。”

    陈兴自院门进去,径直走向不远处的陈静:“你这孩子……”他口中说着,待走到旁边,抓起自己的孩子猛地便是一掷,这一下变起突兀,陈静“啊——”的一声,便被陈兴掷出了旁边的围墙。孩子落到外头,明显被人接住了,何文身形微微晃了晃,他武艺高强,那一瞬间似是要以极高的轻功掠走,但终于没有动,旁边的院门却是啪的关上了。

    陈兴回过身来,摊开双手,吐了口气:“你未带兵器。”

    何文脸上还有微笑,他伸出右手,摊开,上头是一颗带着刺的铁蒺藜:“方才我是可以打中小静的。”过得片刻,叹了口气,“早几日我便有疑虑,方才气球,更有些怀疑……你将小静放到我这里来,原来是为了麻痹我。”

    陈兴拱了拱手:“你我过命的交情,然而道不同,我不能轻纵你,还请理解。”

    那何文笑了笑,背负双手,走向院中:“早些年我便觉得,宁立恒的这一套过于异想天开,不可能成。如今仍然这样认为,纵然格物真能改变那生产力,能让天下人都有书读,接下来也必然难以成事。人人都能说话,都要说话,全天下都是读书人,何人去种田?何人愿为贱业?你们走得太急,不会成事的。”

    “若不去做,便又要回到原本的武朝天下了。又或者,去到金国天下,五胡乱华,汉室沦亡,难道就好?”

    “千年以降,唯儒术可成大业,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和登三年,我见宁先生以‘四民’定‘人权’,以商业契约贪欲促格物,以格物打下民智基础,好,实则只有个简单的骨架,尚无血肉。而且,格物一道需智慧,需要人有偷懒之心,展起来,与所谓‘四民’将有冲突。这条路,你们难以走通。”他摇了摇头,“走不通的。”

    陈兴沉默片刻,拱了拱手:“何兄早有此等透彻想法,为何不早说?政治局那边不是不能接受此等讨论,我等所为,原本便是开天辟地之事,有问题,大可群策群力,来将它解决。”

    何文大笑了起来:“不是不能接受此等讨论,笑话!不过是将有异议者吸收进去,关起来,找到辩驳之法后,才将人放出来罢了……”他笑得一阵,又是摇头,“坦白说,宁立恒天纵之才,我何文自愧弗如,只一项,如今造纸效率胜以往十倍,确是开天辟地的壮举,他所谈论之人权,令人人都为君子的展望,也是令人心仪。若他为儒师,我当尾附其后,为一小卒,开万世太平。然则……他所行之事,与儒术相合,方有通达之可能,自他弑君,便毫无成算了……”

    “现而今,有识之人也唯有毁掉黑旗,吸收此中想法,方可重振武朝,开万世未有之太平……”

    他说着,摇头失神片刻,随后望向陈兴,目光又凝重起来:“尔等今日收网,莫非那宁立恒……真的未死?”

    陈兴拱手:“还请何兄束手,免造无谓伤亡。先生若然未死,以何兄才学,我想必然能见到先生,将心中所想,与他一一陈述。”

    何文背负双手,目光望着他,那目光渐冷,太多的情绪。陈兴却知道,这人文武双全,论武艺见识,自己对他是颇为佩服的,两人在战场上有过救命的恩情,虽然察觉何文与武朝有千丝万缕联系时,陈兴曾颇为震惊,但此时,他仍旧希望这件事情能够相对和平地解决。

    他倒不是觉得何文能够逃脱,然而这等文武双全的高手,若真是豁出去了,自己与手下的众人,恐怕难以留手,只能将他杀死。

    院外,一队人各持兵器弓弩,无声地合围上来……

    与此同时,山麓另一侧的小道上,爆了短暂的厮杀。

    和登的清理还在进行,集山行动在卓小封的带领下开始时,则已近午时了,布莱清理的展开是午时二刻。大大小小的行动,有的无声无息,有的引起了小规模的围观,随后又在人群中消弭。

    当罗业带领着士兵对布莱军营展开行动的同时,苏檀儿与6红提在一块儿吃过了简单的午餐,天气虽已转凉,院子里竟然还有低沉的蝉鸣在响,节奏单调而缓慢。

    午饭过后,有两支商队的代表被领着过来,与檀儿见面,讨论了两笔生意的问题。黑旗颠覆田虎势力的消息在各个地方泛起了波澜,以至于近期各类生意的意向频繁。

    申时三刻,下午四点半左右,苏檀儿正埋头翻阅账册时,娟儿从外头走进来,将一份情报放到了桌子的角落上。

    檀儿抬头一眼,娟儿微微点头,然后转身出去了。檀儿落上那份情报,将双手放在腿上,望了片刻,然后才坐上前去,低下头继续翻账本。

    五点开会,各部官员和秘书们过来,对今天的事情做例行陈结——这意味着今天的事情很顺利,否则这个会议可以会到夜里才开。会议开完后,还未到吃饭时间,檀儿回到房间,继续做记录和规划,又写了一些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外头静悄悄的,天渐渐暗下去了,往日里红提会进来叫她吃饭,但今天没有,天黑下来时,还有蝉鸣声响,有人拿着油灯进来,放在桌子上。

    檀儿低头继续写着字,灯火如豆,静静照亮着那书桌的方寸之地,她写着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中的毛笔才忽然间顿了顿,然后那毛笔放下去,继续写了几个字,手开始颤抖起来,泪水哒的掉在了纸上,她抬起手,在眼睛上撑了撑。

    不远处的椅子上,有人在。

    “嗨,苏……檀儿……”男人低声开口,不知道为什么,那就像是许多年前他们在那个宅子里的初次见面,那一次,彼此都非常礼貌也异常陌生,这一次,却稍稍不同了:“你好啊……”他说着这个年月里不常见的话。

    檀儿低着头,没有:“宁立恒……相公……”她说:“你好啊……”

    这个时候,外头的星光,便已经升起来了。小县城的夜晚,灯点晃动,人们还在外头走着,互相说着,打着招呼,就像是什么特殊事情都未有生过的普通夜晚……

    宁馨,而安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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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登县多是黑旗军高层官员们的住所,由于某支队伍的回来,山上山下一时间显得有些热闹,转过山腰的小路时,便能见到来来往往奔走的身影,夜里晃动的光芒,一时间便也多了不少。.┡M

    转过山腰的小路,那边的人声渐远了,后山是坟茔的所在,远远的一块黑色巨碑矗立在夜色下,附近有火光,有人守灵。巨碑之后,便是密密麻麻延伸的小墓碑。

    “……小苍河大战,包括西北种氏一族……四万三千余人的骨灰衣冠冢,就立了这块碑,后头66续续过世的,埋在下头一些。早些年跟周围打来打去,光是打碑,费了不少人手,后来有人说,华夏之人皆为一家,饭都吃不上了,干脆一块碑全埋了,留下名字便好。我没有同意,如今的小碑都是一个样子,打碑的匠人手艺练得很好,到如今却多半分去做地雷了……”

    两道身影相携前行,一面走,苏檀儿一面轻声介绍着周围。和登三县,宁毅在四年前来过一次,后来便只有几次远观了,如今眼前都是新的地方新的东西。走近那纪念碑,他靠上去,手抚石碑,上头尽是粗犷的线条和图画。

    “种将军……原本是我想留下来的人……”宁毅叹了口气,“可惜了,种师中种师道种冽……”

    “折家如何了?”檀儿低声问。

    “……雄踞西北。”宁毅笑了笑,“只可惜西北活人不多了。”

    小苍河三年大战,种家军协助华夏军对抗女真,至建朔五年,辞不失术列南下,在尽力迁移西北居民的同时,种冽坚守延州不退,后来延州城破种冽身死,再后来小苍河亦被大军击破,辞不失占据西北试图困死黑旗,却不料黑旗沿密道杀入延州,一场大战,屠灭女真精锐无算,辞不失也被宁毅俘虏,后斩杀于延州城头。

    小苍河大战,中原人即便伏尸百万也不在女真人的眼中,然而亲自与黑旗对抗的战斗中,先是战神完颜娄室的身死,后有大将辞不失的陨灭,连同那成千上万死去的精锐,才是女真人感受到的最大痛楚。以至于大战之后,女真人在西北展开屠杀,先前倾向于华夏军的又或是在战争中按兵不动的城乡,几乎一座座的被屠杀成了白地,此后又大肆的宣扬“这都是遭黑旗军害的,尔等不反抗,便不至如此”之类的论调。

    建朔六年底的大屠杀后,七年,西北瘟疫饥荒蔓延,后几成千里无人烟之势。除了最后被黑旗收拢的西军和南迁的两万余西北居民,如今那一片的血脉,恐怕就只剩下折家统治的几座城池。

    当初黑旗去西北,一是为汇合吕梁,二是希望找一处相对封闭的四战之地,在不受外界太大影响而又能保持巨大压力的情况下,好好炼化武瑞营的万余士兵,后来的展悲壮而又惨烈,功过对错,已经难以讨论了,积累下来的,也已经是无法细述的滔天血债。

    宁毅心绪复杂,抚着墓碑就这样过去,他朝不远处的守灵士兵敬了个礼,对方也回以军礼。

    “……西北人死得七七八八,中原为自保也隔断了与那边的联系,故而西夏大难,关心的人也不多……那些蒙古人屠了银川,一座一座城杀过来,北面与女真人也有过两次摩擦,他们轻骑千里来去如风,女真人没占多少便宜,如今西夏快被消化光了……”

    “听起来很厉害,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会对他们如此重视。”檀儿想了想,“一山不容二虎,他们在北方大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战争会打垮人,也会磨砺人。他们会打垮武朝这样的人,却会磨砺金国这样的人。”碑林往前延伸,宁毅牵着檀儿,也在灯笼的光芒中一路前行,“攻占辽国占领中原之后,金国老一批的人死得也多。阿骨打宗望娄室这些人去后,年轻一辈上台,已经开始有享乐的思维,那些老将军苦了一辈子,也不在乎小孩子的挥霍跋扈。穷人乍富,总是这个样子的,然而外敌仍在,总会吊住他们的一口气,黑旗蒙古都是这样的外敌。”

    檀儿笑起来:“这样说来,我们弱一点倒还好了。”

    宁毅也笑了笑:“为了让他们腐化,我们也弱,那胜者就永远不会是我们了……蒙古人与女真人又不同,女真人穷困,敢拼命,但说白了,是为了一个好生活。蒙古人尚武,认为苍天之下,皆为长生天的猎场,自铁木真带领他们聚为一股后,这样的思想就更加激烈了,他们战斗……根本就不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那为什么?”

    “战斗就是更好的生活。”宁毅语气平静而缓慢,“男儿在世,要追逐更凶猛的猎物,要打败更强大的敌人,要掠夺最好的珍宝,要者哭泣,要***女……能够驰骋于这片猎场的,才是最强大的人。他们视战斗为生活的本质,所以啊,他们不会轻易停下来的。”

    檀儿沉默下来。

    “西夏银川破后,举国胆气已失,蒙古人屠了银川,赶着俘虏破其它城,只要稍有抵抗,满城杀光,他们陶醉于这样的过程。与女真人的摩擦,都是轻骑游击,打不过立刻就走,女真人也追不上。西夏消化完后,这些人或者是西进,或者入中原……我希望不是后者。”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来到一处墓碑前时,檀儿才拉了拉宁毅的手,宁毅停下来,碑上的字,将手中的灯笼放在了一边。

    这是苏愈的墓。

    老人是两年多以前过世的。

    作为檀儿的爷爷,苏家多年以来的主心骨,这位老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学识。他年轻时,苏家尚是个经营布行的小族,苏家的基础自他父辈而始,其实是在苏愈手中崛起光大的。老人曾有五个孩子,两个早夭,剩下的三个孩子,却都才能平庸,至苏愈年迈时,便只好选了年幼聪慧的苏檀儿,作为预备的接班人来培养。

    这是宁毅敬佩的老人,虽然并非秦嗣源康贤那般惊采绝艳之辈,但确实以他的威严与敦厚,撑起了一个大家族。回想十余年前,最初在这副身体里醒来时,虽然自己并不在乎入赘的身份,但若真是苏家人刁难无数,自己恐怕也会过得艰难,但最初的那段时间,虽然“知道”这个孙婿只是个学识浅薄的穷书生,老人对自己,其实真是颇为照顾的。

    老人自幼读书不多,对于儿孙辈的学识,反而颇为关心,他花大力气建起私塾书院,甚至于让家中第三代第四代的女孩子都入内启蒙,虽然书院从上到下都显得平庸至极,但这样的努力,确实是一个家族积累的正确途径。

    后来宁毅与苏檀儿撑起苏家,老人已不再过多管事,梁山灭门案后,苏愈情绪低落,将所有的事情都交托出来。宁毅与苏檀儿都明白,老人虽然不再管事,却依旧期待着苏家的振兴与飞跃,后来的展或许如他所愿,直到……弑君造反。

    很难直到老人是如何去些事情的。一个贩布的商贾家族,老人的眼光纵然出了江宁,恐怕也到不了天下,没有多少人直到他如何婿的弑君造反,其时老人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檀儿考虑到这些事后,还曾向宁毅哭过:“爷爷会死在路上的……”但老人顽强地到了吕梁山。

    此后几年,老人静静一切,从沉默逐渐竟变得认同起来。其时宁毅工作繁忙,能够去的时间不多,但每次见面,两人必有交谈,对于女真之祸小苍河的抵抗,他渐渐觉得自豪起来,对宁毅所做的许多事情,他每每提出些自己的问题,又静静地听着,但能够,他自然无法全部理解——他读的书,毕竟不多。

    五年前要开始大战,老人便随着众人南下,辗转何止千里,但在这过程中,他也未曾抱怨,甚至于随行的苏家人若有什么不好的言行,他会将人叫过来,拿着拐杖便打。他以往觉得苏家有人样的无非苏檀儿一个,如今则自豪于苏文定苏文方苏文昱苏雁平等人追随宁毅后的成材。

    但老人的年纪毕竟是太大了,抵达和登之后便失去了行动能力,人也变得时而迷糊时而清醒。建朔五年,宁毅抵达和登,老人正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与宁毅未再有交流,那是他们所见的最后一面。到得建朔六年初春,老人的身体状况终于开始恶化,有一天上午,他清醒过来,向众人询问小苍河的战况,宁毅等人是否凯旋而归,此时西北大战正值最为惨烈的时间段,众人不知该说哪些,檀儿文方赶来后,方才将整个状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人。

    老人是在这一天过世的,最后的清醒时,他与身边成材的年轻人苏家的孩子都说了几句话,以做勉励,最后要檀儿给宁毅带话时,思绪却已经模糊了,苏檀儿后来也将这些写在了信里捎给了宁毅。

    “……我与你父亲……给你们定下婚约,是在一个林子里……你还小,走路,摔一跤……很多人都来了,苏家的……宁家的……那时候素云还在,病了很久,打扮了,才出来……林子里葡萄架,很多人……”老人的记忆,似乎长久地停留在三十余年前的那座林子了,那是苏家的林子,那时候江宁还平静,还有檀儿的奶奶康素云也在世,人们都年轻,老人回忆了很久,眼中光芒渐消,只在最后握了握檀儿的手,檀儿靠过去时,听见老人低声说:“……天下的脊梁……”

    那大概是要宁毅做天下的脊梁。

    檀儿也写在信里给他捎了过去。

    “爷爷走时,应该是很满足的。他以前心里惦记的,大概是家里人不能成材,如今文定文方成家又成材,孩子念书也懂事,最后这几年,爷爷其实很高兴。和登的两年,他身体不好,总是叮嘱我,不要跟你说,拼命的人不必惦记家里。有几次他跟文方他们说,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他才算是见过了天下,以往带着货走来走去,那都是假的,所以,倒也不用为爷爷伤心。”

    他们将几样象征性的祭品摆在坟前,夜风轻轻地吹过去,两人在坟墓前坐下,方墓碑蔓延的景象。十余年来,老人们相继的去了,何止是苏愈。秦嗣源钱希文康贤……逐渐苍老的离去了,不该离去的年轻人也大批大批地离去。宁毅牵着檀儿的手,抬了抬又放下。

    “五六年前,还没打起来的时候,我去青木寨,跟爷爷聊天。爷爷说,他其实不怎么会教人,以为办个书院,人就会学好,他花钱请先生,对孩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孩子顽劣不堪,他以为孩子都是苏文季那样的人了,后来觉得,家中只有檀儿你一人可担大任……”

    “可他后来才现,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只是他不会教,宝剑锋从磨砺出,原来只要经过了打磨,文定文方他们,一样可以让苏家人骄傲,只是可惜了文季……我想,对文季的事,老人家想起来,终究是觉得伤心的……”

    他们说起的,是十余年前梁山灭门案时的事了,其时被屠杀吓破胆的苏文季嚷着要交出躲在人群里的檀儿,老人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一刀捅死了这个孙儿。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场血案里苏家被屠杀近半,但后来想起,对于亲手杀死孙子的这种事,老人终究是难以释怀的……

    “那时候我在小苍河开班授课,教了一帮能做事的人出来,我跟老人家说,天塌了,区区的几个人哪里扛得住,事情终究是大家抗,我也好,文定文方也好,我们做的,是自己的本分……天下人是天下的脊梁……爷爷最后可能想起了这个……”

    “嗯。”檀儿轻声答了一句。时光逝去,老人终究只是活在记忆中了,仔细的追问并无太多的意义,人们的相遇相聚基于缘分,缘分也终有尽头,因为这样的遗憾,彼此的手,才能够紧紧地牵在一起。

    远远的亮起火焰的升腾,有打斗声隐隐传来。白日里的搜捕只是开始,宁毅等人确实抵达后,必会有漏网之鱼得到消息,想要传出去,第二轮的查漏补缺,也早已在红提西瓜等人的带领下展开。

    “先回去吧。”两人牵着手,绕过山道,朝远处那灯火通明的院落走过去,在那边,有许多人,早已在等待着了。

    武建朔八年的深秋,宁毅回到和登,此时的黑旗军,在走过最初的泥泞后,终于也开始膨胀成了一片庞然巨物。这一段时间,天下在紧张里沉默,宁毅一家人,也终于在这里,度过了一段难得的悠闲时光。

    ***************

    临安,天牢。

    天蒙蒙亮时,公主府的仆人与侍卫们走过了大牢中的长廊,管事指挥着狱卒打扫天牢中的道路,前方的人走进里面的牢房里,他们带来了热水毛巾须刨衣裤等物,给天牢中的一位囚犯做了悉数和换装。

    囚犯叫做渠宗慧,他被这样的做派吓得瑟瑟抖,他反抗了一下,后来便问:“干什么……要杀我了……要杀我了……我是驸马,我是渠家人,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他的大喊大叫不久之后在管事严肃的目光中被制止,他在微微的颤抖中任由下人为他稀疏剃须,整理长,完毕之后,便也变成了样貌俊美的翩翩公子形象——这是他原本就有的好样貌——不久后下人离开,再过得一阵,公主来了。

    她容貌端庄,衣着宽大华美,有几分像是成亲时的样子,无论如何,十分正式。但渠宗慧仍旧被那平静的目光吓到了,他站在那里,强自镇静,心中却不知该不该跪下去:这些年来,他在外头招摇,有恃无恐,实际上,他的内心已经非常害怕这位长公主,他只是明白,对方根本不会管他而已。

    但这一次,他知道事情并不一样。

    周佩在牢房里坐下了,牢房外下人都已走开,只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有一名沉默的侍卫,火焰在油灯里摇晃,附近安静而阴森。过得许久,他才听到周佩道:“驸马,坐吧。”语气柔和。

    渠宗慧在对面缓缓坐下来。周佩就跟他这样相对,目光平静地很久很久,这么多年来,除了成亲后的那一次长谈,这次或许是周佩间最长的一次。

    “我对你是有责任的。”不知什么时候,周佩才轻声地开了口,渠宗慧双唇颤了颤:“我……”他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周佩也并不在意他的说话,只是刻,在回忆中说话。

    “我尚在少女时,有一位师父,他才华盖世,无人能及……”

    天牢幽静,犹如鬼蜮,渠宗慧听着那幽幽的话语,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长公主的师父是谁,他心中其实是知道的,他并不害怕这个,然而成亲这么多年,当对方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起这许多话时,聪明的他知道事情要闹大了……他已经猜不到自己接下来的下场……

    “……我当时年幼,虽然被他才华所折服,口头上却从不承认,他所做的许多事我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许多话,我也根本不懂,然而不知不觉间,我很在意他……幼时的钦慕,算不得情爱,当然不能算的……驸马,后来我与你成亲,心中已没有他了,然而我很羡慕他与师娘之间的情感。他是入赘之人,恰与驸马你一样,成亲之时,他与师娘也无情感,只是两人后来互相接触,互相了解,慢慢的成了相濡以沫的一家人。我很羡慕这样的情感,我想……与驸马你也能有这样的情感……”

    “这是我的大错……”

    “我带着这样幼稚的想法,与你成亲,与你长谈,我跟你说,想要慢慢了解,慢慢的能与你在一起,长相厮守……十余岁的女孩子啊,真是天真,驸马你听了,或许觉得是我对你无意的托辞吧……不管是不是,这终究是我想错了,我未曾想过,你在外头,竟未有见过这般的相处感情相濡以沫,与你来往的那些书生,皆是胸怀抱负顶天立地之辈,我辱了你,你表面上应承了我,可终究……不到一月,你便去了青楼狎妓……”

    “我的幼稚,毁了我的良人,毁了你的一生……”

    平静的声音一路述说,这声音飘荡在牢房里。渠宗慧的目光时而恐惧,时而愤怒:“你你……”他心中有怨,想要作,却终究不敢作出来,对面,周佩也只是静静望着他,目光中,有一滴眼泪滴过脸颊。

    “……此后的十年,武朝遭了大祸,我们颠沛流离,跑来跑去,我肩上有事情,你也终究是……放任自流了。你去青楼狎妓留宿,与一帮朋友喝酒闹事,没有钱了,回来向管事要,一笔又一笔,甚至砸了管事的头,我未曾理会,三百两五百两的,你便拿去吧,即便你在外头说我苛待你,我也……”

    她顿了顿,低下了头:“我以为是我自己心胸宽阔,如今想来,是我心中有愧。”

    “你你你……你总算知道了!你总算说出来了!你可知道……你是我妻子,你对不起我——”牢房那头,渠宗慧终于喊了出来。

    周佩的目光望向一旁,静静地等他说完,又过得一阵:“是啊,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杀掉的那一家人……回想起来,十年的时间,我的心里总是期待,我的良人,有一天变成一个成熟的人,他会与我尽释前嫌,与我修复关系……这些年,朝廷失了半壁江山,朝堂南撤,北面的难民一直来,我是长公主,有时候,我也会觉得累……有一些时候,我在家里跟人闹,我或许可以过去跟你开口,可我开不了口。我二十七岁了,十年前的错,说是幼稚,十年后就只能受。而你……二十九了吧……”

    “这十年,你在外头狎妓花钱,欺侮他人,我闭上眼睛。十年了,我越来越累,你也越来越疯,青楼狎妓尚算你情我愿,在外头养瘦马,我也无所谓了,我不跟你同房,你身边总得有女人,该花的时候就花点,挺好的……可你不该杀人,活生生的人……”

    她的双手交握在身前,手指绞在一起,目光已经冰冷地望了过去,渠宗慧摇了摇头:“我我错了……公主,我改,我们……我们以后好好的在一起,我,我不做那些事了……”

    他说着,还伸出手来,向前走了几步,想要抱周佩,然而感受到周佩的目光,终究没敢下手,周佩,冷冷道:“退回去!”

    渠宗慧退了回去。

    周佩的目光才又平静下来,她张了张嘴,闭上,又张了张嘴,才说出话来。

    “我的师父,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他杀匪寇杀贪官杀怨军杀女真人,他……他的妻子最初对他并无情感,他也不气不恼,他从未曾用毁了自己的方式来对待他的妻子。驸马,你最初与他是有些像的,你聪明善良,又风流有文采,我最初以为,你们是有些像的……”

    “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有时愤怒,有时内疚,有时又反省,我的要求是否是太多了……女人是等不起的,有些时候我想,即便你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错事,你若是幡然悔悟了,到我的面前来说你不再这样了,然后你伸手来抱我,那该多好啊,我……我或许也是会原谅你的。可是一次也没有……”

    “我幼稚了十年,你也幼稚了十年……二十九岁的男人,在外面玩女人,弄死了她,再弄死了她一家人,你不再是小孩子了啊。我钦慕的师父,他最后连皇帝都亲手杀了,我固然与他不同戴天,可是他真厉害……我嫁的良人,他因为一个女孩儿的幼稚,就毁了自己的一生,毁了别人的全家,他真是……猪狗不如。”

    周佩双拳在腿上紧握,咬紧牙关:“禽兽!”

    渠宗慧哭着跪了下来,口中说着求饶的话,周佩的眼泪已经流满了脸颊,摇了摇头。

    “我不能杀你。”她说道,“我想杀了你,可我不能杀你,父皇和渠家人,都让我不能杀你,可我不杀你,便对不起那冤死的一家人,他们也是武朝的子民,我不能眼睁睁地们被你这样的人杀掉。我本想对你施以宫刑……”

    她说出这句话来,连正在哭泣的渠宗慧都骇然地梗了一下。

    “我本想对你施以宫刑。”她摇头道,“让你没有办法再去祸害人,然而我知道这不行,到时候你心怀怨气只会更加心理扭曲地去害人。如今三司已证明你无罪,我只能将你的罪孽背到底……”

    “我错了我错了……”渠宗慧哭着,跪着连连磕头,“我不再做这些事了,公主,我敬你爱你,我做这些都是因为爱你……我们重新来……”

    “我们不会重新来,也永远断不了了。”周佩脸上露出一个凄然的笑,站了起来,“我在公主府给你整理了一个院子,你以后就住在那里,不能见外人,寸步不得出,我不能杀你,那你就活着,可对于外头,就当你死了,你再也害不了人。我们一生一世,比邻而居吧。”

    她举步朝牢房外走去,渠宗慧嚎叫了一声,扑过来拖住她的裙子,口中说着求饶和爱她的话,周佩用力挣脱出去,裙摆被哗的撕下了一条,她也并不在意。

    “我们缘分尽了……”

    她他片刻,走过了昏暗的牢房长廊,逐渐消失在渠宗慧的视野中。

    这一天,渠宗慧被带回了公主府,关在了那院子里,周佩未曾杀他,渠家也变不再多闹了,只是渠宗慧再也无法见外人。他在院中呼喊忏悔,与周佩说着道歉的话,与死者说着道歉的话,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一个月,他终于开始绝望地骂起来,骂周佩,骂侍卫,骂外头的人,到后来竟然连皇家也骂起来,这个过程又持续了很久很久……

    世间万事万物,不过就是一场遇见而又分离的过程。

    武朝建朔八年的秋天,即便是落叶中也像是孕育着汹涌的大潮,武朝黑旗中原金国,仍旧在这紧张中享受着珍贵的安宁,天下就像是一张摇摇晃晃的网,不知什么时候,会挣断所有的线条……(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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