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赘婿 > 全文阅读
赘婿txt下载

    武建朔十年正月,整个武朝天下,濒临倾覆的危机边缘。

    在金帝吴乞买中风的背景下,女真完颜宗辅、完颜宗翰领东西两路大军南下,在金国的第一次南征过去了十余年后,开始了彻底扫平武朝政权,底定天下的进程。

    面对着女真大军南下的威势,中原各地残余的反金力量在最为艰难的境况下发动起来,晋地,在田实的带领下展开了反抗的序曲。在经历惨烈而又艰难的一个冬季后,中原西线的战况,终于出现了第一缕奋进的曙光。

    正月二十一,各方抗金首领于汾阳会盟,认可了晋王一系在此次抗金大战中的付出和决心,并且商议了接下来一年的许多抗金事宜。晋地多山,却又横亘在女真西路军南下的关键位置上,退可守于群山之间,进可威慑女真南下大路,一旦各方联合起来,守望相助,足可在宗翰大军的南进道路上重重的扎下一根钉子,甚至于以上时间的战争耗死补给线绵长的女真部队,都不是没有可能。

    女真方面,对于反抗势力不曾轻忽,随着汾阳会盟的展开,北面战线上一度沉寂的各个队伍展开了动作,试图以猝然的攻势阻挠会盟的进行。然而,虽然抗金各力量的领袖大都聚于汾阳,对于前线的军力安排,实则外松内紧,在早已有所安排的情况下,并未因此出现任何乱象。

    而在会盟进行途中,汾阳大营内部,又爆发了一起由女真人策划安排的行刺事件,数名女真死士在这次事件中被擒。正月二十一的会盟顺利结束后,各方领袖踏上了回归的路途。二十二,晋王田实车驾启程,在率队亲征近半年的时光之后,踏上了回去威胜的路程。

    纵然在战场上曾数度败阵,晋王势力内部也因为抗金的决意而产生巨大的摩擦和分裂。然而,当这激烈的手术完成,整个晋王抗金势力也终于去除沉痼,如今虽然还有着术后的虚弱,但整个势力也拥有了更多前行的可能性。去年的一场亲征,豁出了性命,到如今,也总算收到了它的效果。

    无论是一方诸侯还是区区的普通人,生死之间的经历总是能给人巨大的感悟。战争、抗金,会是一场持续久远的巨大颠簸,只是在这场颠簸中稍稍参与了一个开头,田实便已经感受到其中的惊心动魄。这一天回程的路上,田实望着车驾两边的皑皑白雪,心中明白更为艰难的局面还在后头。

    他的心中,有着许许多多的想法。

    建朔十年正月二十二晚间,接近威胜边界,孤松驿。晋王田实在传檄抗金四个月后,走完了这段生命的最后一刻。

    死于刺杀。

    *************

    汾阳东面的孤松驿,虽以孤松为名,其实并不荒凉,它位于连接汾阳与威胜的必经之途,随着这些年晋地人口的增加,商业的繁荣,倒是成了一个大驿,各种配套设施都相当不错。田实的车驾一路东行,临近傍晚时,在这里停了下来。

    汾阳的会盟是一次大事,女真人绝不会愿意见它顺利进行,此时虽已顺利结束,出于安防的考虑,于玉麟率领着亲兵仍然一路随行。这日入夜,田实与于玉麟碰面,有过不少的交谈,谈起孤松驿十年前的样子,颇为感慨,说起这次已经结束的亲征,田实道:

    “如今方才知道,去年率兵亲征的决定,竟是歪打正着唯一走得通的路,也是差点死了才稍稍走顺。去年……若是决心差一点,运气差一点,你我尸骨已寒了。”

    于玉麟回答他:“还有威胜那位,怕是要被先奸后杀……奸好几遍。”

    “哈哈,她那么凶一张脸,谁敢下手……”

    说到威胜的那位,于玉麟想到明日田实进入威胜地界,又叮嘱了一番:“军队之中已经筛过许多遍,威胜城中虽有楼姑娘坐镇,但王上回去,也不可掉以轻心。其实这一路上,女真人野心未死,明日换防,也怕有人趁机动手。”

    这些道理,田实其实也已经明白,点头同意。正说话间,驿站不远处的夜色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骚乱,随后有人来报,几名神色可疑之人被发现,如今已开始了围堵,已经擒下了两人。

    刺客之道向来是有心算无心,眼下既然被发现,便不再有太多的问题。待到那边战斗平息,于玉麟着人看护好田实这边,自己往那边过去查看究竟,随后才知又是不甘心的辽东死士——会盟开始到结束,这类刺杀已经大大小小的爆发了六七起,中间有女真死士,亦有辽东方面挣命的汉人,足可见女真方面的紧张。

    他安排副手将刺客拖下去拷问,又着人加强了孤松驿的防卫,命令还没发完,田实所在的方向上陡然传来凄厉又混乱的声响,于玉麟脑后一紧,发足狂奔。

    风急火烈。

    摇晃的火把在风中呼啸着,照亮道路两侧天地间的雪白,寒意还是这片天地间的主基调,察觉到前方士兵调动的方式,于玉麟便已经意识到了不对,他冲进驿站的院子,前方是被围起来的观赏性山石,院落里的积雪都已被扫走,墙壁上灯笼延绵开去,假山的那一头,血腥的味道飘过来了。

    士兵已经聚集过来,大夫也来了。假山的那边,有一具尸体倒在地上,一把钢刀展开了他的喉咙,血浆肆流,田实瘫坐在不远处的房檐下,背靠着柱子,一把匕首扎在他的心口上,身下已经有了一滩鲜血。

    田实朝于玉麟这边挥手,于玉麟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看见地上那个死人时,他已经知道对方的身份。雷泽远,这原本是天极宫中的一位管事,能力出众,一直以来颇受田实的器重。亲征之中,雷泽远被召入军中帮忙,十一月底田实大军被冲散,他也是九死一生才逃出来与大军汇合,属于经历了考验的心腹吏员。

    这便是女真那边安排的后手之一了。十一月底的大溃败,他不曾与田实一路,待到再度汇合,也没有出手行刺,会盟之前不曾出手行刺,直到会盟顺利完成之后,在于玉麟将他送到威胜的边界时,于边关十余万军队佯动、数次死士刺杀的背景中,刺出了这一刀。

    “雷泽远、雷泽远……”田实面色苍白如纸,口中轻声说着这个名字,脸上却带着些许的笑容,仿佛是在为这一切感到哭笑不得。于玉麟看向旁边的大夫,那大夫一脸为难的表情,田实便也说了一句:“不要浪费时间了,我也在军中呆过,于、于将军……”

    只见田实的手落下去,嘴角笑了笑,目光望向雪夜中的远处。

    “战场杀伐,无所不用其极,早该想到的……晋王势力屈居于女真之下十年之久,看似独立,实际上,以女真希尹等人天纵之才,又何止煽动了晋地的几个大族,钉子……不知道放了多少了……”

    “王上……”

    “……没有防到,便是愿赌服输,于将军,我心中很后悔啊……我原本想着,今日过后,我要……我要做出很大的一番事业来,我在想,如何能与女真人对阵,甚至于打败女真人,与天下英雄争锋……可是,这就是与天下英雄争锋,真是……太遗憾了,我才刚刚开始走……贼老天……”

    他抬了抬手,似乎想抓点什么,终于还是放弃了,于玉麟半跪一旁,伸手过来,田实便抓住了他的手臂。

    “……于将军,我年轻之时,见过了……见过了很厉害的人,那次青木寨之行,宁人屠,他后来走上金銮殿,杀了武朝的狗皇帝,啊,真是厉害……我什么时候能像他一样呢,女真人……女真人就像是乌云,横压这一世人,辽国、武朝无人能当,只有他,小苍河一战,厉害啊。成了晋王后,我耿耿于怀,想要做些事情……”

    “……我本以为,我已经……站上去了……”

    他的气息已渐渐弱下去,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过得片刻,又聚起一丝力量。

    “……于大哥啊,我刚才才想到,我死在这里,给你们留下……留下一个烂摊子了。我们才刚刚会盟,女真人连消带打,早知道会死,我当个有名无实的晋王也就好了,实在是……何苦来哉。但是于大哥……”

    他挣扎一下:“……于大哥,你们……没有办法,再难的局面……再难的局面……”

    这句话说了两遍,似乎是要叮嘱于玉麟等人再难的局面也只能撑下去,但最终没能找到言语,那虚弱的目光跳跃了几次:“再难的局面……于大哥,你跟楼姑娘……呵呵,今天说楼姑娘,呵呵,先奸、后杀……于大哥,我说楼姑娘凶狠难看,不是真的,你看孤松驿啊,多亏了她,晋地多亏了她……她以前的经历,我们不说,但是……她的哥哥做的事,不是人做的!”

    说到这里,田实的目光才又变得严肃,声音竟抬高了几分,看着于玉麟:“晋地要乱了,要没有了,这么多的人……于大哥,我们做男人的,不能让这些事情,再发生,虽然……前面是完颜宗翰,不能再有……不能再有——”

    声音响到这里,田实的口中,有鲜血在涌出来,他停止了话语,靠在柱子上,眼睛大大的瞪着。他此时已经意识到了晋地会有的诸多惨剧,前一刻他与于玉麟还在拿楼舒婉开的玩笑,或许就要不是玩笑了。那惨烈的局面,靖平之耻以来的十年,中原大地上的无数惨剧。然而这惨剧又不是愤慨能够平息的,要打败完颜宗翰,要打败女真,可惜,如何去打败?

    他的情绪在这种激烈之中激荡,生命正迅速地从他的身上离去,于玉麟道:“我绝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但也不知道田实有没有听到,如此过了一会儿,田实的眼睛闭上,又睁开,只是虚望着前方的某处了。

    他语气虚弱地说起了其它的事情:“……伯父看似枭雄,不愿屈居女真,说,有朝一日要反,然而我今日才看到,温水煮青蛙,他岂能反抗得了,我……我终于做了了不得的事情,于大哥,田家人看似厉害,实际……色厉内苒。我……我这样做,是不是显得……有些样子了?”

    田实靠在那里,此时的脸上,有着一丝笑容,也有着深深的遗憾,那眺望的目光仿佛是在看着将来的岁月,不论那将来是抗争还是和平,但终于已经凝固下来。

    于玉麟的心中有着巨大的悲怆,这一刻,这悲怆并非是为了接下来残酷的局面,也非为世人可能受到的苦难,而仅仅是为了眼前这个一度是被抬上晋王位置的男子。他的反抗之路才刚刚开始便已经停下,然而在这一刻,在于玉麟的眼中,即便曾经风云一世、盘踞晋地十余年的虎王田虎,也比不上眼前这男人的一根小指头。

    建朔十年正月二十二日夜,亥时三刻,晋王田实靠在那屋檐下的柱子便,静静地离开了人世。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冀,他双目最后注视的前方,仍是一片浓浓的夜色。

    第二天,当楼舒婉一路赶到孤松驿时,整个人已经摇摇晃晃、头发凌乱得不成样子,见到于玉麟,她冲过来,给了他一个耳光。

    晋王田实的死去,即将给整个中原带来巨大的冲击。

    二十三日夜,女真大营。

    完颜希尹在帐篷中就着暖黄的灯火伏案书写,处理着每天的工作。

    忽然风吹过来,自帐篷外进来的探子,确认了田实的死讯。

    帐外的天地里,白皑皑的积雪仍未有丝毫消融的痕迹,在不知何处的遥远地方,却仿佛有巨大的冰山崩解的声音,正隐隐传来……



    天色阴沉,正月底,积雪遍地,吹过城池间的风正变得森冷。

    盖州春平仓,高耸的外墙上结着冰棱,犹如一座森严的堡垒,仓库外围挂着丧事的白绫,巡视的士兵手持红缨长枪,自墙头走过。

    仓库外的侧道上,有一队士兵骑马而回。为首的是守卫春平仓的将领卫城,他骑在马上,心神不宁。快接近仓库大门时,只听轰隆隆的声响传来,附近房舍间冰棱落下,摔碎在道路上。春天已经到了,这是最近一段时间,最常见的情景。

    到得大门前,正要令里头士兵放下大门,上头的士兵忽有警觉,指向前方。大道的那头,有人影过来了,先是骑队,而后是步兵,将宽敞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将领面色温和,首先掏出了令牌:“可是卫城卫将军?常宁军关嵩,奉安大人之名,协防春平仓。”

    “常宁军。”卫城阴沉了脸色,“常宁军如何能管春平仓的事情了?我只听方大人的调令。”

    “战时令谕,以军队为首,春平仓乃军储机要之地,如今有女真奸细欲暗中破坏,本将特奉命而来。此事安将军与方琼方大人打过招呼,方大人亦已点头,你不信,可以去问。”

    “若无令谕……”

    “形势危急!本将没有时间跟你在这里磨蹭拖延,速开大门!”

    寒光一闪,马上的将领已经抽出钢刀,随后是一排排骑士的长刀出鞘,后方枪阵如林,指向了卫城这一小队人马。春平仓中的士兵已经动起来,寒风呜咽着,吹过了盖州的天空。

    卫城望着那刀锋。后方墙头的士兵挽起了弓箭,然而在这压来的军阵面前,仍旧显得单薄。他的神色在刀锋前变幻不定,过了一阵子,伸手拔刀,指向了前方。

    “盖州乃后方,春平仓又在城中……晋王刚去,你想造反?”

    寒锋对峙,长街之上,杀气弥漫……

    ……

    正月二十一会盟,二十二,晋王田实身死,消息在其后传遍了晋地。此后数日的时间,黄河北岸气氛肃杀、局势混乱,水面之下的暗涌,已经激烈到按压不住的程度,大大小小的官员、势力,都在惴惴不安中,做出各自的选择。

    交城,眼看要下雨。

    林宗吾负手立在檐下,巨大的身影犹如一尊神佛,给了不远处喝茶的老人以巨大的压迫感。

    “田实去后,人心不定,本座这头,最近来往的人,各怀鬼胎。有想拉拢本座的,有想依附本座的,还有劝本座投降女真的。常长老,本座心中最近憋了一把火,你让本座去威胜,打的是什么主意?”

    “绝无坏心、绝无坏心啊教主!”房间里那常姓老者挥手努力澄清自己的意图,“您想想啊教主,二十一,晋地诸家会盟,二十二,晋王便死在了女真人的手中,威胜城楼舒婉一个女人坐镇,她心狠手辣,目光浅薄,于玉麟手上虽然有军队,但镇不住各方势力的,晋地要乱了……”

    老人拱了拱手:“我常家在晋地多年经营,也想自保啊教主,晋地一乱,生灵涂炭,我家何能例外。故此,即便晋王已去,接下来也逼得有人接下盘子。不提晋王一系如今是个女人当家,无可服众之人,王巨云乱师当初虽称百万,却是外人,而且那百万乞丐,也被打散打垮,黑旗军有些名望,可区区万人,如何能稳下晋地局面。纪青黎等一众大盗,手上血迹斑斑,会盟不过是个添头,如今抗金无望,恐怕还要捞一笔赶紧走。思来想去,唯独教主有大光明教数百万教众,无论武艺、名声都可服众,教主不去威胜,恐怕威胜就要乱起来了啊……”

    “哼。”林宗吾冷哼一声,“威胜乱起来,我再去参上一手,岂不更乱!老常啊,女真人要来了,你求自保,怕不是当了汉奸了吧!”

    “教主,绝无可能,绝无可能,常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您这话传出去,我常家在晋地还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啊……”老人说着,着急得跪在地上劝说起来,“教主,您怀疑我很正常,可是……无论如何,威胜的局面总得有人收拾。这样,您若无心那个位置,至少去到威胜,只要您露面,大伙儿就有主心骨啊……”

    林宗吾回头看着他,过了片刻:“我不管你是打了什么主意,过来巧言令色,我今日不想追究。但是常长老,你全家都在这里,若有朝一日,我知道你今日为女真人而来……到时候不管你在什么时候,我让你全家鸡犬不留。”

    他一字一顿地说完这段话,跪在地上的老人身躯一震,随后没有再行辩驳。林宗吾道:“你去吧,常长老,我没别的意思,你不用太放到心里去。”

    那老人起身告辞,最后还有些迟疑:“教主,那您什么时候……”

    “滚!”林宗吾的声音如雷鸣,咬牙切齿道,“本座的决定,荣得了你来插嘴!?”

    这句话后,老人落荒而逃。林宗吾背负双手站在那儿,不一会儿,王难陀进来,看见林宗吾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复杂。

    “要下雨了。”

    他低声地,就说了这一句。

    不久之后,下起小雨来。寒冷噬骨。

    ……

    巨大的船正在缓缓的沉下去。

    和顺。

    渐渐入夜,不大的城池当中,混乱的气氛正在蔓延。

    “砰!砰!砰!”沉重的响声随着铁锤的击打,有节奏地在响,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院子里,百炼的钢刀正在一把把的成型,史进赤膊着身躯,看着前方的刀坯上不断飞溅出火花来,他与其它几名铁匠一般,埋首于身前钢刀成型的过程当中。

    小股的义军,以他的号召为中心,暂时的聚集在这。

    跟随在史进身边的义军副手之一名叫李红姑,是跟随史进自赤峰山上出来的同伴了。此时她正在外头将这支义军的百多人聚集起来。进入这打造着铁器的院子里,史进坐在一旁,用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汗珠,短暂地休息了一会儿。他虎背熊腰,身上伤疤无数,冷漠的目光望着火焰出神的样子,是铁血的气息。

    “龙王,人已经集合起来了。”

    “哦。”史进眼中的光芒变得柔和了些,抬起头来,“有人要离开的吗?”

    “大伙儿只问龙王你想去哪。”

    “我想好了……”史进说着,顿了一顿,随后道:“我们去威胜。”

    女人点了点头,又有些皱眉,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龙王不是说,不愿意再靠近那种地方……”

    赤峰山之后,尤其是林冲死后,史进不再愿意参与到大的、复杂的权力争锋中去,对于晋王的权力核心威胜,也有着许多的避讳——当然,他对于旁人借他的名气做些好事却是并不在意,汾阳会盟,他手下虽只有百多人,但名声在外,田实方面还特意邀请了他,他虽然没去,却也派了一人做代表,全力支持此事。

    如今田实方死,晋王势力上群龙无首,威胜局势最为敏感。李红姑不明白史进为何忽然改变了主意,这才问了一句,只见史进站起来,微微点了点头,道:“去救人。”

    “救人?”

    “嗯……晋王为抗金而死,如今局面破败,跟随在他身边的人,接下来恐怕也将遭到清算。于将军,还有那位女相楼舒婉,他们跟随在田实身边,如今局面恐怕已经相当危急。”

    火光之中,史进披上了衣服,拿起了那根铁棒:“晋王为抗金而死,我等无以为报,这些忠臣不该再为此遭上厄运。我虽不善于军务人际,但总有一条性命在,若威胜局面不堪,陷入大乱,我豁出命去,至少要保护他们周全。”

    “……我想,若是周老英雄如今还活着,也会做出一样的事情的。”

    龙王的身影离开了打铁的院子,在光芒中忽明忽暗。他在外头聚集的百余名汉子面前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并且给予他们重新选择的机会。

    没有人选择离开。

    这天夜里,一行人离开和顺,踏上了赶往威胜的路途。火把的光芒在夜色中的大地上晃动,此后几日,又陆续有人因为八臂龙王这个名字,聚集往威胜而来。犹如残留的星星之火,在黑夜中,发出自己的光芒……

    ……

    威胜,黑云压城城欲摧。

    天极宫占地广阔,然而去年为了打仗,田实亲征之后,楼舒婉便大刀阔斧地裁减了宫中一切不必要的开支。此时,偌大的宫廷显得空旷而森冷。

    回到威胜之后,楼舒婉首先杀死了田实的父亲田彪,随后,在天极宫中选择了一个无用的偏殿办公。从去年反金开始,这座宫殿中杀了太多的人、流了太多的血,有时候从房门中望出去,会觉得这偌大的殿堂犹如鬼蜮,无数的孤魂野鬼在外头游荡索命。

    整个局面正在滑向深渊。

    如果是田虎时代后期的楼舒婉,她的权力建立在一个体系内共同的利益基础上,当田虎脑抽了要杀她,在华夏军的暗中活动下,于玉麟的军力保证下,配合整个体系内庞大的利益链,楼舒婉完成了反杀田虎的壮举,顺便推送田实上台。

    籍助田实、于玉麟的搭台,楼舒婉推动了抗金,然而也是抗金的举动,打垮了晋王体系中这个原本是共同体的利益链。田实的振作提升了他对军队的掌控,然后这一掌控随着田实的死而失去。如今楼舒婉的手上已经不存在厚重的利益底牌,她能依靠的,就仅仅是一些决意抗金的勇烈之士,以及于玉麟手中所掌握的晋系军队了。

    然而在这其中,即便是决意抗金之人,许多其实也是不介意楼舒婉倒台的。

    于是从孤松驿的分开,于玉麟开始调动手下军队抢夺各个地方的物资,游说威慑各个势力,保证能够抓在手上的基本盘。楼舒婉回到威胜,以决然的态度杀进了天极宫,她固然不能以这样的姿态统治晋系力量太久,然而往日里的决绝和疯狂仍旧能够震慑一部分的人,至少看见楼舒婉摆出的姿态,有理智的人就能明白:即便她不能杀光挡在前方的所有人,至少第一个挡在她前方的势力,会被这疯狂的女人生吞活剥。

    女真的势力,也早已在晋系内部活动起来。

    虽然大雪仍旧未曾消融,北面压来的女真部队还不曾展开攻势,但攻击是迟早的。只要明白这一点,在田实死去的巨大的打击下,已经开始选择倒向女真人的势力实在是太多了。一些势力虽未表态,然而已经开始积极地夺取各个关隘、城池、又或是物资仓储的掌控权。一些大小家族在军队中的将领已经开始重新表态,分化与冲突无声而又剧烈地展开。几天的时间,各地纷纷而来的线报令人心惊胆寒。

    这是大势的威逼,在女真大军的压境下,犹如春阳融雪,根本难以抵挡。这些天以来,楼舒婉不断地在自己的心中将一支支力量的归属重新划分,派出人手或游说或威胁,希望保存下足够多的筹码和有生力量。但即便在威胜附近的守军,眼下都已经在分裂和站队。

    华夏军的展五也在其中奔走——其实华夏军也是她背后的底牌之一,若非有这面旗帜立在这里,而且他们根本不可能投靠女真,恐怕威胜附近的几个大家族已经开始用刀兵说话了。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夜里,威胜城中下了一场雨,夜里树上、屋檐上所有的积雪都已经落下,冰雪开始消融之时,冷得深入骨髓。也是在这夜里,有人悄然入宫,传来讯息:“……廖公传来话语,想要谈谈……”

    楼舒婉杀田虎之时,晋系的基本盘有三个大家族撑起,原占侠为家主的原家,汤顺的汤家,廖义仁的廖家,后来开始抗金,原家在其中阻挠,楼舒婉率领军队屠了原氏一族。到得如今,廖家、汤家于军政两方都有动作,但意欲降金的一系,主要是由廖家为主。如今要求谈谈,私底下串联的规模,应该也颇为可观了。

    楼舒婉吸了一口气。

    “好啊,那就谈谈。”

    寒冷的雨下在这黑暗宫城的每一处,在这宫城之外,已经有无数的对峙已经成型,暴戾而激烈的对抗随时可能开始。

    血流成河……

    巨大的船正沉下去。

    ************

    女真,术列速大营。

    完颜希尹与大将术列速走出中军帐,看见整个军营已经在整理开拨。他向术列速拱了拱手。

    “冰雪尚未消融,进攻仓促了一些,然而,晋地已乱,重重地打上一下,可以逼迫他们早作决定。”略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黑旗军战力不俗,不过有将军出手,必定手到拿来。此战关键,将军保重了。”

    术列速的面上,只是昂然的战意:“打不败他,术列速提头来见。”

    封冻未解,刹那间,便是天光雷火,建朔十年的战争,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展开了。



    临近二月,成都平原上,雨一阵一阵的开始下,春天已经露出了端倪。

    位于嘉定西南的小村落,在一阵春雨过后,往来的道路显得泥泞不堪。名叫张村的小村落原本人口不多,去年华夏军出凉山之时,武朝军队陆续溃败,一队人马在村中劫掠后放了把大火,其后便成了荒村。到得年尾,华夏军的机构陆续搬迁过来,许多机构的所在目前还在建,开春后人群的聚集将这小小的河边村落衬托得格外热闹。

    “我要造一个……那个院子一样的拱门……”

    奶声奶起的话语响起在院子里,这是才去过大城市不久的小女孩正在院落一角玩泥巴时发出的声响。呈长方形的院子不时有人进出,就在小女孩歪歪扭扭的拱门将要成型时,旁边的房间里发出了一群人的笑声,有人在说:“中午加个菜。”

    小女孩抬头看了一眼,她对于加菜的兴趣可能不高,但回过头来,又集合手边的泥巴开始做起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懂的菜肴来。

    这是属于目前华夏军总参谋部的院子,附近新建的房舍也大都是配套的办公场所,在宁毅本人的掌控下,华夏军的大多数“阴谋诡计”通常在这里酝酿发出。开春过后,参谋部的工作已经变得忙碌起来,主要是已经开始安排新一年的工作细务,但对于外界的讯息,也在一天天的过来。

    正月二十一北地会盟顺利的消息传过来,令得众人颇为高兴,原本以为会不堪一击的力量在此时拧成了一股绳,足以给宗翰、希尹的这支队伍造成个大麻烦了。并且有正月初祝彪偷袭术列速却被发现的故事夹在其中传来,众人看着,都觉得有趣。

    会议暂休之时,彭越云从房间里走出来,在屋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心旷神怡。

    他今年二十四岁,西北人,父亲彭督本为种冽麾下大将。西北大战时,女真人来势汹汹,种冽率军守延州,不退、不降,最终因为城破被辞不失所杀,彭越云的父亲亦死于那场大战之中。而种家的大部分家人后裔,乃至于如彭越云这样的高层子弟,在这之前便被种冽托付给华夏军,因此得以保全。

    父亲身死之时彭越云十八岁,立誓参军要屠灭女真人——这是因为辞不失不久之后便被宁毅斩于延州城头。而在凉山重组华夏军时,彭越云因为从小受过教育,脑子灵活心思缜密,忠诚度也没有问题,最终被吸收进参谋部工作。

    年轻人一开始自然向往前线,但过得不久便发现总参谋部的工作似乎更加有趣。这几年来,从小事做事,先是参与了与几路割据军阀的交易运输问题,后来参与的一件大事,便是杀田虎之后,与新势力的生意往来,在军备和武装方面支援晋系的具体事务——这件事情最终还是要促成晋系与女真的对立,给完颜宗翰这支如今几乎是天下最强的军队势力造成麻烦。

    造反十年,与女真人的正面血战已有数年,这样的经历使得华夏军中的气氛颇为铁血。对于晋王的这支势力,华夏军中没有多少人看得上眼——宁先生能够在天下的棋盘上将这些势力随意摆弄,才是众人的代入感所在——因此,对于这份投入能够收获多少的回报,总参内部的人也没有过高的期待。

    到得这一次展五传讯过来,传达了晋地还算不错的抗金形势,方才论证了这次投入的回报。而对于晋系内部,田实、于玉麟等人的决意,众人也或多或少地产生了认同感——虽然力量还显得不足,但这样的决心,已经足够总参的众人给予对方一分敬佩。

    彭越云的心中也因此有着巨大的成就感。当年西北抗金,种帅与父亲的与城携亡,铁血峥嵘犹在眼前,这几年,他也终于参与其中了。自凉山雌伏后,华夏军相继出手的几次动作,推动了田虎势力的倾覆和变革,在中原抓走了刘豫,使整个抗金局势往前推进,再到去年跃出凉山攻略成都,晋王势力也终于在此时成为了中原抗金力量的中坚,等若在完颜宗翰、希尹这些不世豪杰面前钉下了一颗钉子。身处其中之人,自然也能感受到吞吐天下的豪情。

    他在屋檐下深吸了几口气,如今担任他上司同时也是老师的渠庆走了出来,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了?心情好?”

    “与有荣焉。”彭越云笑着,回答倒还显得低调。

    渠庆也笑笑:“不可轻敌,女真时运所寄,二十年前整整一代的豪杰,阿骨打去后,吴乞买中风,接下来便是宗翰、希尹这一对,麾下几员大将,也都是戎马一生的老将领,术列速见到祝彪,最终没有进攻,可见他比预期的更麻烦。以眼下为基础,再做努力吧。”

    “老师,你就不许我们这些年轻人稍微高兴一下?”彭越云打趣。

    “绷起来。”渠庆微笑,目光中却已经蕴着严肃的光芒,“战场上啊,随时都绷起来,不要放松。”

    渠庆以前是武朝的老将领,经历过成功也经历过失败,经验可贵,他此时这样说,彭越云便也肃容起来,真要说话,有一道人影冲进了院门,朝这边过来了。

    那是一封最高加急的情报,直接送到房间里正在与人说话的宁毅的手上,只见宁毅拆了信,看了几眼,本来有些愉悦的神情,此时已经完全变得严肃起来。

    西南与晋地,相隔近三千里,遥远的距离影响了消息传来的时效性,也在某些情况下,让到来的情报产生了足够的戏剧性——前后相隔不到一个时辰,第二条晋地讯息的到来,打破了众人的喜悦。华夏军远隔三千里的落子,在完颜希尹面前,被挥手砸翻。

    *************

    二月初四,威胜。

    早一天下过的小雨,在清晨到来的时候结成了路面上的薄冰,原本已经戒严的威胜城内外,此时各方军队都在忽然间调动了起来,气氛肃杀紧张,大大小小的摩擦在城市的各个方面出现,护城军的几名统帅相互之间的碰面有了些烟火气,拱卫宫城的队伍当中,士兵也大都显得心神不宁起来。

    城市各处,流氓地痞在不知何方势力的动作下,陆陆续续地上了街,随后又在茶楼酒肆间盘桓,与对面街道的地头蛇打了照面。绿林方面,亦有不同归属的人们集合在一起,聚往天极宫的方向。大光明教的分坛之中,和尚们的早课看来如常,只是各坛主、护法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之下,也都隐藏了若有似无的杀气。

    盘面之下的夺权、各种各样厮杀与命案,从晋王去世的那天开始,就在城市的各处发生,到得这天,反倒稍稍平静下来。

    袁小秋在天极宫的屋檐下奔行,看见不远处的一座大殿中,来来往往的女侍已经摆好了桌椅,她进去以警惕的目光里里外外的又检查了一遍,随后又奔向天极宫的另一边,查看厨房准备的膳食。

    性情相对跳脱的袁小秋乃是楼舒婉身边的侍女,她的兄长袁小磊是楼舒婉身边亲卫的统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都算得上是这位女相的心腹,不过因为袁小秋的年纪不大,心性较为单纯,她平素只是负责楼舒婉的衣食起居等简单事物。

    这一天,袁小秋的心中充满了愤怒。

    自从家中长辈在政争中失势遭杀,他们兄妹被楼舒婉救下起,感激于对方的恩德,袁小秋一直都是女相的“脑残粉”。尤其是在后来,亲眼看见女相发展各种经济民生,活人无数的事情后,这种心态便更加坚定下来。

    为了家国大义,决然抗金,却遭受无数人的诽谤,半年以来屡次遭受刺杀。袁小秋心中为楼舒婉感到不平,而到得这几日,不平转化为巨大的悲愤。一群所谓的“大人”,为争权夺利,为保全自身,丑态百出,真正为国为民的女相却遭到如此对抗,这些坏人,统统该死!

    负责楼舒婉饮食起居的袁小秋,能够从许多方面察觉到问题的艰难:旁人只言片语的对话、兄长每日里打磨枪锋时决然的眼神、宫廷上下各种不太寻常的摩擦,乃至于只有她知道的一些事情,女相最近几日以来,每一晚每一晚的裹着被子,坐在黑暗里,其实没有睡去,到得天明时,她又转化为每日那刚强果决的样子。

    而这些坏人们,想要投敌保命的坏人,竟然还想要堂堂正正地过来谈判!

    他们死定了!女相绝不会放过他们!

    袁小秋心中是这样觉得的。从过往的许多次女相与旁人的交锋中,袁小秋足够积累起这样的信心,每一个想要与女相作对的人,最后都倒在了血泊当中,这其中还有那不可一世的、杀了爹爹的虎王田虎。而今这些人又欺上门来,还想谈判,以女相的性格,他们今天就可能死在这里!

    对了,还有那支杀了皇帝的、可怕的黑旗军,他们也站在女相的后面。

    皇帝都敢杀,今天来的这些人,全都得死!

    袁小秋心中是这样想的,以至于当她一路奔跑,看见先从宫外进来的展五时,她还忍不住跑上去行了一礼。

    “展五爷,你们今天一定不要放过那些该死的坏人!”

    见惯了楼舒婉杀人的袁小秋,说着天真的言辞。展五露出老农般的笑容,慈祥地点了点头:“小丫头啊……要一直这么开开心心的,多好。”

    袁小秋点点头,随后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答应她。

    跟在展五身边的,是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面容有些黑,目光沧桑而沉稳,一看便是极不好惹的角色。袁小秋懂事的没有问对方的身份,她走了之后,展五才道:“这是楼姑娘身边服侍起居的女侍,性情有趣……史英雄,请。”

    展五如今乃是楼舒婉一边的人,他请了史进,算是今日提前入宫布置。清晨过后,便有一拨一拨的人,从城市的远处过来了。以汤家汤顺、廖家廖义仁为首,晋地大大小小的势力首领、又或是代言人,当初参与会盟的各方代表,大盗纪青黎麾下的军师,大光明教的林宗吾,王巨云麾下的亲信安惜福,以及最后到达的华夏军祝彪,在这阴冷的天气里,往天极宫聚集而来。

    十余年前,天下大乱,武朝再也无法顾及黄河北岸,田虎籍着女真的庇护,势力疯狂扩张,晋地附近各个势力、家族托庇于虎王。即便经历了一次次的政治斗争,如今晋王的势力内部,仍旧由一个又一个以家族为依托的小团体组成。田实在时,这些团体都能够被压制下来,但到得如今,人们对晋地的信心掉到低谷,许多人已经站出来,为自己的未来寻找方向。

    这样的复杂的局面中,还有如大光明教,如纪青黎等各怀着自己想法的势力,还有抗金虽然坚决,眼下态度却并不明朗的王巨云。相对而言,唯独那支黑旗军,与楼舒婉的盟友关系,还算得上坚挺。

    大殿附近的青铜鼎里焚烧着炭火,整个大殿之中,各家随行而来的高手互相戒备,史进将位置选在了楼舒婉的身侧,祝彪一进大殿,便盯上了看起来与楼舒婉坐在一头的林宗吾,选了两人之间的位置,用目光将对方隔开——他年轻之时便勇猛无畏,如今经过这十年的战阵厮杀,纵然林宗吾天下第一威名赫赫,他心中也没有丝毫的畏惧,一旦林宗吾站队错误,他随时做好了与对方厮杀一番的准备。

    而作为华夏军的另一名首领,展五孤身一人坐在厅堂一侧,如同某方势力的跟班,双手交握,闭目养神——众人对于他的畏惧可能更甚,黑旗恶名在外,与女真人绝无求和可能,今日大伙儿过来,虽然已经发动了城市中的所有力量,但谁也不知道黑旗军会不会突然发飙,把眼前所有人屠杀一空。

    城市、宫廷内外,各方势力都已经做好准备,剑拔弩张。可想而知,今日的谈判只要稍有些摩擦,整座威胜城、乃至于整片晋地上的对冲和厮杀,就会轰然爆发。

    ……

    袁小秋站在柱子后,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从她的位置往大殿之中看去,坐在长长的桌子这边最中央的楼姑娘神态冷漠,目光凛冽,身上的威严犹如传说中的女皇帝——她心中相信,楼姑娘将来有一天,是会当女皇帝的。

    而在对面,那位名叫廖义仁的老头,空有一个仁义的名字,在众人的或附和或交头接耳下,还在说着那无耻的、让人作呕的言论。

    “……照着今日的局势,即便诸位一意孤行,与女真厮杀到底,在粘罕等人的进攻下,整个晋地能坚持几月?大战之中,投敌者几何?楼姑娘、诸位,与女真人作战,我们敬佩,可是在眼下?武朝都已经退过长江了,周围有没有人来帮忙我们?死路一条你如何能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去死……”

    “……做不到的啊,楼姑娘,你将我一把老骨头拉到战场上去杀掉,廖某人其实不会恨你。可是,让整个家里所有人去死,廖某也会首先被家里人杀了,这便是现状……女真人横竖要来,只要诸位答应,或舍十城,或舍五成。诸位,中原可以活多少人啊,就非得让所有人都死了才好吗。抗金而死是大义,活人百万,莫非就不是大义了……这两头,只要割开,其他人有一条活路,你们清清白白的抗金守城,至少守城之时,不会有人偷偷拖你们的后腿……人心已至此,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殿外的天色依旧阴沉,袁小秋在那儿等待着楼姑娘的“摔杯为号”——又或者其它的什么讯号,将这些人杀得血流成河。

    她没能等到这一幕的到来,倒是在威胜城外,有报讯的骑手,焦急地朝这边来了……

    ***************

    近三千里外的张村,宁毅看着房间里的众人为方才传来的那封书信议论起来。

    信是展五写来的。由于是特急,信使在路上不断追赶,追回了两天多的时间,以至于会盟成功的消息与田实被刺的消息抵达的间隔仅仅是半个时辰。

    田实死了,中原要出大问题,并且很可能已经在出大问题。田实死后展五与楼舒婉一度碰头,随后便修书而来,分析了许多可能的状况,而让宁毅在意的,是在信函之中,楼舒婉借展五之口的求援。

    希望华夏军能够尽可能的出力,稳定晋地局势,救数百万人于水火。

    这个意思,是楼舒婉借展五之口传递过来。以这个女人已经极为偏激的性格,她是不会向自己求援的。上一次她亲自修书,说出类似的话,是在局面相对稳定的时候说出来恶心自己,但这一次,展五的信中透露出的这道信息,意味着她已经意识到了此后的结局。

    楼舒婉的一生极为坎坷,自己杀了她的父亲与兄长,她此后又经历了许多事情,据说夫君都是亲手杀掉的。以她后期的疯狂性格,宁毅觉得她就算投降女真毁灭天下都毫不出奇,而她后来选择抗金,也未尝不是性情疯狂刚烈的一种体现。

    这样的人,有自毁倾向,当他人欺凌过来,与对方抱成一团玉石俱焚,是极为简单的事情。她可以恶心自己,甚至于将来有一天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她忽然倒戈坑自己一把也是寻常,但在此时,她通过展五,向黑旗寻求一个渺茫的希望。这就真是让人心绪复杂、为之叹息的讯号了。

    她是真想拉起这个局势的,数百万人的存亡哪。

    可惜,先不说如今华夏军掌控整个成都平原的兵力仅有区区五万,就算在最不可能的想象中,能丢下整片基业北上杀敌,五万人走三千里,到了黄河北岸,恐怕已经是秋天了。

    宁毅站在窗边,叹了口气。

    ……

    房间里的众人还在议论,彭越云在心中复盘整个事件,咀嚼着有关对手的讯息。

    田实原本有名无实,若是早两个月死,恐怕都生不出太大的波澜来。一直到他有了名声地位,发动了会盟的第二天,猝然将他杀掉,使得所有人的抗金预期掉落到低谷。宗翰、希尹这是早已做好的盘算,还是直到这一刻才恰巧刺杀成功……

    心中还在推测,窗户那边,宁毅开了口。

    “……负责武朝那边的,尽快找人,分别跟武朝、梓州方面交涉,推动谈判。如果武朝真的没有一个人敢背这个锅,那明面上就算了,暗地里交涉,把能拿到的好处拿起来。准备一篇稿子,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女真来势汹汹,晋王勇烈,我们不打了,让他们留着梓州。呼吁武朝发动一切力量,呼应中原局势,能帮手就帮手……”宁毅手一挥,“不帮就算了!”

    “……黄河南岸,原本谍报系统暂时不变,但是,以前从这里回归中原的一些人手,能够发动起来的,尽量发动一下,让他们北上,尽可能的帮助晋地的反抗力量。人可能不多,聊胜于无,至少……坚持得久一些,多活一些人。”

    宁毅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暂时就这些,你们商量一下,完善一下细节,还有什么能做的可以补充给我……我还有事,先离会。”

    众人敬了个礼,宁毅回礼,快步从这里出去了。成都平原时时云雾缭绕,窗外的天色,似乎又要下起雨来。

    ***************

    仿佛一阵大风,吹过了天色阴郁的威胜城。

    城外的雪色尚未消褪,南下的报讯者陆续而来,他们属于不同的家族、不同的势力,传递的确实同样一个具有冲击力的消息,这消息令得整个城中的局面愈发紧张起来。

    天极宫中,两边的谈判才进行了不久,楼舒婉坐在那儿,目光冷漠的望着宫殿的一个角落,听着各方的话语,不曾开口做出任何表态,外头的传讯者,便一个个的进来了。

    一名女子进来,附在楼舒婉的耳边告知了她最新的消息,楼舒婉闭上眼睛,过得片刻,才又如常地睁开,目光扫过了祝彪,而后又回到原处,没有说话。

    些许时间后,祝彪以及其他的许多人便也知道情况了。

    女真术列速拔营,三万六千的女真主力,带着投降的三万余汉军,直扑林州附近华夏军驻地而来。

    这是开年以来女真人的第一次大动作,七万人的力量,直取黑旗军这根最难啃的硬骨头,其想法明明白白。田实去后,晋地本就处于崩溃边缘,这支黑旗军是唯一能撑得起场子的力量,一战打败黑旗,就能摧垮所有人的信心——即便打退黑旗,也足以证明在整个中原无人能再当女真一击的现实。

    有人讶然,有人慌乱,有人神色闪烁,也有人已经将局面说了出来。这边楼舒婉的脸上闪着“所有人一起死”的冷漠神色,祝彪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他看了展五一眼,随后目光轻蔑地扫过众人,朝殿外大步走了出去。即便没有说半个字,他将去往战场的决心,也已经清晰地表达出来。

    在后方,名叫安惜福的乱师将领也站了起来,朝着殿外跟过去。

    祝彪大步地离开天极宫,转过几处宫门,有人从后方跟了上来:“祝将军。”

    那名叫安惜福的男子,祝彪十余年前便曾听说过,他在杭州之时与宁毅打过交道,跟陈凡也是昔日好友。后来方七佛等人被押背上,据说他也曾暗中营救,后来被某一方势力抓住,下落不明。宁毅曾探查过一段时间,但最终没有找到,如今才知,可能是王寅将他救了出去。

    双方在林州曾并肩作战,这倒也是个值得信任的战友。祝彪拱了拱手:“安兄弟也要北上?”

    “奉王帅之命,我要等到这边局势定下才能走。对于女真人有可能提前出兵,呼应晋地之事,王帅有所预测,术列速出兵,王帅也会领军赶过去,祝将军不必焦急。”

    “哈哈,我有什么焦急的……不对,我着急赶不到前线打仗。”祝彪笑了笑,“那安兄弟追出来是……”

    “想询问祝将军一个问题,与此次谈判,有极大关联。”

    “嗯?”祝彪想了想:“什么问题?”

    “晋王已折,晋地军心士气掉落到低谷,然而若欲死战,仍有机会。如祝将军的华夏军,未尝不能成为这里的主心骨,我来之时,王帅曾说,若华夏军留在这里,与女真周旋,此次谈判,情况会很不一样——甚至可能完全不一样。”

    安惜福表情平静,看着祝彪静静地说完这段话,他并未开口询问华夏军是留下还是不留,而是将整个事情说完,便在存了说服对方的心思。听完这段,祝彪的脸色也阴沉下来,神情复杂而挣扎。

    安惜福道:“因此,知道华夏军能不能留下,安某才能继续回去,跟他们谈妥接下来的事情。祝将军,晋地百万人……能不能留?”

    守军在城墙上,四周只远远的有人,安惜福特意追到这里方才说话。冷风吹过了空旷的广场,祝彪沉默了许久。

    “我有一位兄弟……”祝彪道,“不,不止一位,有几万兄弟,他们豁出命去,留在大名府,为了将女真东路军,拖延一部分,拖延一段时间,开春之后,他们可能没有活路了。华夏军答应过去救他们,术列速打过来,华夏军必将全力以赴,我就算战死,在所不惜……可我也……不能对那些搭上了身家性命的兄弟食言……”

    他斟酌着语句,说到了这里,安惜福表情平静地拱了拱手,微微一笑:“我明白了,祝将军不必在意这些。在安某看来,无论何种选择,祝将军对这天地世人,都俯仰无愧。”

    “……若能救出他来,我还会过来。”

    “当然。祝将军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承你吉言。”

    祝彪笑了笑,准备离开之时,却想起一件事,回头问道:“对了,安兄弟,听说你跟陈凡很熟。”

    “是啊。”

    “我也有个问题。当年你带着一些账册,希望营救方七佛,后来失踪了,陈凡找了你很久,没有找到。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你后来竟然跟了王寅做事,王寅在杀方七佛的事情中,扮演的角色似乎不怎么光彩,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很好奇啊。”

    十余年前的事情早已过去,祝彪笑得灿烂,虽有好奇,其实并不为追究了。安惜福也笑了笑:“确实是王尚书救下了我,对于当年的内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有一段时间,一度想要杀掉王帅,追问他的想法,他也并不愿意与我这等小辈谈论……”他想了片刻,“到后来,许多事情已经模糊,因为王帅不说,我心中只是有着自己的些许推测。”

    “王帅是个真正牵挂永乐朝的人。”安惜福如此说道,“当初永乐朝起事已然覆灭,朝廷抓住永乐朝的余孽不放,要将所有人连根拔起,佛帅不死,许多人一辈子不得安宁。后来佛帅死了、公主殿下也死了,朝廷对永乐朝已然结案,如今的明王军中,有许多还是永乐朝起事的老人,都是王帅救下来的。”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王帅牵挂着这个想法,有一天能够再度拿起来,只是女真人来了,不得不先抗金,还天下一个太平。”

    安惜福说完,笑了笑:“我的猜测对与不对,也很难说,毕竟王帅威严,不好多谈。但抗金之事,王帅坚决至极,祝将军可以不用有疑。”

    祝彪点点头,拱了拱手。

    世界上真是有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想法,一如他与王山月,他们为不同的理念而战,却朝着同样的方向过去。祝彪这样想着,奔向战场的方向。安惜福转身,走向另一片不同却也想同的战场。

    下跪或是抵抗,怀着不同心思的人们不断博弈。大殿之中,楼舒婉望着殿堂的一角,耳边有无数嘈杂的声音流过去,她的心头有着一丝希冀,但更多的理智告诉她,希冀并不存在,而即便局面再糟糕,她仍旧只能在这片地狱之中,不断地厮杀过去。死去或许更好,但……绝不可能!

    名叫袁小秋的少女在旁边愤慨地等待着一场屠杀……

    北面,军队早已动起来,磨牙吮血,准备着开年后的第一场厮杀。霹雳火秦明、大刀关胜、金枪手徐宁、双鞭呼延灼、玉麒麟卢俊义……以及那招展的黑旗,都在沉默中迎向血与火交织的春天。

    带着永乐朝那延绵十余年的勇烈气息,名叫王巨云的老者同样迎着女真人杀了过去,豪迈慨然。

    而在南面的孤城徐州,八千华夏军、数十万饿鬼以及北面三十万女真东路军汇集的局面,也已经动起来了,这一刻,无数的暗涌就要咆哮往薄薄的冰面……



    放眼望去,视野之中仍是白雪,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上方照射下来。傍晚时分,天气罕见的放晴了一下。

    林州的城墙算不得高,但经过去年下半年的一轮修葺,还是颇为坚固的一道城防。北面的城墙上,黑色的旗帜正在寒风中飘扬,华夏军的士兵上上下下的,搬运着各种守城器械,呼延灼奔行在城墙上,偶尔为搬运火炮的士兵搭一把手,调试一下,或是指挥着下方营连长进入责任区段,面貌倒是严厉的。

    呼延灼在武朝之时本就担任过大将,如今在华夏军中的职务是团长。梁山上下来的人,原本多有心性高傲者,然而面对着如今手下的士兵,呼延灼的心中倒是没有多少傲岸之气。

    一方面华夏军军规严格,反映在训练中的也多,在体会到由此而来的坚强战力之后,呼延灼作为将领本身对这类规定便是大加赞赏。二来,如今跟在祝彪旗下的这支队伍,其中有半数以上是经历过西北、小苍河之战的老兵,十年磨砺成一剑,呼延灼虽然曾经是老派将领,但心中对于许多士兵的经历亦存有敬意。

    虽然这一万余人几年以来隐匿于梁山水泊,对于火炮等物的发展与训练,不如西南华夏军那般熟练。但是在与女真连年的大战中,能够面对金国大军而不败,经历小苍河那般大战而不死的,整个黄河以北,仅此万人,再无更多。

    此时,仅仅是在城墙上有条不紊的备战工作,便能够看出每一名士兵身上的士气与铁血来。

    林州守将许纯一看着那城墙上的一幕,心中也是震撼,当得此时,关胜已经过来,拉着他一道去开军事会议:“对了,许将军,术列速来了,你我两军很快就要并肩作战,既是友军,不可不相互认识一下,今日晚间,我华夏军开动员大会,之前还有些诉苦交心的活动。来时说了,借你军营校场一用,你手下的兄弟,最好也来参加嘛……”

    “诉苦交心……”

    “哦,就是晚饭后坐下来互相聊一聊,拉拉家常,虽然仅只一次,也不见得能熟悉起来,但士兵们互相认识一下,总是有点好处的。”

    “这个当然是可以的……”

    “好,许将军答应了,小事情,小孙你去安排。”关胜回头对一名副手说了一句,随后转过来:“待会大伙的碰头,才是真正的大事……”

    “不过……那个动员会若是一起开,怕地方不够大,而且……”

    “哦,无妨无妨,说过了,只是认识一下,动员会的时候,分开也可以嘛。我想先跟你合计一下,女真人这次的意图……”

    ……

    林地之间,战马喷着白气,呼啸的交错,兵器的响声伴随着人体落地的轰鸣,铲起高高的雪块四溅飞舞。卢俊义在雪地上飞奔着冲出去,手中的长枪钉在地上,拖着尸体而走,随后猛地拔出来。

    红与白交汇在一起,对面的蹄音已经飞快地拉近了距离,马上的女真骑士挥舞钢刀斩下来,而在那奔马的前方,卢俊义的身体晃动,一杆大枪仿佛无声地消失在身后,下一刻,枪锋从身体的另一侧窜出。

    这是回马枪中的一式,枪锋呼啸着冲上天空,雪痕暴绽,那战马的颈项在巨大的冲击下被枪锋剃开,随后这锋利的枪刃刺向女真骑士的胸膛,冲天而出。那战马奔行着便在雪地中倒下,骑士在雪地上翻滚,站起来时胸口上已经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卢俊义已经扑了上来,将这名身形同样高大的女真斥候按倒在雪地中,挥手割断了喉咙。

    他在转眼间杀了两名身手高强的女真斥候,迅速地搜摸了一阵,随后便去牵回了自己的坐骑,穿过积雪中的树林,迅速朝山顶上过去。

    曾经身为河北枪棒第一的卢员外,如今四十六岁的年纪。加入华夏军后,卢俊义最初的想法还是担任一名将领领兵作战,但到得后来,他与燕青一道都被宁毅安排在特种作战的队伍里当教官,李师师行走中原之时,他与燕青跟随而来,暗中其实负责了不少隐秘的任务。到得这次中原开战,他加入祝彪这边帮忙,兼任斥候作战。随着女真人的拔营,卢俊义也在第一时间赶到了最前线。

    杀掉巧遇的两名女真斥候,卢俊义去往山顶,山麓另一头的大道上,延绵的旌旗与队列便出现在了视野当中。卢俊义拿起望远镜,仔细记录着每一支队伍的特征与可能的破绽……

    三万六千余的女真大队,近四万的跟随汉军,浩浩荡荡的七万余人一路南行,卢俊义便跟随了一路,期间有追逐与厮杀偶尔展开,夜晚时分,他与同伴在山间的洞中汇合休息,夜空中,有女真人的鹰隼飞过去。

    生死的博弈,铁血的交集,相对而言,十余年前的许多场面,犹如儿戏一般。

    ……

    “……女真人这次过来的队伍,从前方传回来的情报,准确来说大概在七万五左右,半数是术列速的直系精锐,这支队伍跟随阿骨打征战天下,如今虽然有差,但也差不了多少。他们这次打的主意,要么击垮我们,要么围住我们,不管是哪一项,我们都不允许……”

    “……但同时不能退,我们退后,威胜也撑不住了。所以,打是要打,最好是打疼他们,但是不用过于求胜,漂亮的守一次,难度不大。我们这里有华夏军一万,许将军麾下有两万三千多弟兄,来之前,王巨云已经调动麾下的明王军过来帮忙,明王军主力近三万,还有最近扩充的两万人,嗯,人数上比起来,还是我们占优,哈哈,所以怕什么……”

    温暖的房间里,主帅们的会议一直在开,关胜拉着许纯一坐在一块,商量着双方的各种划分和配合问题。华夏军的名头太大,许纯一在军事上并未有太多坚持,只是随着会议的进行,他逐渐听到外头的声音响起来,心生疑惑。

    “杀了女真狗!”

    “……杀了女真狗!”

    “我们也是人!”

    “……也是人——”

    诸如此类的声音偶尔传来,乍然听起来有些可笑,然而随着加入人群的增加,那声浪传来时便让人有些心惊了。许纯一偶尔问问关胜:“这是……”

    “哦,没事,大家在一起交心,听起来还是很热烈的。我们谈谈南门这边的问题,我有些想法……”

    外头军营的校场上,偌大的广场被分成了一个一个的区域,华夏军士兵是最先集合的,随后吃过晚饭的守城军士兵也来看热闹了。会场上不时有人上去,说起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有在西北的战事,说起那边已经是一片白地,有参与了小苍河三年大战的,说起自己第一次杀女真人的想法,亦有家在中原的,说起了女真人连番杀来后的惨象。

    有人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先是一个人,后是一群人。守城军的士兵也被叫上去,虽然是结结巴巴,然而在这样的天下,众人大都有着相同的苦处,尤其是被逼着当了兵的,谁的家里没有几个枉死的冤魂。

    这种忆苦思甜的交心会,王山月那头也学了,但最初自然还是从华夏军发起的。这个年月里,过着苦日子的人们无人关心,众多的苦难,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靖平之耻,连皇帝、妃子、大臣家眷这类贵人都遭了那样的苦难,一般人家中被女真人弄死一两个的,诉苦都没人听。这样的集会,对于某些人来说,在台上结结巴巴地说起自己家的惨剧,有人听了,是他们一辈子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人格和尊严的时候。

    间或有华夏军人上台说起如何杀女真人的时候,人群中便是一片一片歇斯底里的呐喊之声,有些人甚至哭得晕倒了过去。

    待到许纯一等人开完会,与关胜一道出来的时候,整个场面,几近于沸腾。关胜搂着许纯一的肩膀。

    “许将军,晋王在生之时信任你,他如今去了,我们也信任你。为晋王报仇,咬下女真人一块肉来,在此一战了。你我二军进则同进退则同退,实为一体,自今日起,多关照了!”

    许纯一肃容,随后双手一抬,重重地拱了拱手。

    沸腾的一夜,不知什么时候才渐渐平息下来,漫长的黑暗过去,第二天天明,东面的天际放出绚丽的朝霞,士兵换岗,登上城墙,在变幻的天光里,等待着女真大军的到来。

    二月初六,正午。女真的旌旗朝着林州城蔓延而来,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当中,术列速的帅旗招展。林州城墙上,一些华夏军老兵握紧了手中的钢刀或是攥住了墙头的青石,目光凶戾,咬紧了牙关。

    在附近守城军的眼中,杀气冲天而起。这些年来,面对着术列速这样的女真大将,能够发出这种仿佛要冲出城去厮杀一番而并非是死守的悲壮气息的军队,他们从未见过。

    这些人却不知道。建朔五年六月,术列速率军参与围攻小苍河,小苍河在经历了半年的死守后,决堤了谷口的水坝,青木寨与小苍河的军队悍然突围。虽然在其后不久,宁毅率领两万大军进延州,斩杀了辞不失找回一城,但在许多华夏军人的眼中,术列速亦是手上沾满了兄弟鲜血的大仇人。

    年初在雪地中的惊鸿一瞥,彼此都忍住了扑上去的冲动,对外人而言仿佛是一场有慷慨也有豪迈的谈笑,对于当事双方,则是在真正恨不得你死我活的心态中做出的选择。而到得此时,谁也不必退了。

    天上的云变幻着形状,很快地翻滚着过去。

    林州,战鼓轰鸣而起。10



    “……永日方戚戚,出行复悠悠。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赖兹托令门,任恤庶无尤。贫俭诚所尚,资从岂待周……”

    轻盈的歌声在响。

    门窗四闭的房间里烧着火盆,温暖却又显得昏沉,没有昼夜的感觉。女人的身体在厚厚的被褥中蠕动,低声唱着一首唐时长诗,《送杨氏女》,这是韦应物送长女出嫁时所写的诗词,词句伤感,亦有着对未来的叮嘱与寄望。

    她的声音温柔,带着些许的憧憬,将这房间点缀出一丝粉色的柔软气息来。女人身边的男人也在那儿躺着,他面貌凶戾,满头乱发,闭着眼睛似是睡过去了。女人唱着歌,爬到男人的身上,轻轻地亲吻,这首曲子唱完之后,她闭目安眠了片刻,又自顾自地唱起另一首诗来。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这是唐时高适的乐府诗,名叫《燕歌行》,诗句前篇虽有“男儿本自重横行”这种流传千古的慷慨句子,整首诗的基调却是悲壮的,诉说着战争的残酷。女人轻吟浅唱,哼得极慢,被她依附着的男人静静地听着,睁开眼睛,是红色的。

    男人叫做王狮童,乃是如今统领着饿鬼部队,纵横半个中原,甚至一度逼得女真铁浮屠不敢出汴梁的凶狠“鬼王”,女人叫高浅月,本是琅琊官宦人家的女儿,诗书出众,才貌过人。去年饿鬼来临,琅琊全境被焚,高浅月与家人落入这场浩劫之中,原本还在军中为将的未婚夫婿首先死了,随后死的是她的父母,她因为长得美貌,侥幸存活下来,后来辗转被送到王狮童的身边。

    建朔九年末到十年初的几个月,饿鬼所到之处,是真正的地狱,高浅月跟在王狮童身边,倒还过得不错。家人被吃掉的噩梦以及饥饿的恐惧带走了她身上一切的小姐脾气,对于王狮童,半年前还是待嫁闺女的高浅月学会了一切的曲意逢迎。最终,饿鬼来到徐州城外停留下来。

    冬日已深大雪封山,百多万的饿鬼聚集在这一片,整个冬季,他们吃完了所有能吃的东西,易子而食者遍地皆是。高浅月与王狮童在这处房间里相处数月,不用出门去看,她也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样的一幅景象。相对于外界,这里几乎便是世外的桃源。

    她以歌声取悦着男人,只是这首歌的寓意不好,唱到后来,似乎是害怕对方生气,高浅月的歌声慢慢的停下来,渐至于无。王狮童闭目等了一阵,方才又睁开眼,目光望着房顶的昏暗处,低声开了口。

    “君不见……杀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哼……”

    最后那一声,不知是在感慨还是在讽刺。此时外间传来敲门声:“鬼王,客人到了。”

    目光凝聚,王狮童身上的戾气也陡然聚集起来,他推开身上的女人,起身穿起了各种毛皮缀在一起的大袍子,拿起一根还带着斑斑血迹的狼牙棒。

    “你就在这里,不要出去。”他最后朝着高浅月说了一句,离开了房间。

    几个月里,他每一次出门都要这样说一句,而高浅月也一次都没有离开这个房间,王狮童离开后,她用被褥裹着身体,静静地退到房间的角落里。

    外头是夜晚。

    点点斑斑的火光从这处院舍延伸开去,汇成一大片看不到边的、混乱的人群聚落。曾经百余万,如今数十万饿鬼聚集的地方,秩序原始而又畸形,即便在夜色中望出去,低矮的棚舍、隐约的火光、因死人和不知名的肉食散发而来的气息、乃至于夜空中诡异而凄厉的喊声,统统让人不寒而栗。

    王狮童随着名叫屠寄方的流民首领走过了还有些许雪痕的泥泞道路,来到不远处的大房间里。这边原本是村落中的祠堂,如今成了王狮童处理军务的大堂。两人从有人守护的大门进去,大堂里一名衣着破烂、与流民类似的蒙脸男子站了起来,待屠寄方关上了房门,方才拿掉面巾,拱手行礼。

    “辽东李正,见过鬼王。”

    王狮童没有回礼,他瞪着那因为满是血色而变得通红的眼睛,走上前去,一直到那李正的面前,拿目光盯着他。过得片刻,待那李正微微有些不适,才转身离开,走到正面的座位上坐下,屠寄方想要说话,被王狮童抬了抬手:“你出去吧。”

    “鬼王,女真那边,此次很有诚……”

    王狮童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一转,凶戾的气息已经笼在屠寄方的身上。屠寄方连忙后退,离开了房间,饿鬼的体系里,没有多少人情可言,王狮童喜怒无常,自去年杀掉了身边最亲信的兄弟言宏,便动辄杀人再无道理可言,屠寄方手下势力纵然也有数万之多,此时也不敢随意造次。

    房门关上后,王狮童垂下双手,目光怔怔地望着房间里的空旷处,像是发了片刻的呆,然后才看向那李正,声音沙哑地问:“宗辅那狗崽子……派你来干什么?”

    李正的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却见王狮童话语未完,露出了一个笑容:“……给我吃?”

    ……

    徐州城,小小的房间里,有四个人说完了话。

    四道身影分为两边,一边是一个,一边是三个,三个那边,成员明显都有些矮瘦,只是都穿着华夏军的军服,又自有一股精气神在其中。

    四个人站了起来,互相敬礼,看起来算是长官的这人还要开口,门外传来敲门声,长官出去拉开一条门缝,看了一眼,才将房门全部拉开了。

    出现在门外的,是这次徐州远征军的华夏军最高将领刘承宗,他从外头进来,看看那三个瘦子兵,敬礼之后方才低声道:“该叮嘱的,都叮嘱完了?”面上带着笑容。

    “说完了。”长官答道。

    “外头是什么情况都知道,九死一生。”刘承宗道,“不想去的,现在就说出来,这种事情,若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做不好。”

    三个瘦子身形笔挺,扬了扬头。刘承宗这才点头笑笑,拿起了桌上的几个碗,然后倒上白开水。

    “就要出去了,不能喝酒,所以只能以水代了……活着回来,咱们喝一杯凯旋的。”

    他与三人拿起碗,各自碰杯,之后又与诸人叮嘱了几句,方才离开。夜色之中,三名矮瘦的华夏军人换上了已经准备好的流民衣服,一番装扮,随后坐了马车朝城墙的一边过去。

    自去年年末,刘承宗率领八千华夏军来到徐州城起,得知消息的王狮童便也拉着饿鬼的主力朝这边杀过来了。徐州城坚墙厚,李安茂宣布反齐抗金时,拉拢的军队加上后来扩充的队伍也足有五万余人,即便饿鬼百万,也不可能攻入徐州,但被饿鬼这样围住,女真人到来之时,徐州也难有战场上的主动。

    针对这样的情况,刘承宗自军队里挑出一部分有宣传煽动功底,能够混入饿鬼群体中去的华夏军军人,一批一批的将他们放去城外,引导城外的饿鬼放弃徐州,转而攻击不曾固守坚城的女真东路军。

    事实证明,被饥饿与寒冷困扰的流民很容易被煽动起来,自去年年底开始,一批一批的流民被引导着去往女真军队的方向,给女真军队的主力与后勤都造成了不少的困扰。被王狮童引导着来到徐州的百万饿鬼,也有一部分被煽动着离开了这边,当然,到得如今,他们也已经死在了这片大雪之中了。

    一个冬天,三个多月的时间,徐州城外大雪当中的饥寒交迫难以悉数陈说。在那种人与人之间相互为食的环境里,即便是华夏军出去的煽动者,不少可能也面临了饿死的危机。而且,在那大雪之中,以百万计的人相继冻死、饿死,又或者是冲击女真部队然后被杀死的气氛,普通人根本难以忍受。

    任一天都有无数人死亡,生死仅只毫厘间隔的环境下,每一个人的生命像是一颗微尘、又像是一部史诗。人、数以百万计的人,活生生的被饿死,几乎无法拯救。但即便无法拯救,被自己煽动着有效率地去死,那也是一种难言的感受,即使有经历过小苍河三年血战的战士,在这种环境里,都要受到极大的精神煎熬。

    但这样的事情,终究还是得做下去,春天即将到来,不解决饿鬼的问题,将来徐州局势可能会更加艰难。这天夜里,城墙上籍着夜色又悄悄地放下了三个人。而此时,在城墙另一侧流民汇集的棚屋间,亦有一道身影,悄悄地前行着。

    害怕华夏军以一次突击击破饿鬼大军的核心,王狮童的中枢指挥远在数里之外,但即便在徐州城下,也都有不少流民汇集——他们根本无所谓军队杀出来。这名身影潜行到一片暗处,左右看了片刻后,悄悄地挽起弓箭,将缠着信息的箭矢朝一处亮有数支火把的城头射去。

    信息传递之后,这人悄然回头,汇入流民营地,然而过得不久,一片喧闹以他为中心,响起来了。

    ……

    “……当今天下,武朝无道,人心尽丧。所谓华夏军,沽名钓誉,只欲天下权柄,不顾苍生黎民。鬼王明白,若非那宁毅弑杀武朝君王,大金如何能得到机会,攻破汴梁城,得到整个中原……南人蝇营狗苟,大多只知勾心斗角,大金天命所归……我知道鬼王不愿意听这个,但试想,女真取天下,何曾做过武朝、华夏那诸多龌龊苟且之事,战场上打下来的地方,至少在我们北方,没什么说的不得的。”

    房间里,辽东而来的名为李正的汉人,正面对着王狮童,慷慨陈词。

    “……然而,南人之中,亦有可敬之辈。似鬼王这般英雄,我方便颇为佩服……鬼王可知,这个冬天里,我方宗辅大帅与宗弼王子时常说起你,虽时运不济,但南人之中,如今唯独鬼王你,是为了苍生黎民而战,虽姿态暴烈,可朝廷、众多大人担不起的东西,鬼王你担起来了!”

    “……北地饥荒,鬼王你没有办法,因而带着众人南下。我听人说,在泽州之时,你亦有见到那所谓的华夏军,他们号称仁义,您想将人群托付给他们,可号称仁义为天下的华夏军,此时不认这些华夏之人了,您只能继续背着他们……这一路南下,没人能挡得住您,即便到了这个冬天,百万人死了,唯独鬼王您这边,仍然几十万人活下来,为何?鬼王您庇护着他们,无论情况如何,宗辅大帅说,您是可敬之人,您是为万民而战。”

    “若非当今天下已经烂完了,鬼王您不会走到今天,一定会有更宽的路能走。”

    李正朝王狮童竖起大拇指,顿了片刻,将手指指向徐州方向:“而今华夏军就在徐州城里,鬼王,我知道您想杀了他们,宗辅大帅也是一样的想法。女真南下,此次没有余地,鬼王,您带着这几十万人就算去了江南,恕我直言,南方也不会待见,宗辅大帅不愿与您开战……只要您让出徐州城这条路,往西,与您十城之地,您在大金封侯拜相,他们活下来。”

    王狮童目光望着他,过了一阵:“宗辅……怕跟我打啊?我们都快死完了。”

    “鬼王明鉴,女真这些年来,打仗未曾怕过任何人。但,一是不想打无所谓的仗,二是敬佩鬼王您这个人,三来……天下要变,气运所及,这些人也是金国子民,如果能够让他们活下来,大帅也希望他们能够免去无谓的死伤,鬼王,您只要冷静下来想想,这就是最好的……”

    李正口中说着,还要继续说话,外头忽然间传来了一阵喧嚣。过得片刻,屠寄方带了些人过来敲门:“鬼王!鬼王!抓住了!抓住了!”

    “抓住什么了!”王狮童暴喝一声。

    “华夏军……”屠寄方说着,便已经推门进来。

    王狮童陡然站了起来。屠寄方一进门,身后几个亲信压了一道人影进来,那人衣着破烂污秽,浑身上下瘦的皮包骨头,大约是方才被殴打了一顿,脸上有不少血迹,手被缚在身后,两颗门牙已经被打掉了,凄惨得很。

    那屠寄方关上了房门,看看李正,又看看王狮童,低声道:“是我的人,鬼王,我们终于发现了,就是这帮孙子,在兄弟里头传话,说打不下徐州,最近的只有去女真那边抢军粮,有人亲眼看见他给徐州城那边传讯,哈哈……”

    王狮童对华夏军恨之入骨,饿鬼众人是早就知道的,自去年冬天以来,一部分人被煽动着,一批一批的去往了女真人那头,或死在路上或死在刀剑之下。饿鬼内部有所察觉,但下方原本都是乌合之众,始终不曾抓住确凿的奸细,这一次逮到了人,屠寄方兴奋已极,赶快便拉了过来。

    王狮童的目光看了看李正,随后才转了回来,落在那华夏军奸细的身上,过得片刻失笑一声:“你、你在饿鬼里头多久了?不怕被人生吃啊?”

    那华夏军奸细被人拖着还在喘气,并不说话,屠寄方一拳朝他胸口打了过去:“娘的说话!”华夏军奸细咳嗽了两声,抬头看向王狮童——他几乎是在现场被抓,对方其实跟了他、也是发现了他许久,难以狡辩,此时笑了出来:“吃人……哈哈,就你吃人啊?”

    他垂下头去,吐了口血沫,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有个叫王山月的……”

    “嗯?”

    “他是……他是武朝王其松的孙子,黑水之盟前辽人过来,王家满门男丁上战场,死完了,就剩下王山月一个,他家里都是女的,他从小体弱,家里人被欺负,但是只有他一个男人,为了保护家里人,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奸细抬起满是血迹的脸,“他吃人。把人生吞活剥了,敌人怕他,他就能保护家里人……”

    “哈哈,吃人……你为什么吃人,你要保护谁啊?这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人好吃吗?还鬼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知不知道,吃人的王山月,带着兵守大名府,从去年守到现在了,完颜宗辅、完颜宗弼带着三十万人打不垮他……旁边这杂碎是什么人啊?北边的?鬼王你卖屁股给他们啊?嘿嘿嘿嘿……”

    “你他娘的黑旗杂碎,老子今天就红烧了你!”

    听得奸细口中越来越不像话,屠寄方猛然拔刀,朝着对方脖子便抵了过去,那奸细满口是血,脸上一笑,朝着刀尖便撞过去。屠寄方连忙将刀锋后撤,王狮童大喝:“住手!”两名抓住奸细的屠寄方亲信也用力将人后拉,那奸细身形又是一撞,只听锵的一声,竟已在方才拔出了一名亲信身上的匕首。这一瞬间,那瘦弱的身影几下冲撞,拉开了手上的绳子,旁边一名屠系亲信被他顺手一刀抹了脖子,他手握短匕,朝着那边的李正,如猛虎般扑了过去!

    “死——”

    “啊——”

    这奸细扑向李正,屠寄方一刀斩了过来。他作为饿鬼首领之一,每日里自有吃食,力量本来就大,那奸细只是聚全力于一击,空中刀光一闪,那奸细的身形朝着房间角落滚过去,胸口上被狠狠斩了一刀,鲜血肆流。但他随即站了起来,似乎还要搏斗,那边屠寄方口中大吼:“我要吃了你。”

    王狮童也是满目血红,朝着这奸细逼了过来,距离稍稍拉近,王狮童看见那满脸是血的华夏军奸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那个眼神他在这半年里,见过无数次。那是恐惧而又眷恋的神色。

    “杂碎。”

    奸细口中吐出这个词,匕首一挥,割断了自己的脖子,这是王狮童见过的最利落的挥刀动作,那身体就那样站着,鲜血陡然喷出来,飚了王狮童满头满脸。

    房间里的人都怔住了。

    尸体倒下去,王狮童用手抹过自己的脸,满手都是猩红的颜色。那屠寄方走过来:“鬼王,你说得对,华夏军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冬天的时候,他们到这里捣乱,弄走了很多人。可是徐州咱们不好攻城,也许可以……”

    破风声呼啸而起!王狮童抓起狼牙棒,陡然间回身挥了出去,房间里发出嘭的一声金铁交击的闷响,身上穿了一层薄铠的屠寄方被一棒打出,轰然撞碎了房间另一侧的书桌,木板与桌上的摆件飞舞,屠寄方的身体在地上滚动,然后挣扎了一下,似乎要爬起来,口中已经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王狮童挥着棒子,轰的砸下去。

    “你这个——”

    砰!

    “吃里——”

    砰!

    “扒外——”

    砰!

    “——的东西!!!”

    砰!

    屠寄方的身体被砸得变了形,地上满是鲜血,王狮童重重地喘息,然后伸手由抹了抹口鼻,血腥的眼神望向房间一侧的李正。

    “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吃了。”

    房间外的人进来,走向李正,李正的脸已经恐惧起来:“你……鬼王,你这样,你这样没有好下场,你三思而后行,宗辅大帅不会善罢甘休,你们……”

    “哈哈,宗辅小儿……让他来!这天下……便是被你们这些金狗搞成这样的……我不怕他!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怕我——我吃了他,我吃了他……哈哈哈……”

    李正在叫嚷中被拖了下去,王狮童兀自哈哈大笑,他看了看另一边地上已经死掉的那名华夏军奸细,看一眼,便哈哈笑了两声,中间又怔怔出神了一会儿,方才叫人。

    “还有这个……没什么吃的了,把他给我挂到徐州城前面去!哈哈哈,挂出去,黑旗军的人,全都这样,哈哈——”

    他身上满是血迹,神经质地笑了一阵,去洗了个澡,回去高浅月所在的房间后不久,有人过来报告,说是李正在被押下去之后暴起伤人,然后逃跑了,王狮童“哦”了一声,转回去抱向女人的身体。

    第二天,在徐州城头,人们看见了被挂出来的尸体。

    “该打仗了……”

    罗业看着城下,目光中有杀气闪过……9110



    在恐慌的心情里,他不断地奔跑,从遥远地方传来的是恐惧,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奔跑中,他想要闭上眼睛,避开这正在发生的一切。

    “……杀来了……”

    “……走走走……”

    嘈杂而混乱的环境里,周围的人声渐多、人影渐多,他埋头向前,逐渐的跑到大河的边缘。颠簸的浪潮横亘在前,后方的恐惧追赶过来,他站在那儿,有人将他推向前方。

    小小的渔船驶离岸边,他站在上头,听见后方传来人声,身下是颠簸的巨浪。

    不要往后看——他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然而画面中的人终于还是回过了头。那弥漫的雾气中,女真人杀过来了,岸边的人群奔跑、哭喊,被追赶着逼入江水之中,然后往下沉没,鲜血涌入江水之中。

    周君武跪倒在船上。

    巨大的羞愧充斥了一切。

    ——他从梦中坐了起来。

    ……

    黑暗的营帐里还有隐隐约约檀香的气息,空间温暖,却又带着些许湿冷的痕迹。他坐起来时,额上都是冷汗。

    意识一时间还停留在方才的梦里,过得一阵,他从床上下来,用火折子点燃了油灯,灯火映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这张脸消瘦而坚毅,颌下蓄起的胡须增加了乍看起来的岁数,令其更显稳重。灯火点燃后,帐篷外传来下人的声音,他便让人去将热水端来。

    天还蒙蒙亮,帐篷外便是延绵的军营,洗过脸后,他在镜子里整理了衣冠,令自己看起来更为精神一些。走出帐外,便有军人向他行礼,他同样回以礼节——这在以前的武朝,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

    武建朔十年,太子周君武二十七岁,对于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来说,已经长成稳重而可靠的大人。

    对于武朝各方的官员,他出事果决而富有威严,对于手下的技术人员和民众,他谦和有礼,他住在军营里,每一天起来得比普通的士兵还早,他甚至对每一位向他行礼的士兵回以同样的礼节——这是向黑旗军学习过的前所未有的事情,若有文人劝谏或面斥,他会谦和地道歉而后我行我素。无论如何,绝大部分的军民,都将他视为未来的中兴之主。

    强烈而严苛的自律令他消瘦,并且愈发显得刚毅。尤其是在建朔十年的这个春天里,曾经养尊处优的年轻人的眼中,也隐隐有了决然的兵戈之气。

    二月春寒稍转,战争的气息已经传了过来。此时冰雪尚未全消,晋地的变故,已敲响了开年后的第一声警钟:战场是你死我活的修罗场,不会有人等到真正春暖花开之时才开始动手。

    穿过军营里一座座的营帐,走出不远,君武看到了走过来的岳飞,行礼之后,对方递来了等待的情报。

    “林州,术列速对阵黑旗军,打起来了……”

    “姜还是老的辣,宗翰与希尹的手段真狠。”君武结果情报,低喃了一句,在晋地抗金声势最隆之时,斩杀晋王田实,狠狠地打散中原唯一有希望的反抗力量。作为敌人,面对希尹的出手,任谁都会感到脊背发寒。

    “……另外,徐州有变。”

    岳飞的话语之中,君武抬起了头,望向北面,黑暗中,隐隐便是冰山崩解、大地惊蛰的声响……

    ***************

    威胜,天极宫。

    袁小秋在二月初四等待的那一场屠杀,始终未曾出现。

    那一场冰冷的谈判过后,与会双方各回各家,袁小秋原本以为会给所有人好看的女相楼舒婉眼神始终冰冷,但没有过多的动作。

    在这日过后,权力斗争如同焦躁的暗涌,以威胜为中心,已经扩展出去。二月初四当晚,楼舒婉、安惜福、林宗吾以及各家抗金势力代表便在天极宫中分配了各自负责的区域与利益。到二月初五这天,楼舒婉陆续约见了各地的地头蛇,包括林宗吾在内,将晋地各城各处的物资、武备、兵力、将领资料尽可能的公开。

    这天上午私见林宗吾时,楼舒婉更是开诚布公地跟他商量了大光明教各地分舵的势力归属和划分问题,“降世玄女”与“光明教主”双方,以尽可能不拖后腿的形式进行力量的分割,对此,楼舒婉一方也多有让步。

    此时,小规模的争斗厮杀已经开始在威胜城中出现,但由于各方的克制,此时尚未出现大规模的火拼。

    随着晋王的死去,女真军队的威逼,各个世家力量的倒戈已成事实。但由于晋王地盘上的特殊状况,政变式的刀枪见红并未立刻出现。

    基于谈判会上的交底和不得已形成的默契,各家各户眼下都在不断地拉拢势力站队。这期间,各地军队、军备与仓储物资成为各个力量首要拉拢和占领的目标。在楼舒婉与众人进行谈判的同时,于玉麟已经开始尽量稳固晋地西南的几处重要地点。

    而对于仍旧选择抗金立场的数股力量,楼舒婉则选择了交出家底,甚至让仍旧站在自己这边的人手予以帮助的方式,协助他们占领城池、关隘,分走重要地点的仓储。即便形成大大小小割据、摇摆的势力,也好过这些抓不住的地方立刻成为女真人的囊中之物。

    政治,当失去一个绝对的掌控者后,便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一场揽人头的游戏。

    在谈判会上,那名叫廖义仁的老人所说的或舍五城、或舍十城虽然听来荒谬,但实际上,也正在以这样的形式慢慢出现。对垒的各方都明白,在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里,若是各方先掌控了自己能掌控的地盘,数日之后是打是降,都还有一丝生机,但若是眼下直接翻脸,晋地立刻会被打成一片火海,女真人会在一片废墟上往南推下去。

    到时候,任何人都不会有活路。

    而在这场激烈却又压抑的对抗之中,所有人也都还在等待着北面的一场厮杀。

    林州,二月初八,术列速已展开攻城。

    ……

    “砰”的轰鸣之声响起在城墙上,满地的石块、血水便随之一震。二月初八上午,术列速攻城的第二天,林州的战况趋于白热化。

    二月初六中午女真大军抵达林州,二月初七完成三面的围城,同日展开进攻。就一场攻城战而言,这样的展开显得极为仓促,但术列速仍旧选择了这样直接的攻击。

    在林州城的东、西、北三个方向上,整个战线几乎是同时发起进攻,攻城仅是弓矢、云梯等物。但在大规模的佯攻下,术列速选择了两点作为突破口,依靠着女真精锐的强悍,异常猛烈的冲锋队巧妙掩藏在汉军的进攻当中,选择城墙上明显并非黑旗军守护的地段进行突击,在初七的下午,便给林州城墙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这如同当头棒喝般的进攻,算得上是术列速对眼前华夏军的第一次试探,最终未能破城。到得初八这天的上午,三十余架投石车被女真方面连夜组装完成,推出了阵地,连同八十余架云梯,对林州西面城墙进行了强攻。

    加上林州守将许纯一手下的两万三千人,此时在林州的守城军队总计三万余。虽然女真人摆的是为三缺一的阵型,但整个城池哪一处都不可能松懈。在女真人骤然的强攻之中,城池西面的压力瞬间到达了极限。

    驻守这边的华夏军士兵开始朝着这边靠拢,城墙上大炮轰鸣,箭矢如雨落。女真士兵在视野范围内犹如蜂群一般,他们推着沙袋、泥袋,扛着云梯,转眼间填平护城河,将云梯搭上了高度约两丈的城墙。

    林州的城墙算不得高,八十余架云梯,转眼间充斥了视野中城池的每一处,悍不畏死的女真士兵冲杀上去,但城墙之上,仍有华夏军士兵如铁墙一般的防御。即便是再悍勇的女真士兵,一时间也难以单人突破华夏军士兵的默契配合。这令得城墙西段转眼间变成了绞肉机。

    凶猛的攻城与厮杀大概进行了小半个时辰到达巅峰,正是城墙上的防御力量也趋于饱和之时,北面的战场,一支千人的女真队发起了突袭,选取的正好是为了防御西面攻城点而分走了人手的薄弱处。同时,往北两里外的城墙,汉军发动强攻。

    这样的攻城战术从不出奇,虽然守城军占地利之便,但作为防御方,便如同一根绷紧的皮筋,攻城军只需选取几处反复施压,周围的力量都会被吸引过去,难免成了薄弱点,方便攻城方强攻登城。

    当然,这样的战术,也只适合战力水准极高的军队,如女真军队中术列速这种大将的嫡系,尤其是精锐中的精锐。面对着普通武朝队伍,往往能迅速登城,即便一时未破,对方想要夺回城墙,往往也要付出数倍的代价。

    城墙之上,许纯一军队中的伍长牛宝廷眼见着女真人蔓延而来,手脚都有些冰凉,他是吃了多年行伍饭的老人,已然是军队中的兵油子了。晋王军队良莠不齐,牛宝廷只是混日子升的伍长,有眼力却也知凶险,眼见着自己这边城墙成了对方强攻之处,便知凶多吉少。而这附近,那些华夏军士兵也已少了许多。

    带领着手下的几个人,牛宝廷朝着城墙下射了几箭,转眼间,云梯便已经一架架的搭了上来,女真士兵举盾持刀,凶悍地上冲。战场是最好的试金石,只看他们踏上云梯的从容摸样,便知道一个个都是战阵之上杀人无数的精锐——这种气势老兵油子根本不可能做得出来。

    附近城墙有大炮轰鸣,石块被扔下去,但过得不久,仍旧有女真士兵登城。牛宝廷与身边弟兄杀了一个,另一名上来的士兵守住片刻,又等到了一名女真士兵的登城。两名凶悍的女真人将牛宝廷等五人逼得不断后退,一名兄弟被砍杀在血泊中,牛宝廷头上差点被劈了一刀。他心中害怕,连连后撤,便见那边女真人气势高涨,杀了过来。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老兵油子在心中仓惶地想,一方面眼前女真人凶悍,另一方面,女真人一旦破城,城中所有人也要死光。这片混乱当中,手下一名士兵被砍中肩膀,吓破了胆奔向城墙另一头。

    牛宝廷等人也是惶然躲闪,短短片刻,便有女真人从不同的方向连连登城,视野之中厮杀不断,如牛宝廷等许纯一麾下的士兵开始变得慌乱溃败,却也有仅仅十数名的华夏军士兵组成了两股阵势,与登城的女真士兵展开厮杀,久久不退。

    过得片刻,便又有华夏军士兵从两侧杀来。牛宝廷等人尚不及跑出混乱,两名女真人杀将过来,他与两名手下勉力抵挡,后方便有四名华夏军士兵或持盾牌或持刀枪,冲过了他的身边,将两名女真士兵戳死在长枪下,那持枪者显然是华夏军中的军官,拍了拍牛宝廷的肩膀:“好样的,随我杀了这些金狗。”牛宝廷等人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这处刚刚被女真人打开的城头转眼间又被华夏军人夺了回去,冲在前方的华夏军军官指挥着众人将城头的女真人尸体往云梯上扔。危局稍解,牛宝廷眼见着一名华夏军士兵坐在满地的尸身当中,包扎身上的伤口,兀自笑着:“哈哈,痛快,术列速老子草你娘——”

    几天前华夏军组织大会,牛宝廷虽也有触动,但面对着真正的女真精锐,他仍旧只感到了恐惧。然而到得此时,他才忽然意识到,眼下的这支军队、这面黑旗,是天下唯一能与女真人正面作战而毫不逊色的汉人军队。眼前的这场战斗,乃是天下最顶尖的两支军队的交锋。

    要死了……

    老兵油子的心中没有多少的慷慨激昂。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也已经明确地意识到,眼下的这场战斗,必然会激烈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自己这些人夹在这两支军队当中,即便现在不死,接下来,恐怕也是死定了……

    激烈的战场上、生死之间,会有各种各样激烈的思绪凝聚。林州城西北面的阵地之中,术列速举着的望远镜放了下来,叹息于一支千人队的无功而返。但另一方面,这对他来说,却也是早有预料的事情。

    他与黑旗军的交手,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数年前的小苍河大战,便是他率领大军,在围困小苍河近半年之后,最终攻破城墙,令得小苍河中的防御军队不得不决堤突围。对于华夏军精锐在防守时的从容和顽强,他早已心中有数。从昨日到今天的猛攻,不过只是让他确定了一件事情。

    眼前的这支军队,并非黑旗军放于山东的一支偏师,其中的许多人,恐怕都是当年的老对手。

    他的目光平静,心中血液在燃烧。

    作为跟随阿骨打起事的女真名将,眼下四十九岁的术列速能够察觉到这些年来女真新一代的腐化,年轻的士兵不复当年的勇敢,官员与将领在变得软弱无能。当年阿骨打起事时那满万不可敌的气势与吴乞买兴兵伐武时气吞万里如虎的豪迈正在渐渐散去。

    数年前进攻小苍河与西北的那一系列挫败,对于众多女真将领来说,都是一次当头棒喝。它在某种程度上打散了许多女真将领安乐的思维,保留下了不少女真将领和军队的锐气。也是因此,当再度面对这支黑旗的队伍,术列速并未为一时的受挫感到气馁,这样的挫败令得他的战意昂然。

    若在其它的时候,面对着黑旗的军队,他要进行更多的准备之后才会展开进攻。但眼下的情况并不一样。

    雪融冰消,谷神已经开始针对晋地出手,杀田实、分化晋地、击破黑旗,这一系列计划连消带打,一旦成功,整个晋地号称百万大军的障碍土崩瓦解,三万女真精锐对战一万黑旗军,即便付出一些代价,他也必须迅速地底定这最激烈也最关键的一战。

    而在另一方面,谷神大人的计算犹如天罗地网,所准备的后手,也绝不仅仅在杀一个田实上。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都不能拿下林州城,他日对垒黑旗,自己也实在没什么必要打了。

    想到这里,术列速眯了眯眼睛,片刻,召来麾下另一名将领,对他下达了伺机进攻的命令……

    二月初八,林州城下攻势如潮,术列速指挥的轮番攻城有数度几乎在城头站稳脚跟,但随后都被华夏军的猛烈迎击驱赶下去。城池上下血流成河,双方的损伤都不在少数。

    然而攻击的烈度还在增强。仿佛是为了一击击垮华夏军,也击垮整个晋地的人心,术列速不曾在意兵员的伤亡。这一天多的战斗打下来,许多华夏军士兵都已经永远倒在了血泊当中,剩下的也大都杀红了眼。

    傍晚,夕阳从天空一侧洒下暖黄的光芒时,呼延灼站在城头的一角,看着下方攻城的军队短暂地退去。视野远处的大地上犹有积雪的痕迹,近处则有硝烟与血腥气缭绕。

    城池的这个角落方才被射上来的火箭引燃了几颗炮弹,原本隶属许纯一麾下的林州守军一阵混乱,呼延灼带队过来压阵,杀退了一拨女真人,此时望去,城头一片焦黑的痕迹,尸体、兵器杂乱地倒在地上,一些士兵已经开始清理。华夏军人首先照顾重伤员,部分轻伤或疲倦者躲在女墙后的安全处,调匀呼吸,抓紧休息,目光之中还有血色和亢奋的神情。

    “当年小苍河,比这里可热闹多了……”

    耳中传来附近老兵的声音,喘息中带着炫耀的语气,实际上也是在为周围的人打气。城墙两端放眼望去,黑色的旗帜飘扬处,便能见到一队队华夏军的身影。

    呼延灼认识这些身影中的许多人,参与过小苍河大战而后活下来的士兵往往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特质,他们在平日里或者紧张或者严肃或者冷漠各有不同,在战场上这些人却更多的像是石头,厮杀中并不引人注意,却往往能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最合适的应对。

    这些人中能够领军者大都成了华夏军中的军官,稍微孤僻的也能在战场上带动好几个人形成一个小圈子。此时,他们正分散于城墙的各处,在激烈的厮杀之后,不少人大概也回忆起了当初小苍河的鏖战。

    城外的原野上,女真人的战旗延绵,象征着这个天下最为凶狠的军队。而当目光扫过城墙上的这些身影,呼延灼的眼中,也仿佛看到一堵不堕的城墙。当年在梁山,宋江聚拢天下许多英雄好汉,试图排出天罡地煞一百零八名大英雄的位置,到得今天,他们未必能当得了这支军队的一击。

    持续了一天的攻城之后,女真的士兵正第一次的全线后撤,暂停了疲劳攻势。城头上朝下张望的人们大都心有疑惑,呼延灼的身侧,黑旗军参谋李念走过来,低声告知了他一些事情。

    “消息刚刚传过来,王巨云带的明王军,已经接近二十里内,天黑路不好走,最迟明天抵达,另外祝老大也已经跟外头的三千人马汇合……术列速不会不知道这些事,打了一天的疲劳攻势突然收兵,他不会是想休息。“

    呼延灼点了点头,召来身边的军官:“让所有人打起精神,术列速没那么懒,进攻随时继续。”随后又拿起望远镜朝对面的阵地看了看,那黑压压的营地当中人马奔走,热闹异常。

    随后,有什么东西正从女真人的营地后方徐徐升起来。

    “我……操!”呼延灼骂了一句。城头人声嗡嗡嗡的响了起来。

    那是正在膨胀的热气球。

    自华夏军掌握热气球的技术后,最近据说武朝也已经研制出成品,女真人由完颜希尹主持研究格物,会掌握技术并不出奇,只是在战场上拿出来,这是第一次。

    却也足够证明宗翰、希尹等人对这场战斗的重视和志在必得了。

    城头气氛顿时肃杀起来,人影奔走,搬来用作防空的烟火,过得不久,女真军营方向,便再度摆开了进攻的阵势。

    *************

    夜幕已经开始将领,篝火延绵成一片光的海洋,攻城的阵势正在准备,视野后方的黑暗中,三颗巨大的气球徐徐地膨胀升空。人沸马嘶的营地当中,投诚将领沈文金一路奔行过列阵的军队,最终抵达了术列速的帅旗前方。

    女真势大,沈文金是在去年年底投诚宗翰麾下的汉军将领,麾下带领的士兵装备完善,足有万余人。这支军队面对女真人时破了胆,一战而溃,投诚之后,为表现其忠心,求一番富贵,倒是打得颇为得力,今日白天,沈文金率领麾下军队两度登城,一次苦战不退,对城头的华夏军造成了颇多杀伤,表现极为亮眼。

    术列速此时将他召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其夸奖了一番,随后便让他站在旁边静听议事与进攻的安排。沈文金表面上自然颇为高兴,心中却是奇怪,如此紧张的攻城形势中,术列速要安排进攻,着人传令就是,把自己召过来,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莫非是见今日攻城不下,要将自己叫过来,刺激一下其余的女真将领。

    他于官场浸淫多年,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此时害怕成为一群将领中的出头鸟,心中七上八下起来。不过上头的术列速点到即止,一时间并未将他当成刺激其余将领的祭品。如此过得一阵,进攻计划大都安排停当,各军皆已传令准备,术列速也未曾将沈文金放走。

    不久,入夜后的进攻开始了,随着女真人军号的吹响,投石机投出了浸润火油后点燃的石块,巨大的火球呼啸着飞向林州城头,而后的火箭亦如飞蝗,进攻的队伍扛着云梯突进……

    “沈将军,你跟我走。”

    不知什么时候,术列速走过来,说了话,沈文金连忙应承跟上。后方的亲卫也跟随过来。

    术列速带着沈文金,沿着攻城的军阵横向而行,夜里的声音显得嘈杂无已,视野一侧的攻城景象犹如一处沸腾的戏剧,走出不远,术列速开了口:“沈将军,你说今夜能不能拿下林州?”

    “有将军麾下的精锐、这等攻城的烈度,末将以为,今夜必然可以陷城。”

    术列速回过头来看他,目光不善:“沈将军,你是领军大将,我用你,是因为你善征战、懂韬略。如今这等状况,本将要的是你的眼光谋略,你少拍马屁。”

    “呃……”沈文金愣了愣,“那,末将就照实说了?”

    “说。”

    “白日那等打法,若能攻下来,已经攻下了。而今继续,不过是以车轮战,将城中黑旗军消耗到极限。依末将白日里的观察来看,这支黑旗军的战力,怕是不输我等,真要这样打到城破,恐怕非三五日不能建功。而且……恐怕我方损伤也重……”

    听他说完这些,前头术列速的嘴角倒是微微动了动,像是笑了一下:“那你说,我为何要这样打?”

    “只因……此战关系整个晋地局面,黑旗一败,整个晋地再无能当我大金一击者。而且,听说南面正在谈判,尽早底定此事,也方面许多人看了后……选择站队。”

    这话说得极为直白,但有些不该是他作为汉人的身份去说的,出口后,沈文金变得稍显吞吐,只是这之后,术列速的脸上才真正看见笑容,他静静地看了沈文金片刻。

    “是啊,沈将军也看出来了,我必须胜,也必须速胜,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沈文金犹豫片刻:“……是……是啊。”

    听了沈文金的回答,术列速满意地又往前走。沈文金想了想,又道:“而且,依末将看,如今风向不对,后方这三只……气球,飞不到城墙上,虽然升起来也能对城头有些压力,但此时未免用得太早了一些。”他这句话乃是肺腑之言,术列速却并不理会了,过得一阵,话语响起来。

    “我率军南下之时,谷神大人给我一只袋子,要我抵达战场后打开,袋子里有一破城计策。这计策须得有人帮忙,方才能成,沈将军,今日攻城,我见你作战勇猛,麾下将士用命,因此想请你助我行此计策。”术列速回过头来,“怎么样,沈将军,这破城之功,你可愿意收入囊中?”

    沈文金微微一愣,随后推金山倒玉柱地往地上跪倒:“但凭将军有命,末将无不尊从!”

    “好。”术列速的目光望向激战的林州城头,火光在他的脸上跳跃,随后他扶起沈文金,“我与你详述这计策细节,能否速战破城,便全看沈将军的了……”

    ……

    子夜,林州东北面积雪的山岭中寒风呼啸,一直队伍在崎岖的山间往前延伸。

    穿过深林、越过雪岭,整个队伍的前后都没有任何火把亮起,二月的上旬,空气从寒冷中开始转暖,令得积雪不再如冬日那般稳固,走在雪地中的人们一脚一脚的踩进积雪又拔出来,积雪被热气稍稍融化,又被深夜的寒冷冷冻起来,令得这夜半的行军,没有丝毫的温度。

    再往前,队伍穿过了一片狭窄的崖壁,呜咽的冷风中,士兵一个接一个,拉着简单的绳索,从只够一人贴身穿过的悬崖道路上过去,身体的一侧便是不见底的深涧。

    祝彪与带路的斥候们走在最前头,一面探索道路,一面将绳索固定在这陡峭的山壁之上——这样的深涧,即便是以祝彪直逼宗师级别的身手,若是踩空一脚摔下去,也可能尸骨无存。

    然而,这片在平常时候即便是猎户都不太敢走的山壁,是无声无息接近林州唯一的道路。

    数日前,随着术列速的拔营南下,得到消息的这支华夏军参谋部迅速做出了反应。刺杀田实之后,晋地内讧,正面击溃华夏军显然是完颜希尹这一系列动作中的关键一步。此时随着田实的死,晋地的士气降至最低点,自己这支仅仅万人的华夏军不能败,却也不能轻易避战。

    但另一方面,以万人的华夏军死守林州,期望拉动整个晋地的士气?显然也是个愚蠢的选择。在得到王巨云的回应后,关胜将一万一千的华夏军分兵两部,一部八千余人进入林州,依靠城防之利,与术列速展开作战,另一支三千余人的队伍则分往东北方向,等待祝彪的到来。

    这样的选择,主要是为了避免林州变成死守之地。而在另一方面,考虑到女真人的战略需要,术列速攻林州必定会求速胜,三万对一万的数量优势固然可观,但很可能还有其它的后手。因此,这场战斗一开始,就必然会变成两支精锐队伍无所不用其极的激烈交锋。三千预备,不能太远,不能太近,为了战场上的主动,最好还能避开术列速的眼睛,到得后来,这条危险的山路,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夜风如钢刀刮过,后方陡然传来了一阵动静,祝彪回头看去,只见那一片山道中,有几个人影忽然乱了地方,三道身影朝山涧落下去,其中一人被前方的士兵奋力抓住,另外两人转眼不见了踪迹。

    山道间没有传来太过的声音,只因出发之前,军队之中便被严格下令,不许出声。三千人的长队,就这样陆续的、谨慎地穿过这片崖壁,期间又有数人先后掉下了深涧,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有人落泪,但队伍仍旧无声蔓延,待到众人全都穿过了崖壁,有人回头望去,那黑暗中的山体安安静静,未曾留下任何方才的痕迹,不久,这片崖壁也被他们迅速地抛在了后头。

    前方黑暗而寒冷,去往林州的道路仍旧遥远……

    ……

    过了子夜,林州的攻城才又停了下来,激烈的战斗仿佛每一刻都有可能凿穿城墙,但到得最后,这一意图仍旧未能实现。

    女真人鸣金收兵,却仍旧保持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发动一场猛攻的姿态。战场以西的营地后方,沈文金在营帐里叫来了心腹将领,他没说要做什么事情,只是将这些人都留了下来。

    最好的时机仍未到来,尚需等待。

    ……

    子时过后是丑时,丑时走向末尾,城墙上也已经平静下来了,防守的士兵换了一班,夜渐渐的要到最深处。

    十里外,王巨云率领的援军在雪夜中扎营,等待着天明进入战场,一旦有了援军,林州的局面会稍稍缓解,当然,术列速的压力会更大、时间于他会更加紧迫,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丑时三刻,金军大营陡然动了,三支千人队从不同方向先后发动了进攻,这进攻持续了一刻钟。

    终于,还是无功而返。

    将近寅时,金兵退去。此时是夜半三点,紧张之后,巨大的疲倦向所有人压过来。寅时一刻,林州城中,守城将领许纯一从院落里出来,走向西侧的城墙,他的身边有心腹跟随着前行。

    与这边相隔一条街,身着黑衣的燕青挥了挥手,朝着同样的方向,跟随前行。

    已经渐渐安静的女真大营里,术列速从营帐里走出来,面对着前方同样已经安静下来的林州城,举起了望远镜。从他抵达林州,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比伦比的沸腾与喧嚣,眼前的这一片夜色,仿佛从未如此安静过。

    距离女真大营两里外的山间,动物仿佛都在寒冷与夜色中睡去了,卢俊义也在远远的、远远的看着这片营地。

    寅时二刻,凌晨四点。

    有什么事情,正要发生……

    夜色安谧,林州城,许纯一带着人穿过了偶有士兵值守的街巷,走向城池西南的大门。

    作为曾经被田实倚重的将领,出身世家的许纯一性情刚直,作战勇猛,战场之上,是值得倚重的同伴。

    今日女真攻城,虽然主要的压力多由华夏军承受,但许纯一麾下的士兵仍旧挡下了不少进攻压力。尤其是在西面、南面数处薄弱点上,女真人一度发动奇袭登城,是许纯一亲率精锐将城墙夺回,他在城墙上奔走的英勇,受到不少华夏军军人的认同。

    白日里女真人连番进攻,华夏军不过八千余人,虽然尽可能地保留下了部分余力,但所有的士兵,其实都已经到城墙上走过一到两轮。到得夜间,许氏部队中的有生力量更适合值守,因此,虽然在城头多数关键地段上都有华夏军的值夜者,许氏部队却也包揽一些墙段的责任。

    此时乃是所有人最疲惫的时候,许纯一关心城防状况,免得被女真人钻了空子,并不出奇。沿途偶遇的士兵见了,大都打起精神来行礼,对于跟随了这样一名负责任的将领,也大都与有荣焉。

    渐至城门处,许纯一朝着那边的城楼看了一眼,随后与身边的心腹转入了附近的院子……

    燕青匿藏在黑暗之中,他的身后,陆陆续续又有人来。过了一阵,许纯一等人进入的拿处院落侧面,有一个黑色的身影探出头来,打了个手势。

    燕青的身边,有人轻轻地叹息……

    ……

    城外,偌大的军营已经开始休憩,聚集在侧后方的汉军营地当中,却有士兵在黑暗中悄然聚集。

    大营里,沈文金身着甲胄,拿起了钢刀,与帐篷里的一众心腹说出了整个事情。

    “……狼吃肉、狗吃屎,虽然跟了女真人,但我想大伙儿求的不止是活下来。眼下的这场富贵,拿住了,就吃肉,拿不住,女真人也瞧不起我们!”

    众人点头,当此乱世,若只是求个活,众人也不会有白日里的卖命。武朝气数已尽,他们没有办法,身边的人还得好好活着,那边只能跟随女真,打了这片天下。众人各持刀兵,鱼贯而出。

    夜黑到最深的时候,沈文金领着麾下精锐悄然离开了营地,他们稍稍绕了个圈,随后穿过有小丘遮挡的战场一侧,抵达了林州西南的那扇城门。

    一小队人首先往前,随后,城门悄然打开了,那一小队人进去查看了情况,随后挥手召唤其余两千余人入城。夜色的掩盖下,这些士兵陆续入城,随后在许纯一麾下士兵的配合中,迅速地占领了城门,然后往城内过去。

    女真正营,信使穿过营地,交给了术列速奇兵入城的讯息。术列速沉默地看完,没有说话。

    营地中火光黯淡,所有的士兵看起来都已经睡下,仅有巡逻的人影穿过。

    偶尔有几道身影,无声地穿过营地西南端的营帐,他们进入一个帐篷,片刻又平静地离开。

    帐篷里的女真士兵睁开了眼睛。在整个白天到午夜的激烈进攻中,三万余女真精锐轮番上阵,但也有数千的有生力量,一直被留在后方,此时,他们穿好衣甲,刀不离身。枕戈待旦。

    ……

    天空星辰黯淡。距离林州城数里外的杂木林间,祝彪咬着手中几乎被冻成冰块的干粮,穿过了蹲在这里做最后休息的士兵群。

    “吃点东西,接下来不休息……吃点东西,接下来不休息……”

    他低声的对每一名士兵说着这句话。人群之中,几只皮袋被一个接一个地传过去。那是让先行抵达附近的斥候在尽可能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热好的烈酒。

    酒不多,每人都喝了两口。

    然后,开始启程……

    ……

    林州城内。

    排着谨慎的阵列,走过昏暗的街巷,沈文金看到了前方街角正小心向他们挥手的将领。

    许纯一。

    沈文金心头涌起一声叹息,在这之前,两人也曾有过数次照面。如果不是田实忽然身死,许纯一以及其背后的许家,恐怕不至于在这场大战中投诚女真。

    而在这样的叹息中,他实实在在感受到的,实际也是女真人的强大,以及在这背后完颜宗翰、完颜希尹的厉害。去年下半年的战争看起来平平无奇,女真人将战线南压的同时,晋王田实也结结实实地打出了他的威望。

    谁知道,开年的一场刺杀,将这凝聚的威望瞬间打倒,随后晋地分裂连消带打,术列速南下取黑旗,三万女真对一万黑旗的情况下,还有谷神早已联络好的许纯一的投诚,整个事态可谓环环相扣,要毕其功于一役。

    细细算来,整个晋地百万反抗大军,民众近千万,又兼多有崎岖难行的山路,真要正面拿下,拖个半年一年都毫不出奇。然而眼前的解决,却不过半月时日,并且随着晋地抵抗的失败,车鉴在前,整个中原,恐怕再难有这般成规模的抵抗了。

    作为汉人,他看到的是汉家余晖的落下。

    他也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沈文金保持着谨慎,让队列的前锋往许纯一那边过去,他在后方缓缓而行,某一刻,大概是道路上一块青砖的松动,他脚下晃了一晃,走出两步,沈文金才意识到什么,回头望去。

    黑暗中,地面的情况看不清楚,但一侧跟随的心腹将领意识到了他的疑惑,也开始查看道路,仅仅过了片刻,那心腹将领说了一句:“路面不对……被翻过……”

    沈文金一步后退,侧面的黑暗里有人声在响。

    “别动!”那人声道,“再走……动静会很大……”

    街面前方,许纯一无奈地看着这边,他的身后、身侧,有炮口被推了出来,街面四周的院落里有动静,有一道身影走上了房顶,插了面旗帜,旗帜是黑色的。

    沈文金举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盔,知道中了埋伏。但没有办法,如果说女真人是得世道庇佑,君临天下的真命天子,这面黑旗,是同样能让所有人生死两难的大魔头。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

    西南面城头,陈七站在寒风之中,手按在刀柄上,一脸肃杀地看着不远处的那列躲在女墙下取暖的士兵。

    他是沈文金麾下心腹,武艺高强,心狠手辣,原本在晋王的军队当中,各种利益盘根错节,他混不出头来。自投诚女真,沈文金想要在女真人面前杀出一番功名,军队中的风气也为之一变,陈七这等凶狠之人便颇受重用起来。

    原本在晋王手下时,沈文金麾下这支军队士气不高,名声也不显。到了投诚女真,众人指着表现,这段时日里,倒是打出了不少亮眼的成绩,众人自觉已是强军,似陈七这等“好汉”,也已经下意识地开始鄙视那些惫懒的军人。

    不远处那几名畏风畏寒的士兵,自然便是许纯一麾下的人手,沈文金入城时,留下近半数人手在城门这边帮助戍防,许纯一麾下的人,也没有就此离开——主要是害怕这样的调动惊动了城中的黑旗——于是到现在,大伙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聚在城门边、城头上,互相监视,却也在等待着城内外动手的讯息传来。

    许纯一手下负责卫戍城头的将领朝这边过来,那些士兵才缩着身子站起来。那将领与陈七打了个照面:“准备好,快了。”陈七瞥他一眼,懒得理他。将领讨个没趣离开,那边几名哈着冷气的士兵也不知互相说了些什么,朝这边过来了。

    陈七手按刀柄,走过来的几人便有些犹豫,只有为首那人,神态油滑得像个混混,挑了挑下巴:“兄弟尊姓大名,挺有种嘛。”

    “干什么?”陈七面色不善。

    “没别的意思。”那人见陈七拒人千里之外,便退了一步,“就是提醒你一句,我们老大可记仇。”

    “哼!”

    “知道你不怕。”这几个兵油子过来大概是想要交朋友,眼见陈七不善,为首那人将手搁在女墙上开始看风景,口中嘟囔:“娘的,白天里站在这,头也不敢冒,现在总算没事了……也好,反正将来女真人的天下,一了百了……行了,大家都是兄弟,女真人得了天下,我们汉人还不得抱团。我知道你武功高,杀过不少人,我当年不也跟过御拳馆的师傅……”

    陈七这才偏过头去看那兵油子,眼见他神态虽油滑,但身材架子却像是练过武的:“哦,御拳馆?谁啊?”

    “你谁啊?”对方回了一句。

    “哼,某姓陈,陈七。”他道:“说你。”

    “我……”那人刚刚开口,动静忽如其来!

    视野一侧的城池内部,爆炸的光芒轰然而起,有烟火升上夜空——

    ……

    女真营地,术列速放下了望远镜。

    ……

    大地震动起来。

    ……

    那昏暗的街巷间,沈文金口中呐喊,拔腿就跑,身后,光焰从泥土中升腾起来了!

    ……

    陈七,回过头去,望向城池内变故的方向,他才走了一步,忽然意识到身侧几个许纯一麾下的士兵离得太近,他身边的同伴按上刀柄,他们的前方刀光劈下。

    暖而粘稠的鲜血洒上陈七的脸。

    他猛地暴喝出声,刀光逆风猛起,随后猛然斩下。

    砰的一声,刀锋被架住了,虎口生疼。

    视野前方,那兵油子的眼神在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是眨眼间,他的眼前换了另一个人,那双眼睛里只有凛冬的严寒。

    两扇盾牌朝着他的脸上推砸过来,陈七的手被卡在上方,身形踉跄后退,侧面有人冲出,长刀斩人脚,一柄短矛被投在空中,刷的掠过陈七的侧脸,扎进后方一名同伴的脖子里。

    盾牌、刀光、长枪……前方原本区区的几人在转眼间似乎化为了一面推进的巨墙,陈七等人在踉跄的后退之中迅速的倒下,陈七奋力拼杀,几刀猛砍只劈在了盾牌上,最后那盾牌猛然撤走,前方仍是那先前与他说话的兵油子,双方眼神交错,对方的一刀已经劈了过来,陈七举手迎上,手臂只剩了半截,另一名士兵手中的钢刀劈开了他的脖子。

    鲜血喷洒而出时,陈七似乎还在疑惑于自己断手的事实,视野之中的城池上下,已经化作一片厮杀的海洋。

    ……

    夜色中,大地上的震动隐约传来,令箭爆炸在天空上。术列速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他站了起来,周围已经是聚集过来的女真将领。

    “陈文金三千人落入城中,为了求生,必定死战。”他的声音响了起来,“如此良机,岂能错过!”

    从头到尾,三万女真精锐攻八千黑旗的城,速胜就是唯一的目的,昨日一整天的猛攻,实际上已经发挥了术列速全部的进攻能力,若能破城自然最好,即便不能,犹有夜里偷袭的选择。

    偷袭不成还有许纯一的接应。

    即便城内的许纯一化作黑旗的陷阱,入城的沈文金为求自保,也必将对城内的防守力量造成巨大的破坏。

    “传我军令,全军发起总攻。”

    术列速戴起头盔,持刀上马。

    “破林州城,便在今日!”

    ……

    夜已央、天未亮。

    林州北面城楼,参谋李念举着望远镜,望向城内升起的爆炸。此前不久,许纯一投女真之事得到确认,整个参谋部已经按计划行动起来,城内火炮、地雷、诸多火药的安置,最初是由他负责的。

    总算摆了这完颜希尹一道……

    他吸了一口气,将望远镜看向城墙的另一边,也在此时,女真营地当中,无数的火光正在燃起来。

    投石器投出的火球划过最深的夜色,犹如提前到来的破晓时分。城墙轰然震动。扛着云梯的女真军队,呐喊着嘶吼着朝城墙这边汹涌而来,这是女真人从一开始就保留的有生力量,如今在第一时间投入了战斗。

    城墙上,炮声响起。

    军号一声接一声,在巨大的城墙上延绵往两侧的远方。

    城池东侧,此时似乎也有意外的厮杀爆发了出来,或许是预备投诚女真的其他人再也按捺不住,开始了他们的行险一击。

    此时,寅时三刻才过去了一点点,夜到最深的时候,整个林州城就这样忽然被惊醒了。这骤然醒来的动静几乎还超越了白天的喧嚣。

    华夏军、女真人、抗金者、降金者……普通的攻城守城战,若非实力实在悬殊,通常耗时甚久,然而林州的这一战,仅仅才进行了两天,参战的所有人,将所有的力量,就都投入到了这破晓之前的黑夜里。城内在厮杀,然后城外也已经陆续醒来、聚集,凶猛地扑向那疲惫的城防。

    仍有积雪的野地上,祝彪手持长枪,正在向前快步而行,在他的后方,三千华夏军的身影在这片黑暗与寒冷的夜色中蔓延而来,他们的前方,已经隐约看到了林州城那浮动的火光……



    二月初九寅卯交替之时,林州。

    城池浮动在混乱的火光之中。

    城墙方向,术列速孤注一掷的猛攻已经展开了。巨石撼动那长墙的声音,越过小半个城池都能让人听得清楚。

    西南,沈文金部众入城后的反抗引起了一定的动静,他们点起火焰,焚烧城内的房屋。而在东北城门,一队原本未曾料到的降金士兵展开了抢夺城门的突袭,给附近的华夏军战士造成了一定的伤亡。

    这些消息飞快地传来,关胜一面听着,一面快速行走在营地的帐篷间,周围都是奔跑而过的士兵。见到前方那处院落时,他也看到了另一边过来的许纯一。

    除了燕青等人跟随在许纯一的身后,华夏军并未给他带上任何限制行动的刑具,因此只是在表面上看起来,许纯一的脸上只是稍稍有些阴郁,他停下脚步,看着快速走过来的关胜。关胜的目光严肃,眼中自有威严,走到他身边,拍打了一下他肩上的灰尘。

    “许将军,一起来吧。”

    说完话,关胜领着许纯一以及身后的数人,走进了旁边的院落。

    院落房间里亮着灯火,关胜等人进来时,不少隶属于许纯一麾下的守军将领都已经在这边聚集,关胜走到前方,两只手按下桌子:“大家坐。”

    众人望了望许纯一,陆续坐下,关胜摊开手,示意许纯一坐到自己身边,随后开始说话。

    “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有人叛变投了金狗,我们发现了,许将军已经做了清理。原本想将计就计,引一批金狗进来杀了,但术列速很聪明,派进来的是汉军。不论如何,你们现在听到的是术列速孤注一掷的声音。”

    关胜目光威严,微微顿了顿:“这几日相处,华夏军与大伙儿并肩作战,有些事情,可以说明白了。女真三万精锐,援兵穷穷无尽,死守林州,是守不住的。而且看如今的局势,我们不知道还有多少没卵子的家伙在这城里面。术列速想速胜,我们也想。”

    “再厉害的对手,出手的时候就会有破绽,我们以小博大,就只能光棍些。对术列速的进攻,不久就会展开了。”

    房间里的气氛,陡然间变了变。在军中为将者,察言观色总不会比普通人差,先前见许纯一的脸色,见许纯一身后跟随的人并非往日的心腹,众人心中便多有猜测,待关胜说起不知军中“没卵子的还有多少”,这话语的意思便更加让人犯嘀咕,然而众人不曾想到的是,这顶多万余的华夏军,就在守城的第三天,要反扑率领三万余女真精锐的术列速了。

    这样的战术,是何等的愚蠢,然而平心而论,只要是有理智的人,都不难察觉出此时林州的死结。

    三万余女真精锐,率领三万余汉奸军,林州守上一段时间,固然也是可以,然而宗翰主力就在北面不远,术列速若攻不下林州,其余二十余万女真主力莫非还会袖手旁观?

    而在守城战开始之后,撤退的选择其实早已消失。田实死后,晋地局势危殆,援兵到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左右无援的守城是一条死路,等到消耗战打了一段时间,再说突围,女真骑兵碾杀过来,根本不可能有人跑掉。

    如若想清楚这些,眼下的选择,又是何等的豪迈。

    没有人说话。关胜也静了片刻:“国破家亡。”他道,“将来大家走哪一条路,关某觉得,都可以想得通,但这几日华夏军与诸位相处,每天交心,你们手下的兄弟想的是什么,大伙儿应该也看得清楚,没人想当狗!”

    “马上要上阵,今天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子,还能不能回来。大道理就不说了。”他的手拍上许纯一的肩膀,看了他一眼,“但城中还有百姓,虽然不多,但希望能趁此机会,带他们往南逃走,算是尽到军人的本分。至于诸位……今日杀术列速若有跟得上的”

    他眼中有厉芒闪过:“来日便是华夏军的弟兄,我代表所有华夏军人,欢迎大家。”

    这话说完,关胜收回了放在许纯一肩上的手,转身朝外头走去。也在此时,房间里有人站起来,那是原本隶属于许纯一手下的一员猛将,名叫史广恩的,面色也是不善:“这是瞧不起谁呢!”

    关胜扭过头去看他。史广恩道:“什么想得通想不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跟一群孬种说话!不过杀个术列速,老子手下的人已经准备好了,要怎么打,你姓关的说话!”

    关胜点了点头,抱起了拳头。房间里不少人此时都已经看出了门道实际上,降金这种事情,在眼下毕竟是个敏感话题,田实方才去世,许纯一虽然是军队的掌权者,私下里也只能跟一些心腹串联,否则动静一大,有一个不愿意降的,此事便要传到华夏军的耳朵里。

    也是因此,对于许纯一的变故,房间里的众人先前还只是猜测,此时猜测才在部分人心中落地,有人窃窃私语,话语中有些明悟:“许……姓许的当狗了……”别人便恍然点头。又有人站起来,拱手道:“关将军,林某愿加入华夏军,莫要落下我那几百兄弟。”

    这事情若发生在其它时候,整支军队投金也不足为奇,然而眼下有华夏军压阵,过去几日里的几次动员大会、并肩作战效果又都还不错,激起了众人胸中血性。况且许纯一先前暗箱操作、一败涂地,此时对军队的掌控,也终于完全脱钩。

    关胜未曾多言,留下了参谋部人,随后大步朝外走去。城墙上厮杀的光芒照射过来,他接过了大刀,跨上战马,扭头看了看天空,随后与身边众人一道,策马前行。

    城池之上,这夜仍如黑墨一般的深。

    ……

    城外,数万大军的攻城在这黎明前的夜色里汇成了一片最为宏大的海洋,数万人的呐喊,女真人、汉人的冲锋,飞掠过天空的箭矢、带着火焰的巨石以及城墙上连番响起的炮击,燃成沸腾的光焰,滚木石被士兵抬着从墙头扔下去,倾倒的火油被点燃了,淌成一片渗人的火幕。

    术列速麾下最精锐的部队已经开始登城,在城池西南,沈文金的嫡系部队为了挽救主帅展开了攻城。

    在这之前,进入城内的部队精锐已经遭到了巨大的杀伤,一些曾经在城头“换防”的士兵在猝不及防的杀戮中聚集到一起,然后被迫跳下或是被斩杀下城墙,死状惨烈。城内,更是有炮轰与爆炸声不断传过来。

    城外已经展开的猛烈进攻之中,林州城内,亦有一队一队的有生力量陆续集结,这中间有华夏军也有原本许纯一的部队。在这样的世道里,虽然江山沦陷,如关胜说的,“国破家亡”,但能够跟随华夏军去做这样一件豪迈的大事,对于许多半生压抑的人们来说,仍旧有着相当的分量。

    而且,未来能够加入华夏军,这也是极有诱惑的一件事情。如今晋王已去,中原哪里都没有了汉人立足的地方,如果这次真能大战后脱险,华夏军的战绩必然震惊天下,对于任何人都将是值得夸耀的归宿。

    再没有更好、更像人的路了。

    风急火烈,史广恩聚拢了士兵,在众人前方大喊:

    “……老子早就说过,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今日干死术列速,加入华夏军,你们八辈子祖宗坟上都冒青烟哪”

    昨日的战斗激烈,众人休息还未久,多有疲惫,然而听到这话语中的疯狂,一些士兵的身上都涌起了鸡皮疙瘩,心口的血液滚滚翻涌起来……

    更多的人在聚集。

    ……

    北面城墙上,白热化的厮杀在蔓延。

    飞舞的流矢在甲胄上弹开,徐宁将手中的短枪刺进一名女真士兵的胸腹之中,那士兵的狂吼声中,徐宁将第二柄短枪扎进了对方的喉咙,乘势拔出第一柄,刺穿了旁边一名女真士兵的大腿。

    那女真士兵正在追杀一名肩头鲜血淋淋的华夏军人,此时大腿中枪,一刀便砍了过来,徐宁双枪又是一刺一收,将对方刺死在地上。

    “走”

    他扑向那受伤的手下,前方有女真人冲来,一刀劈在他的背后,这钢刀劈开了甲胄,但入肉未深。徐宁的身体踉跄朝前跑了两步,抄起一面盾牌,转身便朝对方撞了过去。

    他武艺高强,这一下撞上去,便是轰然一声响,那女真士兵连同后方冲来的另一女真人躲闪不及,都被撞成了滚地葫芦。前方有更多女真人上来,后方亦有华夏军士兵结阵而来,双方在城头冲杀在一起。

    城头的口子被打开,随后又被徐宁带着手下人夺了回来,接着又有一段被人登上。术列速麾下的精锐士兵,昨日又未曾经过太大的消耗,战斗力非同小可,如此夺过两轮,城头尸体与鲜血蔓延,徐宁杀红了眼,身上也中了数刀,带着手下人且战且退。

    徐宁等人逐渐退下城头后,宣布了这段城墙的失守。

    女真士兵由这段城墙突入,杀向仍旧封闭的林州北门,不久,街巷之上爆炸之声大作。就在徐宁拼死抵抗期间,工兵队在往城门的必经之途上已经埋下火药,洒了火油,甚至堆砌木材。此时,熊熊的大火将道路阻隔起来。

    徐宁放了近战时所用的双枪,背上赖以成名的钩镰金枪,带着士兵进行了新一轮的冲杀。

    街巷之间混乱成一片。

    西南城门附近,“霹雳火”秦明一手拎着狼牙棒,一手拎着沈文金踏上城头。

    “给我把火点起来!让他们看得清楚些!”

    外头攻城的,便是沈文金麾下的近万人,然而随着这支队伍精锐的三千人在城内或被杀或投降,攻城的战斗,进行得有气无力,毫无威胁可言。

    毕竟一开始,华夏军在这边预备迎接的是女真人的精锐,后来沈文金与麾下士兵虽有反抗,但这些华夏军人仍旧迅速地解决了战斗,将力量拉上城头,除了这些士兵负隅顽抗时在城内放的大火,华夏军在这边的损失不大。

    火把熊熊燃烧起来,秦明拖着沈文金往门楼那边过去,沈文金手脚被缚,脸色已经煞白,浑身颤抖起来:“我投降、我投降,华夏军的兄弟!我投降!爷爷!我投降,我替你招降外头的人,我替你们打女真人”

    他口中尖叫,但秦明只是冷笑,这自然是做不到的事情,投诚女真之后,无论在沈文金的身边,还是在外头的军阵里,都有压阵的女真派遣将领,沈文金一被俘,军队的指挥权基本上已经被解除了。

    “你给我在这里大声叫!”

    拿起一个绳结套在沈文金的脖子上,秦明一脚将他踢到了女墙边,然后他看了城外一眼,转身往城内走去。

    这支华夏军大部分的骑兵,已经在秦明的带领下,于街道间集结。六百骑虎贲,随时准备着冲出城去,大杀一番。

    秦明跨上战马,沉重的狼牙棒上,鲜血的痕迹尚未被夜风吹干。

    城头,脖子上被套了绞绳的沈文金在两名华夏军士兵的威逼中,正歇斯底里地大叫。攻城军队中的女真人逼着士兵不断向前,有女真神射手躲在士兵中,逼近城墙,开始向沈文金放箭。

    夜里毕竟风大,城头两名华夏军士兵又注意着沈文金身边的危险,连射了几箭,不是射飞便是射在了盾牌上,还待再射,前方的城门打开了。

    “快逃啊”沈文金的大喊声即便在这一片嘈杂里,都显得分外清晰。

    ……

    北面的城头,一处一处的城墙陆续失陷,只是在华夏军刻意的破坏下,一片片倾倒的火油熊熊燃烧,虽然打开了城墙上的部分通路,进入城池后的区域,仍旧混乱而僵持。

    术列速目光严肃地望着战场的情况,汹涌的士兵从数处地方蚁附上城,最初破城的口子上,大量的士兵已经进入城内,正在城中站稳脚跟,预备夺取北门。华夏军仍在顽抗,但一场战斗打到这个程度,可以说,城已经是破了。

    他曾经在小苍河领教过华夏军的素质,对于这支军队来说,即便是打艰苦的巷战,恐怕都能够顽抗好长一段时间,但自己这边的优势已经极大,接下来,被分割冲散的华夏军失去了统一的指挥,无论是顽抗还是逃跑,都将被自己一一吞掉。

    由于风向不同,热气球没有再升空,但天空中飞舞的海东青在不久之后带来了不祥的讯息。西南城门骑兵杀出,沈文金的军队已经形成大规模的溃败。

    “传令阿里白。”术列速发出了军令,“他手下五千人,如果让黑旗从西南方向逃了,让他提头来见!”

    传令兵迅速离开,此时已过了卯时一刻,有无道烟火升上了天空,轰然爆开。林州东北、西北面的三扇城门,在此时打开了,冲锋的号声自不同的方向响了起来,黑色的洪流,冲向女真人的侧翼。

    数万人的战场,此时只是术列速这边,有人在城外,有人在城内,有人在城墙上鏖战争夺,有人在溃败,有人在阻止着溃败。在城门打开的此际,人潮突入了人潮,华夏军与跟随而来的许氏军队在命令一致上,占到了些许的便宜。

    西南方向上,秦明率领六百骑兵,驱赶着沈文金麾下的溃败军队,绕往术列速的本阵。

    西北面的城门外,一千五百人的一个团正在攻城的队伍中犁出一条血路来,带队的团长名叫聂山,他是跟随在宁毅身边的老人之一,曾经是梁山上的小头目,杀人如麻,后来经历了祝家庄的训练营,武艺上得到过陆红提的提点,走的是忏悔苦行的路子。

    这些年来,华夏军中最初一批的苦行之人已经越来越少,但只要是仍旧活着的,作战风格都刚猛得令人生畏。年近五十的聂山身形魁梧,面上多有伤疤,手上一柄九环大刀沉重刚猛,在他的麾下,当先的上百人冲锋队也都是剃去头发的头陀,手中的长刀、铁枪、重锤能够轻易敲开所有人的骨头。

    正在这边攻城的半是汉军半是女真人,不到片刻,大量的士兵被追得往后逃跑,在这些追赶的头陀身后,尸体与鲜血铺成一条长长的道路。

    呼延灼、厉家铠各率千人自东面、东北面杀出,同时,有近万人的军队在史广恩等人的带领下,从不同的道路上杀出城门,他们的目标,都是同样的一个术列速。

    女真将领索脱护乃是术列速麾下最为倚重的亲信,他率领着四千余精锐首先破城,杀入林州城内,在徐宁等人的不断袭扰下站稳了脚跟,感觉到林州城的异动,他才明白过来事情不对,此时,又有大量原本许氏军队,朝着北墙这边杀过来了。

    城外的女真人本阵,由于华夏军忽然发起的反攻,整个场面有着片刻的混乱,但不久之后,也就稳定下来。术列速手握长刀,明白了黑旗军的意图。他在战马上笑了起来,随后陆续发出了军令,指挥各部聚拢阵型,从容作战。

    有三万余直系在身边,进攻、防守、阵地、突袭,他又怕过谁来,只要站稳脚跟,一次反扑,林州的这支华夏军,将不复存在。

    甚至于对仍未打开的北门与可能到来的王巨云“明王军”,他都不曾疏忽。

    这个时候,东北面的后方,传来了激烈的报讯,有一支军队,即将突入战场。

    术列速扬刀立马,带领四千余人,朝那边亲自迎上。

    凌晨,城池在燃烧,近十万人的冲突与冲突仿佛化作了汹涌而混乱的洪水,又仿佛是疯狂运转的碾轮。祝彪等人突入的地方,一支素质低下的汉军队伍才完成了集结不久,而由于攻城的仓促,无论是女真还是汉军的营地防御,都没有真正的做起来。他们冲散这一拨杂鱼,不久之后,遇上了凶猛的对手。

    整个黑旗军这边,一共近两万人的突袭,从不同的方向朝着中央开始了挤压,沿途的女真人展开了顽强的抵抗。战场一侧,卢俊义聚集了手下的二十余人,看着这宏大的一幕,沿着边缘谨慎地混入到了战场中,试图在这巨大的乱象中浑水摸鱼。

    这小小的队伍就如同毫不起眼的水滴,转眼间便溶入其中,消失不见了……

    晨光在不久之后亮起来,关胜、徐宁也带着最后的大队加入到碾轮之中,厮杀不断持续,不时有身边的同伴倒在鲜血里,华夏军突破一层层的防御,但随后又有女真人的队伍从旁边杀来,天亮一个时辰后,王巨云率领着两万余的明王军抵达战场。

    此时,术列速所带领的女真军队已经在厮杀中占了上风,华夏军在巨大的疲劳中死死地咬住三万余的女真军队,反复进行着一次次的聚集和冲锋,未能料到华夏军疯狂程度的术列速率领数千人不断转进。

    战场因此蔓延,在明王军抵达之时,有大量的女真军队与本阵失去了准确的联系,他们只能聚拢起来,不断追杀所有能够看到的、已是强弩之末的华夏军人,而更多的还是随处可见的、漫山遍野的溃败汉军。不久之后,这些军队又与明王军杀成了一团。

    烽烟,弥漫……



    天色渐渐的亮起来时,晨风吹过林州城外的山野,阴冷的风高慢而疏离,在空中便显出一股生人勿近的神情。

    就仿佛这个春天,也未对人间表现友好。

    一道道的烽烟、一簇簇的溃兵,在这片山野、丘陵间蔓延,休耕的田地里、道路旁,有曾经流淌的鲜血已变得凝固,有尸体横七竖八的倒伏,一只热气球覆盖在田埂的角落里,火焰将大车烧成了冰冷的架子。

    有汉军的人影出现,两个人匍匐而至,开始在尸体上搜索着值钱的东西与果腹的口粮,到得林地边时,其中一人被什么惊动,蹲了下来,心惊肉跳地听着远处风里的声音。

    “……祝彪死了!祝彪死了……”林子里有人聚集着在喊这样的话,过得一阵,又有人喊:“宁毅死了!宁毅死了……”

    更大的动静、更多的人声在不久之后传过来,两拨人在树林间短兵相接了。那厮杀的声音朝着林子这头越来越近,两名搜尸体的汉军脸色发白,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其中一人拔腿就跑!

    另一人随即也转身跑,林子里有人影奔跑出来了,那是丢盔弃甲的士兵,十名、二十名……只在手中提了武器,没命地往外奔逃,林子里有人影追赶着杀出来,十余人的身影在林地边停下了脚步,这边的野地间,五六十人朝着不同的方向还在没命的狂奔。

    林地边缘的人影扶着树干,疲惫地喘息,不久之后他们爬起来,朝着北面而去,其中一人手上撑着的旗帜,是黑色的。

    小半座的林州城,已经被火焰烧成了黑色,林州城的西面、北面、东面都有大规模的溃兵的痕迹。当那支西面来援的大军从视野远处出现时,由于与本阵失散而在林州城集结、烧杀的数千女真士兵缓缓地反应过来,试图开始集结、拦阻。

    明王军在王巨云的指挥下以高速杀入城内,激烈的厮杀在城市巷道中蔓延。此时仍在城中的女真将领阿里白努力地组织着抵抗,随着明王军的全面抵达,他亦在城池东北侧收拢了两千余的女真部队以及城内外数千烧杀的汉军,开始了激烈的对抗。

    王巨云骑着马,领着大半的部队沿城池往北而行,他看着周围城墙、战场、远远近近的厮杀过后的景象,眉头紧蹙,到得最后,一向不怒而威的老人还是开了口:“初七……初九……怎么打成这样……”

    术列速的攻城是在初七正午,如今甚至还只是初九的早晨,放眼望去的战场上,却处处都有着最为惨烈的对冲痕迹。

    他随即在救下的伤员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华夏军在凌晨时分对激烈攻城的女真人展开反扑,近两万人的军力孤注一掷地杀向了战场中央的术列速,术列速方面亦展开了顽强抵抗,战斗进行了一个多时辰之后,祝彪等人率领的华夏军主力与以术列速为首的女真军队一面厮杀一面转向了战场的东北方向,途中一支支军队彼此纠缠绞杀,如今整个战局,已经不知道延伸到哪里去了。

    当然,也有可能,在林州城看不见的地方,整个战斗,也已经完全结束。

    在战场上厮杀到重伤脱力的华夏军伤员,仍旧努力地想要起来加入到作战的行列中,王巨云冷冷地看了片刻,随后还是让人将伤员抬走了。明王军随即朝着东北面追杀过去。华夏、女真、溃败的汉军士兵,仍旧在地漫长的奔行途中杀成一片……

    ……

    林州以北十里,野菇岭,大规模的厮杀还在阴冷的天空下继续。这片荒岭间的积雪已经融化了大半,坡地上大片大片的泥泞,加起来足有四千余的士兵在坡地上冲杀,举着盾牌的士兵在冲撞中与敌人一同翻滚到地上,摸起兵器,用力地挥斩。

    有人在嘶哑地咆哮:“术列速死了!术列速死了……”用的是女真人的话,但看起来效果不佳。穿着皮甲毡帽的女真士兵用手指勾起弓弦,满目的赤红中放声呐喊,他的手指在不断的作战中已经鲜血淋淋。

    这样的手指还是将弓弦拉满,放手之际,血液与皮肉飞溅在空中,前方有身影匍匐着前冲而来,将钢刀刺进他的肚子,箭矢越过天空,飞向坡地上方那一面残破的黑旗。

    黑旗附近,亦是厮杀得最为惨烈的地方,人们在泥泞中厮杀冲撞。祝彪抓着随手抢来的大刀狂挥猛砍,每一次挥刀都要劈翻一个敌人,在他的身上,也已经满是鲜血,箭矢嗖的飞来,扎进他的甲胄里,祝彪一脚踢飞眼前的女真汉子,顺手拔出了沾血的箭矢,身体左侧有女真士兵猛地跃来,扣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上的刀光当头斩落。

    祝彪身体猛扑,将对方撞倒在泥地里,双方互相挥了几拳,他猛地一声大喝跃起,手中的箭矢朝着对方的脖子扎了进去,又猛地拔出来,前方便有鲜血噗的喷出,久久不歇。

    战友已经从旁边过来,祝彪伸手拿起一面大盾,大吼道:“随我杀——”

    战场在蔓延,距离这边三里外的林地中,关胜领着上千人一路前行,前方,女真人从不同的方向杀过来,关胜拉着斥候的衣服:“术列速在哪里?在哪边?”

    斥候无法回答,他浑身是血,背后中了两箭,脚下在颤抖,但仍旧艰难地站着。关胜放开他:“不管了,先去疗伤……其余人随我杀过去——”

    伤疲交加的战士没有太多的回答,有人举盾、有人拿起手弩,上弦。

    “今日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活!哈哈。”关胜自觉说了个笑话,挥了挥手,扬刀向前。

    不久,他们从树林中冲突而出。

    ……

    掀开身上的尸体,徐宁爬出了死尸堆,艰难地摸开眼睛上的血液。

    左脚传来了剧痛,他用短枪的枪柄支撑着站起来,知道小腿的骨头已经断了。

    视野还在晃,尸体在视野中蔓延,然而前方不远处,有一道身影正在朝这头过来,他看见徐宁,微微愣了愣,但还是往前走。

    那是一名浑身浴血的女真老兵,他看见徐宁,然后俯身抄起了地上的一把钢刀,然后走向身旁不远的一匹马。

    女真人慢慢的,爬上了战马。

    徐宁颠簸着往前走了一步,他俯下身子,用短枪拨过了不远处的钩镰枪,握住了枪柄的尾端。

    女真人匍匐在战马上,喘息了片刻,然后战马开始奔跑,长刀的刀光随着奔跑起伏,慢慢扬起在空中。

    徐宁的目光冷漠,吸了一口气,钩镰枪点在前方的地方,他的身形未动。战马飞驰而来。

    女真人一刀劈斩,战马飞跃。钩镰枪的枪尖如同有生命一般的陡然从地上跳起来,徐宁倒向一侧,那钩镰枪划过战马的大腿,直接勾上了战马的马腹。只听一声长嘶,战马、女真人轰然飞滚落地,徐宁的身体也旋转着被带飞了出去。

    那战马数百斤的身体在地面上滚了几滚,鲜血染红了整片土地,女真人的半个身体被压在了战马的下方,徐宁拖着钩镰枪,缓缓的从地上爬起来。

    他一步一步的艰难往前,女真人睁开眼睛,看见了那张几乎被血色浸红的面孔,钩镰枪的枪尖往他的脖子搭上来了,女真人挣扎几下,伸手摸索着钢刀,但最终没有摸到,他便伸手抓住那钩镰枪的枪尖。

    徐宁将枪尖用力地按了下去,他整个身体都搭在了枪杆上。

    不久,他用木棍固定好断腿,爬上了一匹战马,朝着前方的山野间缓缓的追赶过去。

    ……

    密林之中,有人的脚步声从不同的方向传了过来。

    破旧的庙宇里,十数名负伤的军人察觉到了来人的声音,各自提起了兵器,负伤的老兵推了年轻的士兵一下,让对方离开,那年轻的华夏军士兵摇了摇头。

    战场是以生死来锤炼人的地方,短兵相接,将所有的精神、力量聚集在当头的一刀之中。普通人面对这样的阵仗,挥舞几刀,就会精疲力竭。但经历过无数生死的老兵们,却能够为了生存,不断地压榨出身体里的力量来。

    年轻的士兵未曾经受太多的考验,他在精神上并不怕死,然而早已打得力竭了,反而拖累了同伴,他感到羞愧,因此,此时并不愿意走。

    女真士兵从不同的方向过来了,年轻的士兵举起手弩,与周围的伤兵一道,射出了第一轮的箭矢。外头的女真精锐倒下了数名,随后开始躲避。越来越多的人迅速地过来,有火箭朝破庙中飞舞而来。

    火焰燃烧起来,老兵们试图站起来,随后倒在了箭雨和火焰之中。年轻的士兵抄起刀,冲向庙外。

    他身上中了两箭,但仍在呐喊着往前,一根长枪穿过了他的腹部,然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名女真大将的身影。

    术列速跨步往前,一道斩开了士兵的脖子。他的目光亦是严肃而凶戾,过得片刻,有斥候过来时,术列速扔开了手中的地图:“找到索脱护了!?他到哪里去了!要他来跟我汇合——”

    这一刻,索脱护正率领着如今最大的一股女真的力量,在数里之外,与秦明、呼延灼、史广恩等人的部队杀成一片。

    这个早晨激烈的厮杀中,史广恩麾下的晋军大多已经陆续脱队,然而他带着本身直系的数十人,一直跟随着呼延灼等人不断厮杀,即便受伤数处,仍未有退出战场。

    “哈哈哈,痛快……”斩杀掉附近的一小拨落单女真,史广恩在激战中驻足,环顾四周,“你们说,术列速在哪里啊!是不是真的已经被我们杀掉了……娘的不管了,老子当兵这么些年,没有一次这样痛快过。兄弟们,今日咱们同死于此——”

    他带着身边的一帮手足,冲向前方。

    战斗已经持续了数个时辰,似乎正要变得无穷无尽。在双方都已经混乱的这一个多时辰里,关于“祝彪已死”“术列速已死”的谣言不断传出来,最初只是乱喊口号,到得后来,连喊出口号的人都不知道事情是否真的已经发生了。

    巳时,时间已经是上午九点,率领着士兵真正与术列速发生遭遇战的是厉家铠。这是华夏军中参与了小苍河之战,积军功上来的一员将领,在小苍河之战最后一段时间里,他率领着队伍在西北地方不断对女真人进行骚扰,负责了部分断后工作,后来才率领了残余的战士转移至梁山祝彪的麾下。

    在战斗之中,厉家铠的战术作风极为扎实,既能杀伤对方,又擅长保全自己。他离城突击时率领的是千余华夏军,一路厮杀突破,此时已有大量的伤亡减员,加上沿途收拢的部分士兵,面对着仍有三千余士兵的术列速时,也只剩下了六百余人。

    双方展开一场鏖战,厉家铠随后带着士兵不断骚扰折转,试图摆脱对方的围堵。在穿过一片树林之后,他籍着地利,分开了手下的四百余人,让他们与很可能到达了附近的关胜主力汇合,突击术列速。

    厉家铠率领百余人,籍着附近的山头、林地开始了顽强的抵抗。

    ……

    鹰隼在天空中飞翔。

    卢俊义抬起头,观察着它的轨迹,随后领着身边的八人,从密林之中穿行而过。

    林子里女真士兵的身影也开始变得多了起来,一场战斗正在前方持续,九人身形如梭,犹如深山老林间最为老练的猎人,穿过了前方的树丛。

    穿过树林的人群之中,有一道身影落入眼帘。

    卢俊义微微愣了愣,然后开始盘算自己的筹码,漫长的厮杀中,他的体力也已经耗尽八成,这一路杀来,他与同伴干掉了数名女真军中的将领,但在女真士兵的追杀中,受伤也不轻,背后包扎好的地方还在渗血,左手伤了筋骨,已近半废。

    术列速未曾受到太重的伤,但他身边跟随的女真精锐,此时已经减半,而且大多疲惫,而术列速本身悍勇,他挥动长刀指挥身边的士兵往前,反倒稍有脱队冒进。

    卢俊义看了看身旁跟上来的同伴。

    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他偏了偏头,按住左手,让疼痛变得麻木,侧面,有两名战士做了手势,一前一后绕向远方,他们首先杀出,将目标定为了不远处一名落单的女真小头目。骚动起时,术列速在马上扭过了头,卢俊义等人俯低身体,拔腿狂奔。

    第一拨的手弩箭矢刷的飞过了树林,术列速身下的战马臀部中箭长嘶。然而跟随了术列速一生的这匹烈马没有因此发狂,只是眼睛变得血红起来,口中吐出了长长的白气。

    树林中,距离刷的拉近,人影混乱地冲突,一支箭矢被术列速格开,他身边的卫士冲上来,组成了一道刀枪的长墙,有冲上去的刺客被斩翻在地,亦有人绕着长线往远处狂奔,刹那间的混乱中,卢俊义已经到了近处,双手中的一杆长枪,犹如狂龙出海,刹那间刺死周围的两人,打翻第三人,前方还有两人正在冲来,术列速勒转马头就要离开,卢俊义的枪锋往地上一挫,整个人飞起在空中。

    战马之上,术列速长刀猛刺,卢俊义在半空中身体飞旋,挥起钢铁所制的护手砸了下去,火光暴绽间,卢俊义避开了刀锋,身体朝着术列速撞下去。那战马猛然长嘶倒走,两人一马轰然沿着林间的山坡翻滚而下。

    身体摔飞又抛起,卢俊义死死抓住术列速,术列速挥舞钢刀试图斩击,然而被压在了手边一时间无法抽出。撞击才一停下,术列速顺势后翻站起来,长刀挥斩,卢俊义也已经猛扑向前,从背后拔出的一柄拆骨军刀劈斩上去。

    刀光乒乒乓乓不断的在响,术列速猛退,卢俊义猛冲,后方两名女真士兵冲了上来,砰的一声一包白色的石灰粉爆起在空中,砸了一名士兵满头满脸,卢俊义右手挥刀划起的血痕肉碎都带着白色的粉末冲出,术列速身上已被斩了数道伤痕,那冲上的女真士兵试图阻挡,手腕小腹被两刀斩开,就在此时,术列速背后靠上树干,他一刀斩向卢俊义的胸口,卢俊义不闪不避,刀光当头砍下,旁边的士兵抱住卢俊义的腿,侧面,马声长嘶。

    术列速的战马轰然间撞飞了卢俊义,长长的血痕几乎同时出现在卢俊义的胸口和术列速的头脸上,卢俊义的脚在飞退中往地上踉跄点了两下,手中刀光捅向战马的脖子和身体,那战马将卢俊义撞飞老远,瘫倒在血泊中。

    有女真士兵杀过来,卢俊义站起来,将对方砍倒,他的胸口也已经被鲜血染红。对面的树干边,术列速伸手捂住右脸,正在往地下坐倒,鲜血涌出,这勇猛的女真将领犹如重伤濒死的野兽,睁开的左眼还在瞪着卢俊义。

    卢俊义也在盯着术列速。

    他曾经是河北枪棒第一的大高手。

    曾经也想过要报效国家,建功立业,然而这个机会不曾有过。

    倒是一度家破人亡,含愤落草,面对着宋江,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宁毅说他有勇无谋,他不得已加入竹记,后来渐渐又跟随宁毅造反,宁毅却终究未曾让他领兵。

    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卢俊义,有些事情就算明白,心中终究有遗憾,但此时并不一样了。

    “玉麒麟”卢俊义,杀术列速于此。

    喊杀声如怒潮一般,从视野前方汹涌而来……



    徐州,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上落下来,空气寒冷、阴沉得可怕。

    华夏第五军第三师参谋李卓辉穿过了简陋的院落,到得走廊下时,脱掉身上的蓑衣,拍打了身上的水滴。

    走过前方的廊院,十数名军官已经在院中聚集,彼此打了个招呼。这是早晨过后的例行会议,但由于昨天发生的事情,会议的范围有所扩大。

    徐州城外,那名华夏军弟兄皮包骨头的尸体还在木棍上挂着。虽然说战争总有死人,被派出城外的手足本就有极大的危险,不至于因为某个人而特别采取行动,但今天,李卓辉的心中还是有些不太一样的想法。

    某些时机,可能已经到了。昨天李卓辉负责查证城外尸体的身份,夜晚又与军中几名将领有所交流,众人的想法有激进有保守,但到得今天,李卓辉还是决定在会议上将事情说出来。

    不多时,师长刘承宗到了院子,众人往房间里进去。碰头会上每日的议题会有好几个,李卓辉一开始报告了城外尸体的身份。

    牺牲者名叫方穆,今年二十九岁,却是华夏军中老斥候了,他十余岁前本是京城之中无家的流浪儿,在当时被竹记收留培养,经历过汴梁保卫战,经历过弑君造反,后来经历过西北的连番大战,在竹记之中做过一段时间的地下工作。

    他在凉山山中已有妻儿,原本在原则上是不该让他出城的,但这些年来华夏军经历了许多场大战,勇猛者颇多,真正坚定又不失圆滑的适合做奸细工作的人手却不多——至少在这支八千余人的师队里,这样的人手是缺乏的。方穆主动要求了这个出城的工作,当时说的是到饿鬼群中当奸细,不用战场上硬碰硬,或许更容易活下来。

    “……‘我家中还有妻儿要照顾,我长得又瘦,出了城更容易活着……’他当时是这样说的,却想不到……被发现了……”

    李卓辉说完这些,在座位上坐下了。刘承宗点了点头,议论了一会儿关于方穆的事,开始进入其他议题。李卓辉在心中考虑着自己的想法何时适合说出来给大家讨论,过得一阵,坐在侧前方的特种团团长罗业站了起来。

    “刘师长,诸位,我有一个想法。”

    “说。”刘承宗点了点头。

    “我觉得是时候打一仗了。”罗业道,“打饿鬼,杀王狮童。”

    房间里的军官互相交换了眼神,刘承宗想了想:“为了方穆?”

    “方穆可以成为理由,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我觉得时候已经到了。”

    “哦?”

    “我说出这个话,理由有以下几点。”刘承宗目光疑惑地看着罗业,罗业也目光坦然地看回去,随后道:“其一,我们来到徐州的目的是什么?女真三十万大军,我们八千多人,死守徐州,依靠城墙坚固?这在我们去年的军事讨论上就否认过可行性。坚守、巷战、撤离、骚扰……即使在最乐观的形势里,我们也将放弃徐州城,最后转入游击和骚扰。那么,我们的目的,其实是拉长时间,打出名气,尽可能的再给中原乃至长江流域的反抗力量打一口气。”

    “……那么在这样的目的当中,城外这几十万饿鬼对于我们的意义是什么?春天就要到了,女真人眼看要杀过来,我们可以指望这几十万饿鬼变成我们天然的屏障,也就是说,我们等着女真人杀光几十万饿鬼,最后来到徐州城下……这看起来是一个很好的思路,但是这个选择,我认为非常消极。”

    “……首先我们考虑饿鬼的战斗力,几十万人快饿死了,骚扰女真人的时候,就算我是完颜宗辅,也觉得很麻烦,但如果女真三十万正规军真的将饿鬼当成是敌人,非要杀过来,饿鬼的抵抗,其实是很有限的。眼睁睁地看着城下被屠杀了几十万人,然后守城,对我们士气的打击,也是很大的。”

    “……其次,城外的女真人已经开始对饿鬼采取分化拉拢的策略,这些挨饿的人在绝望的情况下很厉害,然而……一旦遭遇分化,有了一条路走,他们其实抗拒不了这种诱惑。所以几十万人的屏障,只是看起来很漂亮,实际上不堪一击,但是几十万人的生死,其实很重……”

    罗业顿了顿:“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在徐州城里看着他们在外头饿死,虽然不是我们的错,但还是让人觉得……说不出来的丧气。但是转过来想想,如果我们现在打散这批聚在城下的饿鬼,有什么好处?”

    他举起一只手:“第一,对军心当然有提振的作用。第二,饿鬼因为王狮童而在徐州聚集,一旦杀了王狮童,这幸存下来的几十万人会一哄而散。周围是很惨,南下的路是很难走,但是……一小部分的人会活下来,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功德。第三,有着几十万人的一哄而散,徐州的人或许也能够裹在整个大势里,开始南撤,乃至于徐州以南的所有居民,可以感受到这股气氛,南下找他们最后的活路。”

    “师长,各位。”罗业吸一口气,指了指窗外,“春天已经到了,雪就快融光,这场大战无论如何都要来了。让城外的几十万条人命给我们拖个十天半月?或者让我们自己把主动放到手上,在女真人赶到之前,先做个热身?我们要的是整个中原抗争的力量和决心,像宁先生说的,这出戏我们要演好,那就没必要这么窝窝囊囊的等着女真人动手,万一王狮童真的被女真人策反,我们反而多了一大群的敌人,将来真要撤出徐州,恐怕都难以做到。”

    罗业的话语之中,李卓辉在后方举了举手:“我、我也是这么想的……”刘承宗在前方看着罗业:“说得很漂亮,但是具体的呢?我们的损失怎么办?”

    我有计划——李卓辉心中想着。却听得侧前方的罗业道:“我昨夜跟几位团长沟通,连夜赶出了一份计划。饿鬼一旦开始主动进攻,无穷无尽是让人觉得烦,但他们抵抗进攻的能力不足,我们在他们当中安插了不少人,只需要盯住王狮童所在的位置,以精锐力量高速突入,斩杀王狮童不在话下,当然,我们也得考虑杀掉王狮童之后的后续发展,要发动我们已经安插在饿鬼中的暗桩,引导饿鬼四散南下,这中间,需要进一步的完善和几天时间的沟通……”

    罗业将那计划递上去,口中解释着计划的步骤,李卓辉等众人开始点头附和,过了一阵子,前方的刘承宗才点了点头:“可以讨论一下,有反对的吗?”他环顾四周。

    片刻,刘承宗笑起来,笑容之中有了一丝为将者的认真和凶戾。声音响起在房间里。

    “……计划传下去,大家一起议论,李卓辉,我看你也有想法,完善一下,下午出正式的结果。如果没有更明确和详细的反对意见,那就像你们说的……”

    他站起来,拳头敲了敲桌子。

    “春天到了……杀王狮童祭旗!”

    **************

    徐州往西北一千里,战火与烽烟还未消散。

    林州战场,激烈的战斗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回落。

    女真军队的撤退,很难明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到得巳时的末尾,午时左右,大范围的撤退已经开始形成了趋势。王巨云带领着明王军一路往东北方向杀过去,感受到途中的抵抗开始变得软弱。

    金兵在溃退,部分由将领带着的队伍在撤退之中仍旧对明王军展开了反击,也有一部分溃退的金兵甚至失去了互相照应的阵型与战力,遇上明王军的时候,被这支仍旧保有实力军队一路追杀。王巨云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切。

    术列速,与银术可、拔离速等人同为完颜宗翰麾下的核心将领之一,在阿骨打死后,金国分为东西两个权力中枢,完颜宗翰所掌握的军队,甚至足以压过吴乞买所掌控的女真皇族军队。术列速麾下的女真精锐,是王巨云遭遇过的最精锐的部队之一,但眼前的这一次,是他唯一的一次,在面对着女真核心精锐时,打得如此的轻松。

    他并未亲见过去时辰里发生的事情,但途中参与的一切,遭遇到的几乎厮杀到脱力的黑旗幸存士兵,说明了先前几个时辰里双方对杀的惨烈。如果不是亲见,王巨云也实在很难相信,眼前这支撑着黑旗的军队,在一次次对冲中被打散建制,被打散了的队伍却又不断地汇合起来,与女真人展开了反复的厮杀。

    即便是亲眼所见的此刻,他都很难相信。自女真人席卷天下,打出满万不可敌的口号之后,三万余的女真精锐,面对着万余的黑旗军,在这个早晨,硬生生的对方打溃了。

    战场之上各个溃兵、伤兵的口中流传着“术列速已死”的讯息,但没有人知道讯息的真假,与此同时,在女真人、一部分溃散的汉军口中也在流传着“祝彪已死”甚至“宁先生已死”之类乱七八糟的谣言,同样无人知道真假,唯一清楚的是,即便在这样的流言四散的情况下,交战双方仍旧是在这样混乱的鏖战中杀到了现在。

    将近午时一刻,王巨云见到了战场之中正在指挥着所有还能动弹的士兵救护伤员的祝彪。战场之上,泥泞与鲜血混杂、尸体横七竖八的延绵开去,华夏军的旗帜与女真的旗帜交错在了一起,女真的大队已经撤离,祝彪浑身浴血,身体摇摇晃晃的朝王巨云挥手:“帮忙救人!”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王巨云已经带着众人迅速的冲来帮忙,老人一把扶住了祝彪,祝彪笑了笑,然后挥手:“仔细点看!仔细点看着!有些人没死……”他笑着,“他们就是脱力了,快帮他们起来……”

    战场之上,有许多人倒在尸体堆里没有动弹,但眼睛还睁着,随着厮杀的结束,许多人耗尽了最后的力量,他们或者坐着、或者躺在在那儿休息,休息了往往便醒不过来了。

    一部分战士是在这个时候死去的。

    远处还陆续有人过来,报讯的斥候精疲力竭地在战场上传递着各方的消息,呼延灼联系上了、秦明联系上了、史广恩联系上了,祝彪与王巨云一道接收者这些消息,每次有人幸存的消息被确定,祝彪便笑笑:“这家伙还没死啊……”但也有令人低落的讯息。

    不久之后,有人将关胜、厉家铠的消息传过来,这已经是王巨云派出去的骑手传来的消息了,并且在其后方,也已经有人抬着担架往这头过来,他们跟祝彪、王巨云说起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你们看这个粽子……”

    担架过来时,祝彪指着其中一个担架上的人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卢俊义的身体在那上头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面色煞白呼吸微弱,看起来极为凄凉。

    “胸口的那一刀伤势极重,能不能扛下来……很难说……”

    随军的医官为难地说着情况,有关卢俊义斩杀术列速的消息他也已经知道,因此对其格外看顾。旁边的担架上又有粽子动了动,目光往这边偏了偏。

    “他武功那么高,死不了的。”

    这是厉家铠。他带着一百多人原本试图吸引术列速的注意,等着关胜等人杀过来,随后发现了林子那头的异动,他赶到时,卢俊义与身边的几名同伴已经被杀得无路可走。卢俊义又中了几刀,身边的同伴还有三人活着。厉家铠赶到后,卢俊义便倒下了,不久之后,关胜领着人从外头杀过来,失去主帅的女真军队开始了大规模的撤离,着其它队伍后撤的军令应该也是那时候由接手的将领发出的。

    虽卢俊义一路厮杀的特种兵同伴在此后又有一人重伤不治,仅剩的两人当中,也有一人从那边看过来,道:“杀术列速的最后那一下,他的马……将卢教官撞飞了,若非如此,卢教官怕是撑不到现在……”

    祝彪点了点头,一旁的王巨云问道:“术列速呢?”

    “不知道……女真人没把尸体留下来……”

    王巨云便也点头,拱手以礼,随后医护兵抬了众伤员下去,过得一阵,关胜等人也朝这边来了,又过得片刻,一道身影朝医护队的那头过去,远远看去,是一度活跃在战场上的燕青。

    绵绵陌陌的战场之上有冷风吹过,这片经历了激战的原野、山林、谷底、丘陵间,人影穿行汇聚,进行最后的收尾。篝火点起来了、支起帐篷、烧起热水,不断有人在尸体堆中搜寻着幸存者的痕迹。许多人死了,自然也有许多人活下来,各种讯息大致有了轮廓后,祝彪在坡地上坐下,王巨云望向远方:“此战必然惊动天下。”

    远远的,有人在树下拿着叶片,吹起了一首曲子,与这金戈铁马的氛围绝不相同,却又将周围衬托得温暖而安静。

    “可惜,一战救不回天下。”祝彪说道。

    “总得有个开始。”王巨云的声音总是显得很沉稳,过得片刻,他道:“十余年前在杭州,我与那位宁先生曾有过几次照面,可惜,如今记得不清楚了……有此一战,晋地军心奋起,女真再难自夸无敌,祝将军……”

    他对着祝彪,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却没有说出来。终于只是道:“如此大战过后,该去休息一下,善后之事,王某会在这里看着。保重身体,方能应付下一次大战。”

    祝彪站了起来,他知道眼前的老人也是真正的大人物,在永乐朝他是尚书王寅,文武双全,威严霸气的同时又心狠手辣,永乐朝结束之后,他甚至能够亲手出卖方百花等人,换来另一个崛起的基本盘,而面对着倾覆天下的女真人,老人又义无反顾地站在了抗金的第一线,将经营数年的整个家当以近乎冷酷的态度投入到了抗金的大潮中去。

    “有劳王帅了。”他向王巨云行了一礼,王巨云便也回忆。随后,祝彪缓缓地朝搭起的帐篷那边走过去,时间已经是下午了,阴冷的天光之下,篝火正发出温暖的光芒,照亮了忙碌的身影。

    王寅看着这些背影。

    很远的地方,女真军队还在凄云惨雾的撤退中陆陆续续地汇合,没有人能够相信眼前的战果。没有人能够相信三万大军在正面的作战中惨败的这个结局,纵横天下二十年来,这是从未出现过的一件事情。

    整个晋地、整个天下,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这第一手的消息。威胜城中,楼舒婉在阴冷的气温中抬起头,口中喃喃地进行着算计,她已经有半个多月未曾安睡,这段时间里,她一面安排下各种的谈判、许诺、威胁与暗杀,一面如同守财奴一般的每日每日计算着手头的筹码,希望在接下来的分裂中获得更多的力量。

    许多时候,她头痛欲裂,不久之后,传来的消息会令她好好地睡上一觉,在梦里她会遇上宁毅。

    游鸿卓穿行在昏暗的街巷间,身上带着的长刀出鞘。这些时日以来,威胜正在分裂,无耻的人们鼓吹着投降的理论,开始站队和拉帮结派,游鸿卓杀了不少人,也受了一些伤。

    天极宫中,每日里面对着高耸的城楼,负责着安防的史进心无杂念。如果有一天这巨大的城楼将会倾倒,他将对着外头的敌人,发出绝命的一击。也是在不久之后,光芒会从城楼的那一头照进来,他会听到一些熟悉人的名字,听到有关于他们的讯息。

    女真大营,完颜希尹也在计算着大势的变化。雪融冰消,二十余万军队已蓄势待发,等到林州那必然的战果传来,他的下一步,就要陆续展开了……

    *****************

    南面,徐州,三天后。

    华夏第五军第三师,八千余人的队伍像是渐渐的被什么东西点燃,齿轮扣死,开始逐渐的、快速的运转起来,一些讯息在安静的水面下悄然传递着,战争的气息已经在飞快地酝酿起来。

    徐州知府李安茂察觉到了些许的痕迹,这两天时常过来旁敲侧击,打听情况。

    参谋部里,计划已经做完,各种铺垫与联络的工作也已经走向尾声,二月十二这天的早晨,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在参谋部的院子里,有人传来了紧急的消息。

    “徐州城外,情况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