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咾
……
“至于五天时间之后,这场公开论辩的具体安排……”
就在朱和坚讲话之际,一名身穿六品官袍的老者悄然间进入了瞻园正厅之中。
这位老者名叫易平,乃是应天府通判。
看到易平的出现,朱和坚心中闪过了一丝疑惑与不满。
今晚的这场瞻园宴会,朱和坚在南京官府之中只邀请了应天府尹谢庆,并没有邀请应天府通判易平。
事实上,邀请应天府尹谢庆参加这场晚宴也只是礼节性的顺手之举罢了,目前的南京局势之下,谢庆虽然是南京父母官,却几乎是无法发挥任何作用,相较于周尚景、宋承仁、席成、王保仁、霍正源等等这些大人物,谢庆实在是无关紧要。咾
谢庆赴宴之后,也深知自己的真实地位,一直是表现低调,可谓是鼻观口、口观心,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也不敢轻易发表任何意见,无论皇庄太监还是缙绅豪族,他皆是不敢得罪。
而易平这个时候不经通报就闯进了宴会之中,虽然并没有引发太大动静,但依然是打断了朱和坚的讲话,也引起了朱和坚的心中不满。
易平在进入瞻园正厅之际,原本也不愿意引起更多关注,可谓是蹑手蹑脚,却没想到七皇子朱和坚竟是这般耳聪目明,立刻就发现了他的行迹。
注意到朱和坚的目光盯视,易平表情有些尴尬,连忙是冲着瞻园正厅之内的众位宾客不断拱手行礼,但也不愿意解释自己闯进宴会的具体理由,只是快步走到应天府尹谢庆的身边,向谢庆附耳轻声说了几句话。
而谢庆听到易平的低声讲诉之后,则顿时是表情大变。
见到这般情况,朱和坚与众位宾客就皆是猜到了易平的来意,必然是南京官府发生了某些大事,而且局势还非常紧迫,所以易平才会不顾规矩的闯进宴会之中,就是为了向应天府尹及时通报消息。
想到这里,朱和坚与众位宾客原本也不是特别在意。咾
有些事情,对于南京官府而言或许是一件大事,但对于在场众人而言或许就是一件小事,对于南京官府而言或许是关键至极,但对于在场众人而言或许就是事不关己。
所以,朱和坚原本也不打算出声追问,而是准备继续向众位宾客讲话。
只见朱和坚轻咳一声,继续道:“关于五天时间之后,那场论辩的具体安排……”
然而,依然是不等朱和坚把话说完,就又有一人不经通报的悄然间进入了瞻园正厅,却是宋承仁的嫡孙宋继诚。
宋继诚闯进宴会之后,同样是冲着厅内众人躬身行礼,但也同样是完全不打算解释自己闯入宴会的缘由,只是快步走到了宋承仁的身边,同样是附耳向宋承仁低声禀报。
就像是应天府尹谢庆一般,宋承仁闻言之后也是表情微变。
见到这般情况,朱和坚隐隐间已经意识到,易平刚才向谢庆所禀报的事情,与宋继诚现在正向宋承仁所禀报的事情,极有可能就是同一件事情,而且必然是一件真正的大事情,否则也不会同时惊动南京官府与宋家。咾
想到这一点之后,朱和坚不由是暗暗留心,思索着自己应该如何打探消息,心不在焉的再次说道:“关于五天时间之后,那场公开论辩的具体安排……”
下一刻,又有一人急匆匆的闯进了瞻园正厅之中。
却是霍正源手下的赵府幕僚欧阳博。
类似状况再一次发生,欧阳博首先是冲着厅内众人行礼致歉,然后也不解释原因,就匆匆跑到了霍正源的身边,向霍正源轻声说了几句。
也像是谢庆与宋承仁一般,霍正源闻言之后同样是面色大变。
见到相同情况不断发生,朱和坚不由是心情有些烦躁。
不仅是因为自己的讲话被连续打断,也是因为此时此刻的南京城内必然是发生了某件大事,但在宋承仁、霍正源、谢庆等人纷纷收到消息之际,却唯有他一人依然被蒙在鼓里,这种感觉让朱和坚极不舒服。咾
所以,朱和坚就打算中止原有话题,向宋承仁、霍正源、谢庆等人直接询问消息。
但还是不等朱和坚开口,就再次有一人匆匆进入了瞻园正厅。
而这一次闯进瞻园正厅之人,则是朱和坚的心腹护卫、“嘲风”组织的首领——郭守忠。
看到郭守忠的匆匆现身,朱和坚的心情即是轻松、也是严肃。
轻松是因为,郭守忠的突然间出现,就意味着自己一方也及时收到了消息,并没有被蒙在鼓里后知后觉。
而严肃是因为……郭守忠的面色表情极为凝重,必然是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就在朱和坚暗暗猜测之际,郭守忠已经快步走到了朱和坚的身边,压低声音附耳禀报道:“殿下,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在今天下午时候,一批‘嘲风’死士执行完了任务之后,不知为何提前返回了南京城,似乎是为了追踪一群与霍正源幕僚有关系、来历神秘的恶汉!咾
但南京官府为了防止难民涌入,从今晨开始就封锁了城门,而那些‘嘲风’死士为了顺利进入城内,就向城门守军出示了席镇守的手令,却很快就被宋家之人给盯上了。”
闻言之后,朱和坚也不由是面色大变,同样是压低音量、快声反问道:“现在情况如何?”
郭守忠皱眉答道:“虽然是被盯上了,但‘嘲风’死士们一向是训练有素、性子机警,而宋家派去跟踪他们的人,却只是几个本领寻常的家仆护院罢了,很快就让‘嘲风’死士发现了异常!
‘嘲风’死士原先也不想闹事,只想着设法甩掉宋家之人的尾随,但最终……宋家之人、‘嘲风’死士、还有那群来历不明的凶恶汉子,三方势力皆是发现了另外两方的存在,又因为那群凶恶汉子率先动手,引发了一场乱战,所有人皆是动了兵刃……
因为这场乱战,‘嘲风’死士不仅是引起了关注,还被那群恶汉杀死了三人,目前已经带着同伴尸体躲到了咱们事先准备的藏身之处,暂时还算安全,但已经有了暴露形迹的风险!”
听到郭守忠的这般回答,顿时是让朱和坚心头一紧。
整件事情的经过,充满了扑朔迷离。咾
“嘲风”死士所追踪的那些凶恶汉子究竟是什么来历?“嘲风”死士又为何要冒着暴露风险追踪他们?而这些凶恶汉子发现自己被人追踪之后,为何是反应这般激烈、直接动刀子杀人?宋家之人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这场乱战究竟是怎样引发的?
这些事情,朱和坚皆是想不清楚,也完全不打算关心。
对于朱和坚而言,当务之急就是不能让“嘲风”组织的存在曝光于天下!
于是,朱和坚深吸一口气之后,冷声道:“你知道应该如何做!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人发现‘嘲风’组织的存在!若是出现了曝光风险,则立刻弃车保帅!”
郭守忠则是表情为难,道:“这场三方乱战,死了十几个人,南京官府收到消息之后,已是传令全城戒严搜捕,所以许多事情皆是难以操办……”
朱和坚冷哼道:“我不管事情有多么难办,但一定要办成!实在不行,就想办法把蒋枭也提前召回南京城内,由他负责处理此事!顺便是问一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麾下的‘嘲风’死士为何是提前返回城内,又为何要追踪那批来历神秘的恶汉!”
闻言之后,郭守忠目光闪烁,心中满是怨意!咾
蒋枭带人掘毁堤坝之后,就一直躲在城外的吕家别院,而选在这种时候把蒋枭提前召回南京城内,无疑是进一步增加了“嘲风”组织的暴露风险,但朱和坚依然是毫无犹豫的决定提前召回蒋枭,这就意味着朱和坚非常信任蒋枭的办事能力,认为只要让蒋枭出马,就可以迅速寻到办法、彻底解决“嘲风”组织暴露的风险。
考虑到朱和坚一贯以来的谨慎与多疑,这种信任态度可谓是极为难得,也就让郭守忠心中极为嫉恨。
但最终,郭守忠完全不敢置疑朱和坚的决定,当即是点头答应一声,然后就转身匆匆离开了瞻园正厅。
*
此时的瞻园正厅之内,就在朱和坚与郭守忠二人窃窃私语之际,应天府尹谢庆与应天府通判易平二人、宋家家主宋承仁与其嫡孙宋继诚二人、还有大学士霍正源与赵府幕僚欧阳博二人,也同样正在窃窃私语。
就像是朱和坚的此前猜测一般,他们这个时候皆是正在谈论同一件事。
只不过,他们的情报内容、思考方式、以及心中担忧,则是截然不同。咾
*
“南京城内发生了一场大规模械斗?一口气死了十几个人?而且绝大多数死伤之人还都是宋家的家仆护院?这、这……”
听到应天府通判易平的禀报消息之后,府尹谢庆顿时是大为慌乱。
在南京城内发生了这般死伤惨重的重大命案,谢庆身为父母官必然是脱不开关系,事后也一定会被朝廷中枢追究治理不善、滋生匪患的责任。
重点是,在这场重大命案之中,宋家的家仆护院可谓是死伤惨重,他必须要给宋家一个交代才行!
若是他不能给宋家一个交代,那宋家也许就要给他一个交代了!
想到这里,谢庆连忙传令道:“快!立刻传令下去,全城戒严!再通知南京守军,协助官府搜捕全城,一定要把那些残害宋家家仆的悍匪一网打尽!”咾
易平摇头道:“还望府尹大人见谅,因为事态紧急,下官已经越权宣布了戒严令,也通知了南京守军协助,但关键在于宋家的态度!”
“宋家?”
谢庆闻言之后表情又是一变。
易平耐心解释道:“根据目击者所提供的情报,这场乱战虽然是让宋家之人死伤惨重,但并不是因为悍匪刻意针对宋家之人,而是宋家之人当时正在暗中监视两伙来历不明的悍匪,引起了这两伙悍匪的激烈反击!
而且这两伙悍匪虽然是同时进入了南京城内,但似乎是背景来历并不相同,彼此间敌意极深,其中一股悍匪当时也正在秘密监视另一股悍匪,宋家之人则是同时尾随两者,最终也是因为宋家之人尾随监视之际露出了马脚,引发了这场乱斗,而在三方乱斗之际,这两队悍匪也是相互拔刀厮杀……
总而言之,这件案子就是一团乱麻,真相也是迷雾重重,或许唯有向宋家询问消息,才可以稍稍寻到一部分真相,但宋家乃是高门大户,咱们不敢轻易上门问话,所以这种事情就只能是劳烦府尹大人您亲自出马了。”
听到易平的这项要求之后,谢庆苦着脸点了点头。咾
对于宋承仁这位江南缙绅之首,谢庆自觉矮了一头,一向是心存敬畏,也从来不敢深究宋家之事。
但这一次,一场血案死了十几个人,绝大多数死者还皆是宋家的家仆护院,谢庆也只能硬着头皮向宋承仁询问情况了。
*
与此同时,宋继诚也正在向宋承仁详细禀报事情经过。
“……总而言之,这两伙悍匪的来历并不相同,前者是跟随霍正源的几位幕僚进入了南京城内,进城之后就立刻与霍正源的幕僚们分道扬镳了,而后者则是手持南京镇守太监府的手令,紧随其后的进入了南京城内,似乎是正在秘密监视前者。
而孙儿当时正在密切监视城门附近的情况,发现这两伙人皆是形迹可疑、举止凶悍之后,就分别派人追踪他们!也很快就发现,手持南京镇守太监府手令的那伙悍匪,确实是正在暗中追踪前一伙悍匪!”
“呵!南京镇守太监府、霍正源的幕僚……有趣!真有趣!”咾
宋承仁双眼微眯,面现冷笑。
宋继诚则是继续解释道:“只可惜,这两伙悍匪皆是极为机警,也皆是武艺高强,咱们派去追踪他们的人,固然是更为熟悉南京城的道路情况,但终究只是一些寻常的家仆护院罢了,不似这两伙悍匪一般训练有素,很快就被他们发现了破绽,又因为三方势力皆是戒心极重,各种意外频生之下,很快就引发了一场乱战!
最终,就以咱们的人死伤最为惨重,派去尾随监视他们的十名家仆护院,当场就让这两伙悍匪杀掉了其中九人,仅有一人侥幸逃命……
而这两伙悍匪相互间也是刀兵相向,各死了两三人!不过,咱们虽然是损失惨重,但也可以确定这两伙汉子一定是心中有鬼,否则也不至于发现自己被追踪之后就立刻动刀子杀人,也不至于奔逃躲藏之际还特意带走同伴尸体,显然是不愿意让人发现他们的真实来历!”
谈及宋家的家仆护院死伤惨重之际,宋继诚依然是表情平静,丝毫不觉得惋惜。
宋承仁倒是表情有些遗憾,但他并不是遗憾于宋家仆从的惨重死伤,而是遗憾于追踪之事的迅速败露,无法趁机收集更多的有用情报。
只是死了几个家仆与护院罢了,以宋家的势力影响,立刻就可以补上这点损失。咾
思索片刻后,宋承仁问道:“南京官府发现了这件事情之后,是否已经宣布了全城戒严?”
宋继诚点头道:“不仅是立刻宣布了戒严令,还联系了南京守军,如今正在全城搜捕!”
宋承仁轻轻点头,道:“向南京官府与南京守军传去消息,让他们在戒严与搜捕之际,稍稍松懈一些,不要把那两伙悍匪逼得太紧。”
宋继诚微微一愣,但很快就想明白了宋承仁的深意,点头道:“孙儿立刻就去安排。”
说完,宋继诚也迅速转身离开了。
周尚景与宋继诚所安排的这场布局,主要是为了揪出朱和坚麾下的死士组织,最好是趁机寻到朱和坚秘密蓄养死士的直接证据,最次也要把朱和坚的死士组织一网打尽,也就可以趁机折断朱和坚的秘密臂助,让他今后再也无法使用绝户灭口的手段。
这般情况下,若是南京官府与南京守军的戒严搜捕行动过于严厉周密,只会让朱和坚的麾下死士们秘密隐藏起来,完全不敢冒头,也不敢随意行动。咾
但若是这些死士发现南京官府与南京守军的搜捕行动看似是大动干戈,但实际上并不是特别周密的话,他们反而是有可能铤而走险,寻找机会逃出南京城。
与此同时,宋家所发现的这两伙悍匪,皆是只有十余人数量,应该只是朱和坚麾下死士组织的一部分,绝不可能是全部。
所以,只有等到这些死士“安然”逃出了南京城、与南京城外的更多死士“顺利”汇合之后,才是宋家出手一网打尽的最佳时机!
*
依然是与此同时,欧阳博也正在向霍正源轻声禀报他们这一方所掌握的情报消息。
“……那伙恶汉的身份来历,皆是极为神秘,但显然是与赵阁臣交代于郭敏的机密任务有关系,昨夜又在洪水爆发之前及时救下了我们几人的性命,所以我们为了报答这项恩情,就把他们带到了南京城内……又因为他们的身份来历与郭敏的机密任务有关系,学生也不方便询问更多情况……关于这些事情,学生已经向霍大学士禀报过了!
但就在稍早时间,那伙恶汉匆匆寻到了咱们的临时住所,还带着两具同伴尸体,说是他们进入南京城之后,就发现有人正在秘密监视他们,他们原本只是想要抓住监视之人,拷问他们的来历与意图,却没想到当时竟然有两批人马正在同时监视他们,前一批人似乎是宋家的人,也很容易对付,但另一批人却是极为棘手,抓获之际很快就闹出了人命,也引发了三方势力一场乱斗……咾
此时此刻,这些恶汉就躲在咱们的临时住处,还带着两具尸体,而南京官府则是正在全城戒严搜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现咱们藏匿凶徒的事情……霍大学士,这件事情极为紧急,咱们应该怎么办?”
闻言之后,霍正源不由是表情大变、面色苍白。
……
……
……劒
……
霍正源只觉得自己点背命苦、时运不济。
他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想要前所未有的硬气一次、彻底展现自身魄力,结果他所碰到的对手皆是周尚景、朱和坚、宋承仁这样的强势大人物也就罢了,做事之际更是意外频发,不断考验着他心理承受能力的极限。
尤其是这一次的事情,更是棘手至极。
赵俊臣交代给郭敏的秘密任务究竟是什么,霍正源一直也没有追究打探,但他毕竟是一个聪明人,心中早就有所猜测。
这段时间以来,南洋海盗突然间不再收取明朝远洋走私商人的保护费,频频劫掠明朝走私海船,而且每次劫掠事件皆是发生在郭敏从霍正源这里支走了大笔银子之后。
这样一来,明朝的远洋走私商人们纷纷是损失惨重,也彻底失去了单干独行的勇气,或者是选择加盟了霍正源所组建的远洋舰队,或者是索性把自己的远洋海船折价卖给了霍正源,让霍正源所主持的远洋计划愈发是进展顺利。劒
而且,自从胡枭进入南京城之后,就一直紧跟在郭敏身边,当郭敏与霍正源汇合之际,霍正源也亲自召见了胡枭,两人稍稍交流了几句。
以霍正源的眼光见识,很快就从胡枭的言行气质之中,判断出此人绝对不是一个善茬,大概率是悍匪之流。
再看胡枭的皮肤状态,肤色棕黑却不粗糙,显然是长期曝晒于阳光之下、生活于湿润环境之中,所以胡枭不仅是一个悍匪,而且还不是一个寻常的山匪、河匪,而是一个海盗!
总而言之,霍正源虽然没有刻意打探郭敏的机密任务究竟为何,但他已经隐隐猜到,郭敏的机密任务大概率是与境外海盗有关系,而胡枭等人就是郭敏所暗中联系的海盗一员。
这种事情,不仅是霍正源看出来了,欧阳博大概率也猜到了,但他们二人皆是看破不说破,依然是假装自己毫不知情。
但现在,这些海盗竟然在南京城内一口气杀害了十好几人,绝大多数死者还是宋家的家仆与护院,而且这些海盗动手杀人之后,就立刻躲到了霍正源的临时住处……
这般情况下,霍正源自然是不能再装糊涂了!劒
一旦是让人发现了自己包庇海盗的事情,必然是会引发一场大麻烦。
最重要的是,说不定还会让人顺藤摸瓜,发现了自己手下幕僚暗中勾结境外海盗劫掠明朝商贾的事情!
到了那个时候,霍正源的远洋计划必然是要遭受重挫,他自己也将要彻底身败名裂!
想到这里,霍正源自然是大为惊慌。
这还是因为霍正源并不清楚郭敏的任务全貌,若是霍正源知道了郭敏的机密任务之中,不仅是包括了勾结境外海盗劫掠明朝商贾之事,还包括了秘密联系荷兰东印度公司、私下购买枪炮火药等等的事情,只怕是霍正源当场就要被吓破胆子,好不容易才展现一次的硬气与魄力,也当场就要消散不见。
深吸一口气之后,霍正源强行让自己冷静了下来,低声问道:“那些海盗……我是说那些来历不明的恶汉,他们现在是怎样的情况?”
欧阳博答道:“那些恶汉现在皆是惊慌失措,不断恳求咱们一定要想办法庇护他们,把他们安全送到南京城外。”劒
霍正源冷笑一声,又问道:“郭敏是什么意思?那些恶汉是否可以随意处置?
所谓“随意处置”,其实就是杀人灭口!
对于霍正源而言,目前的最佳处理方式就是尽快把这些海盗尽数灭口!
虽然霍正源也有办法掩护那些海盗从南京城脱身,但风险实在是太大了,稍有不慎就会让人抓个现行。
相较而言,还是杀人灭口的手段更为合适。
只要把这些海盗尽数灭口,就可以杜绝各方势力顺藤摸瓜发现更多不能曝光的事情,霍正源也才可以真正的再无后顾之忧。
欧阳博显然是明白霍正源的意思,点头道:“郭敏的意思是,这些来历不明的恶汉皆是可以随意处理,杀人灭口也无妨,我也已经派人去购买了一小包砒霜待用……劒
只不过,那群恶汉的头目,也就是那个胡有义,性子极为油滑奸诈,只怕是不容易下手,而且这些恶汉一个个皆是身强力壮、武艺高强,行事之际更是肆无忌惮,一旦是咱们灭口之际被他们发现了破绽,只怕是就会立刻遭受反噬!”
霍正源目光一闪,吩咐道:“既然如此,那就暂且先不要下手,待我回去之后见机行事!你先去稳住那些恶汉,不要让他们心中起疑,同时还要全力隐藏他们的行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咱们包庇他们的事情!
南京城内发生了这般大案,南京官府一定会联合南京守军戒严搜捕,若是南京城的衙役守军们搜到了咱们的住处,你一定要态度强硬的赶走他们!以咱们的身份背景,拒绝官府搜查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欧阳博点头答应之后,也转身离开了瞻园正厅。
*
就这样,因为易平、宋继诚、欧阳博、郭守忠四人的陆续闯入,以及这四人分别与谢庆、宋承仁、霍正源、朱和坚之间的窃窃私语,瞻园之内的这场夜宴也就毫无预兆的暂时中断了。
众位宾客这个时候也猜到了一定是南京城内发生了某件大事,所有人皆是相互议论、暗暗猜测,就连五天之后的那场公开论辩也不再受到关注。劒
再等到易平、宋继诚、欧阳博、郭守忠四人各自领命之后陆续离开,瞻园夜宴也终于是得以继续。
但这个时候,不论是朱和坚这位宴会主人,还是霍正源、宋承仁、谢庆等等这些宴会宾客,所有人皆已是心不在焉,急切想要结束这场晚宴、尽快脱身离开。
所有人皆是心意一致的情况下,这场晚宴自然是不会持续太久,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就已是虎头蛇尾的宣布结束了。
却说,霍正源与朱和坚皆是心不在焉的相互告辞之后,就匆匆离开了瞻园,马不停蹄的返回了自己在南京城内的临时住所。
霍正源的临时住所,乃是城南僻静位置的一处中型院落,有七八间屋子,可以住下二三十人。
然而,当霍正源迈步进入院内之后,却发现院落之中静悄悄的,一点人声也听不到,所有房间皆是熄了灯火漆黑一片,唯有正屋之中还可以看到灯光与人影。
见到这般情况,霍正源面色微变,当即是转身想要离开!劒
但已经晚了。
霍正源刚刚转身,就看到两名凶神恶煞的汉子已经闪身于院门位置,挡住了自己的退路。
而霍正源身边仅剩的那一位随从霍长乐,也让一名恶汉用短刀抵住了脖子。
下一刻,院落正屋之中,就响起了胡枭的笑声。
“霍大学士,这里是你的住处,你为何刚来了就要走?心虚什么呢?”
说话间,胡枭已经迈步走出了正屋,大咧咧的站在正屋门口位置,似笑非笑的打量着霍正源。
与此同时,胡枭手上还拎着一个小纸包,不断的晃来晃去。劒
看到胡枭手里的这个小纸包之后,霍正源又是面色一变,已是大致猜到了现在的情况。
很显然,胡枭手里的这个小纸包,就是欧阳博派人购买的砒霜,原本是想要用来杀人灭口,下毒害死胡枭及其手下海盗。
但也许是欧阳博做事不够谨慎,竟然被胡枭及其手下海盗发现了马脚,所以他们就当场翻脸、反客为主,强行控制了霍正源的临时住所与手下众人。
胡枭及其手下一众海盗,原本就皆是性情凶悍、武艺高强,而霍正源的手下众人,则是因为一场践踏事故与一场洪水之劫而死伤惨重,现在只剩下了六七人,不仅是悍勇与武力远远不及一众海盗,人数方面也处于劣势,自然是毫无反抗之力。
而霍正源这个时候返回住处,也就是自投罗网了。
想到这里,霍正源心中满是怨气,暗暗骂道:“欧阳博啊欧阳博!看你平日里做事也算是干练谨慎,为何在关键时候竟是闹出了这般纰漏!竟然让我身陷于海盗之手!当真是害死我了!”
实际上,霍正源的心中猜想并不是完全正确,也误会了欧阳博。劒
作为当年的“混世八枭”之一、现在的南洋海盗头目,胡枭可以安然活到现在,就是因为他极善于出卖与背叛别人。
也正是因为胡枭极善于出卖与背叛别人,所以胡枭也一直提防着别人出卖与背叛自己。
当胡枭得知自己手下的海盗们在南京城内犯下一场大案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霍正源、郭敏等人有可能会出卖自己、杀人灭口的情况。
所以,他首先是装作惊慌失措、毫无主见的模样,默许了欧阳博离开这里,赶去瞻园向霍正源通报消息,就是为了误导霍正源,让霍正源误以为他这个时候已经破胆失神,只是一心想要寻求庇护,霍正源也就会毫无戒心的返回住处。
而等到欧阳博赶往瞻园通报消息之后,胡枭则是迅速翻脸发难,率领一众海盗控制了霍正源的临时住所、挟持了霍正源的手下众人,再等到欧阳博返回这里之后,也当场就成为了胡枭的阶下囚。
再然后,胡枭搜身欧阳博的时候,又发现了欧阳博随身携带的这一包砒霜,也就证实了霍正源等人想要杀人灭口的想法。
也就是说,胡枭并不是因为发现了这包砒霜,所以才决定翻脸的,而是他抢先一步翻脸之后,才发现了这包砒霜的存在。劒
欧阳博做事之际并没有任何纰漏,只是完全低估了胡枭的奸诈与果断。
霍正源此时还不知道这些事情,只是表情变幻片刻之后,就主动走到了胡枭身前,皱眉厉声质问道:“胡有义!你究竟想要干什么?这里可是天子治下的南京城!本官乃是当朝大学士!
你手下的那些人,原本就已经闹出了大乱子,本官原本还想着如何庇护你们,掩护你们逃离南京官府的追捕,却没想到你们是这般的无礼失智,竟然恩将仇报、反过来想要挟持本官!
但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是失去了本官的出手协助,你们就绝无机会逃脱南京官府的追捕!你们现在的这般做法,是想要自取灭亡不成?”
胡枭讥讽道:“哈!没想到像您这样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竟然也愿意在关键时候出手庇护我们这些个小人物,而不是把我们视为麻烦、只想着杀人灭口,我还真是有些感动了!”
说话间,胡枭再次晃了晃手里的那一包砒霜,道:“霍大学士,您是满腹经纶的大儒,而我就是一个不认识多少大字的悍匪,但有些事情,反而是我这种悍匪更为精通!教您一个诀窍,用砒霜杀人的手段早就过时了,因为砒霜放多了会有甜味,放少了则是毒性不足,只需是尽快催吐就可以解毒大半,如今最流行的做法是把乖鱼的卵巢与肝脏混在食物之中下毒……哦,霍大学士您大概不知道乖鱼是什么东西,这是广东那边的叫法,江南这边应该是叫河豚!”
拆穿了霍正源的虚伪之后,胡枭继续冷笑道:“至于说我们恩将仇报……就在昨天晚上,我们这些人才刚刚冒着性命危险,从一场洪水之中救下了您的三位幕僚,所以‘恩将仇报’这四个字,还真轮不到我们这些悍匪……若论心狠手辣、翻脸无情,我们可不是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对手!”劒
听到胡枭的屡屡讥讽,霍正源冷哼一声,完全不打算回应,只是冷冷盯着胡枭表演,也完全不觉得畏惧。
经过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霍正源这个时候已经稍稍恢复了冷静,也想明白了事情的关键之处。
现在南京官府与南京守军已经封锁了城门、正在全城收捕胡枭等人,胡枭就算是奸猾似鬼,这个时候也是寻不到逃路,所以他只能指望自己出面庇护他们、掩护他们逃离南京城。
这般情况下,胡枭除非是想要同归于尽,否则他就算是挟持了自己,也绝对不敢伤害自己,依然是有求于自己,所以这场挟持就只是胡枭讨价还价的手段罢了。
思及此处,霍正源也就不再胆怯,只是冷冷打量了胡枭许久之后,就率先迈步走向正屋,一边走一边说道:“去屋子里谈话吧!眼下南京官府正在全城搜捕你们,若是你们还想要顺利脱逃,就不要闹出太大动静,否则我也护不了你们!”
说话间,霍正源已经迈步进入了院落正屋,然后就看到欧阳博、郭敏、钱伯道三位赵府幕僚皆是苦着脸坐在一旁,而他们身后则是各站着一名海盗持刀威胁。
看到这般情况,霍正源再次冷哼一声,然后就自顾自的坐在了主位之上,好似自己依然是这处院落的主人与掌控者。劒
见到霍正源这般有恃无恐,胡枭面色有些难看,只觉得进退两难。
就正如霍正源的推测一般,胡枭是一个惜命之人,他现在只盼着霍正源出手相助、帮他顺利脱身躲劫,所以他根本不敢伤害霍正源,也根本不敢与霍正源彻底翻脸。
文人与武人之间,向来是这样相互克制,有时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有时候则是强人遇到官、有力无处使。
就这样,表情变幻片刻之后,胡枭也转身走到了霍正源的身前。
但这一次,胡枭已经软化了姿态,摆出了有求于人的模样,拱手道:“霍大学士,咱们之间也算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您可一定要救救我们,以您的身份地位,掩护我们逃离南京城一定是举手之劳,对不对?”
霍正源冷声道:“事情哪有这般简单!如今南京城内局势错综复杂,各方势力相互牵制,本官也被不少人暗中盯着,甚至……说不定已经让人发现了你们藏身于此的事情!想要掩护你们逃离南京城,对本官而言也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
胡枭也不藏着捏着,嘿嘿笑道:“虽然我与兄弟们昨晚曾是出手救下了您那几位幕僚的性命,但咱们都是很实际的人,我这个时候也不敢挟恩自重,所以……只要霍大学士您愿意帮助我们逃离南京城,那我也会付出报酬,绝对让霍大学士满意!”劒
霍正源微微一愣,问道:“报酬?你能拿出什么报酬?”
胡枭再次嘿嘿一笑,详细解释道:“事实上,昨晚的那场洪水,乃是有一伙人趁夜蓄意掘毁堤坝所致,而我的一位兄弟,就亲眼目睹了当时那一伙人正在掘毁堤坝的场景,还记下了那两个领头之人的身材相貌!”
听到胡枭的这般说法,霍正源不由是表情微变,神色也专注了起来。
胡枭又说道:“至于今天这场乱子,若是不出意料的话,应该就是我的兄弟们不知为何露出了马脚,被掘毁堤坝的那伙人给盯上了!
那些人皆是训练有素、武艺高强,您的三位幕僚们昨晚途径堤坝附近之际,发现道路泥泞有异常,就派了两个随从前往堤坝方向查探情况,却让他们迅速发现了踪迹,然后就是活捉、拷问、灭口,手法一气呵成,非常干净利落!
而我仔细想来,唯有掘毁堤坝的那一伙人,才有能力与我的兄弟们相互厮杀不落下风!也唯有那一伙人,与我们一样是心中有鬼不敢见光!所以,只要霍大学士您愿意协助我们逃过此劫,那我们就想办法为您寻到那伙掘毁堤坝之人,如何?”
……劒
……
……蓀
……
表态之际,胡枭的态度有恃无恐,似乎是认定了霍正源一定会因为自己的报酬而心动。
但实际上,胡枭心情是有些忐忑的,因为他并不清楚自己所掌握的情报究竟有多值钱,这也是胡枭此前一直对霍正源、郭敏等人隐瞒消息的原因之一。
不过,霍正源则是非常清楚,朱和坚与周尚景两派如今正在围绕着掘堤引洪之事而明争暗斗、激烈交锋!
只要霍正源可以确认幕后主使的身份,甚至是趁机寻到一些确凿证据,那他就可以完全操控这场争锋的胜负走向,甚至还可以直接决定储君废立之事。
所以,胡枭所掌握的情报消息,不仅是极为值钱,而且价格之高还要远远超出胡枭的想象极限。
因为局势紧迫的缘故,霍正源也不打算欲擒故纵、趁机压价,而是皱眉直接问道:“那你有多少把握可以寻到那伙掘毁堤坝之人?尤其是那两个领头之人?”蓀
见霍正源开始关心自己履行承诺的能力,胡枭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保证道:“我虽然不敢说是一定可以帮助霍大学士寻到那些掘毁堤坝之人,但也有八九成把握!”
霍正源却是全然不信:“你的手下只是昨天晚上远远看见了那两个领头之人一眼、又在今天傍晚与其中几人交手厮杀了一场罢了,却完全不清楚他们的身份来历、去向下落、任务意图!又如何有八九成把握寻到他们?”
胡枭笑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他们是不能见光之人,最善于躲避你们官方的搜寻与关注,而我们也同样是不能见光之人,反而是更容易寻到他们。”
见霍正源依然是不大相信,胡枭表情无奈,详细解释道:“简而言之,因为我们与他们皆是不敢见光,所以许多想法也就有相似之处,譬如是如何隐藏行踪、譬如是如何收集情报,又譬如是如何处理伤势与尸体、再譬如是如何藏匿与运送兵器……这些手法,我们与他们并不会有太大区别,只要推己及人,很容易就可以发现他们的踪迹;
还有就是,南京城内也有本地帮会,就是一群游手好闲、敲诈勒索来往商旅的混子,这些混子看似是一无是处,但他们眼力却是极好,谁能招惹谁又不能招惹,他们几乎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若是南京城内近期出现了一批不能招惹的陌生人,也很容易就可以从他们那里收集到更多情报……当然,在官府之人面前,那些混子必然是有所隐瞒,也唯有我们可以让他们毫无保留的全部交代出来……”
说到这里,为了加深自己的说服力,胡枭又说道:“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追踪办法,胡某皆是极为擅长!明人不说暗话,霍大学士您应该已经猜到了胡某人的真实身份,没错!胡某就是一个南洋海盗!但霍大学士您并不知道的是,胡某在海盗团伙之中,一向是负责执行家法的!
若是有某个海盗背叛团伙、私吞财宝之后潜逃,就是由胡某出马负责追杀!时至今日,胡某执行这种任务之际就从未失手过,哪怕是南洋各国局势复杂,那些叛徒的潜逃办法极多,很容易隐藏身份,但也从未有任何人逃出过胡某的手掌心!”蓀
霍正源目光闪烁片刻之后,点头道:“好!既然如此,只要你想办法为我寻到那伙掘毁堤坝之人,那我就帮你躲过这场风波,让你们可以顺利离开南京城!”
胡枭则是连连摇头,道:“不不不!霍大学士您误会了!胡某的意思是,您先帮着我们潜逃出南京城,待这阵子风头过去之后,我们再帮您寻到那伙掘毁堤坝之人!否则很容易让我们暴露于官府的搜捕之下!”
霍正源也是摇头,道:“不行!你首先为我寻到那伙掘毁堤坝之人,然后我再帮你们离开南京城!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商议余地!等这场风波过去之后,那伙人说不定也已经远远逃离了南京城,又要去何处寻找他们?
更何况,有些事情,是否办成并不重要,是否赶在正确时机办成才是最为重要!若是彻底错过时机,这项交易对我而言也就没有多少价值了!”
胡枭皱眉道:“但……若是这样的话,我们就需要一直躲藏在霍大学士身边,就会持续有泄露行迹的风险!如果让官府发现了霍大学士您一直在包庇我们,对您而言也是一个大麻烦,对吧?所以为了大家考虑,还是首先让我们离开南京城比较好!”
霍正源再次摇头,冷笑道:“你知道南京城有多少人口吗?你知道本官的身份究竟有多高、影响力有多大吗?”
胡枭茫然摇头。蓀
他虽然奸猾狠毒,但就是一个亡命徒罢了,并没有多高的见识。
他知道南京城是明朝境内规模最大的城市,远远超过了东亚与东南亚的其余城市,但南京城的具体规模有多大,城内人口又究竟有多少,他自然是不清楚详细。
他也知道霍正源乃是明朝大学士,还是一个权责不明的东南巡阅使,更拥有赵俊臣这个庙堂权臣作为靠山,所以霍正源肯定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但霍正源的地位权势究竟有多大,他同样是不清楚详细。
霍正源缓缓说道:“南京城乃是我朝境内规模最大、人口最多的城市,还要更大于北京城,常驻人口高达百万有余!
所以,就算是南京官府与南京守军想要全城戒严,这场戒严也持续不了太久;与此同时,就算是南京官府与南京守军正在全城搜捕,想要在百万人口之中寻到你们的下落,也是大海捞针!”
随后,霍正源面现自傲,又说道:“至于本官……这样说吧,南京城是否可以从混乱之中恢复稳定,本官也许说了不算,但让南京城的局势骤然失控、爆发乱象,本官却是可以轻易操作!
而现在,本官也明确告诉你,等到明天之际,南京城内就会有商人罢市、河工罢工、学子罢课!到了那个时候,南京官府就一定会手忙脚乱,戒严搜捕之际也将会力不从心!再加上本官的庇护,你们完全不必担心南京官府的追捕,只要本官坚称你们就是追随本官多年的护卫,就没人敢调查你们!”蓀
其实,事情远不似霍正源所讲诉的这般轻松。
若是朱和坚、周尚景这两人并不在南京城内,霍正源倒也有底气有恃无恐,但现在朱和坚与周尚景二人就在南京城内,只要他们二人为南京官府与南京守军撑腰,霍正源的身边之人依然会受到严格审问与详细调查。
所以,霍正源把胡枭等人一直留在自己身边,无疑是承担着巨大风险。
但胡枭等人有能力为霍正源寻到掘毁堤坝的幕后主使,而只要寻到了这个幕后主使,霍正源就拥有了决定南京局势的能力,甚至可以直接影响储君废立之江山大事!
面对这般巨大的诱惑,即便是霍正源也不由是心动了,也甘愿是铤而走险!
不久前,霍正源前往瞻园赴宴之际,原本已经答应了七皇子朱和坚,表态自己会尽量维持南京局势之稳定,也承诺“联合船行”不会趁机闹事。
但现在,为了以防万一、尽量降低风险、转移南京官府的注意力、降低南京守军的搜捕力度,霍正源已是毅然决定,明天依然要执行原定计划,指示“联合船行”闹事,即便对朱和坚食言毁约也是在所不惜!蓀
而且霍正源也不担心朱和坚会因为自己的食言毁约而记恨于心——若是霍正源所料不差的话,朱和坚这个时候也巴不得南京城混乱起来!
根据霍正源的猜测,朱和坚极有可能就是掘毁堤坝、引发洪水淹没皇庄的幕后主使。
所以,等到南京城局势混乱之后,朱和坚也可以寻到更多机会,掩护那些掘毁堤坝之人从南京城内脱身潜逃!
当然,在那些掘毁堤坝之人脱身潜逃之际,也正是霍正源抓住他们尾巴的最佳时机。
不必再谈霍正源心中的如意算盘,却说胡枭闻言之后,也不愿意信任霍正源的担保,他是一个谨慎惜命之人,无论何时都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地。
所以,胡枭依然是坚持立场,摇头道:“不行,我们必须要率先离开南京城,然后才能为霍大学士搜寻那些掘毁堤坝之人!霍大学士您也不必担心我们寻不到他们,若是不出意外的话,那些人现在也正在想办法逃离南京城,所以只要让我们抢先一步潜逃于城外,就可以在城外守株待兔,依然可以及时发现他们的踪迹!”
说话间,胡枭表情冷肃,完全不愿意让步。蓀
与此同时,胡枭手下的那些海盗们,也皆是晃动着手里的刀子、直接表明了威胁之意。
见到这般情况,霍正源有些无奈,而且也认为胡枭所言有点道理,终于妥协道:“这样吧,取来笔墨!你的手下兄弟不是亲眼见过那两个领头掘毁堤坝之人吗?由他来详细讲诉,由我来描摹出那二人的具体容貌!然后我再想办法安排你们离开南京城。”
霍正源身为朝廷大学士,一向是才华横溢,还是一位朝野闻名的丹青高手,最是擅长绘描人物,还曾经为德庆皇帝绘制画像,让德庆皇帝深为满意。
见霍正源终于妥协,胡枭大喜过望,连忙呼唤道:“燕老三,你快去取来笔墨纸砚,高大眼,你向霍大学士详细讲诉一下那两个领头之人的模样特征。”
在胡枭的呼喝之下,高大眼迈步走到霍正源的面前,仔细讲诉道:“那些掘毁堤坝之人由两个人领头指挥,分别是一个身材粗壮、年约四旬的疤面汉子,以及一个气质不凡、相貌俊秀的青年书生……”
就在高大眼描述之际,另一位海盗已经取来了笔墨纸砚,而霍正源则是亲自落笔作画。
就这样,根据高大眼的详细描述与不断修正,霍正源足足是耗费了大半个时辰、废弃了二十余张草稿,终于是把高大眼所描述的那两个领头之人画了出来。蓀
霍正源确实是画技超凡,所绘人物虽然不能说是栩栩如生,但也有了八九分相似。
看到霍正源最终完成的这两幅画像,高大眼连连点头,道:“对!对!你画的真像!那两人就是这般模样!”
闻言之后,霍正源与胡枭二人却皆是面色微变。
随后,霍正源紧紧盯着那个青年书生的画像,胡枭则是紧紧盯着那个疤面汉子的画像,两人皆是表情变幻不定。
霍正源在描绘这个青年书生的画像之际,就隐隐感觉这个青年书生的相貌气质让自己很熟悉。
而现在绘成画像之后,霍正源终于是震惊发现——这个青年书生,不正是与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江南第一才子吕德吗?
至于胡枭,在看到那个疤面汉子的画像之后,更是心中惊骇莫名!蓀
高大眼早就向胡枭描述过这个疤面汉子的形象,但胡枭一直没有在心中勾画出这个疤面汉子的实际模样。
而此时,胡枭则是骇然发现,这个疤面汉子分明就是当年惨遭自己出卖背叛、“混世八枭”之中的老三蒋枭!
但……蒋枭不是早就被官府公开斩首了吗?他为何还活着?而且还混得不错,成为了一个秘密组织的重要头目、麾下拥有大批凶徒听候差遣?
最重要的是……蒋枭究竟有没有发现自己现身于南京城的事情?今天的那场厮杀乱斗,蒋枭的麾下凶徒之所以是暗中追踪己方,是不是因为蒋枭已经发现了自己、想要趁机向自己复仇?
总而言之,看到这两幅画像之后,霍正源与胡枭二人皆是迅速改变了心中想法、彻底扭转了此前立场。
对于霍正源而言,只要确定了吕德就是掘毁堤坝的领头人之一,剩下的事情就很好调查了,也很容易就可以从吕德身上顺藤摸瓜寻到幕后主使,所以也就不再需要胡枭等人的协助。
这般情况下,把胡枭等人强行留在自己身边,那绝对是隐患无穷,自然是想着尽快把胡枭等人送出南京城。蓀
而胡枭则是截然相反,当他发现蒋枭不仅是没有被官府斩首,反而还成为了一个秘密组织的首领,麾下拥有至少百余名武艺高强的死士效力,而且还有可能已经发现了自己、正在磨刀霍霍的想要报复自己之后,他就再也不敢随意离开南京城了!
今天那些暗中追踪胡枭麾下海贼、与他们相互厮杀的凶徒,绝对只是蒋枭麾下众多凶徒的极少一部分。
若是没有猜错的话,蒋枭本人则是率领着更多凶徒潜藏在南京城外,尚还没有进入南京城内。
而胡枭手下的海盗,却只有十余人罢了,完全不是对手。
这般情况下,若是胡枭随意离开了南京城,说不定就会被蒋枭堵在半路上!
到了那个时候,蒋枭是绝对不会放过胡枭的!
相较而言,虽然南京官府也正在全力追捕自己,但胡枭还是认为自己继续躲在霍正源身边更安全一些!蓀
从某方面而言,胡枭对于蒋枭的畏惧,还要远远大于他对明朝官府的畏惧!
当年的“混世八枭”之中,就以蒋枭能力最强、手段最狠,而“混世八枭”之所以是恶名昭著,也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蒋枭做事之际的百无禁忌、不留余地!
被明朝官府抓到,胡枭最多也就是一死罢了,但如果被蒋枭抓到了,那胡枭就是求死不得了!
更何况,只要胡枭躲在霍正源身边,就可以把蒋枭引进南京城内,然后就可以利用霍正源驱使官府力量,把蒋枭与蒋枭的麾下死士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否则,在发现了蒋枭依然活在世上的消息之后,若是不能对蒋枭赶尽杀绝,那胡枭今后就再也睡不安稳了!
就这样,随着更多情报的清晰,霍正源与胡枭皆是改变了想法,戏剧性的转换了立场。
霍正源仔细观察画像之后,愈发是确信画像上的这个青年书生就是吕德,就转头交代道:“很好!既然有了这两幅画像,那我就立刻想办法安排你们离开南京城!”蓀
但胡枭则是连连摇头,道:“不不不!胡某人突然觉得霍大学士所言有理,南京城内其实也不危险,我还是先帮您寻到这些掘毁堤坝之人,然后再离开南京城更好!”
霍正源敏锐察觉到了胡枭神色间那一丝不受控制的惊恐之意,再看到胡枭一双狼目紧紧盯着那个疤面汉子的画像,当即就猜到了一部分真相,突然问道:“你认识这个疤面汉子?”
胡枭犹豫片刻之后,认为自己事到如今已经不必再隐瞒身份了。
霍正源已经知道了自己手下兄弟杀人的事情,也知道了自己的海盗身份,这般情况下再让霍正源知道自己乃是当年的“混世八枭”之一,也绝对是虱子多了不痒,没有任何区别。
于是,胡枭深吸一口气后,缓缓道:“还望霍大学士知悉,其实胡某人的真正名字不是胡有义,而是胡枭!至于画像上的这个疤面汉子,则是名叫蒋枭……”
随后,胡枭就详细讲诉了自己与蒋枭的过往经历,但在麾下一众海贼面前,他自然是隐瞒了自己当年背叛出卖另外七枭的事情,反而是倒打一耙,说是蒋枭与另外七枭发生了矛盾,所以就出卖了七位结拜兄弟,没想到自己也被官府抓去,而胡枭本人则是幸运逃到了海外。
听完了胡枭的讲诉之后,霍正源不由是深吸一口凉气,追问道:“你是说……这个中年疤面汉子,原本是一名多年前就被官府抓捕的死囚,早就应该被朝廷斩首示众了,但不知为何竟然还活着?”蓀
胡枭表情凝重,点头道:“这个人活在世上,绝对是一大祸害!此人心性暴虐残忍,这些年来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上!所以,哪怕是为了那些无辜惨死之人,我也一定会全力帮助霍大学士除掉此獠!”
霍正源若有所思,轻声自语道:“意外收获啊……”
胡枭的这般说法虽然虚伪,但也提醒了霍正源,让霍正源联想到了更多事情!
这些年来,一定是有不少人惨死于蒋枭及其麾下凶徒之手!
但这些惨案,却一直都没有引发朝廷关注!
这种情况,就意味着蒋枭一直是躲在暗中活动,为一位大人物铲除异己,而这位大人物则是暗中操控局势,想办法转移朝野焦点、让这些惨案不会引发朝野怀疑。
换句话说,这位大人物一直都在暗中蓄养死士,组建了一个死士组织,而蒋枭就是这个死士组织的头目,再考虑到蒋枭的斩首时间,这个死士组织早在六七年前就已经存在了!蓀
回想着近年来朝廷之中所发生的一系列疑案,譬如是前太子太师何明的灭门案,霍正源心中顿时是有了明悟。
再然后,霍正源就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在无意间发现了七皇子朱和坚的更多机密,还隐隐间已经猜到了周尚景与宋承仁的下一步计划。
……
……
……嵄
……
在今晚之前,霍正源对于周、赵这两位权臣屡次打压朱和坚的做法,一直是心存疑虑的。
甚至还有些不以为然。
毕竟,从表面上看,朱和坚并没有犯下任何过错,堪称是白璧无瑕,挑不出一点毛病,乃是无辜受迫、被动反击的一方。
太子朱和堉从前总是与这两位权臣为敌,但赵、周二人对待朱和堉的态度却是堪称宽容,最多也就是略施薄惩、让他受点教训罢了。
相较于朱和堉,朱和坚对待两位权臣的态度则是要温和得多,始终没有公开发表过任何敌视言论,但赵、周二人就是一副完全容不下他的样子。
霍正源当初还在京城中枢的时候,赵俊臣倒是向他隐晦暗示过,表示朱和坚此人表里不一、绝非良主,但赵俊臣完全没有提供任何实证——霍正源估计,赵俊臣也只是隐约察觉到了一些可疑迹象罢了,同样没有掌握任何证据。嵄
虽然霍正源最终还是受到了周、赵两位权臣的影响,把朱和坚视为是南京境内最近这几场“意外事故”的幕后主使嫌疑人,种种迹象也确实加深了朱和坚的嫌疑。
但因为没有实证的关系,霍正源终究是无法真正的敌视朱和坚,当他布局算计朱和坚之际,也总是心中没底、忐忑不安。
而此时此刻,随着各种各样的线索逐渐串联在了一起——曾经的朝廷死囚蒋枭、江南第一才子吕德、南京镇守太监席成、惨遭灭门的何明、还有那些受到七皇子朱和坚全力庇护的皇庄太监……霍正源终于想明白了赵、周二人敌视朱和坚的真正原因,心中也是充满寒意。
众所周知,内廷各大衙门一向是对太子朱和堉心存排斥,认为朱和堉一旦上位之后就会不断打压内廷权势,反而是对朱和坚的评价不错,而朱和坚抵达了南京城之后,就立刻获得了南京镇守太监席成的鼎力支持,更是证明了内廷的立场偏向。
与此同时,面对皇庄太监与江南缙绅的冲突矛盾之际,朱和坚几乎是毫无犹豫的选择庇护皇庄太监一方,恐怕也不仅仅是因为朱和坚忌惮德庆皇帝的反应,更是因为他现在还离不开内廷的鼎力支持,所以他就绝不能与内廷离心离德,即便是引发了江南缙绅集团的敌视,也一定要旗帜鲜明的支持内廷。
所以,朱和坚与内廷各大衙门,极有可能就是秘密盟友的关系。
再说蒋枭,此人当年已经被官府所抓捕,沦为一名死囚,满朝上下唯有极少数人有能力把他从死牢之中悄无声息的捞出来,朱和坚当然没有这种能力,但隶属于内廷的东厂衙门却拥有这种能力!嵄
按照胡枭的说法,蒋枭性格残暴狠毒,这些年来一定是在不断酿造各种惨案,但这些惨案却从未引发朝野各方的过多怀疑,也必然是有一股势力在暗中掩盖真相、转移焦点……巧了,东厂同样拥有这般能力!
何明灭门案至今也没有真正告破,说不定就与蒋枭及其麾下死士有关系,而仔细想来,何明之死的最大受益人——就是朱和坚!
还有吕德……各种迹象皆是表明,这位江南第一才子似乎已经彻底投效于朱和坚了,而不久前的瞻园夜宴之际,吕家始终没有加入缙绅队伍之中向朱和坚施加压力,更是证明了吕德以及吕家对待朱和坚的态度迥异。
而这个吕德,竟是与蒋枭一同主导了掘毁堤坝、淹没皇庄之事,也就更进一步坐实了朱和坚就是掘堤引洪、淹没皇庄的幕后主使。
总而言之,将所有线索进行串联之后,霍正源就骇然发现,只要把全部罪责皆是归咎于朱和坚的阴谋,只要把朱和坚视为是一个面善心恶、城府极深、不折手段的阴毒之辈,那么所有不可理解的可疑之处就皆是可以解释得通了!
想到这里,霍正源面色变幻不定,在房间之中不断踱步思索。
堪破了朱和坚的真实心性之后,霍正源也认为自己无论于公于私,皆是应该全力支持周尚景的后续计划,也就是想办法掌握朱和坚私下里蓄养死士的确凿罪证,彻底断绝朱和坚继承江山大统的希望。嵄
因为胡枭的缘故,霍正源认为自己现在极有可能是比周尚景、宋承仁他们更为接近事实真相,也掌握着更多情报与线索。
至少,周尚景与宋承仁他们大概率并不知道蒋枭的存在!
只可惜,胡枭乃是海盗出身,所以霍正源无法让这些海盗直接站出来指证,也不能把自己所掌握的情报消息直接透漏给周尚景,因为海盗的证词根本不足让世人信服,反而会给自己招致更多麻烦,无法说清楚自己为何会与境外海盗有联系。
所以,霍正源只好是选择暂时抛开周尚景与宋承仁等人,利用自己所掌握的这些情报与情报单独行动。
然而,霍正源来回踱步、仔细思索良久之后,却无奈发现——自己能做的事情并不多。
原因无他,就是人手不足!
因为各种意外事故的频频发生,霍正源目前手底下只剩下了三名幕僚与寥寥几名随从,还有十几个完全不能见光、也不可完全信任的南洋海盗,仅凭这点人手根本办不成任何事情。嵄
所以,霍正源不由是大为苦恼,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另一边,看着霍正源沉默不语的踱步思索,表情凝重且又苦恼,胡枭忍不住问道:“霍大学士,您在想些什么呢?究竟愿不愿意让我们留在南京城内,还望您尽快给个准话!”
霍正源转头看了胡枭一眼,缓缓道:“你与你手下的这些人,皆是可以暂时留在南京城内,我也会尽力庇护你们!而我现在所思索的事情,乃是如何利用你所提供的这些情报,把蒋枭及其麾下死士一网打尽!”
说到这里,霍正源的眉头愈发紧蹙,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征询意见,缓缓道:“按照你的说法,蒋枭麾下至少拥有两百名左右死士,而且皆是悍不畏死、训练有素,想要把他们一网打尽,就只能借用官府力量,但……无论是南京官府、南京守军、还是南京镇守太监府,这几股势力皆是不会随意听从本官调遣,驱使他们做事之际也很容易走漏消息……”
见霍正源陷入了苦恼,几位沉默许久的幕僚们终于是纷纷出声,分别提出了建议。
欧阳博率先问道:“是否可以借用‘联合船行’的力量?以‘联合船行’的影响力,召集几百个悍不畏死的精壮汉子为咱们卖命,应该并不困难!”
霍正源摇了摇头,道:“不行!‘联合船行’内部遍布各方势力眼线,若是利用‘联合船行’抽调人手,就意味着咱们的后续行动毫无保密可言,也就意味着咱们做不成任何事情!”嵄
郭敏则是提议道:“那……咱们是否可以向黄阁老求援?黄阁老如今是南直隶巡抚,自然是可以抽调出一部分南直隶守军支援咱们。”
霍正源再次摇头:“更不行!黄阁老可以在别的事情上支持咱们,但唯独这种事情不行!他虽然是南直隶巡抚,但南京城乃是我朝陪都,并不受南直隶巡抚辖制,黄阁老身为封疆大吏,派兵干涉南京局势,这种事情太敏感了,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另一边,见霍正源同意让自己留在南京城内,胡枭当即是心中一松。
再看到霍正源此时也想要彻底拔除蒋枭这个心腹大患,胡枭更是心中暗喜,也积极提议,道:“霍大学士,我刚才说过,南京城内鱼龙混杂,有许多帮会分子,譬如粮帮、盐帮之流,虽然尽是一些不堪重用的下九流之辈,但也是人多势众,如果霍大学士同意的话,我也可以使用一些不能见光的手段,在南京城内招募一批帮会份子为咱们卖命……”
听到蒋枭的这般提议,霍正源更是嗤笑一声、面现鄙夷,瞥眼问道:“那些民间结社?粮帮?盐帮?既然你明知道他们尽是一些不堪重用的下九流之辈,也不可信任,又何必说出来止增笑耳?就凭那些乌合之众……”
说到一半,霍正源突然间表情一滞,再次陷入深思。
胡枭的这项提议,竟是想要召集一批民间帮会的乌合之众,与朱和坚蓄养多年的精锐死士相抗衡,粗想之下确实是极为可笑,细思之下也依然是可笑至极,但这项提议也提醒了霍正源,让他想到了两处可以利用的地方。嵄
其一是“粮帮”。
这个帮会其实就是后世鼎鼎有名的“漕帮”,帮众大多是运河漕工,可谓是人多势众,仅仅是南京城内就有近万帮众,帮会内部也算是组织有序、结构严密,实力与影响力皆是不可小觑。
重点是,“粮帮”为了谋生,一直依附于漕运衙门,而漕运衙门的后台则是周尚景!
所以,霍正源突然想到,虽然自己碍于胡枭等人的海盗身份,无法讲清楚情报来源,也就不能把相关情报直接通报于周尚景,否则说不定就会让周尚景察觉到“赵党”与境外海盗相勾结的事情。
但若是让胡枭以个人名义私下里联系“粮帮”,再借助“粮帮”渠道把相关情报透漏于周尚景的话,就可以在最大程度撇清自身干系的前提下,调动“周党”势力追杀蒋枭及其麾下死士、削弱蒋枭及其麾下死士的实力、挤压他们的躲藏余地,让自己拥有更大胜算把这些人一网打尽!
其二,霍正源听到胡枭提及“下九流”之后,又是心中一动。
所谓“下九流”,就是指那些从事于各种社会地位低下职业之人,譬如衙差、梆子、打狗、脚夫、高台、吹鼓手、马戏、娼妓等等。嵄
而这些“下九流”之辈,很大程度上是与明朝的“贱籍”阶层相重合的。
至于“贱籍”,则是历朝历代的罪臣与犯人的亲属后代,譬如明成祖朱棣起兵推翻建文帝之后,为了报复那些拥护建文帝的朝廷官员,就把他们的妻女皆是罚入教坊司充当官妓,让她们陪酒卖淫、受尽凌辱,又把他们的家族男丁皆是贬为世奴,人人皆可加以捶楚。
如今霍正源急缺人手,希望能寻到一批可靠人手为自己卖命,这批人手必须要立场可靠、对自己忠心耿耿,绝不能受到各大势力的渗透与监视,也必须是悍不畏死,最好是武艺娴熟,与蒋枭及其麾下死士在抗衡之际不落下风,可谓是条件苛刻。
而这个时候,霍正源就突然想到,南京城内的一部分“贱籍”,竟是恰好符合自己的这些条件!
当然,绝大多数“贱籍”世代为奴、习惯于受人凌辱,早就彻底认命丧失了心气,再无勇气扭转自身命运,也没有任何机会磨练身体、学习武艺,自然是绝无可能与那些训练有素的死士们相抗衡。
但近两年以来,南京官场屡次受到朝廷中枢的整顿与肃清,大量官员被朝廷问罪抄家,其中一部分官员罪行较重,他们的亲族与家仆也遭受牵连,被朝廷中枢贬为“贱籍”一员。
而这些人沦为“贱籍”时间尚短,还没有彻底认命、丧失心气,所以只要霍正源暗中联系他们,向他们许诺——自己会想办法为他们摆脱贱籍身份,这些人必然是愿意为霍正源卖命的!嵄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皆是失势罪臣的亲族,又皆已是沦为贱籍,没有任何人留意他们、在乎他们,无论是周尚景还是朱和坚,也皆是不会刻意渗透他们、收买他们作为眼线,所以霍正源驱使这些人为自己卖命之际,也不必担心他们的立场与忠心,甚至不会引起各方势力的过多关注。
与此同时,正所谓“穷文富武”,在那些朝廷罪臣的家眷与家仆之中,有许多人皆是学过武艺,其中一部分人原本就是官员家中的心腹护院,甚至有几个家学渊源、自幼练习骑射与刀枪之术的底层勋贵后人。
当这些人为了摆脱贱籍身份而敢于拼命之后,绝对可以迸发出惊人战力,即便是遇上那些训练有素的死士也有一战之力!
总而言之,这些沦为贱籍时间尚短的南京官场罪臣家眷,可谓是完全符合霍正源招拢人手的各项要求——悍不畏死、立场明确、而且还拥有一定战斗力。
想到这里,霍正源的双眼渐渐亮了起来。
*
再次沉思片刻之后,霍正源终于是整理好了大体思路,开始向众人陆续颁布命令。嵄
“欧阳先生,烦劳你稍作休息之后,就再跑苏州一趟,说服黄阁老派兵控制南京境内外的各处路口,不需要他派兵进入南京境内,但只需是严守各处路口,就可以最大程度的控制蒋枭那些死士的活动范围,让他们无法及时逃出南京范围!只要不是派兵进入南京境内,黄阁老就不会有太多顾虑,你耐心说服之后,他一定会同意的!”
“郭敏,你连夜去联系‘联合船行’,让他们大张旗鼓的收罗一批愿意卖命的精壮汉子随时待命,但不必向‘联合船行’透漏任何消息,我只是利用‘联合船行’转移各方关注罢了,未必会用上这批人手!”
“胡枭,你明天就利用自己的渠道,私下里联系‘粮帮’,表面上假意向他们借用人手相助,然后不经意间把蒋枭相关的那些情报全部透漏给‘粮帮’高层……‘粮帮’高层只要有点脑子,就一定会立刻把消息禀报于周尚景……
但切记,千万不要泄露你与本官之间的关系,否则本官今后就难以庇护于你了,在泄露消息之后,也一定要立刻脱身,绝不能让‘粮帮’的人控制与监视于你,你是老江湖了,我相信你自有办法!”
说到最后,霍正源又把目光转向最后一位赵府幕僚钱伯道,悠悠道:“钱先生,你去南京吏部衙门一趟,但不必惊动南京户部的高层官员,只需是寻到一个执掌南京教坊司的相关官员就好,说就本官这几天需要招待客人,所以想向教坊司借几名歌女、舞女一用,必须是刚进教坊司时间不久的新人,而且是知书达理、懂礼节的新人!”
听到霍正源的这一系列吩咐,无论是几位赵府幕僚,还是那些南洋海盗,一时间皆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霍正源刚才明明是对他们的各项建议嗤之以鼻,此时却又像是全盘采纳了他们的建议,但具体细节方面又有诸多迥异,显然是另有算计。嵄
但看到霍正源胸有成竹的模样,众人倒也不敢质疑,很快就点头领命了。
随后,在胡枭的默许之下,一众南洋海盗也不再控制霍正源手下众人,任由他们自由行动,也算是达成了合作默契。
*
在后世,有一个常见概念,名为“蝴蝶效应”。
一只南美洲热带森林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发美国某地的一场龙卷风。
简而言之,就是初始条件下的微小变化,可以带动整个系统的巨大连锁反应。
这个世界上,也确实有许多看似微不足道的巧合,却最终引发了一系列天翻地覆的后续影响。嵄
此时此刻,霍正源苦于人手不足,又因为胡枭这位海盗无意间的提醒,萌生了收买一部分“贱籍”为自己临时效力的想法。
当然,霍正源本人并不在乎这些贱民,只是想要蛊动他们为自己卖命罢了。
按照霍正源的真实想法,待自己利用这些贱民顺利拔除了七皇子朱和坚麾下的死士组织之后,就不会再多看他们一眼,否则只会污了自己双目,更不会再与这些贱民产生任何联系,否则就会损害自身形象。
然而,这件事情所引发的一系列后续反应,却是远远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
从某方面而言,此事的最终影响,甚至不啻于近期南京变局所牵动的储位废立之大事。
霍正源本人的命运,也将会因为这个无意间的决定而逐渐改变走向!
但此时此刻,霍正源还并不清楚,自己的这项决定将会变成一个怎样的巨大变数!嵄
*
而就在霍正源心中定计、出手布局之际,宋家家主宋承仁也已经返回东园,向周尚景详细讲诉了瞻园夜宴的具体过程、以及自己与霍正源私下会晤之际的所有内容。
听完了宋承仁的讲诉之后,周尚景对于朱和坚的麾下死士们所引发的械斗与命案并不是特别感兴趣。
在周尚景看来,既然朱和坚的麾下死士已经露出了马脚,以“周党”的势力以及自己的精心布局,很快就可以顺藤摸瓜、寻到他们的更多行迹,一网打尽也只是时间问题。
真正引起周尚景关注的,还是朱和坚所提议的公开辩论之事。
宋承仁讲完了瞻园夜宴的具体经过之后,对于朱和坚的这项提议也是深感疑虑,拧着眉头向周尚景表达了心中疑惑。
“这位七皇子殿下,竟然是想要在五天时间之后,让皇庄太监与江南缙绅进行一场公开辩论,由朝野各界旁听这场辩论之后决定谁对谁错……简直就是以彼之短攻我之长,可谓是不自量力!南京镇守太监的朝野风评原本就不及江南缙绅,又尽是一些学识浅薄之辈,这场争辩按理说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取胜希望,但七皇子依然是提出了这般建议,着实可疑……但他的具体想法究竟为何,我也是一时间想不明白……”嵄
周尚景沉思片刻之后,突然抬头问道:“这些年来,李和执掌翰林院之际,经常引着那些翰林学士公开辩经,而他自己则是躲在一旁,乐不可支的看着那些翰林学士唇枪舌剑、怒目切齿……所以,若论这种公开辩论之事,就以李和最是经验丰富!而你可还记得,李和他曾经说过,这种公开辩论的胜负关键究竟有哪些?”
宋承仁先是一愣,然后则是面现思索,缓缓答道:“我记得,李和他曾经说过,任何事情只要是存在争议之处,那必然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无法轻易说服谁……
所以,在辩经之际,争辩双方往往并不是在争论谁更占道理,而是在争论谁更不占道理,而想要在辩经之中获胜,关键在于三点,其一是指责对方德行有亏,然后就可以推翻这个人的所有观点,其二是嗓门更大,声量上压制对方,其三是直接堵住对方的嘴巴,让对方无法说话……而这三点总结起来,就是不让对方有开口争辩的机会,自然就可以轻易获胜……”
说到后面,宋承仁眼睛一亮,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也许,这位七皇子殿下之所以是提议这场公开辩论,完全不担心自取其辱,就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正面争辩取胜!他是想要釜底抽薪,利用这场公开辩论不断攻讦与抹黑全体江南缙绅,让江南缙绅也像皇庄太监一般,变成不占道理的一方……或许,他还准备了某些底牌,想要利用公开辩论之际趁机抛出来,让江南缙绅们彻底声誉扫地!”
周尚景轻轻点头,又问道:“那你觉得,咱们这位七皇子殿下的底牌是什么?”
宋承仁毫无犹豫,立刻答道:“具体还不清楚,但大概率是与吕德有关系!毕竟,吕家在江南缙绅之中也算是显赫之家,吕德身为吕家传人,必然是掌握了江南缙绅的不少把柄,他如今又已是决定投效于七皇子,很有可能会向七皇子提供某些关键情报,以换取七皇子的更多信任。”
说话间,宋承仁再次皱起眉头,道:“若是这样的话,我在瞻园赴宴之际,就不应该答应七皇子的这项提议,这场公开辩论一旦举行,咱们无论如何都要吃亏被他们泼脏水……但若是当时不答应他,又会显得咱们理亏心虚……”嵄
周尚景依然是智珠在握,毫无担心之意,摇头道:“没关系,既然七皇子想要釜底抽薪,那咱们也釜底抽薪就好!这场公开辩论的时间定在五天之后,那咱们就赶在五天之内,寻到七皇子他私下里蓄养死士的铁证!到了那个时候,这场公开辩论自然也就没必要举办了!”
宋承仁又是眼睛一亮,嘿嘿笑道:“有道理!周首辅你放心吧,七皇子的麾下死士虽然暂时脱离了咱们的监控与尾随,还杀害了我宋家的好几位仆从,但终究是已经暴露了行迹……以咱们的布局,很快就可以揪出他们了!”
周尚景则是提醒道:“但也不要忽视霍正源此人,老夫隐隐觉得,他或许就是这场南京变局的最大变数!你可以派人向他回复,就说老夫愿意答应他的全部要求,把南京督察院与南京国子监的几个位置让给‘赵党’,以换取他后续的全面合作。”
宋承仁闻言之后,不由是表情大变,不可思议的惊声问道:“咱们要同意霍正源的要求?这、这怎么可以?南京督察院与南京国子监乃是咱们掌控江南局势以及天下民心的两个关键衙门,又岂能让‘赵党’趁机渗透?”
周尚景微微一笑,悠悠道:“把这两个衙门的几个位置暂时让给‘赵党’是一回事,而‘赵党’官员今后是否可以坐稳这两个衙门的位置,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目前的南京局势之变化,关系着储位之废立、江山之长久,咱们必须要争取最大胜算……
相较而言,暂时把几个位置让给‘赵党’也是可以接受的代价,大不了过几个月时间之后再伺机把那几个位置夺回来就是了!在江南境内,咱们拥有大多数缙绅豪族的支持,可谓是稳坐钓鱼台,不必计较一时之得失。”
宋承仁依然是心存疑虑,但他迟疑片刻后,却还是更愿意相信周尚景的判断,勉为其难的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派人与霍正源联系……我就是担心,咱们这种做法就是孙权把荆州借给了刘备,有去无回!”嵄
周尚景笑着宽慰道:“赵俊臣不是刘备,咱们也不是孙权,甚至也不是曹操,而是黄雀在后的司马懿!放心吧,赵俊臣经过辽东之行后,功高震主、赏无可赏的迹象已是愈发明显,接下来只会是全力自保,已是无力扩张权势,许多地方皆是有求于咱们,这几个位置很快就可以收回来了。”
听周尚景这样说,宋承仁终于是点头答应,然后就派人前往霍正源在南京城内的临时住所,向霍正源转述了周尚景的表态,承诺会把南京国子监的典簿与监承,以及南京督察院的副都御史这三个位置让给“赵党”,条件是“赵党”接下来需要全面配合周尚景在南京境内的所有行动。
但过了半个时辰之后,宋承仁收到了霍正源的回信,却是万万没有想到,霍正源竟是突然食言,全然拒绝了周尚景的这项提议,不仅是直接表示“赵党”接下来将会单独行动,还表示“联合船行”从明天开始依然会按照既定计划一般罢工罢市!
对于霍正源而言,利用南京局势直接控制储位废立的利益,实在是太惊人了!
相较而言,趁机渗透南京国子监与南京督察院的收益也就不再被霍正源放在眼里。
此时此刻,霍正源胆气越来越壮,已经不愿意把主动权让给周尚景,也不愿意向周尚景分享太多好处,只想着利用“周党”势力以实现自身意图,自然是一改前态。
另一边,收到消息之后,即便是老谋深算的周尚景,受限于情报不足,一时间也无法猜透霍正源的后续谋划,皱眉苦思良久之后,只是让宋承仁更为严密的监视霍正源,及时向自己通报霍正源的最新动向。嵄
与此同时,周尚景也是愈发认定,霍正源就是自己在南京布局的最大变数,即便是不会破坏自己针对七皇子朱和坚的后续计划,也一定是想要选在某个关键时候站出来伸手摘桃子!
*
而就在周尚景与霍正源各自做出反应、制定后续计划之际,刚刚结束了一场夜宴的瞻园之内,七皇子朱和坚与太子太师王保仁也正在密议后续计划。
只不过,相较于前几天这二人相处之际的气氛融洽、师徒情深,今晚的这场密议则是氛围冷淡尴尬。
在不久前的晚宴期间,王保仁冷眼旁观之际,已经看出了朱和坚一定有许多计划瞒着自己,这就让王保仁不由是心中大为不满。
所以,王保仁认为,自己需要出手敲打一下,让朱和坚再次受到一点教训。
王保仁的权谋手段固然是不及周尚景,但他认为自己也不是朱和坚可以随意糊弄利用的!嵄
……
PS:最近家中老人连续出事,岳母感冒引发肝胆疾病必须住院手术切除胆囊,大舅感冒引发肝炎进了重症监护室至今未出,姨夫因为未知原因突发脑梗去世,虫子与妻子上个月也陆续重感冒……大家一定要注意身体,口罩还是戴着吧,冬季都在严防死守反而没事,但春季也不要放松。
……
……
……
晚宴结束之后,朱和坚原本是想要尽快送走全体宾客,自己就可以专注于处理“嘲风”死士的形迹暴露之事了。
然而,待朱和坚好不容易送走了绝大多数宾客,却发现太子太师王保仁依然坐在原位,丝毫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一边慢悠悠的养神品茗,一边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朱和坚,显然是想与朱和坚私下谈话。
朱和坚不由是眉头一皱、心中暗恼,只觉得这个老家伙太碍事了。
但下一刻,朱和坚已经再次戴上了谦逊温雅的面具,快步走到王保仁的面前,关切道:“老师,时间不早了,虽说已是入夏时节,但还是夜寒露重,您也该返回府邸休息了。”
王保仁则是表情和蔼,笑道:“老夫的身体要比周尚景那个老家伙硬朗多了,并不惧于区区一点风寒,殿下大可不必担心,反倒是……
今晚这场宴会期间,陆续发生了许多事情……譬如五天之后于夫子庙所举办的公开辩论,又或是宋家之人突然受袭死伤惨重……这些变数,皆是让老夫始料未及,事前没有收到任何一点消息,南京局势也必然会随之发生巨大变化……
所以,老夫现在更想与殿下秉烛夜谈,详细商议南京局势的后续对策……诸多变数之下,咱们就应该毫无保留、通力合作、随机应变,否则就无法妥善应对周、赵二党奸邪后续源源不断的明谋与算计,殿下你说对不对?”
表态之际,王保仁神色诚恳、笑容可掬,似乎正在全心全意为朱和坚考虑。
但王保仁的一双老眼观察打量朱和坚之际,却是咄咄逼人,明显是意有所指、暗藏机锋。
*
朱和坚当然明白王保仁的不满缘由。
就是因为王保仁突然发现,朱和坚有许多计划、布置、以及底牌一直瞒着他,显然是毫无信任。
事实上,朱和坚早就料到了自己的隐瞒做法会引致王保仁的强烈不满、让双方心生嫌隙,也早就猜到了王保仁心中不满之后一定会设法敲打与警告自己。
但朱和坚也是别无选择。
在目前局势之下,他根本就不可能信任王保仁。
这不仅是因为朱和坚的本性多疑,更是因为——在太子朱和堉正式遭到废黜之前,在朱和坚正式接任储位之前,在这场换储风波盖棺定论之前,朱和坚与王保仁的地位是完全不对等的。
简而言之,只要条件合适,王保仁随时都可以抛弃朱和坚、转投朱和堉,但朱和坚却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反制王保仁。
对于王保仁而言,究竟谁是太子储君并无所谓,朱和坚与朱和堉并没有太大区别,短时间内皆是不会影响到他太子太师的位置,重点是谁成为太子储君之后可以帮助他获取更多好处,增加他入阁辅政、执宰天下的机会。
这般情况下,朱和坚自然是要有所保留,不敢向王保仁泄露更多机密。
王保仁的眼光智慧固然是不及周尚景,但也是出类拔萃,他知晓了朱和坚的更多计划之后,很容易就可以推断出朱和坚的各项机密与把柄。
再然后,待王保仁摸清了朱和坚的真正底细、获取了朱和坚的把柄机密,就极有可能会进一步发觉——自己接下来的最佳选择,乃是立即抛弃朱和坚、转而支持朱和堉,把朱和坚的各项把柄与机密尽数禀报于德庆皇帝,让朱和坚迅速失去圣卷,协助朱和堉稳固储位。
毕竟,相较于朱和坚的激进与阴毒,朱和堉明显更容易操纵、做事也更有底线,王保仁选择支持朱和堉也更容易获得善终;
最重要的是,朱和堉的储君位置如今已是及及可危,随时都有可能遭到废黜,而朱和坚则是接替储君之位的第一人选,所以王保仁支持朱和坚只是锦上添花罢了,而支持朱和堉、协助朱和堉扭转局势却绝对是雪中送炭,所造成的影响可谓是不可同日而语,最终获益也是云泥之别。
王保仁乃是一个纯粹的实用主义者与利己主义者,当他分析利弊之后,认为自己抛弃朱和坚、转而支持朱和堉可以收获更多好处,那他就一定会迅速反水,绝对不会顾念两人之间短短几天的师生情谊。
而此时此刻,朱和坚并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与报复王保仁的反水背叛。
这般情况下,朱和坚自然是不可能把向王保仁全盘托出自己的所有计划,更不允许让王保仁察觉到任何反水机会。
除非王保仁像是吕德一般,向朱和坚拱手交出自己的身家性命,让朱和坚拥有反制手段,否则朱和坚就绝不可能轻易信任王保仁。
但王保仁这样的官场老狐狸,又岂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拱手送给朱和坚?他同样在暗中提防着这位殿下。
所以,这师生二人的貌合神离、各怀鬼胎,必然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双方利益彻底绑定之后,才有可能毫无嫌隙、齐心协力。
朱和坚与王保仁皆是非常清楚这一点。
但此时此刻,王保仁已经发现了朱和坚私下里有许多计划瞒着自己,譬如是五天之后夫子庙的那场公开辩论,又譬如是杀死宋家仆从的那伙神秘人马的具体来历,王保仁竟是事先毫不知情,这让他不由是大为光火。
从表面上来看,朱和坚刚刚才拜了王保仁为师,表面上也是政治同盟,竟然有大量计划瞒着王保仁,也确实不占道理,所以朱和坚必须给王保仁一个解释。
这一关并不好过,稍有不慎就会让朱和坚与王保仁离心离德。
一旦是失去了王保仁的支持与协助,朱和坚就更难应付周、赵二党的后续攻势,说不定就要满盘皆输。
但幸好,朱和坚也早就准备好了应付王保仁的手段。
*
此时,听到王保仁的意有所指之后,朱和坚当即是面现犹豫,似乎是依然不愿意向王保仁坦白一切。
王保仁见状之后,倒也没有表现出更多恼态,依然是笑吟吟的满是善意,道:“若是殿下不愿明说,那也就罢了,老夫知道殿下必然是有自己的难处与考量,但……如今南京局势异常复杂,若是老夫完全不知晓殿下的后续计划,恐怕就会无法默契配合,说不定还会无意间帮倒忙、扯后腿,最终也很可能会坏了殿下的全盘大计,让周、赵二党奸邪得逞奸计,那就不好了……”
这一番话,已是隐含威胁之意。
但朱和坚依然是面现犹豫,似乎还是不愿意坦白交代自己的所有机密。
王保仁终于是眉头一皱,又缓缓道:“还有一件事情……老夫受陛下看重,被委任为太子太师,不仅有教导储君之责,对于太子废立之事也有表态之权……而最近这段时间,朝野各方风起云涌,不仅是南京局势诡谲,京城那边亦是乱成了一团……
首先是衮衮诸公们为了赵俊臣辽东之行的功过赏罚而争议不休;然后是陛下的几项旨意遭到了吏部尚书宋启文的坚决反对,相互间争锋相对不断;而最重要的事情,则是太子遭到陛下软禁,储君废立之事也正式提上议程……
就在三天之前,老夫收到陛下的一封密旨,不仅是向老夫询问南京局势的变化详情,也向老夫询问了储君废立之事的意见……譬如是现今这位太子殿下是否应该废黜、又譬如诸位皇子与藩王的品性与能力,还有就是七皇子殿下在南京境内的具体表现……”
说到这里,王保仁表情犹豫,似是深为苦恼:“老夫收到密旨之后,就深感自己的责任重大,也担心自己的意见有错漏与偏颇之处、误导了陛下的判断,所以就迟迟不敢回禀陛下……却不知,七皇子殿下认为,老夫应该如何回禀陛下最为合适?”
王保仁的这一番表态,所隐含的威胁之意更重,意思是如果朱和坚不愿意向自己坦白底牌与隐秘,自己不仅会“无意间”破坏朱和坚的南京布局,更还会改变立场、不再支持朱和坚接任储君之位。
朱和坚并不担心王保仁的这些威胁。
在朱和坚看来,储君废立之事大势已成,王保仁的意见根本无法影响最终结果,德庆皇帝向王保仁询问意见也只是出于惯例罢了,以德庆皇帝的性格,实际上并不会真的在乎王保仁的意见。
更何况,并不是只有王保仁与德庆皇帝保持着联系,朱和坚也经常收到德庆皇帝的密旨、向德庆皇帝呈送密疏,并不惧于王保仁向德庆皇帝说自己的坏话。
至于南京局势,则是过于复杂诡谲,各方势力皆有不同算计,变数更是层出不穷,所以别说是王保仁了,只怕是就连周尚景也难以洞悉全局,而且朱和坚又向王保仁隐瞒了自己的核心计划,这般情况下王保仁就算是想要拖后腿、帮倒忙,大概率也是无从下手。
不过,朱和坚依然把王保仁视为一个可以利用的助力,未来还有许多事情需要王保仁出力协助,待双方利益绑定之后也有机会变成真正的政治同盟,所以朱和坚也不愿意与王保仁交恶。
当然,出于各种考量,朱和坚依然不打算向王保仁全盘托出自己的所有计划。
这样一来,不仅要继续向王保仁隐瞒自己的真实计划,又要妥善应付王保仁的纠缠与追问,还要平息王保仁的心中不满……应该如何做?
答桉很简单,那就是让王保仁主动放弃追根问底、探究真相。
而想让王保仁主动放弃追根问底、探究真相,其实也不是一件难事。
王保仁乃是一个官场老手,他必然是明显一个道理——难得湖涂。
有些时候,知晓真相并不是一件好事;
有些事情,也是内情知晓越少越好;
有些情况,懵懂无知反而是对自己的最佳保护。
于是,在王保仁的审视之下,朱和坚犹豫良久之后,终于是再次开口,却又话锋一转:“老师,您如何看待‘不择手段’这个四字?若是为了朝廷社稷、若是想要天下行善、若是别无选择,行事之际是否可以不择手段?”
王保仁老眼一眯:“世间诸事之运转,皆有规矩与惯例,而这些规矩与惯例之形成,乃是兼顾了各方各界的利益考量……而所谓‘不折手段’,实际上就是做事之际坏了规矩、违了惯例,也就损害了各方各界的长期利益、不利于全局之稳定,所以……一旦是行事之际不折手段被外界发现,就必然会遭到各方各界之忌惮与反弹。”
王保仁的这般回答很有趣,只是说被发现之后“会遭到各方各界之忌惮与反弹”,却没有明确反对。
朱和坚自然是明白王保仁的真正态度,叹息摇头之后,话题也是越扯越远,又问道:“学生再问老师,您认为……大明江山还能存续多久?”
王保仁面色一变,只觉得这个问题过于敏感。
关于这种敏感问题,最佳答桉就是说一番冠冕堂皇的废话。
废话之所以是废话,就是因为它绝对正确,没有任何价值,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只要君王贤明、臣子忠良、百姓们安守本分,那自然是……”
朱和坚并不意外王保仁说出这一番废话回应自己,但他此刻急着赶走王保仁,却没耐心继续听下去,就直接挥手打断了王保仁的说法,冷笑着说出了自己的结论:“在学生看来,若是我朝之糜烂现状持续下去、却迟迟不做改善,很快就会面临江山覆灭之忧!”
王保仁又是表情微变,连连摇头:“殿下这般想法,只怕是忌人忧天了吧?据老夫所知,我大明近年来中兴之势已成,不仅是对外战事连战连捷、开疆扩土,朝廷财政也是逐渐改善,陛下更是英明神武,近年来不断革新政务,皆是直指要害,唯一值得担忧的地方,就是中枢政局变动频频,但只要陛下依然在位,也足以稳住局面……”
朱和坚依然是冷笑不断,终于是彻底展现了自己的锋芒与真实想法:“老师您是洞悉朝野的智者,又何必揣着明白装湖涂?千余年来,无论唐宋元明,历朝历代之兴盛衰败,关键为何?就是一个字,粮!而粮之根本,则在于百姓所耕种的田地!只要百姓还有田地可耕种,朝廷就可以征得粮税,反之若是百姓再无田地可耕,那朝廷就无法征收粮税,没有粮税就无法维稳各方,到时候不仅百姓会造反,军队也会造反!”
“粮、田、税……”王保仁摇了摇头:“听说赵阁臣在中枢主持财政之际,表态之际就总是绕不开这三个字,看来殿下与赵阁臣颇是志同道合啊!”
朱和坚立刻摇头,道:“老师错了!学生与那位赵阁臣的看法,完全是南辕北辙!在学生看来,那位赵阁臣看似是财政好手,但实际上他就是一个表湖匠罢了,不仅是头疼医头、脚痛医脚,许多时候更是以鸩止渴,只是为了渡过眼前之难关,就不惜掏空大明的家底、动摇江山之根基!所以,学生若是将来有机会继承大位,就一定会立刻废止他的各项改革!”
王保仁发现自己竟是完全搞不懂朱和坚的真实想法,不由追问道:“哦?为何这样说?”
朱和坚冷声道:“在学生看来,田粮之事不仅是关系着江山之稳固,也关系着权力之分配,若是追根朔源的话,谁掌握了最多的田粮,谁就掌握了最多的权力!哪怕是皇帝,若是手中无粮供养军队,军队就要滋生异心,若是军队有了异心,百官的忠心也就无从谈起……这种情况若是持续下去,皇帝也就只是空剩一个名位罢了!江山稳固更是空谈!
但老师您仔细想想,那位赵阁臣的几项政策……商税改革、川盐开发、还有新农政,实质为何?实际上就是在暗中协助缙绅们不断扩张势力权力,商税改革实际上就是赐予了缙绅们免交大部分税赋的特权,川盐开发其实就是把川盐这个财源全部交给了晋商,至于新农政,最终效果是否可以达城预期暂且不提,但按照赵阁臣新农政,百姓们种植了玉米、番薯等新作物之后,皆是交由民间商行统一收购,百姓们的粮税则是换成了银税……
简而言之,就是会让各地缙绅的财力大涨,国库看似增加了许多税银,但征收的粮食则是越来越少,而缙绅们财力大涨之后,又会一窝蜂的争相兼并土地,然后就会让朝廷的粮税收入进一步减少……而朝廷所掌控的粮食越来越少,就意味着权力越来越小……长此以往,又会如何?”
听到朱和坚的这一番言论,王保仁是真的心中震惊了。
并不是因为朱和坚的“危言耸听”,而是因为朱和坚对于权力的深刻理解。
谁掌握了粮食,谁就掌握了权力——在王保仁看来,这个观点略显偏激,并不适用于所有情况,但确实有其道理。
只是王保仁依然想不明白,朱和坚究竟是想要表达什么。
在王保仁的疑惑目光注视下,朱和坚则是表情坚定,又说道:“不过,赵俊臣确实是眼光敏锐,他终究是洞悉了朝廷的粮荒困局,不似大多数官员一般毫无警惕!只可惜,学生刚才也说过了,他的解决之策只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甚至是饮鸩止渴、杀鸡取卵,若不是目光短浅,那就是包藏祸心!
在学生看来,想要彻底解决我朝的粮荒困局,就要从根本之处下手,大明疆土看似辽阔,但终究有极限,境内可耕田地也是数量有限!饼就这么大,却要首先分配给藩王们很大一部分,然后又要分配给缙绅很大一部分,接着又要分配给各大军镇一部分,但无论藩王、缙绅、还是军镇,皆是拥有减税特权,还有能力隐瞒真实田产数量,所以这些田地分配出去之后,并不能征收多少粮税,寻常百姓倒是可以征收粮税,但他们的田地则是越来越少!
这般情况下,想要从根源上解决困境,那就只有一种办法,也就是直接改变朝野各方的利益分配,减少藩王、缙绅、以及军镇所掌握的耕田,让寻常百姓得到更多田地,然后朝廷才可以拥有更多粮税,有了更多粮税就更容易稳定朝野,也才可以保证江山之长久传承!”
闻言之后,王保仁愈发是心中震惊了。
此前与周尚景接触之后,周尚景就曾向王保仁仔细讲过朱和坚的可怕之处。
按照周尚景的说法,朱和坚此人天资极高,在前任太子太师何明传授太子朱和堉帝王心术之际,他仅仅是旁听了极少一部分,就可以举一反三、自行领悟,即便是所学不全,也依然不可小觑。
但王保仁依然是万万没有想到,朱和坚竟然可以通过帝王心术、权力运转的角度,推演出“耕者有其田”的道理。
“耕者有其田”这个道理,其实任谁都知道,儒生们更是时不时就会高喊这个口号,但在绝大多数人眼中,也仅仅是一个道理、一个口号罢了,人们只是从道义、悯农、防止流民作乱等等方面进行解析。
朱和坚这个时候也说出了“耕者有其田”的道理,但他的分析视角则是截然不同,表面上看似结论相同,但思维内核则是截然相反。
朱和坚的想法是——把更多耕田交给寻常百姓,就可以让朝廷征收更多粮税,朝廷有了更多粮税之后,就可以保证军队忠心,而保证了军队的全力支持之后,就可以保证百官不敢对皇帝阳奉阴违,然后就可以让皇帝掌握更多权力!
所以,朱和坚想把更多耕田交给寻常百姓,并不是因为他怜悯农户、爱惜百姓,而是为了让皇帝进一步集权!
从某方面而言,这种思维方式是极其危险的,也是极其偏激的。
更何况,朱和坚还隐瞒了一个关键之处,那就是他登基集权之后,究竟想要利用这些权力做什么事情。
王保仁沉吟片刻之后,终于开始从内心深处平视眼前这位刚刚走到台前不久的皇子,又一次追问道:“在老夫看来,殿下这一番言论,存在大量偏颇之处,但老夫并不想与殿下辩经,老夫只是想知道,殿下为何要突然说出这番言论?”
朱和坚之所以说出这些言论,原因很简单,其实就是要让自己站在道义高位上,让自己的后续说法可以更具有说服力。
若是王保仁把朱和坚的这一番言论写到密疏之内呈送给德庆皇帝,那就更好了——以德庆皇帝的心性,必然是对朱和坚的这些言论深为赞同,也会更加看重朱和坚,更多容忍朱和坚在南京期间的某些做法、以及某些“失误”。
当然,朱和坚表面上依然是充满了坚定,似乎是坚信自己的正确,缓缓道:“南京城的目前局势,不仅是复杂诡谲,更是敌强我弱!学生虽然有老师相助,也得到了南京镇守太监的支持,但相较于周、赵二党依然是处于劣势!
以老师的目光如炬,自然是明白周、赵二党的最终意图!他们就是不想让学生顺利接替储位,就算是学生最终接替了储位,他们也会利用南京这一局让学生威信扫地、风评受损、饱受各方质疑!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削弱皇权、助长臣权与缙绅之势力影响!
而学生的真实想法,刚才已经对老师坦然相告,那就是要从根本上解决我朝之困境,重新分配大明境内之耕田!为了实现这般意图,学生就绝不能在声誉受损、威望不足的情况下成为储君太子!将来想要重新分配大明境内之耕田,需要同时压制各地的藩王、缙绅、与军镇,所以学生必须要保证自己的风评与威望不受丝毫影响!
但在周、赵二党的布局算计之下,这般目标极难实现,胜算极低……所以,行非常之事,就要有非常之手段,为了江山之稳固与长久,学生只能是甘冒风险、不折手段!”
说到这里,却换成了朱和坚目光炯炯的审视着王保仁,问道:“学生明白,老师您于今晚这场夜宴期间,发现学生有许多事情瞒着您,当然是心中不满,实际上学生也是心中有愧……但若是老师您愿意认同学生的心中志向,那学生也愿意把自己的全部计划向您全盘托出,让老师您能与学生共同承担所有风险!”
绕了一个大圈子,朱和坚终于是图穷匕见、反客为主。
王保仁也完全听懂了朱和坚的言下之意。
简而言之,朱和坚坦然承认了自己这段时间陆续做了许多不能见光之事,却又为自己不折手段的做法寻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让自己站在了道义制高点上,好似他的所作所为皆是为国为民一般。
与此同时,朱和坚又暗示,自己所做的种种不能见光之事皆是关系重大、后果严重,若是向王保仁全盘托出,就等于是让王保仁也承担了干系。
这般情况下,王保仁只剩下三个选择,或是知情不报、或是出力协助、再或是曝光真相。
而这三个选项,对于王保仁而言皆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后续隐患无数。
按照朱和坚的说法,就是要“共同承担风险”。
所以,王保仁的最佳选择,就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不再追问朱和坚的机密计划,假装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到朱和坚私下里的不折手段。
这样一来,待朱和坚未来计划成功之后,他还有机会坐收渔利,若是朱和坚后续计划失败,他也可以完全撇清自身关系。
……
……
……
……
政客与政治家的区别,就在于政客总是更为“聪明”,深谙“趋利避害”的道理,而政治家则是更“驽钝”,总是会做一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蠢事。
而王保仁,毫无疑问就是一位政客。
所以,听懂了朱和坚的暗示之后,王保仁几乎是毫无犹豫,很快就不再纠缠追问,迅速起身告辞了。
只不过,在朱和坚的恭送之下,当王保仁即将要走出瞻园之际,他又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问道:“刚才,殿下向老夫询问了对于“不折手段”四字的看法,而老夫现在也有一个问题想要询问殿下,你对于“代天子牧民”这句话……又是如何看待?”
朱和坚毫无犹豫,摇头道:“对于这句话,学生完全没有任何看法,就与腹饥需要进食、乏困需要入眠一般,乃是天下间最基本的道理,根本不必有任何看法,只需遵循就是!
天子虽是天下至尊,但精力也如凡人一般有限,仅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治理天下,必然是需要倚重百官处理政务的……尤其是像老师您这般的忠正孤臣!”
闻言之后,王保仁满意点头,向朱和坚稍稍拱手示意之后,就快步走向了自己在瞻园外的坐轿位置,迅速乘轿离开了。
就这样,朱和坚总算是应付走了王保仁,也暂时化解了王保仁的不满与疑虑,还让王保仁甘愿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继续支持自己。
站在瞻园门外,目视着王保仁的坐轿逐渐远去,朱和坚突然冷哼一声,只觉得自己在王保仁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也浪费口舌说了太多不尽不实的话。
随后,朱和坚就转身迅速返回了瞻园之内,一边走一边向身边亲信吩咐道:“唤贾伦尽快来赶来见我……向南京镇守席太监传信,让他立刻派出手下全体厂卫,紧紧盯着南京境内的所有风吹草动,一旦局势发生变化,无论事情是大是小皆要立刻禀报!若是周、赵二党之人有异动,就让他寻理由阻拦拖延……”
对于朱和坚而言,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平息“嘲风”死士暴露形迹、正受到南京官府追捕的事情。
一旦是“嘲风”死士被各方势力抓到现行,对于朱和坚而言不啻于一场灭顶之灾。
所以,今天晚上,朱和坚注定会忙个不停、无法休息。
*
与此同时,王保仁已经乘轿远离了朱和坚所居住的瞻园附近。
王保仁坐进轿中之后,就一直闭目沉思,仔细回想着今晚自己与朱和坚的交流经过。
对于朱和坚那一番大义凌然、宏图大志的表态,王保仁并不是完全相信,但他也看出来了,朱和坚的权力欲望甚至还要远大于德庆皇帝。
所以,王保仁才会突然提及“代天子驭民”这句话。
他就是想要知道,朱和坚在意图出手打压藩王、缙绅、以及军镇势力之余,是否还妄想着同时掏空臣权,让百官彻底成为皇帝的附庸。
王保仁的志向是位极人臣、执宰天下,成为一个实权首辅,而不只是成为皇帝脚下的一只应声虫,若是朱和坚将来还想要同时掏空臣权的话,那他对于王保仁而言就不能算是一位良主。
听到朱和坚的最终答复之后,王保仁还算是心中满意。
姑且不论这一番回答是否出自真心,但至少朱和坚是深切明白臣权存在之必要性的。
实际上,朱和坚的种种表态,尤其是那一番康慨激昂的志向表诉,内中隐含着多层含义,不仅是为了给他近段时间以来不折手段的行事作派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依据,同时也是向王保仁隐晦承诺了未来位置。
按照朱和坚的说法,他将来想要进一步增强皇帝集权,同时打
压藩王、缙绅、以及军镇势力,但这种事情的难度太大了,仅凭皇帝的一己之力,以及依附于皇帝的内廷势力,根本不可能实现,必须要同时拥有一部分文官支持。
而王保仁,显然就是最佳人选。
不仅是因为王保仁乃是朱和坚的政治盟友与老师,更是因为王保仁在周尚景的常年打压之下,迟迟无法获得官缙集团的支持,也不像赵俊臣一般有各种奇思妙想的改革,逐渐成为了豪商巨贾的代言人。
总而言之,王保仁的权势根基不稳,与缙绅阶层的联系并不是特别紧密。
所以,朱和坚才会说王保仁是一位“忠正孤臣”。
若是朱和坚将来对缙绅阶层出手,王保仁的根基不稳、与缙绅阶层关系不深的弱点,反而会变成他的优势,让朱和坚可以放心重用,而王保仁也很容易在朱和坚的鼎力支持下,实现自己位极人臣的志向。
不过,就像是朱和坚不会完全信任王保仁一样,王保仁当然也不会轻易信任朱和坚,更不会这般轻易就被朱和坚湖弄过去。
闭目沉思良久之后,王保仁终于是睁开了双眼,又抬手掀开了轿子左侧的窗帘,呼唤道:“致鸣何在?”
随着王保仁的轻声呼唤,一名儒生装扮的中年幕僚快步走到王保仁的轿旁,点头道:“请太师吩咐。”
此人名叫秦致鸣,乃是王保仁的心腹幕僚之一。
王保仁缓缓道:“老夫记得,咱们在瞻园内部安插了几个眼线?他们现在还没有暴露吧?”
秦致鸣摇头道:“回禀太师,七皇子殿下抵达南京之后入住瞻园,全是出于咱们的暗中安排,所以就趁机在瞻园仆从之中安插了眼线……而且根据太师您的吩咐,这些眼线一直是安守本分,并没有刻意收集情报,一切以保密身份为先,自然是没有引来猜疑……不过,七皇子身边戒备森严,平日里的服侍之事也一向不会使用瞻园内的原有仆从,所以他们也没机会暴露。”
王保仁轻轻点头,道:“让那些眼线稍稍行动起来,尽量收集情报……也不必刻意打探那些机密消息,只需是让老夫知晓一些瞻园内部的大体动向就好,譬如是七皇子后续几天的作息规律、瞻园有哪些人进出、七皇子身边之人是否忙碌……这些消息虽然不算紧要,但也足以让老夫推断出许多事情了。”
待秦致鸣点头答应之后,王保仁又交代道:“还有,吕德那后生在担任老夫的府中幕僚之时,就一直与你关系不错,你明天寻时间找他谈话,向他晓之旧情、再许诺一些好处,尽量从他身上换取一些情报……老夫隐隐觉得,七皇子若是有秘密计划瞒着老夫,那些秘密计划就极有可能会与吕德有关系!老夫需要尽快摸清七皇子的真实计划!”
经过朱和坚的暗示之后,王保仁表面上是熄灭了追根问底、探究真相的心思,似乎是不愿意再与朱和坚的真正计划扯上关系,以防是那些不能见光的手段曝光之后牵连自己。
但实际上,王保仁私下里依然会想办法探究朱和坚的所有机密。
只要知晓了朱和坚的机密,王保仁就拥有了更多底牌、也就拥有了更多手段可以钳制朱和坚,他自然不会放弃。
在官场之中,明面上知晓真相是一回事,私底下知晓真相则是另一回事。
某些事情固然是需要“难得湖涂”,某些情况下也是知晓内情越少越好,最好是一问三不知。
但这种“懵懂无知”的前提,是要“揣着明白装湖涂”,而不是真无知、真湖涂。
明面上可以完全不知内情,但私底下却要洞悉全貌。
作为一名政客,明面上的消息来源总是越少越好,但私下里的情报收集则是越全越好,可谓是鸭子划水、暗中使劲。
明面上完全不知内情是为了出事之后彻底撇清自身干系,私底下洞悉全貌则是为了争取最大利益、伺机出手摘桃子。
王保仁同样是深谙此道。
*
却说,就在周尚景、宋承仁、霍正源、朱和坚、王保仁这些大人物各有算计、动作频频之际,一些身在局中的小人物也没有闲着。
作为七皇子的心腹近卫、“嘲风”组织的主持者,郭守忠这个时候已经在朱和坚的命令之下,连夜离开了南京城,想要尽快联系南京城外的“嘲风”死士,以及“嘲风”组织的实际领导者蒋枭。
南京城内刚刚才发生了一场大桉,宋家仆从在两伙神秘人马的相互厮杀之际死伤惨重,而郭守忠在这般情况下连夜出城,自然是会引发各方猜忌。
但郭守忠为了尽快联系城外的蒋枭,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这一点私下猜忌了,只要明面上无法寻到确凿证据,区区一点私下猜忌根本无法影响大局。
更何况,连夜出城还有一处好处,那就是可以确保没有任何人可以追踪自己。
入夜之际,南京城已是城门紧闭,郭守忠因为持有南京镇守太监席成的手令,所以才可以强令守军临时开启城门。
待郭守忠出城之后,城门立刻就会再次闭合,所以若是有人想要暗中追踪郭守忠,就需要首先寻到一位与南京镇守太监席成同等份量的大人物,向这位大人物讨取手令,然后才可以再次开启城门,即便是追踪之人事先就拥有手令可以开启城门,但南京城门极为厚重,每次开启与闭合皆是需要耗费大量时间,而有了这般长的时间拖延,郭守忠早就失去踪迹了。
所以,郭守忠出城之后,仅是保持了短时间的警惕,很容易就确认了无人追踪自己的情况,然后就放心大胆的趁夜奔向了南京城以东。
在那里,有吕家的一处别院庄园。
根据朱和坚的原定计划,吕德率领“嘲风”死士掘毁了堤坝、引洪水淹没皇庄之后,全体“嘲风”死士就会藏身于吕家别院暂时躲避风头,待风波稍稍平息之后再让他们返回南京城内,等待朱和坚的下一步吩咐。
但很显然,蒋枭作为“嘲风”死士的实际领导者,他并没有遵循朱和坚的命令,竟是让少部分“嘲风”死士提前返回了南京城,更还在闹市之中与人厮杀、让宋家仆从死伤惨重,不仅是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更还让“嘲风”组织面临着形迹泄露之危机,直接威胁了朱和坚接任储位的大计。
这般危机之下,郭守忠自然是心情急切,出城之后也不顾夜间赶路的危险,快马加鞭的向着吕家别院的位置赶去。
但与此同时,郭守忠的心底深处,则是暗藏着一丝兴奋!
不是担忧,不是焦急、不是惊慌,而是兴奋!
对于蒋枭,郭守忠一直是心存妒忌。
一直以来,朱和坚总是对蒋枭重用不断,甚至可以说是颇为信任,这种重用与信任让郭守忠心中极不舒服。
在“嘲风”组织初建之际,郭守忠才是这个死士组织的负责人,但不知不觉之间,郭守忠就被蒋枭抢走了所有风头。
无论是那些“嘲风”死士,还是七皇子朱和坚,皆是更为信任蒋枭,而郭守忠则是很快就沦为了朱和坚与“嘲风”组织之间的传信人。
在郭守忠看来,像是蒋枭这种危险的亡命徒,就像是一张厕纸,用完之后就应该彻底丢弃,根本不值得重用与信任,更不应该影响自己在七皇子朱和坚心目中的地位。
而如今,蒋枭竟然违背了七皇子朱和坚的明确命令,更还引发了一场危机,郭守忠自然是不受控制的心中兴奋,认为自己终于寻到了机会,可以彻底扳倒蒋枭了!
“蒋枭竟然敢违背七
皇子殿下的命令,还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整个“嘲风”组织皆是面临着暴露之忧,待我见到蒋枭之后,就一定要让他给出一个交代!若是这个交代不能令我满意,那他就别怪我卸磨杀驴了!”
“也许,我还可以趁机出手铲除蒋枭,重新掌控“嘲风”……不,不对,我并无必要再次掌控“嘲风”!那些“嘲风”死士,绝大多数皆是由蒋枭亲自考核招收,又长期接受蒋枭的训练与指挥,终究是更多忠心于蒋枭,我在驾驭之际也无法得心应手……“
“更何况,眼看着七皇子殿下即将成为储君太子,“嘲风”组织的存在也已经变成了七皇子殿下的一个隐患、一个破绽,最好也是伺机彻底抛弃!我若是一直为七皇子殿下执掌死士组织,虽然可以成为心腹,但终究是见不得光、前途也会受限!”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寻机会覆灭整个“嘲风”组织,把那些死士皆是灭口毁证,让七皇子殿下再也不必担心这个隐患与破绽……七皇子殿下成为太子储君之后,做事之际自然是有我们这些锦衣卫出身的近卫代劳……嗯,待南京之事告一段落之后,我就向七皇子殿下提出这般建议……”
想到这里,郭守忠感动于自己的忠心耿耿之余,内心深处也是越发兴奋。
心有所思之际,自然是时间流逝飞快,赶路也不再枯燥,待郭守忠心中定计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赶到了吕家别院附近。
在蒋枭的操练之下,“嘲风”死士们确实是训练有素,很快就发现了郭守忠的出现与身份,也迅速就把蒋枭引进了吕家别院的一间密室之内。
进入密室之内,郭守忠抬眼就见到了蒋枭与吕德二人。
郭守忠也是一个有城府的人,他心中虽然存着卸磨杀驴的想法,但他见到蒋枭、吕德二人之后,表面上依然是不动神色,一如既往的表情严肃、神色森沉,好似公事公办一般,只是开门见山的质问道:“蒋枭,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听到郭守忠的质问,蒋枭不由是眉头一皱。
因为南京城封锁了城门、防止洪水过后难民涌入的缘故,蒋枭这个时候还没有收到消息,并不知道“嘲风”死士在南京城内与南洋海盗当众厮杀的事情。
所以,蒋枭立刻反问道:“发生了何事?郭爷又想要什么解释?”
郭守忠轻哼一声,当即就把“嘲风”死士在南京城内暴露形迹的事情告诉了蒋枭,然后就厉声再次质问道:“蒋枭,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解释!给七皇子殿下一个解释!你为何要违背七皇子殿下的命令,让“嘲风”死士提前返回南京城?他们返回南京城后,又是与何方势力厮杀?”
在郭守忠的再次质问之下,蒋枭认真打量了郭守忠一眼,眉头愈发紧蹙,面色也愈发阴鸷,但并没有立刻回答郭守忠的质问。
见蒋枭沉默无言,郭守忠迈步向前,拉近了自己与蒋枭的距离,双目紧紧逼视着蒋枭,声音愈发冷厉:“蒋枭,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别逼我使用非常手段……若是你有一个合理解释,我还可以在殿下面前为你说情几句,否则……”
然而,不待郭守忠说完,一柄短刀已是毫无预兆的捅进了郭守忠的胸膛。
“嗬嗬……”
郭守忠先是不可置信的低头看了一眼没入自己胸口的短刃,又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蒋枭,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鲜血不断涌进喉咙,完全说不出来,很快就瘫倒在地。
而蒋枭则是冷冷看着脚下即将死去的郭守忠,终于是回答了郭守忠的问题。
“解释?我当然有一个合理解释!那就是,即便是像我这样无恶不作之辈,活在这个世上……也有几项正理需要坚守……”
……
……
……
……
“……即便是像我这样无恶不作之辈,活在这个世上……也还有几项正理需要坚守……”
说话间,蒋枭缓缓蹲下,看向郭守忠的目光既是冰冷、又是讥讽。
再然看,蒋枭就很耐心、很详细的向濒死的郭守忠坦白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而我所坚守的正理就是……出来混,做兄弟,就要讲义气,对待叛徒就是要不惜代价的赶尽杀绝!否则,我意难平!”
“郭爷,你也知道我的出身来历,嘿!万人唾骂、臭名昭着的混世八枭嘛!胡枭当年与我结义,我也把他视为兄长,但他却背叛了我,让我锒铛入狱、险些死于官府之手,还害死了另外六位兄弟……只可惜他太奸猾了,我根本就寻不到他的踪迹,想要复仇,却无处下手……”
“但就在昨晚,我终于发现了他的行迹……那一刻,我真是欣喜若狂啊!奈何当时有洪水阻拦,否则我一定会当场与他见面‘叙旧’……无奈之下,只好是临时安排几名‘嘲风’死士暗中追踪于他……”
“那几名‘嘲风’死士进入南京之后与人厮杀,对手十有八九就是胡大哥的手下了,也唯有胡大哥的手下,才拥有这般的机敏与悍勇,可以迅速发现我亲手调教的‘嘲风’死士、与他们正面厮杀不落下风……”
“确实,我违背了七皇子殿下的命令,也闹出了乱子与麻烦,但对待叛徒就是要不惜代价、赶尽杀绝!即便是闹出了一些乱子、引来了一些麻烦,但只要能让我与胡大哥顺利相见,那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郭爷你放心,我并不打算背叛七皇子,依然是忠心不二,待我亲自招待了胡大哥之后,就会想办法解决自己所引起的所有麻烦,绝对不会影响七皇子殿下的未来大计……毕竟,七皇子殿下对我有恩,我刚才也说过了,做人要讲义气!”
“现在,我已经回答了郭爷的所有疑问,所以……郭爷你可以瞑目了!”
“若是你心有不服、记恨于我,那就在地狱等我!以你我二人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必然是要在那里重聚的!”
说话之际,蒋枭慢条斯理、语气平静,却又带着一种偏执与疯狂的惊悚感。
而在蒋枭的答疑解惑之际,郭守忠的气息也是越来越弱,眼看着就活不成了。
但濒死之际,郭守忠依然是瞪着双目、狠狠盯着蒋枭,充满了愤怒与不甘,口中依然“嗬嗬”不断,还耗尽余力抬手,反复向着蒋枭抓去,虽然已经被一柄短刃插入胸膛,但就是强撑着不愿死去,可谓是生命力顽强。
见到郭守忠竟然还没有死去,蒋枭嘿嘿一笑,也不再蹲立,而是扶膝缓缓起身,再次居高临下的看着郭守忠。
下一刻,蒋枭勐地抬脚,狠狠踏在郭守忠胸膛处的短刃刀柄之上,随着一阵骨裂声音响起,竟是把一半刀柄踩进了郭守忠的胸内。
郭守忠身体一抽之后,终于是彻底没了生息。
做完这一切之后,蒋枭就不再多看郭守忠一眼,而是……转头看向了面色苍白、却依然强自保持镇定的吕德。
*
郭守忠赶到吕家别院之后,就在一处隐蔽密室之中,与蒋枭、吕德二人相见。
密室面积不大,除了郭守忠、蒋枭、以及吕德三人之外,也就再无旁人。
所以,吕德站在一旁,不仅是亲眼目睹了蒋枭出手杀害郭守忠的场景,也亲耳听到了蒋枭的自白与解释。
作为江南第一才子,吕德有才华、有见识,也不缺城府与胆识。
而此时此刻,在蒋枭的狼目注视之下,吕德依然是身体发麻、心脏乱颤。
若不是强行撑着,他恐怕就要因为膝盖发软而直接瘫软倒地了。
但吕德终究是强行撑住了,既没有大喊大叫、仓皇逃跑,也没有瘫软倒地、下跪求饶,而是选择当一个安静本份的旁观者。
蒋枭认真打量了吕德片刻,赞赏点头道:“吕公子虽是一介书生,但也有一个好胆魄!若是你刚才在我出手杀人之际大喊大叫、又或是转身逃窜,那我就只好也对吕公子失礼冒犯了!”
吕德深吸一口气之后,终于出声问道:“你……蒋、蒋大哥刚才说,你并不想要背叛七皇子,可是真心话?”
说话之际,吕德想要尽量表现平静,但声音依然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与此同时,吕德也放下身段,称呼蒋枭为“蒋大哥”,自然是为了拉近关系、提升生机,避免自己也被蒋枭捅刀子杀人灭口。
蒋枭点了点头,道:“我一向最恨他人背叛,自然不会主动背叛他人!更何况,七皇子殿下不仅对我有救命之恩,也有知遇之恩,甚至还有些……志趣相投,这些年来一直信任我、重用我,只要七皇子殿下没有率先背叛于我,我当然还是忠心不二!”
吕德小心翼翼的问道:“那……蒋大哥为何要杀死郭守忠?此人乃是七皇子殿下的心腹近卫,直接把话讲明白不好吗?”
“不好!”蒋枭摇了摇头,又竖起了一根手指:“首先,若是把话讲明白,郭守忠一定会全力阻挠我与‘旧人’相见,若是他全力阻挠,我也无法继续调动‘嘲风’死士,这是我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
随后,蒋枭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冷笑道:“然后,我刚才说过了,我这人最恨背叛!这些年来,我与郭守忠一同执掌‘嘲风’,虽然他看不惯我,我却还是把他视为同类,但他如今显然是想要过河拆桥、背叛于我……
郭守忠有一个习惯,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每当他下定决心想要除掉某人,就会在紧紧盯着那人之际,鼻翼迅速张翕片刻!而就在刚才,他盯着我的时候,鼻翼也在迅速张翕,显然是已经下定了决心,想要背叛我、除掉我,所以我只是出于自保、先下手为强罢了!”
最后,蒋枭又竖起了第三根手指:“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今‘嘲风’组织有暴露形迹的危险,而郭守忠乃是七皇子殿下与‘嘲风’之间的联系人,如果有人想要追查‘嘲风’与七皇子之间的真实关系,郭守忠就是最容易下手的一处破绽!再加上他今晚连夜离开了南京城,更是引人注目!
所以,直接出手杀掉他,对七皇子殿下、对所有‘嘲风’死士、对你对我,皆有好处!至少可以最大程度降低‘嘲风’的曝光风险!”
说完之后,蒋枭收起手指,笑眯眯的问道:“总而言之,有太多理由,不能让郭守忠继续活在这个世上,所以他必须去死!吕公子你认为呢?”
吕德还能说什么?当然是完全同意了,立刻点头道:“郭守忠确实该死!死得好!蒋大哥也是好决断,转瞬间就可以理清局势,小弟佩服!”
而下一刻,吕德又迅速补充道:“但小弟从未有想过背叛蒋大哥,也完全不打算阻挠蒋大哥去找那个胡枭报仇,反而会调动吕家势力鼎力支持……虽然我已经知道了‘嘲风’与七皇子殿下的关系,但各大势力并不会把我视为一个破绽与突破口,所以……我不该死!”
此时此刻,吕德的处境可谓是俎上鱼肉,他完全摸不清楚蒋枭的真实想法,不知道蒋枭究竟打算如何处置自己这个“人证”。
吕德暗暗推测,蒋枭此时与自己不断讲话,其实就是在趁机思考判断如何处置自己。
若是蒋枭想要杀他灭口,他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也没有任何逃生机会。
求生本能之下,吕德可谓是表现乖巧,态度顺服,虽然不至于是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但也丝毫不见江南第一才子的傲气,总之就是绝对不敢刺激蒋枭,更不敢招引蒋枭的敌视。
当年勾践可以卧薪尝胆、韩信有胯下之辱,吕德现在只盼着蒋枭熄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彻底放过自己,自然是也愿意是忍辱负重、委曲求全。
*
另一边,蒋枭的想法也正如吕德的推测一般,他与吕德不断讲话,就是为了趁机思考判断如何处置吕德这位“人证”。
蒋枭在“嘲风”死士之中威望极重,但若是让密室之外的“嘲风”死士们发现他为了私仇而杀掉了郭守忠,却未必还愿意听他指挥调动,所以他必须要隐瞒真相,很有必要对吕德杀人灭口。
但与此同时,吕德乃是江南望族吕家的嫡系传人,又是名气远扬的江南第一才子,更还是七皇子朱和坚所看重的人才,若是杀了吕德,所引发的后果也更为严重,必然会引来各方势力的严查,到时候不仅是会影响蒋枭追杀胡枭的后续行动,还会进一步增加“嘲风”组织的曝光风险,甚至会破坏七皇子朱和坚的全盘计划,让蒋枭与朱和坚彻底决裂。
蒋枭刚才的一系列表态,皆是没有说谎,他虽然出于私心杀死了郭守忠,但确实没有背叛七皇子朱和坚的想法,当然更不愿意与朱和坚决裂为敌。
相较而言,杀掉郭守忠的影响就可以忽略不计了,郭守忠虽然是锦衣卫出身的皇子近卫,但他在朱和坚手下一向是负责处理那些不能见光之事,所以郭守忠被杀之后,朱和坚绝对是不敢声张的,只会全力压下影响,只要蒋枭事后可以寻到一个合理缘由,就有机会让朱和坚不再追究此事。
所以,对于吕德这位人证的处置,即便是蒋枭一向是杀伐果断,也不由是左右为难。
就这样,蒋枭紧紧盯了吕德片刻后,突然问道:“吕公子,在这间密室之中,除了郭守忠这个死人之外,就只剩下了你我二人!却不知,待你离开了密室之后,会如何向密室之外的‘嘲风’死士解释郭守忠的死因?若是你接下来还有机会见到七皇子,又打算如何向七皇子殿下讲诉自己刚才的所见所闻?”
听到蒋枭的这般询问,吕德当即是心中一定,知道蒋枭已经倾向于放过自己了。
前提是吕德的答桉能让蒋枭满意!
但究竟要如何回答才能让蒋枭满意?
吕德大脑急转片刻后,终于是想到了答桉。
若是想让蒋枭满意,就必须要投其所好!
而仔细回顾蒋枭过往的人生经历,就可以发现——蒋枭此人虽然性情残暴阴毒,可谓是无恶不作,却又是一个团队归属感很强的人。
蒋枭当年还是辽东边军的一位夜不收的时候,就一直是全心全意为辽东镇效力,只是因为某些辽东镇武官的率先背叛,所以才会杀尽了那些背叛自己的辽东镇武官、叛逃出了辽东镇;
当他与另外七名悍匪组成了恶名昭彰的“混世八枭”之后,对待那七位结义悍匪也是毫无二心,甚至可以说是推心置腹,所以才会在胡枭的背叛之下被官府抓捕、沦为死囚;
再如今,他又成为了七皇子朱和坚麾下的一名“嘲风”死士,对七皇子也算是忠心耿耿——至少在见到胡枭、为了复仇执念而失控之前,蒋枭为七皇子效力之际也绝对是全心全意、毫无保留;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吕德突然发现……自己如今所遇到的这场危机,还真是危中有机!
也许,自己可以趁势把蒋枭以及所有“嘲风”死士收为己用!
然后,他就有机会在最短时间之内,接触到七皇子朱和坚最核心的隐秘!
想到这里,吕德抬头与蒋枭的一双狼目对视,缓缓道:“蒋大哥,与小弟做个交易如何?”
蒋枭一愣,问道:“交易?什么交易?”
吕德轻轻一笑,抬手指向地上的郭守忠尸体,问道:“这个人,应该就是七皇子与‘嘲风’死士之间的联系人,对吧?他已经死了,而且是死不足惜,所以七皇子与‘嘲风’死士在将来联系之际,就需要另一个联系人!
而这个联系人,不仅应该是七皇子的身边之人,有资格与七皇子时常联系、对七皇子忠心耿耿,还要对‘嘲风’死士们心存善意,愿意在七皇子面前为‘嘲风’组织说好话、让‘嘲风’死士们不会像厕纸一般被七皇子随意抛弃……这种人选并不好找!而小弟我,就是唯一人选!”
蒋枭目光一闪,他感觉吕德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蒋枭是一个行事果断的凶徒悍匪,却不善于这种弯弯绕绕,于是就冷声道:“你不妨把话说明白一些!”
吕德则是语气冷酷,详细解释道:“这个郭守忠,可谓是人如其名,对七皇子殿下一向是忠心耿耿!若是一件事情不利于七皇子殿下,那他即便是心中有意,也绝对不会付诸于行动!而蒋大哥你刚才说,郭守忠如今已是下定决心想要除掉你,那你是否想过,他为何会对你心存杀意?他又为何敢对你心存杀意?只是看不惯你吗?若是杀你之事对七皇子不利,他又岂敢对你泛起杀念?”
闻言之后,蒋枭终于是表情微变。
吕德摇头道:“当然,小弟认为,郭守忠的心中杀意与七皇子并无关系,若是七皇子想要杀你,郭守忠就不该是一见面就直接质问你、威胁你、逼迫你,反而会首先稳住你、安抚你!所以,郭守忠对你的杀意,应该只是他的个人想法,并不是七皇子的想法……至少,不会是七皇子的目前想法!
不过,就如我刚才所言,郭守忠一向是对七皇子忠心耿耿,若是一件事情对七皇子不利,他就绝对不会去想去做,他如今对你滋生杀念,就是因为他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嘲风’死士的存在,对于七皇子殿下而言已经逐渐变成了一个尾大不掉的隐患!”
蒋枭一向是阴鸷冷静,但闻言之后却不由是有些情绪失控,反驳道:“胡说八道!‘嘲风’死士乃是七皇子殿下手中的一柄利刃!向来是无往不利!多年来为七皇子殿下做了多少事情?又为七皇子殿下消除了多少威胁?七皇子殿下为了组建‘嘲风’更是耗费了无数心血!‘嘲风’死士们也都是忠心耿耿,又岂会成为殿下的一个隐患?”
吕德再次摇头,语气也依然冷酷,缓缓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在七皇子殿下没有接任储位之前,‘嘲风’死士们确实是作用巨大,也是立功无数!但现在……
七皇子殿下眼看着就要成为太子储君,到了那个时候,他在办事之际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调动各种朝廷力量为他效力,更还有大量朝野势力争相依附投靠,不论是两厂一卫、还是各地文武官员,办事之际皆是要比‘嘲风’死士更有效用!
从前若是有人威胁到了七皇子,七皇子别无选择,只能派出‘嘲风’死士拔除这个威胁,但当他成为太子储君之后,若是再发现有人威胁于他,只需是言语之间隐晦暗示几句,自然就会有大量朝野势力为了讨好七皇子殿下而代劳出手、为他拔除威胁,再也不必出动‘嘲风’死士了!
对于七皇子而言,‘嘲风’死士很快就会失去用处,反而变成了一个破绽、一个隐患!一旦让人发现了‘嘲风’死士与七皇子之间的关系,那就坐实了七皇子殿下私下蓄养死士的罪名,七皇子也将会彻底失去储君太子之位!
蒋大哥,你虽是出身于边军、成名于绿林,但也应该可以想明白,我所说的这些道理皆是不假,更应该听说过‘狡兔死走狗烹’的俗语!七皇子殿下将来若是想要稳定储位,就迟早会抛弃‘嘲风’,彻底洗白自己,让自己再无隐患与破绽!”
看着蒋枭面色变幻,吕德又说道:“郭守忠就是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对你心生杀意!他不仅是对你心生杀意,你亲手训练的全体‘嘲风’死士,只怕皆是他心中需要铲除的目标!
而七皇子殿下,显然要比郭守忠聪明无数倍,郭守忠能想明白的道理,七皇子殿下又岂会不明白?但七皇子殿下或许是顾念旧情,又或者是还没想到妥善的处理办法,再或者是时机未到,所以才没有表明态度!但七皇子的耐心又会持续多久?
更何况,七皇子殿下身边能人无数,譬如是他的随侍太监贾伦,就是一个心思深沉缜密之辈,尤其是‘嘲风’死士如今已经在南京城内暴露了行迹,更是将促使所有知晓内情的聪明之人皆是联想到‘嘲风’死士的未来利弊,而他们也会像郭守忠一般作出结论,建议七皇子殿下尽快与‘嘲风’撇清干系、消除隐患……
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是七皇子殿下对‘嘲风’顾念旧情、不忍抛弃,但身边心腹纷纷劝谏之下,这份旧情又能持续多久时间?”
说到这里,吕德稍稍停顿片刻,待蒋枭稍稍理清思路之后,又说道:“这个时候,七皇子殿下与‘嘲风’死士之间的联系之人,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若是‘嘲风’死士不想被七皇子殿下所抛弃,这个联系之人就必须要对‘嘲风’死士心存善意,还要有能力与口才影响七皇子的想法,不断在七皇子面前为‘嘲风’组织说好话,让七皇子殿下不会对‘嘲风’组织心存不安……就算是七皇子殿下将来不再需要‘嘲风’死士,至少也应该让‘嘲风’死士们顺利退隐,而不是被铲除灭口!”
听到这里,沉默良久的蒋枭终于是再次开口:“你是想说,你就是那个对‘嘲风’心存善念之人?所以你成为联系人之后,就愿意在七皇子面前为‘嘲风’说话?但你……要如何证明自己的善念?又该要如何保证自己的善念不变?还有,你又有什么办法可以确保自己可以成为七皇子殿下与‘嘲风’之间的联系人?”
正如吕德的判断一般,蒋枭是一个团队归属感很强的人,他内心深处总是渴望着拥有一个稳固且又可靠的团队与自己站在一起,即便是与天下为敌,也能与身边之人同舟共济。
若是只有自己一人,蒋枭也许会选择冒险继续信任七皇子朱和坚的顾念旧情,又或者是直接一走了之,及时抽身脱离朱和坚的控制。
但现在,他是“嘲风”死士的一员,很大一部分“嘲风”死士就是由他亲自考核、招收、与训练的,出于天然而生的团队归属感,他需要考虑整个“嘲风”组织的存续。
所以,吕德表态想要为全体“嘲风”死士谋求周全的说法,终于是打动了他。
而蒋枭对吕德的心中杀意,也随之降到最低!
吕德耸了耸肩,笑道:“想要确保自己对‘嘲风’组织一直心存善念,这种事情并不容易,想必蒋大哥你也不会轻易相信,但……我有办法让自己与蒋大哥绑在一条船上!”
……
……
……
……
“但……我有办法让自己与蒋大哥绑在一条船上!”
闻言之后,蒋枭眼中精光一闪。
这就是蒋枭从一开始就想要听到的答桉。
他此前杀害郭守忠之际,完全可以提前支开吕德,寻个理由让吕德暂时离开密室之后再动手,也完全不必让吕德旁听到自己的自白与解释。
简而言之,蒋枭其实从一开始没必要让吕德成为一个“目击证人”。
但蒋枭还是选择在吕德面前杀死了郭守忠,让吕德亲眼目睹了一切。
他这样做,就是为了把吕德逼到绝境,让吕德认为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会被蒋枭杀人灭口,也就会满心惊恐、全力保命,主动提出各种条件争取蒋枭的信任,积极协助蒋枭彻底掩盖郭守忠的真正死因。
再然后,在吕德的主动协助之下,蒋枭就更有把握隐瞒自己杀害郭守忠的真相,让七皇子朱和坚选择不再追究此事,依然信任“嘲风”、也依然重用自己,而自己也就可以毫无顾忌的继续追杀胡枭了。
蒋枭很有自知之明,他固然是行事果决、手段狠辣、心思缜密,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经历也让他磨练出了一些洞察人心的技巧,但仅凭这些能力依然不足以瞒过七皇子朱和坚。
所以,他需要吕德毫无保留的协助自己,毕竟有些事情终究还是吕德这样的读书人更为擅长,譬如是欺上瞒下的伎俩、又譬如是弄虚作假的手段。
从这方面而言,蒋枭的算计得逞了。
吕德此时的这般表态,就是要为蒋枭全力圆谎、遮掩真相。
但与此同时,吕德也瞅准时机,向蒋枭详细讲明了“嘲风”组织的未来命运,让蒋枭逐渐认识到“嘲风”组织将来也离不开吕德的支持,让蒋枭倾向于支持他成为“嘲风”组织的联系人,所以蒋枭将来不能只是利用吕德,更需要与吕德保持长期合作。
从这方面而言,吕德也反将了蒋枭一军。
想到这里,蒋枭深深打量了吕德一眼,又问道:“哦?那……你要如何让咱们二人绑在同一条船上?”
这个时候,吕德也已经逐渐平复了心中恐慌,思维也是愈发冷静敏锐,终于恢复了平日里的风采与锋芒。
听到蒋枭追问之后,吕德毫无犹豫,笑道:“想要把两个人绑在同一条船上,不外乎是两种办法,一种是让双方利益融合于一体,从今往后只能是休戚与共,另一种则是让双方相互捏着对方要害,任何一人想要背叛对方,结果就只能是同归于尽!
而如今,你我二人相识时间尚短,自然是没有机会把双方利益融合于一体,所以就只能选择后一种手段了,也就是相互捏住对方要害,谁也不敢背叛对方……
就在刚才,小弟亲眼目睹了蒋大哥杀害郭守忠的场景,若是小弟选择向七皇子殿下坦白真相,蒋大哥就必然招引七皇子殿下的敌视,所以小弟现在已经掌握了蒋大哥的把柄与要害,接下来只需是再让蒋大哥也掌握小弟的把柄要害,那咱们从今往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随后,不待蒋枭继续追问,吕德就再次耸肩,摊手道:“只可惜,小弟从前只是一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实在是寻不到一个把柄要害可以送给蒋大哥,所以……就只能是临时制造一个了!蒋大哥在绿林之中成名,自然是熟悉绿林的拉人手段,那种手段是叫‘投名状’,对吧?”
蒋枭是一个聪明人,当即就明白了吕德的想法。
于是,蒋枭满意点头之后,又话锋一转,道:“若是如此,那我也愿意协助你成为七皇子殿下与‘嘲风’之间的联系人……之一!
但还是那句话,我虽然杀了郭守忠,但并不想背叛七皇子,七皇子是未来皇帝,追随他虽然风险大,但好处也大,反之若是背弃于他,那天下间就再无我的容身之处了,更何况七皇子对我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所以只要你一直对七皇子殿下忠心耿耿,我也愿意与你合作无间……相较于郭守忠,你也更顺眼一些。
但……你现在还没有回答我最初的问题——待你离开了密室之后,会如何向密室外的‘嘲风’死士们解释郭守忠的死因?待你与七皇子殿下相见之际,又要如何讲诉自己刚才的所见所闻?”
吕德沉思片刻后,答道:“既然郭守忠已经死了,那就让他死有余辜就好了!”
*
又过了半柱香时间之后,吕德突然打开了密室,探出半边身子向外面唤道:“卢桐在不在?郭侍卫有事情吩咐你,请进密室一见。”
吕德所召唤的卢桐,也是七皇子朱和坚手下的心腹护卫,只是他的智谋手段并不出众,所以并不被朱和坚所重用,只是负责一些跑腿传话之事。
而郭守忠连夜出城寻见蒋枭之际,为了以防万一、相互照应,就把卢桐带在身边,两人一同赶到了南京以东的吕家别院。
听到吕德的传唤之后,因为“嘲风”组织一贯以来的忠心可靠,卢桐不疑有他,当即就迈步进入了密室之内。
但待卢桐进入密室之后,却只看到了蒋枭面色如常的站在自己面前,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郭守忠。
因为站位关系,蒋枭挡住了卢桐的视线,再加上密室之中也是光线昏暗,所以他并没有及时见到郭守忠的尸体。
卢桐不由是微微一愣,下意识的转头寻视,也就出现了一瞬间的疏忽,没有紧紧盯住自己面前的蒋枭。
而就在这一瞬间,蒋枭毫无预兆的徒然出手,抬手就是一拳,狠狠砸在了卢桐的下巴上,一下子就让卢桐眼冒金星、身体失控。
蒋枭则是动作迅勐、乘胜追击,趁机前扑,把卢桐按在身下。
接着,就听“卡察”一声,蒋枭已经卸掉了卢桐的下巴,随后又狠狠一拳击中卢桐的耳根处,让卢桐身体一瘫,彻底失去了抵抗之力。
从卢桐进入密室,再到蒋枭突然袭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当蒋枭卸掉卢桐下巴之际,密室房门还没有来得及闭上。
所以,守在外面的“嘲风”死士们,当即就发现了卢桐受袭的情况,也很快就发现了密室内的郭守忠尸体,他们皆是训练有素之辈,下意识就纷纷抽出兵器围了上来。
只不过,蒋枭在“嘲风”死士之中威望极高,眼看着密室内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皆是与蒋枭有关,所以“嘲风”死士们虽然围了上来,却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是仔细观察着眼前一切,静静等待蒋枭给他们一个解释。
蒋枭在“嘲风”死士之中虽然威望很高,但他若是做了背叛七皇子朱和坚的事情,“嘲风”死士也绝对不会盲目追随——七皇子朱和坚为了保证这些“嘲风”死士的忠心,颇是耗费了许多心思、使用了不少手段,或者是控制了他们的家人,或者是捏住了他们的短处。
就这样,在一众“嘲风”死士的围困与注视之下,终于有人出声,向他们解释了“事情缘由”。
但出声解释之人,并不是他们所注视的蒋枭,而是站在一旁的吕德。
只见吕德迈步走出密室,表情严肃的扬声道:“众位兄弟,情况不妙!这二人赶来这里与咱们联系之际,犯下了一个极为严重的错误,有可能已经让敌方势力发现了你们藏身于此的消息,因为这两人已经暴露了身份与形迹,随时有可能连累大家,所以为了顾全大局,他们必须去死!
我刚才已经在蒋大哥的配合下杀死了郭守忠,接下来也会杀死卢桐,否则就不能彻底断绝后患!与此同时,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各位兄弟需要立刻离开,若是事后有人追查到这里,自然有我出面应付!”
在吕德这般解释之际,蒋枭依然是控制着卢桐,但同时也向众位“嘲风”死士轻轻点头,算是认可了吕德的这般说法。
这个时候,卢桐已经从蒋枭的重击之下稍稍回过神来,身体不断挣扎想要反抗,只可惜他根本就无法挣脱蒋枭的控制,他也想要大喊大叫、出声反驳,只可惜已经被蒋枭卸掉了下巴,完全无法说话。
另一边,吕德说完之后,又突然举起了一柄沾染血迹的短刀,转身走到了卢桐的身前。
随后,吕德深吸一口气,想要强行保持镇定,但面色依旧是苍白无比,目光闪烁不敢直视卢桐,紧握短刃的右手也是微微颤抖。
但最终,吕德还是一咬牙,抬起短刀狠狠捅进了卢桐的脖子,在一众“嘲风”死士的注视之下亲手杀死对方。
这是吕德第一次亲手杀人,也是吕德交给蒋枭的投名状!
*
吕德刚才已是亲口承认,郭守忠乃是由他亲手所杀,如今又当众杀死了卢桐。
这样一来,在这件事情上,他将来就只能选择与蒋枭保持一致态度,一口咬定郭守忠与卢桐二人犯下了错误,在赶来吕家别院的途中暴露了身份与行踪。
而吕德与蒋枭二人只是为了消除隐患、确保七皇子朱和坚与“嘲风”死士之间的关系不会暴露,就只能是当机立断,“被迫”除掉郭、卢二人,彻底杜绝后患。
这般说辞,吕德接下来也会讲给七皇子朱和坚。
以朱和坚的性格,对于这种理由一定是毫无异议的,即便是暗中怀疑事实真相,但只要吕德与蒋枭保证他们的口供一致,朱和坚也无法寻到可疑之处。
如此一来,吕德与蒋枭二人也就绑在了同一条船上,皆是不敢随意背叛对方!
若是吕德事后背叛了蒋枭,选择向朱和坚坦白真相,但他毕竟是当众杀死了卢桐,蒋枭这边拥有更多人证,可谓是有理也说不清,再加上吕德终究只是一个投靠朱和坚时间尚短的新人,所以朱和坚未必就会完全相信吕德的坦白,只会同时猜忌吕德与蒋枭二人。
反之,若是蒋枭事后背叛了吕德,把一切责任皆是推到吕德身上,那吕德也完全可以选择向朱和坚坦白一切,同样会让朱和坚同时猜忌他们二人。
以朱和坚的偏激秉性,一旦是引起了他的怀疑与猜忌,那就一定是有杀错、不放过,而蒋枭与吕德二人的最终下场也必然是同归于尽,皆是讨不到任何好处。
总而言之,对于吕德与蒋枭而言,接下来的最佳选择就是保持态度一致,彻底掩盖今日之事的真相、谁也不要出卖对方,然后才有机会保全自己、断绝后患,
吕德与蒋枭都是聪明人,自然也皆是可以想明白这里面的利弊关系。
*
在蒋枭的训练之下,“嘲风”死士们在行动干练、忠心耿耿之余,也皆是极善于服从命令,并没有多少自己的想法与判断。
所以,听到吕德的解释之后,再看到蒋枭点头表示认可,“嘲风”死士们也就不再多想,很快就分工忙碌了起来。
一部分人负责处理郭守忠与卢桐的尸体,一部分人负责消除“嘲风”死士在吕家别院的停留痕迹,一部分人负责加强戒备,还有一部分人准备着转移事宜。
毕竟,按照吕德的说法,现在已经有敌方势力发现了吕家别院的可疑之处,他们必须要尽快撤离。
吕德讲给“嘲风”死士的那一番解释,其实是隐藏着多层深意。
首先,是为了掩盖蒋枭亲手杀死郭守忠的真实原因,让自己与蒋枭绑在一条船上,也就确保蒋枭不会杀自己灭口;
其次,是想要制造了一场根本不存在的危机,让“嘲风”死士们误以为他们有暴露风险,纷纷是紧张忙碌起来,而当他们皆是紧张忙碌之际,自然也就顾不上思索与寻找破绽。
最后,则是以敌方势力或许已经发现了“嘲风”死士藏身于吕家别院为理由,让“嘲风”组织暂时脱离七皇子朱和坚的直接控制。
毕竟,既然有敌方势力或许已经发现了“嘲风”死士的踪迹,那么“嘲风”死士们就必须迅速转移、以确保行踪隐蔽为优先。
这般情况下,即便是朱和坚也无法及时联系“嘲风”组织、传达后续命令,对“嘲风”组织的掌控力也就会大幅降低。
而趁着这个机会,蒋枭就可以率领“嘲风”死士们继续追杀胡枭,不必担心受到七皇子朱和坚的阻挠与反对。
至于吕德本人,也可以趁机争取成为七皇子朱和坚与“嘲风”组织之间的联系人。
可谓是各取所需。
*
就这样,在吕、蒋二人的蒙骗与驱使之下,“嘲风”死士们很快就完成了所有的收尾工作,然后就在蒋枭的率领之下连夜离开了吕家别院。
接下来,蒋枭就将是再无顾忌,率领“嘲风”死士全力追杀胡枭,也必然会成为南京局势后续发展的一大变数。
而吕德则是扶梯站在吕家别院的墙上,表情凝重的目送着百余名“嘲风”死士的迅速离开,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却又突然间自嘲一笑。
随后,吕德目光垂下,抬起右手仔细观察。
刚才,他就是用这只右手持刀杀死了卢桐。
那一刻,许多血液喷溅在他的右手上,虽然吕德第一时间就洗清了血迹,但他总觉得自己这只手上依然残留着血腥味。
因为是第一次杀人的缘故,吕德的右手这个时候依然是不受控制的微微颤动着。
若是吕德无情一些,不愿意为老师何明与同窗赵山才出山复仇,又或是胆怯一些,不敢与七皇子朱和坚深入接触,就可以彻底远离危局,以他的出身与才学,无论如何都可以保证一生平安富贵,那他的右手就只会用来握笔,也只会留下墨香。
只可惜,吕德终究还是义无反顾的迈步踏入了局中,然后就被局势裹携着身不由己了。
“虽然意外频发,但计划方向大体还算顺利,我已经愈发趋近于最终目标了,也许很快……我就可以接触到那位七皇子殿下最核心的机密!
但……为了走到如今这一步,我舍弃的东西也是越来越多,赌注也是越来越大,处境更是愈发危险,嘿!再也无法回头了!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
喃喃自嘲之际,吕德缓缓下了扶梯。
眼看着夜色已深,他需要尽快休息,明天还要起早返回南京、向七皇子朱和坚回复消息。
但吕德也很清楚,他这一夜注定会辗转难眠。
与此同时,蒋枭也带着一众“嘲风”死士远离了吕家别院,一路向西赶去。
那是南京城的方向。
注意到己方的前进方向,“嘲风”死士的一个小头目不由是心中疑惑,忍不住向蒋枭问道:“蒋爷,咱们接下来要前往何处隐藏踪迹?前面可是南京城的方向!”
蒋枭冷着脸点头道:“咱们就是要去南京城!如今咱们有暴露形迹之忧,而这般情况下,看似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南京城的官府力量虽然最强,但各方势力鱼龙混杂,又有百万居民,紧急时刻还可以寻求庇护,反而是最佳去处!
更何况,我已经收到消息,提前返回南京城的那一队‘嘲风’也已经暴露了行迹,现在正受到官府追捕,殿下极为关注此事,我也需要尽快为殿下解决这场麻烦!所以,咱们要赶在天亮之前抵达南京城外,然后分批潜入城内!”
蒋枭的这般解释,倒也算是理由充分,那个“嘲风”小头目稍稍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再次提出异议。
但这个“嘲风”小头目却不知道,蒋枭此刻抬头遥望着南京城的方向,内心的暴虐情绪不断激荡,咬着牙暗暗想道:“胡枭!胡大哥!你我二人很快就要再次相见了!这一次,我看你还要躲往何处!”
*
第二天,上午辰时三刻。
经过一夜辗转未眠之后,吕德面色萎靡、心事重重,带着心腹伴当吕平返回了南京城。
因为前天深夜的那场决堤洪水,以及昨天傍晚的那场闹市大桉,南京城依然还是封锁状态,既不允许城外难民涌进,也不允许城内居民离开,可谓是戒备森严。
但吕德拥有举人功名,更还是江南望族吕家的嫡系传人,所以他表明身份之后,还是顺利进入了城门。
然而,当吕德进入南京城后,却立刻就被南京城内的混乱景象给惊呆了。
在吕德的印象之中,南京城虽然拥有百万居民,是这个时代规模最大的城市,但百姓们安守本分,官府控制力也较为强大,一向是井然有序、欣欣向荣。
而此时此刻,南京城内的情况,却是与吕德的固有印象截然不同,绝对是前所未有的失序与混乱!
百姓们皆是情绪激愤、聚众闹事,城内守军与官府衙役则是行动慌乱的到处奔走弹压,极力想要控制愈发混乱的局面。
吕德进城之后还没走几步,就看到大群百姓结队相聚,正与一队南京守军相互对峙。
这些百姓的身份来历鱼龙混杂,有商户、有学子、有河工帮众、还有寻常居民,可谓是规模庞大、人数众多,而南京守军则是手持兵刃、不断威胁,双方互有忌惮,局面也就陷入了僵持。
因为军民双方皆是不愿意引发更大冲突,所以就见到百姓们不断的高喊口号,而南京守军也在不断的大声警告与劝戒。
“官府戒严,不让任何人进出城门,粮价瞬间高涨,我们百姓都要活不下去了!”
“缙绅与皇庄太监相互倾轧争斗,又与我们寻常百姓何干?凭啥我们百姓就不能正常生活了?”
“我们河工已经好久没办法正常干活领工钱了!”
“受应天府尹谢大人之令,南京城内有凶徒闹事,正在全城戒严搜捕!所有百姓必须立刻返回家中不可随意离开,更不可聚众闹事!否则就是乱民之罪!”
“百姓们,立刻散去返家,若是冲突起来,那可是刀枪无眼!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从今晨以来,南京大牢已经挤满了人,若是你们继续闹事,那就只能带枷示众了!”
看到眼前的军民对峙、相互喊话,自己也被挡住了前路,吕德不由是大为震惊,连忙让吕平寻来了一位南京守军的小旗询问消息。
这位守军小旗知道了吕德的身份之后,当即是肃然起敬,也有趁机讨好之意,连忙向吕德详细解释了南京城的目前状况。
“吕公子,你可不知道!眼下的南京城,绝对是乱成了一团,已经彻底失控了!
唉!这段时间以来,咱们南京一直是乱象频发,镇守太监与缙绅们的不断冲突原本就影响了民间正常秩序,搞得人心惶惶,然后又是闹市之中有马车燃火失控造成了大规模践踏,又是城外决堤引发洪水涌来了大批难民,昨天傍晚还有两伙来历不明的凶徒闹出了一场死伤十余人的大桉,而且绝大多数死伤之人还是望族宋家的家仆!
见到这般乱象纷呈,谢府尹不敢怠慢,就立即下令全城戒严搜捕!但南京城有多少人?戒严搜捕之事自然是无比困难,也进一步扰乱了百姓们的正常生活,百姓们原本就已经积累了不少民怨,全城戒严限制他们随意外出之后就彻底爆发了!
再等到今天早晨,那‘联合船行’就带头号召商户罢市、河工罢工、学子罢课,说什么南京乱象全是因为高层冲突所致,要率领南京各界一同抗议,迫使高层平息冲突、恢复正常秩序,结果局势就更乱了,现在的南京城内到处都有大批百姓聚众闹事,您眼前所看到的场景只是其中一例罢了!
现如今,城内守军与官府衙役们别说是全城戒严搜捕了,只是弹压百姓闹事就已是力不从心了!仅仅是两个时辰不到,南京城内的各大监牢就已经塞满了乱民,但依然不能阻止百姓们聚众闹事……”
解释之际,那位守军小旗也是满脸无奈、忧心忡忡。
而听到这般解释之后,吕德则是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
……
……
……
人们对于智者的最高评价,往往就是“算无遗策”这四个字了。
但实际上,一个人是否可以“算无遗策”,重点不在于他本人有多么聪慧,也不在于他过往见识有多么高明,而是在于他究竟掌握了多少关键情报。
只要掌握了更多更关键的情报,即便是一个蠢货,也有能力把智者玩弄于股掌。
吕德是一个聪明人,但他这几天离开了南京城,对南京局势变化并不了解。
所以,吕德也并不清楚,南京局势如今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变数。
那就是——“赵党”在南京境内的代言人,一向是谨小慎微、瞻前顾后、缺乏决断的大学士霍正源,竟是极为罕见的展现出了巨大魄力,决心要放手一搏、火中取栗,而南京城内的如今乱象,也全是因为霍正源强迫“联合船行”带头闹事所致。
因为缺少了这个关键信息,吕德在听到南京守军小旗的详细解释之后,心中推断也就出现了偏差。
按照这位守军小旗的解释,南京局势之所以是突然间失控,直接原因就是“联合船行”的带头号召,公开指责南京高层的权力争斗扰乱了民间正常秩序,所以就率领商户罢市、河工罢工、学子罢课。
但“联合船行”说到底就是一群商贾的利益结合体罢了,又如何有胆子值此敏感时机主动挑事、进一步搅乱局势?
必然是有一位大人物幕后驱使、给“联合船行”撑腰壮胆!
但究竟是何方神圣在幕后驱使“联合船行”?
因为情报不足的关系,吕德首先就排除了正确答桉——也就是霍正源——在吕德的印象之中,霍正源是绝对没有这般魄力的。
然后,吕德就把怀疑目标指向了——七皇子朱和坚。
原因也很简单,“联合船行”就是一个商贾利益集合体,各方势力皆有渗透,也皆可以向其施加影响力,但如果想要驱使“联合船行”甘冒风险、带头闹事,就必须要得到“联合船行”南京大掌柜钱来的全力支持才行!
这位钱大掌柜的官场靠山,乃是南京镇守太监席成;
而这位南京镇守席太监,则是七皇子朱和坚在南京境内的政治盟友;
所以,朱和坚在席成的支持之下,自然就有能力向钱来施加压力,驱使“联合船行”做事。
与此同时,因为一部分“嘲风”死士昨天傍晚在南京城内与另一伙凶徒当众厮杀暴露了行迹,正遭到南京官府的全力搜捕,所以朱和坚为了掩护这些“嘲风”死士顺利脱身,防止自己暗中蓄养死士的罪行曝光于天下,也有充分理由驱使“联合船行”搅乱南京局势。
既有动机、也有能力,而且这般手段也完全符合朱和坚一贯以来的性格作风。
想到这里,吕德已是心中认定,南京如今这般混乱的幕后主使,十有八九就是七皇子朱和坚了。
该怎么说呢,这个推论除了最终结论完全错误之外,绝对称得上是逻辑严谨、有理有据。
当然,吕德乃是一个行事谨慎之人,即便是心中有所推论,但在亲自验证结果之前,他并不会随意根据心中推论就采取行动,原本也不会因为心中错误推论而犯下实际错误。
但很可惜,随着南京城内的乱象纷呈,各种变数与巧合也是层出不穷。
譬如现在,吕德想要尽快去见七皇子朱和坚,到时候自然就可以验证心中推论,但偏偏因为南京百姓与南京守军的相互对峙,挡住了他的前方道路,可谓是进退不得;
吕德原本是想要请求南京守军安排一队兵马为自己开路护送,但南京守军这个时候为了弹压城内乱象已是捉襟见肘,虽然他们想要趁机讨好吕德,却也只能是表示有心无力。
眼看着自己被堵在城门附近无法前行,正当吕德深感无奈之际,却突然发现,有一名家仆装扮,却又行为得体、举止干练的青年人,快步走到了他的身旁、向他行礼问安。
“小人宋顺,见过吕公子!”
见到此人之后,吕德当即是心中一凛。
这个宋顺,乃是江南宋家的一位心腹长随。
而他所服侍的主人,则是江南望族宋家家主宋承仁之孙、吏部尚书宋启文的幼子、宋家三代子弟之中最有出息的宋继诚!
所以,宋顺的突然现身,就意味着宋继诚也在附近。
于是,吕德也是开门见山,直接问道:“看样子,宋兄就在附近?”
宋顺点了点头,转身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座酒楼,答道:“我家公子正在那里饮酒,见到吕公子之后,就派遣小人前来邀请吕公子一叙。”
吕德转头看去,只见那座酒楼名为“邀海阁”,因为南京城内的诸般乱象、以及“联合船行”号召罢市的缘故,这件酒楼并没有开门营业,反而是锁死了全部门窗。
但在“邀海阁”二楼的一处视野开阔位置,则是很扎眼的窗户大开,隐约间可以看到有人坐在窗边位置,正在俯瞰着南京城门附近的详细情况。
见到这般情况,吕德心中微微一动,问道:“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间‘邀海阁’的酒水与菜肴,必定是有独到之处,所以宋兄这几天就一直滞留于这座酒楼之内流连忘返,不断品尝这里的美酒佳肴,完全不愿离开,对不对?”
宋顺微微一愣之后,却也没有反驳,只是面现钦佩的再次拱手道:“吕公子好敏锐。”
吕德轻轻点头,心中大致已经猜到了昨天提前潜入南京城内的那一队“嘲风”死士,为何会迅速暴露形迹了。
很显然,就是让负责监视此处的宋继诚发现了迹象。
想到这里,吕德也想趁机与宋继诚接触试探,就点头道:“许久未见宋兄,我也好生想念,既然宋兄相邀一叙,我当然不敢拒绝。”
说完,吕德就率先走向了“邀海阁”的方向。
*
从某方面而言,吕德此时会遇到宋继诚,乃是巧合之中的必然。
自从收到决堤洪水淹没皇庄的消息之后,宋家家主宋承仁就安排孙儿宋继诚亲自盯着城门附近的人员出入、暗中排查所有可疑人等,想要趁机寻到七皇子朱和坚私下里蓄养死士的证据。
而宋继诚也没有辜负祖父的期望,很快就发现了南洋海盗与“嘲风”死士陆续潜入城内的迹象,也立刻就安排了宋家仆从暗中追踪。
只可惜,宋家仆从终究只是一群家仆罢了,追踪手段太差,不仅是很快就暴露了他们的追踪行为,还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让南洋海盗也发现了“嘲风”死士的存在,所以才发生了昨天傍晚的那一场双方厮杀,而宋家仆从也死伤了近十人。
但这次追踪任务的失败,全是因为宋家仆从的本领不济,并不是宋继诚犯了错误,所以宋承仁也就没有责备宋继诚,依旧让宋继诚继续盯着城门附近的情况。
所以,宋继诚今天依然是包下了城门附近“邀海阁”的整个二楼,仔细留意城门附近的可疑人员出入,也迅速发现了被堵在城门附近进退不得的吕德。
若是南京城内局势稍稍安定一些,吕德也就不会被堵住前路,很快就会离开城门附近、脱离宋继诚的视野,而宋继诚最多也就是收集到了“吕德返回南京”的情报,顺便派人盯住吕德的后续行踪罢了,两人并没有见面机会。
但现在,因为南京城内局势混乱,看到吕德进退两难之后,宋继诚突然想到了周尚景与宋承仁二位长辈对于吕德的评价,不由是心中一动,便派人邀请吕德相见,同样是想要趁机试探。
在等待吕德现身相见之际,宋继诚则是陷入了沉思:“根据周首辅他老人家的情报,吕德实际上是前太师何明的秘密弟子、赵山才的师兄弟,他选择投效于七皇子朱和坚,十有八九是不安好心!从这方面而言,我宋家与他也算是立场一致,与七皇子皆是敌对关系!
只可惜,立场虽然一致,但具体目标却不一致!我宋家只是想要阻挠这位七皇子成为储君太子罢了,并不准备下狠手赶尽杀绝,但吕德与七皇子有着血海深仇,绝不甘心只是让他失去储位、终生被囚禁于宗人府,甚至将来还有翻盘机会,恐怕是想让七皇子死无葬身之地!
因为这般目标不同,吕德现在反而成为了我宋家的对手,他应该是想要全力协助七皇子渡过南京乱局的难关,趁机争取到七皇子的更多信任,然后就可以逐渐掌握七皇子的更多机密与罪证,甚至是主动引诱七皇子犯下更为严重的罪行,最终则是伺机背刺,不仅要让七皇子从巅峰之中狠狠跌落,还要让七皇子身败名裂、再无生机!
更何况,周首辅也对吕德另有安排,并不想打草惊蛇、破坏吕德的计划,似乎是把他视为是对付七皇子的一个后手,若是南京布局最终没有成功,还可以指望吕德将来发挥奇效……所以,我应该如何接触吕德、试探吕德、甚至是伺机利用于他,就需要仔细思量一番了!”
而就在宋继诚这般思索之际,听到楼下传来脚步之声,又转头看到了吕德正在上楼的身影。
宋继诚当即是收敛了心思,态度亲热的起身相迎,扬声笑道:“吕兄,好些天未见了,我原本还以为你一直在闭门读书,虽然屡次想要邀你相聚,却也不敢随意打扰,直到今天见你进城,才知道你原来是前往城外别院躲清静去了!”
随后,不待吕德回应,宋继诚就已是牵住了吕德的双手,表情关切的问道:“若是提前知道吕兄这几天正在城外别院暂住,我一定是会忍不住担心的!你也知道,就在前天深夜,南京城以东有洪水夺堤而出,不仅是淹没了下游皇庄,附近百姓也皆是遭了灾……我记得,吕家别院就与那处溃堤位置相距不远,吕兄当时没有遇到危险吧?”
听到宋继诚看似关切,实则是旁敲侧击、意有所指的询问,吕德表情不变,点头笑道:“多谢宋兄关心,那场洪水并没有波及吕家土地,我也是第二天才获知洪水消息,所以就急匆匆返回南京了。”
宋继诚欣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吕兄今后还是小心一些,你是前途远大的江南第一才子,又是吕家嫡系传人,只需是按部就班、不要主动招惹强敌,将来注定是要飞黄腾达的,绝对不应该是身处险境,更不该是亲身涉险,若是发生了任何意外,那就是整个江南士林的莫大损失啊。”
这一番话,依然是意有所指,又似是暗藏劝戒。
“江南第一次才子?”吕德摇头失笑:“若不是赵山才赴京之后突然病死,这个称号又岂能落在我的头上?别说赵山才了,宋兄你自幼就追随宋尚书前往京城居住、一直在京城国子监读书,极少有机会返回江南,所以在江南士林之中声名不显,若是宋兄你留在江南读书,这江南第一才子的称号就未必与我有关系了。”
宋继诚哈哈一笑,也摇头道:“吕兄你太高看我了!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很清楚自己的才学与天资皆是要明显逊色于吕兄一筹……吕兄的这般谬赞,对我而言不啻于讥讽了。”
说话间,吕德与宋继诚二人已是携手入座于窗边位置。
随后,宋顺则是手脚麻利的为吕德奉上了香茗与糕点。
吕德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情况,看到城内百姓与南京守军的对峙还在继续,问道:“宋兄,以你宋家在南京城的影响力,为何没有及时出手控制南京局势之乱象?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局势混乱下去?虽说是‘联合船行’带头号召商人罢市、河工罢工、学子罢课,但只要宋家站出来表明态度,‘联合船行’的影响力也会有限吧?”
宋继诚则是叹息一声,表情有些无奈,道:“若是正常情况下,我宋家当然会出手阻止城内乱象,至少可以削弱‘联合船行’的影响力,避免城内乱象扩散到如今这般地步……但很可惜,从昨晚开始,南京镇守太监府就发了疯,刻意与我宋家争锋相对,麾下厂卫皆是出动,全力阻挠我宋家的所有行动,宋家在这般情况下也使不上力气,做事之际可谓是事倍功半,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乱局扩大了。”
闻言之后,吕德也就心中愈发认定,“联合船行”之所以是带头号召南京各界闹事,就是缘于朱和坚的幕后驱使。
而就在吕德若有所思之际,宋继诚则是微微一笑:“更何况,如今的南京局势看似混乱,但实际上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吕兄你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联合船行’虽然带头闹事,但同时也在极力防止局势失控,他们率领百姓与南京官府对峙,却又不会主动挑衅,更不会主动动手攻击,若是遇到南京官府抓捕,也皆是束手就擒,很快就塞满了南京城内的各处大牢,所以吕兄只需看热闹就是,大可不必多虑。”
顿了顿后,宋继诚又说道:“在我看来,暗中驱使‘联合船行’带头闹事、引发乱象的那位幕后主使,必然是想要趁机浑水摸鱼的!而他究竟是想要趁机摸走哪一条鱼,才是真正的关键之处!”
这几天以来,宋继诚一直留在南京城内,还经常旁听周尚景与宋承仁之间的谈话,所以他很清楚,幕后驱使“联合船行”出头闹事的主使之人,乃是大学士霍正源。
而且,宋继诚并不认为这件事情需要保密,因为“联合船行”遭到各方渗透的缘故,南京城内各大势力皆是知晓这个内幕。
但偏偏,吕德刚刚才返回南京城,受限于情报差距,竟是推断错误,误以为幕后驱使“联合船行”带头闹事的主使之人是七皇子朱和坚。
就正如周尚景的判断一般,吕德现在是真心想要协助七皇子朱和坚渡过南京乱局的难关,不愿意看到朱和坚因为南京乱局而栽跟头。
在吕德看来,即便是周尚景的计划一切顺利,让朱和坚在南京乱局之中栽了跟头,但最多也就是曝光了朱和坚暗中蓄养死士的罪行罢了。
这般罪行虽然很严重,却也只是暂时断送了朱和坚的上位机会,最多就是失去皇子身份、关押于宗人府大牢而已。
但只要朱和坚的内廷支持者还在,只要朱和坚多年以来的暗中经营还没有彻底摧毁,只要德庆皇帝心中还存着顾念,他将来就依然还有东山再起的一线希望。
而吕德的真实想法,则是要让朱和坚死无葬身之地!
唯有如此,他才能算是报仇成功。
所以,吕德必须协助朱和坚顺利渡过眼前的南京乱局,趁机获取到朱和坚的绝对信任,然后才有机会让朱和坚在将来某个时候,摔一个更狠更重的大跟头,再也无法翻身,陷于无尽绝望之中!
总而言之,宋继诚这个时候明明是在暗指大学士霍正源,但因为吕德的推断错误,再加上两人说话之际总是暗藏机锋,没有把心中想法彻底讲明白,吕德却误以为宋继诚的这一番话乃是在暗指七皇子朱和坚。
因为目标不同,吕德这个时候想要全力维护朱和坚,协助朱和坚尽量误导宋继诚。
这般情况下,吕德与宋继诚的后续谈话,自然是牛头不对马嘴,最终也造成了双方的莫大误会。
……
……
……
……
“邀海阁”内,正在进行着一场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
但谈话双方,偏偏还皆是毫无察觉。
毕竟,不论是七皇子朱和坚,或者是大学士霍正源,都是位高权重的贵人,而宋继诚与吕德这两位年轻人则是自知份量不足,自然是不敢公开非议,只好是化身为谜语人,以“幕后之人”以代指朱和坚与霍正源,又认为自己的交谈对象乃是一个绝顶聪明之人,必然是可以理解自己的深意。
所以,一场误会就诞生了。
*
“我并不认为那幕后之人是想要浑水摸鱼、趁机做什么事情!”吕德摇头道:“或许,只是敌方势力逼人太甚,他只是无奈反击而已。”
吕德这般说法的意思是,七皇子朱和坚之所以要驱使“联合船行”搅乱南京局势,全是因为周尚景、宋承仁等人的刻意针对。
而宋继诚闻言之后,则是联想起了大学士霍正源的近期经历,显然是被人刻意针对、暗算警告,身边随从也在屡次事故之中死伤惨重,说他是受人逼迫、无奈反击倒也没错。
于是,宋继诚先是轻轻点头,又摇头道:“这位幕后之人的近期处境,确实有些狼狈,但这般反应也过于激烈了!而且他最近性情大变,再也不似从前一般小心谨慎,反而是展现出了极大野心,如今他刻意搅乱南京局势,绝对是所图甚大,不可能只是为了自保,吕兄可千万不要轻视他、轻信他……或许,在他的后续计划之中,你我各方皆是会受到利用。”
宋继诚明明是说大学士霍正源最近性情大变的事情,但吕德闻言之后,却还是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因为七皇子朱和坚在抵达南京前后,也同样是转变了性情,不似从前一般谦逊恭让,反而是逐渐展现出了魄力与锋芒。
所以,宋继诚依然以为吕德正在讲大学士霍正源的事情,吕德也依然认为宋继诚是在讲七皇子朱和坚的事情,这两位才华横溢、机智敏锐的年轻人,皆是没有察觉到其中误会。
于是,这场谈话也就愈发跑偏了。
吕德再次摇头,为朱和坚出声辩解,道:“宋兄似乎是认为这位幕后之人前恭后倨、城府深沉,所以才对他有所偏见、暗中防范,但我还是有着不同想法!当一个人即将从幕后走到台前,他就必然是应该扭转心态、改变作派的!
这位幕后之人,从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子,自然是要谨慎本份,但他现在眼看着就要执掌大权,将来一定会受到万众瞩目,就理应是展现魄力、锋芒毕露,否则又岂能取而代之、让人安心追随?所以,他的性情转变,并不是前恭后倨,而是局势变化之后的题中应有之义。”
“你说……取而代之?!”
听到这一个词,宋继诚当即是大吃一惊!
吕德依然是在讲七皇子朱和坚,所谓“取而代之”自然是指储君废立之事。
宋继诚却依然以为吕德是在讲霍正源,毕竟霍正源从前就是赵俊臣的一个影子,现在担任了东南巡阅使之后,也同样是即将执掌远洋大权,将来也必然会受到万众瞩目。
但……“取而代之”?霍正源究竟是想要取代谁?
以霍正源的身份地位,若说要取而代之,那就只有一个目标,也就是——赵俊臣!
难道说,霍正源竟然有野心意图取代赵俊臣,想要成为“赵党”的新领袖,甚至是让“赵党”变成“霍党”?
然后,宋继诚就不由是回想起了周尚景对于霍正源的评价。
按照周尚景的说法,所谓御下之术,关键之处就在于妥善处理自己与手下聪明人之间的关系!
对于上位者而言,手下的聪明人既可以拥有主见、也可以掌握实权,但一定要把这个聪明人留在身边,不能任由他长时间脱离掌控;也可以让手下聪明人掌握实权、长期远离自己,但这个聪明人就绝对不能拥有太多主见;若是一位聪明人不仅是极有主见,也一定要长期远离自己控制,那就绝对不可以对他委以重任、让他独当一面……
总而言之,就是不能让一个有担当、有主见、也有实权的智者长期远离自己!
而霍正源担任了东南巡演使之后,长期滞留于东南各省,执掌远洋大权,还与赵俊臣相隔千里、沟通不便,再加上霍正源最近也逐渐拥有了魄力与主见,所以将来一定会逐渐脱离赵俊臣的直接控制,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只不过,根据周尚景的推测,就算是霍正源将来会逐渐脱离赵俊臣的直接控制,也必然是需要经过好几年时间的酝酿与发酵。
但此时,听吕德的言下之意,似乎是霍正源早就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脱离赵俊臣的控制了,甚至还有取而代之的野心!
霍正源竟然有着这般野心?吕德又为何会这般清楚霍正源的真实想法?
于是,宋继诚连忙追问道:“吕兄为何会认为,那位幕后之人想要取而代之?难道他亲口向你坦白过这般野心?”
听到宋继诚的急切追问,吕德不由是微微一愣。
储君废立之事早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宋继诚为何还要刻意确认七皇子朱和坚的想法?
心中诧异之际,吕德终于是隐隐发现,自己与宋继诚的这场谈话,似乎是有哪里不大对劲。
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
最终,出于谨慎态度,吕德有所保留的说道:“我确实与那位幕后之人深谈过此事,他当时也对我袒露心声……实际上,那位幕后之人也是顾念旧情之人,若是有选择的话,他当然是不愿意取而代之!但很可惜,这是当今陛下的意思,他只能是无奈接受了!”
德庆皇帝的意思?
宋继诚又是表情微变,同时也是大脑急转,终于是自认为想明白了事情真相。
怪不得德庆皇帝愿意让“赵党”出身的霍正源担任东南巡阅使,把远洋贸易的重大权柄尽数交给赵俊臣负责,完全不符合德庆皇帝一贯以来屡屡打压赵俊臣权势扩张的做法。
实际上,德庆皇帝愿意把远洋大权交给赵俊臣,是为了寻仙访圣、追求长生之术,但这个秘密只有德庆皇帝、赵俊臣、霍正源等寥寥几人知晓,就连周尚景也被蒙在鼓里,宋继诚当然也是不明真相。
而此时此刻,因为吕德无意间的误导,宋继诚却是给德庆皇帝的这般做法寻到了一个合理缘由!
原来,德庆皇帝也明白“不能让一个有担当、有主见、也有实权的智者长期远离自己”的御下之术,所以他才会主动安排霍正源担任东南巡阅使、执掌远洋贸易大权、远离赵俊臣的直接控制,就是想要趁机分裂“赵党”势力,让霍正源与赵俊臣分庭抗礼,甚至是取而代之!
这般手段,也确实像是德庆皇帝的惯用伎俩!
所以,也难怪霍正源有胆子想要取代赵俊臣,近期以来更是展现了极大魄力,原来是有德庆皇帝的支持!
身为一个聪明人,宋继诚想到这里之后,当即就联想到了更多更重要的事情!
如果霍正源担任东南巡阅使的安排,乃是因为德庆皇帝想要趁机分裂“赵党”,那是不是就意味着——霍正源的真正靠山并不是赵俊臣,而是德庆皇帝?
如果霍正源的真正靠山其实是德庆皇帝,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霍正源在南京期间表面上是听从赵俊臣的吩咐、配合周尚景对付七皇子朱和坚,但他实际上就是德庆皇帝的一枚棋子,只会遵循德庆皇帝的旨意行事?
也难怪,霍正源最近总是对周尚景打压七皇子朱和坚的计划阳奉阴违,原来如此!
而吕德之所以是故意向自己透漏这般机密,考虑到他实际上就是前太子太师何明的秘密弟子,也就不奇怪了。
吕德虽然并不希望七皇子朱和坚在南京乱局之中提前栽跟头,但他也同样不希望周尚景在南京乱局之中满盘皆输,否则他将来寻到更佳时机背刺七皇子朱和坚之际,就缺少了一个强力外援,所以他才会趁机暗示霍正源的真实立场,就是不希望周尚景接下来会因为霍正源关键时刻的突然背叛而垮台失势!
自觉逻辑通顺之后,宋继诚还是没有察觉到这场谈话有任何不妥之处,反而是向吕德感激点头,只觉得这场谈话让“周党”与宋家皆是受益匪浅,也还想要继续追问。
但吕德已经隐约发现了这场谈话的不对劲之处,偏偏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只觉得自己似乎是搞错了某个关键环节,顺便还把宋继诚也带进沟里去了。
于是,吕德也顾不上趁机试探宋继诚了,只想要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恰好,此时的“邀海阁”外面,负责弹压城内乱象的南京守军终于是彻底失去了耐心,开始动手抓捕那些聚众闹事的百姓。
就正如宋继诚所言一般,“联合船行”也不想把事情进一步闹大,面对官军抓捕之际皆是束手就擒,既没有反抗、也没有惊慌。
正所谓“法不责众”,南京今日之乱象规模极大,在城内各处闹事的百姓陆续已经有数千人被捕,再加上“联合船行”的影响力,以及幕后之人的运作与庇护,以及南京官府也同样不希望把事情闹大影响前程,所以闹事百姓们就算是被暂时抓捕,也很快就会释放。
所以,“邀海阁”外面的军民对峙,也终于得以平息。
见到这般情况之后,吕德担心自己多说多错,连忙是起身告辞,不愿意再与宋继诚交谈。
而宋继诚见到吕德态度坚定的想要离开,也不好强留,就亲自把吕德送到了“邀海阁”楼下。
目送着吕德匆匆离开之后,宋继诚认为自己收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机密真相,自然是不敢怠慢,当即就令人寻来了笔墨纸砚,把他与吕德的这场谈话详细写到密信之中。
随后,宋继诚又唤来长随宋顺,郑重交代道:“立刻把这封密信交由周首辅与祖父过目,绝不能耽搁!”
*
却说,吕德离开了“邀海阁”之后,就匆匆赶往了瞻园位置。
一路上,吕德依然是目睹了多次南京官兵与城内抗议百姓的对峙场景,但好在没有再次被挡住前路耽误时间,顺利抵达了瞻园,也立刻就得到了七皇子朱和坚的召见。
随后,吕德就在瞻园一间书房之内,把他这段时间的种种经历,详细讲给了朱和坚,但内容则是不尽不实、半真半假。
吕德首先是隐瞒了蒋枭此时已是陷入了偏执与疯狂,想要不计代价的追杀胡枭的事情;也合理解释了蒋枭违抗命令、派出一队“嘲风”死士提前返回南京城内的事情,说是蒋枭发现了霍正源的幕僚行动鬼祟,想要详细调查以防万一;最后又说他与蒋枭合作杀死了郭守忠与卢桐这两位皇子近卫,乃是为了彻底掩盖朱和坚私下里蓄养死士的事情。
说完自己这几天的“真实经历”之后,吕德也不等朱和坚仔细思索,就开始怒声控诉,大声道:“七皇子殿下,学生决定投效于你,绝对是出于真心实意,已经把自己的前途命运、身家性命皆是压在了你这里,你应当是明白学生的诚意!
而那个蒋枭,他怀疑学生的忠心也就罢了,还强迫学生亲手杀死了郭守忠与卢桐两人!说什么学生唯有亲自动手杀了他们,才能算是交了投名状、证明自己对殿下的忠心无二……”
说到这里,吕德似乎已是再无平日里的冷静,近乎于情绪失控,咬牙切齿道:“学生乃是一个清白读书人,从前连鸡也没有杀过一只,但蒋枭竟是强迫学生连杀两人,若是学生不动手,看他的意思,学生自己也会性命不保!这般奇耻大辱,学生岂能隐忍!?
学生虽然不愿意让殿下为难,也知道蒋枭是殿下的心腹,但若是殿下不能严惩蒋枭、给学生一个交代,那就还望殿下宽恕学生的任性,从今往后若是还有事情需要学生与蒋枭合作,学生皆是概不领命!”
说完,吕德已是不顾尊卑、抬头与朱和坚对视,似乎已经与蒋枭势如水火、不共戴天了。
按照吕德的说法,他亲手杀死郭守忠与卢桐二人,全是因为蒋枭的胁迫,再看吕德神态萎靡的模样,显然是因为自己亲手杀人之事而吓得不轻,昨夜完全无法入眠,也不知做了多少噩梦,也难怪吕德会这般痛恨蒋枭。
对于吕德的这般讲诉,朱和坚自然是不会全然相信。
但看到吕德此时的情绪失控,再想到吕德接下来对自己还有大用处,所以朱和坚认为自己应该优先安抚吕德,当即是向吕德郑重承诺道:“吕公子息怒,我也没想到蒋枭竟然敢对你这般冒犯,但你放心,待南京局势告一段落之后,我一定会严惩蒋枭,绝对会给你一个满意交代!”
朱和坚的话声刚落,站在他身后的随侍太监贾伦也是配合默契,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了正事上,面色冷肃的追问道:“这么说,郭守忠与卢桐二人皆已是死了?蒋枭说他们二人出城之后泄露了行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吕德稍稍冷静了一些,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但郭侍卫见到蒋枭之后,就说自己出城之后隐隐感觉自己被人跟踪了,但他一直都没有发现追踪者,应该只是自己多想,但蒋枭闻言之后就愈发是面色阴冷,追问了许多细节,然后就突然动手控制住了郭侍卫,强迫学生亲手杀掉郭侍卫,说什么郭守忠就是一个蠢货,被人追踪了也是毫无警觉,必须要消除隐患……
实际上,蒋枭至始至终也没有存到确凿证据,可以证明郭、卢两位侍卫被人追踪之事,却只凭自己心中的一丝怀疑就害死了他们,更还强迫学生动手!据学生所知,那两位侍卫皆是殿下的身边心腹,就这般随意被蒋枭害死,这个人绝对是胆大妄为,迟早会变成一个祸害!殿下,恕学生直言,您很快就是太子储君了,绝对不能把这种人继续留在身边!”
听到吕德的详细解释,朱和坚与贾伦相互对视一眼,皆是轻轻点头。
如果郭守忠与卢桐二人被人追踪了形迹也依然是毫无警觉,那就确实该死!也完全符合蒋枭一贯以来狠辣果断、不留任何隐患的行事风格。
事实上,若是换成朱和坚与贾伦在场,他们也会支持蒋枭的这般做法,失去了郭守忠与卢桐这两个心腹近卫固然是极为可惜,但若是这两名近卫会让敌对势力发现朱和坚私下里蓄养死士的罪行,即便只是一种尚未验证的可能性,那也就只能选择牺牲他们二人了。
与此同时,朱和坚与贾伦二人虽然皆是心思缜密、本性多疑之辈,但他们并不清楚蒋枭如今已经发现了胡枭的行迹、一心想要追杀复仇的执念,也无法想象吕德与蒋枭这两个出身、经历、秉性等等方面皆是截然迥异之人,会在短时间内结为同盟。
再看到吕德一寻到机会就想要鼓动朱和坚严惩蒋枭、甚至是抛弃蒋枭,显然是恨极了蒋枭,也不大可能与蒋枭同谋掩盖真相,所以朱和坚与贾伦的心中猜疑也就降到了最低。
简而言之,他们虽然并不会完全相信吕德的说辞,但也只会依照惯例、事后稍稍验证一番,并不会全力调查所有细节。
更何况,在吕德的设计之下,朱和坚与贾伦二人也像是那些“嘲风”死士一般,完全转移了注意力,这个时候只顾着关注郭守忠与卢桐二人有可能被人追踪的事情。
于是,朱和坚沉思片刻后,就向吕德详细询问了蒋枭率领“嘲风”死士连夜转移的细节,发现蒋枭并没有犯下任何纰漏之后,终于是满意点头道:“幸好蒋枭机敏谨慎,应该不会让人进一步追踪行迹!只不过,若是昨夜当真是有人暗中追踪了郭守忠与卢桐二人,就可能已经察觉到了吕公子与“嘲风”死士之间的联系!所以,为了以防万一,还请吕公子这几天暂住瞻园,在我的庇护之下,自然没人敢追查于你。”
吕德不由皱眉,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勉为其难的点头答应了。
贾伦突然问道:“但现在的南京城内,还有一队“嘲风”死士已经暴露了行踪,正在遭受官府追捕,又应该如何处理?”
吕德摇头解释道:“对了,蒋枭也提过这件事情!他说自己会在确保无人追踪之后,尽快秘密潜返南京城内,想办法解决这桩麻烦!如今在七皇子殿下的驱使之下,“联合船行”正在积极闹事,南京城内也已经陷入混乱,蒋枭虽然是一个隐患,但他确实是有些机敏与手段,趁此机会应该可以办妥此事!”
闻言之后,朱和坚先是点了点头,显示了他对于蒋枭手段的信任,但随后又摇头解释道:“吕公子误会了,幕后驱使“联合船行”闹事之人并不是我,而是那位大学士霍正源!虽然我也不清楚他为何会有这般做法,但这般乱象确实是对咱们有利,更容易掩盖城内那一队“嘲风”死士的形迹,所以也就没有阻止他,反而是暗中纵容了他的做法。”
吕德顿时一愣,终于是发现了自己与宋继诚的那场谈话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好似是因为自己先入为主的错误判断,闹出了一个大乌龙。
仔细回想着自己与宋继诚的谈话内容,吕德暗暗想道:“这场谈话,应该不会让宋继诚身后的周尚景与宋承仁二人造成什么误会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