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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作为一个聪明人,霍正源非常厌恶自己的想法行动被人提前看穿。

    但既然对方是周尚景,那霍正源也就无话可说,只是问道:“周首辅交代了哪两件事情?”

    周全答道:“第一件事是南京百姓的群情激愤,周首辅认为咱们终究要以大局为重,若是寻常城镇,为了更高的利益考量,乱也就乱了,但南京则是截然不同,这里的百姓规模高达百万,乃是我朝仅次于京城的关键之处,一旦乱起来就不容易收场了,所以……必须安抚南京百姓的民心。”

    霍正源点头认同,他就是出于这般考量才赶来东园拜访周尚景寻求意见的。

    周全继续说道:“出于这般考量,周首辅认为南京官府应该立即撤消戒严令,而且城内的部分粮行药铺也应该立即恢复营业!”

    “只是部分?不是全部?”霍正源眉头一皱。

    周全微笑解释道:“对!只是部分、不是全部!我家老爷说了,南京城内的粮行药铺,一部分掌握在缙绅势力手中、一部分掌握在‘联合船行’手中,而‘联合船行’所掌握的那些粮行、药铺,皆是可以率先恢复营业,但缙绅们所掌握的那些粮行药铺,短时间内依然会闭门歇业!毕竟,锦衣卫软禁了宋家主,缙绅们现在同样是群情激愤,皆是誓与锦衣卫抗争到底,周首辅也劝不动他们。”

    霍正源沉吟片刻后,大致已经猜到了周尚景的算计。

    让“联合船行”所掌握的粮行药铺率先恢复营业之后,百姓们寻到了购买粮食药材的渠道,就一定是纷纷冲向粮行药铺抢购粮食药材,这般做法不仅是可以暂时稳定民心,也可以让绝大部分南京百姓转移注意力,除了那些因为火灾与锦衣卫镇压而蒙受损失的少数百姓之外,其余百姓皆是不会继续与官府为难,南京局势就可以暂时得以控制。

    然而,因为这段时间的全城戒严,有大量南京百姓耗尽了家中存粮存药,当他们一窝蜂的抢购粮食药材之际,自然是需求量大涨。

    这般情况下,仅仅是让一部分粮行药店恢复营业,就必然是供不应求,也必然是物价高涨,更是必然会有大量百姓无法顺利购到粮食药材。

    所以,南京百姓依然会心存不满,民乱与骚动的可能性也依然存在!

    如此一来,就相当于是让“联合船行”与缙绅势力控制了南京民意。

    “联合船行”随时可以宣称存货耗尽、再次关闭粮行药铺,南京百姓大起大落之后必然会愈发暴怒,进而是让南京局势愈发失控。

    缙绅势力也随时可以恢复粮行药店的营业,也彻底恢复南京城内的供需平衡,让南京百姓们可以顺利买到一切生活必要物资,进而是彻底稳定民心。

    总而言之,对于“周党”与“赵党”而言,目前局势下只让一部分粮行药铺恢复营业,效果要远强于全部粮行药铺皆是恢复营业,既可以让他们暂时稳住南京局势,也可以让他们随意操纵改变后续局势,而朱和坚也就让他们捏住了弱点,许多事情就只能让步妥协了。

    想明白了周尚景的算计之后,霍正源不由是心中暗暗赞叹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但与此同时,霍正源心中也有一些疑惑――周尚景为何把率先恢复营业的好处交给“联合船行”?

    要知道,因为南京百姓的争相抢购,率先恢复营业的那些粮行药铺,即便是没有趁机哄抬物价,也一定可以趁机大赚一笔,而后续恢复营业的那些粮行药铺,所赚利润就必然是低了许多。

    “联合船行”虽然是一个大杂烩,各方势力皆有参与其中,“周党”也分了一杯羹,但终究是受“赵党”影响更大,而缙绅势力则是周尚景的基本盘,所以周尚景为何把更多利益送给“联合船行”、而不是缙绅势力?

    就在霍正源心中疑惑之际,周全也迅速进行了解释:“至于为何要率先让‘联合船行’的各类店铺恢复营业,一方面是因为缙绅们正值群情激愤之际,即便是我家老爷,也难以说服他们妥协退让,更何况我家老爷现在急需休息,也没有精力劝说他们;

    另一方面是因为……今天上午各方势力在聚英阁那边磋商后续事宜之际,霍大学士与七皇子两位一度是相互配合、达成默契,所以七皇子对于霍大学士的防范更低一些,也更容易与霍大学士达成交易!”

    “达成交易?什么意思?”霍正源愈发不解。

    周全耐心解释道:“我家老爷认为,咱们虽然可以恢复一部分商铺营业、也应该尽量稳定民心,但还是可以趁机兼顾一下别的事情!

    所以,我家老爷建议,在‘联合船行’恢复营业之前,霍大学士最好是先行前往瞻园拜访一下七皇子,以自己愿意说服‘联合船行’恢复营业作为条件,与七皇子殿下进行谈判,趁机捞些好处,也趁机试探七皇子的底线,看他是否还掌握着更多底牌!”

    听到这般解释之后,霍正源恍然大悟,心中疑惑也终于消散。

    于是,霍正源再次点头道:“明白了!你转告周首辅,我一定尽力办妥他老人家的这项交代!与七皇子进行谈判之后,也一定把谈判过程与最终结果皆是详细禀报于周首辅!”

    顿了顿后,霍正源又追问道:“你刚才说周首辅有两件事情交代于我,那……第二项交代呢?”

    周全继续说道:“至于第二项吩咐,则是与那些落网被捕的悍匪有关!在此之前,经过各方商议之后,已经决定把那些落网被捕的悍匪皆是关押于应天府衙大牢……

    但现在,应天府衙被南京百姓层层围堵讨要说法,就算‘联合船行’恢复了粮行与药店的营业,也只能劝走那些缺粮少药的南京百姓,但还有许多百姓因为昨晚火灾以及锦衣卫的强行镇压而蒙受了大量损失,他们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轻易退散,应天府衙门也依然是首当其冲……

    如此一来,落网被捕的那些悍匪,就不适合继续关押于应天府大牢了,否则就一定会严重阻碍后续的审问调查!”

    霍正源表情凝重道:“这件事情,也是我赶来东园拜访周首辅的原因之一,却不知周首辅有何建议?”

    周全神秘一笑,道:“我家老爷建议,把那些落网被捕的悍匪……皆是转移关押于七皇子所暂住的瞻园之中!”

    “什么!?”霍正源大为震惊:“我好不容易才活捉了这些悍匪,现在却要把他们转移到瞻园关押?瞻园有没有关押能力暂且不提,但考虑到七皇子与那些悍匪的关系,这种事情与送羊入虎口有何区别?难道周首辅不想要顺藤摸瓜的查明真相了?”

    周全再次耐心解释道:“霍大学士您可知道,七皇子殿下此次奔赴南京之际,麾下拥有多少护卫?”

    不待霍正源回答,周全就自问自答道:“拢共有一百二十名护卫!而这一百二十名护卫之中,大约有二十名护卫已经追随七皇子殿下多年时间,无疑皆是七皇子殿下的心腹,但另外那一百名护卫,则是陛下以保护七皇子的名义、临时指派到七皇子身边的!”

    霍正源眼睛一亮,若有所思道:“难道说,周首辅认为……陛下临时指派给七皇子的那一百名护卫之中,暗藏着陛下的眼线?”

    周全点头道:“我家老爷认为,以陛下的帝王心术,此乃必然之事!陛下让七皇子殿下赶来南京主持朝廷中枢收权南京六部之事,就是为了具体考察一下七皇子殿下的品性能力,又岂能不在七皇子身边安插眼线收集详细情况?

    虽然陛下也安排了我家老爷、太子太子王保仁、南京守备徐盛英、以及席成太监等人为七皇子殿下保驾护航,但陛下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我家老爷与王保仁二人,又一向不放心席成这种内廷宦官的办事能力,至于徐盛英……他固然是忠心于陛下,但他更重视家族利益,陛下也不会偏信于他!所以,在七皇子身边,陛下一定会安插眼线、收集情报。”

    顿了顿后,周全补充道:“七皇子殿下应该也猜到了此事,所以他暂住于瞻园之后,就把陛下临时指派给他的那一百名护卫皆是安排于瞻园外围,从来不敢让这一百名护卫参与任何机密之事,遇到麻烦之后也是宁愿倚仗锦衣卫势力,就是因为他知道……陛下暗中盯着自己呢!

    这般情况下,把那些落网被捕的悍匪送往瞻园关押,反而会让七皇子殿下愈发的束手束脚、不敢随意的灭口毁证!若是这位殿下坚持要灭口毁证,他的种种可疑之处,就一定会被陛下看在眼里!到了那个时候,我家老爷、霍大学士、以及徐盛英等人再把南京局势变化的详细经过以及各种疑点详细禀报于陛下,陛下结合各方情报之后,就一定会怀疑七皇子的真实秉性!”

    说到这里,周全忍不住面现冷笑:“陛下的性子,霍大学士也很清楚……储君之位原本就不容易坐稳,现在的太子殿下就是明证,即便是陛下从未怀疑过他的秉性,他的储君之位也依然是摇摇欲坠!

    若是陛下开始怀疑七皇子殿下的秉性,再加上南京局势屡次失控也会让陛下怀疑他的办事能力,这般情况下就算咱们没有寻到他暗中豢养死士的确凿证据,这位殿下的最终结局也已经可以注定了!”

    联系到德庆皇帝的多疑性子,一旦对某人产生疑心之后就再也无法根除,再联想到德庆皇帝对人心生忌惮之后的种种手段,绝对是不断打压、屡次试探、各种防范,霍正源也不得不承认周尚景的这般想法很有道理。

    霍正源从来都不敢小觑德庆皇帝的手段心机。

    若是朱和坚洁白无暇、问心无愧,也就罢了,但朱和坚绝不是洁白无瑕、问心无愧之辈。

    所以一旦是让德庆皇帝忍不住对朱和坚犯起疑心,就意味着……距离朱和坚被押往宗人府受审的日子,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了。

    周尚景的这项提议,对于“赵党”而言也有好处。

    当德庆皇帝开始怀疑朱和坚之后,就算还没有查明真相,也一定会拖延储君废立的时机,而现任的储君太子朱和?,也就拥有更多机会扭转局势、稳固地位。

    朱和?已经与赵俊臣化敌为友了,所以“赵党”对于这般局面也是乐见其成。

    想到这里,霍正源认真点头道:“请你转告周首辅,我会认真考虑他的这项提议。”

    见霍正源并没有直接答应,周全也没有强求,只是问道:“却不知,霍大学士您是否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小人帮忙?”

    霍正源点头道:“我这一次赶来东园,确实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带走一?人!”

    *

    大约一炷香时间之后,霍正源再次乘轿离开了东园。

    与此同时,东园之中还驶出了一辆马车,紧紧跟在霍正源的坐轿后面。

    周全依然站在东园正门之外,目送霍正源的坐轿与那辆马车渐渐远去,脸上则是再次浮现出一丝冷笑。

    周全乃是周尚景的心腹长随,所以他在今天上午时候,就一直站在周尚景身后,亲眼旁观了各位大人物的谈判过程。

    所以,周全也亲眼见证了许多事情,譬如是霍正源毫无预兆的背叛了自己与周尚景之间的默契、打乱了周尚景后续计划的事情;又譬如是霍正源故意拖延时间、挑拨各位大人物激烈争论、不断耗损了周尚景的身心元气,让周尚景耗尽精力、无以为继之后,只能妥协让步的事情。

    如此一来,周全对于霍正源自然是并无好感。

    但就在刚才,与霍正源交谈之际,周全已经完成了周尚景的交代――给霍正源挖了一个坑,让霍正源跳了进去。

    既然霍正源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背叛了周尚景,甚至还趁着周尚景精力不济的机会逼着周尚景让步妥协,那周尚景就必须报复霍正源、让霍正源狠狠栽跟头。

    并不是周尚景心胸狭隘,而是因为周尚景身为当朝首辅、“周党”领袖、缙绅阶层的代言人,他吃亏之后就必须报复回去,否则就会损害自身威望。

    “看样子,霍正源已经被我转移了注意力,并没有发现老爷算计他的事情……既然如此,‘联合船行’在南京境内的势力与经营,就由我家老爷笑纳了!”

    冷笑着喃喃自语之后,周全再次转身,迎向了那些正在等候他进一步吩咐的缙绅们。

    *

    霍正源并不清楚周全的心中想法。

    他当然知道,自己当众背叛刁难了周尚景之后,一定会受到周尚景的报复。

    然而,周尚景一贯以来的大局为重,以及周尚景离开聚英阁之际对他的良言苦劝,皆是误导了霍正源的判断,让霍正源误以为周尚景即便是报复自己,也不会选择这种关键时机动手。

    再加上周尚景交代于他的那两项任务皆是信息量极大,也就转移了霍正源的注意力,让霍正源完全没有发现某些关键之处!

    离开了东园之后,霍正源专注于思索着周尚景的两项交代,也很快就有了决定,吩咐轿夫前往瞻园。

    瞻园与东园皆是位于权贵云集的城东范围,距离不算太远,所以霍正源很快就赶到了瞻园、表明了求见之意。

    就正如霍正源的猜测一般,朱和坚目前正处于焦头额烂的状态。

    返回瞻园之后,朱和坚刚开始还是一门心思的考虑着灭口毁证、掩盖罪行之事。

    但还不等朱和坚与吕德、贾伦等几位心腹商议几句,各种坏消息就接踵而来。

    随着越来越多的南京百姓无视戒严令走出家门,南京局势已经迅速走向失控,百姓们聚在一起相互交流之后愈发是群情激愤,各大衙门皆是让百姓们层层围堵讨要说法,应天府衙门的情况尤其紧张,还有大批百姓堵在各大粮行商铺外面,鼓噪着强烈要求这些店铺恢复营业。

    甚至还有一部分南京百姓想到了民间声誉极佳的七皇子朱和坚,也纷纷奔来瞻园请命,希望朱和坚站出来拨乱反正、主持公道,幸好是南京守军与锦衣卫挤出了一部分兵力拦下了这些百姓,否则瞻园一旦被百姓们层层围堵,朱和坚就再也?想控制局势了。

    与此同时,缙绅们也因为宋承仁被捕的事情而大受刺激、群情激愤,不仅是推波助澜、让百姓们愈发情绪不稳,还趁机对朱和坚提出威胁,要求朱和坚立即释放宋承仁、证明宋承仁的清白,否则他们就绝对不会恢复各大粮行药铺的营业。

    这样一来,朱和坚自然是进退维谷、焦头烂额,一时间甚至就连灭口毁证的事情也顾不上考虑了,一旦是南京城内发生暴动,同样会彻底断送他的上位机会。

    如果说,吕德、胡枭、蒋枭等人在朱和坚眼里只能算是小人物,那南京百姓们在朱和坚眼中就连小人物都算不上,只是一组看似重要的统计数字罢了。

    但就是这些南京百姓超乎想象的群情激愤,让朱和坚的处境愈发恶劣被动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朱和坚意外听到禀报,说是霍正源赶来瞻园求见自己。

    朱和坚也是聪明人,迅速猜到了某些情况,顿时是眼睛一亮,立刻就召见了霍正源。

    ……

    ……

    ……

    ……

    当霍正源迈步进入瞻园正堂之后,就听到了吕德的声音。

    “……启禀殿下,应天府衙门那边已经宣布解除戒严与封城,百姓们的不满情绪也因此而大为缓解,不似此前一般敌视朝廷……

    ……与此同时,应天府衙门与南京守军也已经同意,拿出一部分官仓存粮与军库军粮,用以赈济百姓……

    ……值此局势敏感之际,我吕家也愿意出一份力,学生已经说服家父,立即恢复吕家名下各家商铺的营业……”

    很显然,吕德这个时候看似是向朱和坚禀报南京局势的最新进展,而且还皆是好消息,似乎很轻易就可以化解南京百姓的群情激愤。

    但实际上,这些话就是故意讲给霍正源听的。

    朱和坚很聪明,他猜到霍正源这个时候求见自己,必然是因为南京局势迅速失控之事,想要利用“联合船行”所掌握的庞大物资,与自己达成某些秘密交易,胁迫自己在某些事情上妥协让步。

    譬如说,霍正源一定想要在三方联审期间拥有更大话语权,减少镇守太监席成的掣肘与阻力。

    所以,朱和坚故意安排了这场戏,就是想暗示霍正源――即便是没有霍正源与“联合船行”的帮助,自己也有办法控制局势、稳定民心。

    简而言之,就是为了压价。

    而霍正源听到吕德的话语之后,则是毫不掩饰的面现嗤笑之意,一眼就看穿了朱和坚的虚张声势。

    随着“嘲风”死士们的落网与逃亡,南京城内已经没有匪患之忧,再加上百姓们的群情激愤,应天府衙门选择此时撤消戒严令,乃是必然之事,压根就不能算是一项好消息。

    南京百姓的群情激愤,主要是因为城内各类店铺迟迟没有恢复营业,让他们无法购买物资、陷入了断粮断药的绝境之中,所以就算是应天府衙解除了戒严令,但只要城内各家店铺依然歇业,百姓们的不满情绪就依然不会消减。

    至于南京官府同时还解除了封城令,就更不能算是一项好消息了。

    因为前段时间的那场洪灾,南京城外聚集着大批难民,所以当南京官府宣布解除封城令之后,这些难民就会纷纷涌进南京城内,反而会进一步恶化南京城内的物资紧张,可谓是有弊无利。

    吕德又说,应天府衙门与南京守军皆是同意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这种说法同样只能糊弄外行人,却根本骗不了霍正源。

    南京城的官仓粮库,本质上就是一个中转站,绝大部分库存粮食皆是漕粮,漕粮乃是朝廷根基,任谁也不敢随意挪用。

    更何况,江南地区早就不产粮了,而是专注于种植各种收益更高的经济作物,为了应付朝廷中枢的漕粮任务,每年还需要从湖广地区大量购买粮食,所以南京城内的官仓粮库就是一?空壳子罢了,纸面上存粮无数,但实际上根本就拿不出来。

    还有南京守军的军库存粮,也压根没有多少,只能满足万余将士数月时间的人吃马嚼,即便是把全部存粮皆是献出来救济百姓,对于南京城百万人口而言也是杯水车薪。

    而且军库存粮同样是极为敏感,即便是徐盛英愿意在这件事情上协助朱和坚,也绝无可能献出全部军粮,愿意挪用十分之一的军库存粮就已经算他慷慨仗义、大局为重了。

    毕竟,百姓们没有粮食饿肚子引发了一场骚乱之后,至少还有南京守军可以控制局势,但若是南京守军没有粮食饿肚子引发了一场兵变,那就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了。

    吕德还说什么值此局势敏感之际、吕家也愿意出一份力、立即恢复吕家名下所有店铺的营业,这种说法就更是贻笑大方了。

    姑且不说吕家乃是一个家学渊源的书香世家,向来不是以财力丰厚而著称,吕家名下的那些店铺无论规模还是数量皆是聊胜于无,即便是吕家的财力物力已经达到了宋家的地步,也绝无可能凭借一家之力满足南京城内百万人口的庞大需求。

    所以,吕德所说的这些好消息,皆是无足轻重,也皆是无法影响大局,朱和坚若是想要尽快稳定民心、顺利解决南京城内的供需失衡,就依然只能寄希望于缙绅势力或者“联合船行”。

    看穿了朱和坚的虚张声势之后,霍正源不仅是毫不遮掩的面现嗤笑,而且还极为刻薄恶损的落井下石。

    只见霍正源快步走到朱和坚身前,躬身行礼之后大声称赞道:“下官看到南京百姓的群情激愤之后,原本还心中担忧不已,所以就赶来瞻园与殿下商议对策,却没想到殿下已经成竹在胸、寻到了各种办法稳定局势,不愧是誉满朝野的贤皇子……相较而言,反而是显得下官大惊小怪、虚惊一场了!”

    随后,霍正源笑吟吟道:“不过,下官这里同样有一个好消息禀报殿下!殿下昨晚亲身赴险、用自己交换了南京善堂众多人质的英勇事迹,已经在极短时间之内传遍了南京城,南京百姓皆是交口称赞殿下的仁德,也皆是把殿下视为恤民济世的青天大老爷,在南京百姓的心中,殿下之声望已是如日中天了!”

    说完,霍正源还冲着朱和坚竖起了大拇指。

    听到霍正源的这一番夸赞之后,朱和坚的脸上笑意则是极为勉强。

    朱和坚当然是希望自己的朝野声望越高越好,他昨晚主动沦为人质的决定,很大程度上也就是为了邀名养望、增涨声誉。

    但在庙堂之中,对于政客们而言,做事时机远要比做事效果更为重要。

    譬如现在,朱和坚固然是声望大涨,看似是一件好事,但因为时机不对,反而是让朱和坚的处境愈发被动。

    南京百姓皆是把朱和坚视为青天大老爷,群情激愤之际就一定会首先想到朱和坚,指望着朱和坚站出来为他们主持公道。

    随着越来越多的南京百姓产生了这般想法,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南京百姓纷纷奔来瞻园请命喊冤,南京守军与锦衣卫也就愈发难以阻拦,而百姓们一旦是冲破了南京守军与锦衣卫的拦阻,瞻园就会让请命喊冤的百姓们层层围堵。

    到了那个时候,瞻园局势绝对不会比应天府衙门轻松多少,朱和坚也一定是愈发焦头烂额,再也没有余力顾及别的事情。

    更何况,这个世界上,“好人”的处境总是格外艰难,“坏人”放下屠刀就可以立地成佛,稍有善举就被认为良心未泯、尚有可取之处,但“好人”则是需要随时保持自身形象,也总是需要面面俱到、尽善尽美,否则一旦是被人抓住话柄,就会遭受大量质疑,甚至被视为伪君子。

    而朱和坚因为昨晚主动沦为人质之事声望高涨之后,就已经被南京百姓视为一个大好人,也被百姓们给予了更高期望。

    这般情况下,一旦是百姓们纷纷涌来瞻园,朱和坚就是避无可避,必须直接面对南京百姓的请命喊冤,也必须妥善解决百姓们的各项诉求,否则百姓们就会大失所望,他好不容易积攒的民间美誉也将会在短时间内大打折扣、甚至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到这里,朱和坚的脸上笑容愈发勉强,但终究是没有乱了方寸,还是态度客气的把霍正源请到身边入座。

    派人给霍正源奉上香茗之后,朱和坚试探道:“霍大学士对于南京局势的担忧,并不是毫无道理,百姓们这段时间因为各种变故蒙受了大量损失,可谓是民意滔滔、人心思变,所以咱们必须尽快安抚维稳!虽然我已经敦促南京官府撤消了戒严令与封城令,也从官仓、军库、以及吕家等等方面寻到了大量物资,但若是‘联合船行’也愿意尽快恢复营业的话,就无疑是如虎添翼,南京局势也可以更加迅速的恢复稳定,却不知霍大学士意下如何?”

    霍正源面现犹豫,摇头道:“殿下您也知道,‘联合船行’至始至终皆是坚决反对戒严封城之事,所以前几天时间一直组织人手聚众抗议,但这种抗议行为无疑是违反了官府禁令,大量人员受到官府拘捕定罪……这般情况下,‘联合船行’名下的各大商铺就算是愿意开门营业,也是人手不足啊!”

    朱和坚立刻承诺道:“我现在就派人向各大衙门传话,让他们立即释放那些因为聚众抗议而受到拘捕的‘联合船行’相关人等,对于‘联合船行’前些天聚众抗议的行为,也绝对不再追究,如何?”

    霍正源再次摇头:“这段时间以来,‘联合船行’可谓是损失惨重,不仅是因为应天府衙的戒严与封城,更是因为那群来历不明的悍匪!这些悍匪在南京城内屡次犯下重案,搞得人心惶惶,‘联合船行’的许多店铺也被趁火打劫,大量贵重货物丢失不见……

    当然,乘火打劫、盗窃货物之人,未必就是那伙悍匪,但终究是因为那伙悍匪所引发的连锁反应,所以‘联合船行’自然是恨极了那些悍匪!

    ‘联合船行’的南京大掌柜钱莱得知下官活捉了许多悍匪、还参与了后续的三方联审之后,就强烈建议下官,一定要严惩那些悍匪、趁机折磨报复,让他可以好好出一口恶气……却不知殿下是否同意?”

    霍正源的这般说法,显然是想要在三方联审之际发挥更大作用,趁机向朱和坚索要更多话语权。

    所谓“严惩悍匪”、“折磨报复”,其实就是严刑拷打的意思。

    对于霍正源的这项要求,朱和坚自然是绝无可能答应。

    但朱和坚又必须尽快逼迫霍正源退让妥协,因为南京局势随时有可能进一步恶化。

    无奈之下,朱和坚只好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这张底牌,源自于胡枭的供词,朱和坚也是刚刚掌握不久。

    简而言之,就是“赵党”暗中勾结境外势力的事情。

    当然,朱和坚并不会把这张底牌彻底亮出来,他只会向霍正源稍稍透漏一点消息,让霍正源心生忌惮、向自己妥协让步之余,也不会引起霍正源过于强烈的防范戒备、提前消除全部罪行痕迹。

    于是,朱和坚突然间话锋一转,道:“对了,霍大学士把胡义士交给晚辈救治之后,晚辈还没有向霍大学士通报近况……还请霍大学士放心,那位胡义士虽然身负重伤,也依然是昏迷不醒,但伤势已经趋于稳定!只不过,胡义士在昏迷之际,含糊不清的说了许多梦话呓语,却是引起了晚辈的好奇!”

    ……

    PS:虫子最近感冒,迟迟未愈,脑子也晕乎乎的,上一章是1489章,结果写成了1849章,非常抱歉。

    ……

    ……

    ……

    霍正源眉头一皱、心中警惕,问道:“哦?胡有义说了哪些梦话呓语?竟然引起了殿下的好奇?”

    朱和坚盯着霍正源,缓缓道:“他好似认为自己并非是霍大学士的心腹护卫,真实身份乃是一个南洋海盗,还说什么自己要与霍大学士达成交易……说起来,晚辈还在京城的时候,也偶尔与霍大学士碰面,却从未见过这位胡义士啊。”

    霍正源直接摇头,道:“梦话呓语,自然是不能当真!人之梦境总是荒诞离奇,庄子梦蝶就是例子!至于殿下在京城的时候一直没有见过胡有义,乃是因为京城中枢、天子脚下,市面治安令人安心,所以下官也从来不会带着大量护卫招摇过市。”

    朱和坚好似相信了霍正源的解释,点头道:“原来如此!听霍大学士这样讲,晚辈对于胡义士的梦境反而是愈发好奇了!待胡义士被救醒之后,晚辈一定会追问胡义士的梦境内容,说不定可以听到一个有趣故事。”

    按照朱和坚的想法,霍正源这个时候一定会担心胡枭泄露真相,也一定会向自己再次索要胡枭的控制权。

    这样一来,朱和坚就可以与霍正源讨价还价了。

    然而,霍正源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直接点头道:“若是胡有义的梦境故事确实有趣,还望殿下把这?故事也讲给下官一听,下官很喜欢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这种荒诞故事虽然不会有任何人信以为真,但也算是一项谈资。”

    霍正源的这般说法,言下之意就是没有任何人会相信胡枭的说词。

    事实上,郭敏在赵俊臣的指使之下、秘密勾结荷兰国南洋总督期间,至始至终都没有让霍正源插手此事,就是为了尽量撇清霍正源的关系。

    霍正源大致可以猜到郭敏的任务内容,也一度担心自己受到牵连,尤其是与胡枭接触之后,这种担心更是达到顶峰,于是霍正源也曾经试探着询问了郭敏――若是胡枭的身份背景被人发现,他们应该如何应对?

    当时,郭敏的表现极为奇怪,满脸都是苦涩无奈,答道――赵俊臣与霍正源二人也皆是不会受到太多影响,只是包括自己在内的郭家族人,皆是会被株连九族,还望霍正源到时候念在旧情,想办法保下一二位郭家遗孤,不要让郭家血脉断绝就好。

    霍正源乃是绝顶聪明之人,听到郭敏的这般答复之后,再联想到郭敏的身份经历,尤其是郭敏之兄郭汤乃是赵俊臣的曾经政敌,就已经大致猜出了赵俊臣的预防手段。

    对于赵俊臣的手段,霍正源自然是深信不疑的,所以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因为胡枭而受到牵连,这个时候也就不会受到朱和坚的威胁。

    或者说,霍正源受到朱和坚威胁之后,一旦是表现出任何妥协让步之意,就反而是坐实了自己参与了勾结境外势力之事,也就会留下更大的隐患与把柄。

    所以,无论从任何方面考虑,霍正源这个时候皆是要展现出自己的问心无愧,绝对不可以有任何的妥协让步。

    若是朱和坚威胁失败之后恼羞成怒,决定向朝廷揭发“赵党”与境外势力暗中勾结之事,那霍正源就会迅速抛弃郭敏,配合赵俊臣把所有责任皆是推给郭家。

    当然,霍正源事后也会感念郭敏的挡灾之恩,前几年祭奠郭敏之际也一定多烧些纸钱。

    朱和坚却不清楚霍正源的真实想法与赵俊臣的预防手段,当他看到霍正源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威胁之后,不由是心中一愣,没想到自己的这张底牌竟然毫无用处!

    霍正源为何是这般坦然?又为何是这般毫不在意?

    难道说,霍正源就完全不担心“赵党”秘密勾结境外势力的罪行曝光?

    不应该啊!

    还是说……胡枭的种种证词,皆是虚构编造的谎言?

    但胡枭的那些证词皆是有鼻子有眼,也不像是撒谎啊!

    更何况,胡枭又有何理由编造这种故事欺骗自己?

    各种矛盾信息,让朱和坚有些摸不着头绪,但想到胡枭有可能撒谎欺骗自己之后,依然是心中大恼,也暗暗下定决心,待胡枭再次恢复清醒之后,自己一定要对胡枭严刑拷问,反复确认他的各项证词究竟是真是假,若是发现胡枭的各种说法皆是编造虚构,那朱和坚就一定会把胡枭折磨至死!

    可以想象――胡枭接下来要有大麻烦了。

    不过,胡枭究竟有没有说谎,并不是朱和坚现在应该考虑的事情,当务之急还是说服霍正源、让“联合船行”的各家店铺尽快恢复营业。

    而就在朱和坚大脑急转、迅速思索自己应该如何说服霍正源之际,旁边的吕德突然出声道:“殿下、霍大学士,胡有义的梦话呓语终究只是小事,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霍大学士刚才提到,‘联合船行’最近有大批物资丢失,让学生突然间想到了一件事情!”

    朱和坚又是一愣,问道:“你想到了什么事情?”

    吕德冷笑道:“任谁都知道,‘联合船行’乃是日进斗金、富甲天下,掌握着大量钱粮物资!与此同时,‘联合船行’因为聚众抗议之事被官府抓捕了大量人员,霍大学士又宣称‘联合船行’近期丢失了大批贵重物资,这些情况皆是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联合船行’虽然掌握着天量物资,但严重缺乏人手守护这些物资啊!

    而现在,百姓们无法买到各类生活物资,正值怨声载道之际,若是有一位众望所归之人站出来,向百姓们振臂高呼,公开表示‘联合船行’坐拥天量物资却不愿意贩售百姓,当众控诉‘联合船行’囤积居奇、牟取暴利,甚至还向百姓们挑明了‘联合船行’严重缺乏人手、守护力量不足的情况,那……局势将会如何发展?”

    听到吕德此言,朱和坚眼睛一亮,笑吟吟的看向霍正源,问道:“对啊,若是这种情况出现之后,局势该当如何呢?”

    很显然,吕德所说的“众望所归之人”,就是在指七皇子朱和坚本人!

    而吕德的这一番话,同样是在威胁霍正源,意思是如果“联合船行”不愿意迅速恢复营业,那朱和坚就会主动挑头、带领群情激愤的百姓们抢大户,让“联合船行”血本无归!

    这样一来,南京百姓的民怨就可以得到发泄,南京城内供需不平衡的矛盾就可以迅速改善,虽然也会造成一场骚乱,但民怨已经得以发泄之后,这场骚乱也很容易就可以平息!

    与此同时,因为是朱和坚亲自带领百姓们抢夺“联合船行”的物资,所以朱和坚本人的民间声望必然是再次高涨,又因为朱和坚的皇子身份,朝廷威望也不会受到影响,百姓们只会认为天家皇室站在了老百姓这一边,愈发的感恩戴德,而且还因为百姓们主要针对“联合船行”,所以朝廷财产也不会受到多少损失。

    这样一来,唯有“联合船行”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即便是“联合船行”事后向朝廷中枢控诉朱和坚,朱和坚也最多就是被德庆皇帝训斥几句罢了,可谓是无关大雅,但“联合船行”却依然无法挽回损失。

    再然后,“联合船行”就一定会心生怨怼,认为“赵党”无法庇护他们,反而是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灾祸与严重损失,所以“赵党”对于“联合船行”的影响力也会大幅衰减。

    想明白了各种利弊关系之后,朱和坚就不愿意再与霍正源谈判交涉了,认为吕德的这般想法得以落实之后,对于自己而言更为有利。

    另一边,霍正源则是表情一变,也迅速想明白了各种利弊。

    于是,霍正源直接改变了立场,点头承诺道:“吕公子的顾虑很有道理!还望七皇子殿下放心,下官离开瞻园之后,就立即敦促‘联合船行’,让‘联合船行’的各家店铺恢复营业,协助殿下平息南京百姓的民怨。”

    朱和坚自认为拿捏住了霍正源,也就不再心急了,微笑摇头道:“不急不急!‘联合船行’有自己的难处,若是不愿意开张营业,那我也不会强求!”

    说完,朱和坚已经站起身来,又说道:“对了,霍大学士刚才说,我在南京城内声望大涨,百姓们皆是把我视为青天大老爷,其实我也收到消息,说是大批百姓纷纷奔来瞻园、想要向我请命,只是被锦衣卫与南京守军远远挡了下来……我仔细想来,一味阻挡百姓请命、对百姓们避而不见,终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我已经决定,现在就亲自去见百姓们!霍大学士是否与我同行?”

    看到朱和坚这般态度,霍正源有些慌了,连忙起身再次向朱和坚承诺,表示“联合船行”名下的各大店铺皆是会在一个时辰内恢复营业。

    随后,见朱和坚依然是不愿意善罢甘休,霍正源眼珠子一转,又说道:“对了,下官赶来瞻园求见殿下,还有另一件事情想要询问殿下的意见。”

    对于霍正源的转移话题,朱和坚自然是不屑一顾,愈发是得寸进尺,说道:“我还要亲自去见那些喊冤请命的百姓,若是霍大学士还有别的事情想要商议,咱们在路上边走边谈就好……”

    然而,朱和坚尚未说完,就发现吕德冲着自己打了一个眼色。

    因为吕德的临场发挥,让朱和坚迅速挽回了劣势,与霍正源交涉之际完全占据了上风,所以朱和坚这个时候也就稍稍恢复了自己对于吕德的信任。

    看到吕德的眼色示意之后,朱和坚稍稍沉吟片刻后,又改变了主意,再次返回位置坐下,道:“罢了,路上谈话终究不方便,霍大学士有事情就现在讲吧。”

    霍正源转头深深打量了吕德一眼之后,向朱和坚说道:“殿下,您也知道,目前正有大量百姓围堵应天府衙门,他们的诉求也不仅是想让城内各家店铺尽快恢复营业,还有许多百姓因为昨晚火灾以及锦衣卫的镇压而蒙受了巨大损失,想要找官府讨要公道,这一部分百姓绝不会轻易散去,所以就算是‘联合船行’恢复营业,应天府衙门也依然会受到大量百姓围堵……

    但这样一来,依然把那些落网被捕的悍匪关押于应天府衙门大牢,提审拷问之际就必然是各种不方便,三方联审的进度也就会大幅拖延。”

    朱和坚追问道:“霍大学士的意思是?”

    “下官思前想后,认为这些落网被捕的悍匪无论是关押于南京守军大牢、还是关押于锦衣卫大牢,又或是南京刑部、南京大理寺、南京督察院的大牢,皆是不合适,所以……下官斗胆提议,把这些落网被捕的悍匪关押于瞻园、交由殿下您亲自看守,如何?听说瞻园的地窖很大,足以是关押这些悍匪,而且殿下麾下拥有大量禁军护卫,也足以是看守他们不出疏忽。”

    闻言之后,朱和坚只觉得不可思议,万万没想到霍正源会提出这般建议!

    但朱和坚不仅没有高兴,反而是心中泛起了强烈警惕,怀疑这项建议就是霍正源的陷阱,而且他也非常清楚,自己麾下的一百余名禁军护卫之中,暗藏着德庆皇帝的眼线,把那些落网被捕的“嘲风”死士关押于瞻园之后,反而是让朱和坚束手束脚,有些事情也就不方便动手了。

    不过,由自己亲自看守这些落网被捕的“嘲风”死士,同样是一次极佳机会,有些事情虽然不方便动手,但下定决心行动之际,却是成功机会大增。

    就在朱和坚左右为难、难以抉择之际,他再次看到了吕德的眼色示意。

    最终,朱和坚缓缓道:“这件事情……容我仔细考虑一下,也会尽快回复霍大学士。”

    霍正源则是微笑反问道:“那……殿下您是否还要亲自去见那些请命喊冤的南京百姓?”

    朱和坚犹豫片刻后,摇头道:“这件事情……也不急。”

    就这样,霍正源与朱和坚的这场交涉,很快就匆匆结束了。

    *

    霍正源告辞离开之后,朱和坚立即就转头向吕德问道:“吕公子,你刚才究竟是何意?咱们明明已经寻到了办法,不仅可以重创‘联合船行’与‘赵党’,还可以再次提升我的民间声望,也可以迅速平息南京百姓的民怨,你为何要阻止于我?”

    吕德摇头道:“殿下,南京局势发展至今,屡次出现各种变故,让咱们总是猝不及防,您难道还看不明白吗?有些计划即便是看似绝妙,执行之际也总是脱离掌控,参与这项计划的人数越多,就越是容易失控!

    鼓动南京百姓们抢大户,这种事情只能是作为威胁,若是当真实行此策,百姓们兴头上来了之后,就一定会抢红眼失去理智,到时候不仅是‘联合船行’血本无归,缙绅们的各项产业也一定会损失惨重,说不定就连南京城内的官仓与军库也要受到波及……

    ‘联合船行’看似影响力巨大,却终究只是一群商贾的联合体,并不会动摇朝廷根基,但若是让缙绅们也蒙受了巨大损失,乃至于官仓军库也被百姓们抢走了大量物资,那您就一定是树下死敌无数,再也无法抽身事外了!”

    听到吕德的这般解释,朱和坚并不是完全赞同,但还是点头表示认可,又问道:“那……霍正源提议把那些被活捉的‘嘲风’死士皆是送来瞻园关押,你为何又要打眼色?你应该知道,我麾下的那批禁军护卫,必然是被父皇安插了眼线,把这些‘嘲风’送来瞻园关押,咱们做事之际反而是不方便了。”

    吕德目光深处闪过了一丝莫名神采,但表面上则是一副全心全意为朱和坚考虑的模样,缓缓道:“但……只要咱们可以绕开陛下的眼线,有些事情在行动之际反而是成功机会大增,不是吗?”

    *

    就在朱和坚与吕德二人密谈之际,霍正源也已经迈步离开了瞻园,转头看了瞻园一眼之后,面庞间也闪过了一丝冷笑,完全不像是谈判落于下风、被迫妥协让步的模样。

    ……

    ……

    ……

    ……

    与朱和坚交涉之际,霍正源看似是落于下风、处处退让,不仅没有索得任何好处,还受迫答应了朱和坚的条件,同意了“联合船行”尽快恢复营业之事、

    为了阻止朱和坚的乘胜追击、率领百姓们抢大户,霍正源甚至还主动提议,把那些落网被捕的“嘲风”死士皆是移于瞻园,交由朱和坚亲自看守。

    简直是一败涂地!

    但实际上,即便是没有朱和坚的威胁,霍正源为了防止南京城内暴发民乱,也一定会敦促“联合船行”尽快恢复营业,所以这件事情并不算是真正的妥协让步,霍正源也没有实际吃亏。

    与此同时,霍正源还趁着双方交涉谈判的机会,完全摸清了朱和坚的根底。

    根据霍正源的判断,朱和坚现在已经完全黔驴技穷了,既无法抛出足够丰厚的利益收买自己,也无法搬出足够强大的威胁要挟自己,以至于就连胡枭尚未辨明真假的证词,也被朱和坚视作底牌。

    胡枭大概率已经向朱和坚提供了部分情报,但他毕竟只是南洋海盗集团的中层头目,而南洋海盗集团也只是荷兰国南洋总督的附庸势力,所以胡枭所提供的那些情报,必然是内容有限、细节模糊,甚至无法成为有效证词。

    正常情况下,朱和坚理应是首先想办法确认这些情报的真实性,然后则是不动声色的秘密布局、暗中掌握确凿证据,最后再选择一个关键时机曝光真相,尽数抛出自己所掌握的情报与证据。

    唯有如此,朱和坚才有机会重创“赵党”、扳倒赵俊臣。

    然而,朱和坚如今尚未确认情报真实性,就急不可耐的抛出此事威胁霍正源,妄想以此来胁迫霍正源妥协退让,足以是说明朱和坚的黔驴技穷。

    而霍正源摸清了朱和坚的根底之后,接下来行动之际就可以减少顾虑、愈发大胆了。

    与此同时,霍正源主动提议把那些落网被捕的“嘲风”死士移于瞻园关押、交由朱和坚亲自看守,这件事情乃是出自于周尚景的提议。

    对于这项提议,霍正源一直是心中迟疑,总感觉不是特别靠谱。

    但朱和坚以胡枭的梦话呓语暗示威胁之后,霍正源还是下定了决心、采纳了这项提议。

    表面上,霍正源提出这项建议,乃是一种妥协让步,只是为了阻止朱和坚唆使南京百姓抢大户、洗劫“联合船行”的想法。

    但霍正源的真实目的,却是想要从朱和坚的手中夺回胡枭的控制权。

    否则,一旦是朱和坚公开了胡枭的真实身份,又利用胡枭的供词揭发了“赵党”与南洋势力暗中勾结之事,虽然在赵俊臣的预防手段之下,绝大部分罪行皆是可以推给郭敏、郭汤兄弟,但唯有一件事情让霍正源难以解释清楚,那就是他一直都在宣称胡枭是自己的心腹护卫。

    到时候,朝野各方一定会纷纷提出质疑,像是胡枭这种南洋海盗,为何会成为霍正源的心腹护卫?你霍正源当真没有暗中勾结境外势力吗?

    所以,为了彻底撇清自身干系,也尽可能的掩盖“赵党”与南洋海盗之间的联系,霍正源必须想办法夺回胡枭。

    出于这般考量,霍正源就决定采纳周尚景的提议,把那些落网被捕的“嘲风”死士皆是移往瞻园关押、交由朱和坚亲自看守,就是想要引诱朱和坚杀人灭口。

    一旦是朱和坚杀人灭口,霍正源就可以趁乱带人冲进瞻园,以瞻园不够安全、以及朱和坚已经无暇分心照顾胡枭为理由,强行带走胡枭。

    总而言之,霍正源刚才与朱和坚谈判交涉之际,看似是落于下风、屡次妥协让步,但实际上他并没有付出任何代价,也完全实现了自身企图。

    唯一可惜的事情,是霍正源没有趁机争取到三方联审期间的更大话语权,接下来审问那些“嘲风”死士之际,依然会受到镇守太监席成的掣肘与阻挠。

    但霍正源也不担心,因为他已经寻到了一张王牌。

    拥有了这张王牌之后,即便是没有朱和坚的承诺与妥协,霍正源依然可以在三方联审之际迅速掌握主动!

    而这张王牌,就是霍正源此前从东园带走的那个人。

    江正!

    *

    前些日子,因为秦淮河岸的一场践踏事故,江正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被霍正源紧急送往东园、交给章德承救治。

    而经过章德承的尽心治疗之后,江正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也已经恢复了清醒。

    霍正源从来没有忘记江正的身份来历,这个年轻人不仅是赵俊臣的新收幕僚,更是现任大理寺卿、律学大家杨洵的亲传弟子、得意门生!

    多年以来,江正一直追随大儒杨洵奔走于云贵各地,不断向云贵境内的土司与少数民族宣扬传播儒家法理,屡次借用律学理念平息了不同土司之间、土司与官府之间、少数民族与汉人之间的各种矛盾,对于云贵境内的局势稳定贡献了极大力量。

    可以说,江正虽然年纪轻轻,却绝对是传承渊源、经验丰富。

    尤其是对于朝廷法令的熟悉掌握,满朝百官看似人才济济,但强于江正之人绝对不超过一掌之数!

    而接下来的三方联审之际,霍正源、席成、徐盛英三人基于立场不同,必然是相互掣肘、争论不断,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能为所欲为,具体审问之际就只能严格遵循明朝法令了。

    这种时候,江正必然是可以发挥出关键作用,既可以迅速搬出不利于席成与徐盛英立场的各种法令条文,让席、徐二人皆是哑口无言,也可以迅速寻到有利于霍正源立场的各种法令条文,让霍正源在三方联审之际逐渐占据主动!

    想到这里,霍正源离开瞻园之后,并没有立刻进入自己的坐轿,而是快步走到了自己坐轿后面的那辆马车旁边,关切问道:“我刚才已经与七皇子达成了共识,明日辰时就要与席成、徐盛英二人联合审问那些悍匪,但你的身体情况……是否还能坚持?”

    在那场践踏事故之中,江正受伤极重,不仅是多处骨折,内脏也有出血症状,即便是因为章德承的妙手回春而捡回了一条命,但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彻底康复,至今还是虚弱至极。

    所以,接下来的三方联审之事,对于江正而言也是一种折磨,耗心耗力之下说不定还会让他的身体状况再次恶化。

    若非是关系重大,霍正源也不愿意提前惊扰江正、委以重任。

    听到霍正源的关切询问之后,马车车厢内传来了江正依然有些虚弱的声音:“霍大学士不必担心,晚辈这些天一直躺在床上修养,早就养足了精神,接下来又是晚辈展现一生所学的关键时期,自然是全力以赴。”

    说话之际,江正抬手掀开了车厢窗帘,露出了他依然苍白病态的面庞。

    但江正的双目依然炯炯有神,态度也依然坚定。

    掀开了车厢窗帘之后,在霍正源仔细打量江正面色的同时,江正也在认真观察霍正源。

    双方相互打量片刻后,江正率先摇头道:“相较于我,霍大学士还是更多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吧!这两三天时间以来,你到处奔波、劳心劳力,一直没有机会休息,同样是疲态尽显,考虑到明天还有三方联审之事,依然需要劳心劳力,霍大学士应该尽快休息、养足精神才对!”

    见江正反而在敦促自己休息,霍正源摇头苦笑道:“南京城内各种变故不断,相关人等又有谁不是到处奔波、劳心劳力、完全没有休息机会?我已经算是相对轻松了……此时此刻,无论是南京镇守太监席成,还是南京守备徐盛英,他们的忙乱与疲乏皆是远胜于我!我至少还有机会休息,但那二人恐怕就连休息的机会都没有!”

    说完,霍正源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幸灾乐祸之意。

    ……

    PS:感冒迟迟未愈,虫子有些扛不住了,所以今天只有一?小章节。

    另,最近流感盛行,身边人都中招了,大家注意防护。

    ……

    ……

    ……

    就正如霍正源的猜测一般。

    随着南京城内局势的不断变化,各位大人物皆是忙碌至极、应接不暇,尤其是徐盛英与席成二人,更是焦头烂额、任务繁重。

    因为南京百姓的怨声载道、民意滔滔,所以徐盛英与席成二人需要随时关注百姓们的动向,竭尽全力的维稳局势;

    因为锦衣卫抓捕了宋家家主宋承仁的事情,所以南京城内那些有头有脸的缙绅们纷纷冲往南京镇守太监府、向席成讨要说法,让席成烦不胜烦;

    因为蒋枭与“嘲风”死士的逃脱之事,徐盛英也需要抽调麾下人马、联络各地驻军,在南京城外方圆百里范围内不断搜寻追捕;

    与此同时,因为那些落网被捕的“嘲风”死士已经交由锦衣卫与南京守军联合看守,所以徐盛英与席成二人皆是担心对方趁机暗中搞鬼,徐盛英担心席成私下串供、灭口毁证,而席成则是担心徐盛英提前拷问、威胁利诱,所以就是相互监视、严防死守,不敢有丝毫松懈。

    相对而言,霍正源就要轻松许多。

    离开瞻园之后,霍正源只需要赶往“联合船行”、与“联合船行”的南京大掌柜钱莱商议几句、敦促钱莱尽快恢复“联合船行”的营业,然后就没有额外事情需要操劳,可以尽量休息了。

    但徐盛英与席成则是完全不同,他们二人不仅是昨晚完全没有休息机会,这一天晚上同样是没有任何休息机会。

    很大程度上,这种差别也将是霍正源在三方联审期间的优势之一。

    *

    第二天,清晨卯时一刻,霍正源的临时府邸之内。

    足足睡了近六个时辰,霍正源终于悠悠醒来,完全补足了前天晚上未能休息的疲乏。

    醒来洗漱更衣之后,霍正源就立刻召来了几位幕僚,与他们同桌进食早餐之余,也趁机询问了自己休息期间的南京局势变化。

    霍正源的这几位幕僚,此前皆是赵俊臣的手下幕僚,分别是江正、郭敏、钱伯道、以及欧阳博。

    其中,欧阳博的能力最强,即便在赵俊臣的府中,地位也是排名靠前,最受霍正源的重视,但他目前并没有留在南京,而是奔往苏州作为霍正源与黄有容之间的联系人;钱伯道则是专精于记账统算,对于政局变化、党派倾轧、人心算计之事并不擅长;江正更是大病未愈,最近这段时间也一直留在东园养伤,并不清楚局势变化的具体细节。

    所以,当霍正源询问南京局势变化之后,主要是由郭敏负责回答。

    “霍大学士,在您休息期间,南京局势依然是屡次变化,但因为这些局势变化皆是题中应有之义,并没有超乎意料,所以我收到消息之后,也就没有打扰您休息。

    首先是‘联合船行’的各家店铺恢复营业之后,南京百姓的民怨很快就受到控制,绝大多数百姓也不再只顾着喊冤请命、围堵官府,而是纷纷奔往‘联合船行’的各家店铺抢购各类生活物资,唯有那些因为火灾与锦衣卫镇压而蒙受损失的百姓们依然纠缠不休,但这部分百姓终究是少数,所以南京局势也就逐渐稳定了下来,但……”

    听到郭敏的声音迟疑,霍正源放下了手中筷子,抬头问道:“但什么?”

    郭敏犹豫道:“但……‘联合船行’恢复营业之后,眼看着百姓们争先抢购,又没有本地缙绅势力的抢生意,所以就趁机哄抬物价,让南京城内的粮价、药价皆是高涨了三成有余,所以百姓们的怨气又有抬头迹象。”

    霍正源眉头一皱:“商贾之流,果然皆是见利忘义之辈,我昨天与钱莱碰面之际,明明已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恢复营业之后一定要以维稳民心为主,切不可涨价太高、囤积居奇,没想到他还是把我的劝告抛在脑后了……你立刻派人拿着我的名帖再次去见钱莱,敦促他一定要控制物价,绝不能再次激发民怨!”

    郭敏答应了一声,但心中则是不以为然。

    毕竟,郭敏也是商贾出身,最是了解商贾们的逐利本性,所以他完全不认为“联合船行”的商贾们会因为霍正源的几次劝说就主动放弃攫取巨利的机会。

    更何况,“联合船行”内部加盟商贾无数,可谓是鱼龙混杂、人心各异,钱莱虽然是“联合船行”的南京大掌柜,但他也没有能力完全控制内部那些加盟商贾的决定。

    而就在郭敏犹豫着自己是否应该向霍正源挑明这般状况之际,霍正源则是追问道:“关于三方联审之事,有没有新的变化?尤其是七皇子、周首辅、徐盛英、席成这几人,有没有值得留意的新动向?”

    郭敏再次答道:“周首辅返回东园之后,就一直专注于休息,也一直是闭门谢客,并没有任何值得留意的新动向;至于席成席太监,因为锦衣卫软禁了宋家主,南京缙绅们可谓是群情激愤,纷纷向他讨要说法,让他疲于应付,也没有任何值得留意的新动向;

    七皇子则是派人传信,说他已经同意把那些落网被捕的悍匪皆是移往瞻园关押,由他与南京守军、以及锦衣卫联合派人看守;徐守备自然是提出了异议,但因为您、七皇子、以及太监席成三人均是这般主张,周首辅那边也没有任何表态,所以他独木难支,最终只好是勉强答应了此事。

    如此一来,那些落网被捕的悍匪,已经于昨晚酉时左右,皆是移往瞻园关押,而徐守备则是派出一队南京守军、强行驻扎于瞻园之内,紧紧守着那些悍匪,可谓是寸步不离,显然是担心犯人们在瞻园期间发生意外!

    对了,因为相关犯人皆是关押于瞻园之内,所以您与徐守备、席太监三人,就只能前往瞻园提审犯人了,七皇子那边已经腾出了好几间屋子,作为三方联审的办案之地;至于三方联审的具体时间,依然是定在今天上午辰时。”

    霍正源轻轻点头,一边是慢饮清粥、一边是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郭敏把相关情报皆是禀报完毕之后,却依然没有吃早餐的心思,只是满脸忧虑的偷偷观察霍正源,目光深处还带着一丝怨气。

    霍正源很快就发现了郭敏的异状,也立即就猜到了郭敏的心思,问道:“怎么?你还在担忧胡枭的事情?”

    郭敏苦笑点头,道:“把胡枭交给七皇子,对咱们而言威胁太大了……胡枭掌握了许多机密,一旦是公之于众,霍大学士您或许还有办法撇清自身干系,但我与郭家全体族人就必定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说话间,郭敏身上的怨气愈发明显。

    在郭敏看来,霍正源昨天把胡枭交给朱和坚,就是为了与朱和坚达成一场秘密交易,让“赵党”势力可以插手后续审问之事,但这种做法无疑是出卖了自己,因为霍正源很清楚,一旦是“赵党”与境外势力秘密勾结的事情败露之后,郭敏与郭家全族就一定会沦为替罪羊!

    霍正源摇头解释道:“昨天事情太多,你我二人皆是奔波不断,见面交流的机会也少,有些事情来不及向你解释……事实上,我昨天之所以把胡枭交给七皇子,可不只是为了与七皇子达成交易、趁机插手审问之事!

    要知道,一旦是胡枭的真实身份曝光,我自己必定也是麻烦缠身,我就算因为‘赵党’利益而出卖于你,又岂会自找麻烦、让自己饱受争议?其实,我任由七皇子带走胡枭,就是为了尽可能掩盖胡枭的身份来历,也尽可能保护你我二人!”

    闻言之后,郭敏不由一愣,完全跟不上霍正源的思路。

    任由七皇子朱和坚带走胡枭,这种做法竟然是为了掩盖真相、保护自己?

    怎么可能!

    霍正源轻叹一声,继续解释道:“?仔细想想,昨天聚英阁内,当七皇子向我索要胡枭之际,具体是怎样的情况?嘿!周首辅、席成、徐盛英这几人,可皆是在场旁观啊!

    所以,我当时直接把胡枭交给七皇子,仅仅是有可能让七皇子一个人察觉到咱们的机密,但若是我当时毫不退让、耗费大量精力与七皇子争夺胡枭的控制权,周首辅、席成、徐盛英他们几人就皆是会留意到胡枭的重要性,也皆是会全力调查胡枭的身份来历!

    到了那个时候,就意味着除了七皇子之外,就连周首辅的‘周党’势力与徐盛英所代表的‘帝党’势力,也皆有可能发现胡枭的真实身份!这般情况下,我只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联想到霍正源所描述的可能性,郭敏心中悚然,终于是不再怨怼霍正源的选择,但依然是忧心仲仲,道:“但七皇子那边……”

    霍正源冷笑道:“七皇子那边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就算让他暂时掌握了一些机密情报,他也没有时间与闲暇利用这些机密情报对付咱们了!

    更何况,我提议把那些落网被捕的死士皆是移于瞻园关押审问,就是为了引诱七皇子趁机灭口毁证,一旦是那些犯人发生了意外,咱们就立刻带人冲进瞻园,以瞻园不够安全、七皇子没有余力照顾胡枭为理由,把胡枭强行带走!

    到了那?时候,七皇子看管犯人不力,嫌疑与非议也是愈来越大,自然是没有能力与理由阻拦咱们!而咱们趁机夺回胡枭之后,这场危机自然是迎刃而解!”

    随着霍正源的详细解释,郭敏心中稍安。

    另一边,江正完全听不懂霍正源与郭敏之间的交流内容,他一直没有见过胡枭,也不清楚胡枭的重要性,对于郭敏的秘密任务更是毫不知情。

    但江正也知道,自己尚未取得“赵党”与赵俊臣的完全信任,所以江正虽然是没有听懂霍正源与郭敏的交流内容,但也知趣的没有追问。

    不过,稍稍犹豫片刻之后,江正还是提出了另一项心中疑惑:“霍大学士,您好不容易才活捉了那些死士,原本是顺藤摸瓜揭发七皇子罪行的大好机会,但现在把他们移往瞻园关押,故意引诱七皇子灭口毁证,岂不是让咱们此前的种种努力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霍正源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把自己所掌握的各项机密消息坦诚相告,譬如是德庆皇帝在七皇子的麾下护卫之中安排了许多眼线,又譬如是唐晟私自藏匿了一名重伤昏迷的“嘲风”死士。

    最后,霍正源微笑道:“把那些落网被捕的死士移往瞻园关押审问,乃是出自于周首辅的提议……

    说实话,我并不清楚周首辅是否另有图谋,但这件事情对于咱们而言绝对是有利无弊!不仅是可以趁机夺回胡枭,还可以利用陛下安插在七皇子身边的眼线、让陛下察觉到七皇子的各种可疑之处!

    最重要的是……即便那些落网被捕的死士们皆是被七皇子灭口毁证,但咱们手里还秘密留着一个活口,依然可以顺藤摸瓜的寻到七皇子的确凿罪证,可谓是有赢无输、胜?在握!”

    说话间,霍正源自信满满、成竹在胸。

    就在此时,一名长随快步赶来禀报,说现在已是卯时二刻,即将是三方联审之时,提醒霍正源应该尽快动身赶往瞻园。

    听到禀报提醒之后,霍正源放下了碗筷,转头看向了江正,微笑道:“接下来,就要看江公子的表现了!”

    ……

    PS:这几天头脑昏沉,有些事情没有交代清楚,引起了大家的不解,比如霍正源为何要任由朱和坚带走胡枭,又比如霍正源为何会同意周尚景的提议,把落网的“嘲风”死士交由朱和坚看守,完全不担心朱和坚监守自盗,所以虫子就利用这一章补充一下霍正源的具体想法。

    ……

    ……

    ……

    一刻钟时间后,霍正源与江正、郭敏两位幕僚共乘一辆马车,赶到了瞻园之外。

    在瞻园正门处,七皇子朱和坚亲自相迎,吕德陪在一侧。

    霍正源下了马车之后,抬头看向朱和坚,不由一愣。

    只见朱和坚身穿冕服正装、头戴翼善金冠,身后两侧护卫也皆是举着绛引幡与金?旗。

    对于皇室成员而言,唯有极为隆重的场合,才会使用这种装束与仪仗。

    心中好奇之下,霍正源快步走到朱和坚面前,相互行礼问安之后问道:“殿下,看您这身装扮,难道是出门有事要办?不留在瞻园之内旁观我与徐守备、席镇守他们审问犯人了?”

    朱和坚苦笑摇头,道:“霍大学士您总算赶到了,把您迎进瞻园之后,我就要立即赶往夫子庙了,恐怕是没有机会留在瞻园之内旁听审案了。”

    “夫子庙?”霍正源愈发疑惑不解:“殿下为何要选在这个时候前往夫子庙?”

    朱和坚苦笑更浓:“霍大学士您可还记得,我前几天在瞻园之内宴请各方势力的事情?”

    霍正源又是一愣:“您是说……缙绅们与管庄太监的那场公开辩论?”

    *

    在蒋枭与“嘲风”死士的行迹败露之前,南京局势的主要矛盾,就是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利益冲突。

    自从朱和坚正式走到台前、全面接管南京政务大权之后,周尚景就躲在暗处推波助澜,让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矛盾愈演愈烈、彻底爆发,缙绅们指责管庄太监们侵占民田,皇庄太监们反击缙绅们藐视皇权,缙绅们控诉皇庄太监们强夺佃户,皇庄太监们就揭发缙绅们霸占水源……

    到了最后,缙绅势力更是图穷匕见,公开要求削减裁撤南直隶境内的皇庄数量。

    这般情况下,朱和坚自然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于是,就在五天之前,朱和坚于瞻园之内设宴招待了各方势力,还在宴客期间直接宣布,自己将于五天时间之后,遍邀南京各界贤达齐聚夫子庙旁观,让缙绅势力与皇庄太监们在朝野各方的见证之下当众表诉各自观点、进行一场公开辩论!

    而双方矛盾究竟谁占道理,朝野各方旁听了这场论辩之后就一定是自有评断!

    但就在朱和坚宴请各方势力、宣布这项决定的同时,南京城内出现了一个超乎所有人意料的巨大变数,彻底搅乱了南京局势、也彻底打乱了各方计划。

    在蒋枭的命令之下,一队“嘲风”死士秘密追踪胡枭及其海盗同伙进入南京城内,双方在闹市之中厮杀激斗,还造成了大量宋家仆从的伤亡,这场大案很快就震动了整个南京城。

    再然后,就是应天府衙门颁布了戒严令、蒋枭率领“嘲风”死士秘密潜回南京城内寻找胡枭复仇、宋家势力组织人手围捕蒋枭与“嘲风”死士、蒋枭与“嘲风”死士突袭了霍正源的临时府邸全力追杀胡枭、锦衣卫势力下场强行镇压乱象展开了无差别攻击、朱和坚主动沦为人质掩护蒋枭与“嘲风”死士突围、霍正源指挥贱籍们伏击了蒋枭与“嘲风”死士……

    等等等等,各种变故可谓是层出不穷。

    就这样,在各方势力的共同作用之下,南京局势天翻地覆、乱成一团,不仅是百姓们怨声载道,高层权贵们同样是应接不暇。

    与此同时,各方势力也因为这一系列变故而彻底转移了关注焦点,皆是把朱和坚所宣布的公开辩论之事抛于脑后了。

    朱和坚、席成、王保仁等人想要掩盖真相,周尚景、霍正源、徐盛英等人想要揭发事实,围绕着那些落网被捕的“嘲风”死士,各方势力展开了一系列全新的勾心斗角。

    这般情况下,即便是一向心思缜密的霍正源,也完全忽略了这场公开辩论,还以为目前局势之下各方势力已经完全顾不上这场辩论了。

    毕竟,相较于储君废立之事,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利益矛盾并不算是当务之急。

    现如今,听到朱和坚的解释之后,霍正源才惊讶获知,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这场公开辩论,竟然还要如期举办!

    而朱和坚为了主持这场公开辩论,竟然就连同时进行的三方联审也顾不上旁听干涉了!

    *

    惊讶之余,霍正源连忙追问细节:“这……南京局势才逐渐有了稳定迹象,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各方势力处理善后,所有人皆是忙碌不堪、应接不暇,为何还要如期举办这场公开辩论?难道就不能延后几天时间吗?”

    朱和坚苦笑解释道:“我原本也是想要延期举办这场公开辩论,但……因为锦衣卫软禁了宋家主,南京缙绅们群情激愤,纷纷奔向南京镇守太监府、围堵席内臣讨要说法,任凭席内臣如何解释也无法驱走他们!

    他们从昨天下午未时、一直纠缠到今天凌晨寅时,让席内臣疲于应付、耗尽心力,再也无暇履行自身权责……这般情况若是持续下去,席内臣就没有办法离开镇守太监府,也无法抽身与霍大学士、徐守备两位联合审问那些落网被捕的悍匪!

    而就在这?时候,周首辅突然派人传信,重提了缙绅势力与皇庄太监们的公开辩论之事,总算是稍稍转移了缙绅们的注意力,让他们不再纠缠席内臣,转而是专注于准备辩论之事,似乎想要利用这次机会打击皇庄太监们,逼迫席内臣尽快释放宋家主!

    但如此一来,这场公开辩论就无法延期了,而且这件事情毕竟是源于我的提议,所以我必须同时赶往夫子庙,亲自主持辩论过程!”

    听到朱和坚的解释之后,霍正源终于恍然!

    朱和坚的想法并不难猜,他绝对不能坐视缙绅们一直纠缠席成,若是席成因为缙绅们的纠缠不休而缺席了三方联审,让三方联审变成了两方联审,就只能任由霍正源与徐盛英二人主导审问走向、在提审犯人之际随意发挥。

    所以,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公开辩论就必须如期举办,让席成可以趁机脱离缙绅们的纠缠、抽身参加三方联审、掣肘阻挠霍正源与徐盛英二人。

    与此同时,朱和坚本人也必须亲自前往夫子庙主持辩论之事,再也无法旁观与干涉三方联审期间的具体过程了。

    虽然猜到了朱和坚的想法,但霍正源却无法看透周尚景的想法。

    周尚景为何选择这种时候再次提及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公开辩论之事、让这场公开辩论与三方联审同时举行?

    从昨天下午开始,缙绅们就一直纠缠席成讨要说法,态度坚定不移,显然是出于周尚景的授意。

    但任由缙绅们对席成纠缠不休,使席成无法抽身、缺席三方联审,岂不是效果更佳?

    还有,在周尚景的操纵局势之下,朱和坚同样是失去了旁观与插手三方联审的机会,必须亲自前往夫子庙、主持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公开辩论之事,难道就只是为了调虎离山?

    再联想到那些落网被捕的死士们,之所以被转移于瞻园之内关押审问,最初也是源自于周尚景的提议……

    霍正源暗自揣测,周尚景这一系列做法,必然是隐藏着更深一层考量。

    隐隐之间,霍正源已经嗅到了某种熟悉味道――那是周尚景最擅长的连环计的味道。

    “看样子,周首辅应该是想要正式下场鼎定局势了!而且他已经布置好了先手,就等着收网了……就是不知道,在周首辅的这场棋局之中,我处于什么位置?在周首辅的心中,我究竟算是棋子还是棋手?”

    想到这里,霍正源心中泛起了警惕。

    但表面上,霍正源则是不动声色,笑道:“原来如此,南京局势纷纷扰扰、变故不断,七皇子殿下实在是幸苦了!既然如此,下官不敢耽误殿下时间,现在就进入瞻园之内与席镇守、徐守备二人共同主持审问之事,有我们三人的齐心协力,这场审问必然是一帆风顺,殿下您也不必分心,专注于主持缙绅们与皇庄太监们的公开辩论就好!”

    朱和坚再次摇头苦笑之后,就把霍正源迎进了瞻园前庭。

    几人鱼贯进入瞻园前庭之际,朱和坚也发现了霍正源身后的江正,他很清楚江正的来历背景与能耐作用,目光在江正身上稍稍停留之际,眼底闪过了一丝戒备。

    但最终,朱和坚并没有更多表示,把霍正源等人引进瞻园前庭之后也没有继续带路,只是冲着江正轻轻点头示意之后,就带着吕德转身离开了瞻园,匆匆奔往了夫子庙方向。

    朱和坚离开之后,霍正源就立刻挥手召来了幕僚郭敏,低声吩咐道:“这边的三方联审之事,有我与江公子二人就足够了,而你则是立即赶往夫子庙,替我观察缙绅们与皇庄太监们的辩论情况,若是局势有变,就第一时间派人通知于我……”

    郭敏轻轻点头,当即就转身离开了瞻园。

    霍正源则是驻足原地沉思片刻,却依然无法理清头绪,也依然无法猜到周尚景的具体计划。

    于是,霍正源索性不再多想,而是在一名禁军护卫的引路之下,进入了瞻园的一间侧厅。

    朱和坚已经派人把这间侧厅收拾了一番,腾出了大量空间,作为三方联审的办案之地。

    在侧厅之内,徐盛英与席成二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

    ……

    ……

    ……

    就正如霍正源的预料一般。

    连续三天时间的操劳奔波、连续两夜的无法休息,让徐盛英与席成二人身心俱疲、困顿至极。

    当霍正源迈步进入瞻园侧厅之后,就看到席成正在不断打哈欠,徐盛英则是大口大口的饮下浓茶提神,两人脸上皆是可以看到极为明显的黑眼圈。

    与此同时,朱和坚的随侍太监贾伦则是态度恭敬的陪在一旁。

    很显然,朱和坚把贾伦留在瞻园,名义上是为了招待伺候霍正源、徐盛英、以及席成三人,但真实意图却一定是为了监视三方联审的进展情况。

    最重要的是,在三方联审期间,贾伦还可以代表朱和坚当场恐吓那些被活捉的“嘲风”死士。

    贾伦乃是朱和坚身边最受信任的心腹,所以在朱和坚暗中豢养死士期间,这个贾伦也一定发挥了关键作用,说不定就是朱和坚与死士组织的联系人之一。

    这般情况下,那些落网被捕的“嘲风”死士,必然皆是知晓贾伦的身份来历,也非常清楚贾伦代表着朱和坚亲至。

    若是任由贾伦留在审问现场一直旁观的话,那些落网被捕的“嘲风”死士就一定皆是会因为贾伦的存在而受到恐吓,进而是缩手缩脚、顾忌重重,完全不敢招供真相。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霍正源当即眉头一皱,就想要寻理由支走贾伦。

    但霍正源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了席成的抱怨。

    “霍大学士,您还真是姗姗来迟啊!让咱家与徐守备等了你足足近半个时辰!你昨夜必然是睡足了,但咱家与徐守备二人为了稳定南京局势,已经连续好几天疲于应付了,也完全没有休息机会……这般情况下,您也好意思让我们二人等你!”

    霍正源微笑反击道:“既然席镇守与徐守备二人皆是疲惫不堪,而我则是一身轻松,那就闲者多劳、劳者多歇,把审问之事全权交由我来负责,如何?两位也可以抓紧机会休息一下。”

    席成表情一滞,冷哼道:“既然说好了是三方联审,那咱家又岂能躲清闲?咱家的意思是,霍大学士理应提前一点时间赶来瞻园,与咱家和徐守备二人共同商议三方联审之际的诸般细节,而不应该卡在开审之前最后一刻现身,让咱们三人连磋商共识的时间也没有……

    霍大学士在京城中枢的时候就一向是身份清贵、长期在翰林院任职,不似咱家与徐守备一般身担重任、权责繁重,看样子还真是清闲自在惯了,对于具体做事之际的各种流程也是毫无了解!既然如此,咱家就更不能把审问之事全权交由你来负责了!”

    席成的这一系列表态,主要意图有二,其一是想要利用霍正源姗姗来迟之事尽量激发徐盛英的同仇敌忾,也尽量拉拢徐盛英、孤立霍正源;其二是想要表明霍正源的办事经验不够丰富,就是一个清贵翰林罢了,想要利用这般借口减少霍正源在审问期间的话语权。

    霍正源依然是寸步不让,也依然是微笑从容,再次反击道:“哦?原来咱们三人还有机会达成某些共识?那……席镇守与徐守备两位皆是提前抵达,说是已经在这里苦等了我近半?时辰,那两位可有趁着这段时间达成任何共识?”

    闻言之后,席成表情不由是再次一滞。

    随着徐盛英改变立场,想要全力调查那些落网悍匪的幕后主使,不似席成一般想要遮掩真相,这两人之间自然是不可能达成任何共识。

    看到席成无法回答,霍正源摊手笑道:“我擢升大学士之后,固然是身份清贵,不似徐守备与席镇守一般权责明确,但也算是有些先见之明,早就猜到咱们三人在审问期间不可能存在任何共识,而我之所以姗姗来迟,也是考虑徐守备与席镇守的身心疲乏,认为咱们没必要浪费时间做无用功,还是留给两位更多时间休息一下比较好……我原本以为,这般简单的道理,席镇守必然是可以想明白的,却没想到席镇守依然误会了我的善意!”

    霍正源的言下之意,就是自己虽然身份清贵、相关经验不足,但自己的智力水平却要碾压你席成,所以自己在三方联审期间的话语权不仅不应该减少,反而应该比你席成更大!

    席成听明白了霍正源的暗示,当即是怒不可遏、对霍正源怒目而视。

    但霍正源并没有理会席成的愤怒反应,只是漫步走到了席成与徐盛英的身前不远处。

    这间侧厅已经被朱和坚派人重新布置过了,初步有了公堂模样,不仅是腾空了所有家具装饰,还把一张大型公案摆放于侧厅尽头的上首位置,公案上面摆设着笔墨纸砚、惊堂木、朱签等物,审案用具一应俱全,公案下面则是临时铺垫了一层青石板,让霍正源、徐盛英、席成三人坐在公案后面审问犯人之际可以居高临下。

    而此时,徐盛英与席成二人已经提前并肩坐在了公案后方。

    其中,席成坐在左侧,徐盛英坐在右侧。

    古时以左为尊,徐盛英屈居右位,是因为他作为南京守备,名义上会受到南京镇守太监的辖制。

    霍正源走到公案之前,则是立即提到了一个关键问题:“徐守备、席镇守……咱们三人谁坐中间?”

    从古至今,座位排序总是一个极为敏感的事情。

    具体到这场三方联审,坐在中间之人就相当于主审、话语权更大,而坐在两侧之人就相当于陪审了,话语权在无形之中就会减弱许多。

    席成这个时候自然是想要争夺主审位置,但还不等席成表态,一直沉默不语的徐盛英就已经主动往右边挪了挪位置,把中间位置腾了出来,缓缓道:“既然咱们没有收到陛下的诏狱旨意,像是席镇守这样的内廷之人就不适合坐在中间位置,而我则是武将,同样不适合居中而坐,所以这个位置还是由霍大学士这样的外朝文臣来坐比较合适!”

    席成表情微变,没想到徐盛英这般轻易就把主审位置让给了霍正源。

    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徐盛英与霍正源虽然也不是一路人,但至少在这场三方联审期间,他们二人的利益目标更为相近,而徐盛英知道自己不仅是一个武官,名义上还会受到席成的辖制,必然是没机会争夺主审之位,所以就直接把这个位置让给了霍正源。

    霍正源则是当仁不让,也不等席成表态反对,就直接走到了公案后方的中间位置坐下,还用身体把席成挤到了更边缘的位置。

    席成是一个老太监,而霍正源虽然只是一个文人,却是正值壮年,所以就算是席成心不甘情不愿,但在徐盛英有意偏袒的情况下,他面对霍正源的强行争抢也是无可奈何。

    与此同时,江正则是默默走到侧位,与徐盛英、席成二人的众多麾下心腹站在一起。

    最终,被挤到更左侧的位置之后,席成冷哼道:“这一场审问,就暂且由霍大学士坐在中间吧!但审问之事不可能只有一场,下一场必须换位置。”

    徐盛英依然是面无表情,霍正源依然是面带笑意,两人皆是没有回应。

    眼看着席成屡次受憋、即将要忍不住爆发怒气,一直站在旁边的贾伦终于是迈步上前,态度恭敬的请示道:“三位大人对于这间公堂的布置是否满意?若是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那现在已是辰时,三位大人应该提审犯人了。”

    霍正源终于寻到机会与贾伦说话,问道:“公堂内的各种布置还算合适,就不知道……各类刑具是否也已经准备妥当?”

    贾伦抬头看了徐盛英一眼,道:“原本是没有准备,毕竟瞻园之内实在是寻不到刑具,但徐守备抵达瞻园之际,把守军大牢的各类刑具皆是带来了。”

    霍正源满意点头,道:“既然如此……本官记得?是七皇子殿下的随侍太监,名叫贾伦,对吧?你现在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你毕竟只是皇子长随,即便在内廷之中也没有任何职务,不适合参与公事。”

    这一次,席成终于是寻到机会,抢先说道:“他不能离开!”

    “为何?”霍正源皱眉问道。

    席成冷哼一声,道:“贾伦乃是代表七皇子殿下,有资格旁观咱们三人提审犯人!”

    “殿下让一个随侍太监代表自己?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难道霍大学士就这般轻视我们内廷不成?更何况,贾伦不仅是殿下的代表,也不是一个普通宦官,他在内廷之中一向是以精通刑律而闻名,若不是他对七皇子殿下忠心耿耿,一直不愿意离开七皇子殿下,早就在东厂闯出名堂了!所以让他留在这里旁听咱们三人审问犯人,不仅是殿下的意思,也是咱家的主动提议!毕竟,无论是霍大学士还是徐守备、又或者咱家,对于大明刑律皆不擅长,总要寻一个懂行之人为咱们提供意见才行!”

    听到席成的这般说法,霍正源微微一愣,不由是认真打量了贾伦一眼,又扭头扫视了一眼静立于侧位的江正。

    霍正源完全没有想到,贾伦只是七皇子身边的一名随侍太监罢了,而且年纪也不大,竟然精通大明刑律!

    很显然,就与霍正源一样,七皇子朱和坚也提前料到,认为霍正源、徐盛英、席成三人在联审期间因为立场各异、目标不同的缘故,必然是相互掣肘、彼此牵制,谁也说服不了谁,这种情况下就只能严格遵守大明律法做事了。

    所以,霍正源就把江正带来了瞻园,而朱和坚则是把贾伦留在了瞻园。

    朱和坚与霍正源的想法相似,贾伦与江正的任务定位也完全相同,就是利用他们二人精通大明律法的优势,在三方联审期间不断寻到有利于己方的相关法文提供支持、又或是搬出不利于对方的相关法文进行反驳,进而是逐渐掌控局势。

    与此同时,朱和坚必然是非常信任贾伦的本领,所以他才敢在三方联审期间离开瞻园、前往夫子庙主持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公开辩论,即便是在霍正源身边看到了江正的存在,也认出了江正的身份背景,却没有表现出特别明显的担忧之意。

    想到这里之后,霍正源愈发忌惮贾伦了,缓缓道:“一个精通刑律的宦官内臣……倒是让我想到了二世而亡的秦朝!那时候也有一个精通刑律的宦官――指鹿为马的赵高!”

    把贾伦比作赵高,对于内廷宦官而言无疑是一项极为严重的指控。

    事实上,作为一名内廷宦官,贾伦的偶像之一就是赵高。

    根据朱和坚与贾伦二人的默契,待将来朱和坚登上皇位之后,贾伦就是内廷之首、统领内廷各大衙门,无论司礼监还是御马监、无论东厂还是西厂,皆是由贾伦掌控。

    朱和坚一向勤勉自律,贾伦自然也是同一类人,为了自己将来执掌内廷之际更加得心应手,他这些年来一直是暗下苦功,大明刑律更是贾伦努力钻研的重点内容,虽然没有机会接受杨洵这种律法大家的指导,但贾伦在钻研大明刑律之际所付出的努力,却绝对不少于江正。

    从这方面而言,贾伦无疑也是一个极为励志的人物。

    此时,听到霍正源的指控暗示之后,贾伦依然是态度低调谦卑,但又给人一种不卑不亢、绵里藏针的感觉,垂头道:“启禀霍大学士,我们内廷的规矩是,所有年幼宦官皆是要接受考核,挑选聪明伶俐之人送进内书堂读书识字,若是学习成效不错,还会进一步传授四书五经、朝廷法令等等知识,唯有如此才可以筛选出优秀宦官,进入司礼监、御马监等衙门辅佐陛下处理朝务!

    所以,小人稍懂一些朝廷法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能因此就把小人类比赵高,否则就是完全否定了内书堂的规矩!内书堂的设立乃是源于成祖的授意,若是霍大学士不满意这项规矩,也不应该刁难小人,而是应该直接向陛下提议、撤消这项祖训才对!

    更何况,在内廷之中,有学问的宦官并不是只有小人一个,如果小人稍懂一些刑律就要让您类比赵高,那内廷二十四衙门的众位大太监皆是深谙书文,又应该把他们比作哪些前朝宦官?”

    闻言之后,一向机敏的霍正源竟是哑口无言了。

    贾伦直接搬出了内廷二十四衙门众位大太监的存在,还搬出了明成祖朱棣的祖训,若是霍正源顺着这个话题继续争辩下去,就无疑是与全体内廷为敌、甚至是公开质疑了明成祖朱棣的英明神武。

    别说是霍正源了,即便是赵俊臣在这般情况下也需要仔细掂量后果。

    于是,霍正源讪笑一声后,终于是不再刁难贾伦,也默认了贾伦的旁观审问,只是再次扫视了侧方静立的江正一眼。

    经过这次试探之后,霍正源虽然还不清楚贾伦对于明朝律法的精通程度究竟有多高,但也看明白了贾伦绝不是一个易与之辈,无论反应速度、还是城府心机、又或是辨术口才,皆是上上之选。

    霍正源心中隐隐有预感,在接下来的三方联审期间,自己、席成、徐盛英三人相互掣肘之下,恐怕都无法成为主角,胜负关键反而是江正与贾伦的交锋。

    随后,霍正源扭头向徐盛英询问道:“既然如此,时间也不早了,咱们就开始提审犯人吧!”

    见霍正源转移了话题,席成当即是嗤笑一声,认为贾伦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徐盛英则是面现无奈。

    其实,徐盛英也早就想到了贾伦的存在必然会严重阻碍自己提审犯人、查明真相,在霍正源赶到瞻园之前,他曾经也想要寻理由支走贾伦,但同样在贾伦有理有据的反驳之下无功而返,只能任由贾伦留在审案现场旁观。

    所以,徐盛英并没有因为霍正源转移话题而面现鄙夷,反而是极为配合的点头道:“确实,是应该办理正事了!”

    随后,徐盛英抄起一张公文看了一眼,然后就从公案上抽出一根朱签掷下,大声传令道:“来人,提审悍匪张四三!”

    霍正源此前总计活捉了十一名“嘲风”死士,但因为朱和坚的当众恐吓,很快就有八名“嘲风”死士选择自杀,幸好是看守犯人的南京守军及时发现,但最终也仅仅是救下了其中三人,依然有五人自尽而亡。

    这样一来,落网被捕的“嘲风”死士就只剩下了六名活口。

    而徐盛英率先提审的这个“张四三”,就是六名残存的“嘲风”死士之一,同时也是那三名自杀失败的“嘲风”死士之一。

    随着徐盛英的一声令下,一名南京守军与一名锦衣卫同时转身奔出侧厅,很快就把一名形象狼狈的年轻男子押进了瞻园侧厅之中。

    而霍正源看到犯人之后,就绕过了所有流程,可谓是直奔主题,询问了一个让所有人皆是侧目的问题。

    ……

    ……

    ……

    ……

    李四三被押进公堂之后,霍正源就仔细观察此人气色与神态。

    这个李四三年纪不大,也就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但大概是出身贫苦的缘故,神态间并没有丝毫稚气,而且他明显是训练有素,皮肤黝黑、身形精悍,破败衣服下隐约可以看到浑身的腱子肉,进入公堂之后也一直是神态冷漠,好似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命运。

    只可惜,他此时的形象却是狼狈不堪,首先是昨天在贱籍们的围攻伏击之下受了伤,被捕之后又以头撞墙尝试自杀,虽然很快就被看守他的南京守军抢救了回来,但依然是头破血流、伤上加伤,现在不仅是手脚受缚、浑身血迹,脑袋与身体各处也皆是缠着厚厚绷带。

    与此同时,李四三看似是神态冷漠、面无表情,但霍正源依然敏锐发现,李四三自从被押进公堂之后一直在偷偷观察贾伦,与贾伦短暂对视之后,他的神态间更是闪过了一丝惊慌惧意。

    看到这般情况,霍正源突然间心中一动。

    随后,霍正源就直接持起惊堂木、在公案上面用力一拍,厉声质问道:“堂下犯人,你与七皇子殿下是什么关系?”

    随着霍正源的话声落下,侧厅内所有人皆是不受控制的身体巨震、面色大变!

    虽然南京城内的绝大多数高层权贵皆已经隐隐猜到了真相,认为朱和坚与这些悍匪死士之间必有关联,但……这种事情可以直接挑明吗?

    另一边,听到霍正源这般直截了当的厉声质问之后,李四三更是猝不及防,再也无法维持冷漠神态,当即是身体一颤、脸色煞白,手足无措的急急摇头道:“七皇子?我、我与七皇子没、没有任何关系!”

    看到李四三的仓惶表现,霍正源不由是面现满意,认为这个李四三虽然看似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命运,但实际上极有可能是自己查明真相的突破口。

    在锦衣卫与南京守军押来李四三受审之前,霍正源已经迅速浏览了李四三的相关资料。

    此人落网被捕之后,很快就寻到机会以头撞墙、试图自尽。

    这种过激表现,其实有两种解释,一是李四三忠心耿耿、立场坚定,宁死也不愿意出卖七皇子朱和坚,二是李四三心理素质较差、承压能力不足,被捕之后又是畏于七皇子的积威与恐吓、又是惧于官府的严刑拷问,所以就在绝望之下选择自尽。

    霍正源推测,李四三大概率是后一种情况。

    因为李四三试图自杀之际,选择了以头撞墙的方式,但最终却是自杀失败了,虽然头破血流、但也没有生命之忧。

    这就意味着,李四三以头撞墙之际并没有使劲浑身力气,心底深处依然残留着一丝惜命之意。

    否则,以这些死士千锤百炼的身体素质,若是不留余力的撞墙自尽,结局就不可能是头破血流这般简单了,绝对是脑浆崩裂、一命呜呼。

    最重要的是,在残存的六个“嘲风”死士活口之中,其余五人被捕之后皆是表现顽抗、不愿意提供任何有效情报,就连自己的姓名、年纪、籍贯等等基本信息也是守口如瓶,却唯有这?李四三在自杀失败之后主动交代了自己的姓名。

    很显然,自杀失败之后,李四三的心态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愈发的惜命胆弱了。

    而此时,经过初步试探之后,看到李四三的惊慌反应,霍正源已经完全确认了自己的心中猜想,认为此人绝对是一个值得尝试的突破口。

    徐盛英选择率先提审此人,想必也是相同考量。

    然而,霍正源的这种试探手段,自然是在公堂之内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席成直接中断了审问进程,也完全顾不上体面,霍然起身手指霍正源大声训斥道:“霍正源,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要暗示什么?这个悍匪又能与七皇子殿下有何关系?你难道想要诱供犯人、栽赃七皇子殿下不成?”

    下一刻,贾伦也迈步上前,表情严肃的质问道:“霍大学士,请您解释一下,为何要突然间提及我家殿下?还把我家殿下与这个悍匪联系在一起?否则,小人事后无法向我家殿下交代!”

    徐盛英同样是皱眉看着霍正源,认为霍正源就这样直接提及悍匪死士们与七皇子朱和坚之间的联系,实在是操之过急了。

    在所有人的注目与质问之下,霍正源则是表情无辜,疑惑反问道:“各位为何这般激动?我为何不能提及七皇子殿下?这些犯人虽然犯下重罪无数,但他们所犯下的各项罪行之中,最为恶劣的一项罪行就是绑架七皇子,所以本官认为咱们应该优先审问此罪,于是就询问了犯人与七皇子的关系,想要知晓他们为什么刻意选择七皇子进行挟持……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霍正源的疑惑反问之后,席成与贾伦皆是无言以对、也皆是有些尴尬。

    刚才的过激表现,反而是显得他们二人做贼心虚、杯弓蛇影了。

    于是,贾伦告罪一声后,就默默退回原位。

    席成则是冷哼一声,再次威胁道:“霍大学士,你在审问犯人之际应该把话说明白,若是造成了任何误会,你恐怕是承担不起责任!”

    说完,席成就怒冲冲的重重坐下。

    霍正源并没有理会席成,而是转头看了一眼徐盛英,眼神意味深长,含义也很明确,就是在提醒徐盛英――席成与贾伦的表现极为可疑!

    徐盛英虽然已经改变了立场,想要调查真相,但总体而言依然是态度中立,所以霍正源就想要趁机影响徐盛英的判断,若是让徐盛英坚定认为朱和坚狼子野心,进而向德庆皇帝呈交密疏、详细列举朱和坚的种种疑点,那朱和坚即便是在南京城内顺利掩盖了自身罪行,返回京城中枢之后的日子也绝不好过。

    徐盛英同样没有搭理霍正源的暗示,而是认真审视了李四三一眼之后,就夺走了霍正源手里的惊堂木,似乎是想要趁机主导审问之事。

    然而,不待徐盛英发挥,江正却是一改此前低调态度,迈步上前道:“霍大学士、徐守备、席镇守,学生江正,乃是大理寺卿杨洵之弟子,也算是熟悉朝廷法令,所以就受霍大学士之命、协助审问之事!”

    表明身份之后,江正缓缓问道:“三方联审虽然刚刚开始,但学生有一事不明,还请三位大人赐教!”

    听到江正自称是大儒杨洵的弟子之后,徐盛英表情微动,缓缓放下手中惊堂木后,点头道:“既然?是杨大儒的弟子,那我也就不怪你插话了!说吧,你有何疑问?”

    江正躬身谢过徐盛英之后,再次问道:“徐守备认为学生在插话,但学生的疑问也与插话有关系,那就是公堂秩序!学生想要知道,三位大人在审问案情之前,是否应该首先制定几项规矩?就以插话为例,因为是三方联审的关系,三位大人皆是主审,那在霍大学士向犯人问话之际,徐守备与席镇守两位大人是否有权打断插话?若是有权插话,这种权力是否应该稍稍限制?否则,三位大人在审问犯人之际总是相互打断插话,恐怕是要严重拖延审案进程了!”

    随后,江正转头看向太监贾伦,与贾伦稍稍对视片刻之后,又说道:“三位大人皆是主审,相互打断与插话也就罢了,但……像是学生这种奉命协审之人,又或者像是贾宦官这样的奉命旁观之人,是否也有资格打断插话?”

    霍正源乃是翰林出身的清贵大学士,徐盛英则是勋贵出身的军中武将,这两人从前皆是极少有机会插手各类案件的审判,而席成掌控着南京锦衣卫,倒是经常有机会插手各类案件,但他从前审案之际总是一言堂的情况,全凭一己喜好临时定规矩,却也没有与他人联合审问案情的经验。

    所以,听到江正的提醒之后,三人皆是微微一愣,才终于想到了公堂秩序的重要性。

    与此同时,贾伦更是目光一闪,看向江正的眼神充满了戒备。

    只凭这一番话,就足以让贾伦把江正视为劲敌!

    这些年来,贾伦苦心钻研明朝法令,最大领悟就是――历朝历代的所有法令条文,本质就是制定秩序,所有人皆是会受到这些秩序的保护、所有人也皆是会受到这些秩序的限制!

    就以大明《户律》为例,《户律》分为《户役》《田宅》《婚姻》《仓库》《课程》《钱债》《市廛》七卷,这一系列的法令条文一方面确立了朝廷、权贵与缙绅三大阶层的利益分配,保证了朝廷、权贵与缙绅们长期剥削普通百姓的权力,但同时也限制了朝廷、权贵与缙绅在剥削百姓之际的权力,防止这些食利阶层剥削百姓太甚、竭泽而渔、最终就是官逼民反。

    总而言之,所有人皆是受益于秩序,也皆是受制于秩序。

    对于同一阶层而言,这种秩序是公平的,所有人皆是站在同一起跑线;

    但对于不同阶层而言,这种秩序又是不公平的,有些阶层如鱼得水、有些阶层寸步难行。

    从这方面而言,如何制定规则并不重要,重点是阶层的划定。

    而此时,江正提议制定公堂秩序,更是把相关人等直接划定为两个阶层,一个阶层是霍正源、席成、徐盛英这三位主审官,另一个阶层则是除了三位主审官之外的其余相关人等。

    这种阶层的划分手段极为狡猾,等于是把江正与贾伦二人绑定在一起。

    接下来,若是霍正源、徐盛英、席成三人商议之后,认为除了主审官之外所有人在审案之际皆是不可以随意打断插话,那江正与贾伦二人就同时受到限制;若是除了主审官之外,像是江正这种协审之人、或者像是贾伦这种观审之人也皆是可以随意打断插话,那他们二人的话语权又同时得到增强。

    这种绑定看似公平,但实际上,在江正提及此事之前,他在审案期间的话语权原本是远远不及贾伦的,贾伦乃是朱和坚的代表,谁也不敢把他直接驱离公堂,而江正只是众多协审人员之一,并没有资格屡次打断插话,否则很容易就会受到席成针对、被直接赶出公堂――这样一来,江正接下来与贾伦争锋之际,自然就要束手束脚、落于下风。

    不过,贾伦虽然看穿了江正的意图,却也没有任何办法破解。

    因为这种简单粗暴的二分法,总是最难反驳,贾伦这个时候若是把自己与江正进行区分、试图争取更多特权,就是得寸进尺、有干涉案情之嫌,非常容易落人话柄,而且还会受到众多协审人员的孤立。

    就在贾伦想明白了利弊之后沉默无言之际,霍正源、徐盛英、席成三人经过低声商议之后,也终于是勉强达成了共识。

    因为霍正源深信江正的本领,席成也深信贾伦的能耐,所以他们二人就皆是支持主审官以外的相关人员应该拥有更多话语权,而徐盛英虽然有着不同态度,但他独木难支、只能稍稍妥协。

    最终,霍正源抬头宣布道:“我与徐守备、席镇守两位商议了一下,在我们三人接下来审问犯人之际,任何人都不可以插话,就连另外两位主审也不可以,只能第一时间进行补充与反驳!至于其余协审人员,就需要征得三位主审同意之后才可以表态说话,但三位主审不可以无故阻挠协审人员表明意见……贾伦你代表七皇子殿下旁观审案,也等同于协审人员。”

    随后,徐盛英补充道:“若是三位主审屡次违反了公堂规矩,让审案之事变成了三位主审之间的争吵不休,那就意味着我们三人没有能力审明真相,就把相关犯人押往京城、交由中枢衙门问审;若是其余人等违反了公堂规矩,则是立即驱出公堂,不得参与后续审问!”

    听到霍正源与徐盛英的说法之后,江正点头表示支持。

    这般公堂秩序,同样也限制了霍正源、徐盛英与席成三人,若是把落网被捕的死士们押往京城受审,局势就脱离了他们的控制,各种变数必然是层出不穷,对于三位主审官而言也不是一件好事。

    与此同时,江正与贾伦二人皆是拥有了更大话语权,只需是提前请示一句,就可以直接下场干涉案情了。

    下一刻,江正与贾伦二人异口同声道:“三位大人,学生还有一项建议需要禀报!”

    ……

    ……

    ……

    ……

    听到江正与贾伦的异口同声之后,霍正源不由失笑。

    他的猜想没错,这一场三方联审的主角果然是变成了江正与贾伦二人。

    霍正源私下里还藏匿着一个“嘲风”死士活口,所以他对于这场三方联审并不是志在必得。

    与此同时,霍正源还记得赵俊臣把江正派来南京的真正原因,就是想让自己趁机考验一下江正的能耐与忠心——这也是霍正源把江正带来瞻园参加三方联审的另一层考量,就是想要利用这件事情让江正与“赵党”势力彻底绑定在一起。

    所以,霍正源并不在乎江正抢风头,当即点头道:“你们二人又有何建议?说吧。”

    另一边,徐盛英却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虽然给予了你们表态提议的权利,但你们也应该知晓分寸,不可以耽误案件的正常审理,有话快说!”

    江正与贾伦相互对视一眼之后,贾伦率先说道:“小人认为,这些悍匪在南京城内所犯下的各项重罪,虽然皆是性质恶劣、罪不容诛,但细究起来还是应该分为不同情况,譬如是闹事械斗杀人、挟持武官洗劫军库、刺杀当朝大学士、绑架善堂遗孤等等罪行,南京官府自然是有权审问详细,但他们挟持七皇子的罪行,情况则是截然不同,涉及了天家皇室,相关审问还是交由陛下圣裁比较好!”

    很显然,贾伦不愿意让朱和坚与“嘲风”死士之间扯上任何联系,这项提议也明显是为了拖延时间。

    贾伦话声刚落,江正就直接表明了截然相反的意见,扬声道:“三位大人,学生反而是认为,这些犯人的各项罪行皆已经罪证确凿,没必要再把他们的各项罪行进行分类,相关细节也皆是不值得浪费精力仔细查问,重点是应该调查他们的来历背景、犯案动机!”

    但下一刻,江正又支持了贾伦的某些说法,继续说道:“与此同时,这些犯人的各项罪行皆是性质极为恶劣,南京官府虽然有权调查真相,却也无权量刑定罪,这种事情还是交由朝廷中枢决定即可,三位大人在审问期间,也不应该提及任何定罪之事。

    甚至于……为了防止犯人们自认为死罪无疑,所以就破罐子破摔、顽固反抗审问,三位大人还应该留他们一线机会,把犯人们受审之际的表现也尽数记录下来、如实汇报于朝廷中枢,而且建议朝廷对于坦白从宽、表现良好的犯人减罪一等,至少不要牵连他们的族人。”

    贾伦闻言之后,不由是眉头一皱。

    江正的这般建议,无疑是极大增加了“嘲风”死士背叛七皇子朱和坚的可能性,也让朱和坚与“嘲风”死士的关系愈发容易败露。

    于是,贾伦寸步不让,再次说道:“相关案情的性质恶劣,恐怕南京官府不仅无权量刑定罪,也同样无权建议减刑,更何况这些犯人的罪行太多太重,别说是减罪一等了,即便是减罪三等,也逃不了斩首弃市、诛连族人的命运!所以江公子的这项提议,除了让三位主审徒惹争议之外,恐怕是毫无意义。”

    江正也是针锋相对,皱眉道:“即便减罪三等也要诛连族人?我朝何时有过这种规定?依大明刑律之《盗律》……”

    “江公子此言大谬,这些犯人之各项罪行,理应是以谋大逆而论,并不适用《盗律》……”

    “即便是谋大逆,也是十六岁以下尽斩罢了,何来诛连?在嘉庆年间,就曾经……”

    “江公子既然提到嘉庆年间,又为何对成祖时期避而不谈?更别说是太祖亲办的三大案了……”

    “我朝刑律以《名例律》为总纲,具体实行则是以《律令直解》为准绳,贾宦官难道不知‘为例’与‘不为例’的区别……”

    “太祖有规定,《大明律》不可更改……”

    “虽然《大明律》不可更改,但贾宦官还是忽略了成祖以来历代圣皇陆续颁布的《问刑条例》……”

    *

    就这样,只是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就让江正与贾伦两人滔滔不绝的激辩了起来。

    而霍正源、徐盛英、席成这三位名义上的主审官,却只能在两人的滔滔辩论之下目瞪口呆,完全无法插话。

    《大明律》乃是一门极为繁深的学问,从制定之初就总结了历朝历代的法令条理,可谓是封建王朝时期法律的集大成者。

    明太祖朱元璋颁布了《大明律》之后,一方面是得意于《大明律》的完善严谨,一方面又担心后代皇帝“变乱成法”,所以还屡次颁布祖训,表示《大明律》永世不得更改。

    但再完善的法令条文,也总有一天会与时代脱节,所以明朝后代君臣为了适应实际情况、矫正《大明律》不可更改的弊端,就陆续颁布了许多“临时条例”,嘉庆时期把这些“临时条例”整理修订,编为《问刑条例》二百七十九条,万历皇帝又把《问刑条例》扩充为三百八十二条,再等到德庆皇帝时期,《问刑条例》已经扩充为近五百条之多!

    与此同时,明朝还实行“律令并行”的规则,就是官府审案之际应该同时遵循《大明律》、《问刑条例》、以及前朝相似案件的判例,让明朝官府审案之际的具体情况愈发复杂。

    最重要的是,皇帝的意志被视为金口玉言,他们亲自圣裁的判例与成案,往往是视作与法律具有同等效率的条文,而历代明朝皇帝也皆是任性之辈,不仅是经常亲自插手各类案件,也经常凭着自己一时喜恶随意裁定断罪量刑之事,所以在明代皇帝的诸多圣旨之中,就充斥着大量的“为例”、“不为例”、“无例”这类限定词。

    所谓“为例”,就是指这道圣旨属于常法,往后遇到相类似情况皆要遵此办理;“不为例”就表示这道圣旨只具备一次性效应,后世不得引以为例;至于“无例”就更荒唐了,表示明朝皇帝尚未决定自己的这道圣旨究竟应该属于常法还是“特恩”——而仅仅是明宪宗一朝,“无例”圣旨就有十六道之多!

    如此一来,明朝法令的复杂深奥,就已经不是正常人可以搞明白的了。

    而此时此刻,霍正源、徐盛英与席成三人虽然皆是自诩聪明,但他们不谙此道,听到江正与贾伦二人的辩论之后,就依然是云里雾里、头昏脑胀,有时候甚至无法理解江正、贾伦二人的辩论内容,也无法看出他们二人在争辩之际究竟是哪一边占上风。

    但江正与贾伦正在争辩的事情,又关系着审案之际的基本原则,却也不能随意打断。

    最终,当江正与贾伦激辩了足足一炷香时间、却依然是谁也无法驳倒对方之后,徐盛英终于是不耐烦了,用力击拍惊堂木后,大声怒斥道:“我不知道你们究竟在争辩什么!也不想关心你们的争辩内容!无论在争论什么事情,皆是容后再议,现在你们二人皆是退下,本官要继续审问犯人了!”

    随着徐盛英的这声怒斥,所有人才迟迟反应了过来,发现他们自从把李四三押来公堂之后,就一直只顾着争论不休,反而是把审问犯人的正事抛在脑后了,至始至终就唯有霍正源问了一句李四三与七皇子朱和坚之间的关系,倒也算是直中要害。

    在徐盛英的怒喝之下,江正与贾伦二人终于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停止了激辩,分别退在两旁。

    而徐盛英则是趁机主导了审问,完全没有征询霍正源与席成二人的意见,就开始审问李四三的身份背景、籍贯经历。

    但李四三旁观了审案公堂的混乱情况之后,也稍稍控制了心中惶惶,再加上贾伦站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监视,让他完全不敢坦白交代,所以在面对徐盛英的厉声审问之际总是闭口不言,受审之前还愿意如实交代自己的姓名,但现在就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愿意交代了。

    这般情况下,徐盛英自然是大为光火,当即就派人施刑拷问。

    在徐盛英的命令之下,李四三被压倒于地、受到杖刑,足足挨了三十杖。

    但这三十下杖刑乃是由锦衣卫与南京守军分别派出一人持杖行刑,而负责施刑的那名锦衣卫明显是一位老手,他所击下的那十五杖看似是啪啪作响,比南京守军施刑之际动静更大,但就连李四三的一根毫毛也没有打弯,所以李四三实际上只挨了十五杖。

    “嘲风”死士皆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即便是承压能力较弱的李四三,也完全有能力扛下这十五下杖刑。

    所以,挨了杖刑之后,李四三依然是闭口不言、顽抗审问。

    徐盛英愈发光火,就想要再次施以重刑。

    但就在这个时候,贾伦则是再次站了出来,表达了不同意见,认为李四三原本就是身负重伤,若是屡次施刑拷问,犯人极有可能伤重而亡,U看书ww.uukans.ne即便是李四三在严刑拷打之下招供,也不能保证供词为真,所以这种时候应该优先提审另外五位死士悍匪。

    而下一刻,江正也站了出来,自然是表达了相反意见。

    再然后,三方联审就又一次变成了江正与贾伦二人的辩论现场,两人依然是有理有据、逻辑严谨,江正搬出《问刑条例》,贾伦就抬出《律令直解》,江正举出嘉庆年间前例,贾伦就翻出成祖时期旧案,依然是谁也无法辩倒对方。

    但三方联审的进展,则是再次遭到打断。

    看到这般情况之后,徐盛英愈发烦躁,席成微笑不语,霍正源则是皱起了眉头,暗暗想道:“没想到这個贾伦的能耐这般了得,即便是江正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占据上风,但江正又必须站出来与他争辩,否则就只能任由贾伦引导局势走向了……

    如此一来,三方联审因为他们二人的激辩而屡屡中断,严重拖延了进展,恐怕也是七皇子的拖延时间之策,所有人皆是让贾伦牵着鼻子走了……”

    暗思之际,霍正源脑海中闪过了各种对策,却皆是无法顺利解决这般困境,不由是眉头愈发紧蹙,认为这个贾伦从某方面而言比七皇子朱和坚更为难缠。

    *

    而就在霍正源束手无策之际,瞻园之内的审案情况也已经传到了周尚景的耳中。

    周尚景显然是早有预料,依然是态度从容、智珠在握,缓缓道:“哦?看样子,七皇子果然是想要拖延时间!但老夫却已经等不及了……南京局势,必须赶在今天晌午之前尘埃落定!吩咐下去,可以推行下一步计划了!”

    ……

    ……

    ……

    ……

    与七皇子朱和坚一样,周尚景这个时候也已经赶到了夫子庙,名义上是为了旁观见证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公开辩论,顺便是协助七皇子朱和坚稳定双方辩论期间的秩序。

    但周尚景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何,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至少,朱和坚就完全不相信周尚景的这般理由。

    只是旁观见证?周尚景的立场岂是这般中立?

    协助自己稳定辩论秩序?周尚景岂有这种好心?

    事实上,朱和坚宁肯放弃留在瞻园之内旁观干涉三方联审的机会,也一定要亲自赶来夫子庙主持辩论之事,就是为了防范周尚景。

    只不过,朱和坚一直拖到今晨寅时,才终于决定要如期举办这场公开辩论,所以夫子庙这边几乎没有任何准备,还需要临时安排辩论场地,辩论之际的流程安排也需要临时制定、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辩论人员名单同样需要临时确定。

    如此一来,有太多事情需要临时筹备,而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公开辩论则是将于今天上午巳时开场,相较于三方联审的开始时间仅仅晚了一个时辰,朱和坚可谓是时间紧、任务重。

    自从周尚景赶到夫子庙之后,朱和坚也想与周尚景更多交谈几句、趁机试探周尚景的真实意图,但周尚景很快就表示朱和坚应该先忙正事,把朱和坚直接打发走了,而周尚景自己则是留在夫子庙的一间僻静房间之中休息养神、耐心等待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辩论开场。

    而朱和坚在忙碌之余,也一直在密切关注周尚景的动向,不敢有丝毫大意。

    当一名身份不明的神秘人士匆匆赶来夫子庙、向周尚景通报了瞻园那边三方联审的最新进展消息、又从周尚景这里领取了最新指示匆匆离开夫子庙之后,朱和坚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得知周尚景刚刚密见了一名神秘人,密谈内容则是完全不知。

    朱和坚心中愈发不安,很快就抛下了手头事务,匆匆赶去周尚景临时歇脚的房间求见。

    周尚景所在的这处房间,乃是夫子庙内的一间小书房,书房内收藏着大量孤本古籍。

    当朱和坚求见周尚景之际,周尚景正站在书架前方浏览这些孤本古籍,但只是走马观花,抽出一本古籍之后只是稍稍翻看两页,很快就把手中古籍放回书架,苍老脸上时不时还会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朱和坚通报之后推门进入小书房,就正巧看到周尚景把一本古籍孤册放回书架,同时还在不以为然的摇头轻叹。

    看到这一幕之后,朱和坚心中有些好奇,也正好寻到了一个话题,就问道:“周首辅,晚辈看您的神态,似乎是对夫子庙所收藏的这些古籍孤本不以为然?但据晚辈所知,这些古籍孤本皆是夫子庙内最为珍贵的藏书,许多古籍甚至是价值万金,乃是夫子庙数百年来努力收罗的心血所系,难道周首辅您竟然完全看不上?”

    周尚景嗤笑一声,转身走到一张圆桌旁边落座,还挥手招呼朱和坚坐在自己旁边。

    朱和坚落座之后,则是态度恭敬的为周尚景斟茶奉上。

    周尚景轻饮香茗之后,老脸上闪过了一丝复杂神色,既有感慨、也有冷肃、还掺杂着许多无奈,缓缓道:“价值万金?那得是真品才行!但老夫大致翻阅了这些藏书之后,却发现至少有九成藏书已经让人偷偷换成了仿品!而且还是漏洞百出,有些地方连遣词用句也抄写错了,这种仿品简直是不值一钱!”

    朱和坚不由一惊,忍不住追问道:“您是说……夫子庙的官员监守自盗?”

    周尚景轻轻点头:“不仅是监守自盗,而且这种行为已经持续好多年了!老夫十年前造访夫子庙之际,当时也在这间小书房内落脚暂歇、抽时间大致翻阅了一下这里的藏书,那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大量仿品,但真品数量终究还留有近三成之多,没想到仅仅是过了十年时间,就只剩下不到一成真品了。

    嘿!这里可是夫子庙啊!孔圣人的香火供奉之处,与京城孔庙、曲阜孔庙并称的当世三大文庙之一,还是南京国子监的办公衙门,同时又是江南学子云集的讲学之地,结果这种地方的相关官员却尽是些鸡鸣狗盗之辈,当真是荒唐可笑!”

    朱和坚又是一惊,再次追问道:“周首辅既然早已经发现了夫子庙相关官员的监守自盗,为何没有严查此事?”

    周尚景转头看了朱和坚一眼,没有进行任何解释。

    但朱和坚稍一思索之后,也很快就猜到了周尚景的想法,点头道:“原来如此!晚辈明白了!夫子庙的存在,是为了收揽人心、聚拢民望,让天下读书人皆是看到朝廷对待儒家士子的尊重态度!这般情况下,若是周首辅严查了夫子庙藏书失窃之事,让世人皆是发现夫子庙的相关官员尽是鸡鸣狗盗之辈,反而会动摇朝廷在百姓之中的威望,还会引起士林的强烈不满,夫子庙的存在意义也就荡然无存了,可谓是舍本逐末。”

    朱和坚自问自答之际,看似是完全理解周尚景的想法,但他心中却是闪过了一丝讥讽。

    因为朱和坚很清楚,周尚景之所以是完全不打算揭发夫子庙相关官员的监守自盗,更是因为夫子庙的那些官员之中,有许多人就是周尚景的朋党门人,又或者是出身于周尚景的权势基本盘缙绅阶层,调查这些官员就相当于调查“周党”自己,周尚景自然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朱和坚甚至还在心中暗暗猜测,认为夫子庙的众多失窃藏书之中,有相当一部分已经被“周党”官员献给了周尚景,变成了周府的藏书,所以周尚景才可以一眼分辨真假。

    周尚景也许猜到了朱和坚的真实想法,又也许没猜到,只是缓缓道:“对啊!舍本逐末这种事情,无疑是世间最愚蠢的行径之一,但偏偏绝大多数世人皆是毫无能力分辨本末,皆是短视之辈,只为了追逐一己一时之利,就对大局、对自己造成了更大的伤害却又毫无自知!”

    说话间,周尚景扭头瞥了朱和坚一眼,似乎是想要劝诫朱和坚,甚至还给人一种最后通牒的感觉。

    然后,不待朱和坚回应,周尚景就继续说道:“老夫没有严查夫子庙相关官员的监守自盗,还有另一层考量……我朝在成祖时期,就已经倾尽全朝之力编纂了《永乐大典》,可谓是旷世之作,乃是集古时典籍于大成之类书,历朝历代的的经史子集、百家言说、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皆已经备辑于《永乐大典》之中!

    在编撰《永乐大典》期间,朝廷对天下藏书进行了筛选,唯有被《永乐大典》收录之古籍,才算是朝廷承认的正统之书,而夫子庙的这些藏书,大部分皆是没有被《永乐大典》收录的古籍,只能算是野书,并不被朝廷所承认,也不能归于正统,即便是年代久远的孤本,也压根不值一提,丢了也不可惜!”

    说到这里,周尚景的一双老眼紧紧盯着朱和坚,依然是以一种最后通牒的语气,缓缓道:“对于朝廷而言,没有任何事情比‘正统’二字更为紧要了!唯有坚守‘正统’二字,朝廷才可以名正言顺的驾驭百姓,百姓们也才会心甘情愿的接受朝廷治理!

    所谓‘正统’,并不是特指一个人的身份如何,而是维系江山统治的基本秩序,也是古往今来所有人皆是认可的行为方式……若是脱离‘正统’,那就是走了偏路,必然会受到朝野各界的集体敌视与唾弃!明明走正道就可以达成目标,却偏偏要走偏路,这种做法同样是一种舍本逐末的愚蠢行径……”

    随后,周尚景终于言归正题,问道:“先不说这些事情了……七皇子殿下这个时候来见老夫,可是有什么话要对老夫讲?”

    周尚景的这般询问,明面上是询问朱和坚这个时候前来拜见自己的理由,语气也是亲切温和。

    但落在朱和坚的耳中,却仿佛听到了周尚景的厉声质问——“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坦白交代,若是依然顽冥不灵,就别怪老夫下狠手了!”

    朱和坚表情微变。

    虽然他一向是心性坚定,但这个时候在周尚景的审视之下依然是不受控制的稍稍慌乱了一瞬。

    但下一刻,朱和坚就已经再次恢复冷静。

    朱和坚当然不可能向周尚景坦白交代自身罪行,这种做法无疑是把自己的命运生死拱手交由周尚景掌控。

    但朱和坚绝对不会信任周尚景,他从来都不信任任何人,他只相信自己,别说他现在自认为胜算不小,即便是只有万一机会,他也一定会垂死挣扎、负隅顽抗!

    于是,朱和坚垂头掏出几张信纸,双手奉给了周尚景,说道:“晚辈来见周首辅,是因为缙绅们与管庄太监们的公开辩论场地已经布置好了,辩论之际的具体流程、各项细节、以及双方出场人员名单,也已经大致确定……但晚辈还想要征询一下周首辅的意见。”

    周尚景目光深处闪过了一丝失望,认为朱和坚亲手放弃了最后一次机会,终于是不再继续劝诫,也彻底下定了决心。

    但表面上,周尚景依然是不动神色,伸手接过了朱和坚递给自己的几张信纸仔细翻阅,却看到这些信纸上详细写着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在辩论之际的具体流程与出场名单。

    稍稍翻阅之后,周尚景提出了异议:“殿下想让缙绅们与管庄太监们在大成殿外进行辩论?地方太小了吧?这是一场公开辩论,南京城内各界贤达皆是会赶来现场旁观见证,而大成殿附近空间不足,恐怕是容不下太多人。”

    朱和坚解释道:“但如今南京局势刚刚稳定,百姓们皆是专注于抢购米粮,根本不会有多少人赶来看热闹,再加上这场公开辩论的如期举行,乃是今晨寅时才临时决定的事情,绝大部分南京各界人士皆是没有收到消息,又因为这段时间的屡次变故,恐怕他们已经忘记了这场公开辩论的事情!

    所以晚辈预计,赶来夫子庙旁观见证这场辩论的各界贤达,必然是不会人数太多,所以把辩论场地安排于大成殿外,地方已经足够用了!从某方面而言,这也是一件好事,接下来缙绅与官员太监相互激辩之际,必然是全力攻讦对方、相互揭短,这种局面越少人看到越好……”

    周尚景再次摇头,似笑非笑道:“不会有太多人赶来现场旁观见证?七皇子殿下太乐观了。”

    话声刚落,朱和坚就从书房外听到了吕德的禀报声。

    “殿下,学生有重要事情需要立即向您禀报!”

    听吕德的语气严肃,朱和坚顿时是心中一凝,征得周尚景的同意之后就立即把吕德召进了房内。

    吕德推门进入房内之后,甚至都顾不上行礼问安,就快声禀报道:“启禀殿下、启禀首辅大人,学生刚刚收到消息,有大批南京学子已经赶到了夫子庙外,数量有上千之众,说是他们也想要旁听见证缙绅与管庄太监的公开辩论!”

    听到吕德的禀报之后,朱和坚再次表情微变,没想到竟然会有这般多数量的南京学子赶来夫子庙旁观。

    再想到周尚景刚才的表态,朱和坚更是完全肯定,这批南京学子的出现必然是源于周尚景的暗中安排。

    事实上,朱和坚的猜测没错,前天晚上南京城内正值局势最为混乱之际,也正值应天府衙门全体官员束手无策之际,周尚景就派人去见了应天府尹蒋庆,向蒋庆承诺了一些保证,让应天府衙以保护年轻读书人的理由,把大量南京学子聚拢于一处。

    再然后,趁着这些南京学子大量聚集之际,周尚景又派人故意泄露了风声,让学子们知晓了今天的公开辩论之事。

    这样一来,这些浑身精力无处发泄、满脑子想法无处倾述的年轻学子,就必然是呼朋唤友、纷纷赶来夫子庙,旁观见证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这一场公开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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