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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古今中外,在权谋家眼中,青年学子从来都是一件非常称手好用的工具。
首先,青年学子们总是自视甚高,浑身精力与满脑子想法无处发挥,不愿意错过任何一次展现存在感的机会,但他们的思想尚未定型,又严重缺乏见识与经验,所以就可以轻易操纵他们的想法、向他们灌输某些观念,让他们坚信不疑、奉若圭臬;
与此同时,青年学子们的年纪也是不大不小刚刚好,已经初步具备了一定的行动力与威胁性,但暂时还不需要赡养父母妻儿、承担生活压力,完全不似年长者一般为了财米油盐而顾虑重重,所以他们往往是头脑一热就可以毫无顾忌的付诸于行动,完全不会考虑后果与代价;
最重要的是,青年学子们还拥有不可小觑的影响力与组织性,他们的未来潜力让他们天然具有话题性、总是备受关注,他们相互间的同窗、同年、同乡关系,也很容易就可以聚拢起来共同行动、出现群体效应;
这些特性结合在一起,对于权谋家而言自然是屡试不爽的绝妙工具。
在此之前,朱和坚就暗中煽动南京学子们围攻了南京六部衙门、进而是重创了南京六部的威望,让自己寻到机会走出幕后、一举掌控了南京官场,所以朱和坚最是清楚这些青年学子的强大作用。
但很显然,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周尚景现在已经抢先一步向青年学子们施以影响,让这些青年学子变成了自己手上的一枚棋子。
否则,这些青年学子也不会毫无预兆的纷纷涌来夫子庙,周尚景更不可能提前猜到此事。
而接下来,在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公开辩论期间,周尚景就极有可能利用这枚棋子对付朱和坚、实现自身意图。
想到这里,朱和坚自然是如临大敌。
但朱和坚尚未出声表态,周尚景就已经微笑提醒道:“这场辩论的公开举办,南京各界皆可旁观见证,乃是殿下的亲口承诺,自然是不能轻易食言,既然年轻学子们纷纷赶来夫子庙想要旁观这场辩论,咱们就不应该拒绝他们的满腔热情!否则不仅是严重损害殿下的信誉风评,一旦让这些年轻学子心中不满闹腾起来,南京城内刚刚稳定的局面恐怕就要再次失控了!”
朱和坚则是皱眉反驳道:“但……赶来旁观的南京学子高达近千之众,人数太多了,不仅是难以维持现场秩序,场地也完全不够用……
若是把辩论场地移往大成门前庭举办,倒是足以容纳数千人,但一方面是时间上来不及准备,另一方面则是绝大多数旁观之人到时候只能站在外围,无法清楚听到双方的辩论内容,还会因为人多喧杂的缘故,反而是影响了这场公开辩论的进展与本意!”
说到这里,朱和坚不待周尚景反驳,就已经态度坚定的摇头道:“所以,绝对不能让全体学子皆是进入夫子庙内旁观见证……吕公子,你在南京学子之中颇有人望,就由你亲自出面说服他们,让他们同意缩减旁观人数,自行在内部推选出八十名威望较高、足以服众的学子作为代表进入夫子庙内旁观见证,至于其余学子则是留在夫子庙外静候结果!当然,我也会专门安排人手,向那些留在夫子庙外面等待结果的学子们及时通报这场辩论的具体进程,不会让他们白跑一趟。”
为了防止周尚景利用大批南京学子对付自己,朱和坚不仅是大幅限制了南京学子进入夫子庙的规模人数,而且在决策之际也完全没有征询周尚景的意见,可谓是态度独断。
朱和坚原本还以为,周尚景这种情况下必然是要表态反对,却没想到周尚景闻言之后只是稍稍思索片刻,旋即就点头赞同道:“七皇子殿下的顾虑很有道理,那就这样安排吧!”
朱和坚不由一愣,没想到周尚景竟然这般轻易就支持了自己的决定。
与此同时,朱和坚又看到吕德面现苦笑、欲言又止,似乎也不认同朱和坚的这项决定。
朱和坚转念一想,很快就察觉到了自己这项决定的愚蠢之处。
大幅缩减南京学子进入夫子庙旁观辩论的规模人数、让南京学子们在内部自行推选出八十人作为代表进入夫子庙内旁观见证,这种对策看似是最大程度的限制了变数,让周尚景无法发挥这枚棋子的最大用处,但实际上则是留下了更为严重的隐患!
要知道,这些南京学子大多是江南贡院的贡生,或是出身不凡、或是才华横溢,一个个皆是心高气傲之辈。
这般情况下,绝大部分南京学子皆是被阻挡于夫子庙外,无法亲自进入夫子庙内旁观见证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公开辩论,就一定会有许多人不满情绪高涨、认为自己受到轻视。
让南京学子们在内部自行推选出八十人作为代表进入夫子庙,也必然会有许多自诩不凡的南京学子遗憾落选,这部分南京学子也一定会愈发渴望证明自己、抓住一切机会展现存在感。
与此同时,南京学子们或者是直接出身于缙绅阶层、或者是对缙绅阶层心向往之,把自己视为预备缙绅,坚信自己将来也一定会跻身进入缙绅阶层,所以他们对于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这场公开辩论,从一开始就是立场分明、绝大多数人皆是坚定不移的支持缙绅阶层。
这般情况下,若是缙绅势力最终赢下了这场公开辩论也就罢了,但若是缙绅势力输掉了这场公开辩论,那只需是稍稍引导一下,他们积蓄已久的不满情绪就会直接爆发出来。
到时候,南京学子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皆是坚信这场公开辩论一定存在黑幕——否则凭什么不让我们全体南京学子皆是进入夫子庙内旁观见证?
没有我们全体南京学子的见证旁观,这种结果又有何公正可言?
缙绅势力在公开辩论之中输给了皇庄势力?我们南京学子绝不承认这个结果!
如此一来,朱和坚自然是束手束脚,即便是自身立场更偏向于皇庄势力,却也完全不敢展现自身偏向,只能严守中立的主持这场辩论,绝对不能让人挑出任何毛病。
而且朱和坚还必须想办法让皇庄势力在这场公开辩论之中毫无悬念的完胜缙绅势力,否则不仅是无法妥善解决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矛盾,南京局势也将会因为南京学子的强烈不满而再次失控、朱和坚本人在士林之中的声誉也将会严重受损。
想到这里,朱和坚不由是心中后悔,认为自己过于忌惮周尚景了,只顾着防范周尚景的手段,反而是忽视了全盘大局,以至于犯下了这般严重错误。
若是再给朱和坚一次机会,朱和坚一定会直接同意全体南京学子皆是可以进入夫子庙内旁观见证,然后再利用南京学子们的聚众喧闹,任由这场公开辩论的现场秩序失控,让这场公开辩论再也无法进行下去,最终只能无疾而终,反而是最佳对策。
但现在,朱和坚已经做出了决定,可谓是木已成舟,虽然他非常想要反悔,但周尚景却是不留机会。
“老了老了,不似七皇子一般考虑周密!确实,为了维持现场秩序,就必须限制南京学子的旁观人数才行,若是让全体南京学子皆是进入夫子庙内旁观见证,岂不是故意阻挠这场公开辩论的举办?”
一句话的功夫,周尚景就直接堵住了朱和坚的反悔想法,随后又扭头向吕德催促道:“吕公子,你也听到七皇子的吩咐了,就依照七皇子的指示办事去吧,以你江南第一才子的名望,大概率是可以镇住那些南京学子的!”
事实上,周尚景故意让朱和坚察觉到自己与南京学子之间的关系,引起了朱和坚的强烈警觉,就是为了刺激朱和坚、引导朱和坚做出这般决定、让朱和坚强行限制南京学子进入夫子庙内的规模人数。
但周尚景的布局,却远要比朱和坚的想象之中更为庞大。
他把大批南京学子召来夫子庙,可不仅仅是为了影响这场公开辩论的胜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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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有梁,南京境内的一位普通佃户,大约是知天命的年纪,身材佝偻枯瘦、面容苍老风霜、皮肤黝黑粗糙,就是寻常老农的模样形象。
不过,皇庄势力选择杨有梁作为己方出场辩论代表之一,也是有原因的。
杨有梁并不是南京本地人士,而是出生于京津地区,自幼就让一名说书先生收为儿徒,学了一身说唱讲古的本事,可谓是口才极佳,在三十岁之前一直跟着师父游走于江湖,靠着游走于各家酒楼说书谋生。
但这个时代,说书人地位不高,被视为下九流,除非是名气极大,否则也赚不到多少钱,而杨有梁三十岁时追随师父前来南京闯荡谋生,却没想到他的师父因为水土不服很快就感染重病撒手人寰,把杨有梁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了南京。
不过,杨有梁当时也算是运气不错,偶遇了一位寡妇,两人很快就看对了眼,这个寡妇继承了亡夫在南京郊外的几十亩良田与一座农宅,可以让漂泊半生的杨有梁拥有一份安稳生活,而杨有梁的能说会道也讨取了这位寡妇的欢心,所以两人没过多久就结为了夫妇、搭伙过日子。
从那以后,杨有梁本人也彻底告别了江湖说书的漂泊生活,专注于耕作田产,从说书先生变成了一名农夫,虽然务农活计非常幸苦,但也远强于从前的流浪江湖。
然而,杨有梁的安稳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
在这个时代,寡妇改嫁原本就是一项极为敏感的话题,再加上杨有梁夫妇没有经过明媒正娶的程序就直接生活在一起,杨有梁又是下九流出身,还有入赘之嫌,这一系列情况皆是引来了大量的流言蜚语,让杨有梁夫妇饱受乡里乡亲的白眼与冷落,很快就受到了孤立。
受到同乡的排挤孤立,同样是这个时代的禁忌之一,因为封建时期的农户们唯有同乡抱团、紧紧依靠宗族势力,才稍有机会抵抗缙绅豪族的欺压掠夺。
而杨有梁夫妇受到同乡宗亲的排挤孤立之后,很快就变成了任人欺辱的软柿子,他们的田产也很快就被同乡缙绅王家给盯上了。
再然后,就是一些司空见惯的事情了。
在王家的巧取豪夺之下,仅仅是略施小计,没有耗费多少力气,杨有梁夫妇就失去了全部田产,从自耕农沦为佃户长工,从此只能靠着给各家地主打工谋生。
但缙绅王家巧夺走了杨有梁夫妇的田产之后,很快又盯上了杨有梁夫妇的那座农宅房产。
这一次,杨有梁再也无法忍受,于是就咬牙横心,转而投靠了附近皇庄,从缙绅佃户变成了皇庄佃户,在皇庄势力的庇护之下总算是保住了自己仅剩的房产。
皇庄势力选择杨有梁作为出场辩论代表之一,就是看中了杨有梁身上的两处特点,其一是杨有梁失去田产的经历可以揭穿缙绅势力的伪善,让缙绅势力无法占据道德制高点,其二是杨有梁曾经作为说书人的经历让他能说会道、颇有口才,不似寻常农户一般老实胆怯、笨嘴拙舌。
所以,这场公开辩论刚一开始,皇庄势力就派出杨有梁率先下场,也打了缙绅势力一个措手不及。
“各位大人,小民冤呐!小民冤呐……”
哭喊几声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之后,杨有梁就当众讲起了自己当年失去田产的详细经历。
“……王家之人巧取豪夺,当他们收购小民辛苦耕种的粮食之际,以各种理由拖欠了小民卖粮的银钱,说是要等三个月后才可以结清尾款!
但下一季耕种眼看就要开始,小民还需要购买种子、维持衣食,无奈之下只好向高利贷借了一笔银子,谁曾想这家高利贷也是王家产业,这件事情至始至终都是王家所设下的陷阱!
等到三个月后,王家虽然把拖欠的银子还给了小民,但小民却是骇然发现,自己欠下高利贷的银子竟然数目更多,无论如何也堵不住这个窟窿,欠高利贷的银子则是在利滚利之下不断剧增,小民使劲浑身解数还是无力回天,仅仅是两年时间,小民的田产就被王家夺走了,而且王家还想要进一步夺走小民的房宅……
幸好是附近皇庄及时出手搭救、收留庇护了小民夫妻,若不是江管庄的仗义相助,小民夫妻就只能沦为流民、彻底变成王家奴仆了……”
说到这里,杨有梁转身跪下,看向皇庄势力的另一位辩论代表、管庄太监江大魏,不断磕头、大声唤道:“江管庄,您就是小民夫妻的再生父母、救命恩公!小民夫妻永世不敢忘记您的恩情!”
肉麻吹捧了江大魏之后,杨有梁再次转身,怒目看向缙绅势力的辩论代表之一、王家家主王佳禾,大声骂道:“王佳禾,你就是一个斯文败类、衣冠禽兽!在你们王家的欺压之下,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也有脸站出来指责皇庄与‘民’争利?与哪个‘民’争利?是不是只有你们缙绅豪族才有资格算作‘民’,而我们这些寻常农户就只能算作家畜猪狗?”
随着杨有梁的当众控诉,王佳禾保养极佳的一张胖脸面色铁青、难看至极。
像是杨有梁这种小人物,王佳禾压根就不认识,杨有梁夫妇的那点田产也完全不值得他亲自惦记谋夺。
但王家在南京境内势力极大,这个家族的特点就是“极善生养”,可谓是儿孙满堂,虽然没有涌现几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但有大量子弟遍布于朝野各界,又有大量女儿孙女与各大势力联姻,被外界称作“蜘蛛王”,意为善于结网之意;
也正因为王家族人众多,所以南京境内、乃至于整个江南地区境内,几乎所有乡县皆有王家分支的存在,王家产业也是遍布江浙各地,随着王家势力的不断扩张,像是杨有梁夫妇的这般经历,在王家各支族人的巧取豪夺之下也是频频出现,可谓是毫无新鲜之处。
所以,王佳禾虽然不认识杨有梁,但他心中清楚,杨有梁的指控大概率不是假的,这般手段确实是王家的做事风格,而且皇庄势力也绝对不敢在这种场合当众诬告王家。
只是大庭广众之下,又关乎王家声誉,王佳禾自然是绝对不能承认,哪怕是已经猜到了皇庄势力必然已经提前准备好了确凿证据,也依然是坚决否认。
于是,王佳禾霍然起身,抬手指着杨有梁大声骂道:“贱民无耻!我王家乃是书香士族,一向是声誉极佳,哪年没有赈济百姓?哪年没有修桥补路?江南百姓有多少人受过我王家恩泽?又岂容你平白污蔑?”
杨有梁虽然能说会道,但终究就是一介平民,天然敬畏权贵,当王佳禾不顾身份的亲自下场与他对峙之后,杨有梁不由是身体一缩,表情间也闪过了一丝畏惧,再也不敢当众喝骂。
但皇庄势力显然是准备充分,早就料到了这一点,看到杨有梁讷讷不敢言之后,管庄太监江大魏已是迅速起身,接话道:“哦?王家主认为杨有梁诬陷了王家?那要不要咱家现在就把相关人证物证皆是搬出来,让大伙评评理啊?”
闻言之后,王佳禾表情一滞,却是完全不敢搭话,因为他已经看明白了皇庄势力必然是准备充分,只要他这个时候敢搭话,江大魏就一定会搬出各种确凿的人证物证,让王家彻底名誉扫地!
而就在王佳禾进退两难、另外几位缙绅势力的辩论代表也皆是猝不及防之际,竟然是七皇子朱和坚主动站了出来,为缙绅势力化解了这场窘境。
只见朱和坚皱眉起身,看向皇庄势力的几位代表,严肃警告道:“江大魏,还有这位杨老丈,我必须提醒你们,这里是辩论之地,并不是衙门公堂!杨老丈的冤屈经历,我也深表同情,但你若是想要喊冤,就应该前往南京官府报案,我也一定会全力为你主持公道,但你不应该站在这里当众叫骂!
这场公开辩论,乃是为了辨明皇庄之存在究竟是否合理,朝廷是否应该裁撤江南境内的各处皇庄,以及缙绅势力与各大皇庄的种种冲突,究竟是否属于藐视皇权的大不敬之罪!除此之外的无关之事,并不适合在这里当众申述!”
朱和坚的这般表态,不仅是化解了缙绅势力的窘态,也让所有人皆是惊讶不已,没想到朱和坚在主持辩论期间不仅没有偏袒皇庄势力,反而还刻意的维护了缙绅势力的脸面。
一时间,缙绅势力对于朱和坚的看法也大有改观。
事实上,朱和坚之所以站出来维护缙绅势力,并不是因为他支持缙绅势力的立场,而是因为杨有梁的出场任务已经结束了。
皇庄的存在,乃是明朝皇帝所设立的皇家私田,又是由一向风评不佳的内廷太监负责经营,所以在朝野各界人士的心中,这种现象自然是极不合理,乃是皇帝与民争利、内廷太监欺压贤良的直接表现,而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各种冲突,更是缙绅势力不畏强权、维护公理的正义之举!
这种观念,在旁观见证的南京各界贤达心中普遍存在,也就让皇庄势力与缙绅势力在公开辩论之际天然处于弱势。
所以,朱和坚就寻到了杨有梁这样一个人物,让他成为皇庄势力的辩论代表之一,当这场公开辩论正式开始之后,更是让杨有梁率先出场、先声夺人,当众揭开了缙绅势力的伪善面具、把缙绅势力一脚踹下了道德高地。
简而言之,朱和坚虽然没有办法改善皇庄势力的形象,但他却可以直接丑化缙绅势力的形象,同样能让双方势力在舆情方面受到相对的公平对待。
不过,杨有梁这枚棋子,只能用以先声夺人,却不能用以趁胜追击,否则缙绅势力一旦回过神来,必然也会针锋相对、当众揭发皇庄势力的种种恶行。
缙绅势力固然是欺压百姓、巧取豪夺,但皇庄势力在这方面也不干净,双方半斤八两、大哥不说二哥。
若是缙绅势力也开始频频揭发皇庄势力的各种恶行,局势就会逐渐失控,皇庄的风评就要进一步受损,裁撤皇庄的朝野呼声就将是越来越高。
所以,朱和坚自然是见好就收,利用杨有梁丑化了缙绅势力的形象之后,就立即站出来维护辩论现场秩序,表示双方辩论之际不应该相互告状指控打官司,看似是维护了缙绅势力的颜面,实际上则是杜绝了缙绅势力使用相同手段的回击。
但朱和坚的这般考量,缙绅势力的几位辩论代表皆是后知后觉,他们虽然都是“当代大儒”,但也欠缺了几分急智,反而误以为朱和坚是在维护他们,唯有宋家嫡孙宋继诚隐隐察觉到了朱和坚的真实想法,但他资历太浅,又想起了周尚景的某些叮嘱,所以就选择了按兵不动、冷眼旁观,任由朱和坚的算计得逞!
另一边,管庄太监江大魏听到朱和坚的严肃警告之后,再看到周围众多观众的气氛已经因为杨有梁的当众控诉而有所改变,终于是不情不愿的坐回位置,还把杨有梁也召回身边。
但落座之余,江大魏依然是忍不住趁机讥讽道:“哼!你们缙绅总是指控我们皇庄争夺佃户,却不知佃户们之所以纷纷投奔皇庄,就是因为你们缙绅欺压太甚、让佃户们失去了活路,我们皇庄收留佃户乃是体察圣心、怜爱百姓,而你们缙绅因此而敌视我们皇庄,就是因为我们皇庄的存在,让你们无法肆无忌惮的欺压百姓罢了!”
随着江大魏的公开讥讽,这场辩论看似是终于回到了正轨。
江大魏的话声刚落,缙绅势力的另一位辩论代表、赣北白家的族学家老白存寿已经怒而起身,大声反驳道:“一派胡言!你们皇庄收留佃户,明明是损耗民力之举!佃户们之所以不断投靠皇庄,也只是因为他们挂靠于皇庄名下,就可以不必向朝廷缴纳税赋罢了!但这种情况一旦是长期持续下去,于江山大不利、于百姓亦是大不利!圣人有云……”
随后,白存寿就开始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讲起了儒家圣人之言,总结起来还是皇家不应与民争利、朝廷与缙绅共治天下、皇权不下乡那一套说词。
不过,白存寿的这一番言论,却是让旁观众人皆是频频点头,认为白存寿不愧是当代大儒,论据翔实、大有道理。
然而,皇庄势力深知己方的辩经能力远远不如缙绅势力,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搭理白存寿的引经据典、各种圣人有云,依然是不按常理出牌。
江大魏作为皇庄势力的辩论代表之一,他的任务也很明确,就是负责争锋相对、与缙绅势力撕破脸皮。
待白存寿的滔滔不绝终于告一段落之后,江大魏就再次起身,冷笑道:“哦?白家老说佃户们投靠皇庄,只是为了逃避朝廷税赋?那……你们缙绅势力必然是向朝廷如实缴纳税赋了?”
随后,在江大魏的示意之下,皇庄势力的另一位辩论代表、南京镇守太监府之中主管账目的幕僚郭嗣宗也站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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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朱和坚提议要举办这场公开辩论之后,缙绅势力就自认为胜劵在握、滋生了轻敌怠慢之心,又很快就被南京局势的屡屡变故转移了注意力,所以他们至始至终都没有认真准备,就连出场辩论的五人名单,也是昨晚临时确定的。
毕竟,缙绅势力认为己方坐拥当代大儒高达十余人,与南京各界的关系也更为密切,可谓是一呼百应,所以他们完全想不到己方输掉这场辩论的情况发生。
但皇庄势力一方则是截然不同,虽然也被南京局势的种种变故转移了注意力,一度误以为这场辩论将会延期举办,但朱和坚当初在提及此事之际,就已经准备好了整套方案与万全之策。
皇庄势力所选择的五位出场代表,也是从一开始就设想好了,可谓是各有职责、任务明确。
佃户老农杨有梁负责先声夺人、扭转舆情;皇庄太监江大魏负责争锋相对、撑腰壮胆;著名讼棍许三骏负责机智应变、胡搅蛮缠。
至于依附于皇庄势力的小商贾史百金、与南京镇守太监府内主管账目的幕僚郭嗣宗二人,同样是任务分明,那就是罗列各种数据事实、当众算账!
此时,在江大魏的示意之下,郭嗣宗率先站了出来,扬声道:“此言大谬!皇庄看似不必向朝廷缴纳税赋,但大部分产粮依然要上缴京城、收归于陛下内帑,就以江管庄的治下皇庄为例,仅去年就向陛下内帑上缴了八千石米粮以及七千两银子!
这些钱粮收归于陛下内帑之后,也并非是由天家独享,陛下不仅会拿出这些米粮赏赐臣民,国库空虚之际还会补贴,类似情况比比皆是!所以,佃户们投奔皇庄之后,看似逃避了官府税赋,但依然对江山社稷贡献极大!
反而是江南境内的各家缙绅,情况截然不同!就以王家为例,仅仅在南京与苏州两地就拥有良田三千顷,规模远大于江管庄的治下皇庄,依附于王家的佃户、长工、家奴也有四五千之众,但去年向朝廷缴纳的税赋,却仅是糙米三千石罢了!”
随着郭嗣宗的话声落下,王佳禾再次面色大变。
王佳禾不明白,皇庄势力为何要专门针对王家,先是利用杨有梁当众控诉了王家欺压佃户的恶行,现在又详细列出了王家的田产规模与纳税数目,公开指控王家瞒报田产、偷漏税赋的罪责。
不过,王佳禾依然不敢承认这般指控,再次愤然起身:“胡说八道!王家在南京、苏州境内的田产高达三千顷?我身为王家家主,为何全然不知?纯粹是含血喷人!我王家之田产拢共就只有八百倾罢了,而且王家拥有举人以上功名的族人高达二十一人,受朝廷封赏的族人也有七人之多,依朝廷之法令,绝大多数田产都可以免交粮税,所以我王家去年缴纳粮税三千石,就已经是出于报效朝廷之心、主动缴纳更多了!”
郭嗣宗则是不疾不徐,掏出了厚厚一本册子,一边翻阅一边提醒道:“南京北郊的善水乡,王家拥田八十五倾;南京东郊的东关村,王家拥田六十倾;还有苏州以西的三合庄,几乎所有境内良田皆是归于王家所有,约有二百倾……这些田产加在一起,绝对超过了三千顷之数,若是王家主坚持认为其中某些田产并不属于王家,那小人这里还有更多证据,随时可以证明事实。”
随着郭嗣宗的不断罗列,王家的眼睛越瞪越大,表情间更是浮现出了一丝惊恐之意。
缙绅们瞒报田产、偷税漏税之事并不稀奇,但皇庄势力竟然对王家田产的分布位置与具体规模这般了解,就让王佳禾有些不寒而栗了。
不仅是王佳禾这个时候感到不寒而栗,整个缙绅势力也再一次的阵脚大乱,万万没想到皇庄势力竟敢直接捅破马蜂窝,当众揭穿了缙绅势力瞒报田产这个公开的秘密!
难道皇庄势力就不怕彻底激化江南缙绅与朝廷中枢的关系、让局面彻底恶化不可收拾?
郭嗣宗所掏出的这本册子极厚,显然是记载了大量内容,而其中与王家田产相关的内容也就只占了七八页罢了。
所以,这本册子之中,是否还记载着其余各家缙绅的真实田产情况?
各家缙绅的真实田产规模,乃是各大缙绅家族的绝对机密之一,皇庄势力又是从何方渠道收集到这般详细的数据?
想到这里,缙绅势力的另外四位辩论代表也纷纷是面色微变。
但不等缙绅势力反应过来,依附皇庄势力的小商贾史百金也站了出来,同样是紧咬着王家不放,也掏出厚厚一本册子,详细列举了王家在南京、苏州两城之内的各项产业,有多少粮行、多少店铺、入股了哪些商行等等。
在郭嗣宗与史百金的连续列举之下,旁观见证的各界贤达也皆是心中震惊不已。
虽然所有人早就听说王家财力雄厚、富贵至极,但也没想到王家的具体资产竟然是这般惊人,说是富可敌国也不夸张,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极限。
仅是王家一族就拥有这般惊人的财富,那与王家并肩齐名的另外几家缙绅又是怎样的情况?
江南境内的田产拢共有多少?让这些缙绅豪族瓜分兼并之后还能剩下多少?
江南境内的土地兼并,竟然已经达到了这般触目惊心的地步了?
在场旁听的南京各界贤达,皆是非常清楚江南境内土地兼并现象的积重难返,但他们听到皇庄势力详细列举的各项数字之后,才骇然发现局势之严峻远远超乎预想。
震惊之余,南京各界人士或是出于仇富心理、或是出于忧国忧民的拳拳之心、再或是联想到了自己曾经也受过缙绅势力欺压的事情,他们看待这场辩论的心态,也在悄然间发生了转变。
在此之前,南京各界人士的心态普遍是“皇庄太监狐假虎威、欺压贤良,缙绅势力则是不畏皇权、仗义执言,所以他们理应是支持缙绅势力、大量裁撤皇庄避免皇权与民争利”。
但经过杨有梁、郭嗣宗、史百金三人的陆续现身说法之后,他们的心态已经变成了“皇庄势力与缙绅势力皆是国之蠹虫,谁也不占道理”了。
其实,在七皇子朱和坚的计划之下,皇庄势力一直在专门针对王家,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王家善生养、族人多、规模大,最容易抓到把柄。
与此同时,王家多年以来一直利用联姻方式与其余各家缙绅豪族结为姻亲,相互间利益关系盘根错节,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皇庄势力集中火力攻击王家之后,也可以把其余几家缙绅豪族一同拖下水,防止缙绅势力弃车保帅,强迫缙绅势力必须下场维护王家。
再加上皇庄势力准备充分,已经收集了王家各种恶行的大量确凿证据,所以缙绅势力在下场维护王家之际,就只能睁着眼说瞎话、硬着头皮强词夺理。
这样一来,在南京各界的旁观之下,缙绅势力就只能进行一场羞人现眼的拙劣表演,然后就会进一步败光缙绅势力的好感度与路人缘。
作为一个阴谋家,朱和坚深谙人心之变化、善于操纵局势,也总是可以敏锐的抓住一切机会,所以这场辩论从开始之后,就一直都在朱和坚的预设节奏之中。
而缙绅势力安排出场的那几位当代大儒、辩论代表,他们的反应也完全没有超乎朱和坚的事前推演,看到王家受到了刻意针对之后,虽然已经猜到了皇庄势力乃是有备而来、这种情况下出面维护王家必然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碍于各自家族与王家的姻亲关系,也只能是硬着头皮下场出言维护。
只可惜,这几位当代大儒显然是存在路径依赖,他们的辩论套路说穿了就是三板斧,首先是搬出各种圣人言论、抢占道德制高点,然后则是给对方各种扣帽子、指责对方违背了三纲五常,最后就是利用自己的人脉与影响力,达成满堂喝彩、一呼百应的效果。
这三招下来,大儒们自然就可以人前显圣,得意洋洋的宣布己方胜利了。
但这一次的情况则是截然不同。
经过杨有梁、郭嗣宗、史百金三人的陆续现身说法之后,无论缙绅势力搬出了多少圣人言论,也无法掩饰他们欺压百姓、巧取豪夺、偷税漏税的恶行。
甚至有许多时候,缙绅势力的几位当代大儒就连“圣人有云”这一招都难以使用,因为他们实在想不出有哪位圣人是支持缙绅们欺压百姓、兼并土地、偷税漏税的,常常是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最终只能是选择公开曲解圣人之言,反而是引发了更多非议。
至于那些在场旁观的南京各界人士,在看到缙绅势力强词夺理的拙劣表现之后,对缙绅势力愈发是好感大降,变成了冷眼旁观、两不相帮的立场,所以哪怕这几位当代大儒再是如何微言大义、慷慨陈词,也是响应者寥寥,甚至还会出现冷场的情况。
如此一来,缙绅势力的几位大儒不仅失去了道德优势,也失去了舆情支持,在皇庄势力不断搬出确凿数字的步步紧逼之下,很快就左支右拙了起来,竟然在这场辩论之后落于下风了。
朱和坚作为这场公开辩论的主持人,眼看着自己的计划格外顺利,皇庄势力占尽上风、缙绅势力则是节节败退,刚开始也是心中得意,认为自己这一局堪称完胜了。
下意识的,朱和坚抬眼暗中观察周尚景的表情变化,想要在周尚景的老脸上寻到一些窘迫与焦急,却惊讶发现周尚景依然是老神在在、从容不迫,似是完全不担心缙绅势力的败局与窘迫,甚至还有心情与身边几人评点闲聊。
看到周尚景的这般表现,朱和坚不由一愣。
下一刻,朱和坚突然间联想到了什么,当即是不受控制的表情微变。
“坏了,我只顾着与缙绅势力争锋相对,竟然忽视了最关键之处!周尚景想要一网打尽!他、他的野心与魄力竟然这般之大?”
想到这里,朱和坚迅速起身,就想要公开维护缙绅势力、阻止皇庄势力的咄咄逼人。
但就在此时,缙绅势力的五位出场辩论代表之中,一直表现最为低调的宋家嫡孙宋继诚,则是抢在朱和坚之前站起身来,扬声道:“众位前辈、各位贤达,请听晚辈一言!”
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之后,宋继诚转头看向朱和坚,表情间似乎闪过了一丝冷笑,但语气则是前所未有的谦逊:“这场辩论自从开场以来,皇庄势力就一直指责我江南缙绅欺压百姓、兼并土地、偷税漏税……屡屡的泼脏水,可谓是欺人太甚!按理说,我等缙绅这个时候理应是在自证清白之余,也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同样是公开列举皇庄势力的各种恶行……但我们缙绅却一直都没有这样做,反而是一忍再忍、不断退让……七皇子殿下,您认为我们这些缙绅为何要刻意忍让?”
好家伙,寥寥几句话之间,宋继诚就把缙绅势力其余四位辩论代表刚才的种种拙劣表现,皆是进行了粉饰与扭曲,说成了刻意忍让。
但对于朱和坚而言,宋继诚的这一番表态,只有最后一句话具备真正的杀伤力——缙绅们为何要刻意忍让?
下一刻,宋继诚叹息一声,扬声道:“因为……我们缙绅要顾全大局啊!皇庄毕竟是皇家产业,关乎着天家之威望,我们缙绅最多也只能指责皇庄与缙绅争抢佃户、水源、良田,却又岂能公开揭露各种皇庄的种种恶行,进而是损害天家之声誉?若是我们缙绅与皇庄一直相互指控对方、揭发对方,最终谁也得不到好处,却一定会让超纲不稳、民心不忿!这些相互指控之言落于百姓耳中,更是只会让百姓们认定满朝上下皆是蠹虫……这就是我们缙绅一直忍让的真正原因!”
听到宋继诚的这一番表诉,朱和坚面色微微发白。
但宋继诚的发挥依然没有结束。
下一刻,宋继诚又提出了一项杀伤力更大的建议。
……
……
……
……
宋继诚的这一番话,显然是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硬是把缙绅势力此前的种种拙劣表现,皆是曲解成了“顾全大局”、“刻意忍让”。
这场公开辩论进行到目前这一步,经过皇庄势力几位辩论代表一系列的精彩表演,又亲眼见证了缙绅势力那几位辩论代表的理亏词穷之后,在场旁观的南京各界人士已经对缙绅势力好感大降,这个时候自然是完全不相信宋继诚的强行挽尊。
不过,宋继诚的突然起身讲话,也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双方辩论代表与在场听众皆是把目光汇聚到了宋继诚的身上。
宋继诚的神态依然诚恳谦和,但目光深处则是闪过了一丝自傲与兴奋,自傲是因为他非常满意这种受到万众瞩目的感觉,兴奋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接下来的讲话,必然将会一举扭转局势,七皇子与皇庄势力皆是要在自己这一番话下服软认输,至于宋继诚自己则是会因为这场公开辩论而人前显圣、扬名天下!
“……这般情况下,我等缙绅无法还击争辩,只能被动挨骂,明明是为了大局着想的委曲求全,却又里外不是人、声誉荡然,所以晚辈提议……”
但就在宋继诚想要开始表演的时候,他身边那几位缙绅势力的辩论代表,却纷纷扮演起了猪队友的角色。
大概是刚才被皇庄势力的辩论代表们屡次揭了老底、颜面大损,王家家主王佳禾听到宋继诚的强行挽尊之后,就好似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想要趁机挽回面皮。
所以,不等宋继诚把话说完,王佳禾就急忙起身抢先开口、大声呼喊道:“对!对!就是这样!老夫刚才一直闭口不言,完全是为了顾全大局,想要尽力维护朝廷的声誉与体面,所以才对皇庄势力这几人毫无缘由的污蔑与构陷置之不理,绝不是老夫理屈词穷了……”
下一刻,另外几位缙绅势力的辩论代表,也皆是急于挽回刚刚丢失的颜面,同样是争先恐后的纷纷起身表态。
“正如宋贤侄所言,我等缙绅完全是顾虑着大明江山治理之不易,不忍朝廷丧失民心,所以才会唾面自干、不做反击……”
“只可叹……我们缙绅的顾全大局、刻意忍让,竟然让某些小人曲解为心虚理亏,实在是令人寒心,忠君忠国……实为不易!”
看到另外几位缙绅代表直接打断了自己的演讲、急不可耐的纷纷抢戏,宋继诚当即是眉头一皱、眼神大寒。
虽然这几位缙绅代表皆是江南豪族的魁首人物、也皆是名扬天下的当代大儒,但宋继诚这个时候却不打算纵容他们,立刻就抬手曲指、重重叩击了一下自己面前的矮案桌面。
而这次叩击所造成的大声闷响,当即就把另外几位缙绅势力的辩论代表皆是吓了一跳。
在几位缙绅代表的纷纷侧目之下,宋继诚缓缓道:“几位前辈,晚辈也知道你们刚才受人污蔑抨击,自然是非常委屈,更是急切想要向大家表明咱们这些江南士绅的清白与拳拳爱国之心,但现在……各位前辈能否暂且忍耐一二,先让晚辈把话讲完?”
说话之际,宋继诚似乎是面无表情、又似乎是谦逊依旧,但他的话语却是毫不客气。
在缙绅势力的另四位辩论代表之中,皖北杜家的族长杜远德与南京王家的家主王佳禾杜二人,乃是宋继诚父亲、吏部尚书宋启文的多年好友,至于赣北白家的族学家老白存寿与苏州张家辈分最高的张靖二人,更是与宋家老家主、宋继诚的祖父宋承仁平辈论交。
所以,对于这几人而言,宋继诚只是一个小辈,宋继诚本人在他们面前也一向是谦逊守礼、毕恭毕敬。
而在南京各界看来,宋家嫡孙宋继诚之所以能成为缙绅势力的第五位辩论代表,只因为各家江南豪族自认为稳操胜券之后,想要趁机卖给宋家一个面子、给宋继诚这个晚辈一次露脸扬名的机会,而且宋家家主宋承仁昨天才受到锦衣卫的软禁控制,缙绅势力故意安排宋继诚当众出场,也是一种抗议示威、强调缙绅势力团结一致的手段。
从来没有任何人期待过宋继诚可以在这场辩论之中发挥关键作用。
而此时此刻,宋继诚竟是毫无曾经的谦逊低姿态,不仅是面色冷肃,言语之中更是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可谓是毫不客气。
但看到宋继诚毫不掩饰的冷脸肃容之后,缙绅势力的另外四位辩论代表或许是震惊于这种态度反差,又或是忌惮于宋家的庞大影响力,一时间还纷纷被宋继诚给唬住了。
场面稍稍冷清了一瞬之后,最先抢戏插话的王家家主王佳禾也率先一步反应了过来,讪笑着坐回了自己的座位,点头道:“对,应该让宋贤侄首先把话说完,想来宋贤侄还有高见……”
与此同时,白存寿、张靖、杜远德这三位辩论代表也皆是不再抢话,心态复杂的陆续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其实,这几人此刻之所以会让宋继诚这个小辈给唬住,主要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宋继诚的冷脸肃容之后,一时间竟然误以为是年轻时候的宋家老家主宋承仁亲临,同样是平常时候温和守礼、待人谦逊,关键时候则是霸道独断、完全不给任何人留脸面。
说起来,宋继诚终究是小辈,若非是万不得已,他也不愿意向几位显赫缙绅家族的重要人物摆脸色,实在是此时此刻极为关键,宋继诚接下来的发言不仅将会决定这场公开辩论的胜负,更是关系着南京局势的最终走向。
所以,宋继诚这个时候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打断自己的发言,尤其是不能留给七皇子朱和坚更多思索时间,让朱和坚提前猜到自己接下来的发言内容。
只可惜,宋继诚终究还是被几位猪队友的陆续抢话拖了后腿、没能抢在第一时间顺势讲出最关键的内容信息,而七皇子朱和坚的敏锐聪慧也远超预想。
当朱和坚听到宋继诚刚才重点强调“大局”、“民心”、“朝廷体面”等到的言论表态之后,就迅速意识到了某些事情,当即是面色微变。
然后,趁着宋继诚阻止几位猪队友抢话的空档,朱和坚迅速起身,扬声道:“宋兄与几位缙绅前辈所言有理!听到宋兄与几位缙绅前辈的袒露心声之后,我才发现了自己此前提议的浅薄之处,让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各自安排几位代表进行一场公开辩论,最终结果必然是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相互指控抹黑,令双方皆是声誉受损,进而是让民心大失,到了那个时候,朝廷体面也不复存在!
这一切情况,全是因为我的思虑不周!幸亏是缙绅一方稳重老成、顾全大局,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愿损及朝廷威望,更不似我与几位皇庄代表一般毛躁短视,父皇他总是对我说,我朝之缙绅——尤其是江南缙绅——向来是大明江山之根基,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说到这里,朱和坚毫无犹豫的挥手道:“总而言之,虽然是后知后觉,我直到此时此刻才发现了这场公开辩论的种种弊处,但幸好为时尚早,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所以我已经决定,这场公开辩论即刻取消!至于皇庄势力的几位辩论代表此前对于各家缙绅的种种抹黑指控,也需要当面道歉……”
听到朱和坚的这般表态,在场所有人皆是目瞪口呆、不可思议。
任谁也没想到,朱和坚竟然会毫无预兆的推翻自己的此前决定、直接取消这场公开辩论的继续举行,甚至还公开认错、自称短视浅薄!
要知道,朱和坚乃是目前最有希望继承储君之位的皇子,他这般公开认错、自称短视浅薄,难道就不担心自己的声誉受损吗?
更何况,朱和坚还当众宣称,皇庄势力几位辩论代表此前的种种表态,皆是对缙绅势力的抨击抹黑,甚至还提议皇庄势力应该向缙绅势力公开道歉,这就相当于皇庄势力在这场公开辩论之中主动认输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是朱和坚一般敏锐,可以及时察觉到宋继诚后续发言的可怕影响,也就无法理解朱和坚断尾求生、及时止损的想法,对于绝大多数的在场观众而言,朱和坚此刻的做法简直是患了失心疯。
另一边,宋继诚看到朱和坚的这般当机立断的表态之后,反而是有些受挫,他很清楚这个时候结束这场公开辩论究竟意味着什么,心中也愈发怨恨几位猪队友刚才打断了自己的发言。
但下一刻,宋继诚表情间的冷肃之意愈发明显,竟然再次不顾尊卑,直接打断了朱和坚的发言,以更高的声量呼喝道:“七皇子殿下,您现在才想要结束这场风波,恐怕已经晚了!众目睽睽之下,皇庄势力的辩论代表不断抹黑我等江南缙绅,已经对我们江南缙绅的声誉形象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恶劣影响!
当然,学生也认为这场公开辩论不应该继续下去,正如学生刚才所言,这场公开辩论无论何方获胜,最终只会造成民心动荡、朝廷体面受损的恶果,但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冲突矛盾,究竟谁对谁错,接下来总是需要一个定论的!
学生认为,与其是举办一场公开辩论分辨是非曲直,还不如让双方对薄公堂,交由朝廷分辨双方对错!所以,学生斗胆建议,请七皇子再启南京六部,把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冲突矛盾,交由南京六部联合审定!
之所以是交由南京六部审定此事,学生理由有三,一是南京六部久驻江南境内,对于江南缙绅与江南皇庄的情况最为了解,譬如江南缙绅的真实田产究竟有多少,相关数据就记录于南京户部的黄册之中;其二是南京城内最近动荡不断,其余各大衙门皆是忙碌不断、无暇分心,反而是南京六部前段时间被七皇子殿下夺权,近期一直都有空闲;其三是南京六部直接听命于陛下,但又久驻南京,由他们审定双方对错,相对而言也就立场最为公正……”
冒着以下犯上、尊卑无序的风险,宋继诚总算是遵循周尚景的计划,当众抛出了这般言论。
重启南京六部!
让南京六部恢复权力!
江南缙绅与江南皇庄的矛盾冲突,也全部交由南京六部审定曲直!
不知内情的众人听到这般言论之后,并不会感到意外,在南京各界绝大多数人士看来,南京六部虽然因为前段时间南京城内的短暂民乱,曝光了各种劣迹恶行,被七皇子朱和坚暂时夺走了权柄,但这种失权只是暂时情况,南京六部迟早还会恢复运作的。
但这般言论落入朱和坚的耳中之后,却不啻于平地惊雷、图穷匕见!
虽然已经隐隐有所预感,但听到宋继诚的正式提议之后,朱和坚还是忍不住身体微晃,可谓是大受打击。
因为朱和坚很清楚,南京六部的真实情况并不是暂时失去权柄,而是朝廷想要趁机夺权,把南京六部的各项权力皆是收回中枢,进一步增强中央集权!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朝廷中枢已经暗中蓄谋铺垫大半年之久,首先是利用各种机会不断整顿南京六部,让南京六部失去了大量骨干,然后又故意安排各种碌碌无能、劣迹斑斑的昏官担任南京六部的尚书主官,最后则是制造各种状况挑拨南京六部与江南各方势力的矛盾……
最终,南京六部自然是人心尽失,而朝廷中枢也就可以趁势名正言顺的收回权柄了。
而朱和坚今时今日之所以是出现于南京城内、主持南京大局,就是为了执行这项庞大计划的最后一步。
只要朱和坚顺利完成了这项计划,德庆皇帝就会放心他的办事能力,他本人也可以收获巨大威望与功绩,再接下来接任储君之位也就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
反之,若是朱和坚稍有不慎搞砸了这项朝廷中枢蓄谋已经的庞大计划,那也就意味着——朱和坚将会彻底失去接任储君太子之位的全部希望!
毕竟,德庆皇帝与朝廷中枢各方势力眼中,这项计划不仅是蓄谋已久,而且是准备充分,近乎是万无一失,德庆皇帝选择这个时候把朱和坚安排前来南京“祭祖”,实际上就是为了摘桃子、利用这次机会给朱和坚积攒声望与功绩。
若是朱和坚连这种看似万无一失的计划也会搞砸,那就意味着朱和坚完全是一个眼高手低的无能皇子,自然是不能让他成为下一任的储君太子!
朱和坚自然是有能力的,他抵达南京之后,很快就操纵局势与民心,让南京六部彻底失去了江南各界的支持,让江南各界滋生了仇视南京六部的心理,然后则是趁机“暂时”收走了南京六部的权力,还引诱一部分南京各界人士,以“向南京六部进一步施压”、“让南京六部可以谨记这次教训”的名义,向朝廷中枢送去了联名奏疏,请求朝廷收回南京六部的权力。
接下来,朱和坚只需再等到德庆皇帝的回复旨意,表示朝廷中枢愿意“顺应民意”,愿意完全收回南京六部的各项权力,到时候木已成舟,这项计划就算是成功了!
然而,原本一直都在鼎力支持这项计划的周尚景,却是突然选在这个关键时刻下了绊子。
很显然,宋继诚此时想要重启南京六部的提议,就是出自周尚景的授意。
一旦是南京六部选在这个时候恢复了权力、发挥了作用,原本就与南京六部绑定利益极深的南京各界,就会逐渐回忆起南京六部的各项权力带给江南境内的各种好处,进而是恢复他们对于南京六部的支持,而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也将会出现极大变数!
这样一来,朱和坚接任储君之位的事情,自然也就再无指望!
而周尚景之所以一改前态,毫无预兆的想要恢复南京六部的权力,很显然就是为了彻底断送朱和坚的狼子野心。
“周尚景!你这个千刀万剐的老匹夫!你难道是宁愿违背朝廷中枢各方势力的集体意志,召来父皇、赵俊臣他们的极大敌视,也要破坏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就是为了断绝我接任储君之位的机会?”
想到这里,朱和坚表面上还能维持镇定,但心中已是恨极。
而下一刻,朱和坚还是强行恢复了理智与冷静,且又大脑急转,抓紧时间思索周尚景的真正意图。
“不!不对!不能被心中恨意冲昏头脑,如果只是为了断送我的上位机会,周尚景不应该这般大动干戈,他一向都是支持收权计划的……他此时之所以利用宋继诚抛出重启南京六部的提议,恐怕只是一个幌子、一个引子,只是为了把我逼到退无可退的死角!这一切,只是他擅长的连环计之中的其中一环罢了!”
“周尚景的真实计划,绝对要更为庞大!不仅仅是我,无论帝党还是赵党,甚至就连他自己的势力根基——缙绅势力,恐怕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他就是想要一网打尽!”
危机与压力之下,朱和坚的头脑反而是前所未有的敏锐。
然后,他也终于窥探到了周尚景的真正计划!
……
……
……
……
周尚景的政治手腕、老谋深算,堪称是当代最强。
即便是深谙帝王心术的德庆皇帝,也只有依仗九五之尊的大义名位,才能与周尚景在文斗之际有来有回,除非是德庆皇帝不再顾忌自己的史书评价、决心要借助厂卫与兵权的力量掀桌子彻底翻脸,否则也难以压制周尚景。
近两年来风头正盛的赵俊臣,在周尚景面前也只能是被动防守,数次交锋从未有占到过任何便宜,面对周尚景高深莫测的政治手腕,赵俊臣总是后知后觉——事实上,若不是周尚景的默许,赵俊臣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平步青云、迅速扩张权势。
至于朝野上下的其余各方势力,就更加不值一提了,对于周尚景而言就是棋子罢了,压根就没有同台对弈的资格。
而这一次,南京局势的波诡云谲、乱象不断,同样是全在周尚景的算计之中。
朱和坚也是一个极为聪明敏锐之人,但直到此时此刻,当周尚景图穷匕见之际,又在前所未有的压力与危机之下,竟是前所未有的头脑清明。
自己近期所遭遇的一系列变故与乱象,也皆是在短短一瞬间之内,就被朱和坚给串联了起来。
首先是当初因为周尚景的全面配合,朝廷中枢终于下定决心从南京六部收权,一系列相关计划也得以顺利实施……
然后是因为周尚景的暗中造势,朱和坚的办事能力与魄力担当受到诸多质疑,被迫赶来南京城主持大局,负责落实这项收权计划的最后一步,趁机证明自己……
再然后,当朱和坚顺利控制了南京大局之后,缙绅集团与皇庄势力的利益冲突则是毫无预兆的的迅速激化……
朱和坚现在依然离不开内廷势力的支持,所以在皇庄势力与缙绅集团爆发冲突之际,就只能是不遗余力、不折手段的支持皇庄势力,甚至是不惜动用“嘲风”死士,这就让南京局势不可避免的迈向混乱……
因为局势混乱,南京官府就只能下定决心宣布全城封禁戒严,南京百姓们也只能是在戒严期间足不出户,各项生活物资也在戒严期间严重短缺,致使民怨不断积蓄……
时至今日,南京城的戒严令固然是已经撤消,但又因为有诸多奸商趁机囤积居奇,南京物价屡创新高,南京百姓们更是民怨沸腾……
至于那些趁机哄抬物价的奸商,则绝大多数都是“联合船行”的加盟商贾……
把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串联起来之后,就可以发现——所有事情的幕后,皆是存在周尚景的推波助澜。
虽然这一系列事情陆续发生期间,也出现了许多意外,譬如是蒋枭与胡枭二人的私怨所引发的一系列变故,但总体而言局势变化一直都没有超出周尚景的控制范围。
最后,则是周尚景选在现今的关键时刻,毫无预兆的一改前态,借助宋继诚之口表示要再启南京六部,让朝廷中枢蓄谋已久、志在必得的收权计划突然间横生波折,也就把必须要利用这项收权计划证明自己能力与担当的朱和坚彻底逼进了绝境!
想明白了这一系列事件的因果联系之后,朱和坚也终于后知后觉的窥探到了周尚景的真正想法与计划!
*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一直以为,周尚景在南京城内的各种动作与布局,完全只是出于两个目的,一是为了尽可能的阻止我顺利上位,二是为了争夺南京陪都各大衙门的权力……但现在来看,我太高看自己了!也太小觑了周尚景!”
“阻止我顺利上位、争夺南京陪都各大衙门的权力,对于周尚景而言只是次要目标!周尚景的真正目标是……彻底改造‘周党’!其次则是趁机夺走赵俊臣一手创办的‘联合船行’!”
“或者说,他的真正目标,是想让‘周党’势力可以顺利传承下去,不会因为自己不久后的退休致仕而发生任何变数!”
“而我、以及南京各界所有人,甚至还包括远在千里之外的父皇与赵俊臣……皆只是周尚景实现这项目标的一枚棋子罢了!至始至终都让周尚景利用玩弄了!”
“周尚景的野心太大了,虽然他一手创建了‘周党’这个庞大势力,但‘周党’之根基,则是我朝的缙绅阶层,尤其是江南地区的缙绅阶层……所以,只要江南缙绅阶层没有衰败,‘周党’就不会有任何衰败之忧!若是不出意外,‘周党’一定会长期存续于庙堂,最多也就是换个名号与形态罢了!”
“然而,赵俊臣创办了‘联合船行’之后,则是让‘周党’看似不可改变的长盛不衰,发生了极大变数!”
“宋家家主宋承仁如今没有任何官职傍身,但他依然是‘周党’的核心人物之一,就是因为他坐镇江南之际,一直管理着‘周党’的钱袋子,也就是漕运、粮帮、以及江南缙绅阶层的走私生意!”
“但‘联合船行’自从创办之后,就一直是日进斗金,盈利之巨远强于江南缙绅阶层的传统走私方式,所以就有越来越多的江南缙绅抛弃了曾经的走私生意,选择加盟于‘联合船行’,变成了赵俊臣的间接盟友!”
“这样一来,‘周党’自然是财源大降!若是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下去,江南缙绅集团将来究竟是选择继续支持‘周党’,还是改换门庭转而支持‘赵党’,也就变成了一件说不准的事情!”
“可以说,‘联合船行’的创办,直接动摇了‘周党’的存续根基!”
“就在昨天,因为太子太师王保仁的运作与策反,南京江防营的操江武臣刘怀远毫无预兆的背叛了‘周党’,向锦衣卫实名检举宋家家主宋承仁暗中渗透兵权、意图不轨的事情,致使宋承仁遭到软禁控制、沦为了锦衣卫的阶下囚,就是这种趋势变化的一例明证!”
“在‘联合船行’创办之前,粮帮、南京江防营、以及“周党”势力在宋承仁的操作之下配合默契、合作愉快,所有人皆是因为走私生意赚得钵满盆满,但‘联合船行’创办之后,他们的走私生意迅速衰落,操江武臣刘怀远的南京江防营也无法继续利用稽查走私的权力捞银子,与‘周党’的利益绑定彻底松动,所以他才会受到太子太师王保仁的策反、选在昨天双方势力交锋的关键时刻实名检举了宋承仁!”
“以周尚景的智慧眼光,必然是早在刘怀远背叛之前,甚至是在赵俊臣创办‘联合船行’之初,就已经敏锐发现了‘周党’的这项隐忧!”
“但周尚景也明白,‘联合船行’的运作模式远强于传统走私生意,彻底取代走私生意乃是必然趋势,所以他并不打算毁灭‘联合船行’,而是想要从赵俊臣手里夺走‘联合船行’,让‘联合船行’成为‘周党’的新钱袋子!”
“我曾听父皇提到过,朝廷中枢针对南京六部的收权计划,虽然是出自赵俊臣的率先提议,但也离不开周尚景躲在幕后的推波助澜,甚至父皇还暗暗推测,赵俊臣之所以是能想到这项计划,也完全是出于周尚景的暗示与提醒!”
“或许,当初朝廷中枢在制定收权南京六部的计划之际,周尚景看似是在全力配合支持赵俊臣,但暗中已经开始准备着随时背刺赵俊臣、蓄谋趁机夺走‘联合船行’了!”
“时至今日,南京城内百姓因为物价高涨的缘故,可谓是民怨沸腾!只要稍稍运作一下,这股民怨就将会直接指向‘联合船行’!”
“至于我自己,则是因为宋继诚提议重启南京六部的事情,被周尚景彻底逼进了死角!若是任由南京六部选在这般敏感时机恢复权力,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就有失败风险,我的上位机会也就要彻底断绝……当然,周尚景自己也未必就愿意破坏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他就是强迫我向他妥协!逼着我全面配合他的后续计划!”
“简而言之,因为周尚景选在这个时候拿出了重启南京六部这张牌,就意味着我已经被他捏住了命根子,接下来只能任由他拿捏了!”
“我现在名义上乃是主持南京大局之人,只要我接下来全面配合周尚景,周尚景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把南京百姓民怨引向‘联合船行’,我还要亲自出面整顿‘联合船行’,然后乖乖把‘联合船行’的利益拱手送给周尚景……”
“至于南京六部被收权之后,南京陪都所产生的各种巨大权力空白,譬如南京国子监、譬如南京督察院等等,这些好处也必然是只能尽数送给周尚景!”
“宋承仁目前被锦衣卫软禁,接下来同样只能迅速释放于他,甚至还要向他当众赔礼道歉,而把‘联合船行’南京大掌柜的位置交给宋家某人担任,显然就是周尚景想要的赔礼…”
“我唯有这样全面配合周尚景,周尚景才不会再提重启南京六部的事情,我也才可以顺利完成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暂时躲过一劫、依然保留一线上位机会!”
“但就算是全盘配合周尚景,我依然会遭受重创!在周尚景图穷匕见之前,我接任储君之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因为周尚景的连环计,我接下来就算是暂时逃过一劫,也依然是上位机会大减!”
“首先是亲自出面整顿‘联合船行’、又把‘联合船行’的利益拱手送给‘周党’,就意味着我必然要成为赵俊臣与‘赵党’的死敌,也必然会面临赵俊臣与‘赵党’前所未有的凶猛报复……”
“其次是父皇那边也一定会对我强烈不满,不仅是因为我全盘配合周尚景、任由周尚景拿捏的窘态让父皇颜面无光,更是因为我指示锦衣卫软禁了宋家家主宋承仁之后,接下来又必须立刻释放于他、还他清白、甚至是向他公开道歉!”
“周尚景的接班人乃是宋承仁之子、吏部尚书宋启文,周尚景也一直想要把宋启文扶进内阁、成为阁老,然后才可以名正言顺的接班自己,但这件事情一直都被父皇设法挡住了!然而,我此前任由锦衣卫软禁了宋承仁,接下来又必须释放于他、还他清白,这种事情必然会引起天下缙绅的不满,而父皇他为了安抚天下缙绅,后续恐怕就只能默认宋启文入阁之事了,而我在父皇眼中,也就变成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无能之辈……“
“最后,这世上的聪明人看到我被周尚景随意拿捏的情况之后,也一定会轻视于我,使我声望大跌……”
“如此种种之下,我就算是暂时逃过一劫,也顺利完成了朝廷的收权计划,上位机会也不再似从前一般毫无悬念了!”
“至于周尚景,则是利用这一系列的连环计,又是从赵俊臣手中夺走了‘联合船行’的南京部分,又是抢到了南京陪都各大衙门的庞大权力,又是可以直接解决宋启文的入阁困境,更还极大削减了我的上位机会,顺便还敲打了一下立场逐渐有所变化的江南缙绅集团……偏偏这一切事情都是明面上由我来操办的,让我与赵俊臣彻底结为死敌,从今往后只能是不死不休、相互掣肘,而周尚景就可以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了!”
“嘿……这算是一箭几雕?简直是一网打尽!”
*
想明白了周尚景的真实想法与全盘计划之后,朱和坚发现自己一直都被周尚景玩弄于股掌之间,自然是羞怒异常。
但与此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周尚景之间所存在的巨大差距。
首先是行事手段的差距,周尚景安排了缙绅集团与皇庄势力的冲突之后,就一点一点的引诱着朱和坚不断为这件事情投入更多的精力与资源,总是让朱和坚可以看到胜利机会,以至于朱和坚逐渐沉溺于此、最终犯下了当局者迷的错误,为了帮助皇庄势力压制缙绅集团而不断引发各种混乱,甚至忽视了自己当务之急就是应该率先落实朝廷的收权计划,
其次是大局观的差距,相较于朱和坚执着于一时一域之得失,只想着自己必须尽量稳固内廷势力的支持,也必须全力协助皇庄势力压制缙绅阶层,而周尚景则是从一开始就看明白了‘周党’的真正隐忧,一切计划也都是围绕着解决这项隐忧而推进的。
最后,则是独立性的差距,当朱和坚受到内廷势力的捆绑,必须支持皇庄势力与缙绅势力争锋相对、斤斤计较之际,周尚景却完全没有受到缙绅势力的捆绑,反而是想要趁机改变“周党”现状,故意让缙绅势力受挫碰壁,也让缙绅势力明白双方关系乃是他们离不开自己,而不是自己离不开他们,防止缙绅集团的立场动摇。
这些方面,皆是差距巨大。
但现在,朱和坚就算是想明白了这些事情,也已经为时过晚。
他已经落入周尚景的瓮中,一时间毫无还击之策,接下来就只有向周尚景全面妥协一条路可选。
向周尚景全面妥协,虽然依旧是后患无穷,但至少可以保留一线机会。
反之,若是这个时候不做任何妥协,他的上位机会恐怕就要彻底断送了!
朱和坚现在当然是恼羞成怒,但他至少还能权衡利弊,也还可以分辨清楚轻重缓急。
……
……
……
……
若是朱和坚可以更早发现周尚景的真正计划,他现在或许还有一丝机会,制定一个翻盘计划。
但很可惜,朱和坚终究是后知后觉了,猝不及防、毫无预案。
虽然朱和坚在仓促间也迅速想到了几个粗略计划——譬如是利用宋家家主宋承仁目前正在受到锦衣卫软禁的事情,以宋承仁与宋家的身家性命为要挟,暗中胁迫周尚景退让妥协,又或是寻找各种理由坚决不同意宋继诚所提议的重启南京六部之事,等等等等。
只可惜,这几项计划或者是后患更大、必然会引起剧烈反弹,又或者是过于简单直白,必然是被周尚景提前猜到,根本不可能达成任何效果,所以很快就被朱和坚一一推翻了。
所以在理智上,朱和坚很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如何做——向周尚景全面妥协,似乎已经是自己目前的唯一选择。
就在朱和坚大脑急转、在短短一瞬间内想明白了周尚景的真正计划与自己的目前处境之际,宋继诚则是依旧在滔滔不绝的大声演讲,向在场所有听众反复强调重启南京六部的合理性与必要性。
“……近段时间以来,南京城内乱象不断,不同衙门分庭抗礼、各自为政,百姓们亦是人心惶惶、怨气沸腾,选择这个时候再启南京六部、恢复南京六部权责,不仅是可以理清我们缙绅与皇庄势力的矛盾是非,也可以帮助南京官府分担压力、更快平息朝野之动荡……”
说到这里,宋继诚话声一顿,却发现自己的提议竟然没有引起任何反应。
首先是皇庄势力的几位辩论代表,皆是震惊于七皇子朱和坚刚才主动认输认错的表态,这个时候也皆是目瞪口呆的盯着朱和坚,想要窥探朱和坚的真正意图,根本顾不上回应宋继诚的提议。
然后则是缙绅势力的几位辩论代表,他们刚刚才就因为随意插话而被宋继诚直接表达了不满,这个时候或者是心存怨气,或者是记住了刚才的教训,同样没有急着开口。
至于在场围观辩论的诸多观众,则多是身份高贵的南京朝野贤达,又或是前途无量的南京国子监年轻杰俊,如今七皇子朱和坚、内阁首辅周尚景、太子太师王保仁这几位大人物皆是在场,观众们自然也要注意形象,不敢表现浮躁,也不敢随意大声鼓噪。
发现自己重启南京六部的提议竟然冷场之后,宋继诚心中不快,对于己方的几位辩论队友更为不满,认为这几人虽然皆是自诩当代大儒,但实际上则是愚笨如猪,连最基本的察言观色、分辨形势也不懂,不该他们说话的时候皆是急着插话,该他们表态的时候却又纷纷呆若木鸡。
心中鄙夷之余,宋继诚表面上则是恢复了一贯以来的谦逊温和,转头向几位缙绅势力的辩论代表询问道:“几位前辈,你们对于晚辈所提议的重启南京六部之事,是否有所赐教?”
另外四位缙绅势力的辩论代表,虽然也都是江南境内缙绅阶层的大人物,也一直都是“周党”的鼎力支持者,但他们远远谈不上是周尚景的心腹,也根本没有机会知晓周尚景的真正想法,他们这个时候不仅是完全不清楚周尚景的全盘计划,甚至也不知晓朝廷中枢针对南京六部的收权计划。
所以,对于宋继诚重启南京六部的提议,这几人也并不知晓其重要性,皆是秉持着无所谓的态度。
不过,他们也看出来了,宋继诚刚才态度格外强硬,所以这项重启南京六部的提议极有可能乃是出自周尚景的授意,所以他们稍稍思索片刻之后,就陆续表达了支持态度。
更何况,此前的辩论过程对于这几位缙绅势力的辩论代表而言不利,可谓是当众现眼,所以他们也急切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尽快结束这场辩论,事后也可以厚着脸皮表示自己绝对没输。
“老夫也认为,把缙绅与皇庄两方势力的冲突交由南京六部负责处理,更为合适……”
“宋贤侄所言有理,南京六部被架空许久时间了,也理应重启它们了,正好可以为近期之乱局分担压力……”
“南京六部近年来固然是纰漏不断,犯下了不少错事,但就这样一竿子打死他们也不好……”
这几位缙绅势力的辩论代表当然是盛名难副,只是仗着家世与资历,才受到了同类热捧、赚得了“江南大儒”的名号,但他们的影响力与家族势力依然是实打实的。
眼看着这几人纷纷表态同意重启南京六部之事,朱和坚愈发急了,担心重启六部之事将会因为这几人的表态而形成定论。
于是,朱和坚连忙出声反驳:“重启南京六部之事,暂时并不现实!姑且不谈南京六部前段时间所引发的诸多民愤,而且我与南京各界贤达联名弹劾南京六部的奏疏也已经送往京城,目前尚未收到父皇的圣意回复,更不清楚朝廷中枢对于南京六部的具体态度,这般情况下重启南京六部,是否有轻慢中央之嫌?更何况,南京六部的尚书们现在皆已经身负罪名、受到软禁囚禁,正在等待朝廷发落,南京六部也是群龙无首,又如何有能力协助南京官府平息城内乱象?恐怕就是添乱罢了!”
说到这里,朱和坚突然间话锋一转,又摇头叹息道:“京城与南京实在是相隔太远了,消息传递也需要太多时间,南京城内近期发生了太多事情,皆是需要朝廷中枢拿主意,不仅是南京六部近年来违法乱纪的事情,也包括了宋公子的祖父、宋老家主被人实名检举插手兵权意图不轨的事情,皆是需要朝廷中枢尽快表态,在朝廷中枢表达明确态度之前,这些事情我皆是不能独断处置啊!”
朱和坚这个时候突然提及宋承仁的事情,显然是想用宋承仁的最终处置来要挟宋继诚与宋继诚身后的周尚景退让妥协。
理智上,朱和坚刚刚已经想明白了,自己无论是坚定拒绝宋继诚所提议的重启南京六部之事,还是搬出宋承仁的事情作为威胁,必然皆是早就在周尚景的预料之中,周尚景必然也早就有了应对之策,这些办法根本无济于事,就是自取其辱罢了。
然而,朱和坚的偏激性格,总是会或多或少的影响他的判断。
除非是木已成舟,否则朱和坚从来都不会彻底放弃、更不会全盘认输服软。
所以,事到临头之际,朱和坚还是决定要垂死挣扎一下。
另一边,宋继诚听到朱和坚的反驳理由之后,也是寸步不让,再次高声强调了重启南京六部的必要性,显然是早就料到了朱和坚的反对态度,各种理由也算是论据充分。
至于自家祖父宋承仁的罪行与处境,宋继诚则是没有任何回应,好似漠不关心一般,只是一味说服朱和坚应该尽快重启南京六部。
但朱和坚却也留意到,宋继诚这个时候虽然反复强调了重启南京六部的各种必要性,但他在列举不同理由之际,却偏偏遗漏了最关键的一点因素,那就是南京六部与江南各界的利益捆绑。
近两百年来,南京六部的权力与存在,让江南各界皆是受益匪浅,双方利益已经深入绑定,这种现象也是朝廷中枢收权南京六部的最大阻碍,稍有不慎就会引起江南各界的激烈反弹,所以朝廷中枢在正式收权南京六部之前才会耐心铺垫了近一年时间,利用各种手段激化南京六部与江南各界的矛盾,让江南各界产生了南京六部已经严重损害了己方利益的错误印象,这样才可以尽量弱化朝廷中枢执行收权计划之际所面临的反弹力度。
而此时此刻,宋继诚刻意避开了南京六部与江南各界的利益关系,用意也是不言自明。
“果然!周尚景也不是当真想要破坏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他就是想要利用这件事情逼着我全面妥协而已!否则宋继诚这个时候就应该重点强调南京六部的存在带给江南各界的种种好处,然后才可以最大程度的收获各方支持,我到时候也会面临最大压力!
而宋继诚对于这方面的事情避而不谈,恰恰证明了周尚景也不敢轻易破坏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所以……这种情况是否意味着,我还有机会与周尚景讨价还价一番、试探一下周尚景的底线?就算是接下来必须要向周尚景妥协,也没必要全盘接受他的苛刻条件……”
想到这里,朱和坚忍不住转头看向观众席前列,却发现周尚景也正在以一种意味不明的目光观察着自己,依然是从容不迫、智珠在握。
两人的目光稍稍接触之后,朱和坚就主动错开了目光,但心底深处,朱和坚则是前所未有的厌恶周尚景这种从容不迫、智珠在握的模样了。
再次把注意力集中于宋继诚身上之后,朱和坚也再次强调了重启南京六部的各种不符合现实之处,同样是理由充分,重点强调了南京六部近年来各种胡作非为对于江南各界的利益损害,但也同样是小心翼翼的绕开了南京六部与江南各界的利益关系。
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之间,这场公开辩论已经彻底变了样子,辩论双方从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变成了宋继诚与朱和坚这两个年轻人,辩论主题也从江南境内的各大皇庄是否应该撤消,变成了南京六部是否应该再次重启。
朱和坚无疑是一个聪明绝顶、机敏多智之人,宋继诚则是宋家寄以厚望的第三代接班人,同样是才华横溢、口才极佳,这两人的辩论精彩程度远超此前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辩论,皆是旁征博引、滔滔不绝,众多观众也不知不觉被两人的辩论转移了注意力,完全没有发现辩论主题的彻底改变。
*
而就在朱和坚与宋继诚二人激烈辩论之际,坐在观众席前排中间位置的周尚景,苍老面庞上则是闪过了一丝满意之色,轻轻点头道:“继诚这孩子,果然还是有潜力的!他前几天的表现,确实是有失担当,不仅是自己屡受挫折,他的祖父也对他失望不已,认为他根性有缺失,不足以担当宋家的传承大任,老夫当时则是安慰,人之根性也是可以发生变化的,继诚从前一直是顺风顺水惯了,从未遇到过任何挫折,首次遇挫之际自然是会失措,但这种事情也是一次成长机会……”
说到这里,周尚景转头看向身边的王保仁,笑道:“你看,仅仅是短短两天时间,继诚这孩子已经发生了极大变化,与七皇子殿下当众辩论也是不卑不亢、据理力争,可谓是成长巨大!这样一来,宋家第三代也算是后继有人了!说起来,越挫越勇这种事情,王太师应该最是熟悉,对不对?”
听到周尚景的询问,王保仁则是脸色冰寒。
他同样看出了目前局势的微妙变化。
沉默片刻后,王保仁冷声问道:“你还有什么后招?”
周尚景摇头道:“别急,别急,你很快就可以看到了……”
说到这里,周尚景的目光再次汇聚在七皇子朱和坚身上,又摇头叹息道:“只可惜,有些人的根性,却是过于顽固了,难以改变啊……”
而就在周尚景叹息之际,吕德突然间快步走到朱和坚身边,向朱和坚附耳低语了几句。
朱和坚表情再次大变!
……
……
……
……
众目睽睽之下,吕德公然登场、直接打断了朱和坚的公开讲话,还拉着朱和坚附耳低语,可谓是有失体统、态度鬼祟,也损害了朱和坚本人的形象。
但朱和坚完全无法责怪吕德。
因为,就在这短短几天时间之内,吕德已经完全赢得了朱和坚的信任。
此前,皇庄势力与缙绅势力辩论之际,之所以是掌握到了江南各大缙绅家族的真实财产数据,进而是在辩论期间占据了极大主动,就是得益于吕德所提供的情报资料。
吕德所出身的吕家也是江南缙绅集团的一员,他本人则是赵山才之后的江南学子领袖,他的祖父吕思瑞明德先生,更是江南缙绅集团许多关键人物的授业恩师。
借助这几层关系,吕德对于其余各大缙绅家族的真实情况自然是知根知底。
也同样是因为这几层关系,江南缙绅集团对于吕德的态度极为宽容、也极为放心,哪怕吕德公开投靠于七皇子朱和坚门下、为七皇子朱和坚各种出谋划策、协助皇庄势力与江南缙绅集团为敌,江南缙绅们也基本不会责怪吕德。
毕竟,当年诸葛亮殚精竭虑的效忠于蜀国,却并不影响他的兄长诸葛瑾效忠于孙吴,更不影响他的从兄弟诸葛诞效忠于曹魏。
对于缙绅士族而言,鸡蛋不应该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七皇子朱和坚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大明皇帝,他的心腹之中理应存在一位江南缙绅集团的代言人。
所以,对于吕德投靠七皇子的事情,江南缙绅们大多是秉持着一种视而不见的默契——若是没有吕德主动投入七皇子门下,那么江南缙绅集团也会默契安排另一个合适人选投入七皇子门下。
这就是士族们传承了上千年的政治智慧,也是周尚景不愿意完全信任他们的真正原因。
不过,在江南缙绅的默契之中,吕德投靠七皇子之后,对于七皇子的支持理应是有所保留的——你可以不遗余力的效忠于七皇子,你甚至可以协助皇庄势力与江南缙绅集团争锋相对,即便是对江南缙绅集团的现有利益造成了一定损失也可以理解,但前提是你不应该掘断江南缙绅集团的利益根基!
而江南缙绅集团的利益根基,就是他们的名下田产!
这般情况下,吕德把江南各大缙绅家族的真实田产情况毫无保留的告知于七皇子朱和坚,无疑是一种严重越线的行为,堪称是自绝于天下缙绅。
只要朱和坚事后把吕德的这种行径透漏出去,别说吕德本人了,就算是整个吕家也将是四面楚歌、无法立足,很快就会面临江南缙绅集团的全面报复,到时候不仅是家世迅速衰落,就连断子绝孙也是一件极有可能的事情。
而朱和坚笑纳了吕德的这件投名状之后,不仅是满意于吕德毫无保留的效忠,更是自认为掌握了吕德的生死命运,自然也就把吕德视为心腹了。
对于自己的心腹,尤其是吕德这种机敏聪慧、才华横溢的心腹,朱和坚还是较为宽容的,所以朱和坚并不会责备吕德此时的失礼行为。
更何况,朱和坚很清楚吕德是一个知分寸、懂进退的聪明人,若不是收到了极为关键的消息情报,吕德也绝不会当众做出这般唐突行为。
所以,看到吕德快步奔到自己面前,想要对自己附耳低语之后,朱和坚也立即就中断了自己的当众讲话,侧身仔细倾听吕德的秘密禀报。
再然后,朱和坚就更加顾不上责备吕德的失礼与唐突了。
因为吕德接下来所汇报的消息,远比他预想之中更为严峻!
“七皇子殿下,大事不妙了!瞻园失火,有人想要烧死那些关押于瞻园地窖之中的‘嘲风’死士!”
听到吕德的禀报之后,朱和坚面色大变,甚至忍不住身体轻轻一晃,竟是险些当众摔到!
今天的南京城内,共有两件大事同时发生。
第一件大事,自然是夫子庙内的这场公开辩论,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当众交锋。
至于第二件大事,则是发生在瞻园之内,“嘲风”死士被贱籍们抓到了一批活口之后,这些被俘的“嘲风”死士就一直被关押于瞻园地窖之中,而就在夫子庙内举办这场公开辩论进行的同时,瞻园之内也正在进行一场三方联审,由大学士霍正源、南京镇守太监席成、南京守备徐盛英三人联合审问那些被活捉的“嘲风”死士。
这件事情,对于朱和坚而言同样是关系重大,一旦是任由那些被俘的“嘲风”招供出了他们与朱和坚的真实关系,那朱和坚就必然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所以,朱和坚也在瞻园那边留下了后手,也就是自己的随侍太监、精通明朝律令的贾伦,让贾伦代表自己旁观这场三方联审。
贾伦对于明朝法令的娴熟,即便是六扇门的官员也是少有人及,再加上南京镇守太监席成的全力协助,必然可以轻易拖延这场三方联审的进度,也可以让朱和坚从容结束夫子庙这边的公开辩论之后,再赶往瞻园那边插手三方联审之事。
在一开始,朱和坚的这项计划也算是顺利,虽然霍正源带来了一位同样精通明朝法令的青年俊杰江正,但贾伦对于明朝法令的熟悉程度却并不弱于江正多少,两人谁也无法压制谁,反而是更为顺利的实现了朱和坚的拖延计划。
但现在,有人突然想要放火烧死那些关押于瞻园地窖之中的被俘“嘲风”死士,无疑是彻底打乱了朱和坚的如意算盘。
于是,朱和坚连忙追问道:“是何方势力在瞻园放火?瞻园之内目前局势如何?”
对于那些被俘的“嘲风”死士,朱和坚自然也想要杀人灭口,也一度制订了详细计划,但老奸巨猾的周尚景却是抢先一步推动局势,把那些被俘“嘲风”死士尽数关押于朱和坚所居住的瞻园。
这样一来,朱和坚为了避嫌,反而是不敢把眼皮子底下的被俘“嘲风”死士灭口毁证了,因为朱和坚很清楚德庆皇帝的手段,随他赶来南京城的百余禁军之中,绝对安插着德庆皇帝的眼线,若是朱和坚杀人灭口的事情被德庆皇帝的耳目察觉了痕迹,朱和坚事后也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朱和坚很清楚,瞻园地窖失火之事绝对与自己无关。
而朱和坚的首先怀疑目标,自然就是周尚景了。
与此同时,朱和坚更为关心瞻园内的目前局势。
吕德摇头苦笑道:“目前情报还无法判断究竟是何方势力放火,但在三方联审期间,有人想要放火烧死那些被俘‘嘲风’死士,这种事情自然是引发了极大反弹,也引起了极大乱象!
首先是南京守备徐盛英大为震怒,当即就下令封锁瞻园、派人到处搜捕放火之人!而镇守太监席成则是不愿意任由徐盛英全面控制瞻园,已经召来锦衣卫与南京守军对峙了!还有大学士霍正源,更是召来许多人手,想要趁乱夺回受您控制的那个悍匪胡枭,同样占据了瞻园一角!
而就在这三方势力僵持不下之际,护送您前来南京祭祖的禁军千户李勇,则是毫无预兆的拿出一份陛下密旨,宣称陛下赐予了他临机决断之权,要求中止三方联审之事,而那些被俘的‘嘲风’死士则是要由他们禁军立刻押送返回京城,交由陛下亲审此案!”
顿了顿后,吕德面现思索之色,表情也是愈发凝重,冷声道:“然而,引发这一切乱象的瞻园地窖那场火势,却并没有烧死烧伤任何一个被俘的‘嘲风’死士,火势至始至终也不算大,显然幕后之人一开始就不打算烧死这些人证,反而是想要利用这场火势引发乱象,引出陛下在您身边安插的耳目,也引导局势把这些人证尽快送往京城中枢交由陛下亲审……
从这方面来看,此事还是周尚景幕后指使的嫌疑最大,但霍正源也有可能,因为他想要趁乱夺回此前落在您手中的胡枭!毕竟,那个胡枭所掌握的情况,对于‘赵党’而言极为致命,他选择铤而走险、火中取栗,也是理所当然!”
听完了吕德的禀报与分析之后,朱和坚自然是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立刻插翅飞往瞻园控制局势。
那些被俘的“嘲风”死士决定着朱和坚的生死命运,把这些人证留在南京审问,事情还有补救余地,但若是这些被俘的“嘲风”死士被德庆皇帝的心腹禁军即刻押往京城中枢、交由德庆皇帝亲审,这件事情就会彻底超出朱和坚的控制。
所以,朱和坚现在必须立即中断自己与宋继诚的辩论!
思及于此,朱和坚转头再次看向宋继诚,扬声道:“宋公子,刚刚收到消息,瞻园那边突然失火,引发了一系列乱象,所以你我二人的辩论还是到此为止吧!事有轻重缓急,我现在必须即刻赶回瞻园主持大局,至于南京六部是否应该重启之事,还是容后再议,如何?”
说话之际,朱和坚可谓是前所未有的态度软化。
但宋继诚则是不依不饶,愈发的态度强硬了:“请问七皇子殿下,瞻园失火可有人员伤亡?瞻园那边是否有人主持大局?”
听到宋继诚的询问,朱和坚不由表情一滞,稍稍沉默后答道:“倒是没有造成人员伤亡,瞻园那边也有人主持大局。”
瞻园那边的局势变化与德庆皇帝的密使有关,而且这一系列的事情极有可能乃是周尚景连环计的其中一环,所以朱和坚这个时候也不敢当众说谎,否则他的谎言极有可能会被宋继诚当场拆穿,到时候更难收场。
宋继诚闻言之后当即笑道:“殿下刚才所言有理,事有轻重缓急,既然瞻园那边失火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也有人坐镇瞻园主持大局,所以这种事情并不算紧急,而夫子庙这边的事情却是万众瞩目,学生认为不应该是草草了结……”
宋继诚的话未说完,夫子庙内再次异变突起。
一名似乎是南京府官员身份之人匆匆奔进场内,大声道:“各位,大事不好了!南京城内……民变了!”
一言出,满堂惊!
民变,自古以来就是十万火急的重大事件!
更何况,这场民变还发生在六朝金粉地、明朝陪都、拥有百万人口的南京城内。
朱和坚又是一惊,连忙大声追问道:“民变?怎么回事?有多少百姓参与了民变?”
那个禀报消息之人急声解释道:“百姓们不满于生活物资匮乏、商贾们又纷纷是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所以有一部分百姓开始聚众冲击南京城内的各大粮行药店、强夺粮食药材,目前参与这件事情的百姓还不算多,但这种事情很容易召来更多百姓效仿,到时候冲抢粮行商铺的百姓越来越多,局势就要彻底失控了!”
听到详细消息之后,即便是机敏冷静如朱和坚,也要稍稍慌乱一瞬。
但另一边,宋继诚却是反应迅速,就好似早就猜到此事会发生一般,当即就大声建议道:“殿下,正如学生此前所言,南京城内民心思变,各大衙门却又相互掣肘,这种时候必须当机立断!即便是不能尽快重启南京六部协助南京城内各大衙门维稳民心,也应该是快刀斩乱麻,拿出一个办法彻底平息民怨,否则等到局势进一步恶化,就要来不及了!”
很显然,宋继诚此时抛给了朱和坚两个选择。
或者,你需要重启南京六部,让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遭遇失败的风险,而且重启南京六部之事极为繁杂,一定会耗费大量时间精力,所以瞻园那边的事情你也别想要处理了。
或者,你就要快刀斩乱麻,立刻颁布命令,惩处那些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奸商,否则就无法稳定民心!
当然,这些奸商绝大多数都是“联合船行”的加盟商贾,所以“联合船行”一定会在你的命令之下遭受重创。
与此同时,又因为朱和坚需要尽快返回瞻园控制局势,不能亲自插手奸商惩处之事,所以惩办奸商之际的具体细节就只能交给别人负责了,到时候朱和坚名义上是颁布命令之人,但“联合船行”的好处却是碰也别想碰,更没有机会在具体操作之际稍稍留下一线余地、事后也是绝无机会与赵俊臣缓和关系,只能变成赵俊臣的死敌!
事实上,朱和坚这个时候根本没得选。
就像是最初预测一般,朱和坚的垂死挣扎,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传我命令,立刻查封南京城内所有哄抬物价的各类商铺……”
最终,朱和坚冷脸咬牙,大声宣布道。
……
……
……
……
“传我命令,即刻查封南京城内所有哄抬物价的各类商铺、严惩全部囤积居奇的奸商……”
随着朱和坚的一声令下,夫子庙内气氛骤变。
在此之前,因为南京民变的消息,夫子庙内这些旁观辩论的南京各界贤达皆是格外紧张,担心这场民变会损害自家利益。
但现在听到了朱和坚严惩奸商的命令之后,所有人的紧张情绪皆是一瞬间消散不见,纷纷是迅速转变成了另一种更为激烈的情绪。
贪婪!
南京城内的各类商铺,大致是分为两种背景,或者是那些“联合船行”的加盟商贾所经营的产业,又或者是江南境内各大缙绅家族所经营的产业。
但因为宋家家主宋承仁被锦衣卫软禁控制的事情,缙绅势力为了抗议这种“厂卫欺压良善缙绅”的暴行,他们的各类店铺产业在南京城解除戒严之后依然没有恢复营业。
在外界看来,这种做法显然是情有可原的。
也正因为这种抗议行动,缙绅们的店铺产业当然也就不可能趁机哄抬物价、囤积居奇了。
而朱和坚此时要查封商铺、严惩奸商的命令,无疑是把矛头指向了那些“联合船行”加盟商贾。
这也就意味着,“联合船行”很快就要倒大霉了!
“联合船行”自从创办之后就是公认的聚宝盆,说是日进斗金也毫不夸张,那些加盟商贾们一个个皆是赚得钵满盆满。
现在“联合船行”要倒霉了,是不是意味着各方势力皆有机会分一杯羹?
以“联合船行”的惊人财力,哪怕只是瓜分到九牛一毛,那也是泼天财富啊!
所以,也难怪夫子庙内的南京各界贤达纷纷是忍不住心生贪婪之意了。
即便是南京贡院掌院何廉这样的清高读书人、又或者栖霞寺住持道源大师这样的方外之人,此时此刻也皆是无法免俗。
朱和坚宣布了命令之后,也很快就察觉到了夫子庙内的气氛变化,不由是心中讥讽。
既是讥讽眼前这些逐利众生,也是讥讽曾经木秀于林、又即将要墙倒众人推的“联合船行”,更是讥讽如今身不由己、沦为棋子的自己。
自从夺权南京六部之后,朱和坚看似是掌握了南京城内的最高权力,但他每次颁布政令之后,政令执行之际总是会遇到各种阻力,各方势力也总是会有意无意的怠慢拖延,让朱和坚的各项政令效果大打折扣。
但这一次,朱和坚却是可以完全肯定,各方势力接下来必然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执行力与积极性,迅速完成自己的命令。
而夫子庙内各方势力的反应,也完全印证了朱和坚的判断。
“七皇子殿下所言有理,眼看就要有更大规模的民乱爆发,这种时候必须要快刀斩乱麻!那些制造民怨、哄抬物价的奸商,必须要严惩不贷,尤其是李氏粮行,这些年来扰乱市价不止一次了……”
这位发言之人,显然是与“联合船行”的某位加盟商贾存在旧怨,想要趁机报复。
“我吴家愿意全力配合七皇子殿下,老夫现在就吩咐下去,让吴家所有店铺尽快恢复营业,以平价出售各类物资,尽快平息百姓怨气……只不过,我吴家势单力薄,这点贡献只怕是杯水车薪啊,不妨是把那些受到查封的店铺交由我吴家代管,老夫保证……”
这位发言之人显然是贪心极大,想要趁机吞并扩张。
“殿下明鉴,南京城内出现大量奸商,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联合船行’的南京大掌柜钱莱的约束不力,所以目前的当务之急除了严惩奸商、抑制物价之外,也应该为南京商贾们挑选一位足以主持大局之人,鄙人愿意毛遂自荐……”
至于这一位发言之人,则是野心勃勃,想要趁机夺权争势。
夫子庙刚才还算安静的氛围,迅速热闹了起来,南京各界贤达也再顾不上形象,皆是大声呼喊、鼓噪不断,只希望自己可以引起七皇子朱和坚的关注,有机会瓜分更多好处。
但朱和坚却不愿意理会这些人,他只是一个站在台前颁布命令、吸引赵俊臣仇恨的傀儡,接下来还要尽快返回瞻园处理那边的乱局,他既没有能力满足这些人的私欲,也没有心情回应这些人的贪念。
所以,朱和坚假装没有听到众人鼓噪,只是大声宣布了夫子庙内这场公开辩论即刻结束之后,也没有宣布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究竟谁胜谁负,就想要转身快步离开。
然而,还不等朱和坚迈步,宋继诚又大声呼喊道:“七皇子殿下,且慢!学生还有一事。”
朱和坚不耐烦的转头问道:“还有何事?”
转头询问之际,有那么一瞬间,朱和坚终于是卸下了自己温润谦和的面具,表情间闪过了像是绝境饿狼一般的暴虐与凶狠。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表情变化,但依然把宋继诚吓得心神一紧,就好似一只恶兽正在张牙舞爪的扑向自己,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但下一刻,宋继诚用力眨了眨眼睛,却发现刚才那一幕就好似错觉一般,朱和坚的表情虽然不算是高兴,但总体还算是平静,哪还有一丝一毫的凶狠暴虐?
稍稍稳定心神之后,宋继诚缓缓道:“学生阻拦殿下,主要是为了学生祖父的事情……时至今日,学生依然坚定认为祖父只是受了小人陷害,他绝无可能暗中插手兵权、更无可能对朝廷意图不轨,学生对祖父最了解不过了,他的忠君之心日月可鉴啊!此时此刻,南京城内乱象不断,正缺一位德高望重之人站出来稳定各界人心,学生私以为自家祖父就是最合适人选,所以学生希望殿下再次当机立断,不要理会那些小人的抹黑诽谤,尽快释放他老人家、归还他老人家的清白,到时候我祖父他也一定会全力协助殿下稳定局势!”
目前局势之下,宋继诚看似是在“恳求”,但实际上朱和坚依然没有任何拒绝余地。
稍稍思索片刻后,朱和坚沉声道:“我现在就要赶往瞻园那边,到时候也会与南京镇守太监席平碰面,然后就会要求席平立刻释放宋老前辈,并且还会与席平一同向宋老前辈公开道歉,不过……宋老前辈被释放之后,南京城内的那些缙绅产业是否可以尽快恢复营业、协助朝廷维稳物价与民心?”
宋继诚躬身一礼,笑道:“学生保证,在半个时辰之内,南京城内全部缙绅产业店铺皆是会开张营业,而且还将以更低价格售卖各类生活物资,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平息百姓怨气,把这场民乱消弭于无形。”
“那就好!”
说完,朱和坚深深打量了宋继诚一眼,又转头与观众席上依然表情平静的周尚景目光交锋了一瞬,然后就毫不犹豫的再次转身离开,带着吕德急匆匆赶回瞻园了。
至于查封店铺、严惩奸商之事的具体执行细节,朱和坚则是全部撒手不管。
就在朱和坚快步离开之际,依然稳坐于观众席前列中央位置的周尚景,也再次转头看向了太子太师王保仁,笑吟吟道:“王太师,这一次的赌局,依然是老夫赢了!”
前天凌晨之际,周尚景与王保仁曾经私下打了一个赌。
王保仁当时曾是宣称,周尚景的至交好友、“周党”核心人物、江南境内缙绅之首的宋家家主宋承仁,接下来一定会沦为阶下囚,而周尚景本人也将是无力庇护、痛失臂助。
而周尚景当时则是直接回应称,待到今天傍晚之前,宋承仁不仅不会沦为阶下囚,反而还会成为七皇子朱和坚的座上宾,而且朱和坚还会主动向宋承仁低头认错。
如今看来,这场赌局显然还是周尚景赢了。
此时,听到周尚景的提醒,王保仁的面色愈发难看。
沉默良久之后,王保仁终于缓缓开口,讥讽道:“这场赌局是我输了,因为我高看了周首辅!在此之前,我虽然把周首辅视为平生之劲敌,但也一直愿意承认周首辅的老成谋国,你为自己、为朋党谋取私利之际,也同样会尽量顾及朝廷江山的长治久安!但现在看来,我看错过了周首辅!为了逼迫七皇子殿下让步,你竟然不惜在南京这种关键重镇掀起一场民乱!你难道就不担心局势失控吗?”
事实上,周尚景确实不担心局势失控,因为这场民乱至始至终都是周尚景的自导自演,那些冲击粮行强夺米粮的“乱民”,实际身份皆是宋家的家仆与长工,并没有几位真正的南京百姓参与其中,而且亲眼目睹此事的南京百姓也很快就让周尚景派人暗中控制了起来,所以这件事情的影响也不会迅速扩散出去。
不过,周尚景并没有刻意解释——任由王保仁把自己视为一个不折手段的伪君子,对于周尚景而言也许更为有利。
周尚景只是话锋一转,笑吟吟的再次问道:“既然这场赌局是老夫赢了,那王太师你想要给老夫什么彩头?”
王保仁面色更加难看了,反问道:“哦?你想要什么彩头?难道想让我拱手投降、从今往后对你马首是瞻?只凭一场赌局,绝无可能!”
周尚景轻轻摇头,道:“当然不会这般苛刻,老夫只是希望劳驾王太师一趟,前往南京北城之外的河港码头,为老夫接待一位贵客!见到这位贵客之后,王太师不要向他透漏任何事情,只需要把他送到老夫面前就好!”
“贵客?”王保仁表情一凝:“能被周首辅称作贵客的人,朝野之间满打满算也没几个,这位贵客究竟何人?”
周尚景神秘一笑,道:“你去了城北码头就知道他是何人了!”
见周尚景故意卖弄玄虚,王保仁冷哼一声,也没有追问,当即就想要起身离开。
但就在这个时候,周尚景又说道:“王太师,且再听老夫一句告诫!老夫知道你想要借助七皇子之势东山再起,但你这个时候一定要想清楚了,咱们那位陛下的秉性究竟如何,你也是心知肚明,在没有经过南京城这一系列事情之前,陛下他从未怀疑过七皇子的真实秉性,自然是心存寄望,但经过了南京城这一系列的变故,陛下他察觉到种种疑点之后,又是否还会对七皇子信任依旧?而咱们这位陛下一旦心生疑虑……王太师你可千万不要选错路啊!”
听到周尚景的告诫,王保仁身体稍稍一顿,接着则是再次冷哼一声,然后就快步离开了。
……
……
……
……
王保仁离开夫子庙之后,就站在夫子庙外迟疑了许久。
他当初与周尚景打赌之际,其实并没有提到过任何赌注、彩头之事。
所以,周尚景赢了赌局之后,虽然临时要求王保仁为自己跑一趟城北码头迎接某位贵客,但王保仁也完全可以无视这个要求。
对于王保仁而言,他这个时候其实更想要赶去瞻园,查探一下瞻园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顺便为七皇子朱和坚出谋划策、趁机加深自己对于朱和坚的影响力。
但最终,王保仁还是受到了周尚景那一番劝诫的影响。
以德庆皇帝的多疑性格与帝王心术,必然会从南京城近期所发生的一系列乱象之中察觉到许多事情,然后就会怀疑七皇子朱和坚的真实秉性。
德庆皇帝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但他极善养生,依然是身体强健、精力旺盛、头脑敏锐,就连寻常的感冒发烧也很少出现,可谓是春秋鼎盛。
这般情况下,德庆皇帝绝对容不下一位城府深沉、性格偏激、手段狠辣的皇子成为新任储君。
所以可以预见,随着德庆皇帝泛起猜疑之心,朱和坚返回京城之后即便是暂时躲过一劫,未来日子也一定不会好过,需要随时应对德庆皇帝的疑心与试探,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想到这里,王保仁也就逐渐放弃了赶往瞻园为朱和坚出谋划策、分担压力的想法,认为自己应该与朱和坚暂时保持距离,再观察一段时间的局势变化比较好。
与此同时,王保仁也确实好奇,周尚景所提及的那位“贵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于是,思索片刻后,王保仁还是挥手向身边人吩咐道:“备轿!咱们去城北河港码头!”
而就在王保仁乘轿赶往城北河港码头之际,一艘轻型客船已经沿着京杭运河抵达了南京境内,停靠在了南京城北的河港码头。
客船停靠之后,就有十余位身强体壮、面带肃杀之气的壮汉就纷纷跳船登岸,其中一部分壮汉迅速分散于客船周围站定,似乎是担负警戒之责、保护客船内的某位大人物,另一部分壮汉则是四处走窜,与南京码头的三教九流伺机攀谈、尽量打探南京城的近期消息。
很显然,这些壮汉虽然装扮寻常,却皆是训练有素,而且还是分工明确,早在下船之前就被分配到了具体任务。
只可惜,这些壮汉的行动,很快就招致了麻烦。
若是寻常时候,南京城北的河港码头作为京杭大运河与长江河道的枢纽之地,每天往来大船不下千艘,往来人员则是不下万人,南京守军也一向懒散惯了,只知道伸手索要好处,根本不会真正用心办差,即便是偶尔察觉了可疑迹象,但只要收了好处,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自己是个瞎子。
但今时不同往日,南京城才刚刚解除封禁戒严不到两天时间,从前那些途径南京的客船货船这些日子也皆是绕路而行,往日热闹非凡的城北码头自然是冷清了许多。
更重要的是,在昨天清晨时候,南京城内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伙无法无天的悍匪在南京城内制造了大量混乱之后,还一度挟持了七皇子,妄图裹携着七皇子朱和坚逃出南京城,最终幸好是贱籍们临危救驾,不仅趁乱夺回了受挟持的七皇子,还击杀与活捉了不少悍匪。
然而,那股悍匪依然有不少人趁乱逃出了南京城,其中也包括悍匪头子蒋枭!
这般情况下,南京江防营自然是不敢怠慢,担心南京治安再出乱子,到时候所有人都要承担更大责任,办差之际也就尽责用心了许多。
尤其是南京江防营的操江武臣刘怀远,自从他受到太子太师王保仁的策反、实名检举了宋家家主宋承仁之后,就一直是惴惴不安、心中惶恐。
虽然宋承仁现在已经受到锦衣卫软禁控制,看似是大局已定,但周尚景毕竟还在,刘怀远也随时有可能面临“周党”的猛烈报复。
这般情况下,刘怀远心中焦虑越积越多,自然是坐立难安,也毫无心思处理其他事情,索性离开了江防营衙门,亲自赶来城北码头,名义上是亲自监督指导江防营将士的巡江工作,实际上则是想要趁机散心。
“……唉,卷进了王保仁与周尚景这两位大人物的权力争斗之中,像我这种小人物随时都有可能被碾死啊……
……但偏偏,我当初挪用军需、走私军粮的事情被王保仁抓住了把柄,根本没有能力拒绝他的策反……
……王保仁策反于我之际,自然是信誓旦旦、向我保证了安全与前程,但思及那位周首辅的手段与势力,区区几句口头保证实在是无法令我心安啊……”
城北河港码头的一处凉棚之下,刘怀远一边饮着凉茶、一边胡思乱想。
虽然身处凉棚、喝着凉茶,但想到自己的前途未卜,刘怀远的身心依然是愈发燥热,一身官袍也因为大量汗渍而黏在身上,让他愈发的心烦意乱。
而就在刘怀远这样胡思乱想之际,江防营的一名千户表情严肃的走进凉棚之内,向刘怀远低声禀报道:“大人,卑职发现了一伙壮汉正在码头上四处活动,行迹极为可疑!”
闻言之后,刘怀远顿时是大为紧张。
目前局势之下,南京治安绝不能再出乱子了,刘怀远并不关心百姓安危、社会稳定之类的屁事,但他很清楚自己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纰漏,否则“周党”一定会趁机报复自己。
所以,刘怀远当即起身,追问道:“形迹可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详细说说!”
那名千户同样是表情紧张,快声答道:“那群壮汉实在是太扎眼了,皆是身材壮硕、训练有素、带着肃杀之气!卑职只是远远看了他们一眼,就敢拿自己人头保证,那些汉子的手上必然都有人命!那种肃杀之气,唯有刀尖舔血之辈才能拥有,绝对伪装不出来的!
最重要的是,这些汉子下了船登上码头之后,也不急着进入南京城,反而是到处寻人打探消息,有时候仅仅是为了多询问几句详细情报,就随手抛出一两银子的高价……总而言之,那些汉子绝不可能是寻常游客,更不可能是普通水手,看样子也不似行伍出身,所以卑职才说他们极为可疑!”
听到这名千户的解释,刘怀远也觉得情况可疑,再次追问道:“那批壮汉,拢共有多少人?”
“他们下船了十四人,但船上是否还有人手、又有多少人手,就不清楚了!不过,他们所乘坐的那艘客船并不是很大,充其量也就二十来人的规模。”
刘怀远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的江防营名义上拥有六千人马,即便抛开空饷也有三千以上,对付二十余名壮汉倒是绰绰有余了。
于是,刘怀远迅速下令道:“传本武臣之令,立即从江防大营召来两百精锐,让他们皆是换上便装混在码头之中,先是隐秘包围那些可疑汉子,待我一声令下,就务必把这些汉子一网打尽!目前这般敏感时机,不管他们究竟是何身份,总之咱们绝对不能犯下任何纰漏,宁抓错也不能放过!”
那名千户沉声答应之后,很快就奉命离开了。
江防大营与南京城北码头相隔很近,所以很快就有两百名江防营精锐将士换上了平民服饰、秘密潜入了城北码头,暗中包围了那些正在码头上四处打探消息的可疑壮汉、以及那些可疑壮汉所乘坐的轻型客船,随时准备动手围捕!
因为事关重大,所以向来不会参与一线工作的刘怀远,也迅速换上了一身平民便装,躲藏在不远处亲自观察局势、指挥行动。
经过一段时间的仔细观察之后,刘怀远也认为这些壮汉极为可疑,他们身上的凶悍之气压根不像是这个时代的南人,说不定就是那些曾经绑架七皇子殿下的悍匪去而复返了!
想到这里,刘怀远心中有些兴奋,认为自己或许可以趁机立下奇功,到时候“周党”就算是想要报复自己,也难以下手了。
然而,还不等刘怀远下令行动,让他目瞪口呆的一幕就发生了!
片刻之前,那几名正在码头各处不断打探消息、行迹可疑的壮汉还是一副毫无察觉的模样,好似压根就不知道他们已经被江防营的将士们给秘密包围了。
但下一刻,这几个壮汉竟好似心有灵犀一般,几乎是同一时间,就毫无预兆捡起身边的扁担、长凳、叉钩等物,迅猛攻向了身边那些正在逐渐逼近自己的江防营将士。
为了万无一失,刘怀远召来了江防营精锐足足两百人,具体行动之际也是十个江防营将士负责围捕一个可疑壮汉。
然而,这些壮汉的攻击行动毫无征兆不说,而且还皆是武艺高强、攻势凶猛,竟然在短短片刻间,就把他们身周那些毫无准备的江防营将士打得抱头鼠窜。
刘怀远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江防营精锐,在这些壮汉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击溃了自己附近的江防营将士之后,这些可疑壮汉也是毫不停留,立刻从码头各处奔回了他们所乘坐的客船左近。
但他们并没有登船逃窜,而是与那些原本就留在客船周围、负责戒备的另外几名壮汉汇合于一处,死死挡住了江防营将士们的追击与围捕,即便是以一敌十,也绝对不让江防营将士们冲上客船,可谓是死守不退。
至于刘怀远麾下的那些江防营“精锐”,也着实是丢人显眼,刚才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也就罢了,现在双方已经是明刀明枪,又是以十倍人数优势强攻这些可疑壮汉,竟然还是如卵击石一般,不仅无法顺利击破防线,反而是屡次让这些可疑壮汉击退了攻势。
看到自己的麾下精锐这般不堪,刘怀远不由是恼羞成怒,大声呼喝道:“传我武臣令,立即取来二十张强弓!我倒要看看,这些凶徒的血肉之躯,能否挡下江防营的利箭!”
就在江防营将士与那些可疑壮汉在客船周围战作一团之际,一名面容俊秀、气质不凡的青年公子正站在客船甲板上、低头冷眼观察自己脚下的种种乱象。
他所在的客船明明是遭遇了大队官兵的强攻,但青年公子依然是面色冷静、毫无慌乱之意,就好似眼前这场乱战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场面,又好似他有能力随时平息眼前这场乱战。
冷眼观察许久之后,这位青年公子摇头道:“江南承平日久,百姓们也相对生活富裕,军备果然是彻底荒废了!仅仅是我手下的二十余名护院,就轻易挡住了他们二百兵力!你看看,这些江防营兵马,哪里还有当兵的模样?只是稍微受了点伤,甚至还没有见血,就哭爹喊娘的四散溃逃了!这种兵员素质,若是放在辽东或者陕甘,就连当炮灰的资格也没有!”
在青年男子身后侧位,还有另一位年龄相仿、面颊上带着未愈刀伤、脖子上还绑着绷带的青年男子陪同站立,似乎是青年公子的心腹伴当。
后者闻言之后,就用沙哑低沉的声音答道:“少爷您近年来见惯了陕甘兵、辽东兵、蒙古军与女真军,自然是看不上这些江南少爷兵!他们久疏战阵,平日里操练也就摆摆样子,只懂得吃拿卡要,当然是毫无战力!反而是咱们府里的这些护院,原本就是精挑细选的武艺高强之辈,近年来更是追随您东征西讨,又是与准噶尔骑兵拼命,又是与建州女真对峙,现在对付这些江南少爷兵自然是手到擒来!”
说到这里,青年男子忍不住追问道:“少爷,
被称为“少爷”的青年公子摇头道:“我让护院们率先下船打探消息,自己则留在船内耐心等待,收集情报只是一方面考虑,同时也是想要故意打草惊蛇!毕竟……南京这滩浑水,远比我预想之中更深!”
说到这里,青年公子面色逐渐阴沉:“从京城赶来南京这一路上,明显有人想要暗中拖延我的行程!按理说我在前天晌午时候就应该抵达南京城了,但我所乘坐的那艘明轮船,竟然屡次出现故障,尤其是途径苏州之际,还被人暗中凿破了船底,虽然我及时换乘了这条客船、依然是日夜不休的赶路,但相较于预计时间,还是晚了整整两天之久!再等我好不容易赶至南京境内,却又收到了南京城前些日子封城戒严的消息……
很显然,有某股势力不愿意让我及时赶至南京,想要抢在我抵达南京之前完成某些不可告人的计划!时至今日,我虽然好不容易赶到了南京城,但十有八九已经耽误了时机!既然如此,我索性是打草惊蛇,设法把那位幕后主使给引出来!”
说到这里,青年公子面现讥讽之意,冷笑道:“我前些日子急切想要返回京城,但陛下他却是不愿意提前见我,担心我返回庙堂中枢之后会打乱他的后续计划,所以就派人拦在半路,给我安排了一个宣旨钦差的身份,强令我即刻改道、奔赴南京,向南京各界宣布朝廷中枢裁撤南京六部的旨意……
结果呢?当我日夜兼程、紧赶慢赶的奔赴南京之际,却又发现南京这边同样有人不愿意看到我现身搅局,也是不折手段的拖延阻拦……哈哈,看样子,我这人还真是不受各方待见啊!”
说到后面,青年公子已经忍不住浮现怒色:“茹儿诞下一女之后,我还没有亲手抱过她!但现在,我又被迫要东奔西走、处处受阻、不断浪费时间,他们当真以为我没脾气不成?”
听到青年公子的怒言,另一名青年男子正想要出言劝慰,却突然间表情微变,抬手指向前方提醒道:“少爷你看,江防营已经取来了强弓!若是局势再乱下去,恐怕会出现伤亡!”
青年公子听到提醒之后,抬眼向前望去,果然看到那些江防营将士已经有人举起了弓箭,似乎准备射箭攻击。
可笑的是,这些江防营将士平日里久疏操练,就连搭弓牵箭的本事也欠缺,这种时候竟然还需要现学现练。
不过,看到江防营拿出弓箭之后,青年公子终究是不敢冷眼旁观了,立刻向着船下扬声呼喝道:“江防营的操江武臣刘怀远何在?让他速来见我!”
听到青年公子的这般呼喝,又看见这位青年公子气度不凡,举手抬足间威势十足、贵气逼人,正在指挥江防营将士进攻的那名千户稍稍犹豫片刻后,终究还是不敢冒犯,暂时喊停了进攻,派人唤来了躲在后方的刘怀远。
而刘怀远快步赶到客船附近之后,也一眼就看到了船上的青年公子,不由是稍稍一愣。
迟疑片刻后,刘怀远大声问道:“阁下是谁?看着有些眼熟,但大概是太久没见了,一时间认不出来。”
……
……
……
……
这名青年公子,自然是当朝阁老赵俊臣了。
至于赵俊臣身后那位面颊带伤、脖颈处绑着绷带的青年男子,则是赵俊臣的心腹伴当许庆彦。
正如赵俊臣与许庆彦刚才的交谈内容一般,赵俊臣结束了辽东之行、正欲返回京城中枢之际,就让德庆皇帝派人半途拦住了。
再然后,赵俊臣被德庆皇帝临时指派了宣旨钦差的任务,要求赵俊臣即刻赶赴南京、向南京各界宣布朝廷中枢已经决定裁撤南京六部的圣旨,所以赵俊臣甚至没有机会远远望一眼京城城墙,就被迫改道奔向南京了。
而赵俊臣在奔赴南京的途中,行程速度又屡次受到某股势力的暗中拖延与阻挠,所以他虽然是日夜兼程、紧赶慢赶,但依然比预计行程迟了整整两天时间才终于抵达了南京城外。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当赵俊臣好不容易进入南京境内之后,又收到了南京城前些天封锁戒严的消息,他当即就意识到南京城这边必然是发生了某些超乎寻常的大事,而自己因为受人阻挠行程的缘故,也必然是已经姗姗来迟了。
所以,当赵俊臣乘船抵达南京城外之后,就安排自己的麾下护院在打探消息之际故意的行迹可疑、引人注目,也故意引起南京城外江防营官兵的疑心。
这样一来,自己的麾下护院就一定会与江防营爆发冲突,说不定还会出现死伤。
然后,赵俊臣不仅可以打草惊蛇,还可以寻到一个理由,趁机碰瓷讹诈南京城外的江防营。
毕竟,赵俊臣的身份不仅是当朝阁老,更还是代表德庆皇帝亲临的钦差大臣,这般情况下受到江防营的冲撞惊扰,无论江防营的理由再是如何正当,也免不了要吃不了兜着走,相关人等皆是会受到严惩!
除非……赵俊臣选择了“宽宏大量”,主动原谅了江防营的冲撞与冒犯!
但若是想让赵俊臣“宽宏大量”,那江防营就必须表现出足够诚意,接下来一段时间内也必须要对赵俊臣马首是瞻才行!
如此一来,赵俊臣本人还没有真正进入南京城内,就已经控制了一支兵马力量,再等到赵俊臣进入南京城内与周尚景、朱和坚、王保仁、宋承仁等人相互周旋之际,也就更有底气了。
从目前状况来看,赵俊臣的计划无疑是较为顺利的。
*
另一边,刘怀远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赵俊臣给算计了,依然在疑惑打量着赵俊臣。
驻扎于南京城外的江防营,向来是由朝廷中枢所任命的某位文臣担任主官,也就是操江武臣之职。
而刘怀远在担任操江武臣之前,就曾经在京城督察院担任过佥都御史,也曾与赵俊臣有过数面之缘。
只不过,刘怀远当初还在京城任职之际,赵俊臣远不似现在一般权高位重、万众瞩目,甚至还没有升迁到户部侍郎的位置,所以刘怀远对于赵俊臣的印象并不深刻。
再加上赵俊臣的形象气质相较于当年已经截然迥异,所以刘怀远看到赵俊臣之后,就只是觉得眼熟,并没有第一时间辨认出赵俊臣的真正身份。
赵俊臣昂头挺胸、气势十足,在客船甲板上负手而立许久,就等着刘怀远发现自己身份之后惊骇欲绝、纳头就拜了。
但现实情况则是,刘怀远只是表情疑惑的打量着赵俊臣,竟然迟迟未能认出赵俊臣的身份,而赵俊臣空摆了许久架势,不由是有些尴尬。
按理说,这种时候就应该由许庆彦及时登场、高声喊出赵俊臣一系列的官职与爵位,进一步助长赵俊臣的威风之余,还可以向众人点明赵俊臣的身份,顺便也就化解了赵俊臣的尴尬境遇。
但偏偏,许庆彦当初负责绑架看守辽东总兵何宇之际,因为何宇的困兽犹斗而被刺伤了面颊与脖颈,声带位置尤其伤势严重,至今也未能痊愈,完全无法高声喊话,这个时候也就无力协助赵俊臣化解尴尬了。
至于赵府的那些护院,他们或许武艺高强、擅长斗狠斗勇,但若论机灵与眼色,却是远不及许庆彦,这个时候只顾着与江防营将士们相互对峙了,没有任何一人想要站出来喊出赵俊臣的真正身份。
于是,局势就这样僵持住了。
“难道……我还要亲自表明身份不成?会不会有些掉价?”
就在赵俊臣犹豫思索之际,刘怀远终于是后知后觉的认出了赵俊臣的身份。
毕竟,赵俊臣的举手抬足之间贵气十足、威势逼人,显然是一位身份极高的大人物,而满朝上下像是这般年纪的大人物拢共也没有几位,除了太子朱和堉、七皇子朱和坚之外,就只剩下一个赵俊臣了!
于是,就像是赵俊臣预料一般,刘怀远认出了赵俊臣的身份之后,不由是大惊失色、诚惶诚恐,当即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身体抖若筛糠、脸色惨白绝望。
他昨天才因为实名检举宋承仁的事情而彻底得罪了周尚景,今天又率兵围攻赵俊臣的座船……
同时得罪当朝两大权臣,刘怀远确信自己离死不远了,这个时候只奢望自己的罪行不要牵连九族。
“赵、赵阁臣!您、您、您为何会来南京?下官、下官……”
惊慌之余,刘怀远说话也是磕磕绊绊,虽然急切想要请求赵俊臣宽恕,却迟迟无法说出任何一个完整句子,显然是慌乱至极。
而江防营将士们看到刘怀远突然间跪伏于地、又称呼船上青年公子为“阁臣”之后,也皆是迅速意识到他们闯大祸了,同样是抛下武器、纷纷下跪俯首。
其实,明朝时期的跪拜之礼并不似清朝一般常见,但目前局势之下,江防营上下也顾不得这些细节问题了,只要能换取赵俊臣的原谅,别说是下跪俯首了,就算让他们五股投地也行。
另一边,看到刘怀远终于认出了自己身份,赵俊臣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之余,表面上则是愈发恼怒了,似乎并不打算谅解江防营的冒犯与冲撞,当即是冷哼一声、甩袖返回船舱了。
大概一炷香时间之后,刘怀远在许庆彦的带领之下,战战兢兢的进入了赵俊臣所在的船舱房间。
随后,刘怀远就再次“噗通”一声跪在赵俊臣的脚下,但他这一次总算稍稍镇定了一些,也勉强可以说出一些完整句子了。
“赵阁臣!赵阁臣恕罪!下官瞎了狗眼,竟然冲撞冒犯了您的座船,实在是罪该万死!但还望阁臣念在下官只是无心之失,可以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等刘怀远说完,赵俊臣就再次冷哼一声,打断道:“冲撞?冒犯?无心之失?你倒是说得轻巧!你明明是率兵围攻本阁的座船、欲行反逆谋叛之事!”
反逆?谋叛?
这可是十恶不赦之罪!
若是这顶大帽子扣在头上,那就当真要诛连九族了!
于是,刘怀远连忙摇头反驳:“阁臣明鉴,下官确实是无心之失,事先并不知道您的大驾光临!更何况,就算是冲撞了阁臣,下官也远远算不上反逆与谋叛之罪啊!”
赵俊臣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但许庆彦这个时候不需要大声喊话,自然不会辜负赵俊臣的期待,当即捧哏道:“还望刘大人知晓一事,我家阁臣并不仅仅是以当朝阁老的身份莅临南京的,他同时还被陛下委任了钦差大臣的身份!钦差大臣,形同陛下亲临!而你率兵围攻钦差大臣,那就相当于围攻圣上!说你反逆与谋叛就已经算是轻判了!”
“这、这……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下官、下官确实不知道……”
刘怀远闻言之后,差点当场吓哭,也再次磕磕巴巴的无法完整说话了。
眼看刘怀远就要吓破胆,赵俊臣适时的脸色稍稍放缓,摆手道:“罢了,本阁受陛下委任为钦差大臣赶来南京,确实是身担重任,所以关于你率兵围攻本官座船的事情,就暂时先不追究了,待本阁忙完正事再说。”
说话之际,赵俊臣在“暂时”二字上稍稍加重了语气。
随后,赵俊臣直入主题,问道:“现在,本阁有重要事情问你,你务必要毫无保留、如实回答!你首先解释一下,南京城前几天的封城戒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见事情似乎还有转圜余地,刘怀远大喜过望,急切想要展现自己的作用,就连忙把近期以来南京城内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向赵俊臣详细禀报了一遍。
从七皇子朱和坚架空南京六部的始末,再到缙绅势力与皇庄势力的利益冲突,又到蒋枭与胡枭二人所引发的一系列混乱,甚至包括自己被王保仁策反实名检举宋承仁插手兵权的事情,刘怀远皆是毫无保留、尽数禀报。
只可惜,根据明朝法令,江防营常年驻防于南京城外,刘怀远也一直留在南京城外办公,所以他对于南京城内所发生的各种事情,也仅仅知晓一些粗浅情况,所以他虽然毫无隐瞒,情报内容依然不够详尽。
但南京城内近期所发生的事情极为复杂,各种变故不断出现、各种转折又皆是出乎意料,即便只是一些粗浅情报,对于赵俊臣而言也是极为庞大的信息量,让赵俊臣耗费了许久时间与大量心思才消化完毕。
“看样子,我还是太低估了周尚景的野心……暗中阻挠我途中行程的幕后之人,十有八九也是周尚景了!我早该想到这一点,也唯有控制了驿站系统的周尚景,才拥有这般能力!”
想到这里,赵俊臣的表情变幻不定。
很显然,他在南京城的主要对手,就是那位老谋深算的周尚景!
从某方面而言,这还是赵俊臣与周尚景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双方皆是没有任何退让余地,也是赵俊臣一直以来极力避免的事情!
沉吟良久后,赵俊臣抬头再次看向刘怀远,竟是面现激赏之色,缓缓道:“刘武臣,本阁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与事迹,但现在看来……本阁从前实在是小觑于你了,没想到你昨天才背刺了周首辅,让他的至交好友、得力臂助宋承仁身陷囹圄,今天就再次率兵围攻本阁的座船!哈哈,好魄力!当真是好魄力!满朝上下,有胆魄同时得罪本阁与周首辅二人的,就唯有你一人了!说不定,后世史书都要因此而记你一笔!”
闻言之后,刘怀远身体剧烈一颤,险些当场昏死过去。
但下一刻,赵俊臣却又话锋一转:“这般情况下,除非是本阁愿意宽宏大量,决定原谅你的冒犯,而且还不惜得罪周首辅也要全力庇护于你,否则……你恐怕是绝无活路啊!”
刘怀远此时虽然慌乱,但他并不是一个蠢人,当即就听懂了赵俊臣的言下之意,顿时是大喜过望,叩首高呼道:“赵阁臣!您救救下官!您发慈悲救救下官!从今往后,下官就是您的犬马!一定对您马首是瞻!”
赵俊臣满意点头。
必须感谢王保仁的提前铺垫,赵俊臣收服刘怀远的具体过程要比预想之中更为顺利。
这样一来,赵俊臣在南京境内,就初步拥有了一支军队可以驱使了。
只可惜,南京江防营的实力过于赢弱了,恐怕无法发挥太大作用,只是聊胜于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