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外,八方城。
    巨大的城池之中,八座巍峨的宫殿,悬浮在空中,像是八座岛屿,在天光照射下,有着浓重的阴影,代表着一种至高的威慑。
    八尊人形的巨大雕像,七男一女,各带着迥异的气质,耸立在每一座宫殿前的地面之上,甚至比整座宫殿还要高。
    这便是八方城八位阎君的雕像。
    它们之中,有的年老,有的年轻,甚至还有年纪很小的少年人模样。
    若从高处眺望,看见这八座悬浮的阎殿,看见这八位阎君的雕像,修为略差上一些的,都会感觉到一种发自心底的颤抖和压抑!
    这里,是整个地府的中心,也是权力的中心!
    八位阎君的雕像手中,各自持着自己的法器,穿入云端,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整个城池,俯视着整个地府。
    此刻,正北宫殿外。
    平日里紧闭的大门,已经完全打开。
    一名又一名出身自鬼王族的鬼修,手持黑色的三股叉,紧绷着一张脸,各自把守在外。
    大殿之内,隐约传出了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只是太过模糊,听不清晰。
    直到……
    “杀寒枝?”
    那是一道沉稳又威严的声音,似乎听见了什么费解的事情。向来的不容置疑,竟然也淡了许多,转添上几分诧异和疑惑。
    门外守着的所有鬼修,立时浑身一震,站得更为挺直,目不斜视,似乎为这声音所震慑。
    八扇门全数打开,天光照着,里面深黑色的地面一片光华。
    整座大殿没有什么太多的摆设,然而不管是那巨大的圆柱,还是高高的青铜灯盏,都透着一种大气与古朴。
    虽不富丽,却很堂皇。
    正面殿中几个座位上,已坐了四人。
    若仔细打量,便会发现,这四人的面容姿态,竟都能与外面八座雕像之一对上。
    他们的目光,都投落在了上首位置。
    台阶不高,只有九级,却足以区分主客尊卑。
    紫金宝座上端坐一身材高大的男子,肩膀宽阔,气势沉凝,两道长眉此刻却微微皱了起来,一双深黑的瞳孔里隐隐透出暗金。
    目光从下方还空着的三个座位上扫过,他声音依旧低沉:“前段时日,都市王曾提起,派了杀寒枝去鬼门关一带查看。好端端地,人怎会失踪?”
    今日,距离鼎争开启,尚有八十日。
    能坐在这正北方大殿上的,整个极域,除了第一阎殿阎君秦广王外,哪里还能找得出第二个?
    按着往常的惯例,这个日子,有几件与鼎争有关之事需要敲定。
    所以,秦广王昨日便使人传讯,通知了其余七位阎君,今日议事。
    可没想到,等他到了殿中一看,七人之中竟只有三人到了,分别是阎罗王,泰山王和转轮王。
    其他人却都看不到影子。
    心中诧异的秦广王,自然关心了一下众人的去处——
    第二殿楚江王向来不爱俗事,近来闭关修炼,不来很正常;
    第四殿仵官王小孩子天性,玩心重,养的那一只宝贝蛋今晨跑了出去,他来的道上顺便去抓,还得过会儿才到,也不是大事。
    可剩下的两个,却让他不能理解。
    一个是第三殿的老狐狸,宋帝王。
    此人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却生得一颗勃勃野心,前身乃是人间第一位帝皇,死后入了地府,开始修炼。
    后来阴阳界战爆发,他略使手段,重挫了十九洲修士,立下大功。
    阴阳界战结束后,凭借卓绝的修为,狡猾的计谋,还有战中的贡献,这老狐狸成功封了阎君,位列第三殿,称号“宋帝”。
    秦广王对老狐狸向来忌惮,也知他心机深重,第一殿阎君的身份,对方未必不觊觎。
    只是……
    纵是起了野心,今日这等无关紧要的场面,他也不该不到。
    另一个便是第七殿都市王,江伥。
    她乃是八方城唯一一位没有插手阴阳界战,却依旧被封为阎君的存在。生前为伥鬼,却不曾害人,封为阎君后也向来与人为善。
    今日这种情况,江伥也不该不来。
    所以,秦广王当时便问,怎么回事?
    结果说曹操,曹操到。
    这档口上,宋帝王到了,进了大殿便道一声“我迟了”,随后一看座中其余几位阎君,便代都市王告了罪。
    原来,老狐狸来的道上,正好遇到都市王。
    那时她才从第七殿离开,看方向像是要出八方城。
    老狐狸与她寒暄之后,便问她这是往哪里去。
    江伥一张脸上带着沉凝之色,前所未有的,没有半点笑意,简略地答了他,就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当时都市王行色匆匆,心情怕不大好,只回我说杀寒枝失踪,音信全无,她要自己去查探一二。至于杀寒枝为何失踪,她却没提。”
    老狐狸宋帝王,此刻抬了那皱皱的眼皮,看了上头秦广王一眼。
    “想来,若是都市王知道原因,也不会自己亲自去查了。”
    杀寒枝,都市王江伥座下颇为厉害的一名女判官,也是八方城判官之中少有的非鼎争出身。
    这几年来,人人都知她最得江伥器重,算是第七殿半个大管家。
    月前出了鬼门关现鬼斧一事,几乎惊动了大半个极域。
    八方城中,从第一殿秦广王到第八殿转轮王,人人都对那边投以了关注,杀寒枝便是那个时候,被江伥派去了鬼门关一带。
    原本都还好好的,每日有没有消息,都要通报一下情况。
    没想到,从六日前开始,不管第七殿的鬼修怎么联络,杀寒枝就是半点回音都没有,彻底没了消息。
    江伥一向在意自己的手下,此事一出,立刻就派人去查。
    这样的情况,要么是被困在了什么地方,无法脱身,无法联系,要么就是真的没了。
    只是查了几日,依旧音信全无。
    江伥便坐不住了,今日一早直接启程,前往了鬼门关。
    秦广王缓缓从座中起身,高大的身躯,在地上投落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抬首看着殿外——
    自己那一座高高的雕像,就伫立在前方,即便在这殿中,也需要微微仰首,才能看见那一张威严的面目。
    “鬼斧重现,杀寒枝失踪,人间孤岛枉死书生甚众……”
    近日来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悉数从秦广王的心中流淌过去,总让他嗅出一点山雨欲来的味道。
    “杀寒枝的事情,自有都市王处理。不过,枉死新鬼异常增多之事,查得怎样?”
    下首座中,第五殿阎罗王,平日里都是和事老。
    他留着长长的一大把胡须,看上去年纪不小,双目里有一股中正平和之气,眉心却肃穆地皱成了一个“川”字。
    闻秦广王发问,阎罗王便回道:“接引司新接了接引枉死城新鬼之事,尚有些混乱。不过新来的枉死书生,已有近三百人。前去人间孤岛城隍庙里查探的鬼差回来报,说是有妖邪作乱。”
    这与众人之前所料,相差不远。
    秦广王摇了摇头:“此事虽殊为诡异,可对我极域而言,能有新血涌入,有百利,无一害。凡人死活与我等无关,极域与其插手,引起佛门禅宗关注,不如静观其变。”
    “秦广王说得极是。”
    身子略显伛偻的老狐狸宋帝王听了秦广王的话,点了点头。
    “自阴阳界战后,禅宗不满密宗与我们合作,到底在佛门北迁之后,与密宗分道扬镳。他们在人间孤岛招揽信徒,不就是为了与我极域分庭抗礼么?现在出了这种事,嘿嘿,该让他们头疼去!”
    说完,宋帝王的脸上,露出了睿智的微笑。
    其他人看他一眼,只觉这笑容格外可恶,实在是奸诈狡猾到了极点。
    说什么禅宗不满密宗与他们的合作,可十甲子之前那一场血战,不就是此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吗?
    就连堂堂崖山,也在那一战之中耗尽了元气。
    想想当初那场面……
    血肉之躯,接二连三倒下,白骨长埋极域,无数无主长剑升空,在悲鸣之中飞向另一面的十九洲,飞向崖山武库……
    何等残酷?
    何等悲壮?
    便是在座中人想起来,都有那么一种隐约的唏嘘之感。
    不过就事论事,宋帝王此刻这一番话,却很是在理,众人也都没有反驳。
    “近日来,我极域频生非常之事,只恐有事端将生。我等只怕要多加小心了。”
    秦广王提醒了众人一句,随即又道:“另一则,鼎争在即,七十二城已在遴选,十大鬼族的名额也由他们自己拟定。不过八方城这边,却还尚有许多名额空着,不知今年,诸位可有什么想法?”
    说得简单点,就问问还有没有谁想推荐个人,或者想推荐点什么特殊的人。
    八方城八位阎君之间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
    每位阎君手里有三个名额,有的一个没用,有的用完了还不够,这种时候,名额多的也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
    秦广王一问,殿中安静了片刻。
    和事老阎罗王摇头:“我这边没有什么。”
    宋帝王眯着眼睛笑:“今年第一殿有那个张汤,我看中的都没太大用处,干脆也不往里面送人了。”
    余下两位,一个是身材魁梧如小山的泰山王,一个是面容英俊、神情镇定的转轮王。
    泰山王素来是个沉默忠厚的性子,与沉迷修炼的楚江王是一个样,这会儿也摇头:“我这里就那一个,其他的也不用。”
    至于转轮王,排位虽最末,手中掌管的却是极域至关重要的“六道轮回”。
    他早年乃是秦广王麾下,多得秦广王提拔,即便如今与秦广王并列,成为阎君,也向来与秦广王同气连枝。
    他抬眸看了秦广王一眼,似是在思量什么,片刻后才道:“近日鬼门关那边出了颇多的事端,不过也出了不少奇人。前几日,我听了一条有些意思的传闻。”
    “传闻?”
    这是有想法了。
    秦广王看了过去。
    转轮王也不卖关子,眼眸底下露出几分奇异神采,笑着道:“月前枉死城来了一名女修,其魂珠仅有微尘大小。”
    “微尘大小?”
    众人一听,一下好了奇。
    厚道人泰山王不大沉得住气,当先怀疑:“这怎么可能?但凡过了养神凝魂两境,成功化珠的,其魂珠都该有寸许直径。微尘一般的魂珠?若天赋差到这地步,养神凝魂两个境界,只怕她也过不了吧?”
    话说得很直接,可这也是其他人的疑惑。
    众人都看向了转轮王。
    转轮王敢说,便是有一定把握。
    “一开始听下面人说了,我也不信,不过想到正好鼎争已开,不妨着人打探一二,于是找人问了接引司。接引司那边的张汤,想必诸位已经听闻过了,他恰恰是刚接手此事,接引了这女修。消息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这一下,殿中几位阎君的神情立时变得惊讶起来。
    极域竟还真有这样的修士?
    微尘大小的魂珠……
    怎么想怎么不符合常理啊!
    秦广王也在思索,还想问得更详细一点,不过一抬眼,一下就看见了转轮王那胸有成竹的表情。
    以他对这一位旧部的了解……
    秦广王了然问道:“转轮王可是已经有了想法?”
    “不错。”
    转轮王并不否认。
    众人都瞧着他,老狐狸宋帝王好像想到了什么,微微一怔。
    转轮王只精明地一笑:“鼎争已开,与往年毫无差别,总要引人关注才好。管她古怪不古怪,这极域有史以来最弱的化珠境修士,不正是个绝好的噱头吗?”
    ***
    “……你出身来历,皆有册可查,我已照实回答。另一则便是你的修为,人所能见,我未隐瞒。只是背后到底是谁在问,我却不清楚。”
    张汤把自己先前在接引司遇到的事,一一告知见愁。
    他这么做,无非是先与见愁串串口供,免得他日你说东,我说西,牛头不对马嘴,平白引得东窗事发。
    见愁清楚,只是一颗心已经沉得灌了铅。
    伪造枉死新鬼名册,联合大头鬼小头鬼二人与张汤,一起混入枉死城,甚至包括孤注一掷冲击化珠……
    一切都是行险,都是险中之胜。
    当时的见愁已经捉襟见肘,根本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所以她对这一切,并未有半分后悔之意,唯一担心的,只是此刻被人抓出来,功亏一篑,连累他人。
    地上楼中,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远处的陈廷砚也已经开始往回走,见愁知道不该再多说,只简短道:“若是有人对我感兴趣,或是起了怀疑,势必不会这样善罢甘休。我等无力改变,只好静待发。此次,到底有劳张大人了。”
    张汤点了点头,算是接了她的道谢。
    这时候,陈廷砚也已经走回来了。
    他方才还在那边的时候,就看见见愁在跟张汤说话,走过来了便笑着道:“我好了,被他们拉着说了许多,险些没完。你们刚才聊什么呢?”
    张汤自然是不会跟陈廷砚说话的,见愁主动接了话:“我听人说张大人得了八方阎殿的名额,所以恭喜了一下。”
    哦。
    八方阎殿啊?
    了不起呗。
    陈廷砚凉飕飕地看了张汤一眼,真是一刻也不想看见这晦气之人。
    正好这里久久没有别人来取圆戒,他索性道:“这里也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不过前些天已经有人开始给第二轮押题,在卖书呢。我准备去看看,见愁你要不要一起?”
    因张汤忽然告知有人查她,见愁现在只想直接钻回自己的地界儿,埋下头去疯狂修炼一把,免得他日找上门来只能引颈受戮。
    只是现在不去,多少又有点露痕迹之感。
    把心里沉如大石的担心都压了下去,见愁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只点头道:“那就去看看。”
    这一次,张汤并未再去。
    他来地上楼,一则为了看看传说中的厉寒,二则为了寻隙与见愁说事,此刻两个目的都已经达成,自然没有再去的道理。
    所以,他带了大头鬼小头鬼,出了地上楼,便与见愁道过别,出城回接引司了。
    没了张汤,陈廷砚心里就舒坦多了。
    他带着见愁,一路逛过了大半个枉死城,也看过了那些临时抱佛脚的修士,更了解到许多极域之中的常识,比如她先前没接触过的“精魂认主”。
    一直到了天色发暗,街上行人已经稀少,陈廷砚才陪送见愁回了她新租的宅院。
    见见愁关了门,他也没急着走,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这才离去。
    进了屋的见愁,一路上那轻松自然的表情,几乎立刻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密布的阴翳。
    她先以白日了解到的精魂认主之法,迅速令这宅院的控制符认主,随即将三重防护阵法打开,而后一拂袖,扫去了书房内大部分很明显的灰尘。
    整个书房,立刻干净了起来。
    靠窗那书案边的灯盏,被见愁点了起来,照亮了案上收拾整齐的笔墨纸砚,还有不远处那一排书架上满满当当的新旧书籍。
    窗纸上有三条疏瘦的影子,乃是梅瓶中那三枝梅投下的。
    灯火晃晃,枝影摇摇。
    见愁心底一片波涛起伏。
    谁在查她?
    是怀疑张汤,还是怀疑自己?
    张汤的说辞,是否会令人棋艺?
    ……
    一系列的疑问,到底还是冒了出来。
    见愁不想去想,却又完全控制不住。
    这是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她如今修为微末,只有一招绝杀能撑个门面,一旦有变,只怕根本应付不来。
    对查她的人毫无头绪,也就无法从旁人身上寻找解决办法。
    可若是从她自己身上解决办法,这一时半刻,就算埋头苦修,又能增长几分修为?根本于事无补。
    除非……
    她在东窗事发之前,便已经回到十九洲。
    只是,若事情有那么简单,她就不会还留在枉死城了。
    心底长叹一声,见愁有些烦乱。
    她的目光,从枝影上移开,落到了书案上。
    左侧便是几本叠放起来的旧书,见愁对这原来的屋主也很好奇,便想借着翻书让自己冷静冷静,于是伸手拿了最上头那一本书起来,翻开了一页。
    一页。
    仅仅一页!
    甚至只是第一眼,见愁便愣住了——
    承自鸿蒙,袭至元始。
    论其形也,水;论其神也,道。
    生者得之,百愁能解,万事可期;亡者得之,新生重获,白骨得肉。
    无中生有,流转轮回。
    ……
    薄薄的一页纸,墨迹已旧,却还清晰可见。
    生者得知,能解百愁,万事可期。
    亡者得之,新生重获,白骨可肉!
    这是何等大的口气?
    便是世间顶级的灵丹妙药,也不敢如此夸大吧?
    见愁一字一句地看了过去,几疑自己翻到了什么志怪故事。
    可在将自己压着纸页边角的的手指挪开,看清这一页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她终于彻底失去了言语。
    “转生池水……”
                                    先闻此水能养万物,如今又看这只言片语,将此水形容得天上有地上无,见愁不由得心底微微颤动。
    她看了许久,才慢慢将目光转向了地面。
    灰尘早已经被清扫,干净的黑色地面上,地砖与地砖拼接得极其紧密。
    每一条缝隙都像是用铁水浇筑过,严丝合缝。
    这是之前小貂转圈的地方。
    地藏转生池水……
    这一句话,自然而然地从见愁心底深处浮上来。
    她暂时没动。
    心里的激动,慢慢被她强压了下去。
    天上掉馅饼固然好,可若一不小心被馅饼砸死,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小心驶得万年船。
    见愁心里打定了主意,再一看眼前这一册书,便直接翻开了第二页。
    “咦?”
    这一看之下,见愁便又是诧异了一把。
    没看见“转生池水”几个字的时候,她觉得这是一本言辞夸大的志怪书籍;看到转生池水以后,她以为这应当是一本与极域有关的记录书籍。
    可现在,她才算是真正明白——
    这竟然是一本丹方!
    “第一方,活枯水。”
    “转生池水三,地灵之泉一,血青梅三。点以百年柏木之火,三日可成。”
    “用之,草木成灰皆可活,养草成林亦可为。”
    ……
    简洁利落的字迹,与先前写在第一页的没有区别,照旧透着一种威严的锋锐,点划之间又挟裹居高临下的镇定。
    见愁仔仔细细地看完,目光在那“第一方”上停留了许久,终于慢慢地吸了一口凉气。
    正如大夫看病会给开药方,炼丹师炼丹也需要配方,谓之“丹方”。
    每一个丹方,都是炼丹师在经历无数次失败之后,总结出来的经验,珍贵无比。
    可是这里……
    见愁心里已经有了预感,直接往下翻去。
    第二方,第三方,第四方……
    一页一页,果然全都是丹方!
    每一方都以“转生池水”作为最主要的药材!
    这不仅是一本丹方,更是一本围绕“转生池水”研究出来的丹方!
    每一方的末尾,都有着记录之人对此丹方的一些注解,还有对丹药效果的表述。
    即便是以见愁这样基本对炼丹一窍不通的人,竟然都能看个清楚明白!
    这一本丹方的书写者,到底拥有怎样恐怖的学识和经验,便可想而知了。
    “只是……转生池水,难道很易得吗?”
    不然,此人怎么可能有如此多的转生水,用以炼丹炼药?
    见愁心里,一下冒出了这个疑惑。
    于是,另一个疑惑,也随之而来——
    她还记得在品字楼看见的情况,极域历史太短,在炼丹、炼器、阵法这三道上,比之十九洲有太大的差距。
    可见愁看眼前这一本丹方,便可清楚知道:她那一位朋友,白月谷药女陆香冷,比之此人,只怕还差了天远!
    难道是位老前辈所留?
    见愁只能这么想了。
    她继续翻了下去。
    一个一个新的丹方,也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越往后,丹方的效用也就越惊人,当然,耗费的药材也就越为珍贵。
    有的丹方可以治疗身体伤害,有的丹方可以孕育沃土,有的丹方可以提高防御,有的丹方可以使人再生四肢……
    “哗……”
    室内一片幽暗,除却见愁翻书的声音外,什么也听不见。
    手中还未阅读的部分,在慢慢地变薄。
    不知不觉,夜已经很深了。
    见愁的手指,也慢慢地挪到了最后一页上,不过,情况却有些让她惊讶。
    这最后一页,竟然被人折了大大的一角起来,像是做了个记号。
    没有写字的那一面,翻起覆压在了端正的字迹之上,见愁看不见里面写了什么。
    她心里纳罕,对这最后一页的内容,一下感了兴趣。
    能被翻折起来的,多半有那么一点特殊。
    伸出手指,见愁小心地挑起那折起来的边角,慢慢地打开。
    于是,遮掩在后面的内容,便完整地出现在了她眼前。
    “第一百一十六方,逆魂丹。”
    “转生池水百,寒天麻五,地鞠根六,血玉佛手一,王不留行立三。”
    “火需青莲,烧白瓦药鼎中,七九成丹。”
    “丹成服用,药力极强,可连续服用,一补残魂,无中生有;二养魂力,拔升境界;三塑金身,无休止境……”
    “怎么可能!”
    那一瞬间,见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甚至露出一种不敢相信的表情!
    一切的一切,快得像是走马灯,刹时从见愁眼前飞奔而过:
    武库之中,封存在冰川下、锈迹斑斑的一线天;
    归鹤井旁,扶道山人看似轻松,实则藏了隐忧的眼神;
    还有……
    进入极域以来,她所面临的种种修炼困境!
    “魂魄不全,天虚之体。”
    “出窍以下无敌手,一至问心则必死无疑……”
    浓郁的苦涩,在见愁舌尖绽开。
    她怔怔地捧着这一本丹方,看着上面“逆魂丹”三个字,只有一种人在梦中的感觉:真的找到了?
    在听见“能养万物”的时候,见愁并未在意,毕竟“魂魄”的存在可不是“物”之一字可以涵盖。
    等到再回书房,翻开这本书的刹那,她才知道,自己可能小看了“转生池水”的功效,只是依旧没有完全相信,因为夸张的可能依旧存在。
    直到此刻……
    “逆魂丹”的丹方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写在这里,甚至连炼制方法、功用效果都一层一层写得详细无比。
    突如其来的馅饼,到底还是砸了见愁一个晕头转向。
    她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谁在背后耍弄自己,故意弄出了这么个东西来。
    可等她换扫周围一圈——
    三枝梅照旧一动不动地插在梅瓶之中,窗纸几分莹白。
    没有任何异常。
    原本以为已经走投无路,甚至要铤而走险,可一眨眼,转机就这么摆在了她的面前。
    若……
    若转生池水真有这么强,能修补魂魄,能拔升境界,虽不敢说有确切的把握让她摆脱此刻的困境,可至少也能不那么被动。
    书上留有深深的一道折痕。
    见愁的目光,就这么落在折痕上,过了好久,她才眨了眨眼,沉沉地将这一本书合上,脑子慢慢清醒过来。
    丹方是真是假不知,但她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修补残魂”的丹方,所以,不管真假,都要尝试。
    见愁深吸一口气,看了书案前面两丈远的那一处地面,走了过去。
    她还记得之前小貂落脚的位置,正好在整个书房最中间的一块地砖上。
    两尺长宽,颜色深黑,没有光泽,看上去与周围没有任何不同。
    光是这样看,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见愁俯身,伸了手轻叩。
    “笃笃。”
    颇为凝实的声音。
    这在见愁意料之中。
    地砖下方并未直接掏空,想来转生池水也不会用这样简单的方式藏在下面。
    所以皱了皱眉略一思索,她只将魂力灌注于指尖,提了一口气,带着几分小心地按在了地砖上。
    冰冷的触感,立刻通过指腹传来。
    一点微弱的魂力,顺着她的手指,透向了地面,慢慢往下……
    一尺。
    两尺。
    三尺……
    就在魂力刚刚到达三尺,眼看着就要越过的瞬间,一股异常的气息,忽从地底深处弹起!
    “糟!”
    见愁暗叫了一声,反应极快,毫不犹豫撤了手,翻身而起,整个人悬浮在了半空!
    “哗啦……”
    一蓬竹青色的柔光,立时从地底深处涌了出来,像是忽然撞上来的浪花一样。
    只是,并没有狂风暴雨。
    那竟然是一股很温和的力道,虽然迅速,可仅仅冒出地面一掌之距后,便自然地停了下来。
    竹青色的光芒,一点一滴,轻缓流淌,慢慢地再地表勾勒出了一些古怪的轮廓。
    六个半圆的形状,相互交叉在一起。
    几点翠色的光芒,在这一片竹青之中格外显眼,分别扎在这些半圆的交界处。
    这图案,怎么看怎么陌生。
    见愁清楚,自己以前绝没见过。
    只是……
    怎么隐隐有一种熟悉之感?
    脑中灵光一闪,见愁人在半空,却瞬间睁大了眼睛:“阵法?”
    是了,不是阵法是什么?
    这种熟悉的构造,还有那些分布于交界点上的翠色光芒!
    这一次,见愁彻彻底底地惊讶了。
    极域有阵法,她见过,大多数粗陋不堪,就连传送阵都是那么简陋粗糙的一个圆,其稳定性远远不如十九洲。
    但是眼前这一座……
    她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却是忍不住将眉头紧拧。
    一眼看去,眼前迷雾重重,线条一根接着一根地移动,好像几座阵法相互交叉,相互衍变……
    千变万化,无穷无尽!
    纵使是以见愁在此道中卓绝的天赋、超凡的直觉,竟也难以找到半个突破点!
    布阵的,竟是个高手?
    可是……
    “不应该呀……”
    见愁脑海之中,隐隐浮出了太多的疑惑,之前被忽略的疑点,也在此刻涌出。
    极域整体在炼丹、炼器、阵法三道上的底蕴,能有多少?
    此屋的主人,先有了一本惊人的“转生池水”丹方研究,如今还鼓捣出了一座在她看来都恐怖无比的大阵,到底又是什么来历?
    某位隐藏的大能修士?
    可这里是枉死城。
    地府七十二城之中,枉死城新鬼最多,相对来说虽有天才,可实力也最弱。
    常住枉死城的修士不会在此租赁,大能修士一般不会一租五十年,而新鬼……
    怎么可能拥有如此渊博的知识,丰富的经验,还有恐怖的阵法造诣?
    从老周租赁此宅时的那些话来看,这宅院历任租客,虽皆有几分诡异古怪之处,可没一个是大能修士,几乎都是资历不深的新鬼。
    这些人哪里来的本事,布置这些?
    难道这是宅院修建时候就有的?
    见愁百思不得其解,同时对这梅瓶主人的身份,也产生了巨大的好奇。
    丹方就在那本书上,她已经看过,声称能修补残魂;
    最重要的炼丹材料“转生池水”,多半就在这一块地砖之下,可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至少此刻,束手无策。
    见愁心知阵法温和,并无危险,于是慢慢地重新落到了地面上,就站在这一块地砖的边缘。
    她目前也就半吊子的阵法造诣,应付应付中等的阵法或许还成,这样千变万化的复杂阵法,却是毫无希望;
    至于强行破除……
    此刻的她,这等微末的实力,就更是痴人说梦了。
    要怎么才能破除阵法,掀开这一块地砖,拿到转生池水?
    见愁头疼了起来。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办法,一时之间只能伸出手指,在房内踱步。
    顺着脚下排列整齐的地砖走出去,又走回来,两边的书架夹着她的身影,架上那整齐书脊上,偶尔便会闪过见愁那拉长的影子……
    《极域奇闻》《八方城志》《极域战场考》……
    《炉中记》《百草集》……
    《天门阵》《八卦两仪》《乾坤星月阵》……
    什么书都有,分门别类,无比丰富,竟然连阵法都有!
    见愁心里无意识地想着,便要笑出声来。
    可在她勾起唇角的刹那,方才那几本书的名字,却猛然闪现在了她脑海之中!
    阵法?
    阵法!
    见愁脚步顿时停下,回头一看。
    距离自己最近的书架上,摆着的何止一本阵法相关的书籍?那竟然是满满当当的一整个书架!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丁零当啷”地一片声响——
    梅瓶的主人,惜花有缘人的字迹,桌上与转生池水有关的丹方,藏在地下的转生池水,神秘出现的阵法……
    还有此刻,这高高的一架旧书!
    一切的一切,都串了起来。
    见愁忽然觉得那些线索,清晰了一些。
    梅瓶的主人不知是第几任屋主,以转生池水养梅。
    且不论丹方是否出于其手,至少“地藏转生水”一句乃是此人留下,也就是说,这一座阵法,也与梅瓶主人脱不开干系。
    他既然想要“有愿惜花人”代他养梅,又怎么会刻意刁难,让人连养梅的“转生池水”都拿不到?
    所以……
    见愁的目光,一下变得明亮又璀璨起来,像是夜空里的星月。
    她唇边绽开了几分笑意,折转身来,便走回了这一架书前面。
    阵法性温和,非为伤人,想来,只是梅瓶主人为了保护转生池水所留。
    而那破解阵法的办法,应当就藏在眼前这些书籍之中。
    若能有正确的破解之法,拿到转生池水,当非难事。
    这么一想,一切都畅通了起来。
    见愁纯当自己是跟着这一位神秘的梅瓶主人,玩了一场设局与解谜的游戏,她看了看书架,一下瞧见了那本叫做《八卦两仪》的书。
    两仪……
    这两个字,见愁并不陌生。
    鬼斧上缺的那一枚珠子,便是“两仪珠”。
    北域是个神奇的地方。
    佛门原本在中域,阴阳界战后,不知缘何迁向北域。
    才刚踏上北域的地界儿,门中两大重要分支,禅宗和密宗,便直接分道扬镳,相互割裂。
    于是有了西边的西海禅宗,东边的雪域密宗。
    道门则是一开始就在北域,门中南北两端各有一口泉眼,一阴一阳,饮之可改善体质,修行功法。
    只是两口泉眼既分两仪,门中修士修炼出的功法,自也截然不同。
    矛盾就此产生。
    大约也是在阴阳界战前后,道门一分为二,以阴阳二井之间的连线为分界,崩成了阴阳二宗。
    从此以后,禅密阴阳四宗,并立于北域,称为“北域四宗”。
    “两仪”这个词,便是取意自北域那“阴阳二井”。
    阴阳两宗精研阵法,在整个十九洲都是出了名的。
    所以,在看见《八卦两仪》这几个字之后,见愁没有太多的犹豫,直接将之取下。
    这本书大约被人翻过很多次了,边角都有些毛糙。
    封皮上书着“八卦两仪”四个大字,只是字迹与之前见愁在那一本丹方上看见的似乎并不一样,但……
    “怎么觉得神1韵之间,有些微的相似?”
    见愁嘀咕了一声,也没很在意。
    天下间笔迹相似的人也不少,单单凭借这个,是没办法判断什么的。
    她推测此人要么不知道有玉简的存在,要么是没钱购置,或者是比较喜欢藏书,否则没道理不用玉简来记录信息,时间长久,容易保存不说,还携带方便。
    哪里像是现在?满屋子都是书。
    不过,这个念头也跟笔迹那个念头一样,一下就从见愁脑海里晃过去了。
    她将封皮慢慢翻开。
    此书的第一页,很是陈旧,泛黄严重。
    上面的墨迹也有些晕开的痕迹,字迹与那封皮上的字迹一样,应当出于同一人之手,讲的是最基础的八卦方位划分,两仪的判断和作用……
    这些东西,见愁曾在崖山藏经阁之中看过了许多,也算是了解。
    囫囵地浏览了过去,她往后面翻了几页,看到了左侧纸页上绘着的一座简单阵图时,才停了下来,就要仔细研究。
    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字迹变了?”
    先前的字迹厚重而古朴,带着一种沉凝之感。
    如今的字迹,却是铁画银钩,颇为锋锐,除了也有那么一点沉凝之外,表面上看完全不同。
    这种感觉……
    就好像是第二种字迹里,融了第一种,叫见愁难以分辨。
    她颇为惊讶。
    这分明是一本书,看内容也是上下衔接,似乎是某位修士在一边研习一边记录自己对阵法的种种认知和感悟。
    按理说,不应该出现这种中途换了人写的情况。
    真是奇了怪了。
    异事是一件接着一件,见愁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出所以然来,干脆继续翻了下去。
    看得出这第二种笔迹的主人,在一开始续上前篇的时候,有些生涩,像是很久没有温书的士子进了考场一样。
    不过,随着研习越深,这种生涩的感觉在飞快地褪去。
    到了后面,书上所述说的一些阵法体悟和对构造阵法的想法,已经完全超出了见愁的想象,达到了一种令人惊艳的地步。
    见愁看得暗自心惊。
    若是第一种笔迹的主人没来得及研究完,正好第二种笔迹的主人也跟上研究,那真算得上是“后来居上”了。
    她凝神细细阅读,却是越看越上瘾。
    “八卦当分先天后天,其中阳爻……恩?”
    在读到那一个“爻”字的时候,见愁再次发出了诧异的声音。
    她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
    笔迹又变了!
    “阳爻”乃是八卦之中的一种卦象,是一个完整的词。
    在这里,前面一个“阳”字还是之前的字迹,到了“爻”字,竟然又换了一种她从没见过的字迹!
    再顺着往后一看,先前已经消失的那种“生涩”的感觉,又回来了。
    见愁心里真是难以言喻——
    “这是纨绔子弟又把书本捡起来了吗?”
    可为什么字迹又变了?
    这一次,中正的小篆,带着一种盛世的中平之气,深广如海,沉稳似山。
    好像……
    好像又把第二种字迹的神1韵融了那么一些进去!
    这到底什么情况?
    饶是以见愁脑瓜之好使,在这个时候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
    她看着这一页上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心底忽然生出一种不大好的预感,于是她直接迅速地翻过一页一页又一页……
    十六页之后,第三字迹的主人已经研究到了一个全新的领域——
    九宫!
    开头的生涩之感同样在极短的篇幅之内消失干净,以更恐怖的进步,碾压了先前的记录者。
    其道理之晦涩,连见愁读了,都觉佶屈聱牙。
    然后……
    字迹又换了!
    见愁生生倒吸了一口凉气的同时,心里却是有一个声音疯狂地冒了出来: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果然又是这样!
    仿佛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秘密,又或者是想要印证自己心中的那个声音,见愁翻书的速度越来越快。
    她已经不去看那些极端高深的内容,只关注一点——
    字迹!
    七页,字迹换了;
    又九页,字迹再换;
    十页,十三页,五页……
    待得见愁翻到最后一页,已经是第九种字迹!
    正楷小字,端方矜持。
    即便字在纸上,也透出一种高屋建瓴的俯瞰气概。
    这种字迹,她竟然觉得眼熟,一点也不陌生。
    慢慢转过头,见愁看向了摆着梅瓶的窗沿,又看向了那一张放着笔墨纸砚的书案。
    她深吸一口气,迈开了自己的脚步,重新回到了书案旁,将这一本研究阵法的书,保持着摊开最后一页的状态,放到了那本记录着丹方的右侧。
    两书并列摊开,左边书较新,右边书则陈旧太多。
    可是……
    那落在书页上的文字,竟是一样的笔迹,相同的神1韵!
    “怎么可能……”
    见愁的声音,都有些恍惚了起来,像是飘荡在云间。
    一本研究八卦阵法的书,竟换了九种字迹来写!
    从内容上来看,这九部分的内容,都是一节连着一节的,本该是同一人才能做到,可除了衔接处略有生涩之感外,后者的总结和钻研,往往都要超越前者,出现惊人之语。
    一个人,能这样不断超越自己,足足超越八次吗?
    更何况,还有截然不同的字迹。
    见愁相信,换了一个字迹,便是已经换了一个人来写,可偏偏最让她不理解的地方就在于此——
    每一个新出现的字迹,总会出现一点前者字迹的影子,像是受前面影响。
    可……
    若非常年浸染,哪里那么容易受影响?
    所以,更大的可能是每一个续写这本书的人,字迹本来就这样。
    谜团重重,连抽丝剥茧去分析都难。
    见愁看了看眼前这两本书,又回头一看书架上那些还没翻开过的书,干脆直接抱了一堆过来,一本一本翻开来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她头皮就炸了起来!
    有一本算一本!
    书架上这些书,不管写的是什么,竟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换字迹的情况!
    如果《八卦两仪》中第一次出现的字迹是一,后面出现的依次排为二三四五六,那么其他的几本书中字迹出现的顺序,有一二三,有一三四五,有二四六,可绝不会出现三二一。
    每一种字迹出现的顺序都没有被打破。
    而且,书再多,字迹也只在这九种之中,没有多出任何一种。
    “这到底是一个人变着字迹写的,还是九个人在不同的时间一一续上的……”
    看着眼前一堆的书,见愁彻底陷入了困惑与茫然。
                                    夜已深沉,整个枉死城已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城门紧闭,外面那高高的吊桥也已经收起。
    满是岩浆的护城河,静静流淌。
    万里恶土,在城池外,一望没有边界。
    天时草一簇又一簇,在寒风里颤抖,一路向着远方延伸。
    穿破重重迷雾,高高的鬼门关,狰狞地立在尽头。
    守门的鬼差们已经开始交接了,部分结束了自己今天任务的人,便一路回到鬼门关后三十里处的接引司交差。
    只是,今天几个鬼差去交差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些异常。
    往常这种时候,司里的鬼吏基本都已经各自回去,周遭会显得一片森然幽暗,此刻却能看见,接引司后堂里还亮着灯光,似乎有人在内。
    “这怎么回事?”
    有人交了差后,压不住好奇,开口询问。
    了解情况的压低了声音,指了指上面:“崔大人跟张汤在里面呢。”
    于是,众人了然。
    崔珏已经来了接引司许久,前两天听说就要回八方城去秦广王那边复命。眼见着鼎争已经开启,张汤又是今年秦广王第一青睐之人,想必走之前,总有点话要交代吧?
    众人收起了好奇,三三两两地离开。
    后堂里,灯影闪烁。
    崔珏站在堂中,一身蓝袍清朗,眉头却微微锁着。
    下首那一把椅子上则坐着张汤,心里虽有些沉重,没太大底气,可表面上看,他比崔珏要沉稳镇定得多。
    今日诸事繁杂,尤其有枉死城新鬼人数增多一件事,张汤折腾到很晚才结束,正准备离开。
    没想到,崔珏便在此刻,请了他过去。
    原本在接引司的这一段时间里,除了必要的接触,这一位崔大判官少有与张汤说话的时候,此刻派人来找,却是让张汤心里打了个突。
    他到了此间,静坐片刻,开了口:“不知崔大人寻下官来,所为何事?”
    崔珏的神情并不大好。
    他还在想着之前阎君传来的命令,有些揣摩不透。
    闻张汤询问,崔珏只回头看他一眼,眉头依旧拧着:“月前张大人你,初次接手枉死城新鬼事宜,可是接引过一名女修,修为古怪?”
    张汤抬首,不动声色,镇定回道:“是有此人。”
    先前已经有人问过,那还只是普通的鬼吏和接引司的判官,怎么现在连秦广王麾下的大判官,都来亲自过问此事?
    看崔珏这架势,甚至像极了专为此事而来。
    张汤心知事情只怕有了变化,他没露出半点紧张的表情,继续看着崔珏,续道:“前端时日也有旁人问过,可是此人有何不妥?”
    “不妥……”
    那是肯定过有的。
    什么“微尘大小的魂珠”这种形容,崔珏连想象都觉得困难。
    天赋这么差,怎么可能结成魂珠?
    一旦结成魂珠,就不可能这么小。
    这“微尘大小”的形容,简直带着一种自相矛盾之感。
    崔珏慢慢踱步出去,又踱步回来。
    “你送了她去枉死城录籍处,现在可还能找到她?”
    要找人?
    张汤心底吃了一惊,几乎以为事情已经败露。
    可转念一想,若是事情真的败露,崔珏对自己岂能不起疑心?而且只怕也不会这样和颜悦色。
    所以,他竟不是要抓见愁?
    一系列的念头飞快闪过,张汤沉吟了片刻。
    崔珏这一时没有听到回答,看张汤似乎有些犹豫,无端端有些起疑,却问道:“是没了踪迹了吗?”
    “并不是。”
    就在这片刻间,张汤已经有了念头,他摇头回答了崔珏,便实话开了口。
    “虽不知崔大人找她有何事,不过这女修的住处,下官却很清楚。若崔大人有事要问询于她,下官可带人将她捉拿。”
    崔珏一下笑了起来。
    他算是张汤的前辈,虽怎么都与张汤不对盘,有几分清高,此刻看了他那一张严肃得掀不起半点浪花的死人脸,也忍不住摆了摆手。
    “捉拿什么呀?是八方城来了消息……”
    “阎君差崔某办好这件事,顺道去枉死城督看鼎争一事,你既知她住处,便与我同去一趟枉死城,道中再细说一二。”
    崔珏也没给张汤再回答的机会,直接起身,向着堂外走去。
    张汤则从椅子上起身,那肃穆沉冷的目光,落在了前面崔珏的背影上。
    不知不觉之间,眉头就拧得紧了起来。
    到底是什么事?
    不是抓人,还要崔珏来处理?
    慢慢松开了眉头,他还是抬步跟了上去。
    ……
    极域的夜是没有月的,整个天空像是拿把大刷子刷过墨一样,铺着深深浅浅的黑暗。
    枉死城里,神秘旧宅。
    见愁已经看着眼前这一堆书愣神了许久,她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从那重重迷雾之中拔了出来。
    想不明白的便不去想,当务之急乃是尽快破解脚下的阵法,看看下面是否真的有转生池水。
    毕竟,若那一本丹方记载是真,炼制“逆魂丹”需要六十三日。
    接引司有人查她这件事,见愁还没忘记,天知道六十三日之后她还是不是活着。
    要做,就要尽快。
    见愁迅速抛开了杂念,思考起来。
    之前因为字迹的疑点,她只顾着翻书,现在要找寻破解阵法的点,却是要重新把注意力转回书籍内容上来。
    桌上已经堆了不少的书,大半都是阵法那个类别的书架上的。
    若按着先前老周“五十来年换个租客”的说法,九种字迹,多半是换了九任旧主,即便不知他们到底是同一人还是九个人,可这些书上的内容,却的的确确是在四五百年之内完成的。
    如此一想,何等惊人?
    单单研究阵法四五百年,竟已经到达这登峰造极之境,堪称是世所罕见。更可怕的是,此处并不仅仅有阵法一个领域!
    功法,丹药,炼器,甚至更庞杂的符箓……
    应有尽有!
    这书房竟然是个巨大的宝藏!
    在见愁来到这里,租下这宅院之前,这个秘密被很好地保存了下来,因为每一任租客失踪之后,租期到期,便会新的人来租走。
    即便是身为掮客的老周,只怕也从未真正知晓过其中的猫腻。
    越想便越是觉得这件事不可能是巧合。
    前后严丝合缝,倒像是谁故意设计好的,半点不显山露水。
    见愁转过身子,走到了书案后面,坐了下来。
    椅子只是一把普通的黑色木料做成的椅子,与周围书架的材质一样,看得出并不珍贵,透着点普通。
    只是椅子两侧的扶手,已经透着一层滑滑的油光,像是被人抚过了很多次。
    光看这扶手,见愁便知道,这书案后面的位置,必定是历任旧主常坐的位置。
    她坐上去之后,多少感觉出几分妙不可言的感觉来。
    待惜花有缘人么……
    她摇了摇头,将书案上堆着的书,全都分门别类地放好。
    这是她之前为了检验字迹搬过来的一些,只是都没有翻看过,所以现在她直接选了阵法那个类别,开始翻看了起来。
    看《八卦两仪》那一本时候的感觉,重新回来了。
    由浅入深,由表及里,慢慢地变得艰深晦涩,字迹也一换再换,有的很早就研究透了,到了第六种字迹,整本书便结束了,有的则跟《八卦两仪》一样,直到第九种字迹才结束。
    一本书被见愁从右侧拿起,看完便放到右手边。
    可直到翻阅完了眼前这一摞书,她也没看见任何一点自己想要的东西。
    地面上,那六片半圆组成的阵法,已经慢慢地隐没。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她开启了这宅院的防护阵法和隔音阵法,外面就算是吵翻天了,她这里也是安安静静地。
    一摞书看完没有收获,见愁并不气馁。
    她看书的速度向来很快,一目十行,并且过目不忘。
    即便很多书到了后半本,她无法理解。可抱着一种奇异的捡便宜心理,她半点也不客气,硬生生把那些难以理解的内容,记在了脑子里。
    若是能活,将来离开极域,多的是时间研究。
    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眼下旁人留下这么大一座宝库,谁不看谁傻子!
    见愁心思可灵敏着,半点不傻。
    所以她一边看一边找还一边记,渐渐便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
    案上的书,搬了少,少了又搬。
    书架上的书,一路从最下层看到了最上层……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见愁再一次抱着高高的一摞书,走回到了书架前,想要将这些看过的书都放进书架里,换一批新的。
    可当她习惯性朝上伸出手时,竟然摸了个空。
    “咚。”
    手指撞到书架的木雕边框,发出了一声响。
    见愁抬起头来一看,便是一怔:没了?
    居然就没了?
    下面所有的书都是她已经看过的书,在看的途中她自然也学了不少,可依旧没有任何东西是关于那一座阵法的。
    两道柳叶似的细眉,微微地拧紧。
    见愁有些怀疑起来:难道是自己分析错了,地面这阵法的破解之法,根本就没有藏在这一堆书籍之中?
    可也不应该呀。
    对方要找人代其养梅,这破解之法便不应该藏得太深。
    是不是自己漏掉了什么?
    见愁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想要理顺理顺自己的想法。
    思路应当没有错的,出问题的可能是细节。
    “藏得不应该太深……”
    她念叨了一声,忽然抬起头来,向着周围这一架一架书看去,又换了一个位置,走到了书案后面坐下,自然地抬起头来,看向前方——
    那是坐在书案后面,最容易看见的一个方向。
    一个普通的书架就出现在了见愁的视野之中,比起其他位置的书架,明显洗稀疏了很多,放在中层最外侧的那本书,更是微微倾斜,冒出来一些。
    像是谁把它放回去的时候,没有完全塞进去;又像是谁正要拿出这本书,刚拿了一半,就被别的事情绊住,于是松手离开。
    明明只是冒出来这么一点书脊,可从见愁的角度看过去,就完全不一样了。
    书架是见愁此刻更容易看到的书架,那一本书则是书架上最容易被看见的一本书!
    见愁几乎是立刻就站起来了。
    她毫不犹豫,重新起身来,走到这新书架旁,伸手便把书拿了下来!
    一本旧书,边角破损。
    甚至见愁还没翻开,就已经看见了上面隐约的墨迹,有些脏兮兮的,书籍上的字迹,更是有些看不清了。
    盯着那几个模糊的字,见愁看了好半天,才勉强看出了“极域千舆图”几个字,只是不大敢确定。
    不过,也不需要确定。
    因为验证的方法很简单。
    见愁直接翻开了书一看,一幅又一幅地图,很快出现在了眼前。
    整个庞大的十九洲大地、茫茫西海、人间孤岛,全在画中。
    只是这一次的图,与见愁先前所看见的都不大一样。
    她已经习惯了,人间孤岛在左,十九洲大陆在右,中间便是一片茫茫的西海。
    可在这本书的地图上,十九洲在左,人间孤岛在右,岛屿与大地之间,几乎背靠背地挨着,仅有一条狭窄的海峡分隔!
    地图顶端,端端正正地写着“元始星”三个大字。
    而在那十九洲大地与人间孤岛相接的位置,则用朱红的笔点了一下,标注“极域”二字。
    字迹都是之前见愁所见诸多字迹之中的第一种。
    只是,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没在字迹上了。
    看着这一幅图,见愁大大地惊讶了一把,头一次见人敢这样画!
    在人间孤岛的时候,见愁与周围所有人一样,以为大夏幅员辽阔,以为他们所处的世界便是天圆地方。
    可到了十九洲,到了崖山,她才知道,他们所处的世界,乃是一个圆球。
    自盘古大尊率领人族,此宇外迁徙而来,鸿蒙开辟,清浊分清,混沌开裂,卷成了璀璨星云,紧缩又炸裂,于是千亿星辰从中喷薄而出。
    有的星辰很快暗淡,成为宇宙中的尘土。
    有的星辰,却在宇宙的漂浮之中,变得稳定了下来。
    元始星,便是这样一个稳定下来的“幸运儿”。
    所以,见愁眼前这一幅图,没有半点问题——
    若以西海那边为正面来看,十九洲大地与人间孤岛的确相隔甚远,只能通过仙路十三岛来往;
    可若放到另一面来看,二者便如这图中所示,近得离谱!
    十九洲地分为南北中极四域。
    南北中三域正常,可占据最东端一小块地方的“极域”,却是整个十九洲的禁忌。
    这里不是真正的极域,却是极域的一个入口,的确算是极域的一部分,称之为“极域”也没有什么问题。
    九头江从此地发源,九头鸟载鬼溯流而上,也归于此处。
    亡魂们从此处,便可进入真正的极域。
    不过,阴阳界战后,九头鸟死,九头江江源改到雪域,十九洲上这个极域的入口,便彻底成为了一个难以跨越鸿沟天堑。
    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皆是有去无回。
    所以,十九洲修士若要去往人间孤岛,一般只能渡海;人间孤岛的凡人,若要往十九洲寻仙问道,也只能踏上仙路十三岛。
    这本书既然叫做《极域千舆图》,以极域所在的那一面作为绘制的角度,其实是很寻常的事情。
    见愁l脑海之中,迅速地勾勒出了地图对应的现实景象。
    然后,朝着后面翻去。
    下一幅图的范围,缩小了不少。
    这一次是极域的万里恶土,边缘都被点成了虚线,似乎绘制之人也不知极域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地府则被绘在了极域的中心,大体呈现圆形。
    纸页左侧,地府位置的西边,画了一座石门,也用朱笔圈了起来,标注“鬼门关”。
    见愁注意了一下这一处标注,却没明白为什么。
    前一张图圈出来的是极域的入口,这里圈出来的则是地府的入口,似乎有那么一点关联。
    见愁微微皱眉,又翻一页。
    地图展示的范围,还在缩小。
    第三幅地图绘制的是地府。
    大致圆形,从外面开始,一层一层地向内缩小,七十二城星罗棋布地散在整个圆中。
    八方城在地府的最中心,竟然不是见愁以为的四四方方模样,而是八角形。
    八分方向上各画着一座简单的宫殿,见愁一想,便明白了:这代表的乃是八方阎殿。
    枉死城在地府的边缘,靠近鬼门关。
    这一页的朱红色标注,便落在了枉死城的城门附近。
    “又是入口?”
    见愁忍不住皱了眉。
    已经接连三次了……
    第四幅图的标注,难道会在?
    见愁心中一动,便不再看眼前这一幅地图,直接又翻过一页。
    果然,庞大臃肿的地府不见了,最后这一幅图绘制得格外仔细,乃是枉死城的全貌!
    四四方方,外面绕着护城河,正中则是高高的十八层地上楼。
    一条一条纵横的街道,则已地上楼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幅散开去。
    朱红色的标记,在一片黑白之中,显得格外刺眼。
    见愁看了,忍不住头皮一麻。
    她想的,竟然分毫不差!
    这一次的朱红色标记,竟然落在了城中一条街道的一侧,一座宅院的大门前!
    距离地上楼有三条街的距离,位置靠右,在街道的尾巴上……
    不是见愁此刻所处的宅院,又是哪一座?
    “到底什么意思……”
    怎么隐隐觉得这一幅又一幅不断缩小的地图,像是一个精确的、进入这一座宅院的引导?
    从人间的入口而来,经过鬼门关,被送入枉死城,然后来到宅院门口……
    前面三个,都是一名枉死城新鬼所必经之地!
    见愁百思不得其解。
    她隐隐有一种心悸之感,觉得不大对劲,可又实在研究不出什么东西来。
    抬手压按压按额头,见愁强迫自己迅速翻过这一页,否则她怕自己一个冲动,中断了找寻,直接去大门口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异常。
    “哗啦。”
    这一次见愁翻页的声音有些大,也在一定程度上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只是……
    “竟然没图了?”
    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盘古大尊,创立轮回,自荒古至远古至近古,历纪元者三。”
    “极域者,轮回之地,本无生灵。远古之末,九幽黄泉,阴灵忽长,自成意识,统御轮回,号令极域,似与人同。”
    仅仅看了个开头,见愁便彻底愣住了。
    阴阳界战,于十九洲而言,讳莫如深,于她而言,却神秘无比。
    眼下这一页,不过寥寥几句,竟然就将阴阳界战的原委,清楚道来,直击要害!
    见愁还记得昔日鱼目坟中,比目鱼以宙目之力,引她窥看宇宙衍变。
    鸿蒙宇宙,幽暗深邃,神祇诞生于幽暗,永生不死,相互厮杀。
    而后,一道微光,从宇宙的边缘袭来,破开了这蒙昧的混沌,于是真正的衍变,便从此开始……
    那是一道伟岸的身影,持斧而立,号为——
    盘古大尊!
    荒古,是整个宇宙由永生的混沌神祇统治的时代。
    后来,人族与神祇之间,爆发了一场长久的战争,整个宇宙由此陷入了一个纪元的冰冷与黑暗。
    万古长夜之后,光明再现。
    强大的神祇消失了,盘古大尊也在此战中陨落,地面之上出现了难得的生机,万物生灵重新发源。
    筚路蓝缕的人们,终于重获新生。
    领悟了天地规则之后,他们自名为“仙”,与大地上新冒出的诸方异兽妖神争斗混战,渐渐赢得了如同神祇一般的统治地位。
    这一个长久的混战时代,便被称之为“远古”。
    所谓“近古”,便是如今见愁所处的时代了。
    整个宇宙由“人”和“仙”统治,开始了最平静也最繁盛的发展……
    只是……
    见愁怎么也没想到,这执笔之人,竟然说轮回乃是盘古大尊一手创立?
    一人之力,竟能改写天地规则,影响这世间千千万万人?
    她不经意地皱了眉头。
    这执笔之人,还说极域本没有生命,不过轮回中转之所,然而千万年衍变之后,境诞生出了“阴灵”。
    它们产生了自我的意识,开始号令极域,统治轮回。
    于是,见愁想到了十大鬼族,想到了八方阎殿……
    十大鬼族的首领乃是十大阴帅,本不是人;八方阎殿之中的八位阎君,听闻也有好几位并非来自人间的鬼修。
    一切的蛛丝马迹,似乎都对上了。
    那种陡然来的心惊之感,真是难以描述。
    见愁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继续看了下去。
    “十九洲闻其有变,查而核之。一时地上地下,如矛如盾,遂战于阴阳交界之地。”
    “崖山、昆吾并道佛两门,倾力以攻。”
    “黄泉一役,十九洲惨败,极域大胜。”
    “秦广、楚江、宋帝、仵官、阎罗、泰山、都市、转轮,各列八殿阎君,以释天造化阵封阴阳交界战场。”
    “此阵之外,血肉之躯不得入;此阵之内,魂魄阴灵不能出。”
    “释天造化阵……”
    竟是见愁听过的!
    先前她拜访雾中仙,对方不就曾指点她,到达阴阳交界处,寻得释天造化阵,再将自己的肉身释放,便可自然出去——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瞬间,竟豁然开朗起来。
    阵外活人不能进入,阵内的鬼修则无法离开。
    可见愁偏偏是个身处阵内的活人啊!
    如果她到得阵前,要出去岂不易如反掌?
    “只是……阴阳界又在何处……”
    这问题一冒出来,见愁才舒展开的眉头,便又拧了起来。
    这宅院旧主所学所知之渊博,已远超她想象。
    如今已经提到了阴阳界战,还提到了阴阳界,甚至提到了释天造化阵,后面可能没有相关的记载吗?
    见愁不信!
    手捧着书,她双眸璀璨明亮,迅速向后翻去。
    第五幅地图,终于出现了。
    那是一个对折的世界。
    一条红色的虚线,分开上下两半。
    线上,正放着山川草木,昆吾崖山,佛道两门。
    线下,倒放着城池宫殿,房屋建筑,还有倒三角形状的十八层地狱!
    书页最下方,是第一层地狱,往上则是第二层,第三层……
    爬格子一样向上数,到了最贴近横线的那一格,便是第十八层!
    整个构图竟呈现出一种“镜像”的感觉。
    虽则图案不同,可上下世界颠倒,隐隐竟有对照之意。
    红色的虚线,代表的应当是极域与十九洲之间的大地,旁边标注了几个端正的小字……
    阴阳界,释天造化阵!
    那一瞬间,见愁的面色变幻,精彩无比——
    阴阳界竟在十八层地狱之底!
    十八层地狱,把守森严,除恶鬼、差吏、判官等人外无人能入。
    见愁伪造记录,混进枉死城时,写了阳寿还有数十年,必等阳寿够了,才能离开,发去孽镜台照见善恶。
    且不论她有没有胆子去照,即便真的蒙混过关了,以她在人间孤岛之作为,只怕怎么也下不了地狱。
    若说是成为鬼差,跟着混进去……
    见愁想想张汤此前所言的那一句“接引司”在查你,只觉苦涩。
    “今年的鼎争可厉害了,竟然选在了十八层地狱,最终留在十八层的那个便是本届鼎元……”
    陈廷砚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
    可见愁嘴里发苦,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靠着鼎争走进十八层地狱,比假扮鬼差混进去还不靠谱。
    过五关斩六将,要瞒天过海不说,还要跟人斗个半死不活……
    见愁可不觉得自己能在这一群狠人之中脱颖而出,活着进入第十八层……
    “第十八层地狱啊……”
    如今倒真成了她的地狱。
    原本已经看见了一线光明,可想到这几个字,就感觉像是被一盆冷水忽然泼来,浇了见愁一个透心凉。
    她盯了这一幅图半天,心底无法抑制地生出几分烦躁之意,就好像是万事俱备,就差那临门一脚一样。
    忍了几回,她终于还是压着眉心,直接把这一页翻了过去。
    此刻的见愁,被这一本《舆图》前面的内容所扰,其实已经差不多忘记自己翻开这本书,到底是想干什么。
    所以,当这一页上的图案出现在她眼前时,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六片半圆,两两相对,圆弧朝内,直线向外,相互交叉,组成了一个紧缩的图案。
    旁边一行标注:释天造化阵。
    释天造化阵?
    你就是毁天灭地阵,我现在也不想多看一眼!
    连地狱十八层都去不了,还说什么接触阴阳界,回到十九洲?
    见愁摇了摇头。
    之前着力集中精神,看了成百上千本书,本已经疲惫之极,如今又经历这种从希望到失望的起落,她不是很有力气,再去研究这么复杂的大阵了。
    书在这里,她一时半会儿不会走,回头再看也无妨。
    见愁一面将书页合上,一面随意地最后看了那图案一眼,便拿了书,就要朝书架里塞。
    然而……
    就是在这一册《极域千舆图》眼看着就要被放下的瞬间,见愁脑子里电光石火般的闪过了什么。
    刚才那图案,是不是有点……
    眼熟?
    这一瞬间,见愁整个人都愣在了书架前,眼睛猛地睁大!
    地砖上的竹青色阵法图案,书页上的黑白图案,在此刻同时浮现在了她脑海深处,一左一右,缓缓靠近……
    最终,完全重叠!
    一模一样!
    手中那一本书险些没抓稳,见愁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响,僵硬地转过身去,盯着书房正中。
    那几块严丝合缝的地砖上,竹青色光芒早已经残余不多,只能显示出那阵法极其模糊的轮廓。
    “怎么可能……”
    地上这并不特别起眼的玩意儿,居然是八殿阎君用以封锁阴阳的释天造化阵!
    这书房旧主,脑袋到底被什么夹过?!!
                                    深不可测。
    千般念头自心底划过,万般想法在脑海飘荡,终究只化作了这么虚虚的四个字。
    见愁是不怎么看得透脚底下这一座阵法。
    释天造化阵,乃是由八位阎君一同布置,用以阵封阴阳交界,想也知道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
    这一位书房旧主,能以一人之力堪破不说,竟然还重新布置了出来……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莫过于此吧?
    见愁平复着自己的心境,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吐了出来,才勉强能空出一点脑子思考问题。
    若这释天造化阵是真……
    那一切对她来说,都可迎刃而解了。
    地面上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一片,见愁看了一眼,直接翻开了自己之前看到的一页。
    因为方才受到的震撼太大,所以此刻她的手指难免有几分颤抖。
    见愁看了,忍不住紧了紧五指,暗自苦笑:“自己这心境上的修为,到底还是不到火候啊。”
    不过,在这情况面前,能保持镇定的,只怕也找不出几个来。
    先前已经翻阅过,见愁很清楚自己之前看到哪里,现在随手便翻到了。
    仔细看那图案。
    一笔一划,一分一毫,虽然简单,可的确与她在地面上瞧见的一模一样。
    当真是释天造化阵不成?
    这一页上除却这图案,便再也没有更多解释说明的文字。
    既然已经出现了,那就不可能这么简单只是画一个图在这里。
    见愁屏住呼吸,又往后翻了一页,霎时间大喜过望——
    “此阵由八殿阎君布与第十八层地狱之底,阴阳界交汇之处,分隔阴阳,阻断两界,内气不流于外,外神不侵于内,玄奥莫测。”
    “钻而研之,变化万方,兴之所至,恰窃得转生池水数缸,篆于书房,以护此水。”
    “……”
    真是有本事,够任性吗?
    见愁看了这寥寥几字,当真有种一把把这书按到这一位“强人”脸上的冲动。
    不过,转生池水……
    竟是此人“窃得”,便有些匪夷所思了。
    转生池水,自然是在转生池内。
    人入六道轮回,需投入转生池,被此水洗去身上所有前尘印记,如同一张白纸般重获新生,再次出生时,便是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的婴儿了。
    无缘无故,窃取转生池水?
    总不会是为了养这三枝梅吧?
    见愁越想,越觉得疑惑重重。
    她摇了摇头,将疑惑都暂且放下,继续往后看去。
    这一位果真没叫她失望。
    在自陈这阵法过往之后,便是一页连着一页的研究,从每个阵法的细节开始,到每个半圆的功用,无一遗漏。
    不过,在看完之后,见愁也知道自己对此人有所误会。
    “释天造化阵”,越是大,便越是耗费力气,更考验对阵法的掌控力,一个一两丈大小的阵法,是难以与几乎覆盖整个极域恶土下方的阵法相比的。
    此人在此书之中推测,即便是八位阎君一同布置,只怕也在此阵法之上耗费掉整整十年。
    并且,必得要经历长时间的闭关,才能弥补消耗。
    想来在阴阳界战之中,极域虽然获胜,只怕也大受损害。
    为了防止出意外,或者避免新的战争,才布置了这一阵法,杜绝新的战争出现。
    释天造化阵,就像是一道坚厚的壁垒,让他们独掌轮回,却还能不受修士的侵扰……
    见愁的心情,莫名有些沉重起来。
    她想起了崖山外,索道下,河滩上,那静静立着的崖山千修坟冢……
    释天造化阵如此厉害,布置在这书房之中的,其实只是一个缩小版,并且已经经过了改变,并没有对人的攻击之效,只有防守。
    所以,在见愁之前去接触此阵的时候,才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相应地,此阵的开解之法,也已经写在了书页上。
    以此法开解阵法,将有半刻时间,取出下方所藏的“转生池水”,随后,阵法会自动重新恢复。
    想必这阵法乃是书房主人布置,用以日常防护的。
    他自己留的转生池水不少,每次取用,因而此阵可以恢复。
    见愁对这阵法的种种布置细节,有些似懂非懂,毕竟境界不到,只是这暂时解开的办法却很简单。
    她略略思索一番,凭着对阵法不俗的见解,倒也有了一点别样的领悟。
    到了这里,她已经算是万事俱备,只差开启阵法了。
    这一页在交代完了开阵之法后,也已经结束。
    为防万一,见愁多翻了一页,生怕还有什么漏掉。
    不过没想到,后面的确没什么与阵法有关的内容了,却独独记载了一则猜测,而且还是针对布置阵法的八位阎君的。
    此人说,八位阎君的修为,至高者应当已经在第九境“通天”,最低者也有第七境“返虚”巅峰。
    极域与十九洲在境界上,乃是殊途同归。
    过了第六境界,后面的三层都是“返虚”“有界”“通天”。
    八位阎君都是整个极域之中顶尖的存在,做出这样的判断倒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
    眼下这书本上的字迹,乃是第一种字迹,粗粗判断也该是四百余年前留下,当时既然已经有了“通天”境的大能,按着道理,岂不是过不多时就可以飞升的人物?
    见愁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一个自己以前都没关注过的问题:极域的鬼修,可以飞升吗?
    她来极域的时间不长,却也算不上是很短。
    若有飞升传闻,早该像是十九洲上古今古之交的三位大能飞升一样,世所传扬。
    没道理,自己半点也听不到啊。
    眉头不由得又皱得紧了一点。
    见愁忽然相,回头再捡到陈廷砚等人,可以打听一下,不过现在么——
    自然是转生池水重要。
    到现在,见愁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
    她翻找过了这书房之中数不清的书籍,甚至废寝忘食地看了这许久,经过了一路的希望和失望,又得知了阴阳界在十八层地狱,可以说是一波三折。
    虽则暂时完全想不到自己要怎样才能安然无恙地到达十八层地狱,可转生池水到底是个好东西,先拿到了,再想这些也不迟。
    于是,见愁抛开了所有的杂念,将这本还没看完的书放在了书案上,便走到了之前那一座阵法前面。
    阵法这种东西,看不懂的时候觉得困难无比,但一旦了解到其里外,再看时便会有一种通透之感。
    见愁第二次俯身,伸出手指,如同第一次那样按在了地砖上。
    温度没有任何的变化。
    她虚实片刻,周身魂力,便凝聚成了一条细线,通过她指尖,探入了地面以下。
    于是,那浅淡的竹青色光芒,再一次地冒出了地面。
    这一次见愁早有准备,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惊诧,动也没动一下。
    六片竹青色的半圆,泛着幽微的光芒,慢慢地铺在了地面之上。
    一道又一道玄奥的符文,在光芒下闪烁。
    见愁回忆着之前书上写的一字一句,目光在这些符文之间逡巡,最终落在了左手边那兑位的符文上。
    阵法之中有八个符文,其颜色都比竹青色略深,带着一点墨迹。
    便是传说之中的阵眼。
    见愁看见的这一个,便是其中之一。
    她手指靠近,连着指尖也被映成了一片苍青的颜色。
    在距离那符文仅有三寸的时候,一股阻力,忽然凭空生出,见愁眼前一花,便见一座三尺大小的小型阵法出现在了面前。
    此刻了解了阵法秘密的见愁,已经不慌不忙。
    虽则心里依旧有些紧张,毕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顶级的阵法,可她手上的动作却毫不含糊,如同摘星攀月一样,在这小阵法之上连连点动,快得如掠风残影。
    “咔咔咔……”
    在她手指点向阵法的时候,竟有一声连着一声的脆响。
    指法越是迅疾,声音也就越快。
    到得最后,那脆响之声连成一片,到了不能更快的极致之时,便听得“啪”一声轻响,整座三尺大小的阵法,竟化作了一片青烟,瞬间消散!
    见愁额头已经微有薄汗,待得看见那阵法果真消散,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以她此刻的修为,要记忆如此复杂的指法,并且完美地应用出来,将此阵破开,到底还是有些勉强了。
    只是,更吓人的还在后面——
    见愁的目光,移到了其余还没动过的七个墨绿的符文上面,心底顿时出现苦涩之感。
    没错,刚刚那个,只是开始。
    这阵法,要暂时解开半刻,需要经过足足八次类似的破阵。
    而且,因为每次的符文不同,破阵的手法也完全不同。
    见愁再一次地点开了下一个符文,开始忙碌……
    书房内只有光影的变幻,时间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之前她翻看一个书架的内容,只怕便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不过好在也没人闯进来,见愁现在还算是安心。
    “啪!”
    最后的一声脆响,终于出现了。
    见愁脸上一片的凝重,在等待着下一刻的变化。
    那一枚墨绿的符文,在这一座小阵破碎之后,悠悠地一晃。
    见愁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下一刻,符文如轻烟一样崩散,消失干净,整座阵法忽然之间碧光大放!
    那是何等磅礴的感觉?
    见愁人处于阵法之中,像是要被这一片碧光给吞噬,又仿佛就要融于这一片天地之间!
    片刻后,碧光暗淡下去。
    可方才那一瞬间的感觉,却深深地刻在了见愁的心底。
    “咔嚓……”
    地面之上,忽然传来声响。
    见愁垂首看去,最中间那一块地砖,竟然猛地向下一陷,朝着下方坍缩而去。
    随即,像是整片地面都塌陷了一样,周围的地面,包括见愁脚下的那一块,也随之下沉。
    以最中间的那一块为中心,竟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盆地。
    周围的地砖,塌陷的程度各不相同,从边缘开始,越往中心越低,竟然形成了一片向下的阶地!
    这一幕,可算是出乎了见愁的意料。
    她站的地方距离中心的地砖极近,此刻已经处于整个塌陷的中心,回首一看,那些书籍竟然已经远了,高高地立在她视线的尽头。
    书房之中,竟然还暗藏了这样精巧的设计……
    是原来就有,还是此人所设计呢?
    见愁想不出来,也无暇再想。
    阵法开启的时间只有半刻,还是抓紧时间取了转生池水为要。
    最中间的那一块地砖,塌陷最深,也就在见愁的面前,形成了一个两尺长宽的小池。
    此刻,地砖与地砖之中的缝隙里,竟然不断有浅浅的紫灰色液体流泻而出。
    没一会儿,两尺高的凹槽就已经被填了九成满。
    这时,流泻的紫灰色也渐渐地减少,最终完全消失。
    那是一种奇异的颜色,很浅很淡,像是有流光在其中闪烁。
    它并不粘稠,清澈得像是潭中的泉水,还带着几许冷冽。
    只是这么看过去,便会有一种通透之感。
    在世所历的一切一切,竟然都飞快地在脑海之中划过,有的痛苦,有的悲伤,有的欢笑,有的沉醉……
    见愁望着,恍惚竟有一种一跃而入,投身于其中的欲望。
    还好,这念头只是隐约闪过,一瞬便消失了。
    不过,饶是如此,见愁反应过来之后,也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
    转生池水,若真是人投胎转世所必经,自然照见人一世经历。
    投身其中,便是将自己重新变为一张白纸。
    见愁有些后怕,也不敢再仔细地看。
    她只将一只用来储水的玉瓶,从乾坤袋中取出,略一施展术法,瓶口朝下,下方转生池水,便受其吸引,自动朝着瓶口飞来。
    “哗啦啦……”
    水如瓶中,一片清脆悦耳的声响。
    池中水眼看着便开始便浅,不一会儿就已经见了底,露出了黑色的地砖表面。
    见池底已涸,见愁一个手诀打过去。
    玉瓶立时倒转,一滴池水也没放过,全收入了瓶中封好。
    这时再仔细一看,原本紫灰色的水,入了玉瓶之中,竟然发出隐约的萤光,从玉瓶之中透了出来,如梦似幻,霎是好看。
    见愁看了,心道有些奇妙之处。
    此刻事情已毕,纵使好奇也得上去研究,她一转身,便想要直接上去,没想到在收回目光之时,那池底却有几道深痕吸引了她的目光。
    “梅瓶中水,需注七分满。”
    在所有的转生池水都被见愁收入瓶中之后,那原本的池底,便彻底干燥。
    被水迹隐藏的字迹,便悄无声息地出露。
    见愁一看,便皱了眉。
    “咔嚓。”
    此刻脚下由地砖构成的台阶,忽然有了动静。
    不必说,时间已到。
    见愁顾不得多想,玉瓶一提,便直接纵身一跃。
    她人在空中之时,脚下地面便迅速变化起来,原本塌陷下去的地砖一块一块地抬升。
    等见愁开始下落,先前消失的阵法已经重新覆盖上来。
    被她破去的八枚符文,也依次出现,像是一把又一把大锁,将阵法锁上。
    顷刻间,地面已经恢复如初。
    见愁自然下落,脚下已经是平平整整的一片地面,每一块地砖都拼接镶嵌整齐,找不到缝隙。
    一切都跟原来一样,唯一的不同,或恐是此刻见愁手中多的那一只玉瓶。
    回看那一块地砖一眼,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瓶注七分满?”
    方才她下去的时候,已经很清楚地看见了。
    所有的转生池水,也还没到两尺见方,数量本就不多。
    可那梅瓶,却要注满七分?
    这三枝梅,必定不是注满七分才能存活,否则这水没有七分满的时候,三枝梅岂不是会枯?
    见愁向着窗边看去,那梅瓶约有尺高,却体态圆润,若是注满七分……
    啧。
    略略一算,当真叫人肉疼。
    到底要不要依着那话,给老老实实地注满七分呢?
    屋内的见愁,一时犯了嘀咕。
    外面的天色,已经再次大亮。
    不知多少个夜晚过去了。
    枉死城内,渐渐恢复了热闹。
    秦广王麾下大判官崔珏,再一次地在张汤陪伴之下,来到了这一座不怎么起眼的旧宅前面。
    一向颇有涵养的他,面色已然不大好了。
    简简单单的两扇门紧闭,半点看不出屋主人有出来的意思。
    门檐台阶上,已经落了几片枯叶。
    站在这门前,崔珏脚步便停下了,抬头这么看着,也不说话。
    张汤两手交叠在前,倒是一派的镇定,略略落后一步,站在崔珏的斜后方,见崔珏停了,他不动声色,斜着这么一打量,心里不知怎地,生出几分奇妙之感。
    虽然这位见愁到有是什么也不知道,可已经让堂堂崔大判官吃了好几回的闭门羹,算算真是……
    有本事呢。
    看崔珏面色不虞,张汤状似关切道:“崔大人,今日恐怕也不成,防护阵法还开着。”
    “……”
    崔珏哪里能看不到那宅院周围布置的阵法?
    他拧了眉,甩了甩袖子:“看来,这位见愁姑娘,只怕正在修炼。距离鼎争已经仅有七十日……”
    对见愁的存在,崔珏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八位阎君,没一位是省油的灯。
    寻常修士再厉害,也脱不出他们掌心,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这一次,几位阎君找这女修,乃是为了她身上的“噱头”。
    若她勤奋修炼,这噱头不见了,不就麻烦了吗?
    张汤仿佛看出了他的担忧,在这时插了一句:“鼎争之事重大,况且她还有朋友也要参加鼎争,想必到时会出来看看。修炼之事,百日都不一定能有什么进展,不如再过一段时间来吧。”
    “她还有朋友?”
    崔珏一听,不由得挑了眉。
    反正陈廷砚与张汤也不怎么对盘,所以张汤开口便想要说什么。
    没想到,就在他张口的时候,一道有些意外和讽刺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当是谁,远远看着,就让人闻见了一地血腥味儿,没想到是张廷尉你啊。”
    这声音,耳熟。
    枉死城里能这么讽刺张汤的,也没几位。
    张汤闭了嘴,回过头去,便瞧见了施施然走过来的陈廷砚。
    这一位昔日大夏的纨绔公子,穿了一身颇好看的绸衫,摇着一把扇子,眼底带着几分嘲弄,扫了一眼张汤身边的崔珏,似乎不认得,所以也不很在意。
    不用说,他也是来找见愁的。
    这一条街道如此冷清,不是为了办事和找人,谁会来?
    远远看见了张汤,陈廷砚心里就不舒服起来。
    见愁竟然认识他,交情还不浅的样子,今日在这里看见了人,他就下意识地以为张汤肯定也是单独来找见愁的。
    至于张汤身边站着的崔珏……
    谁?
    不认识。
    干脆就不管了。
    所以陈廷砚一开口,话是半点也不客气。
    连带着那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也多了几分敌视。
    在一个女修的门前,一个男人用敌视的眼神,看着另一个男人,这意味儿还用说吗?
    崔珏心底可是个明白人。
    他这么一看,先前的一堆疑惑,在此刻,竟然得到了解释:就说一名刚入枉死城的女修,哪里来的本事,又是修炼又是租宅院的,原来是有这一位大名鼎鼎的纨绔呢。
    陈廷砚不知道崔珏,可崔珏却是知道他的。
    枉死城进入鼎争第二轮的鬼修名单,随时都会汇报到崔珏的手里,相应地,崔珏也会了解一应的情况。
    陈廷砚是这所有人里,看起来最无能的一个。
    修炼靠吃药,攻守靠法宝。
    可这种人,往往也是所有人最讨厌的:明明没什么本事,偏偏你就是打不过。
    不过,他竟然用这种眼神看张汤,倒像是把张汤当做竞争对手一样,这倒是好玩了。
    崔珏看得出来,这眼神与鼎争无关,只跟女人有关。
    难不成看上去寡淡的张汤,跟里面那位名为见愁的女修,也有什么瓜葛?
    原本这只是随意冒出的一个想法,可出来之后,崔珏便怔然了一下。
    他想起了之前在接引司询问张汤时候,他那异常的一分犹豫,还有居然也知道这女修的居住之地……
    这难道正常吗?
    若他跟女修毫无瓜葛,怎么知道人家住处?
    嗯,这事情忽然有点意思了。
    眼见着陈廷砚要跟在张汤对上,崔珏干脆不说话了,就在一旁看起来。
    无缘无故,张汤自然也不会拖崔珏下水。
    “张某今日有事要寻见愁,听闻陈四公子与她交情甚笃……”
    他看一眼陈廷砚,淡淡开口。
    陈廷砚听到这里,立时露出了几分得色。
    “那是……”
    他正想要吹嘘吹嘘自己跟见愁的关系,好将张汤这个潜藏的敌人排除在外。
    没想到,还没等他说完,张汤已经极其自然地道出了下一句:“既如此,不知可否传讯给她,略说上两句?”
    “……”
    那一瞬间,陈廷砚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张汤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传讯?
    传讯个屁啊!
    陈廷砚之前也没来得及跟见愁留下传讯的玉简,这会儿上哪里联系去?
    这张汤……
    陈廷砚抿着嘴唇,心立刻便沉了许多。
    他抬眼起来,看向张汤,只撞上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还有那一双寡淡如冰半点感情没有的眼。
    眸光眼神,竟像剔骨尖刀一样犀冷,像是瞬间将他看透。
    这种平淡,似乎看谁都一样的目光……
    何等令人厌恶?
    陈廷砚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张汤却不说话了,只回头对崔珏淡淡道:“崔大人,看来陈四公子也没有联系之法,我们改日再来吧。”
    崔珏左看看张汤,右看看陈廷砚,心道一场好戏。
    平日里张汤怎么看怎么寡淡,不声不响,都是人人敬着他三尺,所以张汤也是不显山不露水。
    没料想,现下一句话看似平淡简单,背后却是辛辣至极。
    酷吏张汤……
    此刻,才初初见了那么一分端倪。
    三步杀机啊。
    陈廷砚若能与这一位见愁姑娘传讯,关系近到这个地步,还用得着巴巴来门口守着吗?
    张汤看出了这一点,却故意不提,反一句话挖坑叫陈廷砚往下跳。
    堪在不动声色间,亦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东西。
    崔珏与张汤本不是一路人,对他这行事风格并不待见,不过对陈廷砚这风格也是瞧之不起,此刻也点点头:“既然如此,回头再来便是。”
    毕竟不是抓犯人,强行打扰人修行,实在不是崔珏的作风。
    说完,他也不看陈廷砚那瞬间皱眉的表情,便从大门前慢慢过了。
    后头的张汤,眼神一敛,对陈廷砚道了一声“别过”,临走时回看那宅院大门一眼,眼底波澜不惊,也转身离去。
    原地就剩下了陈廷砚一个,心情着实不大美妙。
    他自个儿面色变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眼底忌惮之色却是慢慢起来:刀笔酷吏张汤,朝堂上刀光剑影都藏在下面,他若与此人拼点心机狠辣,到底还是差了几分……
    不过,还当他是个冷面铁心,不会动怒的。
    原来是他想多了。
    陈廷砚慢慢想着,也看向了见愁这一座宅院:好端端地,怎么像是闭关了?唉,还想拉她再去看看热闹的。
    不过……
    崔大人?
    难道是那个秦广王座下的判官?
    他与张汤,来找见愁干什么?
    陈廷砚想不到原因,只皱着眉头思索着,到底也也找了个与张汤二人相反的方向,慢慢踱远。
    宅院内,书房中。
    见愁还不知外面围绕着自己,已经发生了一堆有意思的事情,她人站在窗前,手提着那装了转生池水的玉瓶,只陷入了思索。
    她手指慢慢伸出,向着那枯枝上唯一的一朵还留存的花苞点去。
    可眼见着要碰着了,又停了下来。
    只差着那么一线。
    见愁是怕经历了太久岁月,这梅花早已干枯,会像之前自己在窗沿上碰到的一样,就这么碎成几许尘埃。
    “待惜花人有缘……”
    她看着自己的指尖,不由得笑了那么一下,眼底有着一点感慨。
    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她觉得自己有一颗善心,可绝对不是什么心软之辈。
    相反,她手段够干净利落,该下手时也从不留情。
    “惜花”这等文雅事,怕只有那些个文人墨客,膏粱子弟,会来上几段佳话。而她自问从来俗人一介,与此却是不大相配的。
    可偏偏……
    忽然想附庸一回风雅。
    见愁收回了那即将碰到梅花的手指,转而向着梅瓶之中一指,内中残余的积水,便直接飞出。
    紧闭的雕窗顺势打开,积水飞出,一时没了影子。
    “七分满啊……”
    附庸风雅的代价,可真是够大的。
    见愁看着提在自己手中的玉瓶,想到即将出去的转生池水,不由哀叹了一声。
                                    “咕嘟嘟……”
    紫灰色的清水,从玉瓶之中流淌而下,慢慢注入了梅瓶之中。
    见愁嘴上抱怨着,手上却不含糊。
    此人似乎爱梅,留机缘在此,不就是为了让人为他养梅吗?
    她已经得了机缘,纵使心里大叹一声“风雅奢侈”,也不该不照办。
    不多时,紫灰色的转生池水,便已经渐渐地满上来,眼看着已经到了七分的线,见愁才收了手。
    玉瓶之中的转生池水,约莫还剩下一半。
    此水能养万物,可三枝梅毕竟已经干枯许久,见愁心下好奇:这水倒下去,有效果没有?
    她仔细地看了过去。
    三枝梅梅枝的底部,都浸泡在了那紫灰色的转生池水之中。
    此刻,竟有一点一点深碧的萤光,不断从水中冒出来,竟然自动地顺着梅枝的底部,朝上面爬去。
    干枯的梅枝外一层黑皮,早已经失去生机已久。
    可在那深碧萤光爬上来的时候,上面那一层黑皮颜色竟然变浅,从底部开始,慢慢地往上,甚至还隐隐透出一种充满着生机的绿意!
    好神奇!
    见愁不由看得睁大了眼睛,惊异于此等“死而复生”之神效!
    那深碧的萤光,应当便是这转生池水最厉害的地方。
    它仿佛源源不断一样,从水中抽离而出,随后攀附在梅枝上,慢慢地,三枝梅的梅枝,竟然都恢复了饱满的模样。
    唯有那唯一的一朵梅花花苞,变化似乎要缓慢一些。
    转生池水之力,蔓延过了整条梅枝,又朝着整朵花苞包裹,掠过了一层一层的花瓣。
    深黑色的干枯花瓣,很快变成了紫黑色,紫红色……
    颜色渐渐越来越接近梅花的本色。
    想来这一朵花苞,要恢复成原样,更为费劲。
    见愁好奇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开花,所以目不转睛地盯着。
    约莫过了有一刻钟左右,那梅花才变成了正常模样。
    三株枯枝竟然重新恢复了活力,甚至之前连碰都不敢碰一下的花苞,都鲜活饱满了起来……
    只是并没有开放。
    转生池水的效用,到了这里似乎就自动停止了。
    可见愁仔细查看,梅瓶之中深碧的萤光已经暗淡,却没有消失,甚至会一触即发,想来梅枝的损耗都会从这里得到补给。
    只是……
    它无意提前让梅花绽放。
    它枯萎之时,正在一个紧紧裹着的花苞的状态。
    此刻复生,也只恰好站在这个点上,倒是合乎天道,有一种自然的感觉。
    见愁就这么看了很久。
    她望着那颜色艳丽起来的花苞,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竟然像是这花苞一样饱满。
    是真的。
    转生池水是真的!
    也就是说,她真的有希望炼制出“逆魂丹”来补全自己的魂魄!
    一时,像是有一团火,在见愁的胸膛里燃烧。
    她不得不将那两扇紧闭着的雕窗打开,任外面吹进来的细细冷风,拂过自己面颊,将那从心底冒出的热气,渐渐吹冷。
    好半晌,见愁才算是平静了下来,同时,整个计划也完全浮现在了她脑海之中。
    前有狼,后有虎。
    接引司不知是谁在查她,恐怕有身份暴露的危险;传说中的阴阳界则在十八层地狱之下,地底深处,她要混进去难如登天。
    可这些都是见愁以一人之力无法解决的事情,她能决定的,只有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提升实力,不变应万变。
    只是修炼势在必行,可魂魄之事,对她来说乃是关系到根本的大事。
    大好机会就在眼前,磨刀不误砍柴工,修补好了魂魄再修炼,岂不事半功倍?
    打定主意,见愁便直接吞服了一粒丹药,提了提神。
    先前一直看书,也不曾有过休息,损耗严重,多少有点疲累,一粒丹药下去,温和药力走遍全身。
    见愁坐下来,略一调息,便觉得恢复得差不多了。
    事不宜迟。
    她直接重新坐回了书桌前,细细把丹方看了一遍,又掰着手指算了算材料,最重要的便是那一味青莲灵火炼药。
    炼丹之火,乃是重中之重。
    青莲灵火在所有异火之中排名从来不低,更被杀红小界的主人作为了通关的奖励,当时见愁曾得了两盏,另有一盏被她收了起来,至今没有动过。
    没想到,现在竟然有派上用场的机会。
    其次,便是剩余的药材灵草了。
    这些东西见愁都没有看见过,思索了一下,本想去品字楼那边解决,也正好把剩下的那一堆“破烂”脱手掉。
    毕竟这几天她也不是没接到矮掌柜的传讯,只是沉迷于这书房种种秘密之中,见愁实在分不出心思理会。
    只可惜,她运气极好,终究没去成。
    在推开门就要出宅院的时候,见愁看见了院落右边落满灰尘的丹房,灵机一动进去看看。
    她本想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炼丹必备的东西,有缺的就一起买了。
    没想到,进去一看,除却一口盖着盖子的大丹炉以外,什么都没有。
    见愁转了一圈,只觉得这地方太久没人来过了,不过的确如同老周所说,阵法都还不错。
    她绕着那丹炉转了两圈,随意打开了上面盖着的死沉死沉的盖子,便是吃了一惊。
    不小的丹炉肚子里,竟然装着各色药材!
    种类庞杂,品质似乎也差距甚大,就好像随便扔在这里一样。
    这上一任宅院主人,像是把这大丹炉当成了储物的瓶罐。
    见愁愣了半晌,着实不知作何感想。
    她摸了摸鼻子,倒是起了心,去书房里取来那些讲解药材辨认的书籍,一一对照着,将丹炉之中的药材分辨了出来。
    跟她想的一样,这里面果真有她需要的那几味。
    那一本丹方乃是宅院旧主研究出来的,势必经过了长时间的实验,哪里能没有这些东西呢?
    只是这人在老周口中乃是“无故失踪”,这些药材之中不乏少见的珍贵品类,此人竟然也不带走……
    是不能带走,还是根本不在乎?
    见愁始终想不明白,只是也懒得再去思考。
    天大地大,炼丹最大。
    药材齐备,灵火在手,剩下的就是炼制逆魂丹了。
    见愁以前基本没接触过炼丹,可逆魂丹不一样,根本不敢找人帮自己炼制,转生池水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到时就算她身份没有暴露,也会死得很惨。
    更何况,在这极域见愁也真不认识几个人,极域的炼丹高手与十九洲的炼丹高手更不是一个境界的。
    与其冒着巨大的风险,换来一炉品质够呛的废丹,见愁觉得还是相信自己比较好。
    她把那一大丹炉清理干净,又把自己炼丹需要的药材放在旁边,准备随时取用。
    经过精密的计算,见愁手中拥有的转生池水,可以炼制出两枚逆魂丹。
    只不过,只是理论上罢了。
    事实上,见愁以前几乎从未接触过炼丹,一次成功的几率几乎等于零,失败两次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转生池水就那么多,她一点也不敢乱来。
    所以,干脆翻了其他比较简单的丹方,见愁先自己上手试着炼了几枚简单的丹药。
    她发现,顺着此人在书中所写的那些注意点,自己炼丹的时候再小心一些,成功率竟然不低。
    约莫等到炼连续三炉没有废丹之后,见愁总算是摸到了一点门道。
    这并不代表她于此道天赋绝佳,可以与陆香冷相比。
    只能说,见愁学习能力很强,观察力不弱,能及时察觉到出现的问题,并且根据笔记进行解决。
    大略确定自己可以开始之后,见愁便再次将丹炉清理。
    她剩余的转生池水,以白玉盛之,随后燃青莲灵火于丹炉之内,白玉之下,开始熬制起来。
    这一步骤乃是为了凝练药性,只需要使温度恒定,并不很难。
    所以,见愁分心一旁,将其余需要的药材一一捣碎,取出了自己昔日在崖山没用过的小丹炉,也放了进去,以凡火炼制。
    炼丹一般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先整体炼制成浓稠膏状,再以模具稍加控制或者修士意念控制,使其成丸;
    一种是分别炼制,单独将一些丹药放入球形器皿之中,最后将器皿悬在丹炉之中,尽吸其余药材的药力,最终成丹。
    逆魂丹乃是后者。
    其余的药材在最后才会与转生池水接触,只是最后一步也是最难的,对火候的控制有着极高的要求,一个不小心还会炸炉。
    见愁将其余丹药初步炼制之后,就自小丹炉的顶部解开了一段锁链,上面挂着一只类似于熏香球的东西,球形,周围有孔隙,可以让药液由此进入。
    那些干燥的半粉末状药材,便被她填入了这器皿之中。
    做完这一切之后,见愁便专心去照顾转生池水。
    她仔细地感知着丹炉中的变化,心跳有些加快。
    青莲灵火的威力,见愁乃是切身领教过的。
    用在炼丹上,可谓极品灵火。
                                    “不能再等了。”
    从鬼王族走出来的时候,崔珏皱着眉朝远处的街道看了一眼,说出了这一句话。
    他照旧穿着昔日那一身简单的深蓝色长袍,只是手中握着一系着细绳的古朴卷轴,隐约能看见上面竖着书的“鼎争”两个字。
    距离鼎争第二轮开启,已经只有短短十日。
    崔珏今日带着张汤,到鬼王族,拿到了鬼王一族最终确认名额的名单,至此,枉死城入选鼎争之人,已经差不多定了下来。
    就连十八层地上楼之上的争夺,也接近了尾声,仅有一个名额悬而未决。
    此刻,这卷轴之上,便记录着枉死城参与鼎争的几十人的名额。
    可是……
    独独缺了八方阎殿要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崔珏也是颇为无奈。
    他站在长街上,回头向自己身侧看了一眼,张汤近日与他一道,乃是秦广王吩咐,让他有个见识和历练的机会。
    崔珏知道秦广王对张汤多有看重,不下于当初的自己。
    毕竟,有身上这一股戾煞之气,再怎么也脱不出大判官这个位置。
    他开口道:“那见愁闭关已经有近七十日,你我二人数次登门造访,皆守礼数。可如今不行了。她闭关越久,其实力只会越强。诸位阎君只要她以最小魂珠的境界参与鼎争。若任她修炼久了,魂力浑厚,魂珠变大,只怕噱头也不在了。”
    “那崔大人的意思是?”
    张汤早弄明白了崔珏要找见愁的前因后果,所以现在也放下了心来。
    只是他知道见愁不是无缘无故闭关之人,说不准有什么事情,所以对崔珏略略建议,不到关键时刻最好还是不要打扰。
    显然,距离鼎争只剩下十日,该是不能再等了。
    崔珏收回目光,迈步行去:“强行叩门,先通知了此事,再作打算。”
    张汤应了一声,倒是没反对。
    他只是在心里谋划,一会儿,怕还是自己出面叩门的比较好,免得……
    心下自有自己的打算,不过面上照旧半点不显。
    张汤看了崔珏手中那卷轴一眼,又回头望了一眼鬼王族那一片庞大的宅邸,脑海之中不知怎的,一下就冒出了那厉寒的模样。
    一身藏蓝长袍,就站在鬼王族堂中,带着一股桀骜的味道。
    张汤之前见他时,心里总有一种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
    十八层地上楼里,此人一招杀了鱼鳃一族的余辰,实力强劲。
    如今又让他生出一种看之不透的感觉……
    只怕,鼎争只中,厉寒此人,堪为强敌!
    慢慢地收回目光,张汤瞧见,崔珏已经走远。
    他敛了心中太多太多的想法,跟了上去,向着见愁那宅邸走去。
    距离见愁首次试炼逆魂丹,已经过去了六十余日。
    旧宅邸之中,一片的平静。
    书房里除了无数的书籍之外,空荡荡无人;丹方里,一朵青莲灵火已经渐渐暗淡了下来。
    见愁的面色看上去格外苍白,嘴唇甚至有些干裂起皮,可那一双眼眸却是明亮又清透,不染半点尘埃,精神到了极点。
    先前第一次炼丹失败,她已经分析出了自己失败的原因。
    错过一次,自然不容许自己再犯。
    所以在第二次炼制转生池水时,她早早就将那填满丹药的铜球拿在手中,将自己的精神提到了极致,周围但凡有一丝一毫气体的流动,都会被她感知得一清二楚。
    在这种情况下,见愁自然没有错过转生池水之中发生的变化。
    在最后一缕灰气散尽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直接将铜球垂入了已经不带丝毫死气的转生池水。
    玄奥的变化,便在那一刻产生。
    在转生池水向着极致转化的那一刹,见愁投入了铜球,丹药在这极致的纯粹之中,也算是杂质的一种。
    于是,它没有像是之前一样,变成紫色的冰晶,而是保持了原本的粘稠液态。
    随后的事情,便简单了起来
    需要的,乃是仔细、毅力与恒心。
    长达六十余日的炼制,控制火候,不断消耗心神……
    乃是要将这纯粹的转生池水的力量,尽数吸纳入丹药之中。
    霸道的药性经过丹药的调配后,会变得温和,更适用于服用者,并且能在魂体之中发挥得更好。
    如今,已经是第六十三日的尾巴。
    丹炉之中的转生池水,已经越来越少,只剩下小小的一团,并且颜色也越来越浅,随着其力量和药效对丹药的渗透,也越来越趋近于透明。
    见愁知道,很快就要到关键时刻了。
    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炉中的变化。
    终于……
    最后一缕深紫的气息,顺着铜球周围的孔隙,幽幽地滑了进去,像是一条小蛇。
    余在炉中的池水,此刻彻底变成了一片透明,与凡水无异!
    见愁心神立刻一震,直接凌空一个手诀打出!
    “哗啦!”
    泛着淡淡白光的手诀直接打在了垂下的铜球之上,整个锁链立时一颤,直接从水中拔起。
    同时,炉底燃烧着的青莲灵火,也在这一震之下,重新由一片化作了一朵,飞回了见愁指尖!
    “啪!”
    见愁一把将空着的右手伸出,那两寸大小的镂空铜球,已经落在了她掌心。
    没有烧灼的温度,也感觉不到什么冰冷。
    只有一种一切尘埃落定的温热。
    一圈一圈古朴的图纹镂空,隐约能看到里面淡紫色的丹皮。
    这一刻,见愁的心,就这么砰砰跳动了起来。
    一股奇异的丹香,从这镂空的孔隙之中,幽幽地溢了出来,竟有一种叫人神魂颠倒的力量。
    那丹香沁入心脾,竟让她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这种香气洗了一遍,通透又澄澈!
    她竟然……
    成功了!
    这样的念头一下就冒了上来。
    见愁摊开的手掌,一下有些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可竟然不管用。
    生怕自己最后这一激动砸了事儿,见愁干脆将这丹方收拾了,连带着炼丹的铜球一起拿了,回到了书房。
    已经两个月过去,书房的门还是虚掩着。
    见愁推开门的时候,便有那么深深的一抹艳色,一下进入了视野。
    那是斜对着门的两扇雕窗。
    此刻淡淡的天光从外面照进来,在白色窗纸的映衬之下,有着几分剔透的清冷。
    灌了七分满转生池水的梅瓶,静静地安放在窗沿上,旁边还留着先前见愁发现的那一行字迹。
    瓶内三枝梅,在池水神效之下,已经变成了灰白里透着深青的表皮。
    那仅余在枝头的一朵红梅,花苞已经鼓胀得浑圆,几片花瓣费劲地朝中间叠着,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能破开绽放。
    想来……
    此梅在极域,没遇着合适的环境,所以才开得这样慢了。
    见愁一见,倒也一下期待起来。
    不知,开花时候,又是什么样?
    她原本一颗急速跳动的心,在看见花苞的此刻,竟神奇地平静了下来。
    微微地一笑,那被这六十余日炼丹折磨得苍白憔悴的脸,也似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神采。
    见愁回身掩了门,步入房中,来到桌旁,将那一枚铜球放下。
    手指在上方轻轻一点,原本紧闭的铜球,“啪”地一声打开,露出了内中的“乾坤”。
    那是一丸紫色的丹药。
    只有约莫寸许大小,显得很是精致。
    浑圆的丹皮,不带有任何一点粗糙的颗粒,竟然有一道又一道浅白的云纹,烙印在丹皮表面,大大小小,密密麻麻,仿佛遵循着什么玄奥的排列之法。
    其中透露出的气息,叫人惊心动魄。
    那是……
    丹纹!
    见愁的心狠狠地一颤,连眼角都忍不住跳了一下:向来是有品级的丹药,才会出现丹纹啊!
    只是她所了解到的丹纹,没有一种是这样的图案,规则到了极点,就好像是画上去的一样。
    所以,一时之间,见愁竟然也不是很确定起来。
    她唯一能确定的,只有感觉——
    逆魂丹!
    能修补魂魄的丹药,品级岂能寻常?
    如今自己竟然能在两次实验之下,炼制出此丹药……
    那一本丹方,真真功不可没了。
    见愁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便将这一枚丹药捏在了指间,就地盘坐下来,正对着那两扇推开的雕窗。
    炼丹,加上此前对这书房主人的研究,见愁耗时已久。
    张汤与陈廷砚都是要参加鼎争之人,她身为朋友,一口气闭关下去,多少有些不好。
    再说,危机初现,她也得出去打探一下。
    所以,此刻的见愁,需要抓紧时间。
    炼丹之后,自然是试丹。
    她闭目调息,先吞了两丸普通的丹药,补足前面炼丹的消耗,滋养神魂。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打坐调息和药力吸收之后,她苍白的面色,渐渐变得红润,干裂的嘴唇,也自动恢复了原来饱满的模样。
    见愁敏锐地发现,炼丹六十余日,她的神魂消耗虽然巨大,可收获也是巨大。
    在这一会儿打坐修炼的过程中,原本枯竭的魂力,以浩浩之势疯狂涌入,甚至突破了原本她能承受的极限,一路往上飚去!
    头顶那遍布裂痕的魂珠浮出,便有肉眼可见的魂力从见愁眉心之中抽离而出,投入其中。
    不一会儿,原本小小的一枚魂珠,竟然壮大了一分。
    见愁难免有几分惊喜,却强压下来,静静地感觉着。
    过了有一刻钟,这种“壮大”才慢慢地缓慢下来,停止下来。
    此刻,见愁的魂珠已经有半寸大小了。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果真是不假。
    每每要坚持不住,却偏偏咬牙坚持的一分努力,上天实是看在眼中的。
    见愁睁开了双眼,露出了笑容。
    随后,目光便落在了那一枚紫色的逆魂丹上。
    真正重要的时刻,现在才到来。
    对这旧宅的主人,见愁充满了好奇,可也充满了忌惮。
    直到现在,对方在转生池水相关之事上,没有一次陷阱,就连池水的效力,也在三枝梅上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按理说,她不应该再对此人有任何怀疑。
    可偏偏……
    对方太过神秘了。
    神秘到见愁难以触及其一丝一缕的秘密,更揭不开那神秘的面目。
    但逆魂丹就在她手中。
    她自修行以来遇到的唯一一次修补魂魄的机会,就摆在面前。
    能拒绝吗?
    见愁心底一声长叹:纵是眼前摆的是一盅毒酒,又有谁能拒绝呢?
    拿命一搏,无非如此了!
    她自忖此事即便是放在扶道山人面前,只怕也不能有什么定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场吃了算了。
    想到这里,见愁不再犹豫。
    逆魂丹就在她手中,小小的一颗,被她往口中一放。
    舌尖触及丹药之时,便立刻有一股冰冷的颤栗之感滚过,见愁只觉自己整个神魂都为之一震!
    轰隆!
    在丹药入口划开的刹那,竟有一团深紫的光芒,自见愁灵台之中爆出,传遍她全身!
    若是此刻有第三人在场,只怕要为眼前这一幕瞠目结舌!
    见愁整个身体,竟然瞬间化作了透明,只有那一团紫光,高高地照耀着她的灵台,一缕一缕的紫光,在彻底覆盖灵台之后,便顺着从见愁头部往下,走遍全身!
    她整个身体,一时之间,像是由无数的紫光织就,变得璀璨起来。
    若有若无的一层灰色雾气,竟然从她周身各处冒了出来。
    这场面,有些像是炼丹时候驱除杂质。
    一枚半寸大小的魂珠悬浮在灵台紫光之中,像是一叶飘摇的小船,随时会被吞没。
    那一缕又一缕的紫光,在走遍见愁全身之后,从见愁的足部,指尖,脊背,甚至于发梢,全数回流!
    哗啦!
    仿若百川归海!
    无数的紫色光缕,穿花一样重新涌向了灵台!
    悬浮的浅白魂珠,有如一口窄小的井。
    洪流一般的紫色光线,顷刻间全数朝着“井口”涌入!
    见愁顿时闷哼了一声。
    那是一种刺破灵魂的痛楚,像是有一千一万根针在密密地扎!
    原本好转的面色,竟然再次苍白了起来。
    窄小的井口,还满布着无数的裂痕。
    此刻被紫光一撞,浅白的光芒剧烈摇晃,眼见着就要破碎。
    没想到,那些穿刺进来的紫光,竟然像是针线一样,自动地在那缝隙之中穿梭,好似要将破处缝补起来一样。
    一下,一下,又一下……
    眨眼之间,紫光千丝万缕,一部分涌入了见愁魂珠之中,立时在魂珠内部燃起了恐怖的冰冷火焰,以至于她整个魂力驳杂的魂珠竟然疯狂燃烧起来!
    一簇灿白之中夹着紫色的火苗,瞬时从魂珠之上燃起!
    剩余的习惯,则穿梭在那一处又一处的裂缝之中。
    每一条紫光消失,魂珠之上那无数的裂缝,就要消失一条。
    百般痛苦折磨之中,见愁惊讶地发现了这一点,在怔然片刻之后,便有无限的狂喜,从心头涌出!
    竟然真的能修补魂魄!
    她能体会到那种奇妙的感觉。
    那些紫光,不像是在魂珠上穿破,反而像是在她整个身体之上穿梭。
    随着紫光和魂珠上的裂缝越来越少,她的感觉竟然也敏锐了起来,甚至都不用刻意去感知,她睁眼就能“看”见那些漂浮在空气之中的地力阴华!
    这……
    便是属于齐全魂魄的感知吗?
    见愁一时之间,竟有些忘乎所以。
    她还记得自己在崖山初初修炼之时,体会到的那神奇的种种。
    那时,她已经觉出这世界的斑斓与奇妙,可没有想到,在魂魄逐渐修补的此刻,在那样极致的感受之下,竟然还能往上拔升!
    就像是一个患了眼翳的病人,终于能清楚看见眼前世界一般。
    见愁有些无法形容此刻那心中土如其来的感受。
    她只有不断地睁大了眼睛,放任自己的感知如一条游龙般,游荡着,向着四面八方探出自己的鳞爪,抓取着一切一切以前不曾感知到的信息……
    这一刻的时间,似乎极快,又似乎极慢。
    见愁分不清到底是过去了一瞬间,还是过去了三五个时辰。
    她只知道,那种不断朝上攀升的感知,开始慢了下来。
    灵台之内,逆魂丹药力的紫光,已经只剩下最后的几缕。
    见愁的魂珠,在那疯狂的燃烧之中不断缩小,到了此刻,竟然又变成了米粒一样的大小!
    只是原本浅白的光芒,已经变成了纯净的雪白。
    魂珠上的缝隙,也已经所剩不多。
    几缕紫光尾巴一甩,便直接扎了上去,将己身融入缝隙之中,填成了一点一点的紫色。
    见愁此刻本是魂体,感受魂珠如同感受己身一样清楚。
    还有最后一条裂缝,最后一道紫光了……
    只不过,这最后的一条裂缝,比别的裂缝都大。
    她一下有些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掌。
    周身透明的情况已经彻底消散。
    那一条紫光,在见愁身体变得不透明的情况下,也有些朦胧。
    它像是被见愁那魂珠的缝隙吸引着一样,飞快地游弋着,一下投入了深渊。
    只见这道紫光,不断地在“深渊”两岸穿梭。
    那横向排列的紫光,便立时化作了一片散乱的光滑,彻底融入裂缝之中,随即颜色便浅,隐约成为与周围一样的雪白。
    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见愁随时注意着紫光的动向,可一颗心,也越悬越高……
    快了,快了!
    只剩下小半条裂缝了!
    补完这一点,整个魂魄便齐全了!
    然而,再一注意那紫光的长短,见愁那滚烫的一颗心,一下就冷了。
    原本长长的紫光,此刻只剩下了一截短短的尾巴。
    而裂缝,还剩下半条。
    它仿佛感觉到了吃力,那裂缝之中像是有无穷的吸力,将紫光整个拽了过去,一下贴在了“悬崖峭壁”之上!
    “啪!”
    冥冥之中,仿佛有那样剧烈的一声响!
    最后一截紫光,也彻底地没入了那一道裂缝之中,化作一段很短很短的雪白,填入那缝隙之中……
    一点一点,慢慢地前进……
    像是老牛一样缓慢。
    见愁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架在篝火上的一块肉。
    等待的感觉,熬煎极了。
    一点一点……
    终于停止……
    那一瞬间,见愁还在不断攀升的感知,定格了——
    像是一锅滚烫的热油,忽然泼进了无边际的冰海!
    滋拉一声响后,便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没有了感知。
    没有了紧张。
    也没有了期待。
    有的,只有那高悬了却忽然摔在地上,烂成了一滩泥的心;
    有的,只是那紧绷到了极点,却忽然被人一道划断的弦。
    见愁挺直的身体,一下就僵硬了。
    她抬起头来,那一颗魂珠,慢慢从灵台之中飞出,先前已经有半寸大小,此刻竟然只有半例米大,重新归于了“微尘”。
    它更亮了一些,也更白了一些。
    有隐约的奇异紫色,从它先前那些裂缝的位置透射出来,夹在一片雪白之中,像是雪地里逶迤的痕迹。
    看上去,它似乎脱胎换骨了。
    原本那满布着无数的裂缝,此刻大都消失。
    见愁的目光,钉在了上面,半点没有挪动的意思。
    它旋转着,速度极为缓慢。
    似乎花了很久,才从这一面,旋转到了那一面……
    一条难看的黑色裂缝,便慢慢地显露了出来。
    魂珠虽然小,可见愁能感觉到那种大部分已经被修补好的变化,也能清晰地观察到上面的每一丝图纹。
    包括这一条裂缝。
    它像是大地上一块丑陋的疤痕,像是雪原里一条突兀的沟壑,像是碧空中一道狰狞的裂痕!
    它把原本的深白和浅紫,通通撕裂!
    就像是,撕开见愁——
    此刻的心。
    它是如此地不起眼,偏又如此的醒目。
    像是张开的血盆大口,呼唤着什么东西去填满……
    见愁就这么看着魂珠,看着上面这半条最终功亏一篑的裂缝,眼底神光剧烈地颤抖,忽如山崩一样,周身竟有一种气血逆流之感。
    “噗!”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抬手一按心口。
    竟有深白的“血液”,一下洒在地面之上!
    这是已经经过逆魂丹净化的魂力,粘稠如血!
    在它落下之后片刻,便悄然化作了一阵一阵淡淡的烟雾撩起,飘飘摇摇,飞向窗外。
    没一会儿,地面上的“血迹”便淡了许多。
    见愁的面色,却委顿了起来。
    可她还看着魂珠,看着那唯一的半条裂缝……
    “终究,还是差上一线吗……”
    真的就差那么一线!
    也许只要多上一缕紫光,她的魂魄就可完美无缺!
    可终究没有。
    差的一线,便似鸿沟天堑一样,横亘在前。
    见愁迈不过去。
    至少此刻迈不过去。
    一枚逆魂丹,竟然还不够修补她的魂魄。
    见愁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好不容易修炼的魂珠,好不容易精进了,可也被熬炼成了小小的一颗,也许是她心情太差的原因,看着总觉得丧气。
    那因为修补魂魄,不断拔升的期待,却偏偏落了个空。
    大喜大悲之下,见愁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恍惚空茫起来。
    如果不是第一枚逆魂丹炼制失败……
    如果自己还拥有更多的机会……
    她想起了那被自己灌了七分满的梅瓶,里面,应当还有够她炼制一枚丹药的转生池水……
    慢慢地抬起头来,见愁看向了自己正前方的窗沿。
    梅瓶静静地伫立着。
    三枝梅斜斜插在瓶中,生机盎然,一朵饱胀得仿佛要裂开的花苞,便亭亭地缀在枝。
    他人心爱之物。
    她又怎可毁人所爱,成全自己?
    见愁心底一番挣扎,就这么目光闪烁地看了很久,到底还是苦笑一声,放弃了。
    此刻的她,无端有些虚弱。
    希望落空,但总好过没有。
    垂了头,手一撑地面,见愁想要借力起身,不过那手指,正好压在了那白色的“血迹”上。
    经过了那一会儿的挥发,上面的痕迹已经很浅。
    最后一缕烟雾,飘飘荡荡地起来了,像是绸缎一样,将白色的“血迹”从地面抽离。
    于是,地面上干净的一片。
    那一缕浅白的烟雾,被屋内往窗外飘去的气息带着,也飘了去。
    见愁的目光,不自觉地便跟着这一缕烟雾走了。
    它颤颤地,像是香炉里腾起的烟雾,不多时就越过了梅瓶,穿入那三枝梅中,也经过了那一朵含苞待放的红梅。
    那一刹,像是这一缕烟雾,带起了风,又好像是那沉睡的红梅,被这一缕精纯魂力构成的烟雾吸引。
    竟有一缕烟雾,自从飞入了红梅之中!
    哔啵——
    那是何等奇异的声音?
    太细微了。
    见愁甚至分不清,那是自己因为修补魂魄提高的感知感觉到的声音,还是自己心上响起的声音。
    在这一窗的剪影之中,那一朵艳红的花苞,竟然猛地绽了开!
    五瓣花向着五个方向打开,嫩黄的花蕊悄然探出。
    那是简单到了极点的一朵花,看上去与见愁层在人间看见的所有梅花一模一样。
    可在这寸草难生的极域万里恶土之上,在这已经枯萎了数十年的花枝之上,它竟然还能绽放!
    简单到极点,也动人到了极点。
    仿佛有那么一点点铮然的傲骨,随着这一朵梅的绽放,随着那一股暗香的流淌,悄然浸透了她的心……
    那暗香,似乎也带着梅瓣的深红,飘飘地浮荡在窗前。
    一朵红梅,放在嵌着雪白窗纸的雕窗之前,就像是夜里点着的一盏灯……
    那一刹,终于有深深浅浅的微红光影,自那窗纸之上浮出,一点一点,汇聚成一笔一划,一字一句。
    见愁怔怔地抬起头来,注视着眼前近乎奇景的一幕。
    就仿佛……
    在这梅花绽放的刹那,这雪白窗纸之上,也绽放了无数隐约的红梅一样!
    只不过,若仔细一看,便可发现,那不是一树又一树傲立的红梅,而是一个又一个浸着寒意的字迹!
    最大的一行字——
    “我必欺天!”
                                    人可欺,天不可欺,欺天者天诛之;
    心可欺,道不可欺,欺道者道灭之。
    在看见这四个字的瞬间,昔日在崖山藏经阁内看见过的文字,便像是被触发了一样,猛然从记忆之中跳了出来。
    窗纸之上竟然出现了隐藏的字迹,见愁措手不及;这字迹的内容,还是这样惊心动魄的四个字,见愁也措手不及;此刻竟有与之相对的话,从记忆之中闪现,见愁还是措手不及。
    她就站在摆着笔墨纸砚的书案前,怔怔地看着。
    我必欺天。
    若与上面那两句对应起来,是何等的气魄?
    欺天者天诛之!
    此人,敢冒大不韪,与天作对?
    好大的胆魄!
    见愁辨认出来,这窗上的字迹,乃是这书房所有字迹之中的第九种。
    若依着她之前的猜测,第九种字迹,距离见愁所处的时刻最近,应当是最后一任屋主,或者是屋主最后留下的。
    在那四个敛不住锋芒与寒意的大字后面,还有一行又一行的小字。
    开放的梅花,有淡淡的红,也让这雪白窗纸上的字迹,染成淡淡的红。
    见愁看了过去,一字一句,一时之间,竟忍不住心头一震!
    她眼底瞳孔放大,已经完全为这窗纸上所述之事的奇诡与胆大吸引……
    四百余载前,极域地府初初建立不到三甲子。
    八位阎君的地位,刚刚稳固,整个地府,仿照着与其关联密切的人间,建立了七十二城,七十二司,在八方城升起了八座阎殿。
    在一百七十六年的某一天里,一名新鬼,与同一日死亡的诸多新鬼,在鬼差们的接引之下,进入了鬼门关,也终于看见了这一片与人间完全不同的世界。
    接引司的新鬼告诉他,他与周围人不同,乃是一个枉死鬼,还有三十六年阳寿未尽。
    所以,他不会直接被押送往孽镜台,而需去枉死城中,渡过三十六年,再投入轮回转生。
    于是,这一名新鬼,在录籍处领了身份玉牌之后,便直接去买了一座宅院。
    在这里,窗纸上所言并未提及他玄玉所从何来。
    见愁猜测,应当与陈廷砚一样,乃是人间的亲朋的祭奠。
    定居在枉死城后,此人便有了接触全新世界的机会。
    于是,他开始了初步的修炼,并且购入了一批书籍,借此加深对这一界的了解。
    那个时候,有关于十九洲的一些消息,还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此人轻而易举地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全貌。
    这里是元始星。
    地上有十九洲,西海,人间孤岛,地下有极域,有万里恶土,有地府,也有十八层地狱。
    地上地下,被一层阴阳界分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所处的地方,便是“地下”,乃为“极域”。
    在这里,人们竟然可以通过修炼,拥有开山裂地之力。
    但同时,这里也存在更为玄奇诡异的东西——
    比如,轮回。
    轮回,将一个人一生的经历清洗干净,像是一片白纸一样,重新投入一个新的身体之中。
    于是,前世的过往与今朝的种种,通通割裂。
    天生万物以养之。
    人在万物之中,独为灵长,可偏偏逃不过六道轮回。
    世上的人总是在增加,身体从万物中来,可魂魄呢?
    也从万物中来吗?
    可又是什么样的东西,能生出“魂魄”?
    一切一切的困惑,都萦绕了上来。
    幸好,他有整整三十六年的时间,可以研究一切,解答自己的疑惑。
    可是越研究,越追寻,他便越发现,心中好像出现了一抹别样的情绪——
    不甘。
    既有轮回,何必将原来的灵魂,洗成一张白纸?
    佛门教人向善,美其名曰“来世可安”。
    可来世安不安,身为一张白纸的魂魄,又怎能知道?
    既然已经前尘往事尽洗,那“你”还是“你”吗?
    没有了出身,没有了环境,没有了记忆,连性格都不复存在,谈何知晓?
    轮回,与将一个人的存在抹杀,没有半点区别!
    或许,唯一一样的便是“原料”,还是那一张白纸,可以让下一世在其上作画。
    因有记忆,有性格,才可称我是“我”,而非其他任何人。
    然而所谓的投入轮回,与“我”已然毫无干系。
    投入转生,才是真正的“死”,永久的消亡……
    他意识到,他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
    前世的他不是他,来生的他也不是他。
    他拥有的只有这一世,一切一切的经历,一切一切的经历,一切一切的所思所想。
    他在这窗前坐了很久很久,也听人说过了一次又一次的鼎争。
    他想到了修炼。
    可在修炼了很久,并且取得了恐怖的进展之后,他听说了八殿阎君的修为,想起了地上地下,想起了阴阳界。
    为什么会有地上地下的不同?
    十九洲的修士,与这里的修士,有什么区别吗?
    修炼到了极致,也就是所谓的“通天”之境,便真的能飞升上界,脱离此界吗?
    答案是,不能。
    十九洲乃是一个正常的世界,可这万万里极域恶土不是。
    在宇宙万象初初诞生的那一刻,在盘古大尊第一步落在此星的那一刻,这地下的千万里恶土,便被圈了起来。
    人不允许,天不允许!
    此时此刻,距离三十六年期限,仅有六年。
    他为研究,为修炼,已经耗费了漫长的时间。
    时间一到,他只面临两个选择。
    一则投入轮回,被轮回尽头转生池水,彻彻底底抹杀掉存在的痕迹;一则留在极域,不断修炼,成为判官,大判官,甚至阎君。
    可也就如此了。
    成为阎君,之后呢?
    极域的天空,越是高处,越是逼仄!
    一条是绝路,另一条也是绝路!
    区别不过在于早晚。
    这一位已经来到枉死城整整三十年的新鬼,便枯坐在房中许久,七个日夜。
    等他重新打开房门的时候,已然蓬头垢面,眼带血丝。
    他穿过寂静的中庭,在大宅的门外石狮子座下,刻下了几个字;
    他走过长长的街道,在枉死鬼要过的枉死城门外,留下了一些符号;
    他越过那茫茫的天时草摇曳的恶土,在新鬼必经的鬼门关巨柱之上,篆了一个不起眼的图案……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枉死城,参加了那一届的极域鼎争。
    在鼎争之中,他并没有成为第一,但是因为表现出色,所以成为了当时秦广王麾下一名判官,在判官们的争斗之中,争取到了轮回司的监督之权。
    在这短短六年的任上,他干了一件又一件惊世骇俗之事!
    以改造的阵法,骗过所有人耳目,他在转生池中盗取了大量的池水,藏入了自己枉死城的宅邸之中。
    因职务之便,他拥有观察生死簿真本的机会。
    于是找到了在白纸灵魂上添加烙印的办法,强忍住了分魂裂魄之苦痛,在自己魂魄之上留下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记号。
    凭着极强的能力,他从秦广王处求来了一个转世依旧为人,依旧回旧族的机会。
    即便秦广王告诫他:二世为人,有违天理,纵使寿数四五十,必将在三十年内枉死。
    六年时间,一晃便过。
    他在秦广王万般的惋惜之下,最终选择了重入轮回。
    在被押往孽镜台之前,他续租了此宅院三十年,并将自己的记忆全数复刻,存于枉死城这一座宅院的某个角落,并在这无穷书海之中留下线索。
    “他日吾如期枉死,将再入鬼门关,再进枉死城,再登旧宅门……”
    淡红色的字迹,就这么轻飘飘如烟似的,浮在那雪白窗纸上。
    那种深沉的谋划,老辣的心计,几乎逼得见愁喘不过气来!
    何等恐怖的心思!
    何等惊天的计谋!
    见愁整个人都僵立在了雕窗前,双脚立在地上,仿佛生了根一样,难以挪动一下……
    脑海之中,有画面飞快划过。
    是她翻开的那俯视一般的元始星地图,是那一个个标在鬼门关、枉死城、宅门前的鲜红记号,是她打开阵法时,看到的紫灰色转生池水……
    一切的一切,竟在此刻一一吻合,□□无缝!
    她还想起了那九种字迹,想起了后一种字迹之中前者痕迹的影响……
    那一刹,一种骇人到了极致的想法,就这么幽幽地冒了出来。
    见愁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像是要印证自己的想法,又像是完全被这浅红字迹的记述摄走了心神——
    这一名布局下一切的枉死之鬼,终于踏上了轮回道,至轮回尽头,将自己投入转生池水中,被洗成了一张白纸。
    没有前尘往事,也不知自己曾在枉死城中有何经历。
    全新的环境,造就了他完全相反的处事和性格……
    甚至,截然不同的字迹!
    他重获新生,也彻底死去。
    二十八年之后,他再次枉死,第二次踏上了去往鬼门关的道路。
    他根本不知道有过所谓的“上一次”,只是在经过鬼门关的瞬间,出现了一种冥冥的感应,让他抬起头来,注意到了那谁也注意不到的图案!
    然后,便是枉死城。
    在城门之前,感应再次出现,提点着他某一个方位。
    于是,在录籍处录籍之后,他在一片迷茫之中,终于看到了那一座宅院,还有门口石狮子上的字迹……
    赁其宅,入其房,阅其书,于是前尘记忆尽归来。
    三生七世,千秋百代。
    纵轮回亿万,我——
    依旧是我!
    “……”
    见愁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她便这么仰首看着窗纸上的字迹,只感觉一种压迫之感,扑面而来。
    仿佛一个活生生的人,从这些字迹之中走了出来,负手而立,俯视着她。
    她不知道,花上整整三十年去研究那些东西,到底需要耗费多么恐怖的精力,又需要多大的毅力坚持;
    她不知道,参加鼎争并在其中表现出色,最后还要全身而退,成为被秦广王欣赏的判官,到底有多难;
    她也不知道,窃转生池水,刻灵魂烙印,此番瞒天过海,一旦被人发现,将引发何种恐怖的后果;
    她同样不知道,能在两条绝路之中,开辟出这匪夷所思一道的人,到底何等令人惊艳……
    任何一个环节,一旦出错,便会万劫不复。
    此人,又是怀着怎样的冷静与自持,有条不紊地一步一步推进了自己的计划?
    那九种字迹,果真是一人留下。
    只是因为一次又一次投入轮回,新的他以本世字迹为主,在取回记忆融合之后,则会带有一丝上一世的痕迹。
    这,便是她看那些字迹之间略有承继关系的原因,也是她看那些书籍记载里每次字迹换新总觉生涩的原因。
    一切疑惑,在此刻,全数迎刃而解。
    见愁已经不知自己心底到底是佩服,忌惮,恐惧,还是别的什么更复杂的情绪了……
    窗上的淡红字迹,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巴。
    此人一次又一次,凛然地行走在轮回之中。
    第三世,他已经开始参悟所有能瞒天过海的大阵,为了不引起秦广王的怀疑,直接篡改生死簿,杀灭枉死城中一与自己同年转生之人,投入轮回再为人,三十年内再次枉死。
    第四世,故技重施……
    天下之事,虽合乎“道理”二字,可总也有个“例外”,这也在天下的道理之中。
    一世一世轮回,可他并非要永久以人的身份存活。
    他有更高,更高的念想。
    那便是,领悟了天地规则,与天地同寿,可遨游宇内的——“仙”!
    在一世一世轮回中,他竭尽全力地研究过了自己所能研究的一切。
    在第九世结束,回到枉死城之后,他终于看完了极域所有能看的,不能看的书,窥探到了天地的秘密。
    于是,他设了一个局,将下一世定为最后的一世。
    字迹之中并未提及这一个“局”,到底是什么。
    见愁也难以从蛛丝马迹之中推测,只隐约觉得,此人的最后一世已经是一张白纸,重点,约莫是——
    记忆?
    她眉头慢慢地拢了起来,目光,终于凝在了那最后两行字上——
    “吾心甚快。明珠不愿蒙尘,衣锦不愿夜行,遂载九世欺天逆道之谋划于此,以示后来人,为吾破此局。”
    “窗剪梅三枝,案燃香一炷。”
    “上天入地,神仙妖魔,吾自许君一诺!”
    上天入地,神仙妖魔,吾自许君一诺!
    见愁慢慢地将这一句念出,声似呢喃,心却猛地跳动。
    窗剪梅三枝已有,案燃香一炷则无。
    那么……
    只要自己此刻点一炷香在案头,便可得到这位“欺天逆道”之修的“一诺”?
    上天入地,神仙妖魔……
    难道他已然修成,自己面对的乃是一位“仙”留下的字迹?
    见愁脑子里一下有些乱起来,竟然无从判断。
    梅花隐隐的香息,缭绕在了她的心头。
    她望了那最后几行字许久,只收回目光,在书案前一扫,便看见了那压在旁边的一只黑木长盒。
    翻手打开此盒,一炷尺长的深紫线香,便静静躺在里面。
                                    一切,就像是早已经准备好的一样。
    见愁慢慢地伸出手去,指尖一点,就要碰到那一炷紫香,可不知怎么,又忽然停了下来。
    此人身历九世,如今应当已经是第十世。
    他总是会回到这一座宅院之中,总是会跟着自己留下的线索,寻找到旧日的痕迹,融合前面几世的完整记忆,重新变成他自己。
    那个局,到底是什么局?
    此刻出现在这宅院之中的自己,又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不自觉地抬起头来,见愁的目光,定在那些已经变得浅淡的字迹上。
    心里,忽然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这个人,会是她自己吗?
    九世转生,变成一张白纸。
    第十世,谁又知晓是什么模样?
    这么想,似乎也是没错的。
    不过这念头仅仅是从脑海之中一划而过,便消失无踪了。
    她不可能是。
    此人第一世进入轮回之后,就在自己的魂魄上留下了一个印记,这个印记到底有什么特殊的作用,窗纸字迹之上并未提及。
    可从那仅有的只言片语之中,她能推断出,至少这印记有提醒的作用。
    提醒此人在经过鬼门关、枉死城、宅门前的时候,注意到那先前留下的字迹。
    可她虽然没有经过鬼门关,却曾入枉死城,更数次初入这宅门,哪里又发现了什么?
    魂魄之中无印记,自然也不会有反应。
    更何况……
    她也不愿。
    正如先前此人在自述之中的那些疑问:人之所以赖生天地,无非有其独特的记忆存在。
    见愁的记忆发自此世,自始至终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别的人。
    若忽有什么新的记忆出现,只怕她心中也难免会生出一层恐惧:我,还是我吗?
    那人言,三生七世,千秋百代。纵轮回亿万,我,依旧是我。
    有此等狂傲的口气,想必他那印记必有独特之处。
    能让他知道,如今的“我”还不是真正的我,纵使穿梭于十世的轮回,也应当有一种冥冥中的感觉。
    如此,才能保证那依旧是最初的“我”。
    留字在窗沿上,以让后来人代其养梅,当是此人这最后一世,不会再回到极域,回到枉死城了吧?
    见愁看了看那三枝梅,思绪纷纷。
    所有的猜测,都被她收敛了起来。
    她只是看着那最后的一句话,一诺……
    点燃此香,到底谁会出来呢?
    对方会答应燃香之人“一诺”,那么她能再要“三诺”吗?
    见愁一下被自己逗笑了。
    不过,强烈的好奇,已伴着那梅花幽微的香息,慢慢地升腾了起来。
    她那缩回来的手,重新伸了出去,将那一炷还未点燃的香拿了起来。
    深紫的线香,其色与转生池水相似。
    细细的三根,好像一用力就能折断,在见愁手指轻颤的时候,三根香也跟着颤动。
    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有些紧张。
    想要深吸一口气,了随后却皱了眉头,因为即便是数次平复,一颗心也依然发紧。
    那么……
    要紧张,也随它好了。
    另一只手伸出,见愁点出了自己的食指,指尖上有着一点幽微的火光,渐渐靠近了那三支香。
    那一个瞬息,她心魂已高悬,屏住了呼吸——
    “刺啦!”
    突如其来!
    一抹墨色的黑影,竟霎时从窗外飞来,直直打在了见愁手背之上!
    “啪!”
    三支香竟然被直接打落在地,断成几截!
    见愁大惊之下,顿生一种毛骨悚然的危险之感,灵台那微小魂珠几乎立刻浮出,森白之中带着幽紫的光芒,立刻笼罩全身!
    戒备,已瞬间激发!
    她豁然回首,向着窗外看去,脑海之中却还留着那一道墨色乌光的残影——
    似石非石,似金非金,约莫有尺长,长长方方的一道。可到底是什么,她却没有看清。只觉得,不像是一把刀,反倒像是一把尺。
    两扇夹着雪白窗纸的雕窗,保持着先前被见愁打开的模样。
    窗纸上那浅红色的字迹,此刻已经消散干净。
    三枝梅斜斜刺入雕窗景中,半点没有变化。
    窗外,是小小的一座庭院。
    中庭上有着几片落叶,旁边的树下有一张灰石圆桌,桌旁有四个矮矮的石凳,似是供人闲谈休憩之用。
    可是,没有人。
    一个人也没有。
    那是一种奇诡到了极点的感觉。
    见愁僵直地站在这两扇雕窗前,心神已经与人皇剑相连,只是引而不发,可一旦窗外有异动,她必动如雷霆!
    偏偏,窗外似乎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的目光,在窗前逡巡,渐渐落在了那已经重新变成一片雪白的窗纸之上。
    那里,是她看不见的地方。
    紧紧掐着手诀的手背上,还有先前那神秘“暗器”划过时的深痕,深白的“血迹”浸染出来,又飘摇地升腾到虚空里。
    可见愁没有看上一眼。
    她只觉得喉咙发紧——
    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目光,就锁定在那窗沿与雕窗的夹缝之中,仿佛那里站着一个强大的敌人。
    那仿佛是极短的一个瞬间,又仿佛是漫长的一生。
    “吱……”
    满院无声的静寂之中,左侧那一扇雕窗竟像是被风吹动一样,忽然动了一动!
    见愁险些立时拔剑而出!
    可下一刻,便瞳孔剧缩。
    早已经消散了字迹的窗纸之上,竟然出现了一点水迹!
    像是谁伸出了自己的沾湿的手指,在窗纸上慢慢划过……
    见愁的瞳孔,越缩越紧。
    她骇然地辨认出来,那些笔划,竟然构成了歪歪扭扭的字迹,仿佛是人在垂死,又仿佛稚儿习字,控制不了力道,也完全分辨不出笔迹。
    “有……”
    “诈!”
    轰!
    像是重重的一锤,从高高的天际坠落,猛然敲击在心上!
    像是雪亮的一刀,自迷雾的深处迸射,冰冷冷的剖开伪装!
    见愁头皮都炸了起来!
    有诈!
    入宅之后的一切一切,瞬息从她脑海划过。
    梅瓶留字,书房疑云,转生池水,逆魂丹,窗纸留字,三支紫香……
    还有……
    “以示后来人,为吾破此局”!
    三支紫香,就落在她脚边,断裂不成样子。
    可依旧有幽幽的香息溢出。
    见愁目光定在那歪扭又虚弱的“有诈”二字上,不由自主地构想了起来……
    花费整整九世,研究透这世上所能研究的一切,又费尽苦心,为自己最后的一世设局。
    此局成了吗?
    并没有!
    他还在等待一个“后来人”——
    一个看见他梅瓶底下留字的人,一个顺着留字去探寻疑云的人,一个成功找到转生池水的人,一个依着书案所留丹方去炼丹之人,一个炼丹试丹之后成功的人……
    一个,相信这旧宅主人的人!
    梅瓶留字是真,满屋书籍是真,转生池水是真,一本丹方是真……
    即便来的不是见愁,其他人也依旧可以在无数的书籍之中找到自己需要的;即便这一位“后来人”不需要逆魂丹,那一本书里还有别的丹方……
    而它们……
    都是真的。
    那么,这窗纸上的留字,是真吗?
    一种刻骨的寒意,一下从见愁的心底,慢慢流溢而出,漫散到她四肢百骸之中,让她浑身发冷……
    若真是“有诈”,此人心机,何等惊天?
    寸寸算计,步步为营。
    心机深沉,阴险诡诈!
    纵使今日踏入此宅的“后来人”不是她……
    可又有谁能抵抗转生池水和一本丹方的诱惑?又有谁能抵挡一个“欺天逆道”修士“一诺”的诱惑?!
    见愁久久不能动上一下。
    她慢慢地眨了眨眼,渐渐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一个奇诡的局中。
    窗外似乎没人,又似乎有一个强大到自己无法触碰的存在。
    她不知道是谁给了她留字,更不知道对方可信不可信。
    甚至,是否真的“有诈”,也很难说。
    旧宅屋主是什么目的?
    窗外留字之人,又是什么目的?
    敌不动,我不动。
    不管外面是不是有人,又到底是谁,此人的实力必定远超于她。
    见愁冷澈的目光,投向那字迹存在的窗纸,或者说,似乎穿透这一层窗纸,看着窗纸之后。
    “晚辈见愁,谢尊驾提点。不知尊驾何人,可否现身一见?”
    “……”
    无声无息,没有回应。
    沙沙。
    窗外,只有细细的风。
    一颗心鼓动起来,可在等待良久没有回应之后,又像是冰雪消散一样,慢慢地平静了下去。
    见愁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之前划过自己手背的东西。
    从窗外来,应当被扔进了屋里。
    她回过头去,只看见了右侧三丈远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斜斜向下的深痕,像是一柄剑直直插了进去一样。
    看不到那袭击自己的东西。
    即便是放出感知,也只能知道,这一道向下的痕迹,很深,很深。
    何等锋锐的东西,才能轻而易举透向地底?
    见愁心头,又凛了几分。
    外面的天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有一层并不明显的阴影。
    就在见愁收回目光的刹那,它轻轻晃动了起来……
    见愁一见,立时心生警兆,拔剑回首!
    “簌簌……”
    那是窗纸晃动的声音。
    一点一点湿润的痕迹,颤颤地透过什么,淌在了纸上。
    见愁刹时愕然。
    还是字迹?
    冥冥之中,她总是觉得窗前的某一处,就站着神秘的留字之人。
    可不管她用什么方法看去,那里总是空荡荡的一片。
    还是那种感觉。
    应当是个强大的人。
    可偏偏这窗纸上的笔划,已带着气若游丝之感,拙劣,力竭……
    随着那笔划渐渐堆积,见愁也开始了仔细的辨认。
    “杀……”
    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在心中默念。
    “谢……不……”
    砰。
    砰。
    砰。
    在前面三个字出现的瞬间,见愁仿佛听到了耳边似乎有心跳的声音,让她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无穷无尽一样,从地底深处,从心底深处,喷薄而出!
    “簌簌……”
    笔划再点,千般万般拙劣。
    一笔一划,一字一句,慢慢地勾勒了出来……
    “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所以,本次鼎争,我鬼王一族总共有二十余人出战,其中五个名额来自于鬼王族,剩余的则来自十八层地上楼。在我枉死城支脉,便以厉寒为首——”
    鬼王一族,内堂之上,长了一张大麻子脸支脉长老孙柄颇有几分自豪地说着。
    在提到“厉寒”的时候,他忍不住向着堂下左首看了过去。
    青年一身藏蓝黑袍,棱角分明的面容依旧苍白。
    锋锐之气,从眸底便能看出来。
    这便是鬼王族枉死城一脉中最强的鬼修,厉寒。
    只是……
    此刻的厉寒,竟好似完全没有听他方才说话,而是直直地看着堂外的天空,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之中某处,也不知在看什么。
    孙柄眉头一皱,顿时道:“厉寒,可有何处不妥?”
    堂中还站着不少或者年长或者年幼的人,似乎是枉死城一脉其余参加鼎争之人。
    此刻都随着孙柄这一句话,向着最前方的青年投去了目光。
    傅朝生,也就是此刻的“厉寒”,也听见了。
    目光定在外面那一片昏黄又广阔的天空中,久久难以收回……
    刚才那种感觉……
    太惊人了。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打破了极域一界的禁忌,陡然降临到了枉死城中某处……
    而他,难以分辨。
    宇宙二目都在他身上,可此刻众目睽睽,他竟无法取出查看。
    如今是在极域。
    他本身的实力受蜉蝣本体的影响,由弱而强再弱,在朝暮之间变化,此刻并非他实力的巅峰……
    秦广王生于极域,乃是天地造化之所在,他如今万不该轻举妄动。
    一种冰冷的不悦之感,便这么慢慢地爬了上来。
    傅朝生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看向坐在堂上的孙柄,没有畏惧,也没有忌惮,只有一种蔑视般的平静。
    “回长老,并无不妥。”
    “哼。”
    孙柄哼了一声,自然看出了“厉寒”的态度。
    这厉寒,仗着自己天资出众,便目中无人。
    待得入了鼎争,有他好果子吃!
    心里骂着,孙柄脸上却还保持了一个长老的威严:“崔大人已经确认过了名单,距离鼎争仅有十日,你等抓紧最后的时间修炼,莫要丢了我鬼王一族的脸面。都散了吧!”
    “是,长老。”
    几名被召集过来的鬼王族鬼修,都躬身应了一声,而后散去。
    傅朝生也混在众人之中,出了内堂,来到了檐下。
    此时此刻,还不曾有一人识破他的身份。
    他趁着小书蠹作乱人间令书生枉死的机会,在枉死鬼接引最混乱的时候,静悄悄地进入了极域。
    原本是什么人也没惊动的,不曾想偶然撞见第七殿都市王江伥麾下的大判官杀寒枝,险些坏事,只好杀之灭口。
    而后,他入枉死城,远远看了十八层地上楼那一场杀戮,选定了厉寒此人。
    厉寒,鬼王族修士。
    天赋出众,性情乖张冷戾,朋友知己一概没有,得罪的人倒是很多。
    这样的人,便是忽然之间被人换了芯子,旁人也是察觉不到的。
    所以,傅朝生在此人从十八层地上楼出来,将要回到鬼王族的时候,当街将其截杀,顶替了此人的身份,混入鬼王族中。
    他要亲自去看一看,阴阳界到底是何模样。
    只是此刻,站在檐下,他却抬了头,去看远处:某座宅院里,隐隐透出一股让人忌惮的气息。
    属于“厉寒”的一双深蓝色眼眸里,光芒一闪。
    傅朝生拢在大袖之中的手腕一翻,指间便已夹了两枚灰白的鱼目。
    他倒要看看……
    这破解而至的存在,到底是何来头。
    “轰隆……”
    天际隐约有闷雷滚动。
    极域的天空,陡然间风卷云走,一时变幻莫测。
    道上行人则谈笑自若,习以为常:这里的秋冬,从来如此,只是从不下雨。
    所以,他们也不必避雨,行路的行路,吆喝的吆喝。
    崔珏与张汤,终于又一次来到了那一座已紧闭七十余日的宅院前。
    他们本该更早一些到的,没想到道中遇到了鱼鳃一族的长老,又将本届鼎争的一些事情叙话一二,耽搁了一会儿。
    两座石狮子死气沉沉地蹲在大门两侧。
    崔珏站定了脚步,手持着那一卷鼎争的名册,抬头看着,只叹道:“但愿她的修为尚无突破吧。”
    而后,他回头一看,对张汤道:“张大人与她相熟,便请你来叩门吧。”
    张汤同样看着那宅门,闻言点了点头,朝着大门走去。
    两道门紧闭,门缝也显得狭窄。
    隐约能瞧见中庭里一棵地橘树的影子。
    不过,有护宅的阵法在,其余的也就看不清了。
    防护阵法早在数十日之前就已经开启,外界的一切声音,都会被隔绝在外。
    所以,屋内的见愁,什么也听不见。
    除却那沙沙的风声。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窗纸上。
    “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那簌簌的划字之声,已经消失了个干净。
    天光并不明亮。
    见愁的心底,已经是一片风云激荡,骇浪惊涛!
    杀谢不臣?
    斩七分魄?
    谢不臣,她再熟悉不过。
    自青峰庵隐界一役后,她引动一人台,陨落千亿星辰,一击落下,最终夺走人皇剑——
    此刻,这留字竟言“杀谢不臣”。
    这到底代表着谢不臣已死,还是没死?
    一点一点的寒意,便从见愁眸底凝结而出。
    她站在雕窗前,站在三枝梅前,冰寒的目光,就这么透了过去,落在那两行字上。
    留字之人,当是先前以那极似一把尺的东西偷袭之人,打断了她燃香之举。
    到底“案燃香一炷”之后会发生什么,见愁不知道,可眼前出现的这八个字,她也不明白。
    七分魄……
    七分魄又是什么?
    “谢不臣”三字,她听得早已腻味,这会儿感觉竟也不大强烈,可这“七分魄”三个字,却新鲜到了一种古怪的程度。
    魄。
    到底是谁的七分“魄”,还是什么东西的名字?
    斩七分魄干什么?
    此人留字在此,是示警,预言,还是指点?
    见愁五指慢慢地收紧,人皇剑表面一片墨色,似乎没有什么光泽,却有一种亘古的悠长意味。
    窗纸上的水迹,在细风吹拂之下,有慢慢淡去的迹象。
    她无法从这拙劣的字迹之中推断,此人到底是何来历。
    唯一能判断的,不过是此人若非幼童,便当在一个极其虚弱,甚至油尽灯枯的状态下。
    一笔一划,几乎都是颤抖的,仿佛用尽力气,才能写就。
    可是……
    这跟此前的种种迹象,都不符合。
    那破窗而来偷袭她的“暗器”,直接透入地底的威势,那隐隐约约展现的强大,仿佛有什么天地之间的禁忌,让她无法窥探到此人的存在……
    也许,窗前的确就站着一个人,只是以她此刻的能耐,看不到罢了。
    见愁想了又想,“斩七分魄”的疑惑,始终萦绕在心。
    她再没看见那窗纸有什么动静,持剑五指指节透出几分雪白,显示出她此刻的忌惮与警惕。
    悄无声息。
    见愁忍着那种强烈的不安,迈出了一步……
    “轰!”
    那一瞬间,整个宅院之中,竟似炸开了一团风暴!
    出事了?!
    见愁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的一步,触发了什么,立时便要拔剑向着窗外斩去,然而下一刻,她便眼眸一眯,一下注意到了院落中的情况。
    极域的天空,总是昏黄的一片。
    此刻,却似平滑湖面忽然被人投了一颗石子一样,荡起一片涟漪。
    ——那是见愁护宅的阵法!
    中庭里那两棵地橘树,因这一股骤然袭来“涟漪”,猛烈摇晃起来!
    风卷叶落,有的贴地而行,有的则飞至空中。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这一片涟漪之外,朗朗却平和地传来。
    “见愁道友,崔珏大人有事拜访。”
    这声音……
    张汤?!
    在听见第一个字的时候,见愁内心就已经有了判断,然而,那下半句话,却听得她背脊一寒!
    崔珏!
    被第一殿秦广王派到接引司的大判官,调查鬼斧破界而来之事的崔珏!
    张汤带了他来?!
    那一刹那,见愁下意识地直接朝着身前一指!
    “砰!”
    一蓬深白的魂力自指尖激射而出,点在两扇雕窗上。
    紧闭的雕窗立时闭合,同时竟有一座小型的隐藏阵法,将雪白的窗纸笼罩!
    窗纸上的字迹,这一下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见愁一颗心砰砰直跳,险些被这连番变化折腾得喘不过气来。
    直到看见阵法生效,她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那空出来的脑子,终于有时间思考一下自己现在面临的情况……
    因为已经对宅院阵法的控制令牌进行了精魂认主,所以即便是不用眼睛看,见愁也能清楚地感觉到此刻阵法面临的威胁。
    她闭关之时,彻底打开了阵法,外界的一切都不能影响她。
    可当攻击达到一定的程度,阵法还是会出现一定的破绽,比如此刻的涟漪。
    眼下这种情况,便是有人在外,强行叩门。
    而刚才……
    说话之人,乃是张汤!
    见愁能安然进入枉死城,乃是承了此人之情。
    自那之后,他们可以说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死了另一个只怕也要受到牵连,绝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张汤并非愚昧之人。
    即便是接引司有人询问她这样一个小事,他也会专程知会她一声。
    若是出了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纵使千难万难,这一位昔日手段非凡的酷吏,又怎会找不到机会,先行通知于她?
    所以,此时此刻,他虽带了崔珏来,可事情应当不曾败露。
    心电急转之下,见愁片刻便想了个通透。
    只是那毕竟是崔珏,昔日那恐怖意念覆盖整个枉死城,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见愁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
    人就在门外,容不得自己不出去迎。
    见愁深吸一口气,暂时将这一座宅院千般万般的疑云,从脑海之中挥出,强压了忐忑,走出了书房大门。
    “簌簌。”
    在她一步迈出,走到屋檐下的瞬间,屋内竟又传出了之前已经出现过两次的声音!
    见愁脚步,立时僵硬!
    她两手放在门上那两只小小的银环上,眼看着就要把门关上,可此刻听着那细微到极点、也惊心到极点的声音,却难以动作。
    从指尖到心头,一片冰冷。
    过没一会儿,那簌簌之声,便消失了。
    见愁侧头去看了一眼那两扇雕窗,阵法覆盖,完好无损。即便是她也无法看清,是不是又多出了什么字迹。
    张汤崔珏就在门外,她便是有天大的担子,这会儿也不敢去看。
    只怕……
    还是处理完了眼前的麻烦,再折回来查看吧。
    “砰。”
    果断地一拉,见愁将书房两扇门彻底合拢,将里外隔绝,而后才直接一掐手诀,暂时撤掉了整座宅院的防护阵法。
    “轰隆……”
    天际那闷雷滚动的声音,一下便传遍了庭院。
    见愁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头顶那滚动的一片黑黄层云,变幻不定,似乎隐隐预示着什么。
    没了阵法的遮挡,长街上的声响,也都进来了。
    见愁即便不放出自己的灵识,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熟悉,一个陌生。
    ——魂魄进行过了修补,感知也敏锐起来,到底还算是件好事吧?
    她迈开脚步,镇定自若地走到了门前,将大门拉开。
                                    见愁是什么修为?
    魂魄残缺的情况下,强行冲击魂珠境,结成的魂珠,大约是极域有史以来最小的。
    至少在他人了解判断之中,这样的实力,随便来个第一境的养神鬼修,都能把她放倒。
    参加鼎争?
    怎么可能!
    只怕才一进去,就死个干净了。
    见愁自己是有底牌在,可这样的底牌,旁人并不知晓。
    这般情况下,这一位崔珏崔大人竟然说奉命来邀请自己?
    无法相信!
    见愁看着崔珏。
    崔珏也看着见愁。
    这种场面,其实在意料之中。
    寻常这等实力的修士,参与鼎争?几乎想都不用想。
    可现在,张汤带着他来了,而他也确实地发出了这样的邀请,也就无怪乎见愁不敢相信了。
    崔珏看了见愁一眼,目光在她灵台之处停留片刻,便微微一笑:“找的是枉死城才入城不到百日的新鬼,无姓,名曰见愁,确确实实,并未有错。”
    “……”
    我说我不叫“见愁”,现在还来得及吗?
    见愁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更不知道八方阎殿怎么会盯上自己,更不明白跟鼎争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她的存在被人发现,所以他们别有谋划?
    可是,张汤不该毫无反应呀。
    如此一想,见愁下意识地看向了张汤。
    这是她在极域,少有的几个能信上一二的人。
    崔珏几乎立刻就注意到了见愁的目光转向。
    他心思微动,一下就想起先前在这宅门前面,张汤与陈廷砚的冲突。
    微妙。
    看来,这一名女修,与张汤之间,关系匪浅。
    张汤本没有隐藏跟见愁之间的关系,不过他也隐约感觉得出,崔珏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可此刻的“误会”,于他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张汤也就不动声色,不解释半句。
    此刻见愁看过来,他自然也瞧见了。
    原本就是他与见愁相熟,此刻便出来道:“见愁道友,崔大人所言绝无虚假,确是八方阎殿有命。”
    说话间,张汤看着她的眼眸底下,没有半点波澜。
    见愁约略地定下了心来,只是面上依旧迟疑。
    崔珏左右看了看,这一条街道随是冷寂,可也有几个行人经过,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道:“见愁姑娘,可否移步再谈?”
    宅中多有些奇诡之事,集中在书房。
    见愁本不欲请他们入内,只是如此忸怩,怕反倒引人怀疑,略一思量,她便侧身一让,道:“是见愁考虑不周,倒是忘了待客,还请二位大人入内。”
    “客气了。”
    崔珏待人还是有礼有节的。
    他朝见愁道了谢,才迈入了她让开的道,进入了庭院之中。
    张汤走在崔珏后面,正好迎上见愁看过来的隐晦眼神,他微微向她颔首,神色间一派平静。
    安全无虞。
    从这一个细微举动之中,见愁立刻读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她不动声色地敛目,也走了进去,摆手向着中庭那地橘树下的石桌一引:“宅院新租,我忙着修炼,还未曾收拾,落脚的地方也难寻,怕二位大人笑话。还请这里坐。”
    新租的宅院,忙着修炼。
    都没差错。
    崔珏是知道的,所以对见愁所寻的理由也不怎么在意,便坐了下来。
    张汤随后落座。
    修界向来以实力为尊,这两人又是身份地位比自己高的,见愁本该站着。
    不过,这是她家宅,她是主人,也就没有客气,同样落座在他二人对面。
    “见愁修为微末,自入枉死城后,从来不曾肖想过要参与鼎争。”
    她单刀直入,开了口。
    “八位阎君,更是见愁仰首难以企及的存在。如今崔大人却说,奉命前来寻我去参加鼎争,这……见愁实在是不大明白,可否请崔大人解惑?”
    崔珏正是这个来意。
    眼前这个见愁,进退有据,待人有礼,自有一股高华气度,与寻常人不一样,想必身死之前,也不是个普通人物。
    只是修为……
    着实诡异了一些。
    不过那也不在崔珏的管辖范围内。
    几位阎君早有成算,他要做的,只是让见愁去参加鼎争。
    “你的惑,恐怕崔某只能解一半。”
    心下一些想法划过,崔珏开口便很有条理。
    “转轮王殿下不知从何处听闻枉死城出现了一名女修,其魂珠仅有微尘大小,甚至几乎看不到,可境界却是实打实的魂珠境,堪称奇诡异常。所以,他向秦广王殿下提议,拔你参与鼎争。”
    一个“拔”字,用得极妙。
    她听出来了:看来不管是八方阎殿,还是崔珏本人,都觉得来请她参加鼎争,乃是抬举了她。
    见愁并不反驳,继续听着。
    崔珏见她并不发问,心里赞了一句沉得住气,也就继续说了下去。
    “按理说,参与鼎争之人,至少得是魂珠巅峰,才有资格,更多早已经到了第四境玉涅,如此才有机会争夺鼎元。拔你参加,不合乎常理。不过,几位阎君看中的,正正好是这不合常理。”
    有点意思了。
    见愁终于彻底确定:至少表面上,她的确没有暴露任何事情,也没有引起崔珏和八方阎殿的怀疑。
    “恕崔某冒昧,见愁姑娘当是个明白人。”崔珏打开天窗说亮话,“人们看龙争虎斗,时日异常,再精彩也腻味了。可有时候,若不小心有一只兔子,钻进了龙潭虎穴……”
    对聪明人,话是从来不用说尽的。
    见愁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陈廷砚昔日若有所指的话语,就在耳边回荡。
    于是,她感觉到了一种没来由的荒谬:竟然是这样?
    鼎争,对参与其中的人来说,是一场杀戮盛宴、晋升的阶梯;对大部分没有参与其中的极域中下层来说,是一场打发无聊的狂欢……
    可对这几位极域的掌权者来说,这却是一个遴选人才、集聚财富、宣示存在的绝佳平台。
    正如十八层地上楼鼎争名额的争夺一样,寻常鬼修需要缴纳足够数额的玄玉才能进入。
    可想而知,其他呢?
    人们若年年玩不出新花样的鼎争厌倦,围绕着鼎争而生,等着从中攫取利益的一重又一重势力,怎能善罢甘休?
    八方阎殿除却八位阎君之外,下有各位大判官、判官。
    他们可能是诸位阎君培养的心腹,也可能是他们从各场鼎争之中遴选的高才,但是更多地,却来自十大鬼族。
    十大鬼族,就像是人间孤岛的谋士家族。
    每一个家族的棋子,都分散出去,落到八方城八座阎殿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阎君们轮流掌控鼎争。
    一届,一届,又一届。
    若其中某一位阎君,为所有人带来了巨大的利益——
    随之而来的,将是不计其数的投靠者,将是庞大的权力!
    那么,他们需要见愁这么一个存在,就合情合理了。
    好歹也曾在谢侯府耳濡目染良久,对此类权谋之纠葛,见愁不敢说自己能胜过谁去,可看个明白,并非什么难事。
    几乎只在崔珏寥寥数言出口的同时,她就已经理了个一清二楚。
    因为有利益和权势围绕着鼎争,环环相扣,所以那一位“转轮王殿下”才会注意到自己。
    此人必定与秦广王关系甚密,才会向秦广王建议。
    一个极域有史以来最弱的魂珠境界女修,魂珠似微尘,竟然被推入了鼎争之中?
    谁人听了,能不起好奇呢?
    兔子进了龙潭虎穴,会是什么下场?
    死于非命?
    还是逃出生天?
    眸底微光闪烁,见愁考虑的,还不仅如此。
    她慢慢地勾了唇,似乎终于没有被崔珏吓到,也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慢慢开口道:“崔大人的意思,见愁已经明白了。八方阎殿想要一个本届鼎争的噱头,而我正好是。只是……那兔子若窜入龙潭虎穴,一下就死了,只怕这鼎争也没什么意义吧?”
    因关注“兔子”而来,可兔子很快死了。
    人来多少,便会散走多少。
    见愁所言,不无道理。
    崔珏已任大判官不短时日,不说经验,便是原本的聪明才智,也足够判断。
    只是……
    “听见愁姑娘此言,似乎还有些想法?”
    “不错。”
    怎么可能没有想法呢?
    确定了自己此刻的要紧之后,本已经陷入了绝境的见愁,忽然就看到了那从夹缝之中透出的一线希望!
    阴阳界,她并非没有机会!
    为了回到十九洲,她势必要去十八层地狱查探,可实力还不够。
    偏偏待在枉死城越久,露出端倪的机会也就越大。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该快刀斩乱麻的时候,见愁绝不犹豫。
    鼎争固然残酷,可也是进入十八层地狱的最好方法,极其自然,不会引人怀疑。
    而且,以眼下的情况来看,她未必就不能从鼎争之中全身而退。
    这一次,纵使旁人是看她要死,给她送了口棺材来,她也要把这口棺材,放在脑袋后面,当枕头给睡了!
    至于到底能争取到多少,做到什么程度,就要看她此刻的斡旋。
    见愁坦然又诚恳地看着崔珏:“见愁实力微末,便是那一只兔子。它既然知道自己将要去的是龙潭虎穴,不知是生,还是死,又凭什么答应您,放弃生命,进入鼎争呢?”
    崔珏眉头,一下锁紧。
    就连张汤,都忍不住抬起头来,眼底带着微微的诧异,看着见愁。
    谁不知道,八方阎殿在极域,拥有近乎恐怖的权威。
    八殿阎君发话,竟还有人敢拒绝?
    而且,看她这架势,似乎要提出什么要求?
    张汤一时也摸不准见愁的想法,只好保持了沉默。
    崔珏凝视着她,则是慢慢点了点头,顺着她方才的话说了下去:“见愁姑娘所言有理。那么,如何才能使这只兔子,自愿进入鼎争?”
    “崔大人问到点子上了。”
    见愁见崔珏如此配合,忍不住眯缝了眼,笑得很是和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冰冷的手心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见愁想,一则这兔子需要觉得自己即便修为微末,可进入龙潭虎穴之后,也有人保证其性命;二则,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一,我要活命;
    二,我要利益!
    见愁的话,清楚明白到了极点,甚至半点不加遮掩。
    就这么明晃晃一把刀子,直接捅了过来!
    崔珏在许多次登门拜访失败的情况下,设想过了很多种与见愁谈论此事的情景,可没有一种,能与眼前这情况相符!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竟然有人敢跟八方阎殿讲条件!
    秦广王下的令,向来是非做不可的死令。
    崔珏身为其麾下的大判官,手中也握有不小的权力,包括在鼎争,在见愁这件事上。
    所以,他暂时没有一口回绝,也没有说自己做不了主,只道:“其一,整个鼎争过程,极域无人能插手。你的性命,只与你的对手有关。其二,你想要什么?”
    “我的性命与我对手有关,八方阎殿却可影响参与鼎争之人。若是他们不对我动手,或者保护于我,好歹我活命的机会还大一些。”
    见愁想得很清楚,已经完全拿出了谈判的态度。
    前所未有的机会,就摆在她的面前!
    绝对不能错过!
    眼前的崔珏,哪里还是之前要人性命的催命判官?
    此刻的他,在见愁眼中,简直是救命的佛爷!
    抬眸来,又看崔珏一眼。
    见愁发现,他眉梢似乎跳了一下,估计也是没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吧?
    不过,这还没完。
    见愁开口续道:“至于第二点……玄玉也好,护身的法器也好……总之,八方阎殿,总得有所表示,这样才好吧?毕竟,见愁若参加,便是拿命为八位阎君做事。”
    “……”
    崔珏一时没有说话。
    只是他看向见愁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于先前的稀松平常了。
    他以为,这一位见愁姑娘,在听见“鼎争”二字之时,势必惊恐,毕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可对方在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竟然对鼎争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是不怕死?
    还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借此机会,扬名立万?
    兔子?
    她当真是一只兔子吗?
    眼前的女修脸上还带着得体的笑意,可崔珏却只看见了那贪婪张开的大口,两排血淋淋的獠牙,妄图从八方阎殿身上,撕下几块肉来。
    他没想到,她面对自己,面对八方阎殿,还能凛然不惧。
    他更没想到,他竟然错了!
    哪里是跟他讲条件那么简单?
    这分明就是敲竹杠!
    还敲到了这极域至尊般的八方阎殿头上!
    有胆子,够脾气。
    崔珏那跳着的眼角,被他慢慢一伸手,按住了,似乎不这样做,无法平复他的心境。
    “能以如此微末的修为,进阶魂珠,见愁姑娘,果真不是寻常人。”
    哦。
    这是觉得她敲诈得太狠了?
    见愁觉得自己的要求也不过分哪:她不死,才有更大的看点,八方阎殿或是那一位秦广王殿下,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二者的利益,可以说极为统一。
    而且……
    “崔大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若是在这里死了,只怕便再没有转世投胎的机会了吧?我并不抗拒参加鼎争,如果能扬名立万的话。只是……”
    也同样害怕丢掉小命。
    这是故意留的一截话,崔珏能明白就是了。
    见愁两手交握在一起,在拉长那“只是”两个字的时候,有一种极其自然的忐忑情状,让人不由得就要相信。
    旁边的张汤也是跟着眼皮一跳。
    若非他早已知道见愁是什么人,有什么本事,又为何来到极域,只怕此刻也会为其所迷惑。
    本事不小,做戏的本领也很高强。
    在心里,他将原本对见愁的构想,擦掉了一角,补上了全新的。
    崔珏就不一样了。
    他此前根本不认识见愁,也不知道这倒是个怎样特殊的人,只以略出色那一线人来考虑见愁,不免落入圈套。
    更何况,还是如此合乎情理的全套?
    在极域,扬名立万,就有绝好的机会。
    各方势力,财大气粗,随意招揽几个名气大的进来,当闲人养着,也是很正常的事。
    这也是崔珏之前怀疑到“扬名立万”四个字上的原因。
    他慢慢一笑,道:“见愁姑娘所言,甚是有理。不过干扰鼎争之事,到底还是禁忌,还请稍待片刻。”
    话说完,他并未避开见愁与张汤,只左手大拇指自其余指头上一碾而过,便有一枚赤红色的两寸玉符出现在他手中。
    这是地府八方阎殿之中大判官独属的传讯玉符。
    一般情况下,即便隔着大半个极域,也能随时通传信息。
    崔珏沉了心神,一挥手指,一道微光没入了玉符之中,消失不见。
    “我已禀明秦广王殿下,鼎争在即,他若没闭关,很快会有回复……”
    话音未落,那玉符猛然一亮!
    倏地一下,一道微光自玉符之中飞出,一下没入了崔珏指尖。
    那一刹,他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似乎没有想到回复会这么快,也可能是回复的内容,出乎了他的意料。
    总之,这样的神态,绝不正常。
    一直在关注崔珏的见愁与张汤,第一时间便瞧见了。
    只是她没有直接开口问,而是等着崔珏自己说。
    崔珏的目光,稍显僵硬的从玉符之上撤回,落在了见愁的脸上,带着几分不明意味。
    心底,更有一种一言难尽的味道,说不出,道不尽。
    千万般的想法,从脑海之中划过,他最终还是用一种古怪的口气道:“秦广王陛下答应了。”
    答应了!
    这般迅速,这般简单!
    匪夷所思!
    就连见愁,眼底都露出了几分惊诧。
    她稍稍愕然,还怕自己听错了:“可……我还不知,我应该要什么……”
    “……此事不必你操心,八方阎殿,必会让见愁姑娘满意。”
    天知道崔珏是不是憋了一口血说出的这些话!
    总之,他觉得自己喉咙里似乎的确飘散着几分腥味儿。
    秦广王的答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三个字——
    答应她。
    清晰,明确,不容置疑。
    这还不明显吗?
    只要见愁提出的要求,还在秦广王忍受的范围内,一律予以满足。
    至于所谓的“重赏”,八方阎殿会穷到连这都拿不出?
    见愁自己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也听懂了崔珏这一句话藏着的意思:此事由八方阎殿包办,她不必置喙。
    做人,得懂得见好就收。
    只怕崔珏对自己没什么好印象。
    见愁本有心问问到底入鼎争之后,是何计划安排,比如她的“性命”方面,要安插哪些人来掩护自己……
    可是在看见崔珏那眸中微光的时候,她便自动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此,鼎争之事,见愁岂敢再有不应之理?往后,便有劳崔大人了。”
    崔珏来的时候,手中还拿着写有“鼎争”二字的卷轴,又正好是秦广王麾下,只怕枉死城这边的鼎争之事,与他还颇有几分干系。
    见愁看见了这一点,所以才道了一声“有劳”。
    崔珏心里暗道她心思细巧敏捷,只是不知怎么,心里那古怪感觉越来越强。
    兴许是觉得这女修太大胆?
    “见愁姑娘客气了,事情有了结果便好。距离鼎争已经只有十日,姑娘既知道八方阎殿目的所在,也请在十日之内稍加克制。随后一应事宜,崔某会请与姑娘相熟的张大人代为交接,还请放心。”
    他到底没有多说什么,便起了身,准备离去。
    所谓“稍加克制”,就是至少在这十日之内,不要修炼,就保持这极域最弱的姿态,进入鼎争。
    要突飞猛进,也请留到鼎争之中去。
    届时,这也会成为“噱头”之一。
    见愁听得懂崔珏言下之意,笑了一笑,也起身:“也请崔大人放心。”
    崔珏点了点头,便与见愁告辞。
    张汤随后起身,只是落后崔珏,他看一眼见愁,一张刻板的死人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
    见愁向他一摆手,示意他先走,自己则在后相送。
    迈步的同时,她压低声音问了一句:“秦广王陛下答应得那么利落,我这价,开得是不是有些低了?”
    张汤眼角狠狠地一跳。
    前面还没走远的崔珏,险些一跤绊在地上!
    还低?!
    这……
    这什么人哪!
    见愁朝那边一瞥。
    崔珏毕竟是崔珏,片刻的失态立时已经被遮掩好了,只是他半点不愿再停留,直接走出了大门。
    张汤没答见愁那问,只道了一声“回头再叙”,便一颔首,也步出了这旧宅大门,与崔珏一道,消失在了长街之上。
    见愁站在门口,眼见着两个人都没了影子,那压着的喜悦,才终于跳上了眉梢。
    甭管你们是不是送棺材的,这会儿都变成了送枕头!
    之前苦恼的困难,竟然阴差阳错,迎刃而解!
    兔子,总要一直蹦跶着,才能吸引人的目光啊。
    她不指望八方阎殿有多重视自己的存在,只怕是个可有可无的闲笔,那一笔付出,对他们来说,更是不做没损失,做了反而收益。
    只要这极域的巨头,能稍稍在这里都做一下手脚,她便敢放手一搏!
    八方阎殿也未必没察觉她修为的古怪,可她人在极域,没有谁会觉得她可以逃走。
    入了鼎争,人死了,隐患解除;
    出了鼎争,她没死,照旧落入八方阎殿手中。
    所以,八位阎君高高在上,半点忧虑都没有。
    他们哪里知道……
    她要通过阴阳界,实在比寻常鬼修想象的,简单太多!
    双目之中,华彩流溢。
    见愁双手将门关上,重新开启了防护大阵,返身沿着中庭走到书房门前之时,一脸笑意,已经压之不住。
    只是,在指尖触到那紧闭房门的一刹,某件事,便从她心中浮出……
    那个声音!
    那一扇被她用阵法藏了的窗纸!
    在她先前关门的时候,神秘的字迹似乎又开始了书写,可是她因急于应付崔珏,并未来得及立刻去看。
    若无意外,那字迹依旧是水迹,会渐渐干涸。
    她与崔珏斡旋时间不长,可也绝不算短……
    糟了!
    见愁心头一凛,直接“砰”地一声将门推开,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迈入房中,直接经过一排,来到了那两扇闭合的雕窗之前!
    “刷!”
    一道手诀打出!
    先前被见愁布下的阵法,立时像是渔网一样拔了起来,化作一道光线,投回了她指尖。
    被隐藏在阵法下的窗纸,重新显露了出来。
    果然有一点一点的痕迹落在雪白窗纸之上……
    然而,见愁的面色,却在看清情况的一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窗纸上固然有痕迹。
    可那些都是干涸的痕迹!
    落在纸上的字迹,在她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早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只有被水迹浸润过的窗纸,在天光里显得皱巴巴的。
    见愁穷尽自己的感知与眼力,也只能辨认出最上方的一个“卩”字。
    此字,音“杰”,是个耳旁,应当是某一个字的后半部分。
    可更多的字迹,却是一个也看不见了。
    “哗啦……”
    一阵风吹来,窗纸簌簌抖动。
    落在上面的水迹,干得就更快了,连同那最后的半个字“卩”,也与先前的一切字迹一样,在这一阵风中,消失了个干净。
    见愁方才还因鼎争而滚烫起来的心,就这么渐渐地冷了下去,幽幽地沉了下去……
    窗外那种似乎有强大存在的冥冥感觉,此刻已经消散一空。
    也许,那一位神秘留字之人,已经走了?
    可是……
    她竟没有来得及看见最后这一句话。
    半个字,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