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万年一会,一会十三日。
三十余年前, 盘古荒域显现出形迹, 能为上墟仙界众人所看见的时候, 距离尚且遥远。隔着此方宇宙浩瀚无垠的虚空,那渐渐靠近时的动静,好似山崩地裂, 连整个上墟仙界都在它浩荡的威势之中颤抖。
可待它近了,竟然奇异地平静下来。
河流里的水从天上回到地上,山野上的花树重新绽放出花朵, 宇宙里所有毁灭陨落的流星都绕着弯经过……
此界仿佛瞬间被纳入了一座坚固的堡垒。
只是带给人的,并不是身处逸境的安然,而是一种对于庞大力量的恐惧。
盘古大尊,人族之祖!
一斧开天, 分明宇宙。
没有盘古,便没有今日之世界;没有盘古, 人族的火焰早已熄灭在那大战的长夜之中。
祂是闯进荒古的至尊,即便魂灵已逝, 可这身躯不朽。
没有人能完全将其毁坏。
纵使宇宙间最猛烈的撞击, 也不过令这一副让人望而生畏的躯壳, 多上几分风雨侵蚀的痕迹。
上墟仙界众人在几位仙尊的率领下穿过了上墟仙界已经薄弱的禁制,在接近荒域时,便好似踏入了一条洪流。
人在其中, 连时间都仿佛静止。
待穿过这河流, 先前在下方看不清晰的一些, 都在眼前清晰了。
广袤的大地,全无边际。
巨大的裂缝纵横交错,奇花异树便生长在这裂缝当中。地面上有着岁月侵蚀的痕迹,踩上去却是硬邦邦的,全是满布着奇怪图纹的岩石。
完全是一座巨大的平原。
很远很远的地方,也不知是否它尽头,竟然分立着五根巨大的、稍显弯曲的石柱,向内收拢,仿佛五根巨大的手指,要将所有落在它掌心的人都一把攥住!
在这浩瀚的图景撞入众人眼底时,那一股源自于血液深处的震颤便在人心底涤荡开去。
不管修为高低,所有人都生出一种匍匐的冲动。
不仅仅是因为眼前这荒域的壮阔,仅仅是来到其前方,已经给人这样大的震撼,更因为他们的血脉里多多少少多遗留着先祖最古老的气息,那种敬畏完全是根植于骨血的,无法抹去。
有人是第一次见,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有人是向往已久,纵然修为绝高,在望见眼前这恢弘无边的场景时,也不由感叹自己的渺小;当然也有原本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打心底里不喜欢这荒域带来的压迫之感。
比如绿叶老祖。
自荒域向上墟降临的第一天起,她的心上便覆盖了一层浓重的阴云,无论怎样压制,都无法纾解那种近乎窒息的压抑感。
深碧的华袍上,每一道图纹都是由形态不同的叶片构成的,色近墨绿,通身找不到半分坠饰。
但谁也不敢小瞧了她。
作为上墟仙界几千年来出现的最强者,她曾以两式闻名整个上墟,曰:乾坤一袖,日月一壶!
据传,就连白鹤大帝也从未窥知她修为的深浅。
如今穿过荒域外围那似真似幻的河流,绿叶老祖落在了这平原之上,神识放出一扫,便大致知道,他们此刻是站在了盘古大尊的手掌上。
眉头轻轻皱了皱,她向不远处看去。
白鹤大帝与碧玺仙君也来了。
往日大罗天中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三位仙尊,都可称得上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几百上千年不露面一回都是寻常,但在荒域降临这种大事上,却是能来的基本都来了。
白鹤大帝的面相颇为儒雅。
他只穿了一身普普通通的仙鹤长袍,衣襟上爬满的祥云是用大罗天最飘逸的彩霞绣成。
看上去,竟觉平平无奇。
唯一打眼的,或恐是那一头站在他身旁的白鹿了。
雪白的鹿身,修长的鹿颈,再有两根漂亮至极的鹿角,一双鹿眼干净而灵动,四处看的时候卓有神采。
真认识白鹤大帝的人都会打趣,说他自己个儿半点没有大罗天至仙之尊的霸气,反倒是他这一头鹿,比他更像大帝。
但也只是打趣罢了。
须知这上墟仙界,白鹤大帝是公认的最强之人,如今给人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其已经修炼到了返璞归真的至境。
碧玺仙君却要显得特殊很多。
他外表看上去仅仅像是个十余岁的童子,名号里虽有个“碧”字,穿的却是一身深沉的玄色,神情间满带着不近人情的冷肃,甚至给人一种威严莫可侵犯的阴郁感。
然而眉心一道焰形的印记,偏偏金红。
人是不大的一个,但只往那头一站,不管是他属下的自己人还是旁的外人,竟无一个敢靠近他。
他的来历极为特殊,整个上墟稍有些见识的人都知道。
碧玺仙君原不是大罗天中的修士,甚至连人也不是。早几万年前,他不过是自在天真佛座下莲盏里一根灯芯,因常日闻道悟得世间七情六欲,化作灯童,于是去历入世、返虚之蜕变,可入世后竟觉得做人甚好,最后未能成功返虚。
他是脱不去那七苦,干脆便不再修佛。
修佛没意思。
世间从没有什么真正的自在天。
遂弃了灯童之名,改号“碧玺仙君”,一朝离了佛国,投大罗天来,凭借其本体的强悍与超绝的感悟,毫不意外地成了大罗天第二位仙尊,直至如今。
他们大罗天这一帮人到后,自在天与非邪天的人也陆续到了,只是看上去人并没有那么多。
毕竟这两天从修士数量上就难以与大罗天相比。
自在天来了七人,非邪天来了十三人。
自在天的僧人们来得平平无奇,可非邪天一帮邪魔外道与堕仙,来得那就叫气势汹汹了。
先是粉香扑鼻,艳色如潮。
隐约间还能听到女子娇俏的笑声,像极了与人雨云、被翻红浪时的吟呻,只听得人脸红心跳。
绿叶老祖才将目光转过去,一名仅以纱衣裹身、透得不能再透的女修便姿态万千地落到了他们前方。
抬眸时,那叫一个勾魂摄魄。
但只一晃神,又仿佛将人从极乐世界拉进无间地狱,入目所见尽是白骨森然,血流满地。
这女修便是非邪天里鼎鼎有名的“红粉骷髅”,乃是白骨修成精,自起名曰“黛黛”,出门基本不穿衣服,就这么一条粉纱一裹。一则一具白骨没这习惯,二则性本邪淫,故意要戏弄戏弄别人。
只是这把戏也戏弄不了多少人。
上墟仙界金仙及往上,基本都到了看破皮囊的地步,与她同在仙尊之位的强者,看她就是一堆白骨,哪里又能动心呢?
倒是她自己,才一落下便察觉到了绿叶老祖的目光,于是赤着脚袅娜地走过来,抬手提了那粉纱,便拂起一阵香风:“哎呀,人家都没穿衣服,每回来老祖都这样直勾勾看人家,讨厌!”
大罗天这头的圣仙几乎齐齐无言。
一身的鸡皮疙瘩啊!
唯独直面她的绿叶老祖镇定自若,驾轻就熟,半点不费力地把那粉纱接住了,兴味的目光从她头顶扫到了雪白的脚趾,连那寻常人不敢看的地方都仔细地看过了,才轻描淡写道:“谁让你长得丑呢?”
“都把人家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还这样说话,老祖可太让人伤心了。”黛黛其实不是什么善茬儿,眸光一闪,竟然就执着那轻纱的另一端,将自己滚进了绿叶的怀里,“人家与老祖都有肌肤之亲了,老祖什么时候来非邪天娶人家回去呀?”
“哦?”
绿叶老祖一副此想起这件事的神情,貌似温文地抬起手来,还掐了掐她那嫩嫩的脸蛋,琢磨着回答了她。
“你想嫁随时都行啊,本尊的仙府叫‘杀红界’,正缺一抹红……”
“死变态!”
先前还温情款款,翻脸就那么一瞬间。
在听见绿叶老祖“杀红”那两个字的时候,黛黛白骨精的真身都要气出来的,雪白的面皮都跟着一抖,骂了一句,便扯了自己的轻纱,旋身从方才硬挤进去的怀里出来。
她正待要回到非邪天那头去,谁料想转头的瞬间,竟然瞧见绿叶身后大罗天那一群圣仙里的某一位,顿时眼前一亮。
先前还撩得起劲的绿叶老祖,转眼被她抛在脑后。
黛黛将颊边落下来的几缕头发别在了耳后,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向谢不臣走去!
这荒域的入口处,可有不少双眼睛。
长夜简虽然只有三十七根,能进去的人不多,可这种六万年一次的奇观,一些圣仙甚至是金仙巅峰的修士,即便是不来,也得要来开开眼界。
能来的几乎都来了。
谢不臣飞升的时候,上墟三天中有关荒域的议事已经结束,三十七根长夜简都有了主人,所以他虽然飞升便是圣仙,成为了数十年来继见愁之后最耀眼的一个,也没能得到一根长夜简。
所以今日,他也只是来看看的。
只是他没料想,竟然会有人盯上自己。
黛黛绕着他走了一圈,便摇头叹了一声,满意到了极点:“人间极品啊……”
她虽是白骨精,但靠过去的时候却柔弱无骨。
整个人都似要趴到谢不臣的身上。
但没料想,这一位却似比先前的绿叶老祖还要不解风情,眉头一皱,其身上便溢散出一道浅淡的墨线,如琴弦般轻轻一弹,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弹开了!
“咦……”
黛黛脚底下没来由地退了整整三步,着实生出几分惊骇来。
她言语举止虽然放荡,可却是非邪天货真价实的仙尊级人物。不管是修为还是战力,都是这上墟数一数二的。
可竟然连她都没看清谢不臣是如何推开她的。
上墟仙界新近一段时间晋升的圣仙统共就一个,所以即便往日没有见过谢不臣,黛黛也能知道他的身份。
但对方此刻所展现出来的实力,让她意外了。
秀美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黛黛站着不动了,只半真半假地看着谢不臣,一副垂涎而不可得的难耐模样:“这样的极品,不睡上一睡是可惜了。你便是那个号为‘紫微’的谢不臣吧?我叫黛黛,你可以叫我黛先生。不管你想学什么,黛先生都能教你哦。”
不必看她模样,单听这声音就知道所谓的“黛先生”教不了什么正经的东西,所有人都已有自戳双目的冲动。
这种时候,绿叶老祖并不想太多人将注意力放在谢不臣身上。
万一牵扯出河图的事情就麻烦了。
所以她看也没看一眼,手往后头一身,竟然直接拎着黛黛的脖子便将人扯了回来,一把朝前头扔去。
“哗啦啦”,白骨架子摔了满地。
这时天外正好划过万道金红的火光,一道凤凰之影破空而来,正正好落在那一堆白骨旁边,化作了一道英武不凡的身影。
生得是面如冠玉,完美无瑕。
着五德华彩之服,戴灵珠红玉之冠。
便是那一位名声在外的凤王了。
其名凤缺,为群妖之首,在非邪天位比白鹤大帝。
绿叶老祖看他来了,才拍了拍手道:“你非邪天的精怪妖魔可真是越来越耐不住寂寞了,凤王也不管管。”
凤缺那精致的眼一抬,有些不明白。
他看了绿叶老祖一眼,又转而望向了另一侧的白鹤大帝。
“咳,咳。”
白鹤大帝瞧着方才的情景实在有些忍笑,这时接到凤王的眼神,便掩饰一般地咳嗽了几声,出来和了盆稀泥。
“无甚大事,是黛仙子同大家玩笑了一番罢了。”
黛黛被先才绿叶老祖一摔,直接摔成了一堆白骨,这会儿才从地上把自己拼起来,干脆连面子功夫都不装了,就那么一架白骨披了条轻纱,站在凤王的身边,哼声道:“好了,人齐了,姑奶奶也不同你们玩了。丑话可说在前头,你们是要去查那全界轮回覆灭之事,可姑奶奶我只想要盘古传承。谁要跟我抢,我是要翻脸的。”
“说得跟你有脸一样。”
绿叶老祖笑了一声。
只是笑过后,神情也有些沉重起来。
白鹤大帝等人都对望了一眼,那七位来自自在天的僧人更是宣了一声“阿弥陀佛”。
上墟仙界大部分人只怕都以为他们持着长夜简进入盘古荒域,是为了得到什么上墟没有的先人圣物,去追寻盘古大尊留在世上的传承,可唯有他们自己一清二楚,他们为的是这数千年来发生在下界的乱象。
六道轮回,乃是盘古大尊创立。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界的轮回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差错,有的甚至直接泯灭在了世间,再也不复存在。
可以说,除却有壁垒且被盘古劫罚庇佑着的元始界,原本覆盖整个宇宙、统治着六道生灵的轮回,已经全面崩毁!
这背后所隐藏着的,是巨大的危机。
尽管他们并不知道此事是因何而起,又牵涉到什么隐秘,可前段时间从元始界飞升的修士口中得知的荒古神祇现身于下界之消息,已经足够他们构想出某些可怕的阴谋了。
上墟三天的仙尊圣仙们,如今唯一敢确定的是:他们需要做的事情,该是与这幕后黑手作对,恢复轮回。
而盘古大尊既然创立了轮回,那在他陨落倒下后所化作的这一片荒域上,也许便能找到什么关键的东西,来使他们看清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凤王风度翩翩,似乎半点也不将黛黛与绿叶老祖间的“矛盾”放在心上,只是环视这广阔的荒原一圈,对白鹤大帝道:“黛黛说得不错,既然人已经齐了,咱们便都进去吧。”
众人皆无意见。
这盘古荒域降临此界,在十三天之后就会离开,他们在这里多浪费一点时间,进入荒域的时间就少一点。
长夜简是早就到了众位圣仙的手中。
仙尊级别的修士不用长夜简也能进入荒域,但会非常吃力,所以除白鹤大帝、凤王、绿叶老祖三位仙尊外,其余仙尊也都佩戴长夜简。
如此便余下三十三枚,都给了圣仙。
算起来,自在天圣仙境五人,仙尊级两人;非邪天圣仙境十一人,仙尊级两人;大罗天圣仙境十六人,仙尊级三人。
统共是三十九人。
这一时便全都走了上来。
白骨精黛黛扫眼一看,便觉出少了一人,不由看向白鹤大帝:“梦天姥没来?”
白鹤大帝摇了摇头。
因这一位天姥乃是六万年前已经进过盘古荒域的圣仙,前段时间上墟各处又都出现了贩梦的异贾,众人皆猜其此次或许会再出现。所以他们大罗天这边,特为此人留了一枚长夜简。
可等到这时候,此人也没出现。
大罗天这头的人里,圣仙中排在前列的负剑生、月影、八极道尊、不语上人、半鹤真人甚至斜阳生,都在。
自在天那边的僧人没什么好说的,脑袋光秃秃都长一个样。
非邪天那头也是诸般邪魔汇聚。
只是绿叶老祖不经意间看过去,也发现了一点不很对劲的地方,忽然就皱了眉头,竟罕见地开口过问:“凤王,怎么你非邪天连这等修为刚过圣仙境的都拿出来凑数?”
凤王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是站在角落里的应虺。
深黑的蟒袍与往日一般大喇喇地敞着,暗光下隐约能瞧见那结实的胸膛。只是大约因为在四十四年前璇玑星一战中丢了自己的身外化身,所以原本张扬的邪气都变得内敛了一些,但因祸得福一朝参悟,竟晋升圣仙境界,又让他自虺蛇之身变作应龙,增得几分凛然之气,看着竟很不一样。
一般来讲,即便是圣仙,也未必能得到进入荒域的资,中间要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似应虺这样的存在,实在不够看。
绿叶老祖心中难免有些生疑。
但凤王却视若寻常,淡淡一笑道:“我非邪天的人性情都不怎么样,若去的人太厉害,难免让你们心生忌惮。毕竟你们是正人君子,可我们不是。应虺虽是才突破不久,但却是开了心窍,天赋算很不错了,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个机缘。老祖便莫要怪罪了吧?”
绿叶老祖冷笑了一声,实在懒得相信,干脆也不搭理了。
反正这盘古荒域号称“圣仙坟场”,绝没有面上那么简单。
这非邪天的小喽啰要惹事,那也由得他。
双方相互询问毕,这才各自取出那漆黑的长夜简,准备持简进入荒域。但正在众人将动而未动的当口,竟是又有一道暗红的剑光从下方上墟仙界渺茫星辰中划来。
剑势一收,人已落在了地上。
众人心中皆有些惊疑,再定睛一看,简直差点惊掉了下巴,几乎立刻就辨认出了她的身份,大叫起来:“仙见愁!”
一线天在手,剑意凛冽。
山河袍在身,淡墨悠远。
在她出现这瞬间,无论是手持着长夜简的,还是在远处静观的,都有不少人眉头一抖。
谢不臣的目光一下落在了她的身上。
崖山那头更是讶然。
至于前方的不语上人,站在绿叶老祖斜后方,却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果然,见愁并没有找旁人。
她含着笑,仿佛自己并不是三十几年前以杀扬名于上墟的“仙见愁”,只像是其他任何一位持着长夜简即将进入荒域的修士一般。
开口便先致了声歉。
“打扰众位了,听闻荒域开启,特来凑个热闹。正好旧日与不语上人有约,想亲自请教一些困惑。所以,还请上人留步。”
不语上人掐着长夜简的手指变得僵直。
他阴沉着脸,慢慢转过身来。
见愁的目光便顺势落在了他那一枚细长的黑简上,十分满意:“不想上人考虑如此周全,竟连长夜简都为晚辈备好了,实在有劳!”
仙见愁和不语上人有旧?不然口气怎会如此熟稔, 跟老朋友见了面似的?
可往日竟一点都没听说过。
在场众仙第一时间几乎全被见愁这稀松平常的口吻给迷惑了, 半天反应不过来, 还以为他们是叙旧,而不语上人这长夜简真是为见愁准备的。
只是还没等他们脑海中种种念头落地生根, 眸光一转,便已经瞧见了不语上人那脸色。
哪里像是见了朋友, 分明是见了仇人!
这仙见愁, 初入上墟便搅动得腥风血雨, 如今居然是杀到这盘古荒域前面了?
在仙界, 区区几十年跟一弹指似的, 众人回忆起当初那些与见愁有关的传闻来, 跟昨天发生的没区别。
在场诸位金仙圣仙,可不都是与她没仇的。
那孔方宗一男一女两位宗主几乎立刻就瞪向了她, 双目里冲涌着压不下去的杀意;站在大罗天那头的斜阳生更是眉头一皱, 望向见愁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莫测的幽暗。
修士中不乏有厌恶杀戮,更厌恶见愁早些年那杀人不眨眼的做派的人, 还未等旁人如何反应,便已是义正辞严、高声怒斥:“你这女魔,数十年前在仙界为非作歹, 杀人无算,如今竟然还敢闯到这里来坏我上墟大事!找死不成?!”
“刷拉拉!”
一阵刀兵响动,伴随着天地间恐怖的嗡鸣!
他们中的多数人都没有与见愁交过手, 但仅仅是从传言中得知的那些杀戮场面, 便能知道她修为不凡。
所以众人完全不敢慢待。
这法器一旦捏在手中, 顿时就出了几分剑拔弩张的气息。
绿叶老祖、白鹤大帝等人早闻见愁之名,今日却还是头一回见,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场面就已经紧张起来。
因为仅仅在这群人出法器的时候,另一帮人的剑也出鞘了。
“铮——”
悠长的剑吟!
若是一声还若水龙,称得上悦耳,可数十声叠加在一起便让人头皮发麻了。
站在大罗天那一群圣仙之中,崖山半鹤真人耷拉着眼皮,只往前站了那么一步,平静的目光已如刀刃一般从那些对见愁拔刀举剑的修士身上掠过,只冰冷地喝问了一声:“都当我崖山的人死了吗?!”
半鹤真人是崖山数千年前飞升的长辈了。
那灵照顶上归鹤井名字便是由他养的鹤而来,当年在元始界也是一代传奇。
一身青松白云道袍,仙风渺渺。
但沉怒不笑的时候,独属于剑修的凌厉与气势便爆炸了开来。
所有人都为这声音一惊,就连其他圣仙都忍不住屏息。
崖山群修拔剑!
多少年没见过了?
这是要出大事啊。
众人的目光不由在双方之间逡巡,只在脑海里思考着要怎样才能劝下这一场万万不该爆发的争端。
可谁也没想到,在这说一句话都有可能点燃火星子的时刻,突然开口说话的竟然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开口说话的黛黛。
不知何时,她又变成了那光溜溜的美人模样。
一双勾人的眼睛眨着,目光落在见愁身上,秀美的眉头却皱了起来,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然后那眼睛便忽然亮了一下。
下一刻居然直接抬起手来,指向一旁站着的谢不臣,恍然大悟似的对着见愁道:“啊,是杀妻证道!所以你是已经睡过他了……”
“……”
“……”
“……”
整片荒域的入口处,死一般的寂静毫无预兆地笼罩下来,覆盖了所有人。
不是所有人都消息灵通,所以在听见“杀妻证道”这四个字的时候还有些一头雾水。
但知道这四个字的,面色都变化起来。
更不用说几位与此多少有些关系的人了。
非邪天这一只红粉骷髅,虽然地位甚高,修为强横,可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但凡旁人说不出口的,在她说来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什么睡不睡的……
都是仙尊了,说话怎可如此粗俗?
白鹤大帝等人的目光,都有些古怪起来;
绿叶老祖却是瞬间蹙眉,锋锐的目光直接投向了口无遮拦的黛黛,吓得对方一个激灵;
谢不臣素来淡静的眉梢也终没忍住一跳。
本也在大罗天圣仙之列的负剑生,初见见愁出现,还有些没掩饰住的惊喜。
可这一刻,却觉茫然。
他看向见愁,又看向那一头站着的谢不臣,这才算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仔细打量了这一位用最快速度晋升圣仙的男修。
而在非邪天那头,那本与见愁有杀身之仇的应虺,一张脸也在瞬间冷沉了下来。
往日应虺总张扬着的妖气,都跟结了冰似的。
负在身后被袖袍遮了一半的手掌也紧紧地握住,两瓣透着几分妖异的嘴唇都抿紧了,竟有几分森然的肃杀。
但他站的位置实在不显眼,且这时候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见愁的身上,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了他这不寻常的异样。
见愁自然也没有注意到。
骤然被人提及旧事,她也是怔了一怔,又一看黛黛的模样,便知道即便在上墟,此人应该也是异类,所以根本当自己没听见这话。
面对着那许多向她举起了刀剑的修士,她实在懒得多看上一眼,只直视着此刻都还未说话的不语上人,向众人道:“在下与不语上人是有些私怨。天道昭昭,我与上人从未交集,无冤无仇,可在来到上墟之初便遭受十死令追杀,逃命十年。上人敢做,自然得要敢当。我来便是向上人讨要这债罢了。”
忽略她那见鬼的“逃命十年”的屁话,众人简直被她话里的意思给炸了一圈。
当年那十死令竟然出自不语上人?!
可她又是如何得知?
须知非邪天接这十死令之事最重的就是保密,怎么可能让她一个被追杀的人得知追杀她的人是谁?
再说了,既然无冤无仇,不语上人为何对她下手?
一串疑云几乎立刻就冒了出来。
人们都在等着不语上人否认。
但竟然没有。
面对着见愁这一番平淡的言语,不语上人只是抬首与她直视,心里竟然十分平静,就好像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早在当初为那一道目光窥破时,他就知道会有今日。
如今不过是所有坏的预感都应验罢了。
只是他并不打算直接束手就擒,而是抬手一挥,竟然在这荒域入口的上空唤出了万丈的星光。
它们穿破了浓稠的黑暗,瞬间凝聚在一起。
眨眼间,便成了一颗耀目的星辰,朝低处降落,摊成了一座恢弘的斗法台!
在上墟待了也有数十年了,这是什么意思,见愁自然清楚。
只是……
“你我修为悬殊,若与我斗法,你不可能有胜算。”
“输也一搏,才算无憾。”
不语上人也清楚地知道见愁不可能轻易地放过他,可正如他以心魔之存在飞升一般,若不一搏,怎知不能绝地逢生?
他垂了眼眸,没有回应绿叶老祖向他投来的目光。
此刻只向见愁一摆手,淡淡道:“请。”
斗法台一升, 便是生死不论了。
不语上人这是……
众人原以为是见愁来找不语上人的茬儿了,却没有料想如今主动升起斗法台的, 是不语上人自己!
而且,见愁这一句“你我修为悬殊”是什么意思?她竟然说不语上人同她斗法不可能有胜算?!
怎么说, 不语上人也是位圣仙啊!
同等级的修士谁能说自己有完全的把握能胜过他?敢说这话的人,整个上墟,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
一时间,众人都觉得见愁这话透出几分莫名的诡异, 但更令人惊异的无疑是不语上人毫不反驳的态度。
斗法这种事,向来是双方修士愿意即可。
在场的诸位仙尊虽然都觉得此事事出突然, 而这见愁多少透出几分来者不善的味道,可也并未出来阻拦。
众人都静观其变。
见愁凝视了眼前的不语上人片刻, 便是一笑,凭她如今的实力, 当然不会有任何畏惧。
当下便道一声:“好。”
说罢那身形一轻, 也不管旁人是何等的目光, 便化作一道濛濛的虚影,直投那庞大的斗法台而去。
她落定后,不语上人亦随后跟来。
站在这近乎没有边际的斗法台上, 不管是盘古荒域还是上墟仙界, 都在他们的脚下。
他们不看下方的人。
但下方的每一个人都不由在这一刻屏息, 注视着他们。
见愁与不语上人之间, 隔着三丈距离, 只道:“这些年来自元始界飞升的修士, 绝不止我一个。你不杀旁人,却偏要来杀我,倒是有些稀奇。我好奇,是谁将我画像给了你,你又为什么要来杀我?”
不语上人根本不答。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目已是一片外露的锋芒!
不管是被迫还是自愿,他都是当年元始界中杀过千修,主宰过明日星海的大能。
这一时的气势节节攀升起来,骇然如虹!
可见愁却丝毫不受他的影响。
甚至她都没有拔剑。
那一线天原本握在她手中,此刻却像是一道暗光般脱出,飞回眉间,化作半寸赤红的血痕。
“说来,我与上人之间,确有几分渊源。”
见愁抬手一挥,山河袍袖摆飘摇,竟然飞出了一蓬璀璨的华光,落到这斗法台上。
眨眼间,整座斗法台为之一变。
原本空旷平坦的地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见愁不陌生,不语上人更不陌生。
从地面上升起的,是昔日青峰庵隐界那长长的画壁,画壁尽头那一扇由猪看守的大门,而门后便有一条长长的河流,也许会有一只老鼠一只鹦鹉站在河岸的这头,等待着外面每一位不速之客,让他们选择上那无情的桥,还是渡那有情的船……
“怎么回事?”
整座斗法台,都被这庞大的青峰庵隐界覆盖了,见愁和不语上人对立站在两面画壁的夹道之中,下方的人顿时就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就算将神识探过去,也仅能感受到这两人的存在,而听不见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见愁抬手间施展出来的这一手,实在是有些超出了不语上人的预料。
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还会看到这一切。
这长长的画壁上,刻满了陈年的石雕!
一幅连着一幅……
于是他轻而易举便看见了其中一幅:明日星海,高楼之畔,那主宰着星海的女修,从昆吾八极道尊的手中夺来了九曲河图,就坐在上面看。大约是翻到了卷末,她便莫名地大笑起来,抬首向那天际望。接着便将这河图弃若敝屣般地一扔,也未管它正好落入了一名修为尚且不足的修士手中,竟直接飞升而去!
而在这画壁长廊的尽头,一句话,十四个字,字字凌厉,笔锋泣血——
一生遭逢起河图,不语拔剑向苍生!
在看见这十四字的瞬间,不语上人面容上仅存的一点余温便也褪去了,整个人似冰天雪地里走出来一般,身体紧紧地绷住,连垂在身侧的手掌都握成了拳!
他出手的速度,快过见愁往昔所有对手!
“轰!”
连人影都看不见,甚至不知道对手所持的到底是什么武器,便已听得耳旁一声轰鸣,眼前一座五行阵法旋转开来。
五行各有五色,然而当他们旋转过一周之后,竟急速向中间汇聚,眨眼便凝成了一柱恐怖的白光!
大五行破禁术!
这是见愁当年与谢不臣同困于须弥芥子中参悟过的术法,出自不语上人领悟九曲河图之所得,也就是那一篇《青峰庵四十八记》,只是他们当初使来只为破除当日须弥芥子的禁制,而未用来对敌,更不用说运用得如此炉火纯青、威力惊人了。
天下的阵法都是禁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所遇到的每一位对手,也是禁制。
世间术法,会用便是无穷。
不语上人修炼的天赋并不惊人,若依元始界中那些人不知真假的评论而言,他是个庸才。可他与旁人的不同之处便在于,他是一个曾参悟过九曲河图的庸才!
大五行破禁术一出,不仅在瞬间压制住了见愁,也立刻引得周遭空间一阵震荡,连两侧这长长的画壁都跟着颤抖起来。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无法避开的一式。
人们在外面看不见两人的身影,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两人的斗法,只猜见愁怕是要硬接这悍然的一击。
可是也没想到,或者说,谁也没想过见愁竟能做到!
明明那一道天柱似的白光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可她背后肩胛之上,陡然撒开了一片厚重的阴影!
这一刻,整座斗法台都被这阴影覆盖!
一柱白光,在这黑暗之中,便显得无比耀目。
然而在它穿破黑暗,撞向先前见愁所在的位置时,见愁整个人竟然消失不见!
“砰!”
恐怖的力量,未经任何削弱,毫无阻拦地打在了不语上人对面的那一片画壁之上。
乱石顿时崩碎如雨!
不管是先前那一幅足以泄露人心迹的石雕,还是尽头处那复杂难言分不清爱恨的十四个字,都在这一击之下毁了个干净。
见愁的手掌,凭空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虚幻而巨大的羽翼,犹带着鲲鹏那几分上古妖神的沧桑之气,大海与天空的气息,将她整个人包裹。
平静的瞳孔里,既没有喜,也没有怒。
就这么一掌拍向不语上人!
此时此刻,不语上人乃是背对着她的。
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然而在见愁那手掌到来的刹那,他背后竟然有一团圆光旋转而出,顷刻间便转至最大!
炽烈的金光,犹如那佛国里燃烧不灭的琉璃光,在巨大的图腾上亮起,天龙八部众的徽记分列在这圆形的八个方向。
或垂眸,或瞠目。
每一尊都显得宝相庄严。
在见愁那手掌即将印到的时候,不语上人抬掌便向内一合!
“啪!”
“嗡!”
整个八部天龙图腾竟然更亮,见愁的手掌直接撞在这图腾之上,却像是撞在了金刚洪钟上一般,天地震响!
“轰隆隆!”
两人交手这一刹的力量波动如涟漪般扩散开去,立时将这不知是真还是幻的隐界拦腰斩断!
山峰高高坠落,大泽掀起怒波!
所有人心头都是一震。
抬首时只见那一道波纹随着洪钟之声远传,连天上的星辰都为之斩落!
这八部天龙法身之威,可见一斑!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才算是彻彻底底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原本他们以为,在不语上人祭出这法身之后,他们便该能看到见愁施展诸般术法来破解这手段。
可谁料想,见愁祭出的术法,竟与不语上人一模一样!
一样的宝相庄严,一样的琉璃璀璨!
甚至肉眼看去都能发现,在见愁这一合掌之间,她身后飞转的法身,比不语上人的更大、更凝实!
若说不语上人的法身,就像是一张在画纸上精心描绘的彩画,那见愁的法身,便像是伫立在天地间最岿然具体的雕像!
谁高谁低,一眼就能分辨!
这一战的情形,顿时就变得诡谲了起来。
谁也不明白这两人怎会使用出一般的术法,初时还猜测是不是巧合。
可接下来二人你来我往,千百般术法祭出,竟然也都一模一样!
激斗,从八部天龙法身开始。
继而是飘逸诗意的红泥剑法,颠倒痴狂的愁肠醉饮刀,凌厉迅疾的千峰归一指……
一模一样,还是一模一样!
不管是起手时的架势,还是攻击产生的力量和效果,全都分毫无差!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在照镜子!
人怎么做,镜子里的影便怎么做。
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逃脱,无论做什么身后都随着一团驱赶不去的阴影!
更可怕的是——
不管使用什么术法,见愁总是不多不少,恰恰高出那么一筹!
游刃有余,戏耍!
又或者蔑视!
众人不想则已,一想全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时候才知道见愁那一句“修为悬殊”实非虚言,甚至是过谦了!
旁观者尚未参战便已经感觉到胆寒与压抑,身在战中直面见愁的不语上人,自然更能感觉到那种死死被人压住的窒息!
分明每一式都用到了极致,可对方总是能高出那么一线!
有时候一刀毙命并不痛苦,一点一点的凌迟才令人煎熬。
此刻,便犹如凌迟!
在又一次被见愁急退的刹那,不语上人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一声嘶哑的怒喝,抬手已然高举!
道袍迎风,被周遭狂乱的力量击打。
头顶脚下,无数颗星辰在这一刻闪耀!
明亮的,熄灭了;
暗淡的,点燃了。
在这与浩瀚宇宙相比显得微不足道的角落中,星空似乎在暗夜里活了过来,展现出一种鲜活的力量!
星辰旋转,越来越快。
在不语上人举起手掌、纵声高呼时,它们仿佛都在跟着高呼,继而有一道一道渺渺然的玄奥气息,从星辰的深处飞出,向他双臂之间汇聚!
呼啦!
有狂风刮面!
见愁竟为之恍惚了一刹,耳旁回荡的风声里,竟好似又响起了那不屈的诘问——
为什么,我只是一颗石头?
凭什么,我只是一颗石头?
要去成为,那浩瀚宇宙里,一颗旋转的、燃烧的、永不熄灭的星!
翻天印!
“轰隆!”
星魂聚于掌中,百川归进沧海!
但凝成的并非是一枚掌印,而是这黑沉沉世界里,一轮皎洁的皓月!
“去!”
不语上人一声疾喝!
这大如车轮的月亮,便好似从天上掉下了凡尘,轰然行进间不断地膨胀,不断地燃烧,待来到见愁眼前时,原本清幽的素光已然烧出万丈的金光!
由月而日!
这一轮皓月竟在顷刻间变成了炽烈的骄阳!
见愁那凌立于半空中的身影,似乎下一瞬便会为这骄阳的火光吞没。
可偏似山岳一般岿然!
不语上人会这翻天印,她又怎可能不会呢?
先前连番的压制已将不语上人逼到了悬崖边上,所以她这一刻出手已毫无顾忌,速度比刚开始动手的不语上人,快了何止十倍!
“轰隆!”
无垠的宇宙深处,竟传来闷雷滚动的声音!
无尽星辰在这一刻陨灭。
所有有形的无形的事物,凡在她这一刻意识控制的范围内,全都混淆了阴阳,杂糅了清浊,脱去原有的形态,化作汪洋般流溢的“气”!
本就破碎的隐界崩毁了,大泽与山岳都化作了一般模样,连他们脚下的斗法台都裂开了万丈的深渊!
磅礴的气流,带着令人心悸的气息,汇聚起来。
就连不语上人所祭出的那一轮骄阳都似被风吹化的石头一般,流沙似的垮了一半,散作了气流,钻入见愁掌印之中!
“混沌之气!”
旁人或许看不出深浅来,可下方所有仙尊级的大人物却齐齐为之一惊,不由得生出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来。
而场中战局的变化,更是毫无悬念!
虽然各自都是远胜于当初的翻天印,但见愁这一掌,完全像是沉重的车轮,悍然轧过泥土!
摧枯拉朽!
所有挡在它前面的东西,都被碾了个粉碎!
先前恐怖的日轮,在这一刹只像是海面上冒出来的一枚气泡,新的浪头一来,便被打了个粉碎!
不语上人顿时吐血。
然而见愁这一掌的威势都还未损耗半分,几乎完全保持它刚出现时的模样,向着他,以灭顶之势压下!
混沌之气,不是黑,不是白,介于二者之间,近似于灰,又好像不是灰。
像是透明,又仿佛实质。
凝聚在虚实之间,震荡穿梭。
这一枚庞大的掌印,像极了这一刻众人脚下所踏着的盘古的巨掌,能抡起巨斧,劈开黑暗;也能制成长简,随手一抛,悬照众生!
“砰!”
不语上人举起推掌去挡,可这掌印却毫不留情地将他拍下。那恐怖的力量当头压下,让他双腿都深陷入斗法台龟裂的岩石之中,鲜血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坚硬的腿骨早已应声而碎!
可出乎了见愁的意料,他竟强撑着没有跪下,甚至连半分求饶与屈服的意思都没有。
这一张脸,的确是不语上人的脸,只是多少透着些陌生,是不语上人青年时的那张脸。
又或者说,此刻的他看上去,就是先前画壁上的他。
他以心魔之身飞升上墟,所保持的容貌,与他当年遇到绿叶老祖时,一模一样。
某种意义上,修士的容颜,能体现他们各自的心境。
见愁这时候便不禁想起雾中仙来。
在他神魂消散、在那刻刀从半空中跌坠的一刻,她其实就已经明了了其心魔与真身的关系。此刻眼见得这心魔苦苦支撑,便叹口气问了一声:“你想杀我,无非是不愿让她知道你是心魔,而真正的不语上人已经为你所杀。可你当真以为,她不知道吗?”
不语上人双目赤红,没有回答。
见愁注视着他,终于慢慢道:“我来上墟时,他已经死了。”
“哈哈哈……”
先前都沉默不语,可闻得她这一句,不语上人竟像是听见了什么荒谬的事,又好像盼望了这消息很久,乍听之下直接仰天长笑起来。
意态如狂。
“他可算是死了!死得大好,大妙!”
“你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见愁看着这心魔狂态,竟觉有些悲哀。
可不语上人哪里在意这个?
自今日看到见愁起,踏上这斗法台,他便已经抱了必死之心,又哪里会因为此刻被人掌控着生死,就心生畏惧?
相反,他笑声更大。
“他还能怎么死?被我杀后,尸藏隐界,魂往极域。凭他的本事,自然不会轻易陨落。而你特意提他之死,想来是他终于将那雕像刻了出来吧?”
当真是越想越好笑。
不语上人身上已全是血迹,整个人都似浸在血池之中,可声音里却藏着万般的痛快。
“自我生始,便与他相异。他不愿承认也不愿面对自己的本心,才有了我。否认我的存在,才是他存在的理由。一旦他刻出了那雕像,便意味着他承认了我的存在,而否认了自己的存在!说我是心魔,焉知他自己不是心魔?!”
见愁沉默下来,却是没想到这心魔反倒一片澄明,看得太清楚。
不语上人本为平庸之辈,一朝邂逅绿叶老祖,为其改变了一声的命迹,成为了一代大能,也拥有了无边的痛苦。
他该感激她,也该痛恨她。
复杂的情绪交织太久,纵然是一面之缘,也不免生出魔障。
话到末尾,不语上人嘶哑的声音里已添上几分讽刺的苍凉:“人皆言,我这般的存在是心魔,都不过是庸俗凡见!心魔从不是魔,只是心罢了……”
是人不愿意承认甚至惧怕的本心。
见愁听到此处,手掌便微微一动。
那死死压制住不语上人的翻天掌印也陡然一声颤鸣!
这一刻,不语上人猜是自己死期近了。
然而料想中的最后一击,竟没有到来。
见愁轻轻地撤了手,只清风似的一拂,那由混沌之气凝聚而出的恐怖掌印,便四溅水花般消散。
眨眼便重新落入宇宙虚空中。
又成为那天上的星辰,地上的尘土,连着他们脚下原本裂开的斗法台都弥合如初。
在打斗激战中落于地上的那枚长夜简,在此时飞起,被见愁抬手一取,已拿在指间。
她垂眸凝视,从这一根细细黑简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什么话也没说,她转身便欲离开。
身后的不语上人一怔,竟有些惘然:“为何不杀我?”
见愁只答他道:“他有遗言,若得遇你于此界,便请我放过你。”
当真是毫无悬念的获胜。
从头压制到尾, 到了最后更爆发出了让仙尊都无法不为之侧目的恐怖实力!
见愁所能调用的, 竟然是混沌之力。
宇宙诞生之初, 在最初的荒古时代,便是一片黑暗,没有光明。整个宇宙中更没有任何星辰的存在,有的只有无尽的混沌。
这混沌,便是世界最原初的力量。
下界修士修炼需要天地灵气,上墟修士修炼需要的是仙力,其实都从混沌中来。
因为混沌分开阴阳清浊。
他们作为人,需要的只是那些清的、阳的、属于光的,而那些浊的、阴的、属于暗的,则都被舍弃, 遁入虚无之中。
唯有极少数圣仙及以上的仙尊,才能调用几分混沌之力。
可见愁方才与不语上人对战所用之力,分明便是混沌。
于是只那一瞬间, 许多人的疑惑便得到了解答。
有关于所有人为什么无法准确判断她的实力,有关于她此刻的躯壳中为何只有极少量的仙力……
因为, 她根本就不依赖此界的仙力!
整个宇宙都是由混沌化成, 不管有形还是无形, 不管是在他们的头顶还是脚下,但凡见愁想用,都能将它们变成自己力量的来源。
换言之……
她的实力, 也许不仅仅在能轻易击败不语上人的层次, 只怕比他们以为的还要高、还要高。
这荒域的入口处, 安静极了。
所有人目视着见愁从斗法台上走下。
那一根原本属于不语上人的长夜简正在她指间,陈旧的漆黑犹如攫取远古时代那笼罩整个宇宙的长夜染成,纯粹而幽暗,衬得她执简的手指葱白如玉。
白鹤大帝等人望着她的目光,都有些迟疑沉默。先前还口无遮拦的黛黛,已经默默变回了一架白骨的模样,似乎想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绿叶老祖却是看了斗法台上的不语上人一眼,才转过眼眸来看她,眸底掠过了几分复杂,但最终还是一笑。
不语上人来自元始界。
元始界算她的地盘。
可此时此刻她半点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叹了一声:“看来他连神魂都已消亡了。”
“是。”
见愁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心下虽同样复杂,却也还是这般答道。
她回望绿叶老祖,试图看出她的心绪。
但除了方才那一瞬间的波动之外,这一位曾名垂元始界的大能,再未泄露自己半分的情绪,显得如此无懈可击。
盘古荒域还在星空中移动。
时间也已经流逝了不少。
绿叶老祖并未再浪费时间,只道:“既然见愁小友已经取来了长夜简,便也算得到了能进入荒域的资格。若无人再有他事,我等……”
“且慢。”
所有人以为,方才这一桩便算是以不语上人的惨败为结束了,可在这种时候,见愁竟然又开口了。
众人眉头都是一皱,向她看了过去。
见愁却是平平一笑,半点没有被这么多人注视着的畏惧和心绪,反而坦然向周遭道:“诸位放心,在下并非还要寻衅。只是今日来得仓促,方才虽得了从不语上人处借得的一根长夜简,可这时候才想起,一根还不够。我还有一位历过生死的挚友,也要进入荒域。不知,在场诸位前辈道友,谁能再借一根?”
借?
还要再借一根???
若说先前见愁与不语上人交战,众人还觉得也他们没什么干系,那这一刻便算得上是一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
多少人听得后脑勺冒冷汗?
这一刹间已在心里把见愁骂了个狗血淋头,想她不管是真名还是绰号,都起得十分应景。
毕竟谁也不愿意让出自己的长夜简。
盘古荒域虽然危险,但一如下界的种种秘境隐界一般,藏有许多不可知的机缘,更不用说是盘古留下来的神秘传承了。
场中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隐隐然之间,甚至有些封冻起来。
所有手中持有长夜简的修士们都警惕了起来,目光落在见愁的身上,动也不动一下,唯恐她一言不合便动手。
反倒是一旁的白鹤大帝若有所思,摸了摸他身旁那一头雪白的鹿,竟然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此刻诡异的沉寂,道:“这个简单。”
说完,他竟从袖中取出了一根长夜简。
抬手弹指间,便令其化作一道乌光,飞向见愁。
见愁略微有些错愕,却下意识将此简接住,然后目光里带了几分疑惑,向白鹤大帝看去。
白鹤大帝道:“三十七根长夜简,原有一根是为梦天姥所留,可等到这时候,看来是不会出现了。见愁小友修为卓绝,胆识过人,若能与我等一道进入荒域,或许更为妥帖。想来小友口中的‘挚友’,该也是一位厉害人物,只是不知,此人是谁,现在何处?”
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先为见愁的狂言,后为白鹤大帝的决定。
但疑惑也同时升了起来。
他们全都很好奇,见愁所说的这一位也需要长夜简的“挚友”,人在何处。
负剑生与见愁曾有过一面之缘,但从未听她提起过什么挚友,只猜测这所谓的“挚友”说不准就是她心里那个人。
月影则站在负剑生的身旁。
他一身雪白鸿羽织就的衣袍依旧轻飘飘的,可在听见白鹤大帝的话后,瞳孔便微微缩紧了一些,隐约浮出几分真幻难分的幽暗紫光。
非邪天那头都作壁上观。
这长夜简原就是白鹤大帝先得到的,他们自然懒得去置喙对方的处置。
可那应虺的神情,便有些不同寻常了。
“挚友”之言,他连心神都跟着恍惚了,几乎以为见愁下一刻便要说出“朝生”两字,然而待他转眸看向见愁,却见她在垂眸看了那一根长夜简许久后,抬首看向了对面——
那不是他所在的方向。
见愁目光的尽头,只站着一人。
谢不臣。
纵然是站在那不进荒域的一群圣仙金仙之中,他也半点不会被埋进人堆里。
这个人,天生能让人一眼看见他。
此刻他淡漠的眉眼间,已添上了几分微凉的冷峻,好似风将起时的高楼,雨将落时的远山,连那一身氤氲的书墨气,都变得冰了些。
果然,下一刻,见愁已望着他笑出声来,声音自然而熟稔:“谢道友,不如同去,并肩再战?”
原来她说的那“历过生死的挚友”, 竟然是他。
同从元始界来, 若忽略那都传到上墟来的“杀妻证道”, 众人说不准还真要信了他们关系不错。
眼下这又是闹哪出?
他们惊疑不定的目光,顿时从左转到右,从见愁的身上转到谢不臣的身上,有些茫然。
白鹤大帝是先前就见过谢不臣了,也曾听昆吾其他修士谈论过他的本事,对这人的才能和修为倒都没有什么疑问,只是也对见愁对其的形容和描述有些困惑。
绿叶老祖却是一挑眉梢,笑一声没言语。
负剑生实不知他二人关系。
月影的眸光却是悄然一亮,唇边也溢出了一抹透着点怪异的笑意。
“应虺”的神情却是在见愁这话出口的瞬间,彻底冷凝了起来, 心底里也不知是打翻了什么,竟觉冻得厉害。
他原觉得自己算是开窍了。
可如今看着见愁先战不语上人,再借长夜之简, 不单单是为了自己,还要带着谢不臣一起去……
袖中攥紧的手指, 慢慢地放开了。
他觉得胸膛里又空落落的。
大约是这里曾存在过半颗心, 如今没了, 总觉得缺了什么吧?可真是奇怪,往日他没那半颗心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这荒域入口处, 已起了些许议论声。
众人都在想见愁与谢不臣之间到底是什么复杂关系, 又或者仅仅是因为利益?
但都没有个结果。
见愁与谢不臣相隔不远。
她左手持着自己那一根长夜简, 却将自己右手的简隔空递向他,半晌不见他来接,也并不收回。
目光只望着他,唇边笑意不减。
好似根本不担心他会拒绝。
在这短暂的一个刹那,谢不臣脑海中实在转过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比如先前见愁提到过的“历过生死”。
他们二人之间,可不算是历过生死?
只不过旁人是携手,他们是你死我活。
第一次是在青峰庵隐界,两人拼了个两败俱伤;第二次是在雪域密宗,好处没捞着,还双双被困入须弥芥子中,不得不合作脱出;第三次是在昆吾云海诸天大殿之上,若非他算计得横虚自己抗下一切罪责只求保他,或许便已经死在她剑下了。
一次连着一次,她的进境是他望尘莫及。
如今,是第四次吗?
自打上次坐在云海上相谈过,见愁那一句“杀死你的并不是我”,便总时不时在他耳旁回荡。
之后他也犹豫了很久,是否要看那河图。
但最终还是打开了。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
谢不臣想,这河图之上该有许多秘密,也许便藏着见愁下那般断言的原因。
可他没有找到。
四十四年参悟,修得一身本领与天齐,竟未从这河图之上发现半分与此有关的字句,更不曾拼凑出这河图又被任何人修改抹去的痕迹,从头到尾,内容都是完整的。
谢不臣凝视着她,想要从她的面上找出几分破绽来,可这一刻,他所能强烈感觉到的,是几缕藏在她袖中的香息。
那是他曾感觉到的某种香息。
极域枉死城旧宅,必定已经有人在他之前去过了,而他猜,这个人正是见愁。
她身上有他一定要拿回来的东西。
而他此刻完全无法判断见愁此举的用意:到底是想要他答应,还是想要他拒绝?
在这种情况下,多想无用。
谢不臣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件东西他要拿到,如此即便入局,或恐也能破局。
所以,在片刻的沉默与注视后,他眸光似流水淌过星辰表面一般,轻轻晃动了一下,然后便走上前去,从见愁指间接过了那一根长夜简,淡淡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身形挺拔,十分不凡,站得近时,竟让人觉得这是一对璧人。
言语不多,可相互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连修为都是这样一等一,又同是元始界中来……
不少人看着,目光已经有些狐疑起来。
但仙尊们却没有多想了。
自见愁现身开始,中间已过去了一段时间,也不知这荒域是漂到了上墟的哪个角落和方向,周遭的星辰竟慢慢暗了下来,黑暗如潮水一般,渐渐涌来,将荒域包围。
整座荒域,竟然开始颤动,甚至刮起了狂风!
“该是时机到了,取长夜简,我等先入荒域!”
白鹤大帝虽觉着这黑暗压近的情况有些出乎意料,但料想此地乃是荒域,除却他们各自身边同行的人之外,实在不可能出现什么旁的危险,所以只猜是荒域本身起了变化。
他当先一掌向地面轰去!
“轰隆!”
雪白的幽光从他掌中奔袭而出,一下撞开了厚厚的地面,掀开了表层那历经侵蚀的岩层,露出下面纹理交错的十痕,还有那无数网状的、纵横的通道!
荒域便是盘古的尸身,这入口处乃是盘古的手掌,待这表面坚硬的岩层掀开,这一条又一条壁上凝聚着暗金的通道,便是曾奔流过盘古大尊滚烫鲜血的血脉!
由白鹤大帝当先,众人随后跟上。
一道道身影,迅速朝下方投去。
这上墟仙界修为最高的一群修士,眨眼便消失不见。
只是“应虺”落在了最后。
他注视着所有人的身影消失在盘古体内那干涸血脉所形成的通道里,直到此刻还有些恍惚。
头顶上的黑暗,悄然涌动。
不知何时,好像又压得近了一些,低了一些。
他便抬首向?们望去,一双分明是应虺的蛇瞳中,竟然也变得漆黑一遍。
见愁与谢不臣在最后。
长夜简既是她给了谢不臣,且她又邀了谢不臣同行,此刻谢不臣当然站在她身边。
只是临到要进入时,谢不臣忽然发现她停了下来。
见愁看向了那还落在他们后面没有进入的“应虺”,也不知是不是辨认出了他的身份,瞳孔中暗光流转而过,竟是莫名笑了一声。
“应虺”在看那天。
见愁便也跟着他举动一般,抬起头来看那天,眉心里一线天那一线红痕里隐约竟有一缕黑气游走而过,而那天上的黑暗好似也感知到了什么,云气一般轻涌起来。
对这一切,她好似并无所觉,只带着几分奇怪,漫不经心叹了一声:“这天黑得可真快。”
谢不臣微微蹙了眉,也看向了“应虺”。
“应虺”回视他。
非邪天中虺蛇一族也算显赫,他长得一副放旷模样,这时竟朝谢不臣一笑,露出了两枚小小的尖牙,看似毫无恶意,可落在人眼中,只觉邪气凛然。
见愁却不将这一幕放在眼底,只对谢不臣道:“前些年的手下败将罢了,修身外化身之术逃了一命,不必搭理。”
说完,也纵身一跃,投进荒域。
谢不臣纵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但也并未反驳,只收回了目光,随在见愁之后进入。
眨眼间,这荒域的入口处便空无一人。
只有其上空,那渐渐压低的黑暗,彻底熄灭了周遭的星辰,将这一座庞大的荒域,完全包裹,再投不进一丝光亮!
*
元始界,极域。
自当年八方城一役后,转生池的位置便从八方城挪到了十八层地狱底下。
此刻张汤便站在这池旁。
周遭空无一人,黑暗而冷寂,可他面前这一柄高悬于转生池上空的巨斧,光芒却陡然炽亮起来。
十八层地狱的另一头,是漫无边际的混沌,一直都在涌动,从来没有过停止的时候,但张汤也完全分辨不出,它到底是在生长,还是在消失,又或者一边生长,一边消失。
自见愁去后,他也常在这里站着。
只可惜,算算也站了好些年了,总盯着混沌那头的乱流,却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虽然有心想去探探,可偏偏还被见愁留了事儿。
没办法。
谁叫她是平等王,而他只是卞城王呢?
官大一级压死人。
张汤两手揣在自己袖子里,一张刻薄寡淡的脸上,难得被鬼斧照出来的炽光映出了几分神采,只可惜眉眼还是那死了一屋子人的样。
望着鬼斧,他心里竟不很痛快。
既不知此界这片乱流意味着什么,更踌躇于她之前交代的事情,一时只好思考起来:“时机虽是到了,可这轮回一毁,极域也算没了,本官要去何处才能寻个新官来当呢……”
没有人知道,宇宙的边界在哪里。
就算是上墟修为最高的修士都无法得知它的大小, 所以当这六万年一会的盘古荒域以如此一种磅礴的姿态出现在所有人头顶上时, 那种恐惧便与向往一道萌生出来。
它就像是一片恢弘的废墟。
像是这宇宙间最大的一条船,从未知的深处漂流而来, 让那早已经离修士们远去的时代, 一刹间倒流在传说里。
上墟仙界上百星域, 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这时候三天的圣仙们已经进入了荒域, 但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也让人看得越来越清楚的荒域, 却让所有人心旌摇荡。
然而, 同时迫近的还有黑暗。
众人初时都只顾着注意荒域,忽略了其他, 直到那近乎实质的黑暗在某一刻忽然活了过来一般, 张牙舞爪地将整座荒域包围!
“那、那是什么?”
“这情况好像不大对……”
“圣仙们是不是都进去了?”
“那到底是什么?!”
……
不同的议论声, 却是相同的惊疑与恐惧。
然而不管上墟仙界的修士如何震骇,那黑暗依旧像是浓稠的墨水, 在吞没了荒域之后,竟然还向着上墟吞没而来!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天上的星辰都不见了。
没有日月,没有光亮。
一切都被这逐渐覆盖而来的黑暗吞噬, 世界开始变得沉寂而冰冷……
但已经进入荒域的人们,却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进入荒域。
在他们投入荒域的那一刻, 便有庞大的威压如海上的浪墙一般, 向他们撞来, 似乎是发了怒,要将他们这些胆敢冒犯大尊威严的蝼蚁碾碎!
还好有长夜简。
在威压临近的瞬间,原本漆黑的长夜简上,竟都齐齐迸现出明亮的光芒来,但并不算刺眼,反而透着几许让人感觉亲切的柔和。光亮将人笼罩进去,那威压甫一到来,便在光亮的边缘消弭无踪。
盘古大尊曾制长夜简照亮宇宙。
如今虽然只剩下一副残简拆成了三十七根,威力大大削减,可所有人将这黑简持在手中,都像是端着一颗明亮的星辰。
周遭世界,也立刻被照亮。
他们在盘古的手掌心里。
当年大尊陨落,倒下后,身上的血肉化作泥土与岩石,毛发化作草木与森林,体内流淌的一条条血脉则都化作了河流。
然而毕竟是两个纪元过去了。
从远古到上古,如今已是今古。
那曾经奔流不息的河流,在宇宙漂流的这万万年间,已经完全干涸。
见愁落下后,放眼四方,所能看到的只有空旷而平坦的河道,往前往后都通向未知的深处。
她不禁想起那些在地下流淌的暗河。
再往两侧看去,壁上都残留着水流淌过的痕迹,可再往深了看一点,那洞壁上都是深深的血色。
进入荒域的,连几位仙尊在内,加上一个被见愁带进来的谢不臣,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人。
在进入的第一时间,众人都没轻举妄动。
直到他们确认了这长夜简的确能护住他们之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那黛黛一副白骨架子,裹着自己的粉纱,拍了拍自己胸口,分明一副骷髅,说话的声音却是娇滴滴的:“看来这回应该不用太担心了。六万年前来荒域的那群人是太倒霉,没先遇着长夜简,所以才都死在里面在,只活了个梦天姥。说什么‘圣仙坟场’,倒是我们自己吓自己了。”
“不可掉以轻心。”
进来的时候,白鹤大帝便没带自己那一头鹿了。
人都说那头鹿乃是他的宠物,可他却护得跟命根子似的。
听了黛黛那一番话,他便皱了眉头,很不赞同:“当年也不是没有仙尊级的修士进入,但也都陨落在里面了。六万年前的那一次,几乎葬送了修界所有最顶尖的力量,甚至数万年都没有十分厉害的修士接上。我等还是小心为上。此次诸位固然有为大尊传承而来的,但早年我等议事时已然言明,一切以找到恢复轮回的关窍为要。”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竟转头看了走在最后的见愁一眼,补道:“远古纪元,长夜之中,盘古大尊建立了轮回。然而以这数千年的情况来看,下界的轮回都已被颠覆一空,恐有荒古长夜遗族作祟。唯有元始界,因有大尊留下的劫罚,幸免于难。但数百年前亦曾经历倾覆之危。此次荒域经过上墟,只会停留十三日,我等要抓紧时间,尽快往祖地去。”
在荒域,“祖地”指的便是盘古的头颅。
盘古乃是人祖,后世的人与他并未什么区别。
修士们修炼的关键大多在眉心祖窍,一切的意识都在脑海灵台,盘古应当也相差不远。
见愁感觉到了白鹤大帝的目光,但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她知道,这不过是因为她是当初力挽狂澜的人罢了。
毕竟随着下界修士的飞升,下界的事情也都会传到上墟来,似这等与轮回有关的大事,当然也会被密切关注着的仙尊们得知。
除见愁之外,其余上墟的圣仙们,显然都知道白鹤大帝说的事情,闻言都跟着点头。
随后,众人才向前行进。
虽有长夜简相护,但这盘古荒域的威压着实可怖,连修士们的神识都被压制,顶多能查探周围百丈。
人身体的血脉,从四肢往躯干,从手指到手臂,都是越来越粗的。所以他们的行进,也有十分明确的方向。
在这血脉化作的河道上,众人只需往那宽阔的一头去。
这般一路上去,至少前期大的方向不会错。
只是往前走了一段之后,见愁便发现自己身旁多了一个人,而远走在她不远处的谢不臣、负剑生、应虺等人,都已经往两旁去了。
绿叶老祖的脚步,十分平缓。
她走在见愁的身旁,向最前方的白鹤大帝望了一眼,才对她道:“下界轮回倾覆之事,在上墟三天都算是机密中的机密,轻易不敢让修士得知。可见愁小友这数十年来都不曾接触过三天,刚才听了白鹤之言,竟无半分惊讶。”
见愁忍不住转眸打量她。
这一位绿叶老祖,生得是风华绝代。
眉眼间挂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看你时让你觉得那目光为你停留,一转开眸光,又让人觉得你不能在她心上留下半分痕迹。
像是一阵风。
刮过时,摇动了很多东西,但什么也不带走,更不会有任何改变。
八极道尊等人拿到河图,看上几十年也参悟不透,可她当年只看了那么短短的半日,便将其随手一扔,飞升去也。到了上墟之后,更力挫碧玺仙君,很快就成为了大罗天三位仙尊之一。
在元始界是老祖,到上墟也是老祖。
见愁想,她一定是将河图参悟透了的。
“我以为,对于我不惊讶这件事,老祖自己也并不惊讶。”她慢慢地一笑,打了个机锋,“毕竟,您与我也许是这数万年来,唯二悟透了河图的人。有心窥天的,该不止我一人。”
绿叶老祖的脚步,顿时一顿。
她神情里竟有些变幻。
再看见愁时,已透着慢慢的复杂,像是想起了一些久远且虚无缥缈的事,只轻声道:“有心窥天的确不止一个,但却不是每一个人都敢去做。所以,我敬佩你。”
敬佩。
这样的两个字,从绿叶老祖的口中说出来,若有其余与她相识的人听见,只怕都要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见愁也怔然恍惚了片刻。
然而当她目光与她对上,便从对方幽深的瞳孔中,看出了那平静里蕴蓄的惊涛骇浪。
绿叶老祖继续往前走,一身绣满碧色的衣袍在风里鼓荡,声音里已多了几分慨叹:“早在你来到上墟时,我便知道你已悟透了。那时我便想,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敢这样去做,敢这样谋划,甚至敢面对这一切结束之后的命运。我是不敢的。平生爱酒,贪吃,好战,想闯荡,死水一样的未来,什么都知道,实在让人恐惧……”
比未知更可怕的,是已知。
所以在悟透河图,面临选择的时候,她并未选择此刻见愁选的这条路。
旁人或许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见愁是知道的。
这一番话,太沉了。
她陷入了沉默,许久也没有说话。
绿叶老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心中这一刻的感觉,看了见愁的反应,便更确定她的确十分清楚地知道将要面对什么,有万般的话还想要说,可这一切对她来说或恐都没有意义吧?
所以她还是笑了笑。
末了只道:“河图,帮你收起来了。”
她帮她收起了河图?
见愁的目光与她撞在一起, 彼此眼中划过的, 竟都是了然。
她一笑:“谢过老祖。”
绿叶老祖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没三两步便又走回了白鹤大帝那头。
旁边几道目光投来, 都藏了几分疑惑。
是负剑生、谢不臣、应虺,还有月影。
旁人都听不到绿叶老祖对她说了什么,虽然就这么短暂的三两句的时间,可在这种时候,又是这样身份特殊的两个人,还不让旁人听见,实在是要让人浮想联翩。
负剑生是同月影走在一起的, 倒是没有靠得很近。
应虺更挨着非邪天那帮人一些, 只偶尔转过来看上一眼。
谢不臣就不一样了。
他本来就与见愁一道进入,方才也不过是绿叶老祖看了他一眼,他才会意退开了几步, 如今便重新走上来,淡淡道:“你们好像谈了些不好的事。”
见愁眉梢微微一挑, 直接否认:“这一回, 运筹帷幄的谢道友可猜错了, 我与老祖谈的, 非但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一件极好的事。”
说完,她转眸看着他。
那目光里透出几分戏谑, 更有点不知真假的杀机。
谢不臣便不问了。
他与见愁之间都是虚虚实实, 有时候真话像假话, 假话像真话,实在是太难分清。
所以,不如不分。
反倒是见愁忽然问了他一句:“说来四十四年过去,谢道友飞升之前,依旧没查明昆吾周天星辰大阵之事吗?那九头鸟也始终没有影踪?”
谢不臣摇了摇头。
他也很想知道,这背后藏有什么秘密,可这谜团却始终未能解开,一直到他离开元始界,都没有任何头绪。
这话是没有撒谎的。
见愁看得出来,或者说,谢不臣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所以她垂眸,若有所思,也不言语了。
一行人往前走了很长的一段,已经渐渐熟悉了这荒域地底的情况,便由白鹤大帝等几位仙尊在前,各自御空,紧贴着干涸的河道而行,加快了速度往前去。
每一条河道,都曾是盘古体内一条蜿蜒的血脉。
它们在人的身体里纵横交错,此刻也在这荒芜寂静的地底纵横交错。
就像是一张巨网。
若不是众人能根据它们的宽窄来辨别方向,只怕便是这一群大能,在这里都会迷失方向。
越往前,道路便越见宽阔。
转过了几道弯后,便是一条近乎笔直的道路,宽阔庞大,黑漆漆、空洞洞,通向前方。
见愁猜,这是到了盘古的手臂了。
这时候,河道上终于不再是空白的一片。
在这常年见不到阳光的地底,竟然长了许多奇花异草,形状极为特殊,但色彩都比较暗淡。
人从半空中划过的时候,还能看见它们受惊后回缩的动作。
一直贴着左侧墙壁走的碧玺仙君,在边缘上发现了修士们交手留下的痕迹。
有的粗,有的细。
有的呈现成一个巨大的深坑,也有的只是寻常的手掌印。
尽管有更多的痕迹已经被地上的草木覆盖,但仅仅凭借这些就能推断,曾经有人在这里打斗。
绿叶老祖看后便道:“该是六万年前进入的那些圣仙。”
盘古荒域在宇宙中漂流,这里面除了修士,不会有旁人动手。再说眼前这痕迹,再明显不过。
众人都点了点头。
但这种时候,气氛却莫名变得有几分微妙。
六万年前的那一批圣仙,应该还没有遇到他们现在遇到的事情,所以进到荒域,为的该是盘古传承。
可这才到哪里?
这群人中竟然就有人向同行之人下手了。
今天他们这里四十个人,人人都不简单,焉知不会发生点什么?
心里都有各自的想法,但这时候,谁也没明说,只是各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暗中警惕起来。
众人继续往下走。
很快就过了这一段,又往前一个时辰左右,竟然都感觉到前面有风,而且长夜简的光芒打过去,都照不到什么东西,黑漆漆的一片,像是落入了虚空中一样。
见愁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众人脚步都停了一下。
白鹤大帝等人对望了一眼,却继续往前去。
长夜简照亮的范围顿时更广,于是前面那黑漆漆的、照不亮的存在,也变得清晰起来。
竟是座天坑般的大洞!
原本锋锐的切口,在经年宇宙星流的侵蚀下,已经有些风化的痕迹,但在场之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大能了,哪里能看不出这切口乃是从外面撞来,都砍到这里了,只怕从外面看更长更大!
方才他们感觉到的风,便是从这洞口吹来。
但抬头向外望去,却空无一物,只是一片漆黑的虚空,不见半颗星子。
“这是一道伤口吧?”
“它都没有愈合,看来应该是长夜之战里面留下的,而且就在大尊陨落前不久……”
“神祇一族的力量,委实可怖。”
有几名圣仙不由感叹了起来,想象那能在盘古的身躯上留下伤痕的,该是如何恐怖的存在,一时都忍不住要打个寒战。
更可怕的是,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越往前走,这样的伤痕便越多,甚至有的都裂成了一道又一道深渊,仅有其底部相连,让人不禁怀疑盘古这一条手臂都近似于被人砍断!
白鹤大帝的面容渐渐沉凝起来,在跨过了那深渊之后,返身看去,才终于道:“盘古大尊当年带领人族迁徙到细节,有开天的伟力,能在祂的身上造成如此伤痕的,必是那些荒古神祇了。只可惜,远古那一场长夜之中,先民们筚路蓝缕,连生存都尚且不能顾全,所遗留下来的记载实在太少,我等实难推知当时发生了什么。”
“不是说此战中,尽灭神祇,长夜才消散吗?”
接话的竟然是月影。
他也过了来,同样返身望着这深渊,微微低垂的眼底,眸光难以被人察觉,竟然藏了几分伤怀。
“那帮神祇,虽生于宇宙之中,却忌惮我人族的壮大,更恐我人族修士掌握宇宙的规则,所以向人族开战。其中最险恶的,便是那神祇中的一位,名曰‘暮死’。初时与远古先民交好,言必称两族不该开战。可最终却是他假意前来说和,骗开了我族防御,引得无数无辜的远古先民丧命,逼得大尊不得不建立轮回,以保我人族之存。只是大尊自己,却力竭陨落……”
都已经是圣仙,更进入了这荒域,对这段与盘古有关的历史,众人多少还是有些听闻的,只是都没有月影这样详细。
白鹤大帝知道一些,还是因为他修行的时日最长。
可他没想到,月影竟然也知道。
这一位圣仙常年闭关,倒甚少得见,他有些好奇:“月影道友如何得知?”
“偶然得了点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古籍,所以知道一些罢了,但也仅止于此。大帝若还要问下去,在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月影倒是谦逊模样。
他笑了一笑,抬起手来一拱,便不说话了。
偏偏这时候,旁边竟似有人十分听不惯他先前一番言语,竟是不冷不热地笑一声,插话道:“我们这般也不过是只知道些细枝末节,管中窥豹,看得冰山一角罢了。说不准,事实跟当年传说中的完全不一样呢?”
这声音,平白透着几分嘲讽。
众人都听得一怔,循着声音转头去看,看见的竟然是在此处修为最低,才晋升了圣仙没两天的“应虺”!
立刻就有人皱了眉头。
他们虽然大多也都跟月影不熟,但修界实力为尊,大家说话还是需要稍微客气些,有点分寸。
这蛇妖,未免有些过分了。
月影也看向了他,在对上他那半点也不避讳的目光后,笑意便淡了许多,问道:“这位应虺小友似乎话里有话?”
“我辈妖族,哪儿能学得来人的本事?”
竟是一句话刺了回去。
这是说“话里有话”这种小伎俩,他们妖族不稀得用,顺带也蔑视了月影一把。
“应虺”半点没有要克制的意思。
“不过是觉得作为妖族站在这里听你们谈人的事儿,实在有些无聊罢了。”
大罗天的修士们,面色都是一变。
非邪天这都却都还没什么变化,虽然觉得往日并不掐尖冒头的应虺忽然出来说这话,多少显得有些奇怪,可他们心里也是真的不耐烦。
毕竟一口一个“我人族”,听得实在倒胃口。
黛黛用那粉纱捂嘴笑起来,打了个圆场:“好了,是关心什么人族神祇,什么在朝生暮死的,咱们看这个也没用。关键不是去找那能恢复轮回的东西吗?还是先走着吧。”
说着,她柔弱无骨的身子便朝“应虺”歪。
竟然媚笑:“小年轻,往日姐姐怎不知道你如此伶牙俐齿,讨人喜欢呢?”
前头还在打圆场,后面一句直接就承认了“应虺”方才的话就是她的心里话。
大罗天这边的修士都气得瞪眼。
见愁也抬眸向他二人看了一眼。
这时黛黛已经贴到了“应虺”的肩膀上,“应虺”皱着眉,莫名看了见愁一眼,忙把人推开,沉着一张脸对黛黛道:“自重。”
自、自什么?
自重???
黛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什么了,是她耳朵坏了吗?先前大罗天那个紫微圣君谢不臣推开她也就罢了。
蛇性喜淫啊!
这么一条臭蛇,竟然叫她自重?!
是可忍孰不可忍?
更何况这应虺还是他们非邪天地盘上的, 黛黛觉得自己不发作简直能跳去大罗天当圣人了!
她站稳了, 皮笑肉不笑:“你这条蛇,很不一般哪。”
“应虺”没有说话。
但这反应无疑更让黛黛觉得自己的魅力打了折扣, 尊严遭到了严重的侮辱, 美人面顿时变成白骷髅,张牙舞爪就要扑过去:“气死老娘了!老娘风华绝代, 年轻时候艳冠群芳, 你竟然——”
“咳咳。”
大约是怕闹出什么事来, 也或许是觉得在道中这般争吵实在浪费时间, 白鹤大帝这一位地位最高的和事佬连忙走了上来, 及时揽住了黛黛的肩膀, 将人带着往前走。
“黛仙子都是仙尊了, 何必跟小辈计较呢?”
黛黛初时还不依不饶, 但被强行带着走过一段路后, 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现在手揽在自己肩膀上的是白鹤大帝诶!
她身子顿时就软了下来。
先前那一句“老娘”早被扔到了九霄云外,半点也不嫌弃地贴上了白鹤大帝,还把手放在了人胸口上按着,温声细语的:“还是大帝对人家好, 懂得疼人……”
白鹤大帝的身形顿时一僵。
但没有人去救他。
他在无事时又素来算个老好人,所以只好强颜欢笑,忍了。
背后有人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
无疑是绿叶老祖。
她哪里能不知道黛黛那德性?不管男女, 有便宜都占了, 这回白鹤算是要受一遭罪了。只是她心里面没半点同情, 毕竟经历得多了。
而且……
打量的目光落在了“应虺”的身上,又转向见愁,她若有所思。
见愁看起来倒是没将这细节放在心上。
过了深渊后,便只站在悬崖边上回看那深不见底的沟壑,等后面谢不臣也来了,才跟上众人的脚步,一路往前。
接下来众人的速度就快上许多了。
那深渊所代表的伤痕,应该已经接近盘古肩膀的位置,在离开深渊后不久,他们便又向左转了个弯。
前方已经更暗。
白鹤大帝飞身疾驰在前,听着耳旁呼啸的风声,只道:“该接近盘古之心了。”
然而话音刚落,他身形便毫无预兆地骤止!
这一时间,竟觉得寒气上涌,冻了五脏六腑。
众人大多跟在他身后,还不能看见前面是什么,此刻见了他这般反应,都跟了上来。
然而一看时,也都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连见愁的头皮,都不由炸了那么一瞬。
在这干涸的道上,已经渐渐开始出现了暗红里藏着几分浅紫的沉淀,平坦的地面上什么也没有生长,但前方却出现了一片……
枯骨。
距离他们最近的,是靠得很近的两具。
也许是六万年过去,时日太久,它们身上的衣饰都已经化了个干净,但完全可以清楚地看到:后面一具枯骨的手上,握着一把剑,而这一把剑从背后刺中了前面那具枯骨的后背。
更里面却是一堆枯骨。
有的倒在地上,已经散落得无法拼凑;有的跪坐在地上,仿佛生前已经难以支撑;还有的甚至保持着站立的姿态。
不管是哪一具枯骨,身上都没留下半分的血肉。
乍一眼看过去,简直以为是到了人间地狱!
直到这时候,所有人才对“圣仙坟场”四个字,有了最真切、最强烈的体会!
这一片枯骨,必然是六万年前那些圣仙了。
相传里面只有一个人活着走出来,而剩下的人都死在了这里。
此地的气氛,顿时变得诡谲而沉重。
所有人都将戒备提到了最高。
他们都不需要走上前去查探,仅仅用神识扫过,便可轻而易举地发现:除了最前面的那一具枯骨是被来自身后的剑杀死之外,其余的枯骨,完全都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几乎同时遭遇了某一种变故,瞬间死去的!
是何等样的存在,才能在同一瞬间杀死如此多的圣仙,而且还让这一群大能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
“这附近可能有古怪,我们还是当心一些吧。”
先前尚且觉得事不关己的非邪天凤王凤缺,到这时候终于皱了皱眉,感觉到了事态的严峻和此地的危险,先前轻松的神情也完全收了起来,从袖中取出了一根金色的凤翎,执在指间。
白鹤大帝、碧玺仙君等人莫不如是。
倒是绿叶老祖外放松,半点没把眼前这可怖的场面放在眼底,还走上前去拔了那一副枯骨手中的剑来看。
所有人被她吓得心跳都停了一拍。
她仔细看了看这剑之后却道:“人应该是同时死的,证明夺了他们命的攻击覆盖的范围很大,他们的人在其中,法器应当也在其中。可人死了,法器之上却没有半点损害。看来,这发动攻击的存在,目的十分明确,要的就是他们死,或者说,这攻击很有针对性。”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又是一震。
虽然绿叶老祖没有明说,但他们却同时想到了先才提起过的某一种存在,再联想起下界六道轮回倾覆的诡谲情况,实在无法不去怀疑。
会是最可怕的那个可能吗?
“我知道众位都在想什么,可问题是,假若我们所想的都是真的,那一位传说中的梦天姥,凭什么从荒域活着回来?”
寡言少语的碧玺仙君,终于在这时候说了一句话。
他皱着眉头的时候,神情外冷冽。
那眉心中的一枚焰形印记却变得红了些,好似就要燃烧起来。
那神秘的梦天姥,实在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所有人都凝眉想了起来。
但见愁却没有去想,相反,她站在角落里,目光却在此时从所有人的身上掠过。
表面看上去,谁都没有破绽。
负剑生想得入神,并未抬首;
白鹤大帝走到了前方查看;
那曾与她在璇玑星有过一面之缘的月影,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竟然向她微微一笑。
最特殊的,或许是谢不臣了。
他站得离见愁最近,此刻抬起头来,向着高处望了望,甚至举起了手中的长夜简,似乎想要将上方看得更清楚。接着,原本淡漠的眉眼中,便出现了几许不明显的怀疑。
见愁看向他的时候,他已经垂首看向了脚下的地面。
“谢道友,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
见愁眸底划过了一分异光,握着剑的手指微微紧了紧,但大半遮在袖中,没人看得出来。
若是寻常,这般的细节,谢不臣应该注意到的。
可此刻,他的目光全落在脚下。
方才抬头看高处,还不觉得很明显,如今低下头看脚下,便能轻易地发现,比起刚进入荒域时所看见的暗红色泥土,此刻他们脚下踩着的,赫然是一片暗紫!
他俯身弯腰,暂未回答见愁的问题,只在那暗紫的地面上轻轻一抹,便已取了小小的一撮。
而后在指间一碾。
这一撮,竟轻而易举地化开在,在他指腹上染出一片诡异的紫来——
不是泥土,而是血垢!
干涸的鲜血里,甚至藏有几分厚重独特的气息,让他在感受到的瞬间,便心头一颤,连眼角都微不可察地轻轻跳了一下。
长夜简的明光,从下方照上去,让他的面孔变得有些晦暗不明,甚至多了一种冷酷的森然。
谢不臣竟然转眸望向了见愁!
目光与目光顷刻间撞在了一起,一个沉若冰渊,一个利似刀光,散开的却是凛冽的敌意与杀机!
“这血……”
寻常人的血,都是红的,那一群陨落在此地的圣仙当然也不例外。可如今他们是站在荒域里,站在盘古的身躯中!
白鹤大帝已然有了几分确信。
“此地已近盘古之心,这血里,或许混着盘古心血。”
“盘古心血”四字一出,见愁紧紧顶着一线天剑锷的拇指便一用力,“咔”一声轻响后,一线天竟已出鞘!
而谢不臣反应的速度更快!
手指弹转间,墨规尺已从袖中飞出,落入他掌心!
“砰”地一声!
快得肉眼难辨!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他二人已直接视周围所有人如无物,闪电般对了一式!
撞击之下强悍的力量向四周溢散而去!
可也不知是不是他二人这顷刻间不加保留的交手,引起了这片空间的震荡,还没等他们再交手第二次,整个他们脚下的地面竟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那庞大河道最黑暗的尽头处,传来了轰鸣般的水声。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转头看去。
但所能看见的,只有无尽的血海!
浓稠的鲜血从前方岩石的每一条窄缝里迸出来,从那如深井一般的河道尽头涌出来,瞬时将一切淹没,将他们前方那一具具白骨卷入,又携裹着寂灭的气息,向他们所有人吞来!
方才还在交手的见愁与谢不臣,立刻被这血海卷散了。
电光石火的变故,谁也来不及做出反应。
但在此时,位于最边缘处的月影却是目光一闪,在这所有人都自顾不暇的一刻,悄无声息地向见愁被卷走的方向去。
另一边的谢不臣,恰将这诡谲的一幕收入眼底。
只是他根本没有细想的时间,便已被这血海卷着,向未知的方向去。
“应虺”,或者说傅朝生,对眼下发生的这一幕,也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神情。
他同样被卷进了血海中。
但在犹豫了片刻后,他竟在这让旁人毫无反抗之力的涌流中,跟上了谢不臣!
撞了个七荤八素!
那浓稠的鲜血简直压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不像是被卷进了水里,反倒像是被人一堵墙砸到头上, 根本找不着方向, 只能随着那血海旋转。
见愁忍不住猜测方向。
这血海从他们还没到过的地方来, 也许便从盘古的心脏中来, 总归是在盘古的血脉之中涌流,大半的可能是将他们卷向来时的路,小半的可能是周遭其他更多更细小的血脉。
只是这一点思考完了之后,心思便又回到“谢不臣”三个字上。
他实在是太敏锐了,要做出一个能瞒过他的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此刻的她, 也并非全知。
像方才她就根本没想到, 在这盘古躯壳所化作的荒域之内, 竟然还残留着盘古心血的痕迹。而她恰好将枉死城旧宅中得来的那三根紫香放在自己的身上,谢不臣该有所察觉。凭借他的睿智与缜密,在白鹤大帝那“盘古心血”四字脱口而出的瞬间, 他便能察觉到是这二者间有着某一种极其相似的气息。
正如她在那近四百年的探寻之中,意外发现这三支香不仅仅是九头鸟的三滴心血香那么简单时一样,谢不臣也在那一刹那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可这一刻他偏偏已经身处荒域。
所以旁的都已经顾不得了, 先下手为强,若能从她手中将这三支香夺来,至少也好过受制于人。
可惜了, 夺是夺不走的。
天旋地转间, 见愁隐约能感觉出有谁跟上了她, 便微微一蹙眉,在这血海的携裹中,握住手中剑,一剑劈出!
哗啦!
血水掀起高墙,被她这一剑劈出了一条道,但尽头处竟然什么也没有。
见愁心头一凛,正觉不对,一种强烈的坠跌感便陡然袭来!
像是从万丈悬崖上跳了下去!
“砰!”
先前携裹着她的血海凭空消失了,她竟然是从天空的高处往下掉,而下方是一座连着一座、一整片恢弘的城池,可都没有任何鲜亮的色彩,看上去一片灰沉。
她一下就砸在了地上。
但身体却没有任何损伤,半点不似砸在了坚硬的地面,而是砸进了一团棉花里。
见愁眉头顿时锁紧。
垂下头来,她轻轻用脚一踩这城池街道上看似坚硬的灰色石板路面,那路面便软软地凹陷下去。
她再一松脚,路面便恢复了原样。
抬头一看,雪白的苍穹上,竟然高悬着一轮巨大的、黑色的太阳。
周遭的一切建筑,更是见愁往日从未见过的风。
大。
实在是太大了。
她立在这街道上,甚至连街边上一块破碎的残砖都来得比她高!
这感觉,就好像是自己变成了一只蝼蚁,小得可怜。
见愁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还没等她想出其中关窍来,脚下便出现了一片巨大的阴影,整个世界都一下暗了起来。
天摇地动!
她转过头去,竟然看见了一队庞然如山、大得不可思议的巨人向她走来,而最高大的那名巨人则在所有巨人的簇拥之中,手中举着一柄金光炽烈的巨斧,向天呼喊着什么。
她有心想要躲开,可巨人的脚步实在是太大了!
“轰!”
见愁才刚腾身飞起,一只巨大的脚掌便从天而降,竟然直接将她踩了下去!
头脑顿时一片钝痛,意识里立刻恍惚的一片。
黑暗,突然降临。
见愁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眼前早不见了方才巨大而古怪的建筑与城池,也不见了那白色的天空、黑色的太阳,更不见了那一脚能将她踩碎的巨人,只有一座漆黑的、能将周遭一切光亮都吸入的旋涡。
那里,是光的坟墓。
可奇怪的是,这旋涡的中心点上,竟然蹲坐着一条身躯庞大的白犬。
那旋涡继续旋转,见愁便被吸裹而去。
她从旋涡的边缘,与那些星辰、尘埃、光明一起,渐渐靠近旋涡的中心。而在她视线中,那一条平静蹲坐着的白犬,外形迅速地变化,毛色由白而黑,牙齿也很快变得尖利,就连长相都变得凶恶起来!
竟是顷刻间变成了一头狼!
从这诡谲的变化中,见愁忽然就嗅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眼底却有了些许了悟。
果然,在被卷进旋涡后,眼前的场景又一次变化了。
这一次是一座巨大的紫金转轮,如同一朵六瓣的紫金莲花,盛开在一卷摊开的生死簿上。
见愁一眼就认了出来——
六道轮回!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只觉自己已经化作了一片虚无,然后便有一团巨大的阴影,被这旋转着的六道轮回从远处扯了过来,从她“身体”里经过。
这一刹那,她感觉到了一种绝望。
可不是她的绝望,而是从这经过她身体的“存在”身上,感觉到的绝望,无法反抗,悲怆,甚至愤怒!
那是何等强大而磅礴的力量?
可在这为巨手拨动的轮回之前,竟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直接被卷进了轮回之中。
无尽规则之力,顷刻降临。
于是见愁一下就看见了,看见那强大的神祇,被轮回切成了碎片,在万般的痛苦中,碎成数不尽的蜉蝣!
明亮的光照着,蜉蝣们飞了起来,羽翼透明。
有那么一只,向她飞来,飞入她眉心。
见愁一下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还站在最初那巨大的城池中,但先前那些宏伟到令人心颤的建筑,全都被毁坏了,倒塌在地上,堆成一片令人恐惧的废墟。
头脑在这时候,终于恢复了清明。
见愁的目光,变得锋锐了很多,只细细打量着自己周遭的一切:看似完美无瑕,真实无比,可她偏从里面嗅出了一种曾经接触过的虚假味道。
梦。
这是一场梦。
她所能立刻想到的,竟是那一日与扶道山人一起走在山道上,听他说的那一句话。
“世间有异贾,专售荒唐梦……”
呢喃一声,唇角一扯,见愁已是一声冷笑。
这时候要再不明白,那就是愚蠢了:六万年前从这里活着出来的,只有一位天姥梦老人,白鹤大帝原为此人留了一根长夜简,但对方却没有出现;所有人都觉得此人是不会出现了,殊不知,人不是没到,而是早就到了,只是他们没有发现罢了。
或者说,此人是名正言顺同他们一道进入!
她如今陷在这光怪陆离、完全不合常理的梦境中,只怕便是这“天姥”的手笔!
见愁目光流转,心思也跟着飞转。
她竟然闭上了眼睛。
一股玄异的气息,顿时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但仅仅过去十息之后,她便重新睁开了眼睛,看着倒没什么变化,只是面色显得苍白了一些。
“见愁仙子!”
一道带着些惊喜的声音,一下在远处响起。
见愁转头看去,竟然看见了负剑生。
他穿着一身白布袍,身上同她一般,并未沾上先前血海里半分的污秽,连那一张少年的脸孔都与往日一般透着沉静的温和。
乍见见愁,他也有些没想到。
在喊她一声,看她有所反应后,他便向她走了过来,左耳耳际那一串温润的银环白玉珠都跟着晃动。
两人间的距离迅速缩短,可在只剩下最后一丈时,一面巨大的镜子,竟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中间,将两人搁在两侧!
镜面像是水银,还在不断流淌,却十分通透。
见愁站在这边能看见负剑生,负剑生站在那边也能看见见愁。
这一下,两人都有些愕然。
见愁顿时蹙眉,下意识便要远离此镜,谁料想还未等她退开,那原本扭曲的镜面已像是是被人小心翼翼展开的白纸一般,变得平滑无比。
内中也出现了负剑生的身影。
但见愁看得出来,那不是此刻的他。
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修为还没有现在这样高,从早起到日落,都坐在悬崖边上悟剑。
剑在他手中,昼夜吞吐日月。
可他才拿起剑站起来,悬崖便变成了大江,而他则坐在船上,看江心里两名面目模糊的剑客比剑。
似乎……
也是梦。
见愁顿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落在这镜面之上,似乎想要穿透镜面,去看其背后的负剑生:她能站在镜面的这一侧,看到对方的梦境,是否意味着,对方站在镜面的那一侧,同样能看到她的梦境?
那么,负剑生会看到什么呢?
同一时间, 几乎是进入荒域的所有人,都遭遇了与见愁、负剑生一样的情况。可若合起来看,他们所经历的情况, 要更为吊诡。
碧玺仙君是名童子模样,性情冷淡, 寡言少语,此刻诸般梦境闪过,竟然掉进了一口深井之中。
他抬头看天,井口里的天却是黑暗一片。
眼下这处境的异常,让他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他正想要飞身从这井中出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上头便传来了脚步声。
也许是发现了这口井, 那脚步声一顿,透着些迟疑感。
但很快, 脚步声又响起了。
从深井里往上看, 所能看到的天空也就这样小小的一个圆, 碧玺仙君等待了一会儿, 才看见一道人影走过来。
那头向井口的方向一探, 出现的竟然是见愁。
碧玺仙君立时微微一怔,目光与她对上, 两人都有些许惊讶。
见愁先道了一声:“仙君?”
碧玺仙君只看了她一眼, 却未回答, 只身形一动, 便从这深井里往上而去, 想要先出去再同见愁说话。
可没想,才刚接近井口,异象便生!
一片水银似的镜面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井口,挡住了他的去路,也让井口外见愁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
下一刻,镜面便变得平滑。
里面出现了碧玺仙君从未见过的场景。
是一座高山的山顶。
山势崔巍,顶部平滑,像是被人一剑削去了山尖,成了一座小小的圆台,山体中竟插着一柄石质的巨剑!
山风从这里吹过,白云却还在山腰上。
满世界的静寂。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道身影飞上,在这剑身全没入山体的巨剑前伫立了良久,才放下手中的酒坛子,盘坐下来。
碧玺仙君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个人是见愁。
她对着巨剑喝酒。
喝一杯,倒一杯。
等到一坛酒喝完了,又像是陷入了什么沉思一般,静坐了许久,垂下眼帘,竟从袖中取出了一封长长的卷轴。
“九曲河图”四个字一晃而过。
他看到,她将这卷轴打开了,一直翻到末尾,然后轻轻抬指,将上面最后两行字抹去了,留下一片并不突兀的空白。
碧玺仙君一时有些茫然:他看到的这是什么?见愁又抹去了什么?
*
黛黛的心情现在很糟。
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没有搞清楚,更没闹明白那见愁和谢不臣之间到底为什么忽然动了手,就被那从深处涌出的血海给卷到了这一片废墟般的城池中,简直莫名其妙。
唯一不算坏的,或许是她还不算孤独吧。
毕竟,竟然遇到了见愁。
“诶,我是真想问,那个谢不臣如此人间极品的姿色,你睡起来感觉如何啊?”
黛黛眼睛放光,便要向见愁扑去。
见愁听她这问话,眉毛便抖了一抖,但并没有回答,甚至也没有闪避,而是任由黛黛扑来。
黛黛心说这上墟中终于有不怕她的了,心里正自欢喜,谁想,便一头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她抬头一看,竟是一面镜子。
只是这镜中映照出的,并不是她自己那一张颠倒众生的脸,而是见愁的一张脸。
她正站在一片黑暗的恶土边缘。地面在这里消失不见,前方连接着的是无尽的虚空,中间是一片混沌,而混沌的那头却是一片模糊的乱流。
在那里,没有时间的存在,也没有空间的存在。
一切都好像宇宙还未长成时的模样。
光是透过这一面镜子看,黛黛都觉得心悸。
然而那一名身着山河袍的女修,在注视了那乱流许久之后,竟然纵身一跃,跳入其中!
其身形,眨眼便被混沌吞没。
而镜中的画面,也在这一刹变得极度混乱。
无数看似相同又好像有点不同的画面交错闪过,隐约竟是无数的世界在这镜中,走马灯似的旋转……
*
白鹤大帝倒不慌乱。
活得太久,见过了太多奇诡的事情,所以在被那光怪陆离、诡变难测的梦境所笼罩时,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想要从中寻找出一些设局人的蛛丝马迹。
事实上,在重新回到这城池中时,他已经有些了然。
该是梦天姥吧?
能独自从荒域活着走出来的人,又没有在太多的典籍上留下有关他的记载,就连他都对此人知之甚少,可见此人必定是以某些特殊的手段抹去了那些东西。
只不过眼前这庞大的城池……
也是梦吗?
他思索着,在这城池的废墟间行走,看着这些高大无比的建筑,抬手抚过上面每一道或简单或华丽的纹饰。
然后便看见了见愁。
她是凭空出现的。
上一刻,那废墟之上还空无一人,下一刻,她的身影便已经立在上面。
这一刹,白鹤大帝几乎要以为又是梦境侵袭。
然而眼前的见愁与他一般,确是个真正的活人。
只不过……
好像与先前的见愁有些细微的不同:她看他的眼神,有几分隐约的陌生,并不像知道他是谁。
目光相触的瞬间,两人都皱了一下眉头。
但见愁很快反应了过来:“白鹤?”
话音落时,她便直接向他走来,一步跨到他近前!
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也在此刻出现——
镜面!
挡了两个人,也将正欲与白鹤大帝说话的见愁阻拦!
白鹤大帝莫名觉得眼前的见愁,比他方才所经历的梦境还要诡异,方才见愁一步向他跨来时,他竟连动也不能动,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迅速远离。
只是远离的同时,他也看见了那镜面。
在他目光落下的一瞬间,镜面便跟水波一样荡漾开,里面竟然出现了无边的荒原,寸草不生,全是泥土与碎石,一片的黑暗。
荒原的尽头,是苍穹。
没有云气尘埃的遮挡,天上没有日月,只有宇宙里闪烁着的无尽星辰。
似乎是一颗无名的荒星。
白鹤大帝顿时一怔,可还未等他在脑海中搜寻出这一颗荒星在上墟仙界的位置,那荒原上便出现了令他毛骨悚然的一幕!
两个见愁,相对而立!
其中一个,一剑斩落,另一个便倒进了深坑,被填上泥土,成为一座坟冢!
待他将目光转开,向着这荒星上其他位置看去时,先前的空无一物,便被无数的坟冢取代!
一座连着一座,数也数不清!
从他视线的这头,延伸到视线的那头,密密麻麻。
而更让人惊出一身冷汗的是,当他定睛向这些坟冢前立着的墓碑上看去时,每一座墓碑上,竟都刻着相同的名字——
见,愁!
“砰”地一声!
白鹤大帝眉目间一片冷肃,心底已掀起了惊涛骇浪,直接一弹指,这城池废墟中便起了一声鹤唳!
一道华光自他指间激射而出,将镜面打碎。
可这时候再看,原本应该被挡在镜面之后的“见愁”,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是他的幻想,还是幕后之人设局迷惑人的手段?
白鹤大帝只觉脑海中充满了谜团,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未发现有更多的线索,便顺着这废墟中一条街道走去。
过不多时,前方便出现了两道人影。
竟是一道走过来的黛黛和碧玺仙君。
和白鹤大帝一样,这两个人的面色都算不上是好。才刚刚看到他,黛黛就走上来,当头问了一句:“方才你遇到那个见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