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见愁的反应, 还是此事的发展, 都完全超出了少棘最初的预料,以至于祂虽在这电光石火间明白自己恐怕才是中计入套的那个人,可已然补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根本没有阻拦的机会!
那一道细细的黑气, 去得实在是太快了。
它与祖神巨眼本来就同根同源, 甚至可以说它本身便是这一只眼的一部分。当年见愁在雪域鏖战中,只因破开了时空的长河,向这一只巨眼窥伺了那么一个刹那,便被此物侵入眼中, 受伤失明。
待复原之后, 眼前便蒙上了一层阴翳。
直到后来取得一线天、与曲正风一道前往极域, 这一层阴翳才消失不见。
可这所谓的“消失”, 也不过是隐藏起来罢了。
它依旧蛰伏在见愁的眼底、眉心!
只是那时候的见愁修为不足, 对此还没有足够敏锐的感觉, 竟让这秽物附在自己眼眸之中,直到渐渐参悟了九曲河图, 才真正意识到它的存在。
她并没有直接将其毁灭。
相反, 冷静下来思考, 就大略明白了此物潜伏于自己眼中的意义:见一切她所见, 闻一切她所闻, 察一切她所想, 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散恶念、凶念、邪念, 以悄然影响其附身之人的闪念、纯念、真念, 使其暴戾嗜杀,不容于世。
若直接将其毁去,固然不费吹灰之力。
可那时她尚且不知道那巨眼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更不知这东西具体是在何处,贸然毁灭此物只怕打草惊蛇,所以干脆不动声色,全作不知,而暗中研习阵法,立禁制囚之,使此物不乱己心、为己所控。
如此,才一直留到了今天。
而现在,便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候。
落叶归根。
这一缕黑气,倏尔钻入巨眼之中,细得像根牛毛针似的,眨眼便消失不见。
可周遭所有神祇,都在方才那一瞬看了个清楚!
在钻进去的那一刻,这一缕黑气的尖端,竟然透出了一毫幽微的金光!
若放在平时,谁都要以为这是错觉。
可此时此刻,满世界都是沉沉的黑啊,更不用说这一缕黑气与这祖神之眼本身了。
虽只一毫闪烁,却利得像柄刀!
见愁留了它四百余年,在参悟九曲河图之余苦心钻研,早已经将这一缕黑气参透了,还在上面动了手脚。
而这一缕黑气,与这蛰伏在盘古荒域深处的巨眼,同根同源。
悟透了一,便悟透了二。
在看见那一只巨眼对此没有丝毫防备,直接接受了黑气的融入时,她便毫不犹豫飞身后退!
“轰隆!”
几乎同一时间!
那一只巨眼所蔓延开的一团黑气,竟猛地向外一炸!阴云似的黑暗朝着周边扩散开来,立刻就覆盖了先前见愁立足的虚空。
然而仅仅片刻后,便疯狂地向内回收!
像是被扎中了,扎痛了!
它竟陷入剧烈的挣扎之中,疯狂地蠕动起来,在方才金光没入的地方,竟有很大的一团都被染成了金色!
“那是什么……”
神祇们先前只觉胜券在握,又因知道祖神就蛰伏于盘古头颅之内,所以都与少棘一般,认为见愁死期将至,再强也无需忌惮。
可眼前发生的一幕,让祂们由衷颤抖。
“祖神只是一念,怎么可能会有反应?!”
它只是无数陨落神祇们的执念所化,生只为杀盘古,不知苦,不知痛,甚至可以说它不知道除却盘古以外的一切,更不会对周遭发生的事情做出任何反应!
然而见愁的这一毫金光,却像是从高空投落的一颗巨石,打破了平静的深湖!
越来越多的金色出现在黑暗中。
祖神之眼的反应也越来越剧烈!
看似漫长而煎熬,实则不过短暂的一弹指!
金光如沸,忽然聚合!
整团先前已经散开来意欲吞没盘古头颅的黑气,一下重新朝内收束,竟然变回了最初出现时那一只巨眼,盘踞在盘古眉心。
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了。
神采!
那原本漆黑空洞的眼中,竟然出现了神采!
被那一毫金光带去的金色,在它重聚之时,形成了它变化的瞳孔,真正地看见了外面的一切,由此收缩起来。
点睛之笔啊!
所有上墟的修士,都反应了过来。
见愁方才那一毫看似不经意的金光,就像是人在作画画出活物时的最后一笔,只淡淡的这么一抹,便赋予了整幅画生命,让这原本没有感知的“祖神”,被点化,被赋予灵敏的感知与自主的意识!
神祇们见状,哪里能不知道事情不妙?
祖神出现了感知与意识,便意味着它能察觉到周遭发生的一切,意味着它会对一切落在它身上的攻击做出反应,更意味着……
见愁可以牵制它,阻止它吞噬盘古!
那漂浮在荒域上空的梦境,依旧在崩溃,而且速度有越来越快的趋势!
这意味着盘古正在苏醒!
梦境彻底消失的那一刻,便是盘古彻底醒来的一刻!
若真等到那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神祇们终于彻底被激怒了。
纵然因为先前傅朝生的事情已经与见愁交过了手,知道这女修实力恐怖,可此时此刻决不能任由她牵制祖神。
对祂们而言,这无疑是坐以待毙!
“杀了她!”
阵列于最前方的十名神祇一族元老,深黑色的衣袍在虚空里鼓荡,竟一道向见愁扑了过去,同时下达了攻击之令!
所有蛰伏的黑暗,顿时倾巢而出!
见愁眉头皱了皱,正觉不耐。
但还不等她返身应对,便有一道遮天的黑影覆盖而来,在那无数神祇攻击到来的瞬间,挡在了她的身后!
“轰隆!”
就像是席卷深海的巨浪,一下撞在了绝崖之上!
一切磅礴的攻击都撞在了这一片黑影之上,猝不及防,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撞了个粉碎!
“傅朝生!”
根本不待这一团黑影化形而出,仅仅根据这气息,所有神祇便已经判断出了他的身份,惊怒交加之下,终是将同族那点最后的面皮都撕破了。
“当真是一点也不变哪!”
到底还是神祇的叛徒,人族的走狗!”
两个纪元以前,是暮死;
两个纪元之后,是朝生。
就好像用一团泥巴捏成了一个人,又将其打碎了,用这团泥巴捏成了另一个人。虽然人跟人不是同一个,但彼此间却有内在的衍生的联系,尤其是……
力量!
傅朝生哪里能听不出这“不变”二字的意思?但正如先前他所言,做如今的这一切,走过来的这一路,他所为的根本不是什么神祇一族。
所为者,不过心愿!
不困于轮回的心愿,跳出运命的心愿!
铺展开来的黑暗,像是蝙蝠展开的凉意,但在挡开那磅礴的攻击后,倏尔收拢时,便有了蝉翼一般的轻薄之感,眨眼就消失不见。
傅朝生的身形,终于显现出来。
但往日总疏离了一层的感觉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皱的眉头,还有那一双隐藏了沧桑变幻的眸底,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倒想知道,什么叫‘叛徒’,什么又叫‘走狗’!”
他半点没有退让的意思,反而在这一瞬间的停滞之后,用更快的、更猛的态势主动进攻,悍然迎上了来自神祇的第二波攻击!
当年的暮死,何其无辜?他是神祇中战力第一。
日不落,祂不死。
而在盘古开天辟地、宇宙规则渐渐出现后,太阳便也落了下来,祂的力量已经被削弱。但在两个纪元后的今天,同出一族、因所有蜉蝣执念而生的傅朝生,已然承继了祂大半的力量!
战局一开,便是惊天动地!
神祇与神祇间的撕扯,好似回到了宇宙诞生之处,所有黑暗中的存在于混沌钟穿行混战。
不需要知道彼此的身份,只有那种近似于本能的吞噬!
吞噬袭来的对手,吞噬身旁的同族,吞噬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
周遭已经熄灭的星辰,为乱战的力量波及,在黑暗中不断崩碎。乱溅的巨大石块,带着恐怖的高温坠落!
上墟仙界的修士们纷纷避开。
但眼前这忽然转变的战局,还有神祇们对见愁忽然转换的态度,让他们敏锐地意识到,见愁似是与神祇为敌,要毁灭这所谓的“祖神之眼”。
如此一来,眼下这一场乱战应该帮谁,便一目了然。
先前还与绿叶老祖对峙的白鹤大帝皱了皱眉,虽然觉得见愁的立场着实让人捉摸不定,但此刻实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干脆将这一切都抛之于脑后,先攻神祇!
他一动,所有修士便也跟着动了。
虽然圣仙的实力与神祇有差距,可如今的神祇也已不是荒古时最强的状态,而三位仙尊的战力亦十分可观,更不用说最前面还有个傅朝生。战势一起,竟十分胶着。
神祇们源自于这一片宇宙的先天原始之力,与圣仙们后天修来的种种道法道术,在这一片虚空里纵横,谁也不愿相让。
神祇们是想去阻止见愁,让祖神能重回正轨;
修士们却是要阻止神祇,虽未必能帮上见愁什么忙,但至少不让神祇的阴谋得逞!
一道又一道华光抛洒出来,照亮了黑暗,又熄灭在黑暗之中!残酷的征战,似乎永无止境。
战起时,见愁便好似闻见了浓重的血腥味儿。
但她很清楚,这血腥气并不来自她身后爆发第一刻便达到顶点的战局,而是来自这一只盘踞在盘古头颅之上的巨眼!
它像是一只才被开启了灵智的精怪,对周遭的一切,敏感到了极点。金色的瞳孔里,是来自于它本身存在与起源的凶邪。
当它转过来看着见愁时,见愁便好似看见了无边的杀戮。
那都是陨落神祇们最后的记忆!
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对消亡于这世间的不甘,对人族对盘古的怨怼与仇恨!
一种天然的威胁感,从见愁的身上传递出来,被它感受到,也让那巨大的金色瞳孔,瞬间紧缩!
“吼!”
仿佛连虚空都要被撕裂,恐怖的风声如同荒野猛兽的嘶吼,刹那抵达人的耳膜!
它竟直接扑了过来!
磅礴的黑影从盘古的头颅上拔起,半空中一跃,便如泰山压顶一般压向见愁!
见愁劈手就试了一剑!
竟不怎么奏效。
有形的剑气峭拔而起,从它身上穿过,就像是经过了一片虚无的空气般,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唯有那几分剑意,展开了一道口子。
见愁眉头顿时皱了起来,神情也变得凝重了几分,出手的速度实在快若闪电。
她也没有躲避,只在对方压近的瞬间又祭出第二击。
这一次是脚下八部天龙图印颤巍巍地旋转,竟从周遭宇宙中拉扯出一片混沌之力来,凝聚在她手掌之下,轰然打了出去!
还是不奏效。
非但不奏效,那磅礴的混沌之力甚至还进入了这祖神之眼的躯体,汇成了它眼角的一部分,竟是硬生生将这混沌之力吞为己用!
“砰!”
下一刻,见愁整个人便已被其撞上!
那滔天的凶邪之力,光是看着这一只眼的时候便能感觉到,搅得人心烦意乱。待它真正撞到了身前,便算是切切实实地接触上了,魔念、杀意与邪祟都侵袭而来。
连光都能吞噬的黑影,瞬间将她裹了进去。
就像是野兽张大了巨口直接吞掉了自己的猎物一般!
混战中的上墟修士有人注意到这一幕,眼皮都跟着一跳,心都随之骤停!
神祇那头悬着的心却是落了下来。
祂们忍不住大笑,甚至发出了轻蔑的嘲讽:“我神祇一族的‘祖神’原本就是众多神祇死前一道执念所化,本无实体,本无是无形!洪荒宇宙,与我等同生,本出一源!我们便是宇宙,凭你区区外来的人族,根本不可能杀得掉!”
被祖神之眼吞噬,就像是被一片虚无吞噬。
囚禁人的,并不是有形的力量,而是无形的念头。
一重接着一重,如浪潮涌来。
见愁感觉到了强烈的不适,但此时此刻依旧能听到外界的一切声音,包括神祇那一句——
根本不可能。
什么叫“不可能”呢?
这世间就根本没有什么不可能!尤其是对于她而言,对于“我”而言!
一切,皆是可能!
在听见这三个字的刹那,见愁唇角一牵,竟扯出个嘲讽的笑容!
但同时,瞳孔里也充满了一种浩荡的空茫。
她忽然闭上了眼睛。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时都能听到她的呼吸,也都为她的呼吸笼罩!
垂眸的刹那,便有一面镜出现在她身前。
接着是第二面,第三面,第四面……
一面接着一面,一面拼着一面,“咔咔咔咔咔”,连续且没有尽头,竟从她的身上一直向外延伸,飞快地穿破了那将她吞噬在内的祖神之眼,镜面锋锐的一角如岩层上凝结的水晶一般刺出,更迅速地朝着空无的天际、无垠的宇宙而去!
填满祖神的眼,填满此刻的荒域,甚至穿过了那无数熄灭的星辰,填满整个宇宙!
所有人都被镜面包围。
而每一面镜中都是见愁的身影,从那祖神之眼的体内折射而来,可竟然每一个都有细微的不同!
“轰隆隆……”
这一刹,所有人竟好似听见了遥远的雷声。
从虚无的深处传来,从人族的起点传来,从这浩浩宇宙无法愈合的伤痕中来!
元始界极域,张汤骤然抬眼。
十八层地狱之外那一片混沌乱流深处,时间的洪流浩浩荡荡,席卷而出,竟然向着天外去。
撞破了元始界的禁制,也撞破了空间的界线!
所有映照着见愁身影的镜面,都在这一股洪流经行的刹那破碎!银色的碎光,顿如月光一般,遍布宇宙。
然而没有破碎的,却是见愁的身影!
每一道镜面破碎,都有一个见愁从镜中走出。
一个接着一个,无休无止!
数也数不清……
十个百个千个,十万百万千万!
谁说,人不能在同一刻踏入很多条河流呢?
谁说,人的一生从头到尾只有一种可能呢?
此时此刻所出现的千千万万个见愁,便是见愁这一生中千千万万种可能!
一切她,都是她。
正如一切“我”,都是“我”!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刻的震骇,毛骨悚然之余,竟也有了一种置身于幻梦间的错觉。
因为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想象过——
他们可以被一个人包围!
卷来的洪流,让他们看见了曾在这时间长河里流淌过的一切人一切事,也看见了自己。
“啪!”
最后一面镜终于碎裂了!
那一角飞起的碎片里,映照出所有的见愁来。所有的见愁亦在此刻消失,只有一滴又一滴数不尽的心火,从她们胸膛里飞出,从宇宙的边缘而来,从熄灭的星辰上来,从众人的身边而来,如倒卷的星流一般向那祖神而去!
一如当年雪域之巅,从圣子寂耶的泪中坠落。
顷刻间便烙穿了它的躯体!
像是流星坠落大地,烧出无数恐怖的、沾着火星的窟窿!
祖神无形,心火亦是无形。
以一念生,便以一念杀!
以千千万万念生,便以千千万念杀!
见愁立于中央,任这无数属于自己的心火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洞穿了祖神之眼无形的身体。
它开始恐惧,开始疯狂地蠕动。
想要逃开,想要避免毁灭!
可这无尽心火袭来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来的方向也太广了,初时如涓涓细流,尽时已如汪洋大海!
一切,都在瞬间!
在这一切我成为一个我,合在见愁一身的瞬间;在这无尽火聚为一滴火,落于见愁一指之尖的瞬间……
溃如星灰!
人便是灯, 我便是焰。
我心是心, 我心亦火!
燃我心灯照此世,是为迷途者除暗,为痴顽人灭愚……
雪域圣山之巅,圣子寂耶的一滴泪火, 是祂对世人最后的垂悯, 也是祂留给见愁的礼物。
极域界战,生死危局中,那烈焰能焚她躯壳,让燃灯剑毁、莲台盏崩, 却焚不去这一滴心火!
因为在那一刻, 它已不仅仅是寂耶的心火。
它也成为了她的心火!
天下有同道之人, 此心同彼心, 纵有不同的身份与立场, 心火亦能化为一盏。
一如此刻!
无数的见愁, 无数的心火,尽化为指尖这一滴。
祖神之眼本也不过是无数陨落神祇的执念所化, 本无灵智。但在先前战中, 却被见愁那附于黑线中的一毫金光启灵, 犹如被点化了一般, 化作有感有知的存在, 也就有了破绽, 更会因见愁的攻击暂时放下自己原本唯一的执念, 弃盘古而攻见愁!
这便是她想要的结果。
无尽心火从四方汇集而来时, 完全将见愁包裹在内的祖神之眼,自然在劫难逃。
一道又一道细小的火光穿过后,那金色的瞳孔中便出现了一枚接着一枚的蜂窝般的黑色小孔。
渐渐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密集……
而见愁原本被包裹于其间的身躯也渐渐显露在了所有人眼前。
求生的本能,终于在那一滴心火落在见愁指尖时,达到了顶点,而那无数心火洞穿身体时的痛楚,亦让它疯狂不已!
可已经完全逃不开了。
每一滴心火都是人心中最纯粹最本真的念头,更不用说如今这心火来自修为莫测的见愁,由无数的心火聚成!
只它落在见愁指尖的刹那,便有一道无形的涟漪荡漾开去,像是平湖里的波纹,由内而外!
“嗡!”
好似琴弦一声震响。
一切挡在这道波纹之前的东西,都在这一刹,被其无声地切断!
负剑生忽然便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犹记得四十四年前璇玑星月下平湖,见愁便是这样杀掉了来自立斜阳的应虺!
那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放下剑杀人!
此时此刻与彼时彼刻仅有的不同,或恐是她手中没了剑,只有这一滴心火,而她的对手,亦从昔日金仙境界的应虺,变成了这恐怖的庞然大物。
但结果,竟与四十四年前如出一辙!
庞大的金色巨眼之中,顿时横拉开了一条细细的黑线,而后越扩越大,越扩越大,直接将这巨眼裂成了两半!
先前还算得上神采奕奕的瞳孔,一下变得暗淡。被心火穿出了无数孔洞的躯体,终于被那扩大的混沌与虚无吞没。
一只眼散成千只眼,每只眼中都是未尽的执念。
祂们生自荒古宇宙之中,那时尚未有光与暗的分别,直到盘古开天辟地,世界有了光与暗,神祇一族中才有“眼”这一说。然而他们原本并不需要。
这后天长成的眼,便是执念与仇恨的化身。
如今一滴心火,将这一切的执念与仇恨都焚尽了,让祂们从虚无中来,回到虚无中去,从混沌中来,回到混沌中去。
整个世界,都变得无比安静。
先前的混战在那无数映照出见愁身影的镜面出现时,就衣襟被迫暂停。
所有神祇都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在祂们看来,祖神本应是不死不灭的……
上墟仙界这边,所有人目瞪口呆悚然之余,却是不由自主地相互望了一眼。
显然,他们是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先前梦境中所见所遇。
同样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他们都遇到了见愁!
而且每个见愁都有细微的不同……
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术法?
又或者说……
这到底是怎样一种存在的形式?
白鹤大帝所能想起的,比起寻常修士实在多了太多,尤其是在无数见愁从破碎的镜中出现的那一刻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画面……
那荒芜的星辰上,旋转的星空,放眼望去数也数不清的“见愁之墓”!
不管是神祇还是修士,这一刻心内升起的,都是一种对于未知、对于见愁、对于这神鬼莫测的手段的恐惧和忌惮。
唯有绿叶老祖,无声地叹息。
她抬起的目光,对上了见愁此时转来的目光,可却好像不是对上一道,而是对上了千千万万道,是有许许多多的见愁站在她的身体内,向她看来!
旁人参不透方才那一幕的玄机,可绿叶老祖却是再清楚不过。
一切都因为九曲河图。
那被见愁抹去之后再赠给谢不臣的河图,最末两行的其中一行便有明言:盘古大尊从此方宇宙之外来,初至时宇宙尚在衍化之中,祂便裂取这宇宙衍化本源之力的一瓢,融入了自己神魂之中,已使自己彻底融入此方宇宙,虽不能与宇宙同生,却可与宇宙同死!
宇宙不灭,则盘古不灭!
长久的与宇宙等同的生命,能让祂更好地统率人族,同时面对来自此方宇宙本身的危险。
在两个纪元后的今天,宇宙本该已经衍化完成,四方上下、古往今来,各司其职。然而,正是因为缺了当年被盘古裂取的一瓢之力,今时今日的宇宙之中,始终存在着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依旧未能分明时空,常年处于宇宙最元初的混沌之中,如同一条滚动的暗流。
若投身其中,再强大的存在也未必能安然回来。
或即便安然归来,鬓边乌黑只怕也已换了鹤发苍苍!
这一条乱流、这一道伤痕,便是昔日元始界极域十八层地狱外暗一片浩荡的混沌!
当年绿叶老祖曾带着那傻貂儿杀入极域,甚至杀穿了十八层地狱,搅了个天翻地覆,也见到了那一片乱流。
但她当时尚且不知这究竟是何等存在。
所以,仅仅在感知到它的危险之后,她便直接离开。
直到后来,她从八极道尊手中借来了河图,偶然一日心血来潮,翻出来看到最后,才知这裂缝乱流因何而出,出入其中又会发生怎样的变故。
绿叶是个绝顶聪明之人。
在看见了这里面潜藏危险的同时,她也看到了这里面潜藏着的巨大机会——
在宇和宙都错乱于混沌的情况下,若有足够强的实力与足够坚定的心志,实在可以放胆一搏,就借助于这混乱修炼。
也许能从中唤出百年千年后的自己;
也许能在里面遇到一个拥有着不同人生的自己;
能看到一切自己想要看到的,也能看到一切自己恐惧看到的。
混沌便是无限!
这宇宙中已经形成的一切法则,在这乱流中,都不复存在!
在这里,没有不可能!
然而她终究没有选择这一条路,在定定注视了那最后一行字许久之后,她直接飞升了上墟。
九曲河图则辗转落到了见愁手中。
于是今天,她看见她选择了自己未选择的道路。
从宇宙尚未衍化完成的混沌乱流里,见愁找到了无数的自己。旁人或许以为那些都是一闪而逝的幻影,可唯有她能完全地肯定,她们根本不是幻影,而是无数种其他可能性里的见愁!
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
每一个,都拥有她们或有相似但绝不相同的命迹。
只是,在方才对敌、将无数我化作一个我、将无数心火化作一滴心火的时候,所有其余的她的记忆,都伴随着命迹,融合到一起,被她所知悉,再也难分彼此。
见愁将知道每一条命迹的走向。
每一条命迹的走向,都将成为她记忆的一部分。
不管是发生过的还是尚未发生的,这世间所有与她相关的可能性,都在这一刻被穷尽。
这也就意味着,她今后的人生,得到了所有可能,也失去了所有可能。
因为接下来每一日,都是昨日。
再不会有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再也不会出现任何的恐惧或者惊喜,每做出一个选择她都能知晓接下来所要发生的所有。一切的可能性都写在了记忆的纸面上,翻过来却是空空荡荡,沉如死水!
除非她自欺欺人地抹去这一切的记忆,让自己犹如未知一般继续生存。
然而这不会是见愁。
她既然敢选择这一条从古至今都无人选择过的道路,也就意味着她对自己的道无比坚定,敢于直面所有庸人不敢面对的痛苦,而不是逃避地沉湎在自造的幻境里。
人在面临未知的时候,总是难免恐惧,渴望自己能知道更多,甚至变得全知。
可全知难道不是更可怕、更残忍的事吗?
绿叶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要怎样去面对一个毫无悬念、毫无冒险的世界。
所有人所不能想象的强大力量背后,都是人所不能想象的庞大代价!
目光遥遥对上的这一刹,见愁看清了绿叶老祖眼底深重的悲悯与无尽的复杂,绿叶老祖也看清了她眼底壮阔的世界与静默的寂寥。
或许有痛苦,但并没有退却。
早在她第一次长久立于乱流旁构想出今日一场大局的时候,她便已经做好了一切面对的准备。
心火悄然隐没于指尖。
见愁从虚空中落了下来,实实在在地站在了这一片广阔无边的荒域之上。
而头顶上的梦境,已崩毁到了尽头。
谢不臣与月影的身影,却依旧交战于其中。先前梦境尚未完全崩碎,少有人注意到,然而此刻梦境已逝,他二人的身影便变得无比明显。
月影竟处在下风。
他的力量从梦境中来,如今盘古渐渐苏醒,梦境一点一点崩散,他的力量也就越来越弱。
相反,谢不臣的攻势却从未停歇。
那种不祥的预感,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近,搅得人心烦意乱。=只是从谢不臣的面上,还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他手底下一式狠过一式!
一道墨气腾出,竟是划掉了月影一条手臂!
但也几乎就在同时,见愁彻底摧毁了先前还盘古在盘古头颅之上、意欲吞噬盘古神魂的祖神之眼!
月影在察觉到的瞬间,简直不敢相信。
他先前听见愁言语、看见愁出手,都以为这出自人族的女修是要站到神祇那边了,谁料想关键时刻竟又出其不意地斩杀了神祇一族的祖神!
仅仅是一刹之后,连想都来不及往深了想,不敢置信便已化作了狂喜,甚至让他完全忽略掉了自己竟为谢不臣斩落一条手臂的耻辱,在这一刻已得意地大笑出来!
“不枉当年助过你一臂之力!做得好,哈哈哈……”
趁着谢不臣这一尺之力尚未来得及收回,他已存了破釜沉舟之心,犹存的那一臂向前一挥,竟直接化作了遮天的雪白羽翼!
呼啦!
风起,卷着强劲而沧桑的力量,一下便强将谢不臣推开,同时乘风爆退!
“轰隆!”
梦境的最后一个角落,也忽然倾颓,散作青烟,转瞬消无。
整片荒域,终于再一次地震动起来。
比最初的那一次,更剧烈、更浩荡!
“早闻见愁小友与这谢不臣颇有仇怨,今者小友既斩祖神,力挽狂澜,在下心甚感激。不如今日,便为小友除此旧仇!”
月影人在半空之中,是向盘古的头颅落去!
言语间的意态,已是完全的胜券在握了。
“啪”地一声轻响,那从见愁处盗来的匣子竟瞬间打开,里头数截断香飞出,在月影一指之下顿时重构成三支紫香,同时点燃!
三点火星,竟是血一样赤红!
在其点燃的瞬间,盘古眉心便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血线,朝着上下两端蔓延,仅仅片刻后,祂整个庞大的头颅竟沿着这条血线向两侧打开,露出里面包裹着的深紫的神魂!
燃出的香息,一半透过这头颅的裂缝向这神魂融去,另一半却是飘荡过这一片黑暗的虚空,如囚笼一半向谢不臣涌去!
这三滴心血香,终究还是点燃了。
见愁在心底叹息了一声,目光却只在那不断融入香息的盘古神魂之上停留了片刻,随后便转向了为这香息所笼罩的谢不臣。
他肃杀的双目,终在这一刻变成了血红。
那是一种明知命运降临却无法逃脱,始终差了那么一线的绝望!
明明,明明就差那么片刻,他便可将月影斩落于自己尺下,将这至关重要的三支香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见愁无巧不巧在前一刻摧毁了月影的后顾之忧。
这一瞬,谢不臣竟想要仰天长笑:这就是她所说的“杀你的不是我”啊!
在香息钻入眉心的瞬间,鲜血便立刻从他七孔之中冒了出来,整个人看上去竟有一种困兽似的狰狞!
月影却是半点没将他这一点痛苦放在眼中,这一刻虚虚立在盘古肩膀的位置,已是快意至极、对见愁满意至极:“待此香燃尽,大尊借得新躯重临此界,必不会忘你功劳,一定传道于你,让你成为此方宇宙、大尊之下第一人!”
大尊之下第一人?
见愁望着谢不臣的目光没有收回,知他这一生机关算尽,为着那“十世人皇,一世不臣”谋了个骗尽轮回、欺瞒天道的弥天大局,此刻却落得如此下场,心里实在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唏嘘与怆然。
然而在听见月影这一句时,另一种荒谬便生了出来。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他,默念了一声“大尊”,才挑了唇角,似笑非笑:“大尊之下第一的位置,见愁怎敢与您争抢?不过我倒想起来,昔年在元始界时,有两只不长眼的小鬼,竟也称我作‘大尊’来着……”
月影骤然色变。
见愁却像是半点也没看见,冷冷地道:“你说,我是做个大尊之下第一人好,还是干脆做个新的大尊好呢?”
不, 不对。
见愁这反应和回答, 甚至连她面上的神情, 没有哪怕一点对劲!
月影眼皮立刻就跳了起来。
他盯住了见愁,眼眸一动也不动, 但脑海中已经飞快地掠过了从元始界极域到这盘古荒域后中的种种, 从头到尾, 每一个细节……
终于一道灵光闪电般划破了迷障!
实力!
是实力!
见愁既然有能制衡神祇甚至灭杀祖神的实力,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他在盘古梦境中所玩弄的手段、所使用的伎俩?
诈!
有诈!
不管这女修背后有什么目的,她一定是故意放自己盗走那藏香的匣子, 而他方才点香时, 她亦并未阻止!
这一刻的月影, 其实完全与先前的神祇和上墟众仙一般茫然,完全被见愁摇摆不定的立场搞蒙了。
但他唯一能判断出的是, 他点燃此香,才是中了见愁的计!
所以在想明白的刹那,月影心头已是一片冰寒,惊得下意识返身弹指,便向那悬立在半空中的紫香打去,想要将其熄灭!
可见愁怎会料不到他这举动?连面上那冷笑的神情都没有收回, 只遥遥将五指一抬!
“嗡”地一声震响。
竟有一片浅淡的赤金光芒凭空罩在那一炷紫香之外,如同坚固的堡垒。
月影那一弹指之力打在上面,连点灰尘都没溅起, 便轰然破碎!
“我的香岂是你想拿就拿, 想灭就灭!”见愁的手掌悄然按上一线天的剑柄, 先前抬起的五指轻轻一拨,便将虚空中已只剩下一条手臂的月影打落在地,“当年确是承蒙你照顾了,月影道友,或者该叫你‘九头’前辈?”
“果然是算计!”
月影,或者称其为“九头鸟月影”更为合适。祂实在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防备着神祇、防备着上墟,甚至防备着被当做棋子的谢不臣,却没防住见愁!
见愁那一掌压下,祂几乎动弹不得。
先在千余年前的大战中折损了过半的实力,先前更与谢不臣一番狠斗,凭祂这一点苟延残喘的力量又怎可能与见愁抗衡?
可越是如此,越是不甘!
“就凭你,也想取盘古大尊而代之吗?整个宇宙,所有修士,都是大尊的子民,身体里流淌着大尊的古血,你区区一小辈,凭何取代?!”
“身体里流淌着大尊的古血?”
见愁抬首,凝视着虚空中那燃烧得不算快却也绝对算不上慢的一炷紫香,心里估算着它燃尽的时间,面上却显得不慌不忙,声音也不疾不徐。
只是嘲弄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若没有轮回,说整个人族都是盘古的子民,尚且恰当。可在轮回建立之后,六道的规则之力强行吸纳了一部分神祇的存在,使其中善者轮回为上三道,恶者轮回为下三道。上世是神祇,今世是人族,下一世未必不成猪狗。盘古创立轮回,一面是为引混沌之力塑新魂,一面却是要利用轮回之规则,使神祇一族中优者强者为人!与其说如今所有人的身体里流淌着大尊的古血,何不如说人族中还有人的魂魄曾为神祇?!”
什么盘古神祇,什么人族妖族!
都在这一方宇宙中,谁能在谁之上?
却偏要划出这族类之别、异己之见,实在可笑!
盘古创立轮回,不过是当时危急的形势所迫,加上那一时的私信。祂妄图以轮回的规则将人族置于六道的顶端。如此日积月累之下,此消彼长,自能胜过百族,主宰宇宙!
可与此方宇宙相比,区区人族何等渺小?
又算得了什么呢?
月影大约是万万没料到见愁对个中一切竟然如此清楚,往前回想却完全不知她是何时何地将这一切参透,所以内心震怖甚大,甚至有些不敢相信:“你竟知道……”
“不知道怎么布下今日之局呢?”
说这话时,见愁已经抬步,向祂走去。
“我非但知道远古时代有关长夜之战的一切,还知道你暗中潜入元始界时与神祇一族博弈、为盘古复生所筹谋的一切!”
香,依旧在燃烧。
盘古的头颅已经完全打开,另一头的谢不臣一双赤红的眼底却是万般风云变幻!
三滴心血香内,藏着的是那旧屋主人九世的感悟与心境!
这一时便全随着这三缕飘飘荡荡的香息,注入谢不臣第十世的神魂!
他整个人的境界,竟肉眼可见地飞涨!
眨眼便冲破了圣仙,直抵仙尊!
过快的突破速度让他面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血丝,但也赋予了他暴涨的力量!
然而不管他有多强,那三缕香息依旧将他笼罩,纵然紧握的墨尺已划破手掌,淌得鲜血满地,也无法撞开这禁制哪怕一星半点!
见愁都听见了,却没回头看上一眼。
她依旧一步一步向月影走去。
浅淡的嗓音则在继续,将对方过往的作为一一铺开,好让祂死个彻彻底底、明明白白。
“你本是盘古坐骑,与祂一道破界来到此方宇宙,迁徙人族。却不想这一方宇宙在诞生之初,除了混沌之外,还有厮杀于混沌中的神祇一族。”
“盘古大尊开天辟地,撕裂混沌。”
“但与神祇一族的关系,却由最初的平和相处,变得矛盾重重。”
“人族要繁衍生息,要掌握此方宇宙新生的种种规则,修为有成者便从此自命为‘仙’;神祇则忌惮人族渐强的实力,亦因人族的到来明了所谓好恶厉害,好的没学,坏的全学。”
于是,很快有了远古长夜之战,有了牺牲于两族战端的神祇暮死,也有了轮回。
“但盘古大尊亦在这一战之中,耗尽了自己的力量。”
“祂本非此方宇宙的存在,迁徙此界却有如此庞大的身躯,而我们这些后来的修士却都渺小若此。可见此方宇宙实在容纳不了祂的存在,而祂也未必能从此方宇宙中获取足够支撑其存在的力量。”
“祂沉睡了,躯壳化作荒域;可你却没有。”
“你是盘古的坐骑,又怎能眼见祂沉睡如死?”
“所以一为防止神祇一族颠覆轮回的阴谋,二为替盘古找寻能容纳他神魂、承受其转移的躯壳,你回到了元始界。”
“在第一次阴阳界战前,六道轮回规则本身,竟拥有了意志,化生出秦广王来。我虽不知这算是谁的手笔,但从后来的蛛丝马迹猜测,该是那时神祇一族已潜入了元始界,暗做手脚,令其拥有了意志。所以本是六道轮回规则化生的秦广王,所作所为竟只为了毁灭轮回,也就是毁灭他自己。”
“你没能阻止这一切,甚至还在第一次阴阳界战时为人斩杀,只留下残魂一缕,蛰伏在十八层地狱之中。”
“但也正因为此,你终于发现了那个合适的人……”
见愁眨了眨眼,终于又转身看向谢不臣。
这时他已经不再试图挣扎,反而将外界的一切都抛开了,像是一名陷入顿悟的修士一般,竟然闭上了眼。
她知道,这不是放弃。
相反,他已然知道自己此刻的力量有限,而最大的危机还未到来,一切将在香燃尽的那一刻爆发,那将是他最后的机会!
“这个人的第一世乃是人间孤岛的皇帝,拥有卓绝的修炼天赋,精通阵法,八方城里八殿阎君都对他极为欣赏,想要提拔他。可没想到这人十分不识抬举,偏要再投轮回做帝王。”
“所有阎君都没发现任何端倪。”
“但唯有你发现,这个人所要做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这个人竟然千方百计从你战场的遗骨之上寻来了你三滴心头血,以之制香,欲以此香存下自己投身于轮回前的所有心境和感悟。”
世间事,哪里会半点风声都不走漏呢?
人在做,天在看。
自以为计议周详妥帖完美的局,说不准早就落入了旁人眼中,暗中为人插手都不知晓。
“你本是九头鸟,有人用你心血制香,你怎会不知?”
“尤其是你本盘古左膀右臂,早在盘古躯壳残损时便已取其心血以备后用,正混在你自己的心血中。否则无法通过元始劫罚回到元始界,更无法穿梭阴阳两界,载鬼轮回。”
“这是个撞上来的机会。”
“于是你开始注意他。”
“此人第二世结束后又回到了极域,甚至又回到了枉死城那旧宅之中,凭借着上一世留下的书籍与记载,继续自己的修行。然后换了一种方法,瞒天过海,再次投生为人。因为六道轮回的规则决定,唯有枉死的‘人’才能进入枉死城,如此他才能一次接着一次地返回自己的旧宅。”
“终于他到了第九世。”
“数百年的时间过去,他已将整个极域里能学的能修的都悟了个透,甚至钻研出了种种玄异的妙法,在旧宅之中设下一局,以待后来者为他点香。剩下的便是重返轮回,回到人间孤岛,只等一个合适的契机,待那后来者点燃香,他便可获得自己先前九世所有的体悟与心境。便是一步登仙也未可知。”
“如此苦心孤诣,欺天瞒道,实算得上一代枭雄。”
“只可惜,他并不知道在他选择以九头鸟心血制香时,他数百年来的谋划,便都落入了旁人眼中。”
说到这里的时候,见愁微微闭了闭眼,似乎有心潮涌动。
“你所需要的,是强大到足以容纳盘古神魂的躯壳和承受其力的神魂,而神祇一族覆灭轮回的阴谋却实施得很快。甚至就连秦广王都成了要毁灭轮回的存在。你固然能直接点香,可却不敢出现在极域七十二城的范围内。因为你一出现,就有可能败露行迹,导致这一切功亏一篑。”
“所以你另辟蹊径。”
“在此人再一次离开旧宅投身于轮回后,你便苦心筹谋,盯上了彼时十九洲大地上最盛的仙门,昆吾。”
旧日那些染血的画面,霎时在记忆里翻滚。
见愁已来到了月影身前。
两人的目光对在了一起,撞出深海似的涛声,一般地晦涩与平静,唯有暗流湍急!
“横虚真人分明未开周天星辰大阵,却算出了昆吾百年大劫,是你在背后,让他做了一场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梦。”
“因为你要这个人成为昆吾的道子,得到最好的栽培。”
“可横虚拿着这一番梦中得来的预言,却深深忌惮于上面‘取而代之’四字,竟在去往人间孤岛收其为徒的时候,蓄意唆使此人杀妻证道,为的只是在此人心中种下心魔,以使其将来无法真正取自己而代之。”
“而那个被杀的人,便是你眼前的我!”
说到这里时,见愁滔天的杀机终于倾泻而出!
“你也好,他也罢,谁不机关算尽?只可惜这世间一切的作为都会产生反应!你从万世的轮回中发现了这么一个可承载盘古神魂的特殊存在,便必然会诞生出另一个特殊的存在作为平衡!这个存在,也是我!”
换言之,谢不臣十世筹谋,是落入祂彀中;横虚真人铸成大错,是受祂迷惑;而她原本温宁平静的生活亦由此人打破,从那以后踏上了一条她原本不会踏足的道路!
一直到今日,将这屠刀举起!
“哈哈哈哈,猜得是一点也不错,可又怎样?”纵然知道见愁尚有后招,也知道在见愁厘清这一切的恩怨之后,自己怕已不能再活,可月影依旧大笑了起来,“大尊命同宇宙,不死不灭,纵你知道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也绝不可能取祂而代之!尔等,小小棋子耳!祂可是盘古,是此方宇宙唯一的大尊!”
好一句“小小棋子耳”,好一句“唯一的大尊”,更是好一句“绝不可能”!
真是要她说上多少回呢?
在她的世界里,一切的可能里唯一没有的便是“不可能”这种可能!
“盘古又怎样?”
见愁封冻的双眸间已满溢着狰狞的凶杀戾气,拔剑瞬间,悠长的剑吟响彻天地!
“我要杀的,便是盘古!”
月影终是不甘就死,在此刻化作一道月华似的雪光向外遁逃!
虚空中那一炷紫香已染至最后半寸!
祂竟是想在最后的这一刻里冲过去将其熄灭!
可见愁却似早料到了他此刻举动一般,抬腿一记翻天印便已将其踩在脚下,手起剑落!
“嗤!”
身首顿时分离!
鲜艳的紫血喷涌出来,溅了她一身!
她一手提剑,一手提了月影这脑袋向地上一扔,原本颇为英俊的人头,竟在落地那一刹变成了一只巨大而雪白的鸟首!
九头鸟,十脰九头。
这一颗鸟首,便是九头鸟那本该长在第十条脖颈上的脑袋了!
最后的半寸紫香,终于燃尽。
元始界中,张汤也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抬手一道印诀打出!
“轰隆隆!”
整座十八层地狱上的转生池水都激荡起来,高悬于池上的开天鬼斧竟在一阵强烈的闪烁后,轰然崩毁!
同时崩毁的,还有此方宇宙,最后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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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古创轮回, 为的不过是人族, 不过是止战。
只是即便身为大尊,祂只怕也没想到, 后世之人因此渐渐视轮回为寻常,更以为同魂魄轮回后的那个人还是原本的自己。今生未尽之愿,可在后世完成。
可何曾有过什么真正的“后世”?
尤其是对于凡人而言。
一生庸庸碌碌, 却强以轮回安慰自己, 一切皆在来世。而今生的无能、无为并非自己的过错,而是上一世留下的因果,如今之所历, 皆是自己的命数。
何其可笑、可悲?
只是当你眼中所见的世界无人不如此、满世界都是庸碌的傻瓜时, 便无法意识到这可笑与可悲本身。
所知所见, 便成了禁锢思想的囚笼。
若一帆风顺、不历世事、不与自己所生存的此方世界发生冲撞, 人便永远也无法意识到某些存在的荒谬和清醒者的孤独苦痛。
见愁终究还是不喜这轮回。
早在当年决定去往上墟仙界之前, 她便已将接下来的所有事情交付了张汤。
毁灭轮回, 便是其中最要紧的一件。
那是一种回荡在整个天地宇宙的强烈震荡,但凡有生命有意识的存在,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仿佛有无数的丝线在半空中断裂, 是一张广阔到足以笼罩整座宇宙的巨网刹那消失!
只是不同于见愁那近乎于冷酷的平静, 来自上墟的众位圣仙在感知到的一刻, 大多不解至极。最初他们还当是元始界中出了什么意外,可当他们注意到见愁面上的平静时, 心头便已凛然!
根本就不是意外!
这宇宙中最后的轮回, 便是她一定要毁灭!
有人想要站出来质问, 可竟然不敢。
方才见愁的杀伐果断,众人都看在眼中,谁也不敢说自己站出来质问能够安然无恙。
绿叶老祖却是又一声叹息。
她本不必做得如此明显的。
便是此刻装出一脸惊讶的神情,推说元始界六道轮回乃是神祇动的手脚,也未必不可,毕竟这一帮神祇在过去的数千年里已经毁灭了下界其余地方的轮回,再“添”上一桩也无妨。
可她这般,无疑坦荡荡的承认了。
须知,这天下的人更容易接受轮回为神祇这样的外族摧毁,也不愿容忍这轮回竟为同族的修士摧毁。
只是见愁当真不在乎这一切了。
又或者说,这才是她想要的结果。
在轮回崩毁的这一刻,她没有去看旁人的神情,更不关心他们如何思如何想,只轻轻抬手一挥,便将其余所有无关之人扫出荒域,转而望向了谢不臣。
虚空中,燃尽的半寸香灰惨白,簌然坠落!
在这一瞬间,最后一缕香线也分别没入了谢不臣紧蹙的眉间与盘古深紫的神魂!
于是那一团深紫竟从硕大的头颅中飞出!
如同天际一抹紫虹袭来,以一种庞然不可反抗的威势,向谢不臣眉心而去!
而谢不臣,也在这一刹那睁开了双眼!
早在先前见愁与九头鸟的对质的时候,他就已经停下了挣扎与脱逃的举动,转而盘坐了下来,闭上了双眼。
染血的衣袍上已沾上几分狼狈。
但在盘坐下来时,脊背却挺得笔直,根根修长的手指搭在两侧膝上,惯用的左手轻轻压着那一柄墨尺,仿佛在静心调息。
然而在香灰落地、他睁开眼的这一瞬间,给人的感觉竟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终于出击!
双目中是冰冷的疯狂!
在盘古那压顶而来的神魂向他袭来的同时,他的身形也骤然峭拔而起,如电一般向盘古神魂激射而去!
前九世的心境与感悟都藏在那九头鸟独特的心血之中,在点燃的那一刻,直如奔流的长河,不断涌入谢不臣神魂之中。
香燃尽时,修为便已攀升至他此生巅峰。
而他绝不愿引颈受戮!
先前的平静与蛰伏,为的不过是此刻舍命一搏:他竟是想要在盘古吞噬他之前作出反制,与其一斗!
输了与被吞噬无异,不过一死;但若是赢了,却可从中挣得一线生机!
如果可以生,谁愿意去死呢?
尤其是此刻的谢不臣。
行动和选择虽然有异于寻常的淡漠,可落在见愁眼中,却觉这才是最真实不过的他。
一个能蛰伏极域九世、暗中参悟天地的欺天逆道人!
枉死城无寒暑,无昼夜,只有那不断流淌而去的时光与逐渐累加的记忆。
她实在无法想象谢不臣此刻的心境。
生本不臣,奈何为棋?
她佩服他在方才那般的绝境之中还能保持绝对的冷静,也敬佩他在面对盘古神魂的吞噬时依旧选择直面,而不是就此颓唐地放弃,等着那屠刀落到自己脖颈上。
他是要从这不可能中搏出一个可能来!
轰隆的一声,过快速度下的撞击在这虚空里荡开了一团波纹,发出的声音却好似闷雷滚动。
谢不臣眸底狠色一掠而过!
左掌中所持的墨规尺化作一道残影向盘古神魂打去,却在接触到那团紫光的瞬间碎裂散开,竟然抽成了无数条细细的黑线,猛地向前一吞,将那庞大的紫色神魂包裹捆缚!
每一条黑线都是由此方宇宙大大小小的规则所化,有生生死死、潮落潮起,虽然并非什么实际的存在,可对宇宙中一切存在的限制却是最大。
即便是此刻盘古的神魂,也无法逃开!
“咔吱咔吱……”
规则的黑线收紧,顷刻间已将原本庞大的一团挤压得,收成了小到极致的一枚紫色光点!
分明细如蚊蚋,可透射出来的气息,却好似能囊括整个宇宙!
规则之线能将其捆缚,却无法阻挡它的去势。
更何况,谢不臣也并未想阻拦它的去势。
于是只见得这一枚细小到极点的紫光在这虚空中划过一道细线,便如一滴雨似的,点进了他眉心!
祖窍,乃是修士神魂之所在。
紫光甫一没入,便如一墨点进了水中,朝着谢不臣灵台内一切角落疯狂蔓延,压制他己身之魂!
而那股通天彻地的气息,也在这瞬间将他笼罩。
这一刻,他人在虚空中,向见愁望了一眼!
目光相触的刹那,恢弘的荒域裂成两半!
见愁竟从这一眼之中,看出了两个人,两种目光:一者亘古而沉默,见证过沧海变成桑田,山巅化为深渊;一者隐忍而疯狂,如同地底蛰伏了十七年的蝉,风雪里振翅孤飞的隼!
再一晃,他人竟已到了见愁面前!
神魂中是天人交战,但行动上未落下半分——
不论如何,先杀见愁!
谢不臣实在是太清醒了,在这无路可投的绝境之中,他所能选的也只有孤注一掷!
先下手为强,与盘古神魂对垒,以他领悟得的所有规则将其束缚,为的便是暂时限制盘古神魂的力量,使自己接受了九世心境感悟的神魂至少能保持不输盘古的状态。
而见愁先前堂而皇之地说出了“杀盘古”三字!
这便证明她将成为他与盘古共同的敌人!
所以即便神魂还未融合,甚至还未分出胜负,他也可在这将灭而未灭的特殊时刻,合己身与盘古之力,一击见愁,先取她命!
只有先杀了她,才可斩去自己此世最终的也是唯一的牵挂,让心境彻彻底底臻至圆满,以取得反过来吞噬盘古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也是他最后的机会!
可这一刻,他从见愁眼中看见的,却是全然的清醒,既没有出乎意料的惊恐,也没有面临生死危局的慌乱,有的只是那一眼能望进人心底的深深怜悯……
还有,浅浅的怆然!
过往九世已成灰烬,他身上不沾因果,可这一世的见愁却是因他而起的意外。
他们了解对方。
再深沉的谋划,在他们之间都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因为看得太明白了。
若忽略彼此的立场与仇恨,便是真正的知己。
甚而是,同道!
脑海中一瞬间掠过了太多太多,甚至有见愁如何能设下此局的难解困惑,但这一切都没有他凝聚而出的攻击快!
身如青鸟,神姿高彻!
抬手间竟像是擎住了黑暗中的星河,摇落一天暗星,万千星辰都在他屈起的指尖颤动,继而是全新的墨气凝结成黑线,又熔铸成一柄与先前一模一样的墨尺!
不同的,唯有这墨尺所带来的寂灭!
若说先前的墨规尺,是谢不臣自己机缘巧合下参悟所得,那此时此刻的墨规尺,便是他与盘古度量天地、支配宇宙的权杖!
尺起时,便有冰冷的风起。
这风从墨规尺地钝锋上斩出,却似一柄利刃,裂开了他们脚下的荒域,将其撕得粉碎!
是荒域的碎片,是盘古的躯壳,是铺天盖地的规则的墨线!
涌动如潮,肆如龙卷!
从四面八方升起,在谢不臣手中这墨规尺斩向见愁的刹那,洪流一般向见愁盖去!
此刻的谢不臣,是最强的谢不臣;此刻的盘古,依旧是裂取了宇宙本源的不死盘古!
如何能杀死不死的存在?
答案是:抛开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那个,一定是可能!
见愁站在原处,竟没有挪动一步。
在那洪流向她卷来、墨尺向她斩来的刹那,她眸光抬起,所投出的不是一道目光,而是千千万万道目光!
举起剑来,亦好像千千万万的重影。
看起来是举着剑,但在远处早已被摒出战圈的众人看来,却好像每一道重影所持的武器和迎击的姿态都不相同!
完全无法分辨,这一刻,到底是一个见愁,还是一切见愁!
洪流顷刻间向她冲荡而去,墨规尺也几乎在同时斩下!
无数道重叠在见愁身体中的影子被斩落,有的直接消散在这天地间,重新化作混沌,有的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成了洪流的一部分,少部分完好的则都纷纷从见愁身体里坠落、从虚空中坠落,掉到下方无垠星河里晦暗无光的星辰之上!
堆成一座座尸山!
淌成一片片血海!
众人定睛看去,每一具都是见愁的尸首,都是死在谢不臣这一击之下的见愁!
唯独留下最后的一道影!
谢不臣的尺划破虚空,在这一刻便要临近她眉心,彻底令其陨灭。
可这时才注意到,她手中已不见了一线天!
取而代之的,是一柄令他心惊的凡剑!
怎么可能?
脑海中轰然炸开了一片!
谢不臣分明记得,自己在飞升之前,将这一柄剑放入了青峰庵隐界,绝不可能为已飞升的见愁拿到!
“其实,河图那最后两行,原是有字的……”
一声呢喃,是想要他死个明白。
在谢不臣看见此剑的瞬间,见愁已直接一剑捅进了他的胸膛,轻松到毫不费力,甚至没有遇到半分应有的阻碍!
因为,剑中的某些东西,本就是他的一部分!
到底是世事弄人!
他二人固然称得上是同道知己,只可惜道同术异,又兼世事弄人,终究只有一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而另一人,注定殉道。
三尺青峰,亮如秋水。
见愁的手指修长而白皙,却好似沾了点旧时烟雨的清冷。她近乎于漠然地注视着她,过往的一切柔情缱绻与争锋相对,都在这一刻,悄然消散了。
她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原来,剑锋透入胸膛,竟是这样的寒冷,像是一块坚冰,冻得人发抖。
鲜血红里混着紫,浸没了衣襟。
有一些已经久违的东西,顺着剑刃、顺着寒冷,悄然爬回了他的身体。
见愁骤然抽剑,鲜血瞬间抛洒!
谢不臣张口,声音却被大风淹没。
他竭力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可抓住的只有一片飘荡的衣角,眨眼又从掌心里划过。
便像是他当年向见愁举剑,她倒在血泊里伸出手来,抓不住他的衣角……
一切,都是空空荡荡。
他控制不住地往下坠跌!
这一刻,见愁触到了他的目光,心底无由的悲怆涌出,眼底终是掉下一颗泪来:“蓬山此去无多路!圣君,珍重……”
魂善魄恶。
《子不语·南昌士人》有载, 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 人之魂正而魄邪。
可那不过是世人的猜度。
于人而言,善恶有其尺度;于天道而言,善恶便有新的尺度。
修士们修行天道, 爱欲心机, 都不是恶,真正的恶是有碍于修行的种种让人无法自控的情绪。
比如痴, 狂,憎,愧, 悔。
人若能将这一切情绪剥离, 自能近乎天道,介于有情与无情之间,体天悟道, 乃为“道子”。
昔年他读书窗下, 翻得如此几句, 便想:若有异法, 能分魂魄,去恶魄、留善魂, 再入修行之道, 才可算得踏上了终南捷径。
只是他当时尚是谢侯府的三公子, 只这么一想。
直到后来杀了见愁, 坐于她新坟之前, 但觉五内如焚,恶魄搅荡,且愧且痛,实难忍耐。
魂魄遂分。
三分魂在身,七分魄在剑。
从此此剑,便被他唤作“七分魄”。
他依旧爱见愁,却绝不再会为杀她求道这件事愧疚、痛苦,更不会后悔。
长留他身的,是冷静,克制,谋略。
他以为,天底下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甚至连收他为徒的横虚真人,都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见愁怎会知晓呢?
早在当年共赴雪域密宗的时候,她就已经用“七分魄”这三个字来试探过她。
如今甚至将这一柄剑握在了手中!
在这一剑捅入胸膛的时候,那藏于剑中的七分魄便顺着剑锋回到了他这一副躯壳中。
魂与魄重融,是那久违了的锥心之痛!
谢不臣未能杀见愁,却还被她一剑将七分魄送回,眉心祖窍、灵台紫府,一时便如陷入万劫之中,与那盘古的神魂交战起来。
天与地,所距几何?
寒与暑,所差几时?
在见愁收剑的刹那,他便从这荒域的虚空中坠落,视线尽头的见愁立着,一动也不动,在他的眸底渐渐缩小,最终成了一枚模糊不清的点,为周遭的黑暗吞噬。
他彻底地沉入了黑暗深处。
不知经过了多少星辰,不知沉到了什么地方。在长久的坠跌后,他竟感觉自己撞入了一片洪流,为其携裹着、拉扯着,时间与空间的界线,终于渐渐模糊。
一瞬如甲子,千年若弹指!
意志在与盘古神魂的混战中已经残损殆尽,甚至连身躯和鲜血都变得淡薄。
他知道,自己正在化为混沌。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能见到光,虽然,是晦暗的光。
有熟悉的气息,从风中透出。
谢不臣睁开了双眼。
入目之所见,竟是不断放大的极域十万恶土,衰草连天,阴沉沉的苍穹上永远密布着散不去的彤云。完好无损的鬼门关就伫立在极域七十二城的边缘,而距离最近的枉死城中,隐约能看见一道又一道走动的鬼修身影。
这一时,他实在有些茫然。
脑海中有万般的痛楚,向着四肢百骸蔓延,然而这一座城池却给了他极端诡异的感觉。
阴阳界战后,极域七十二城便已损毁过半了。
纵使见愁入主极域、位封平等王,这七十二城重建,也绝不会是原来模样。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拖着一副残躯,向那城中走去,向着自己那一座旧宅走去。
一路上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存在。
街道、高楼、巷子,全都带着旧日的模样。
谢不臣只觉自己是在一场梦中,听闻人死之前,脑海里都会走马灯似的闪过旧日的很多事情。
这一座旧宅,该是他这十世运命的起点吧?
门关着,外面竟还布有一座阵法。
然而他连门都没推,便轻松地走了进去,好像不管是门还是阵法,都不存在一般。
鲜血淌在地面上,却化为水迹。
谢不臣又看见院中栽着的那一棵老槐树,已经长得这样高了。
意识里昏昏沉沉,连着脚步也摇摇晃晃。
一个油尽灯枯的人,走上了台阶,可在经过那一扇半开着的窗时,他竟瞧见了见愁!
雪白的窗纸上,隐约有淡红的字迹。
梅瓶里插着的梅花已然开了。
她便立在这书房的书案前面,一手执着三支紫香,另一手手指尖上冒出一点幽微的火光,正向那三支香靠近!
这一瞬间,谢不臣脑海中炸开了一片雷霆!
他几乎想也没想,脱手便将掌中那墨尺激射而出,向她手上打去!
“啪!”
那一炷紫香尚未来得及点燃,便被打落在地,断成了几截!
而站在窗内的见愁却因此大惊,豁然回首,直向窗外看来!
她警惕到了极点。
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却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敏锐,那目光穿过了窗沿的夹缝,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这是怎样一种感觉?
直到墨规尺在划伤她手背后打穿这元始界整片大地,从另一头的地面上冒出来,谢不臣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也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现在何时!
他竟回到了当年见愁身陷极域、第一次发现旧宅秘密的那一天,回到了她养出瓶中梅、即将点燃这一炷香的前一刻!
人回到过去,便可改变未来。
可此时此刻的他,能改变什么呢?
打断见愁燃香,这香会落到哪里去?见愁这里,还是九头鸟处?不打断见愁燃香,此时十九洲那个他的修为尚且不如现在,在香燃尽的那一刻,又会遇到什么呢?
但已经毫无意义了。
因为选择已然发生。
在他这尺投出将燃香打断之后,见愁这般警惕缜密的人,是绝不可能再去燃香了。
也许将这香从见愁手中夺走是个办法。
可在扔出那一记尺后,他已挪不动一步,不过垂死之人罢了。
这数百年筹谋来的一生,苟活到最后,所换来的非但不是掌控自己的命运,反而是为他人掌控了自己的命运!
如此活着,生与死又有什么差别?
倒不如,从未生出希望,从未生此世间!
从未来走来的他,已经历过了一切,清楚地知道早在他以九头鸟心血制香的那一刻,便以成为了旁人的棋子。
这旧宅中的局,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在他意识深处,那盘古的神魂已与他融合了大半,渐渐复苏,同时也仿佛察觉到了他心底的想法,竟陡然加剧了吞噬!
两股神魂,就像是两头被放进笼中的困兽,相互吞噬,相互撕咬!
可这痛楚,实在已算不了什么。
在七分魄归之时,他心底所蔓延出来的痛,才是这世间的至痛!
所以他根本像是感觉不到一般,虽在强弩之末,却用力地伸出了手指!
在那雪白的窗纸上画字。
过程并不十分顺利。
因为他身体一时在自己掌握中,一时又为对方所操控,是折磨一般的拉锯,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几乎只能凭借那一股偏执的意志,才能往下写
“有诈。”
这打头两个便扭曲已极,实在没有了旧日的飘逸谨严。
可也许,辨认不出,才是正好吧?
谢不臣心里淡淡地掠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心神竟一阵恍惚,待得那最后一点重重顿住,才看清了自己写下的八个字——
杀,谢不臣;
斩,七分魄!
“七分魄……”
将这三字默念了一声,于是所有的思绪都在这一刻爆炸,所有不知不解的疑惑都在这一刻明了。
像是瓢泼雨夜里,划过天穹的闪电!
照亮了所有昏沉黑暗的角落!
谢不臣竟忍不住摇头大笑起来,几乎要笑出眼泪!
笑这数百年谋划来的一生,荒谬如笑话;笑自己步步为营九世算计,不过为他人做嫁衣;笑这十世人皇道曰不臣,如今穷途末路,成为他人附庸!
更笑自己一念之差,求仁得仁!
原来,见愁是从这里,知道了七分魄;
原来,十九洲竟有这样一道乱流,能让人穿梭时光!
所以她才会以“七分魄”三字试他,所以她才能在荒域的决战中唤出无数的自己,所以其中一个她在窥看他梦境或是从其他的时刻得知七分魄所在,返回元始界,便可取得。
而魂善魄恶。
所有利于己、利于道的,都是善;所有不利己、不利道的,都是恶。
人的善恶,便由魂魄来平衡。
可他这一世,是割裂了自己的魂与魄!
道虽生于魂魄之中,魂与魄却不相同。三分魂能为证得大道、不臣于天,能为“道”牺牲一切,除了自己;七分魄却会愧憎、痛苦,未必愿牺牲一切为“道”,却可以牺牲自己!
天道的善恶,与人的善恶,实不相同。
在这七分魄与三分魂重融之前,他会穷尽一切办法阻止盘古神魂的吞噬,可绝不会自毁己身;但在这七分魄与三分魂重融之后,那旧日一切的情绪都翻涌上来,在这天人交战的时刻里,足以让他做出她想要的那个选择。
因为他是谢不臣啊。
筹谋了整整数百年,十世人皇,只为不臣!
我便是我,谁也不能改变!
分明是这世间最卑微最简单的愿望,可竟也是这世间最困难、最无法达成的愿望。
人,怎能不被改变?
“哈哈哈哈……”
谢不臣还是在笑。
但一念起时,祖窍灵台里的魂魄已如星云一般炸开。在摧毁他己身魂魄的同时,也摧毁着已经与他融为一体的盘古神魂!
若我不为我,生有何欢?
若我已不存,死有何惧?
——杀不臣者,不臣!
生因不臣,死因不臣;
见愁那句话,终究还是对的:杀你的,并不是我。
旧宅之外,有人叩门进来,窗内的见愁已收拾起面上异样而警惕的神情,走到了庭中,与他们坐下来相谈。
两个人。
一个谢不臣并不认识,另一个却是当时尚还是鬼吏的张汤。
他于是想起曾在人间孤岛的种种,看她站在三月桃花下明媚的容颜,嗅她伏首案间抄写佛经时浅淡的香息,贴她高烧红烛映照着的酡红的面颊……
他忍不住问自己,后悔吗?
不,从不后悔。
既不后悔爱上,也不后悔杀掉。
这世间本没有任何事值得他后悔,生也好,死也罢,爱也好,恨也罢。
微淡漠的眉眼间,戾气沉沉浮浮,深深浅浅,但最终都消散了。谢不臣倒下的瞬间,看见了那雪白窗纸上已经干涸的字迹。
见愁还在与那两人说话。
该是看不到了。
也好。
当日昆吾云海之上,她端酒敬他,道一句:“你值得。”
可他终究知道,是不值得。
是他造就了见愁,而见愁亦成全了他——
至死,我,依旧是我!
在意识消散与盘古神魂同归于尽的最后一刻里,他眼前的一切都摇晃起来,甚至连记忆都随着意识一道溃散消亡。
于是终于不记得了。
那写在窗上的,到底是“我命由我”的“命”字,还是“心悦卿兮”的“卿”字呢?
或许都是吧。
谢不臣眨了眨眼,终于慢慢的闭上了。一场永远不再苏醒的大梦。梦里是远山寒翠、烟雨连绵……
见愁落在了一块荒域崩裂的碎片上, 静静地注视着下方黑暗的世界。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感觉到一股沛然的力量填入了元始界那一片混沌的乱流之中。
一切汹涌与无序, 都渐渐止息。
是当初为盘古所裂取的那一瓢本源之力回来了。
乱流由大而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这原本横亘于宇宙身上的伤痕, 到底还是愈合了。
不必再费心去看谢不臣的结局, 也不必再苦心寻找盘古的踪迹,这一刻, 彻底衍化完成的宇宙,已给了她想要的答案。
谢不臣,终究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谢不臣。
只是站在这空荡荡的高处俯视, 她竟不觉得十分高兴。
见愁手中还提着那一柄凡剑, 此刻只慢慢地坐了下来,将它搁在了自己的身旁。
这是她从青峰庵隐界里取来的。
在窥知谢不臣梦境后,她便告诉了另一个她, 返回元始界取来, 实在易如反掌。
荒域已然不复存在。
先前的神祇与上墟众仙, 都在远处, 用一种不很明白的目光看着,半懂不懂, 更无法猜度这女修现在的心思。
独独绿叶老祖走了上去。
但没有打搅见愁。
她只是从袖中取出了先前从谢不臣处“借”来的那一卷九曲河图, 轻轻将它放在了那一柄凡剑旁边。
见愁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
她也回视她一眼。
但这一刻谁也没有说话, 更不需要言语。
绿叶老祖返身离开, 见愁依旧坐在这里, 很久,很久,直到傅朝生向她走来。
“他死了吗?”
他其实隐隐知道答案,可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竟还是问出了口。
只是问过后,又有些懊恼。
见愁不必回头,也知道是他来,也不必问,便知道他问的是谁,只点了点头。
傅朝生是知道见愁与他之间那些恩怨的,此刻便不由慨叹:“当年在雪域以宇宙双目都无法窥知与他有关的一些东西,甚至只看出那一炷香是九头的心血所制,如今想来,都是九头为他掩盖掉了。”
“寻常罢了。”见愁的面上一片平静,只想起璇玑星上论道饮酒的那天,也想起月影抬手摘星辰、出则月无影的神异本事,只道,“九头鸟月影,梦老人天姥,擅织梦。便是我当日与他面对着面都未看出什么端倪,还是后来梦境里才看出端倪。”
“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可听她话中的意思,竟好像不是。
傅朝生有些怔忡。
见愁便笑了一声,却已带了点自嘲的意味:“合一身,才会知道一种可能。不见不愁,极见极愁。我虽选择了这条路,却也恐惧全知,只盼着它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最好不要到来。才入上墟时,知道得没有那么多,计划到底还看智谋。一直到刚才……”
融万身于一,所以全知。
非如此无法找寻克敌之道,无法杀灭千千万念所成的祖神,更无法在谢不臣那最后的攻击里活着将七分魄送回他身。
只是此时此刻,此方宇宙,终究也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了。
因为其余所有的她都死在了那墨规尺下。
唯有一切她的记忆,还存留在她脑海中。但再没有更多的可能性,只有眼前这一种。
傅朝生便觉得心里面沉甸甸的,他垂眸,抿了唇,坐到她身边来,又问:“那河图最后两行是什么?”
“是盘古当年初入此界裂取本源致使宇宙形成了混沌乱流。”当年自十八层地狱破开释天造化阵回到十九洲,她便曾经过这一片乱流,一睡六十年裹去,当时不解其中玄机,直到悟透河图最后的两句,“谢不臣是个走一步想十步的人,只可惜这河图最后两行与前面所述实在没有任何因果的联系,纵他聪明绝顶也未必看得出端倪来。而八极道尊参悟河图多年,却未能解出其中玄机,这最后两行他都未必看得懂,自也不足为虑。”
傅朝生听完皱了眉:“这混沌乱流的事,是两行还是一行?”
他果然还是很敏锐的。
混沌乱流的事,的确只占一行。
她抬手将方才绿叶老祖放下的九曲河图拿起,慢慢展开来,末尾两行依旧是空白。
但在她探指向其抹去时,两行暗金的古字便已显现。
然后她将河图递给了傅朝生。
傅朝生迟疑了片刻,才接过来看。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如今盘古已然陨灭,这九曲河图竟不似当初的生死簿一般烙着他的手,只同寻常的卷轴一般。
他是认得古字的。
此刻投入心神一看,便已悟得,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那卷轴之上最后一行,写着的赫然是——
后来人,防九头,杀盘古!
旁人或许感觉不出,但傅朝生当年是打开过生死簿的,更接触过长夜简,当年虽借曲正风河图不成,可如今他将这卷轴握在掌中,便能清楚地感觉到这河图与生死簿、长夜简,同出一源!
也就是说,这河图本是盘古自己所制!
祂怎会在这上面指点后来人防范九头鸟、请旁人来杀祂呢?
傅朝生只觉费解至极。
可见愁却能理解一二。
她轻轻地叹了一声,只道:“纵然世人视之如神明,可到底都是凡人罢了。一念之差可能构筑轮回,一念之差亦可能想要挽救。祂虽然沉睡,可有的是人想要祂苏醒。我若是祂,得全族信仰,在清醒时也会先这般写下。只不过向生畏死才是本能。最接近死亡的时刻,便也是最恐惧死亡的时刻。写下这一切之后,祂的心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便是谁也不清楚了。”
这世间有生命的存在,大多是复杂的,时而摇摆,时而矛盾,有时行善,有时作恶。
从来没有完人。
盘古不例外。
她也不例外。
傅朝生大致听明白了,只将这河图一放,目光掠过,却是瞥了一眼那柄放在她身旁的凡剑,别了别嘴角,闷闷道:“可我还是不高兴。你叫我过来,我过来了;可我问你,是不是不骗我了,你却还没有回答。”
“可我当初算不得骗你。”见愁面上依旧是平静,好似同样的问题她已经听过一遍,同样的回答她已经说过一遍,如今只是重复,“我骗的是自己。”
“那是为什么?”
纵然已经开了窍,可傅朝生还是不明白见愁这话的意思。
但见愁却并不回答了,只是望着他笑。
傅朝生便一下觉得自己连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莫名有些口干舌燥,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每每要开口时又都闭上。
然后,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一股悸动被他压了下去,竟再也冒不上来。
这一时望着她,只想起她方才说的话来,慢慢问道:“你是不是知道我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或者,知道我会说什么、会做什么?”
从始至终,不管他说什么、问什么,她都太平静了,眸底如一潭死水般不起波澜。
是他忘记了。
不知道将来要发生什么的,只是他一个人;而见愁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与她自己有关的一切。
见愁果然没有回答他,等同于默认。
傅朝生忽然便觉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因为此刻的他,实在难以去想象只剩下一种可能性的人生,更无法去想象一个人若知道了将来所要经历的一切,还要如何去面对。
也不知为什么,越想便越生气。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心想反正她什么都知道,亲也就亲了。便在这一刻飞快地凑了过去。
唇角挨着了唇角。
表面看着平静,心里却很紧张。
待得退开时,一张脸上没什么异样,耳根却有些微红。
见愁微微弯了唇角一笑,并未介意。
傅朝生的神情,便又渐渐沉了下来,坐在她身旁,一如很久很久以前初时时,一道坐在那登天岛的小石潭旁。
他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他最不敢问的问题。
“我们,在一起了吗?”
见愁便回问他:“你真的想知道吗?”
于是,傅朝生千千万万的话,都无法再说出口。
因为这个答案,只对他有意义。可对见愁而言,却毫无意义。
在那无数心火聚为一滴的时候,未来便已失了颜色。
他抿紧了嘴唇,一双澄澈的暗蓝眼眸里又泛出几分妖邪的戾气来,竟直接起身,向前面黑暗的虚空中走去。
这一刻,见愁竟有刹那的怔忡。
下意识地,她问了一句:“去哪儿?”
然而这三个字一出,她自己便忽然愣住了:她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还不知道这句话会得到怎样的答案……
傅朝生没有回头,却停住了脚步,只垂眸答道:“我生只为完成蜉蝣一族的夙愿,如今盘古死了,轮回没了,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过往数百年虽存于世间,可活着好像只是夙愿的附庸。除了你,我只好奇,盘古从何而来,又为何迁徙,想知道此方宇宙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存在……”
也许盘古的来处已经崩毁。
也许外面什么也没有。
又也许,在他踏出此方宇宙的瞬间,便会消亡。
但这一切都是此刻的他所好奇的。
傅朝生说完,抬步便想要走,可终究没能忍住那最后一点冲动,转过身来凝视着她,冲她道:“既然你已经知道将来会发生的一切,而往后的人生也只剩下唯一的可能性,那此时此刻的我无论做什么,都是你既定的可能。我不高兴,可我总觉得,故友会来找我。”
“……”
不,不对。
这一句话也不在她所知之中!
见愁近乎用一种惊异而无解的目光望着他,眉头微微地蹙起,却是不断在记忆里搜寻因由之所在。
电光石火后,留在她脑海中的,竟是当年那无名的荒星上,一座刻着“见愁之墓”的坟冢!
于是这一刻,她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傅朝生不明白她在笑什么,是笑他太好哄吗?
他不说话,定定看她。
见愁这才慢慢地停了笑,回他道:“暂时不。”
总还要处理些事的。
傅朝生当即便想发作。
可等这三个字在心头舌尖上转过一圈,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并不是拒绝。
一时忍不住勾唇。
他并不掩饰自己的高兴,只道:“那我等故友来找。”
说完,他才重新转过身去。
只是先前轻松的神情,却慢慢落了下来。
宇宙看似无垠,可实有边界。
他方才对见愁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话。
人活在这世间,总是需要意义的。从前,探寻轮回的真相便是他存在的意义,而如今,他必须为自己寻找到新的意义。
在见愁之外。
而外面那可能存在的世界,对任何人而言,都拥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傅朝生没有再向神祇们的方向走一步,他只是踏入了周遭那浓重的黑暗之中。
见愁便坐在这漂浮的荒域碎片上望着。
一时竟有些慨叹。
此刻只垂了眼眸,修长的手指轻轻展开,那一滴心火便出现在她指尖,被她轻轻一弹。
一星弱火,溅入无边黑暗。
可竟没有被吞没。
相反,在这一刹那,它点燃了整片沉寂的宇宙!
由近而远,以见愁此刻所处为中心,先前熄灭在神祇覆盖下的星辰,一颗连着一颗地燃了起来,连成璀璨的星河!
如同辉煌的灯火。
照亮了宇宙。
也照亮了远方,傅朝生那去向宇宙边缘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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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没了。
盘古死了。
神祇退了。
短暂的黑夜也过去了。
整个宇宙好像与黑夜之前没有任何变化, 可冥冥中又好像变化了很多。
有关荒域的传言,实在太多。
比如那一位由见愁大尊亲手立碑的紫微圣君谢不臣;比如那身份神秘擅长制梦的天姥梦老人;又比如,那正邪难辨、毁誉参半的见愁大尊……
“毁”是因为上墟风传, 是她毁去了全界的轮回, 连盘古大尊真正的陨落都与她脱不开干系,骂名无数;“誉”是因为那超绝的战力, 神祇们纵然强大,可一则轮回已灭, 二则盘古已死,三则斗不过见愁,便也熄了那重宰宇宙的野心。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斗不过。
这一点, 张汤心底是很清楚的。
此时此刻,他就站在此方宇宙最新的大尊身后,看她一点一点拂去了那墓碑之上覆盖的尘土。
“见愁之墓”四个字便落在碑上。
而调转视线向周遭望去,便可看见在这一座墓碑后面,还有无数相似的坟墓,每一座墓碑上都刻着一样的名字。
轮回覆灭后,元始界极域中那一批鬼修, 便成了名副其实的“末代鬼修”。但荒域大战也打破了上墟与下界的禁制,连“飞升”这回事都不存在了, 毕竟所谓的“仙”其实不过修为更高一些的修士罢了。所以鬼修也就成了万修中的一类, 并不见得有什么不同之处。
“我至今想起来, 都很好奇。”见愁凝视着那墓碑, 却是头也不回地问身后的张汤,“张大人,你说我当年分明是请你在荒域降临的时候,便立刻毁灭鬼斧,可为什么最后竟晚了那么多?”
张汤两手揣袖子里,眼皮都懒得掀一下,波澜不惊道:“晚便晚了些,本官行事向来慢些,妥帖。”
妥帖……
见愁真是要被气笑了,只道:“当真不是在听到我自称要取代盘古、成为新的大尊之后,才决定动手?”
张汤半点不心虚:“自然不是。你成为大尊,却与本官没什么关系。”
见愁终于是不想搭理这死人脸了。
反正她虽毁誉参半,可“我”道传扬,又兼到底算个大尊,张汤这昔日大夏的酷吏、极域的阎君,纵然没了官儿当,可却因着昔日与她的关系,在这上墟中拥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这还叫“没什么关系”!
“盘古大尊沉睡后,九头鸟尚且为复活祂费尽心机。”她叹了一声,顿了顿,才道,“我琢磨着,若换了我有一日落入盘古这境地,张大人恐怕只会在我的坟堆里建上一座刑堂,用来审犯人。”
张汤那寡淡的目光抬起来,在这一颗满布着坟冢的荒星上扫了一圈,摇了摇头,竟然道:“瘆得慌。”
“……”
见愁终于没忍住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我倒是头回听见,竟有人嫌弃我的坟场,且还是个剥皮酷吏。”
张汤垂眸注视着她,只平淡道:“每一座坟墓掘开,里头都躺着一样的人,不瘆得慌吗?其实你既能从乱流中悟出一切的可能,便该能找到真正能杀盘古的那个你。换言之,此刻躺在每一座坟墓下的你,都能免于一死。只要你提前让这个你出手。但如今站在这里的,只有一个你。”
“那又能怎样?”见愁摇了摇头,“杀盘古不过其一,我更需要的是那滴心火。一滴心火一滴星火。没有它如何重燃宇宙?那帮神祇又不是傻子。”
她说着,竟笑了一声。
想起的只是当年那一颗想要变成那天上星辰的石头。
这一时目光渺渺,便投向了苍穹。
星空里,一片璀璨。
“一切我成为一个我时,所有我的记忆都熔铸到了一起,不仅仅是我拥有了一切我的记忆,实是一切我都拥有了一切我的记忆。每个我都一模一样,全是一潭死水……”
“已知的人生有什么乐趣呢?”
“世间不需要有这么多一样无趣的我,或者说,我不想要。”
张汤微微蹙眉:“可眼下躺在此地的,还有一个早早被你杀了,连你也不知其未来的你。”
无须他将下面的话言明,见愁便已知道他实际想说的是什么:既然还有一种未知的可能,那这所有死去的她,便未必是一潭死水。换言之,她们未必一定要死。
可见愁并未解释一句。
她只是笑了一笑,反问张汤:“那张大人觉得,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我,还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呢?”
张汤一怔,终是恍然了。
他向来寡淡冷肃的一张脸上,于是难得挂上了一点淡极的笑。
不是“我”,也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记忆才是人生。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见愁,也是所有见愁;是一个“我”,也是一切“我”。
见愁看着他,终忍不住道一句:“张大人笑起来,也是很好看的。”
张汤那一点笑意立刻就没了。
他冷冷地看了见愁一眼,又恢复成那死人脸的模样,扔下一条消息便走:“崖山那头有事寻你,走之前且去看上一眼吧。”
见愁眉梢微微一挑,懒得同他计较。
待其走后,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凝望着这一座立得最早的墓碑。这里面躺着的她,并未与她融合过哪怕一次,所以她已经消散的记忆便成为她唯一的未知。
可她却能想到更多更多的未知。
这是否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可能性?
也许走出此方宇宙,将在外面遇到一个全新的、超出她所有认知的世界,能颠覆既有的一切规则,将这唯一的未知,变成无限的可能?
*
又是一年左三千小会。
自打上墟与下界的禁制破开以后,自元始界飞升上去的大能修士们便时不时回来串个门。
什么扶道山人啊、郑邀啊、八极道尊啊……
这也就算了。
更可怕的是绿叶老祖还回来串门,偶尔还带个拖油瓶似的黛黛。
见愁在返回崖山的道中,看见了许多旧日相熟的面孔:王却,吴端,夏侯赦,陆香冷……
有的人修为涨了,有的人还是原样。
有的人养好了伤,有的人又添了新伤。
她只从这十九洲的上空一掠而过,便落在了崖山道上,顺着往日最熟悉的道路,前往揽月殿。
扶道山人并不常回来了,昔日的掌门郑邀总抱怨他不知怎么就跟和尚们混到了一起去。
但见愁却不很在意。
她到揽月殿时,正是子夜。
殿中只有方小邪一人,见她回来,便从那能俯瞰九头江的窗沿上跳下来,唤了一声:“见愁师伯。”
见愁便问:“何事?”
方小邪抬手一翻,竟是一只不大的匣子出现在掌中,他没说话,只将其翻给见愁看。
打开后,空空如也。
里面原本放着的东西竟然不见了!
“怎么会……”
直到从揽月殿中走出来,见愁也不很想的通,于是只向周遭散开自己的一切感知,却搜寻不到那物半分踪迹。
在半山那石亭里默立良久,她想,既是要走了,正该上去看看。
于是身形乘风,披月而上。
还鞘顶上,崖山剑依旧。
在曲正风之后,已太久没人能拔i出这柄剑了。
她落在这削平的山巅上,只将一方矮矮的石头作几案,拎了一壶酒出来,摆上两只杯盏,面对着这一柄只露出剑鞘的崖山巨剑,坐了下来。
为自己斟满酒。
也为放在自己对面的那一只杯盏斟满酒。
见愁端起来便喝了一杯。
对面的位置,依旧空空荡荡。斟满的酒盏放在那头,只映着山月的清辉。
她于是想,这该是最后一次陪剑皇喝酒了。
一杯接着一杯。
酒香传出去很远。
夜里头有酒鬼闻着了,那灵敏至极的酒糟鼻,循着味儿就来了。是个鹤发童颜的红脸老头儿,见了见愁简直惊喜得厉害:“大尊竟然一个人在这儿喝酒?”
见愁一眼就认出来,这老头儿便是命长得吓人、号称近乎全知的智障,不,咳,智林叟。
曲正风生前与他关系很是不错。
这些年她虽极少现身,但智林叟却常来找她,美其名曰为她列传。她倒不在意传不传的,只看在昔年曲正风的面子上,同他叙话几句。不过这一位么,每回总要趁机厚着脸皮从崖山顺点酒回去。
一来二去,便算熟了。
简直不用招呼,智林叟便在见愁身边坐了下来,倒很注意地没坐她对面,直接便打听起来:“老头儿我听说你们崖山出了件怪事,丢了东西,还是丢了您的东西?”
见愁便道:“有颗心放匣子里,不见了。”
心?
智林叟话虽说着,但眼睛已直勾勾地盯着见愁指间的杯盏了,想也不想便接话:“好端端的,怎么会丢?难道竟有人敢偷大尊的心?”
这话说得……
见愁心里方才还有几分怅惘,智林叟这一句竟将她逗笑了。
只是她也懒得去纠正那到底是谁的心,照旧喝酒。
智林叟看着她这般模样,便忍不住想起当年昆吾云海上的那一幕,一时竟忘了要酒喝,只想起她在这近千年里做的事来。
灭尽轮回,成了大尊后,她便一心传道。
“我”道如今已成为了显道,常与那些叫嚣着要重建轮回的修士们论战辩道,遇到顽固的,真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而神祇一族,也再未作乱。
偶有几次蠢蠢欲动,都被见愁以雷霆手段打了回去,打得三回五回,便全都老实了。
但最近他同崖山几位老朋友喝酒,竟听人说她或许会走。
智林叟并不很理解这个“走”字意味着什么。
他琢磨了半天,忽然道:“说来,上回老头儿问灭轮回的事,大尊还没回答。”
见愁有些头疼,想自己决定离开此界到底是个明智的决定,未必全是为了与傅朝生的约定,智林叟的聒噪也绝对能成为头等原因。
她心底叹了一口气。
想了想,终是回答了他:“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有时候是人被世界改变,但有时候人也可以改变世界。强者有为有不为,我只是选择了前者而已。成王败寇,成了,错的也是对的;败了,对的也是错的。所以问我对或者错,不如去今后漫漫的时间。一切都会有答案。”
至于旁人,非议便非议吧。
智林叟听了个半懂不懂。
但这一切其实都不重要。
他的心思终于还是重新回到了酒上,眼巴巴望了半天也没见见愁跟往常一般主动叫他喝酒,他只好觍着脸凑上去:“咳,你今天喝的这酒,闻上去挺香啊!酒杯看上去也很别致!”
看上去,酒就是一般的酒,酒液是深深的墨绿;酒杯也是一般的酒杯,透着点暗暗的红。
见愁都不用听智林叟后面的话,只听他那一声咳嗽,便知道他要说什么。
换了往常,她早给对方倒上了。
但今日,她却摇了摇头,放下已经空了的酒盏,道:“今天这杯酒,你喝不动。”
智林叟顿时气得瞪眼:“瞎说,老头儿我酒量得用海水量!没有我喝不动的!真是,成了大尊之后越发目中无人,我、我好歹当年还在小会时给你排过名呢!”
得,倚老卖老的来了。
见他真要喝,又想自己说了他怕也不信,见愁便手一伸,在虚空里一握,凭空握出只暗红色的酒盏来。
智林叟连看都没看清这到底是什么术法。
接着,见愁便已拎了旁边那壶酒,给他满上了。
智林叟闻着那酒香,便深深地吸了一口,陶醉不已,真是半分也等不得了,连忙伸了手去端。
“咦?”
一只手探过去端那酒盏,竟端不动。
整只酒盏就跟长在了石台上一样!
他顿时看了见愁一眼,一副了然的模样:“哦,专整老人家是吧?”
智林叟这一回换了两只手:“我端!”
没端动。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
他连自己身上的灵力都用上了,憋得原本就很红的一张脸都要滴出血来,那酒盏依旧纹丝不动!
智林叟生气了:“嫌我诓了你们崖山太多酒,现在故意不给我喝是不是?你信不信惹急了我,我、我回去就把你瞎写一通,让你遗臭万年!”
见愁浑然没将这威胁放在眼中,只是垂了眸,将这一盏智林叟无论如何也端不起来的酒盏端了起来,淡淡道:“孤独酿酒,赤诚为盏……”
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饮之。
赤诚之盏虽轻,孤独之酒却重。
智林叟端不起来,实在太正常了。
她抬手仰头,已将这杯中酒饮尽。
待酒盏重新放下,铺满了月华的眼底,便添上了几分寂寥。
见愁起身,身形便要没入夜色之中。
智林叟想起先前听见的传闻,望着她背影,脱口便问:“大尊要走去何处?”
见愁头也不回,洒然道:“不知道。”
智林叟怔了一怔,又忍不住望向石台,在见愁方才所在位置的对面,还放着满满一盏酒呢,他又问:“你走了,那这杯酒怎么办?”
见愁便答:“留给后来人吧。”
声音落时,人已在星天外。
如同当时一意向着宇宙最边缘处去的傅朝生,此刻的见愁,也踏着这璀璨的星河,向未知去。
也许踏出去便是盘古的故国,又也许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也许她能再次见着傅朝生,又也许就此迷失于未知之中。
未知总意味着危险。
但对此刻的见愁来说,一切一切的不确定,都意味着新的可能性,意味着一场无法被她预料的冒险。
崖山的风与月,都留在了身后。
也包括那还鞘顶,崖山剑。
在很久很久的以后,会有无数或平庸或天才的修士在来到崖山时,登临还鞘顶,试图端起这一杯酒。
但一如岿然立于还鞘顶上的崖山剑一般。
在极长的一段时间里,再没有人能端起这一盏酒。
后世人遂将见愁大尊这最后的饮酒处,唤作“浇愁台”,那再未有人端起过的一盏酒,则谓之“见愁酒”。
一如见愁临去时言——
永待后来人。
这一天,智林叟气呼呼地回到了自家阁中,只恨自己端不起那杯酒,便把前阵子从崖山顺来的酒都开出来喝。
喝了个饱。
醉里只发誓要在那《见愁大尊本纪》里使劲儿抹黑见愁!
下头为他奉笔的小童吓了个瑟瑟发抖,但依旧止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翼翼问道:“先生,他们都说大尊走了,不在此界了,是真的吗?”
“瞎说!”
智林叟摇摇晃晃,一把把小童手中的笔抓到自己手里,站到案前那铺开的宣纸前,口中还一阵嚷嚷。
“她没走,还在呢!”
小童傻眼。
智林叟打了个酒嗝,已是醉意熏然,只扬着那蘸了墨的笔,半诵半吟,念叨着什么,在那宣纸上头笔走龙蛇,一阵乱画。
然后“啪”地将笔一摔,扔在案上。
他还抱着酒坛子,抬手一指,道:“你看,在那儿!”
小童愣愣地凑上去看,案上摊开的书册已写了大半,顶头是“见愁大尊本纪”六个字。
宣纸上的那几行字,却带了点醉意。
他仔细辨认,却是——
在此界,在彼界,在尘世内,在传说里,在天下一切如履薄冰、勇猛精进之心!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