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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玄策用了一个“壮士”的称呼,轻蔑之意尽显。

    “喏!”

    书吏答应一声,撑着伞在自己怀中厚厚的一摞文书当真翻翻找找,随即拿出一份文书,用厚厚的一本账簿垫着送到张慎铁的面前:“您瞅瞅,若是确认无误,还请签字画押。”

    这回别说是张慎铁了,所有人都有些懵……

    这就完啦?

    当众抵制京兆府的拆迁政策,丝毫不顾及房俊的颜面,结果就是轻飘飘的一纸文书就就完了?

    难道以后要拿着这份文书治罪?

    也不太像,依照房俊的行事风格,怎会这般拖拖拉拉?前脚惹了我,后脚就给你找回去!

    张慎铁心中游移不定,看着面前的文书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倒是硬气到底啊?只要你们硬气,老子就跟你们对着干,哪怕事后被关进京兆府的大狱,咱这名声也算是出去了!能够代表东市所有的世家门阀跟京兆府干一场,什么代价他都可以承受!

    总不会为了这么点事儿,京兆府就将他给宰了吧?

    可现在自己气势汹汹的卯足了劲,对方居然云淡风轻的就这么完了……

    难不成是文书当中有什么陷阱?

    张慎铁惊疑不定,仔仔细细瞅了一遍,没看出什么不妥。可心中存了定见,招招手将郎鲲叫了过来,两人嘀嘀咕咕半天,郎鲲才对着张慎铁点点头。

    张慎铁接过书吏递过来的笔,犹豫了一下,这才签字画押……

    书吏检查一番,确认无误,将文书收进怀中,对着王玄策点点头。

    王玄策挥了挥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这倒霉催的,一场小雨稀稀拉拉的下个没完,浑身都快要长虱子了……本官做主,都回衙门整理一下,而后便下值吧。”

    “喏!”

    书吏衙役们应了一声,各个笑逐颜开。

    这见鬼的天气,谁不想待在家中亦或酒肆茶楼之中三五好友聚上一聚,饮着热茶喝着小酒听着小曲儿?可一来衙门会给予补贴,这个数目让各人无法无视,二来谁都知道这是房俊主持的项目,哪个嫌命长了敢消极怠工?

    此刻听闻下值不用冒雨干活儿,自然欢喜。

    可是心中自然也是跟街面上的人一样充满狐疑——这就完了?

    街面上有些寂静,甚至能听得到雨滴自街边商铺的屋檐滴落在地上的“嘀嗒”声……

    王玄策眼尾都不看张慎铁,转过身,见到街上其余商铺的掌柜、伙计等等皆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他,便粲然一笑,双手抱拳,文质彬彬的说道:“府尹有令,京兆府掌管京畿,乃是天下首善之地。天下各处州府郡县尽皆注视着京兆府的一举一动,稍有瑕疵,便会传遍天下,后果堪虞。京兆府既然被称为天下第一州府,自然应当起到模范带头作用,要成为天下各州府郡县的标杆!故此,京兆府将会严惩贪鄙、肃清队伍,要透明办公,要文明执法……”

    街上所有人都听着他侃侃而谈,仿佛听天书一般。

    就房俊那厮的脾气……还透明办公?还文明执法?

    我就呵呵了!

    王玄策依旧笑容满面,身姿笔直:“此次东市拆迁,乃是陛下与政事堂、三省六部尽皆通过之决议,乃是国策,任何人不能阻挡!当然,拆迁之事牵扯广泛,影响深远,吾等身为京兆府之执法人员,必然会做到事事有理有据,了解每一家商铺面临的困难,充分给予帮助。就比如张家商铺……”

    说到此处,王玄策睨了张慎铁一眼,正容道:“东市乃是国策,任何人不得阻挡。但是既然张家拒绝吾等测量评估,吾等亦会在理解与尊重的基础上予以研究,之后决定要如何进行下一步。总之一句话,诸位不必对京兆府怀有抗拒之心,拆迁东市乃是利国利民的千秋功业,对于诸位亦是大有裨益。京兆府在此次拆迁过程当中会充分尊重各家的意愿,相互沟通、相互促进,共同为了繁荣長安、繁荣大唐而努力!”

    ……

    看着京兆府一众官员衙役施施然消失的身影,留在街道上的人们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这是啥意思?

    明面上听取好像是京兆府要服软啊,难道那房俊也知道世家门阀们找惹不得,主动放下架子请求合作?

    不能够啊,房俊是谁?那可是長安第一大棒槌,只有他怼得别人退让,何时主动退让过半分?

    可是王玄策的一番话,却实实在在是客气至极,虽然听上去有些打官腔假大空,可这也是一种态度……

    众人不明所以,便赶紧将这边发生的情况令小厮赶紧向家中汇报,务必尽快拿出个章程来。若是京兆府当真服软,便应当在拆迁的补偿上适当放宽,这里头牵扯的利益可就大了去了。

    看到张慎铁还愣头愣脑的站在街上,众人便摇了摇头。

    这厮也真是运气……

    按理说这般跳出来抗拒京兆府,那是明目张胆的抗拒执法,抓进大狱狠狠的一顿板子都是轻的。可现在居然屁事儿没有,早知如此,自己何不跳出来将对抗京兆府的这份名声收割过来,获得东市所有世家门阀的青睐瞩目?

    现在却便宜了这个傻子……

    张慎铁满腹狐疑,看着身边同样一脸疑惑的郎鲲,问道:“这怎么回事?”

    预想中的怒斥没有,大打出手没有,捉拿入狱没有,甚至连一句狠话都没有……那个小白脸就这么笑呵呵的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语,然后……

    就这么完了?

    这画风有些不对啊!张慎铁可是清楚的记着前些时日自己被程务挺擒拿之时是如何的凄惨,那时的京兆府是如何的强势!可是现在……居然这么怂?

    *****

    “亏得你好脾气,若是换了某,当时就能将那张慎铁打得尿裤子!”

    程务挺穿着厚厚的衣物,坐在京兆府衙门的值房内,大声小气的说道。

    他身上的伤势全是内伤,看似并不影响行走,但是想要完全复原却需要长时间的调理。这人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在家中趴着养了数日,实在待不住,便跑到京兆府来厮混。

    王玄策脱去淋湿的官袍,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擦干了头发之后捧着一盏热茶坐在燃起的炭盆边,笑呵呵说道:“收拾他的法子有的是,何必当街闹得鸡犬不宁?而且若是当场将其拿下,定然会引起其余商家的同仇敌忾,得不偿失。那个傻子估计这会儿正乐呵呢,头一个跳出来抗拒京兆府会给他收割一些声望,也算是扬名立万了。”

    毕竟是初春,虽然雨水已降,但是寒气颇重,炭火将身上烤的暖暖的,再呷一口热茶,通体舒坦,王玄策的心情很好。

    相对来说,他讨厌那种直来直去凭借力量碾压的办事方法,暗中筹谋不动声色将局势推向不可逆转之胜利,这才是他的处事风格。

    程务挺哼了一声,有些不爽。

    他是与王玄策完全不同的性格,既然我的拳头足够硬,既然我的力气足够大,那么一拳打倒便是,何必去玩那些花里花哨的阴谋诡计?

    在老子面前秀智商么……

    杜楚客推门走了进来。

    王玄策赶紧起身,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杜先生”。程务挺亦要起身,杜楚客已然脚步轻快的来到他身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笑道::“都是自家人,何须多礼?你身子有伤,坐着就好。”

    说着话,坐在程务挺身边的椅子上,对王玄策招手道:“你也坐,怎么样,今日可还顺利?”

    王玄策坐下,笑道:“正如先生所料,大部分人皆是游移不定,不敢明目张胆的抗拒。不过张亮的那个侄子今天有些猛,单枪匹马的便站了出来,这蠢货想必是得到了张亮的某些嘱咐,甚至说不定私下里有些什么交易。”

    杜楚客点点头,不以为意道:“那不关咱们的事,他们愿意交易什么就交易什么,但是想要跳出来当出头鸟,就得做好挨打的准备。别看那些世家门阀暂时安稳,暗地里早就达成了协议要抗拒此次的拆迁,正好将这只自己蹦出来的鸡宰掉,吓唬吓唬那些心怀鬼胎的猴子。”

    “下官明白,今夜就办。”王玄策应道。

    杜楚客道:“一切按计划行事就行了,区区一个张家蹦跶不起来,正好杀一儆百。”

    王玄策道:“喏!”

    程务挺瞪着牛眼,心说难怪你这瓜怂没有当场翻脸,原来一切都是个陷阱,就等着谁傻乎乎的蹦出来,然后当做吓唬猴子的那只鸡给宰掉?



    独孤诚凌晨时分被侍女叫醒。

    推开怀中猫儿一样蜷缩依偎着的侍妾那温热腻滑的娇躯,一股起床气腾腾的直冲脑际,胀得太阳穴一鼓一鼓的跳动。揉了揉眼睛,瞅了一眼外面依旧暗沉沉的天色,独孤诚咬着牙道:“深更半夜的,天塌下来了不成?”

    侍女战战兢兢,惶恐道:“京兆府来人,说是奉了房府尹之命,来请少主去衙门里当值,房府尹亲自主持什么……消防安全突击检查?”

    自家少主虽然一贯性格疏朗,轻易不会对家中侍女仆役发火,但此刻睡得正香被人叫醒,谁晓得会不会大发雷霆?可是府中管事命她速速将少主叫醒,她又岂敢不叫?

    另外即便是府中的侍女,但是亦知道少主在京兆府的日子过得似乎并不太顺心遂意,那个房俊实在是太过强势。现在房俊有令,少主岂能不去?

    果然,独孤诚微愣,诧异道:“消防安全突击检查?这房二又是闹得哪一出儿?”

    侍女垂头躬身。

    压抑住心头烦躁的气息,独孤诚只得翻身坐起,无奈道:“侍候某更衣吧……”

    “喏!”

    侍女应了一声,赶紧轻手轻脚的退出去将独孤诚的官袍拿来,同时叫了两个同伴,服侍独孤诚梳头净面,换上簇新的官服。

    侍妾在被窝里嘤咛一声,迷迷糊糊坐起,奇道:“这么早,郎君要出去么?”

    独孤诚伸手在袒露出来的饱满胸脯上捏了一把,轻声道:“衙门里有事,你乖乖的继续睡。”

    “唔……”

    男人起床上值,女人怎么能继续埋头大睡?侍妾强打精神,披上一件衣服跟着几个侍女一起服侍独孤诚更衣。

    穿好衣服,净了面,独孤诚哈欠连天的走出睡房,跟着京兆府派来的小吏一同前往衙门。

    小吏恭敬道:“府尹有令,少尹您直接前去东市汇合就行了。”

    独孤诚点点头,这样也好,京兆府衙门在皇城之西,东市则临近东门,这一东一西的往返一次也是麻烦。

    清晨雨停风住,空气却格外清冷。

    搓了搓手,独孤诚命家仆备好马车,可是临上车之前想了想,最终还是换做骑马前往。这大清早的搞什么消防安全突击检查,房俊那厮明显是搞幺蛾子,自己还是低调一点的好,以免被那个棒槌给盯上……

    此时天色昏暗,小雨虽然停了,天上却无星无月。

    不过寅时时分,即便是繁华兴盛的东市亦是沉寂无声。独孤诚和小吏来到东市,发现门口已经被京兆府的衙役兵卒所把守,出入人员尽皆要经受检查。

    独孤诚冲着几个兵卒挥了挥手,自然是通行无阻。

    那个小吏在前头引路,独孤诚下了马不紧不慢的走着,问道:“这是突击检查谁家?”

    小吏恭敬说道:“回少尹的话,是张家的铺子,郧国公张家。”

    独孤诚心里顿时就“咯噔”一下。

    张家?

    昨儿白天张亮的那个侄子在东市街面上怒怼京兆府之事可是早就传遍长安,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房俊忌惮于世家门阀联合起来的力量,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亦有人说房俊这个棒槌岂能轻易偃旗息鼓?必然是要反击的。

    独孤诚毫不犹豫的表示支持后者……

    房俊那是什么性子?若是当场将那张慎铁拿下还好,不过就是一顿板子而已,总归不能要了人家性命。可是王玄策当时退让,态度良好,那可就事有反常了。

    等待张家的,必然会是雷霆暴雨一般的反击!

    东市建成多年,商铺多有扩建,将原本就不宽敞的街道挤得愈发狭窄阴仄。长年累月的马踩车轧使得街上坑坑洼洼起伏不平,不时便有雨水凝积成洼,一不留神踩下去,便会湿了鞋子。

    独孤诚厌恶的皱皱眉,尽量躲避着水洼却也灌了一鞋水,溅湿了官府的一角,心中想着这东市已然残破老旧,若是能够翻建一新倒也不错……

    一声怒吼喝叱惊破静谧的夜空,分外清晰。

    独孤诚呆了一呆,赶紧加快脚步向前走去,也顾不得鞋子会不会踩在积水里了。

    反正已经湿透了……

    转过一个街角,前面陡然灯火辉煌起来。

    街道上,一大群人站在那里,有衙役举着火把,有兵卒忙碌奔走。

    房俊一身官袍,神情宁静的站在街道正中,衙役官吏们犹如众星捧月一般站在他的身旁身后。

    独孤诚赶紧走过去,尚未来得及跟房俊见礼,便见到一群兵卒凶神恶煞的押解着几名五花大绑的汉子推推搡搡的离开。那些汉子虽然被绑的结实,却兀自不服,甚至有人破口大骂。

    “房俊你还讲不讲理?咱们张家本本分分的做生意,何曾招惹与你?”

    “真是吃了豹子胆!真当吾张家无人乎?”

    “房俊你给老子等着,早晚有一天要你好看!”

    ……

    街面上顿时一片喧嚣。

    独孤诚心说果然如自己预想那般,房俊何时退让过?即便是面对长孙家都是硬桥硬马毫不退缩,何况是一个荥阳张氏!瞧瞧,有仇不隔夜,白天惹下的事儿,晚上就给你找上门……

    上前跟房俊见礼:“下官来迟,还请府尹恕罪。”

    房俊面色如常,甚至带着淡淡的浅笑,柔声道:“这不怪你,这次行动乃是本官故意突击检查,事先未曾通知各位,还请见谅。”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不敢,不敢。”

    独孤诚看去,却是京兆府的另一位少尹韦大武,司仓裴肃,司户宇文渭等人,显然都是刚刚得到房俊的通知匆忙赶来。

    几个人忽视一眼,闭嘴不言。

    他们都有着关陇集团的身世背景,虽然在京兆府中担任高官,但是一直以来都被房俊架空,压制得甚为憋屈。可是形势不比人强,除了老老实实的缩起头来,难道要像侯莫陈镬那般被折腾得名誉全失、丢官罢职才好?

    房俊这人有一点还算是只得称赞,那就是只要你不去招惹他,他轻易不会主动收拾你……

    几名书吏这时自张家商铺之中走出,手里拿着账簿,到得房俊面前说道:“启禀府尹,商铺之中的设施已然尽数检查,涉及的隐患之处有十余处,全都记录在案。”

    “很好。”

    房俊背负双手,面色淡然,扬声说道:“本官三令五申,京兆府更是数次下发通知,务必要东市所有商铺清除火灾隐患,违者重罚!可是结果呢?你们就把京兆府当成摆设,把本官的话语当做放屁!”

    周围被惊醒的商户早就汇集了几十人,原本以为房俊这般大张旗鼓的将张氏子弟尽皆拿下是为了昨天那档子事,现在才知道原来京兆府是检查消防隐患。

    不过房俊的这一番话语,却让这帮人心中陡然一惊。

    这语气……是要算后账了么?

    房俊环视左右,哼了一声,朗声道:“前些时日东市的那场大火烧掉了多少货殖钱财?尔等不思忧患,反而以此当做抗拒京兆府的途径,简直愚蠢至极!你们可以不拿自己的货殖、自己的家仆当回事,但是京兆府乃是一方父母,岂能坐视不管?”

    他肃容对着独孤诚、韦大武等人说道:“京兆府办事要文明执法,更要透明执法。未免旁人说我房俊栽赃嫁祸,尔等现在便入内检查一番,看看与记录之上是否有所出入。有,就当面给本官提出来;没有,就在记录之上签字画押,证明张家商铺的违法之处都是实证。”

    独孤诚明白了……

    这哪里是让自己等人证实违法之处?分明就是要自己这些人献上“投名状!”

    他们独孤家最近向皇帝效忠,紧跟皇帝的步伐,已然与关陇集团渐行渐远,背道而驰。可是皇帝不放心啊!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三心二意朝秦暮楚?

    来吧,这边签个字,坐实了张家的违法之处,就算是跟房俊、跟皇帝同一阵营了。甚至于这些所谓的违法之处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全都是房俊随口挑出来的毛病,而越是如此,只要签了这个字画了这个押,跟张氏就算是彻底对立……

    独孤诚咬了咬牙,不管韦大武等人一脸为难,恭声道:“府尹之言,何须质疑?”

    当即便从书吏手中接过账簿和毛笔,签字画押。

    既然决定了投向皇帝的阵营,那就一心一意坚定不移,风吹两边倒的那种货色最后的下场就是两边不讨好,谁也不待见。

    韦大武与裴肃、宇文渭等人面面相觑,独孤诚这般果断的来个这么一手,他们如何能够推脱?

    得咧,签字吧……

    房俊嘴角浮起一抹微笑,看着几人先后在账簿之上签字画押,这才抬头说道:“张家抗拒翻建东市之国策在先,违抗京兆府之命令在后,更任由火灾隐患存在无视人命安全,实属罪大恶极!不严惩,何以维护纲纪?来人,将这几间张家的商铺……给本官拆了!”

    街道上的其余商铺的掌柜仆从本是看热闹的,此刻听了房俊的话语,顿时瞠目结舌。

    这就……拆了?



    清冷的夜风夹杂着淡淡的水气在长街之上吹过,街道上一大群掌柜伙计各个目瞪口呆,似乎都感受到一股冷如骨髓的清寒之意,激灵灵的打个冷颤。

    因为商铺存在安全隐患,就给人家拆了?

    这也太霸道了点……

    最关键的问题是到底如何才算是存在安全隐患,这完全就是京兆府说了算啊!京兆府说有隐患就有,说拆就拆,刚刚还说什么透明执法、文明执法,这透明个脑袋,文明个脑袋!

    不能再野蛮了好吧……

    一旁的一个掌柜忍不住,上前走了两步,拱手见礼,斟酌着用词谨慎的问道:“敢问房府尹……这安全隐患的程度要如何鉴定,达到哪一种程度……才会强制拆除?”

    这个问题等于帮助其余围观者倾述了心声,纷纷打起精神,仔细留意房俊的回答。

    实在是这个问题太过严重,不弄明白了,谁知道明日会不会就去拆掉自己的商铺?

    衙役兵卒纷纷开始准备拆房子,房俊瞅了一眼这个掌柜,问道:“尔是谁家的掌柜?”

    那掌柜心中一惊,该不是搞明白自己是谁家的,然后就要报复了吧?心中暗暗后悔,这么多人站在这里谁也不站出来,自己何必多事?

    可惜事已至此,想要退缩亦是万万不能,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在下乃是新丰杜家玉器行的掌柜。”

    心里直打鼓,也不知自己冒冒失失的站出来,会不会给家中遭灾……城南韦杜,这乃是关中新近崛起的两大家族,但是比起那些老牌的关陇豪强来说,无论实力还是影响力都远远不如,即便是比起张亮的荥阳郑氏亦是有所不如,杜家可没有一个国公……

    房俊连张家都一点人情不讲,干脆利落的拆房子,若是盯上杜家,哪里还有一丁点的抵抗之力?

    “新丰杜家?”

    房俊皱皱眉,觉得有些耳熟。

    他之前的“新丰侯”爵位便是封地在新丰城南,采用甘油过滤之法生产的“新丰果酒”现在享誉大唐,惠及无数百姓,直到现在新丰百姓提起房俊亦是衷心敬服,甚为爱戴。

    新丰杜家……

    “你家少主,可是杜怀恭?”

    “正是。”

    “哦……”房俊恍然。

    新丰杜家乃是杜氏的一支,据说乃是嫡出,不过名声不显、声势不旺。倒是这个新丰杜家的长子杜怀恭娶了英国公李绩的女儿李玉珑,李杜两家成了亲家。

    这杜怀恭,正是李绩的女婿、李思文的妹夫、李玉珑的夫婿……

    房俊问道:“你家可曾评估测量?”

    那掌柜赶紧说道:“昨日已经测量,吾等不敢拖延京兆府拆迁大计,积极配合。”

    此言一出,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杜家虽然是关陇集团的后起之秀,但是也与各大家族盘根错节互有联络,现在居然没有站在关陇集团的阵营当中抵抗京兆府?

    这可是一个意外的消息……

    房俊赞了一句:“明智之举。”然后看向身边一个书吏,问道:“杜家的玉器行评测如何?”

    那书吏赶紧自一旁的衙役怀中抱着的一大摞账簿之中翻找一番,拿出一本账簿仔细看了看,说道:“杜家玉器行共有房屋十三间,评估面积一亩三分六厘……房屋构架良好,装饰半新,有两处安全隐患。”

    房俊点点头,对那掌柜和颜悦色说道:“既然同意京兆府评估测量,那么之后的拆迁想必杜家亦是赞同的,故此所谓的安全隐患便不复存在,反正都要拆掉了,又哪里来的隐患呢?”

    街道上的诸人这回算是明白了——什么叫隐患?你抗拒京兆府的拆迁政策,所有的一切都是隐患,不是也是;你站在京兆府的一方同意拆迁,就算有了隐患也无妨,是也不是……

    这叫啥?

    典型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娘咧……

    那掌柜松了口气,不过看到身边别家掌柜投注过来虎视眈眈不怀好意的目光,赶紧又补充道:“还请府尹明鉴,吾家虽然同意拆迁,但是尚需要有一个合理的征收价格,所以……这个……”

    不能表现得太没有骨气!

    周围的商铺都在抵制京兆府的拆迁,若是杜家没有一点抵抗就地投降,岂非成了东市商铺之中的另类?所以杜家的策略很明确,原则上同意京兆府的拆迁,但是不会唯唯诺诺毫无主见……

    房俊就笑着看了看掌柜,问身边的王玄策道:“拆迁的补偿办法,还没有公布下去?”

    王玄策回道:“近日接连阴雨,不便张贴告示,所以拖延了一些。”

    房俊点头:“那就在此地给各位街坊邻居说说咱们京兆府定下的收购规格。”

    “喏!”

    王玄策应了一声。

    所有人都打起精神,京兆府声称会按照市价收购拆迁的房屋商铺,却一直未有具体的数额公布,所以东西两市之中大多数的商贾都认同了关陇集团散步出来的谣言,认为京兆府就是要以超低的价格强行收购,等到翻建完成之后再以高价出售,从中赚取差价。

    这简直就是在商贾们山上割肉!

    明明都是自家的钱财,却被京兆府从中扒了一层皮,谁能甘心?所以这股抵制的风潮才会愈演愈烈,所有的商贾几乎都在私底下达成默契,坚决抵制京兆府的拆迁!

    正是这种背景之下,张慎铁才会毅然挺身而出,挑战京兆府的权威!

    所有人心里都很笃定,法不责众嘛,只要所有人联合起来,京兆府又能奈何?

    但是说到底,还是都想要知道京兆府的征收价格的,就算坚决不卖,也对这个价格有所好奇。

    到底是强行压价从中渔利,还是公平买卖顾全大局?

    王玄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根据京兆府的调查,依照长安房价做出的评估,给予房舍商铺每亩四千五百贯的价格,予以征收。当然,为了感谢那些主动配合拆迁的商户,征收价格将会在原价的基础上上浮五成,以此作为奖励!”

    “嚯!”

    一片哗然。

    这个价格的确是长安目前最高的房价,只有那些位置特别好的里坊才能达到,由此可见,房俊一直吹嘘的“绝不让商户吃亏”并不是说说而已。

    东市房舍商铺万余间,占地何止几千亩?仅仅是收购房舍商铺的钱财,便足足投入几百上千万贯!房俊就是房俊,无论是否同一阵营,都不得不赞一句有气魄!

    对那些愿意将房舍商铺卖给京兆府的商户予以补偿,这也是一个绝好的办法,既能够奖励那些听话的商户,亦能轻易的使得原本秘密联合起来的阵营瞬间瓦解……

    谁会跟钱过不去?

    更何况只要老老实实的签字画押将房舍卖与京兆府,便会凭空白白得到房价的五成!

    然而这还没完……

    王玄策看着众人惊讶的神色,嘴角泛起得意的笑容,续道:“……另外,对于那些一个月之内签署售卖协议的商户,京兆府允许其在东市翻建完成之后,拥有东市之内所有新建商铺的优先购买权!”

    “轰!”

    这句话说出来,街道上顿时炸了锅!

    优先购买权?

    娘咧!

    原来并不是翻建之后还将原址新建的房舍商铺提价之后卖与原主?

    “东市之内所有新建商铺的优先购买权”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即便是最最弱小的商户,只要出得起价钱,也能够购买到东市之内最好的地段!

    这句话简直就像是一枚震天雷在耳边爆炸,震得头晕目眩失魂落魄……

    这可如何使得?!



    众所周知,一个市场之内能够影响生意好坏的因素很多,人脉的多寡、商品的优劣、经营的手段……最最重要的一个,便是商铺的地段!

    一家在紧邻门口的旺铺,出入的人群皆在门口经过,另一家在市场最深处的角落,平素无人涉足……那贸易额必定是天差地别!

    而东市之内最好的地段经过几十年的兼并、购买、巧取豪夺……早就汇聚在最得势的一些门阀士族手中,这些门阀士族占据着黄金地点,拥有着强大的人脉,每年的收入可以是偏僻地段的商铺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万倍!

    可是现在,祖祖辈辈费尽心机得来的黄金地段,就要因为自己抗拒京兆府的拆迁计划而落入旁人之手?

    这可是天大的事!

    若是当真有那么一天,如何还有颜面对见家中的列祖列宗?

    现任的家主简直就成了败家子……

    无农不稳,无商不富,这是世间之定律。若是这些处于东西两市最黄金地段的旺铺易手,说是动摇了家族的根本亦不为过!

    “希律律”一阵健马长嘶,二十几匹体格健壮的战马套上绳索,绳索的另一头紧紧的拴在房屋的房梁、承重柱、门框等处,兵卒挥动马鞭驱策战马,战马向前发力,绳索绷直,然后……

    “轰隆隆”烟尘飞起,数间房屋顷刻间墙倒屋颓,夷为平地。

    只是这震撼的一幕却无法吸引那些掌柜的心神,呆呆的看着张家商铺被夷为平地,心里想着的却是必须要赶紧将京兆府的拆迁规则尽快传回家中,请家主定夺。

    至于张家……

    爱咋咋地吧,既然想要出头抗拒京兆府以博得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兼且希翼于江南那边得到更多的资助帮扶,那就应当事先想到即将会面临的种种处境。

    现在求仁得仁,怨的谁来?

    况且房俊亲自坐镇此处,谁敢多生事端?

    人家京兆府将一切都谋划得毫无破绽,强拆张家商铺也是因为安全隐患,可谓有理有据。至于这个安全隐患是否有必要直接拆掉房子……谁敢质疑?

    想想前几天烧掉令狐家货邸的那场大火吧,只要张家敢说一句咱家没有安全隐患,说不得明天就会再来一场滔天大火。到那个时候可就不仅仅是扒房子的事情了,街坊邻居的损失、生意伙伴的赔偿……令狐家前车之印鉴不远,足以借鉴。

    众人正打算将消息传回家中,便听得一阵脚步声混杂这吵杂的人声由远及近。循声望去,只见一大群青壮呼呼啦啦的小跑过来,有认识的,便悄悄告诉身边的人:张家少主来了……

    为首一位青年眉清目秀,一身绸缎长衫文质彬彬,正是张亮长子张慎微。

    张慎微神色慌乱,小跑着来到近前,便见到原本自家的商铺已然夷为平地,房梁屋脊乱七八糟,断壁残垣一片狼藉……顿时眼前一黑。

    他正在府中熟睡,得到家仆禀告说是京兆府连夜突击检查消防安全,便觉得事有蹊跷,赶紧爬起来带着人便匆忙赶来,谁知还是慢了一步……

    这京兆府也太霸道了吧?

    一声不吭的便将人家的房舍商铺扒掉,还有没有王法了?

    家中那帮蠢货也是奇怪,怎么任由人家扒了房子,却连影子都没见到?

    张慎微忍了忍,忍住了气。

    因为他看到了正负手卓然立于街道之上的房俊……

    对于房俊的跋扈,没人比张家更深有体会,说是是痛心蚀骨亦不为过。面对房俊,张慎微当真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深深吸了口气,压制住心里的愤怒,张慎微上前几步,到得房俊近前,弯腰施礼,语气恭顺:“在下张慎微,乃是郧国公长子,见过房府尹。”

    房俊微微颔首,语气亲切:“本官见过你,这般急匆匆赶来,可是要感谢当初本官手起刀落的恩惠?”

    张慎微顿时一滞……

    张家的事情,关中素有传闻。张亮宠爱续弦,苛待发妻生养的长子,此事不是什么秘辛,世人深有不屑。甚至张亮一度想要朝廷将他的幼子张慎几册封为爵位继承人,幸而被李二陛下驳回。

    可是真正断了张亮扶持幼子、冷遇长子的原因,却是当初房俊斩断张慎几手腕的那一刀……那一刀不仅斩断了张慎几的手腕,更斩断了张慎几的自信,亦斩断了张慎几继承爵位的可能。

    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又有残疾在身,如何能够继承爵位家业?

    所以房俊才说当初斩了张慎几的那一刀乃是对张慎微的恩惠……

    这种说法绝不为过。

    可张慎微如何能够承认?张慎几无论如何都是他的兄弟,若是坦承借由外人之手消除了最大的竞争对手,他张慎微以后还如何见人?

    稳住心神,张慎微恭声说道:“房府尹说笑了……只是听闻家仆禀告,说是京兆府连夜检查消防隐患,故此匆忙赶来,以便聆听教诲。若是有何处不当,自当竭力修改,全力响应京兆府之号召。只是现在……”

    他抬起头,看着房俊的眼睛,鼓起勇气说道:“房府尹缘何不教而诛,连句通知都没有,便将张家数代积累的家业扒得干干净净?家父此刻正在江南为国效力,兢兢业业夙夜难寐,家中却遭遇此等变故,在下着实无言面对家父。”

    这一番话倒是令房俊颇为赞赏,不卑不亢,直言房俊得给个说法……

    不过房俊早有准备,当即面容一肃,沉声说道:“京兆府对于东西两市的安全经营将会拿出前所未有的力度,对所有的安全隐患实行零容忍的态度!不管你的背后是世家门阀,还是贵族公卿,亦或是达官显贵,发现一个,查处一个,绝不姑息!你们张家商铺存在多处安全隐患,这已经触及了京兆府的底限,断然无法容忍。况且你家中子弟嚣张跋扈,视京兆府如无物,口出狂言阻挠执法,本官这才不得不予以严惩!若是宽宥以待,一旦别家有样学样,本官威严何在?京兆府威严何在?朝廷威严何在?”

    连续三个“威严何在”,说得气势逼人、义正言辞,张慎微无言以对。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房俊说得清清楚楚,昨日张慎铁悍然阻挠京兆府测量评估,这就等于是打了房俊的脸。若是不找回这个场子,他房俊还怎么执掌京兆府,怎么主持东西两市的拆迁翻建?

    就是以牙还牙!

    这官司就算打到御前,张家也是必输无疑……

    张慎微心中将张慎铁那个混账骂了一万遍,父亲的意思虽然是配合关陇集团行事,可是谁叫你傻乎乎的跳出来,公然抗拒京兆府?

    真当房俊是吃干饭的啊!

    看着倒塌的房屋,张慎微满嘴苦涩……这要如何向父亲交待?二弟的手掌被房俊剁了,父亲在江南被房俊百般打压,现在连家产都被房俊扒了……

    这房俊也当真是张家的冤家对头,你特么就算是欺负人,能不能隔三差五的换一换,别总是盯着张家?

    这特么谁也受不了啊……

    房俊一脸正气的说完,继而幽幽一叹,拍了拍张慎微的肩膀,满是歉然的说道:“本官也知道如此有些不讲情面,可公是公私是私,若非如此,何以服众?不过本官与张兄一见如故,亦不想将事做绝,法理还不外乎人情呢!不如这样,房子已经扒了,只要张兄签字画押愿意将房子卖给京兆府,本官非但不追究张家安全隐患之罪过,还权当张家主动配合京兆府的拆迁翻建,按照市价的基础再上浮五成予以购买,张兄意下如何?”

    所有人都看着房俊,心中大骂:无耻之尤!

    先狠狠的扇一个嘴巴,然后再喂一颗甜枣儿?



    一众掌柜的心都沉了下去。

    这个张慎微一看就不是那种有魄力的,一方面是房子扒掉了还要追究你的责任,一方面是算作主动配合将房屋卖给京兆府,并且多得五成房款,不用猜都知道他选哪个!

    果然,张慎微心中权衡几个来回,苦笑道:“房府尹网开一面,在下岂能不识好歹?”

    房俊顿时喜笑颜开,亲热的拦住张慎微肩头,呵呵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才对嘛!实不相瞒,本官请了圣旨,十六卫大军尽皆听候调遣,谁家不识抬举,就拆掉谁家的房子,非但一分钱都不给,还要追究他延误京兆府翻建的损失!谁敢反抗,那就是公然挑衅国策、藐视王法、亵渎大唐律!想造反还是怎地?”

    这般杀气腾腾的话语说出来,不仅是张慎微,一旁的各家掌柜尽皆不由自主的打个寒颤!

    太狠了……几间房子而已,就算再如何扯皮,也牵扯不到造反上头去吧?

    造反那是什么罪过?

    诛灭九族啊!

    扒房子的兵卒衙役显然事先经过训练,用战马套住绳索将房屋的房梁以及承重柱一次性拽倒,整间房屋便瞬间倒塌。其实真正扒房子的时候不会如此简单粗暴,毕竟房梁、檩子、门窗框等等都可以保存下来以后用得到,即便不用,也是可以卖钱的。

    如此简单粗暴,只是为了追求一个视觉刺激,达到震撼人心的目的。瞧瞧,你们坚决不肯售卖并且以为奇货可居的房舍商铺,其实就像是一个玩具,“轰”的一下就没了,只剩下一地的残垣断瓦,狼藉不堪……

    这是一种心理战术,现在看来效果的确不错。

    房俊揽着张慎微的肩头,笑容和蔼语气轻松:“来来来,签字画押之后,天亮便可以去京兆府领取房款。城南昆明池那边已经开始平整土地,将会新建一个临时的市场,以供东市翻建期间货殖贸易。不过毕竟乃是过渡之用,规模有限,是以谁先同意拆迁,谁就可以先去租赁,先到先得。张兄如此给本官面子,本官自然要投桃报李,那边的临时市场无论哪一个位置,随你挑!”

    张慎微顿时大喜,赶紧说道:“如此便多谢房府尹关照,待到天明,在下便去京兆府将此间手续完善,而后亲自去昆明池那边挑地方。”

    房俊眉开眼笑:“这就对了嘛!东市翻建势在必行,谁能阻挡国策?就算一时半会儿的拒绝拆迁,但是东市贸易必然大大受损,谁先拆迁,谁先入住昆明池那边的临时市场,谁就在这两年的翻建过程当中占得先机!”

    岂止如此?

    只要乖乖的配合京兆府拆迁,就能第一时间在昆明池的临时市场占据一个好位置,更有在东市建成之后挑选地点的优先权……

    张慎微面露喜色。

    虽说商铺被扒掉折损了面子,难免坠了荥阳张氏的威风,可是这长安城中又有几家没被房俊打过脸呢?最关键的是丢了面子却得了实惠,原先因为商铺被拆还不知道要如何跟父亲回报呢,现在却可以堂堂正正的邀功……

    至于父亲正亟待江南士族的资助帮扶是否会因此落空,张慎微并不以为意。那些江南士族表面看上去光鲜亮丽似乎各个都是坐地虎,可是面对房俊的时候,被折腾的是如何灰头土脸颜面丧尽?

    当初房俊这条过江龙能够死死的压制住江南士族这些坐地虎,怕是现在照样有的是法子打压!

    对于父亲在江南的前程,张慎微其实并不看好……

    在他看来,与其投靠关陇集团钻营来一个“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的职位,还不若老老实实的谋求一个军职跟着英国公前去西域平叛。前者看似声威赫赫位高爵显,实则处处掣肘难有作为;后者虽然依附于李绩之骥尾,却是实打实的捞取功绩,岂可同日而语?

    张慎微满意了,可是其他门阀世家的掌柜却开始发愁了。

    还要不要抵制到底?

    一个无比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那就是无论这些人家如何抱团,总会有那么几个罔顾私利的家伙不会顾全大局,从而被房俊拉拢腐蚀,比如荥阳张氏……

    若是抵制到最后只剩下关陇集团的核心家族,余者却尽皆在昆明池市场甚至是未来的东市占据了黄金旺铺,将所有的好处全部温润干净,那么这场抵制还有何意义?

    可若是就这么偃旗息鼓虎头蛇尾的作罢,岂非是助长京兆府的威风?以房俊的性情,必然傲气凌人得寸进尺,愈发不留余地的打压起关陇集团来。

    东市的翻建,居然让这些世家门阀陷入取舍两难、进退维谷之境地……

    张慎微也不管别家现在是如何看待自己了,当叛徒就当吧,只要实打实的利益落袋,管他们说什么?别看现在各个叫嚷着抵制京兆府、抵制房俊,可是若沦落到自己一般的境地,怕是比自己还要没骨气。

    看看房俊的心情大抵是不错的,张慎微试探着问道:“家中子弟向来欠缺管教,有些骄纵了,不意无心之间阻挠了房府尹,实在是罪无可恕。只是到底都是些年轻人,性子鲁莽了有些,却绝非有意为之,还望房府尹能够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尤其是张慎铁那个蠢货,昨日白天公然抗拒京兆府的评估测量,谁知道房俊会不会记恨在心?房俊的爆裂性情,张慎微算是早有见识,就连张慎几这个张亮的儿子都敢剁掉一只手,张慎铁这个本家的侄子算个鸟?

    他又不能眼瞅着那些张家子侄被房俊打入大狱扒掉一层皮,只能心虚的求情。

    房俊倒是爽快,大手一挥,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本官也是觉得郧国公不在京中,这些家伙有些尾巴翘翘怕是要闯祸,故此才替郧国公教训一番。既然张兄这般说话,待会儿自可前去衙门将人都带回去,严加管教便是。”

    张慎微彻底放了心,赶紧说道:“那在下就先行告辞,待到天明之后,便立即前去京兆府衙门办事事务。”

    房俊笑容可掬,甚是客气:“张兄请便,改日有暇,不妨坐一起喝点小酒,谈谈诗词聊聊歌赋,多多亲近才是。”

    张慎微受宠若惊:“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在下随叫随到。”

    且不说房俊是否当真要与他亲近关系,最起码这句话表明房俊的一个态度,那就是以往双方之间的龌蹉仇怨,只要张家不主动挑事,房俊就会将其放在一边。

    谁愿意得罪房俊这样一个手握大权的一方大吏?

    即便是张亮现在在江南,也大多是因为房俊的打压而心生不忿,若是房俊能够释放出善意,张亮必然立马忘掉儿子断手的仇恨……

    说到底,在世家门阀眼中唯有利益才是最重要的,恩义也好仇怨也罢,全都不算事儿!

    张慎微告辞离去,亦有不少家仆伙计被各家的掌柜打发回家,向家主回报此间的情形。房俊如此强势悍然扒掉张家的商铺房舍,以及稍后透露出来的信息,必须第一时间反馈到家主那边,据此商议是继续抵制亦或是改弦更张。

    房俊的手段实在是层出不穷,如此抵制下去,只怕到了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站在房俊身边的独孤诚、韦大武、宇文渭等人却是犹如浑身扎满了尖刺,浑身不自在。他们本就是关陇集团的中坚,现在却不得不听从房俊的意思充当背锅侠,跟房俊站在同一阵营来“迫害”那些盟友……

    现在的京兆府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铁板一块,“精诚团结”之典范,所有人都团结在房俊周围向着共同的目标大步前进……可咱们都是被逼的啊!

    独孤家也就罢了,毕竟早就暗中投靠皇帝,与房俊暗通款曲,可是韦家、宇文家却实实在在乃是站在房俊的对立面。现在被逼着跟房俊站在一起,是否会被外界误解为当了叛徒、背弃了整个关陇集团?

    那可就相当于在关陇集团当中扔下了一颗震天雷,足以将整个关陇集团炸得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及至天明,东市发生之事迅即传遍长安。

    无论是刚刚听闻的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亦或是早已收到汇报的各家家主,皆被房俊雷霆万钧的手段所震慑,瞠目结舌之余,也开始发愁。

    这一手强拆房舍商铺的确大大出乎预料,但凡是官面上混的,谁不讲究几分颜面?只要不是仇深似海的死对头,总是要维护一些香火情分,风水轮流转,今天别人求你,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就是你求别人?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房俊倒好,刚猛霸道,直接这是要再也不见的意思……

    可是紧随而来的一系列手段却成功将张家安抚住,非但不会结仇,张家反而欢天喜地。相比于多给予五成房价的条件,那个昆明池市场地点随意挑、东市建成之后黄金旺铺优先购买权的补偿简直令人欲罢不能,恨不得现在就赶紧跟京兆府签署协议,以免落了下乘抢不上食……

    可世家门阀到底还是要颜面的,若是亟不可待的放弃立场去追求利益,别人会怎么看?同伴们会怎么看?

    所以现在除了长孙家、令狐家等等家族还绷着之外,其余人家都偷偷打起了小心思……

    *****

    春雨之后,溪水渐涨,潺潺的溪水清澈奔涌。

    终南山的清晨露重清冷水雾氤氲,清溪、古松、竹林,以及树林掩映之中紧紧露出一角飞檐的道观,精致静谧幽美,恍若人间仙境。

    房陵公主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衣领之间露出一大片的腻白,满头青丝披散着坐在床沿,双眸微闭,神情慵懒,正迷迷糊糊的听着家仆的禀告。

    “……房二早就准备好了人手,一声令下,荥阳张氏数间房舍商铺顷刻间墙倒屋颓,夷为平地……张亮不在京中,长子张慎微率领一众仆役家将赶来阻拦,却被房二三言两语所打动,不仅未曾撕破面皮,反而言笑甚欢,合作愉快……”

    听着家仆详细的将早先东市发生的强拆之事娓娓道来,房陵公主睡意渐消,及至家仆绘声绘色的说起房俊许诺给予张家的补偿,房陵公主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是口头上的许诺,还是白纸黑字、有凭有据?”

    房陵公主一下子便抓住重点。

    若是房俊信口雌黄,事后完全可以否认,就算他赖账,谁又能那他如何?可若是白纸黑字的协议,那事情可就不一样了,能够体现出房俊宁愿靡费大笔拆迁费用亦要破釜沉舟与世家门阀硬怼到底的决心。

    如果是后者,岂不是说自己手上的几间商铺,能够换取极为丰厚的利益?

    家仆肯定说道:“是白纸黑字,刚刚张慎微赶到京兆府衙门,双方正式签订了协议,张家的马车从京兆府的库房里拉走的都是黄灿灿的铜钱,便是协议内容也流传出来,绝对不可能作假。”

    “好!房二果然够气魄!”

    房陵公主兴奋的一拍巴掌,单薄的中衣难以束缚那一双雄伟,顿时一阵波涛荡漾,腻白的高耸夺人心魄。

    家仆看得口干舌燥,赶紧垂下头去,却是心旌摇曳气血翻涌……

    房陵公主对此并不以为意,甚至挺了挺胸膛,让那景致愈发汹涌一些。好心情就要与人分享不是吗?只要自己主动配合房俊的拆迁计划,那么就能够凭白多得一部分拆迁款之余,还能得到一个东市建成之后的购买黄金旺铺的机会!

    可是短暂的兴奋过后,顾虑也随之而来……

    现在是关陇集团当面锣对面鼓的跟房俊对着干,山东世家和江南士族明里暗里的予以配合。这几乎囊括了世间九成的世家门阀,一旦自己主动配合房俊将商铺售卖,岂不等于得罪了所有的世家门阀?

    荥阳张氏好歹还有一个郧国公张亮,那是当年战功赫赫的猛将,官高爵显,可以令世家门阀心生忌惮。可是自己呢?自己只是一个背叛和离的弃妇而已,背着不守妇道的名声,人家若是对付自己,何须顾忌?

    凭白有着一个公主的头衔,可是因为杨豫之一事,陛下对她是深恶痛绝倍感厌烦,没将她贬为庶民就不错了,皇室的力量是指望不上的。

    她现在的关系网,大多还是当年嫁给窦奉节之后经营下来的,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关陇集团的各个家族……

    即眼馋房俊给予的巨大利益,又忌惮来自于关陇集团可能的报复,房陵公主顿时陷入纠结。

    将家仆打发走,房陵公主神情恹恹,心中进退维谷,取舍两难。如果有人从中说和一下,牵个线搭个桥,就算自己将房舍商铺卖给房俊,影响也会消弭许多。

    说到底自己只是个女人而已,政治上的立场难道比得过切身的利益更重要?想必关陇集团的那些老家伙也能理解,睁一眼闭一眼大抵也就算了……

    可是这个说和的中人却是不好找。

    贴身侍女打来温水替她净面梳头,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房陵公主咬着红唇,瞅着明亮的玻璃镜子里头自己依旧明艳靓丽的容颜,伸手在侍女挺翘的臀儿上捏了一把,问道:“你说,若是本宫现在去勾引男人……能不能上手?”

    侍女被捏得娇嗔一声,眨巴眨巴眼睛,好奇道:“这个要因人而异的吧?毕竟太多木头一样的老学究,就算是仙女下凡也会装作道貌岸然的样子,心里明明馋得厉害,嘴上却偏偏做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死样子……不过,殿下相中了谁?”

    房陵公主眼波流转,洁白的贝齿咬了咬殷红的迎春,声音娇媚入骨:“若是……房俊呢?”

    “房二棒槌呀?”侍女顿时嘟起嘴儿,有些不满:“殿下怎会看上那个黑炭头呢?才华倒是一等一的好,但是不够俊美,放眼长安比他風流俊俏的公子哥儿多得是……哦哦,殿下是想要将其降服为裙下之臣,以后成为殿下您的靠山?”

    房陵公主伸出纤手,在侍女嫩白的脸颊上捏了一记,而后顺势向下,从微微敞开的衣领探入进去,捏住一团丰盈,媚眼如丝的笑道:“你这个妮子当真是没开过荤,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中看不中用,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冲锋陷阵的时候威风懔懔激情澎湃……”

    侍女不敢躲闪,脸儿红红,呢喃道:“奴婢哪里有过男人……奴婢这辈子只侍候殿下……”

    房陵公主柔声道:“乖,本宫又怎舍得你被那些臭男人玷污呢?”一条手臂揽住侍女纤细柔软的腰肢,探入衣襟的那只手则抽出来,掀开侍女的裙摆,钻了进去……

    道观之内,春意盎然。

    一番缠绵,云收雨散,侍女强忍着酸软的双腿侍候着房陵公主更换了湿哒哒的衣衫,重新梳洗打扮。房陵公主慵懒的靠在软枕在,洁白的脸颊充盈着云雨之后的余韵,娇艳欲滴,脑子里却在琢磨自己是否要亲自去找房俊?

    虽然对侄女婿下手这种事情做起来毫无心理负担,且轻车熟路经验丰富……但房陵公主亦知道房俊此人还是有些不同的,有才华的年轻人总是恃才傲物,万一拒绝了自己,岂不尴尬?

    尴尬倒也罢了,就只怕一旦失手,以后的事情那就没法谈了……想来想去,房陵公主觉得还是不应当亲自去找房俊,留下一个缓冲,也有更多的转圜余地。

    那么请谁牵线搭桥,从中说和呢?

    这个人选不好找,不需要在房俊面前有多少影响力,但是绝对要令关陇集团的那些老家伙忌惮。只要这样的人出面,关陇集团才不会事后难为自己。

    想来想去,房陵公主眼眸一亮。

    自己当真笨的可以,分明便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怎地就没想起来?只要这人出面,非但关陇集团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就算事要房俊在原本的条件之上大大的优渥一些也不是不可能……

    “姑姑让我去找房俊,给你牵线搭桥?”

    长乐公主秀眸圆瞪,俏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哎呀你小点声,难道要搞得人尽皆知不成?”

    房陵公主急的差点想要扑上去捂住长乐公主这张小嘴儿,音量这般大,岂不是任谁都知道了?这皇宫里可不必别处,看似各个都谨守本分闭紧嘴巴唯恐祸从口出,但是到底哪一个内侍、哪一个宫女跟哪一家有着私底下的联系甚至根本就是置于皇宫之内的眼线,鬼才知道!

    这般宣扬出去,自己又何苦前来求你?

    再者说,你这副见了鬼的神情又是怎么回事?不过是让你去找房俊从中说句话儿,又不是让你洗的干干净净躺倒房俊的床上,至于反映这般夸张么?

    长乐公主无语。

    “姑姑,非是侄女不愿帮你,实在是……有些不太合适。”

    犹记得上次安康公主来求她,让她去找房俊给独孤诚说情,房俊固然答应得极其爽快丝毫没有推脱,可是事后长乐公主却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尴尬——话说自己跟房俊真的很熟么?居然能够做出为别人求情这种事,更莫名其妙的是自己当时居然就从未想过房俊会不会答应……

    而经历过终南山的那次“绑票”事件之后,即便长乐公主极力的表现出云淡风轻的姿态,可是无可否认的是,她与房俊之间的小暧昧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这令她有些惊慌失措,是以总是尽量避免与房俊的会面。

    想在房陵公主居然要她当个中人,从中说服房俊给予更大程度的优惠……

    长乐公主对此甚为抗拒,若非是房陵公主开口,只怕她都已经端茶送客了。

    经常独自一人的时候回想起那天在暗无天日的山沟之中房俊对自己的轻薄,腰肢处便会有一股火热升起,又是羞涩,又是恼怒……如此暧昧尴尬的气氛,让她面对房俊的适合如何开口?

    可房陵公主哪里知道这个?她认为房俊那小子必然是对长乐公主有觊觎之心,只要长乐公主开口,那等毛头小子好不是喜翻了心儿,竭力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得大度得体,有求必应?

    轻轻揽住长乐公主的肩膀,房陵公主软语哀求道:“丽质啊,帮帮姑姑好不好……你知道的,姑姑现在形单只影孑然一身,谁也指望不上,谁也依靠不上,也只有库房里的钱财能让我心里踏实一些……可是钱财这些东西总有花光的时候,唯有一间东市的黄金旺铺,那才是姑姑下半辈子的指望……但是姑姑不敢去找房俊,万一被关陇集团那些老家伙知道了,岂能饶得了姑姑?怕是骨头渣子都被被那些老狐狸啃得一点不剩……所以啊,丽质,你就帮帮姑姑吧……”

    这番话半真半假,配合着房陵公主的演技倒是颇为感人。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一脸无奈。

    哪怕房陵公主实在夸张做戏,但是有一点说的不假,一个和离的女人,日子当真不是那么好过的……

    幸灾乐祸的嘲讽、别有居心的目光、龌蹉下流的谣言、孤枕难眠的寂寞……每一样都像是一只虫子,午夜梦回之际将一颗心啃噬得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若是当真有一间东市黄金地段的旺铺,最起码可以令生活更加优渥一些,也算是一个最基本的保障。

    轻轻叹了口气,长乐公主无奈说道:“既然如此,那侄女就勉为其难吧……只不过房俊是否会如你所想那般愿意给予更大的优惠,我可不敢保证。”

    房陵公主一张娇媚的面容早已如鲜花盛放,喜不自禁的伸手在长乐公主腻白娇嫩的脸蛋儿上捏了一下,笑道:“怎么会?咱们长乐殿下便是皇族最美的仙子,丽质天成钟灵毓秀,不知道多少王孙公子世家子弟为你魂牵梦绕,甘愿成为裙下之臣、任凭驱策……更何况是房俊那个毛头小子?只要你勾勾小指,姑姑保证那房俊就会屁颠儿屁颠儿的跑过来,任你搓圆揉扁……”

    受不了房陵公主的肆无忌惮,长乐公主粉脸生霞,羞恼道:“姑姑快闭嘴吧,说得这么难听!怎么听着好像是你要将侄女卖掉一样?”

    房陵公主笑嘻嘻道:“反正房俊那小子肯定听你的话就对了!”

    若是说起朝堂政治、文韬武略,她是一窍不通的,但是若说起男女之间的那点龌蹉之事,她却是心里门儿清。

    她认准了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必然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长乐公主出于矜持或者别的什么缘由,对房俊若即若离不假辞色,但是房俊那厮必然是对长乐公主有所觊觎的,这从那一篇《爱莲说》便可见一斑……

    而在心中所觊觎的女人面前,哪个男人不是有求必应、大方爽快?

    这才是房陵公主的底气所在,她认为只要长乐公主开口,房俊必然是满口答应。反正也是慷朝廷之慨,却能讨得心中爱慕的女人欢心,何乐而不为呢?

    长乐公主却是当真无奈。

    她不知道应当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房俊,更确切的说,是她无法确认房俊到底对她是个什么样的心思。单纯的对于美丽的女子的欣赏?夹杂着某些觊觎之心的试探?亦或是干脆便是雄性对于异性的占有欲?

    每当面对房俊,她总是心慌意乱,似乎一夜之间又回到当初青涩而稚嫩的时节,心中充满着对于一切美好的向往和憧憬。

    然而却是花开不遇、花落漫天……

    *****

    又是京兆府衙门之外,又是那辆朴素却高贵的马车,又是那个面无表情的车夫……

    房俊本以为接到长乐公主相约的消息,内心会是雀跃而且兴奋的,然而此刻缓缓走向这辆停驻在街边被禁卫团团围住的马车,第一个念头却是这个车夫居然没有在上一次长乐公主被劫掳的时候阵亡掉,当真是命大……

    见到房俊走近,本是团团将马车围住的禁卫们自动散开守住巷道的两端,本就稀少的行人见到这副阵势,当即乖乖的绕道而行。

    车厢内似乎传来轻声细语,那名车夫侧身倾听,同时两只锐利的眼睛扫了房俊一眼,阴翳的面容毫无表情,而后才轻轻应了一声“喏”,这才自车辕一跃而下,转身走向马车的后方,站在巷子口。

    房俊走到马车之前站定,看着绣着蝙蝠的车帘,微微躬身,轻声道:“微臣见过殿下。”

    马车内响起长乐公主清亮娇脆的嗓音:“房驸马免礼。”

    “谢殿下。”

    短暂的问候之后,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车上车下,居然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良久,车内的长乐公主才轻声问道:“你……还好么?”

    这一句话出口,长乐公主便暗叫不妥。本是想要询问房俊那次在终南山救她的时候受过的伤势如何,但是这种语气说出来,却如同一种不同寻常的关心与记挂。

    柔情似水的感觉……

    房俊心中微微一跳,没有回答,而是嘴角微微挑起,轻笑道:“微臣以为……凭借咱们的关系,应当邀请微臣上车面谈吧?”

    长乐公主本就有些羞赧,房俊略显轻佻的语气更是令她羞囧,微微有些恼火,声音清冷道:“咱俩哪里有舍命关系?男女有别,房驸马请自重。”

    房俊“嘿”的一笑:“终南山的山沟之中暗无天日有强敌环伺在侧,随时都可能送命的时候,殿下怎地不记得男女之别?”

    这娘们儿倒是玩起傲娇来了,哥们舍命相救的情谊难道不值当你邀请咱上车一叙?这般车上车下君臣有别,是卸磨就杀驴,还是从未将咱放入眼中,即便是为你丢命那也是职责所在?

    房俊有些恼怒。

    然后,他便一撩官袍的下摆,伸手撩开车帘,在长乐公主惊诧的娇呼声中,登堂入室,径自钻入车厢……



    李唐皇室有着胡人血统,且自南北朝以来,中原儒家正统不断式微,多有胡人血统者占据高位导致社会风气极为开放,是以皇族之中无论男女皆是行为豪放,并不以贞洁为重。

    一众大唐公主更是率性而为,甚至于房陵公主这般与侄女婿苟且者被曝光之后,也只是受到零星的几句谴责以及杨家的埋怨憎恨,大体上并未受到多少影响,依旧我行我素,并不收敛。

    但长乐公主绝对是端庄贤淑、冰清玉洁之典范……

    行为检点、性情温婉,深受满朝文武、民间百姓之敬重。

    而似房俊这般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之举,长乐公主前所未遇。所以即便只是马车之内,但是长乐公主亦感到惊讶恼怒。

    小小的车厢之内充盈着淡雅的香气,闻之沁人心脾,亦不知是香料熏染还是长乐公主的体香。

    房俊贪婪的吸了一口,如兰似麝,清雅隽永。

    长乐公主端坐在一方锦垫之上,如云的秀发高高的盘了一个发髻,金灿灿的步摇微微晃动,愈发衬得肤白胜雪、清丽不可方物。那副端庄高贵的样儿,愈发让人勇气撕碎衣袍将这份神圣彻底摧毁的邪恶念头。宫装的衣领端端正正的紧扣,雪白的颈项犹如天鹅一般修长优美,房俊偷偷咽了口口水,强抑着想要扑上去狠狠咬一口的冲动……

    只是他的咽口水的动作却被长乐公主尽收眼底,公主殿下愈发羞恼!

    长乐公主脸颊生晕,秀眸瞪着房俊,咬着小白牙压低声音怒道:“左右皆是禁卫,房驸马何以这般鲁莽?”

    房俊浓眉一挑:“殿下这话的意思……若是左近无人,那边可以随意了?”

    “大胆!”长乐公主气结,我哪里是那个意思?

    有人无人,你这般登上我的马车都不行好吧!

    房俊对她的恼火毫不在意,施施然跪坐在长乐公主对面,目光掠过修长的脖颈、高耸的胸脯、跪坐的大腿,最后投注到因为跪坐的姿势并拢所在臀后的穿着绣花鞋的秀足之上……

    长乐公主秀美倒竖,怒道:“贼兮兮的,看哪里呢?”

    说着,身子向后缩了缩,手扯着宫装的裙裾盖住了脚……

    房俊嘴角挑起,目光灼灼的盯着长乐公主秀丽无匹的脸庞,满是戏虐之色。

    长乐公主咬着牙,忿忿的瞪回去。

    也只能如此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和不满,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个家伙脸皮厚的吓人,若是自己将禁卫招来把他驱逐出去,想必这家伙非但不会有一丝半点的难为情,倒是令此事沸沸扬扬的传开,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反而若只是这般,那些禁卫即便心中惊疑,却不会胡乱传扬……

    房俊心情愉快,笑容明朗:“殿下不讲究,想当初微臣为了殿下风里火里单刀赴会,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如今殿下却忍心微臣站在车外承受凄风苦雨而心安理得?”

    长乐公主不知说什么好。

    哪里来的凄风苦雨?明明是阳光明媚春意融融好吧!

    再者说,这也不能成为你登上我的马车的理由啊,女子的专属马车比之闺房亦差不许多,这般登堂入室,换做是谁也羞恼不堪吧?

    知道自己说不过房俊,长乐公主心中恼意更甚,干脆咬着嘴唇不说话,一双清亮的眸子却是杀气四溢,似乎能飞出一柄柄的小飞刀,将面前这个黑面神戳得一身是洞……

    气氛一时间有些诡异的沉默。

    车外的禁卫们却是面面相觑……

    这说明情况?

    那房俊居然堂而皇之的登上殿下的车架,更令人意外的是殿下居然没有将其赶下来……难道单单只是因为房俊曾单枪匹马身受箭疮刀伤冒着性命危险将殿下从凶徒手中救回,两人便一步跨越了所有的礼教隔阂,亲密无间了?

    心思浮动之间,难免精神溜号,神情诧异。

    那名车夫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背负双手身姿犹如标枪一般挺拔,冷冷说道:“警戒!”

    只是两个字,却似乎自带寒冰属性,令人激灵灵的打个寒颤。

    所有的禁卫赶紧屏息静气,将所有的杂念好奇尽数抛出脑海之外,目光炯炯的盯着街道上星星两两的行人,预防着任何突发的情况。

    前些时日保护长乐公主的禁卫死伤惨重,并且导致长乐公主被凶徒劫掳,他们可不想步上前任的前尘……

    马车内,两人面对,还是房俊率先打破尴尬。

    “不知殿下相召,有何吩咐?”

    “嗯……”长乐公主略一沉吟,不知如何开口。

    本来她已经鼓起勇气,在宫中设想了所有可能的措辞,可是却被房俊忽如其来的轻率行为所打乱,此刻脑中有些恍惚,居然一时之间找不到开口的言语。

    房俊肆无忌惮的盯着长乐公主秀丽的玉容,缓缓说道:“殿下若有吩咐,尽管直言无妨。只要微臣做得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长乐公主心中轻轻一颤,被房俊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慌乱,下意识的移开目光,不敢与房俊对视……

    随意咬了咬嘴唇,心道自己怎地这般不堪,怕他作甚?

    钦慕自己的男子又非是只有房俊一个,明里暗里这般贪恋的目光曾经经历过无数回,又何曾有一次半次的紧张慌乱?

    只是房俊这句话……是真正发自肺腑的心声,还是讨好女子的甜言蜜语?

    定了定神,长乐公主觉得应当速战速决、快刀斩乱麻,只要将房陵公主拜托之事说出,无论房俊答应与否,自己立即离开。

    吸口气,长乐公主清声说道:“今次本宫只是当做一个中人,为房陵姑姑传一句话……”

    仔细的将房陵公主的意思说了,而后便长长吁了口气,说道:“本宫任务已经完成,你是什么意思只需说于本宫即可,父皇还在宫里等着本宫共进午膳呢。”

    那神情语气,就好似跟房俊多待一刻都浑身难受……

    房俊就笑了起来:“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嗯……嗯?”长乐公主一时间并未领悟这句话的意思,略带疑惑的看着房俊。

    “只要是殿下所求,微臣何曾有过搪塞敷衍?房陵公主明白这其实就是殿下一句话的事情,只要殿下开口,微臣自然是无有不从。不得不说,房陵公主当真是聪明啊,托人也托得这般精准……”

    房俊浅笑说道。

    长乐公主就瞪着房俊……

    这是好话么?

    分明字里行间慢慢的都是调戏啊……

    这个混账,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轻薄于本宫?

    当真是……当真是……不知拿他怎么办!

    长乐公主秀眸低垂,有些懊恼。

    能拿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怎么样呢?她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招来禁卫将他轰走,那么必然有流言蜚语传出,非但是房俊要承受压力,便是她自己亦要饱受谣言之苦。回头向父皇告一状,让父皇收拾他?那也不妥,依着父皇对自己的宠爱,若是知道房俊对自己不敬,怕是一顿板子能将他打残废了……

    毕竟房俊可是为了搭救自己差点丢了性命,这份情谊,长乐公主不愿、也不能无视。

    最关键的一点,自己面对房俊的轻薄,似乎并未有预想之中的愤怒,一如那日在终南山被这家伙趁火打劫的搂了半天大占便宜之时一样……

    一股灼热袭上面颊,腻白的脸蛋儿有红云升腾而起,长乐公主抿着樱唇,垂着秀眸,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急促搧合,语音轻柔:“那……那就这样吧,本宫回去告诉房陵姑姑,请她派人前去寻你详谈便是。你……你赶紧下车,本宫要回宫了。”

    房俊不爽:“殿下这卸磨就杀驴的本事,当真是见涨啊……”

    长乐公主秀眸白了房俊一眼,哼了一声:“说得这般难听,你是驴子么?”

    孰料房俊居然点点头,一本正经的说道:“高阳偶尔会骂微臣是驴子,媚娘有时候也会这么说……”

    长乐公主眨眨眼,一脸懵然。

    哪里有人会自认自己是驴子?房俊本来一脸正经的看着长乐公主,此刻却被她懵懵的神情逗笑了,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长乐公主俏脸涨红,怒视房俊,有什么好笑?



    不过尽管不明白房俊为何发笑,但聪慧的长乐公主也从房俊诡异的笑容里意味到必定不是好事,尤其是这种好似自己智商不足的情形令她颇为不爽,顿时恼羞成怒,娇叱道:“无礼之徒,赶紧退下!”

    话一出口,又是觉得不妥。

    这刚刚才跟房俊说好房陵公主之事,翻脸便将人家赶下马车,岂不更加坐实自己“卸磨就杀驴”的口实?

    不过夜顾不得了,房俊这厮着实是个厚脸皮,胆子也大,再继续这么纠缠下去谁知道他会不会得寸进尺,做出什么出格的举措来?必须尽早将房俊的邪念扼杀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房俊倒是未曾察觉长乐公主心中这一会儿转了这许多念头,知道适可而止过犹不及,若是继续**这位冰清玉洁的公主殿下,依着她外柔内刚的性子搞不好恼羞成怒,那可就失策了。

    面对长乐公主的娇叱,房俊不为己甚,说道:“微臣遵命。”

    便就这般起身下了马车,施施然走远。

    只留下马车之上的长乐公主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及至房俊挺拔的背影消失,长乐公主方才轻轻的吁出口气。

    刚刚面对房俊的时候,自己实在是太紧张了,唯恐房俊一时大胆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到时候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岂不是要羞死人?

    她自己也有些惶然,似乎自己除了羞涩之外,并无一丝半点的怒意。所谓的恼怒都只是面上的表情而已,更确切的不如说是遮掩自己的羞涩而已。

    她的心有些乱,每一次近距离的面对房俊身上的阳刚之气,自己总是难以克制小鹿乱跳的难堪,这意味着什么,她却是想都不敢去想。

    倒是“驴子”还有什么其他的歧义不成?待会儿要回去问问房陵姑姑才行……

    *****

    卯时点卯,房俊辰时末才到衙门;午时开饭,房俊却已经脱去官袍下值回家了……

    只是如今的京兆府尽在房俊掌控之中,一些跳梁小丑自然老老实实的不敢乱跳,即便是独孤诚、韦大武、宇文渭这等世家子弟出身的京兆府高官也夹起尾巴做人,尽皆被房俊所降服。

    当然未必真正降服,只是被房俊逼着加入“拆迁队伍”而暂时蛰伏而已,毕竟成了房俊的“帮凶”得罪了世家门阀,只能安静下来俯首帖耳,待到合适的时机再待时而动……

    出了衙门,房俊没有回家,而是带着家将部曲招摇过市顺着朱雀大街径自除了明德门,绕了一圈来到昆明池畔。

    此刻已然化冻,昆明池畔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无数民夫、工匠将舒缓的坡地铲平,洼地填满,在昆明池畔修整出一块足足有五十余亩的巨大平地。待到土地平整之后,将会有无数的房屋拔地而起,成为临时的市场安置东市的商户,而在以后将成为“水师学堂”的驻地。

    吴王李恪一身青色常服沾满泥巴水渍,见到房俊赶过来,便从一群工匠的围拢当真脱身来到房俊面前,展颜笑道:“房府尹这甩手掌柜当得可着实不错,本王都快累死了,你却优哉游哉,有些过分了啊!”

    原本犹如冠玉一般的俊朗面容被尚有寒气的春风吹得有了些棱角,细皮嫩肉的肌肤也显得略有粗粝,整个人的精神却前所未有的凌厉飞扬,眉梢眼角都洋溢着自信的风采。

    昔日的花美男,经过几天的工地磨砺便已脱胎换骨,慢慢的阳光帅气,英姿飒飒!

    面对李恪的调侃,房俊嘴角微挑,笑道:“殿下何苦抱怨?若是杨妃娘娘见到殿下现在这副情形,怕是要狠狠的夸赞微臣几句,叮嘱微臣要将殿下再丢在工地上几天才行。”

    李恪哈哈大笑,一脸欣悦:“本王昨日进宫给母妃请安,母妃便说本王最近气色甚好,要好好的赏赐你一番才是。”

    一个人的状态不是来自于身体是否健康、面容是否俊美,更多是来自于自信和心情。

    以往的吴王李恪便如同一只被困住了翅膀的金丝雀,只能待在长安这座世间最繁华的牢笼之中战战兢兢、惊慌度日,唯恐有丝毫的行差踏错,哪一天一觉醒来便被谁给算计了,成为某些人晋位的踏脚石,亦或是被当做拦路石一脚踢开……

    抑郁、烦躁、失落……这就是吴王殿下的日常,用如履薄冰来形容再是贴切不过。

    但是自从自己向父皇表露心迹无意争储,父子之间的关系瞬间回暖。李二陛下对这个“英果类己”的三子还是相当宠爱欣赏的,只是皇位关系重大不可能交付给李恪,除此之外,没有一丝一毫的地方不满意。

    看着李恪,就犹如看着以前的自己,身为人父怎能不欢喜?

    而现在更是公然摆脱那些意欲拥护他争储的前隋遗臣,将身上的责任、野心、桎梏统统打碎丢掉,就仿佛迎来新生一般,心神飞扬!以前的他不敢做事,既不能做错、更不能做好,无论怎样都会引起风波。

    可是现在,他可以全心全意的扑到昆明池畔的临时市场建设上来,以后更会成为管理东市建设的“监理”,可以废寝忘食全力以赴,没人说他野心勃勃觊觎储位;可以颐指气使大声呵喝叱,没人说他借机打压居心叵测;可以尽心尽力大展拳脚,没人说他借机养望心怀不轨……

    这才是人生啊!

    就算没了争储的机会、没了问鼎皇位的可能,可是心底畅快、酣畅淋漓!现在太子见了自己愈发亲密,没有了竞争心的吴王重新成为太子的好兄弟,谁不想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可以说,只要李恪如此下去,除了皇位之外,他能够得到世间所有最珍贵的东西,无论是爵位、宠幸、亦或是亲情!

    宝剑有双锋,有失必有得。

    现在的李恪只想着充实的度过每一天,将自己的才华能力展示出来,得到皇族和民间的肯定,不至于虚度人生。

    就算不能成为一代圣主,做一个名垂百世的盛世贤王也不错……

    听到李恪说起杨妃要赏赐他,房俊顿时眉花眼笑:“杨妃娘娘的家底可是丰厚得很,只是不知娘娘要赏赐微臣些什么东西?金银珠宝什么的就算了,那些玩意咱家有的是,不稀罕。美女侍婢也不行,家中妻妾剽悍,搞不定……最好是能赏赐一些名家字画啊、古籍珍本之类的,微臣是个文化人呐!”

    金银有价,不稀罕。

    若是能够将家中库房塞满了王羲之的字帖、吴道子的画作……想想都让人兴奋!

    这才是真正的财富啊,会随着时间的流失愈发的珍贵,足可传家。

    而作为前隋公主,杨妃虽然并不受隋炀帝待见,母亲的地位也不高,但到底也是公主,想必当年的嫁妆必然丰厚至极,随便拿出一些名家字画,就能将房俊美的鼻涕冒泡……

    李恪看着房俊一脸憧憬的模样,顿时嗤之以鼻:“见过贪心的,没见过你这么贪的!金银财宝没有,名家字画全无,顶多就是父皇以后打你板子的时候,母妃会劝一劝……是不是很失望?那本王就告诉母妃,说是房俊不稀罕,以后父皇责罚你的时候,还请母妃作壁上观看热闹就好……”

    房俊哼了一声,翻了翻白眼:“没想到浓眉大眼的吴王殿下,也学会胡说八道了……微臣只是听一遍,便知道这是信口开河,杨妃娘娘那么端庄贤淑、仁慈厚道的一个长者,岂能这般尖酸刻薄、毫无皇室威仪?”

    李恪被噎得不轻。

    这算是被拐着弯的骂了一句么?

    心中不爽,不过他也知道论起嘴皮子自己可远远比不上能将令狐德棻气得撞柱子的房俊,果断放弃理论,气呼呼道:“本王还没吃饭,给你一个贿赂本王的机会!”



    油泼面很好吃,卖相也好,只是没有辣椒,茱萸这东西辣味倒是有,到底欠缺了味道……房俊心不在焉的吃着,琢磨着应当尽快推动远洋探险才是,就在大海的另一边的那一片肥沃丰饶的大陆上,有着无数的苞米、土豆、花生、辣椒……

    几碟小菜也是简单精致,一盘凉拌猪耳朵,一盘生菜、菘菜、黄瓜的拼盘,一叠肉酱,一壶烫得温热的黄酒。

    就在工地一旁的工棚里,一位亲王、一位封疆大吏席地而坐,稀里呼噜的吃着油泼面,细嫩的小黄瓜蘸了酱嚼得咔嚓咔嚓清脆声响……

    这画面太美,所以当房陵公主追着房俊过来的时候见到这一幕,一双秀眸圆瞪,尖俏的下巴都快掉下来砸在脚面上……

    纤细洁白的手指捏着裙裾,精巧的绣花鞋足尖踮起,小心翼翼的躲避着地上的污泥水渍,房陵公主像是一只优美的蝴蝶一般翩跹而至。

    房俊手里捧着海碗,嘴里叼着面条,抬起头看了房陵公主一眼,将嘴里的面条胡乱嚼了几下咽下,筷子指了指一旁的凳子,含糊道:“稀客稀客,殿下请坐……”

    李恪则眼下嘴里的面条,站起身,恭恭敬敬的施礼道:“小侄见过姑姑。”

    房陵公主前一刻还在恼火于房俊的无礼,下一刻便被李恪的模样震惊得瞪圆了眼睛。本以为亲王之尊这般坐在工棚里吃着如此简陋的饭菜便已经令自己震惊了,可是眼前的李恪……

    还是李恪么?

    以往论起长安的美男子,如论从何人眼中来看,吴王李恪都是最顶尖的那一拨儿。面如冠玉,风姿倜傥,容颜俊美,唇红齿白……不知多少怀春少女、深闺怨妇被吴王殿下的风采所摄,相思成灾、情根深种,明里暗里甘愿投怀送抱自荐枕席者不计其数。

    可是现在的李恪……面庞黑了一些,嘴唇略显干涸,发髻有些散乱,就连一贯的锦袍玉带都换成了青布衣衫,邋遢落魄……可是眼眸之中的光彩却是灿若繁星,整个人精神奕奕、挺拔如松,充斥一股前所未有的英挺之气!

    房陵公主咽了咽口水,将目光游移开去,心中告诫自己,这是自己的侄子,就算再如何肆意寻欢、再如何饥不择食,也不能对李恪下手……

    可是目光虽然移开,心中却着实难明,为何明明是落魄了许多、邋遢了许多,怎地反而愈发的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刚硬风骨、男人味道扑面而来,令人心如鹿撞,自然而然的被吸引过去?

    “免礼吧,”房陵公主抿了抿嘴唇,又看向李恪,微嗔道:“你也是,堂堂亲王殿下,怎能这般坐在如此简陋的地方用膳,皇家威仪何在?”

    李恪露出白牙,粲然一笑:“在乎那些规矩作甚?父皇当年亦是万军之中衣食行卧,只要自己自在,一切随它便是。”

    房陵公主愈发惊讶了,这还是那个以往仪表无缺、礼仪周全的吴王李恪么?

    微微蹙起眉毛,疑惑的看向房俊。

    这厮只是刚刚随意的对自己说了句话,便不曾抬眼看过自己一下,一根黄瓜嚼得咔擦咔擦响,气得房陵公主牙根痒痒。

    这是在无视本公主么?

    房陵公主秀眸微微眯起,盯着房俊,冷声说道:“房府尹当着本宫的面狼吞虎咽礼仪全失,可是未曾将本宫放在眼中,未曾将皇室放在眼中?”

    房俊抬眼看了看俏脸清冷的房陵公主,低下头,继续吃面。

    房陵公主柳眉倒竖,心头火气陡生,完全忘记自己此次前来乃是有求于人,怒道:“大胆!不过是一个外姓人,一个驸马而已,真当自己是皇家子弟了不成?”

    李恪笑容渐退,双手负后,清声说道:“姑姑还请慎言,房俊不仅是皇家的驸马,更是当朝高官,一府之尹。朝廷自有法度,官场自有威严,姑姑这般轻忽于一位封疆大吏,难免显得皇家刻薄,着实不妥。”

    房陵公主惊讶的张开嘴巴,瞪着李恪,不可思议道:“你居然为了一个外臣,教训自己的姑姑?”

    李恪不为所动,面无表情道:“房俊不是外臣,他是大唐的臣子,臣子无内外之分,只有忠奸之别。”

    房陵公主气得华容失色,怒道:“这天下乃是李唐的江山,出去李家人,哪一个不是外人?”

    这是房俊终于将一碗面吃完,捧着碗将汤水喝干净,呼噜呼噜的声音将两人的话语打断,房陵公主低头瞅着房俊,怒气愈发炽烈!

    将海碗放下,房俊打了个饱嗝,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擦拭了一下嘴角,抬头瞅着面色不虞的房陵公主,轻笑一声,说道:“其实……殿下您才是外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是不知您应当算是窦家人呢,还是杨家人……”

    房陵公主瞬间俏脸血红,双眸圆瞪,似乎想要一口将房俊咬死!

    然而一转眼,血红消退,一张俏脸苍白如纸……

    她是窦奉节的发妻,如今却和离,说是和离,其实也是窦奉节给了皇家一个颜面,跟休妻其实也没什么分别,说法不同而已;她与杨豫之私通,却还得杨豫之被窦奉节五马分尸,杨氏族人将她恨之入骨……

    正如房俊所言,她是李家的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早已算不得李家人。

    可是窦家人……杨家人……她也没那个资格……

    李恪在一旁叹口气,这房俊能将令狐德棻那等老狐狸气得在太极殿上撞柱子,房陵公主又哪里是对手?他之所以无礼的阻止房陵公主口不择言,便是想要避免自取其辱。

    果然……

    房俊这张嘴是真毒啊!李恪完全可以感受到房陵公主此刻锥心蚀骨一般的痛苦和颜面无地的羞恼,这简直就是往人家的心窝子里头戳刀子啊!

    太狠了……

    房陵公主死死咬着嘴唇,瞪着秀眸,恶狠狠的盯着房俊。

    李恪觉得自己应当缓解一下气氛,若是房陵公主扑上去狠狠的咬房俊一口,这个着实不太好……

    就连房俊也是心头发毛。

    这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发起狠来,居然有几分狠厉决绝的味道,而且那充盈着水汽眼瞅着就要掉下眼泪的双眸之中,居然也会蕴含着无限的委屈……

    娘咧!

    你还委屈?

    背着自己的丈夫跟自己的侄女婿偷情……这得是多么下贱的女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这么一副委屈的样子给谁看?

    房俊就待要再刺激房陵公主几句……

    未等他张嘴,便见到房陵公主猛地一挥衣袖,将房俊和李恪皆吓了一跳,然而接下来却是狠狠的擦拭一下眼角,吸了吸鼻子,向房俊走去。

    房俊大骇,若是被这位公主殿下扑倒身上又挠又咬,自己岂非丢人丢大发了?仓促之间起身已是不及,只得手脚并用向后爬着退了两步,叫道:“冷静点……”

    李恪也急忙上前劝阻:“姑姑,住手!”

    孰料房陵公主径自到得房俊身前,一撩裙裾,就那么跪坐在刚刚李恪坐着的地席之上,伸出纤白的手掌猛地一拍桌案,叫道:“本宫也饿了,那面食看着不错,给本宫也来一碗!”

    房俊:“……”

    李恪:“……”

    二人瞠目结舌,尤其是房俊还保持着手脚并用身子仰着向后爬的姿势,无比怪异。

    “噗——”房陵公主被房俊的姿势逗笑了,抹了一下红彤彤的鼻尖,吸了吸鼻子,嚷嚷道:“怎地,就算再看不起本宫,也不至于连一碗饭都舍不得吧?”

    房俊心道这娘们儿难不成气疯了,痰迷了心窍?

    李恪已经招手道:“快快,赶紧给房陵公主添饭……”

    自有小厮跑来盛了满满一碗面条,浇上一勺滚烫的热油,辛辣之气扑面而来,闻之食欲大开。

    房陵公主也不客气,挽了挽袖子,露出一截儿嫩藕一般白生生的小臂,拿起筷子就大吃起来。

    只是不知是否茱萸太过辛辣,吃着吃着,房陵公主却是热泪横流,眼泪成行的低落在碗里……

    李恪与房俊忽视一眼,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