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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说满殿群臣尽皆震惊,便是房玄龄自己都愣了……

    身为帝王,尚能如此善待自己,纵是粉身碎骨又当如何?

    “陛下……”

    房玄龄大呼一声,挣脱李二陛下双手,跪拜于地。

    此时礼教尚未达到明清那般登峰造极之地步,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中跪父母,下跪恩师。除此之外,绝不下跪,哪怕是面对皇帝亦是如此。

    可房玄龄现在跪拜于地,显然是被李二陛下之至诚所感动,心神激荡,不如此不足以表达鞠躬尽瘁之心、不如此不足以表达誓死报效之意!

    李二陛下连忙俯身,将房玄龄硬生生拽起,感叹道:“玄龄何至于此?你我分属君臣,实则至亲,这些年你我风风雨雨尸山血海的闯过来,却从不居功、从不自矜,某心中怎能不念你的好?致仕这种话,以后切莫再说,若是某当真允了你,日后这史书之上,怕是要说某嫉贤妒能、昏聩愚昧,你可不能害我!”

    这话说的……

    满殿文武大臣各个酸的厉害,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

    不过随后想想,也就释然。当年房玄龄自青州而入军中投靠李二陛下,两人一见投缘,自此之后房玄龄忠心耿耿不辞辛劳,鞍前马后为李二陛下卖命,这份功劳却是旁人想必也比不得。

    而且房玄龄性格温润,行事素来低调,从不与人结仇,不争不抢不贪不占,人缘是出奇的好。

    有能力、够忠心、性格好、会来事儿……

    这样的臣子不讨人喜欢,皇帝还喜欢什么样儿的?

    而房俊已经傻了眼……

    昨晚聊了半宿,也没听老爹说要以致仕来胁迫李二陛下让步啊?而且看老爹现在这状态,到底是意图胁迫还是真情流露,那还真就说不准。可惜了啊,若是老爹能穿越到后世,一准儿能混个影帝当当。

    房玄龄早已被李二陛下推心置腹的话语感动得涕泗横流,只觉得自己这半生操劳、风雨艰险,所有的一切都值得了。若是能够有来生,他还是愿意鞍前马后的追随李二陛下。

    只是眼下……

    房玄龄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道:“老臣何德何能,让陛下如此相待?今日老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实在是老迈不堪,难以担当大任,这才请求陛下允准老臣致仕。”

    李二陛下无奈,拍了拍房玄龄的肩头,没好气道:“得了得了,还不就是为了你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某不追究房俊的责任便是,只是往后你要好生叮嘱教诲才是。”

    听到李二陛下这句话,长孙无忌面无表情,萧瑀微微叹气,令狐德棻差点骂娘……这样也行?

    到底是房玄龄啊,果然牛气!

    这般以致仕胁迫皇帝,皇帝非但不以为杵,反而当真就退了……

    放眼贞观一朝,谁还能有房玄龄这份圣眷?

    以前或许还有一个长孙无忌,至于现在……呵呵。

    世家门阀尽皆有些泄气,房玄龄简直就是房俊的护身符,已然无限接近金刚不坏之身。有房玄龄在,只要房俊不去造反,哪怕把天捅个窟窿都无法伤其分毫……

    最开心的要数刘洎!

    原本意外挑错边、站错队,正在这边儿自怨自艾追悔莫及呢,谁成想陡然之间形势逆转!

    不愧是宰辅之首,厉害啊房玄龄……

    刘洎眉飞色舞,差点鼓掌叫好。

    都以为大局已定,房玄龄出马一个顶俩,轻松保住房俊。

    然而……

    出乎所有人预料,房玄龄斩钉截铁说道:“陛下谬矣!”

    李二陛下愕然:“什么?”

    房玄龄义正辞严道:“无论如何,东市闹事身为京兆尹都难辞其咎,陛下处置于他乃是国法之所在,岂能因为看来老臣的面上便网开一面?若是如此,今日是老臣,明日是赵国公,后日是宋国公……陛下都要给一份情面,则国法何在、律令何在?”

    李二陛下有些懵……

    老房啊,你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你用致仕来吓唬我,我非但不生你的气,反而当着满朝重臣的面推心置腹以示隆恩,甚至硬顶着世家门阀的压力放过房俊……结果你这还没完是吧?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火气渐生。

    房玄龄却似没有见到李二陛下不豫的神色,续道:“……况且今日若是陛下绕过房俊,岂不是让外人以为是老臣以致仕相胁迫?若如此,老臣背负弄臣之骂名并不足惜,可害得陛下圣名有损,则老臣万死不足赎其罪!是以,还请陛下念老臣老迈昏庸,准许老臣致仕,并且重重责罚房俊,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李二陛下这回是彻底搞不清楚房玄龄的想法了。

    他瞪着眼睛,很想敲敲房玄龄的脑袋,你到底想要干啥,能不能给咱好好说话?

    跟你还就掰扯不明白了!

    *****

    “神神秘秘的,你要说什么?”

    长乐公主见到高阳公主将人都赶走,不由诧异,就算是谈论房俊,也不要背着兕子何小幺吧?尤其是兕子,跟房俊关系甚好,让她知道也没什么关系,或许还能帮着跟父皇求求情……

    高阳公主欲言又止,纤手紧紧绞着一块锦帕,待到长乐公主狐疑的看着她,这才期期艾艾的问道:“那个……姐姐,你……你跟房俊……到底怎么回事?”

    “诶?”

    长乐公主一脸迷糊,心说这叫什么话,我与房俊能有什么事?

    继而,她才算是反应过来,一双秀眸瞬间瞪大,气道:“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我与他能有什么事?漱儿,定是外边有什么闲言闲语吧?你可别听风就是雨,姐姐跟你保证,我与房俊清清白白,绝对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关于她与房俊的绯闻,老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长孙冲甚至还为此发了疯一般吃醋……

    高阳公主秀美一挑,有些狐疑的看着长乐公主:“当真没有?”

    没来由的,在高阳公主灼灼的眼神下,长乐公主俏脸忽然有些躁热,有些心虚……可她与房俊分明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啊!

    “漱儿,难你还不相信姐姐?姐姐岂是那等不守妇德之人!姐姐跟你发誓,若是当真与房俊有些什么,就让我天打五雷……唔唔!”

    长乐公主话未说完,便被高阳公主急急忙忙的捂住嘴巴……

    高阳公主气道:“呸呸呸!满天神佛听真切,坏的不灵好的灵……姐姐啊,好好的起什么毒誓?妹妹就是问问而已,姐姐说没什么那就一定是没什么。其实就算当真有什么,妹妹也不在意。”

    “死丫头,瞎说什么呢你!”

    长乐公主玉容飞霞,又羞又气,狠狠的捏了捏高阳公主的脸蛋儿。

    这都说的什么怪话?

    “我是说真的……”高阳公主伸出手臂,轻轻的揽住长乐公主纤细的腰肢,姊妹两个紧紧依偎在一起。“小的时候,我的母妃去世得早,这诺大的皇宫里头就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便是那些宫女嬷嬷们,都能欺负我。那个时候我很苦,有时候就想,为什么要将我生在这个世上,却又要承受苦读辛苦呢?直到后来,有了姐姐何三个照顾我,我才觉得自己原来是个幸福的人……”

    两行珠泪,流泻而下。

    即便是帝皇贵胄,即便是生于皇宫,可照样有着人情冷暖、酸甜苦辣……

    长乐公主环住妹妹瘦削的肩膀,伸出春葱一般的手指轻轻拭去她嫩白脸蛋儿上的泪珠儿,柔声道:“你是我的妹妹啊,我自然要照顾你,这有什么可说的?”

    高阳公主仰起头,俏脸浮上一个甜甜的笑容,握住长乐公主的手,清脆的说道:“以前是我过得苦,姐姐一直照顾我。现在是姐姐你心里苦,那就要妹妹照顾姐姐……所以,就算姐姐看上房俊了,就算姐姐真的跟房俊好上了,妹妹也不会生气!”

    ……

    长乐公主以手抚额,恨恨的瞪着面前一脸大义凛然的高阳公主,这丫头脸上这副神情,活脱脱就好像小时候将心爱的玩具拿来给她玩的时候一模一样……

    还就说不明白了?



    李二陛下现在就想掰开房玄龄的脑壳看一看——咱都已经饶了房俊了,你这还没完没了的,到底是要干啥?

    不知他不明白,便是满殿群臣也有些搞不懂。

    以大家对房玄龄的认知,绝非胡搅蛮缠得寸进尺之辈,那么房玄龄现在的举动……

    难不成是真的想要致仕?

    仍旧跪坐在地席上的房俊蹙了蹙眉,他感到老爹这一次好像是要玩真的了……其实前两年房玄龄就有致仕的想法,不过李二陛下坚决不允,也就只能作罢。

    去年以来,随着玻璃、香皂、蜡烛、新式酒水等等新事物涌入市场,大唐的国库前所未有的充实起来,与此同时也滋长了大量的事务。东征在即,粮草辎重的调拨筹备、各路军队的统筹调度,整日里案头的奏疏文牒堆积如山,再加上增设京兆府等五府,要极尽心思的权衡利弊查缺补漏,使得房玄龄渐渐感到精力不济。

    而当高阳公主何武媚娘分别为他诞下两个孙子之后,房玄龄彻底没了当官的心思……

    若是能够退下来,闲暇之时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余生将《字典》编纂完成,也算初步达到“立功立德立言”这三不朽了,自己的名字必将虽久不废,流芳百世。

    眼下看来,老爹这一次是真的打算借机退下来了。

    殿上,李二陛下拉住房玄龄的手,动情说道:“玄龄正值春秋,何以如此薄情要舍弃于朕?眼下大唐国力日盛,千古未有之盛世指日可待,吾等自当君臣携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彪炳史册万世流芳!你办事素来稳重,极少疏漏,朝政若没有你的把持,你让朕找谁来取代你?”

    这还真不是李二陛下演戏……

    朝中有能力的大臣众多,但是能如房玄龄这般数十年一日的稳健妥帖不出疏漏,的确是绝无仅有。眼下东征在即,这可是能否一举奠定李二陛下旷世武功的绝佳机会,是不是能够超越始皇帝成为统一四海横扫八荒的千古一帝,在此一举。

    若是这个时候没有了房玄龄,谁来取代他李二陛下都不放心!

    房玄龄感动不已,惶恐道:“陛下谬赞,折煞老臣了!陛下登基以来,可谓众正盈朝,能臣干吏数不胜数。老臣何德何能,敢当陛下这般赞誉?还请陛下允准老臣致仕,赵国公、宋国公之才能远超于我,比能够为陛下排忧解难、为帝国保驾护航!”

    老实人今日也犯起了倔脾气,就是想要致仕……

    李二陛下无奈,指着房玄龄说道:“你当某不知道你心中所想?不过是害怕以后有人指责你以致仕来威胁于某,让某让步不去处罚房俊而已,你房玄龄一世清名,不能毁于悠悠众口,若是当真致仕,那自然不会出现那种情况。某就问你,是也不是?”

    房玄龄大为尴尬,您这话问的……是我也不敢承认啊!

    那成什么了?

    只是鞠躬,语气诚恳:“老臣请允准致仕。”

    反正就是这一句……

    李二陛下恼了,我这好话说了一箩筐,简直都快低三下四了,你这是油盐不进了?

    他脸上挂不住,气道:“你这老实人犯起性子来,比驴还倔,简直可恶!朕告诉你,想要朕答应你致仕,绝不可能!除非你不念这么多年君臣情谊,舍得将这一大摊子事儿甩开一走了之,否则就给朕稳稳当当的办事,待到东征得胜之后,再论此事。”

    房玄龄也无语了……

    他是真的想要致仕啊!

    想想卸下差事之后的悠闲日子,编编书,逗逗孙子,放歌山林春日踏青,泛溪弄舟读书作画……简直不要太美好!

    他以致仕胁迫李二陛下让步是真,但是想要致仕亦是真!

    他并不是太在乎房俊是不是能继续坐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哪怕被贬谪成为一个小吏也无所谓。身为帝婿、有他房玄龄这个老子、再加上一身才华,迟早有复起之日。

    可是他不能眼瞅着儿子被世家门阀赶下台!

    被皇帝贬谪,这无所谓;但是被别人算计赶下台,这绝对不行!

    那将是房俊仕途之路的一个巨大的污点,永远也无法洗净!别说什么卧薪尝胆,再这样一个为官必须讲究出身清白家世背景的年代里,这样的一个污点,绝对会成为日后登阁拜相的巨大障碍!

    只要被人赶下台,就会予人政治上有缺点的印象……

    这是房玄龄绝对不能接受的。

    现在自己态度表达出来了,他相信李二陛下会卖他这个面子。但是同时,他不想背负一个“胁迫皇帝”的名声,所以他坚决要求致仕。只要自己退下来,所有的闲言碎语都将不复存在。

    可他都这般坚决了,无奈李二陛下硬是不同意……

    皇帝的这份情谊,房玄龄岂能无动于衷?

    所以他也纠结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有些僵持。

    一旁的刘洎心里这个羡慕啊!若是他做官做到房玄龄这个程度,那这一辈子就当真是死而无憾了!谁都看得出房玄龄是用致仕来表达自己的态度,说是胁迫皇帝亦不为过,但偏偏皇帝明知如此,却丝毫不以为杵,还这般挽留房玄龄!

    人与人的差距,当真是天壤之别……

    刘洎下意识的扫了一眼房俊,心说有个好爹是真的好,房二都被人逼到这步田地了,结果老爹出马,风平浪静。

    他这一瞅,正好迎上房俊看过来的目光,四目相对,火花……那是不存在的,刘洎自己心里都恶心了一下。

    诶?

    这小子干嘛冲着自己眨眼睛?

    *****

    房府。

    长乐公主粉脸涨红,犹如一只煮熟了的螃蟹……

    狠狠打了高阳公主一下,恼羞成怒道:“谁看上房俊了?谁跟他……好了?你这臭丫头整天脑子里怎地都是这些龌蹉的念头,依我看啊,都是跟房俊那家伙学坏了!”

    “咦?姐姐怎知道吾家郎君是个坏蛋?难不成那小子对姐姐使过坏?”高阳公主眨眨眼,笑嘻嘻的反问。

    长乐公主楞了一下,愈发羞囧:“哪……哪有?”

    脑袋里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了房家骊山农庄的汤泉池子里,还有终南山上那一条被落叶掩盖的深沟……

    眼神顿时游移起来,不敢与高阳公主对视,心虚有鬼,如坐针毡。

    高阳公主眼眸瞪得滚圆,纤纤玉指指着长乐公主云蒸霞蔚的脸蛋儿,叫道:“呐呐呐!看看你这副神情,这是没有吗?这分明就是有啊!姐姐快跟我说说,那个混蛋到底怎么对你使坏了?亲你了?摸你了?还是……呜呜呜!”

    长乐公主赶紧捂住了这丫头的嘴巴,只觉得自己脸蛋儿热得都快熟了,气道:“再敢胡说,就把你这张嘴巴撕了!”

    高阳公主赶紧点头求饶,长乐公主这才松开手,叱道:“你瞅瞅你,都已经身为人母了,嘴上还没个把门儿的,这等话若是传扬出去,不管有的没的,你还让不让姐姐活了?”

    高阳公主大大咧咧小手一摆,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世家门阀里头这种事情多了去了,你情我愿的,有什么大不了?房陵姑姑还勾搭自己的侄女婿呢,只不过那个杨豫之比较倒霉,被当场撞见了而已……姐姐你现在已经和长孙冲那个废物和离了,又有什么好怕的?妹妹真的不在意的。”

    长乐公主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事情也能这么大方么?

    只能说道:“可别再胡说了,我是你的姐姐,焉能那般不知廉耻、乱了纲常伦理?”

    高阳公主闻言,便凑到长乐公主耳边,神神秘秘的说道:“跟你说,媚娘不是有个娘家姐姐么?时常到府里来小住几日,便跟郎君不清不楚的。咱家那个郎君啊,好像比较喜欢妻姐……”

    长乐公主面红耳赤。

    .

    .

    .

    PS:嗯,一会儿还有。



    长乐公主气道:“别说怪话!”

    高阳公主嘻嘻一笑,秀眉一挑:“所以啊,多姐姐一个也不多,嘻嘻!”

    又打了她一下,长乐公主红着脸问道:“你就当真不介意?”

    依她的性格,很难想象能够如此轻松的去谈论自家郎君跟哪一个女人相好……

    高阳公主无所谓道:“有什么好介意的?再说了,介意有用吗?男人还不都是那样,吃着锅里的望着盆里的,一不留神就跑出去偷嘴吃。而且我也想明白了,人呐,不能太贪心,得知足。咱们女人家,若是摊上一个憨厚朴实的,你会怪他没出息,一扁担打不出一个屁来;可若是摊上一个风流成性拈花惹草的,又希望他能够老老实实守着本分……可这世上的事情,哪里那么多的两全其美?二郎对我好,将我捧在手心里,我就知足了,其他的随他去吧,又非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长乐公主真是惊诧了一下,这个以往娇憨任性的妹妹,现在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看似庸俗实则充满人生智慧的话语。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道里,男人掌握着所有的社会资源,天然的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女人只不过是沦为附庸而已,哪怕贵为公主亦是如此。

    只是世间又有几个女人能够当真懂得这个道理?

    女人总是难免善妒,遇到这种事总是胡搅蛮缠、大吵大闹,吵得伤了感情,淡了情分……

    想到这里,长乐公主点头道:“你能这样想是最好,咱们女人呐,这一辈子着实太难,最难的是不知道会碰上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要不怎么有‘遇人不淑’这句话呢……”

    或许,她自己就是这个成语的最好诠释着。

    心情低落了一下……

    继而勉强一笑,续道:“好在房俊是个好的,就像你说的,男人不都是那个德性?他能够顾着家里,知冷知热爱护妻儿,比之世上绝大多数的男人都强的多了,妹妹是个有福气的,应当惜福。”

    “哎呦!”高阳公主低低的怪叫一声,前脸上满是揶揄的看着长乐公主:“还说没看上咱家二郎?长这么大,我可从没听见姐姐如此夸赞哪个男人。”

    长乐公主又羞又气,直接站起身来顿足嗔道:“你这丫头好没道理,我这巴巴的担心房俊想要来看看,你却这般取笑于我!得了,算我瞎操心,再也不管了。”

    言罢,抬脚就走。

    高阳公主急道:“唉唉,说着玩的,怎么就恼了?再说兕子何小幺还在呢。”

    “谁管她们?成天在宫里嚷嚷着要来这边玩耍,现在有了姐夫,哪里还理会我这个姐姐?”

    长乐公主不爽的说了一句,话一出口,便觉不妥。

    这又是姐姐又是姐夫的,歧义太大……

    回头见到高阳公主一脸揶揄的笑容,顿时脸儿绯红,心里着慌,急急忙忙逃也似的走掉……

    *****

    太极殿。

    房玄龄先头请求致仕的话语异常坚定,这会儿如何能自食其言?

    而李二陛下话说得更满,肯定不能答应房玄龄致仕的,所以两人四目相对,居然有些僵住了,不知说什么好……

    房俊哭笑不得,忽地觉得有人看自己,抬起眼,便何刘洎四目相对,赶紧冲刘洎眨了眨眼,示意他开口,给皇帝何老爹转圜一下,各给一个台阶下,不让这两人自己将自己顶在墙上,已经下不来了……

    刘洎看向房俊的时候,正巧房俊也看向他,还眨了眨眼睛。

    刘洎有些不解,心说你当我会读心术还是怎地,眨眨眼我就能知道你想说啥?

    所以他一脸疑惑,也冲着房俊眨了眨眼睛:你什么意思?

    房俊无语。

    书上不是都说“给个眼色就秒懂”的吗?

    你刘洎能够干到御史台的主官之一,那也是妥妥的重臣了,堪称人中之杰,居然连眼色都不懂,你是不是傻?

    原来书上都是骗人的……

    房俊只好再次眨眼,向着皇帝和老爹那边努努嘴。

    此时大家的目光都在皇帝何房玄龄身上呢,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有的心说你还是赶紧致仕吧,给咱们腾个地方……倒是无人注意到刘洎和房俊之间眉来眼去。

    这回刘洎懂了……

    到底是智谋过人出类拔萃之辈,立马注意到殿上隐隐的尴尬,他就站在殿上呢,连忙大声说道:“房相人品高洁、能力卓越,实乃吾辈之楷模。多年来兢兢业业、夙夜难寐,将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深受陛下器重、吾等爱戴!还请房相念及陛下之重托、万民之敬仰,多多干上几年,既让陛下放心,亦让吾等能多一些学习的机会。”

    李二陛下和房玄龄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君臣两个在殿上坚持住,这也太尴尬了……

    不过房玄龄不习惯别人这般吹捧,听了刘洎的话语,好像更尴尬了。

    谁还看不出来形势?有了刘洎起头,亲近房玄龄的大臣当即纷纷说道:“房相,政事堂非你不能稳妥,再干几年吧。”

    “姜太公八十了还在渭水垂钓,功业之心尚不曾泯灭,房相您正值春秋,岂能急流勇退?”

    “刘御史说得没错,房相还应当再干几年。”

    可怜的刘洎这还是第一次在太极殿上听到有人说“刘御史说得没错”,感动得差点哭出来……

    身为御史,干得就是讨人嫌的活儿,不是今儿弹劾这个就是明儿弹劾那个,那简直就是人憎狗厌的存在。不卸掉这个御史的差事,怕是永远也别想听到别人的赞同。

    李二陛下欣慰的瞅了刘洎一眼,这个老小子倒是会察颜观色……而后对房玄龄笑道:“人心所向,玄龄莫非不顾满朝大臣之爱戴还要坚持致仕?”

    他目光悠悠,玄龄啊,差不多得了,反正你是别想致仕的,再弄下去,咱俩可都下不了台……

    房玄龄还能说什么?

    只得感激涕零的说道:“老臣性情冷淡,一贯不群不党,从不与人深交。却不知满朝同僚居然如此爱戴于吾,陛下更是恩重如山,房玄龄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刚刚是老臣执拗了,还望陛下恕罪。”

    长孙无忌坐在下边面无表情,还满朝皆爱戴……谁爱戴你了?老不要脸的。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哈哈笑道:“就是这般!你若是感念朕的情谊,感念满朝大臣的拥戴,那就应当好好的为朕分忧、为后来者竖起榜样才是!”

    他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房玄龄之能力冠绝当朝,若是当真致仕了,谁来处理朝政他都不放心。

    况且他也是真的喜欢房玄龄不争不抢、不群不党、与世无争的性格……

    可房玄龄又再次揖首施礼,说道:“老臣肯定陛下处置房俊。”

    李二陛下:“……”

    他笑容僵在脸上,都完事儿了啊,我都说了不处置房俊,你到底要干嘛?

    只听房玄龄诚挚说道:“房俊咎由自取,在责难逃,若是不处置,将朝纲律法置于何地?”

    刘洎有些懵……

    咱知道你房玄龄清正无私,可是你这是卯着劲儿的想要大义灭亲还是怎地?

    满殿大臣几乎都是跟刘洎一样的想法,皇帝都说了不处置了,你怎还不依不饶起来?

    李二陛下面色一整,看着房玄龄,知道房玄龄是真心实意的要处置房俊,他是真的敬佩房玄龄的人品了!

    有功就赏,有过就罚,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儿子,哪怕他的儿子会为此丢掉京兆尹这个天下第一封疆大吏的官职!

    他问道:“那么依爱卿之意,应当如何处置?”

    房玄龄还未说话,令狐德棻便急忙跳了出来,说道:“房相一向处事公正,天下皆知。可是你到底是房俊的父亲,房俊到底应当如何处置,怕是不应当由房相来决定吧?”

    殿上群臣有一个算一个,尽皆对令狐德棻投去鄙视的眼神……

    真是赤果果的小人之心。



    李二陛下冷冷的扫了一眼令狐德棻这个蠢货。

    你这个狗脑子怎么就不想想,这种情势之下,房玄龄为了避嫌,要么就不说,若是说了也必然将房俊的责任往重了说,将处罚的决定往更重了说!

    怎么可能还去为房俊脱罪?

    他已经不止一次的后悔,怎地就将这个有才无德的老货任了教化万民的礼部尚书一职?

    自己真是瞎了眼了……

    李二陛下冷冷的盯着令狐德棻,沉默少顷,忽而开口问道:“那么你来告诉朕,应当如何处罚房俊?”

    令狐德棻居然没有听出李二陛下言语之中的恼火,心底大喜,脱口而出道:“房俊身为京兆尹,却强拆东市,导致无数商贩失业,民怨沸腾,这一次东市啸聚事件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使得观众震荡、朝野震惊,其罪重矣!依老臣之见,应当将其贬谪岭南道琼州府……”

    旁边地席之上坐着的长孙无忌差点捂脸。

    你特么是礼部尚书,这等涉及到一个京兆尹任用罢免职重要政务,有你插嘴的份儿么?更何况你难道没听懂陛下的恼火?你这是言辞灼灼的在教陛下如何处理房俊?

    人都说“人老精马老滑”,可是这令狐德棻岁数都活到猪身上了,智商当真堪忧,也就只剩下这一把年纪所打熬出来的资历了。

    其实根本用不着任何人去对房俊落井下石,按照房玄龄的态度,是宁可让房俊从京兆尹的位置上撤下来的,只要不是被灰溜溜的赶走,任何结果他都能够接受。

    可是令狐德棻插上这么一嘴,极有可能使得陛下产生报复心理——你以为陛下不知道这一次完全就是世家门阀在背后搞鬼陷害房俊?陛下清楚着呢,只是权衡利弊之后,觉得牺牲房俊换来朝局稳定是可以接受的,却绝对不代表他能够无动于衷,甚至心甘情愿的咽下这口气!

    ——你们想让我做啥我就得做啥?我是皇帝还是你们是皇帝?你们想要重重的处罚房俊,朕就偏不!

    这个令狐德棻,政治上简直就是个白痴……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盯着令狐德棻的眼神凌冽得犹如刀子,声音倒是平淡,不见波澜:“得亏有令狐先生指教,否则朕还真就不知道应当如何处置房俊了。”

    这话可就诛心了……

    长孙无忌与萧瑀忽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神当中读出一丝无奈,轻轻摇头。这令狐德棻愚不可及,即便不是仕途已到尽头,以后也必然被陛下投闲置散,彻底靠边儿站。

    令狐德棻再是迟钝、再是没有政治天赋,也感受到陛下汹涌澎湃的怒火,他愣了一愣,继而才反应过来自己言语之中的不妥之处,顿时又敬又怕,浑身冷汗涔涔,额头一片油腻,连忙道:“陛下,老臣不是这个意思……”

    李二陛下抬起手,将令狐德棻的话语打断,说道:“房俊身为京兆尹,却不查辖境内之民声,致使商贩啸聚于东市,其责难逃,不适合继续担任京兆尹一职……”

    说到此处,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从长孙无忌、萧瑀等人脸上一一扫过,令众人心胆生寒之际,大声道:“房俊调离京兆尹之职,就任兵部左侍郎,众位爱卿可有异议?”

    “轰!”

    朝堂之上一下子炸开了锅。

    房俊这是要飞么?

    令狐德棻一脸茫然,不太理解这些大臣们何以这般惊讶,在他看来房俊这也算是贬谪啊,虽然没有被贬去琼州那么夸张,但一个京兆尹,一个侍郎,那可是天差地别啊……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萧瑀摇头叹息。

    真被他连猜着了,令狐德棻这个猪队友成功激起了李二陛下的逆反心理,算是反向助攻了房俊一回。

    兵部左侍郎,乃是兵部尚书之下的二把手,一般来说若无意外,按照正常升迁渠道来走的话,以后便是兵部尚书的继任者。真正令朝臣们感叹的是,自前任兵部尚书侯君集谋逆斩首之后,英国公李绩继任兵部尚书职位。而现在李绩正在西域统兵作战,兵部唯有一个右侍郎郭福善主持日常事务,当房俊这个左侍郎空降兵部,立马就会成为兵部实际上的一把手……

    也只有令狐德棻这样腐朽之人不将兵部放在眼里,试想,李二陛下南征北讨为李唐打下诺大江山,最后更是通过武力逆尔夺位,对于兵权最是重视不过,兵部简直就是他的自留地。

    李绩便是由兵部尚书而直入中枢!

    即便李绩资历深厚、战功卓越,亦可由此看出李二陛下对于兵部的重视程度。

    况且眼下大唐四处扩张,坐在兵部的位置上一串串的战功不要钱似的涌过来,更别说还有东征高句丽这等集合全国之力、寄托了李二陛下雄心壮志的超级军事行动……

    只要东征胜利,能够将高句丽覆灭,将那一块土地纳入大唐之版图,作为战时策划战略、指挥作战、协调后勤的兵部主官,几乎可以横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儿。

    不仅自己吃,儿孙十八代都吃不完……

    群臣又是一阵羡慕嫉妒恨,只是这一次李二陛下态度之坚决,虽然是个疑问句,看似争取大家的意见,但是……没人傻到这个时候去捋陛下的虎须,嗯,还有房玄龄的狼须……

    刘洎更是直言道:“房俊年少英豪,不仅文采斐然才华盖世,更兼且武艺超群战功显赫,无论之前远征西域覆灭高昌,亦或是之后扬帆出海威震四夷,足可继任兵部左侍郎之职,陛下烛照万里,英明神武。”

    众臣一阵鄙视……

    你是御史啊,御史不挑刺不找毛病反倒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你想干啥?你让你那一位位铁骨铮铮可鉴日月的前辈们情何以堪?

    不过连御史都表示赞同了,谁还会出言反对?

    非但不能反对,还得表示衷心赞服……

    一个身材矮胖、圆脸白净的中年站了出来,身上是绯色官袍,揖首施礼,声音清越:“微臣郭福善,久慕华亭伯之盛名,如今忝为袍泽,实在是大喜过望。华亭伯虽然文采冠绝当世,然最令下官敬服之处却是对于兵事的种种改革和优化,无论是当初西征之时对于医护兵的整改,亦或是新式火炮的研制应用,都使得大唐军事实力得以长足进步,这两项功绩足以使得华亭伯名垂青史。有如此不世出之英杰,大唐幸甚,陛下幸甚,兵部幸甚!”

    大臣们差点都忘了,房俊身上还有一个华亭伯的爵位呢……

    只是这个郭福善看来就是个软骨头啊,你是兵部右侍郎,原本的左侍郎因为侯君集谋反一事被牵连下狱,至今来没出来呢,没想到你自己没进一步,反而被一个空降兵落到头前。就这样还能说得出这么一番冠冕堂皇逢迎拍马的话语来,可见此人的确够无耻。

    果然,李二陛下听后龙颜大悦,干脆说道:“只是京兆尹之职事关重大,还需要政事堂的诸位宰辅好好商议一个合适的人选出来。在此之前,房俊暂且去职留任,东市事件既然是因你而起,那你便将这个残局收拾利索了,别给继任者留下一个烂摊子!”

    房俊本来有些神情恹恹,什么京兆尹,什么兵部左侍郎,其实都无所谓。正如老爹昨夜所言,任何事情都要一步一步稳妥前行,才能根基稳固,不至于一场风雨便倾颓零散……

    可是此刻听到李二陛下的话,顿时精神一振!

    将这件事情收拾完首尾再走?

    哇哈哈!

    他极力掩饰着心中喜悦,起身道:“微臣遵旨!”

    至于怎么收拾首尾……

    那还用问?

    现在就还有上千“人质”被关在京兆府衙门呢!

    “人质”在手,不狠狠的扒下世家门阀的一层皮,哥哥房字倒着写!



    长孙无忌等人实在料不到李二陛下居然还有这么一手,这人都调走了,怎地还要再留下处理东市事件?心中暗道不妙,只需看看房俊那眉飞色舞的模样,他就知道这小子要使坏……

    房俊被自己等人坑的吃了这么大一个亏,那里可能善罢甘休?

    长孙无忌满嘴苦涩。

    皇帝的意思很清楚了——你们想要房俊离任京兆尹,可以,只要你们都乖乖的配合我东征大业、稳定朝局,我满足你们。但是别以为这种事情可一可二甚至再三再四,往后就别想了。

    尤为重要的是,皇帝通过将房俊撤离京兆尹、却又一手将其推到兵部左侍郎位置上的方式,正式提出了警告——等着老子腾出手来,咱们再算一算今日这笔账!

    这笔账有没有机会清算呢?

    长孙无忌不知道,但是他希望没有。

    然而眼下的情况是皇帝的帐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算,但是房俊的帐却是不算不行了……

    *****

    散朝之后,长孙无忌手持芴板与萧瑀并肩走出太极宫,身后左右自有亲近的班底簇拥着,宛如众星拱月一般。虽然长孙无忌现在不太受陛下待见,但是作为关陇集团的扛旗人物,所拥有的政治资源依旧让旁人趋之若鹜。

    然而这看似威风的排场,却着实不能令长孙无忌高兴得起来。

    因为就在刚刚,内侍总管王德侯在太极殿门口,传陛下的口谕,将房玄龄叫到神龙殿去了……

    皇帝对房玄龄的亲近之表现,远远有别于群臣。而这种待遇以往正是长孙无忌所享有的,现在自己落在下风,如何不心中郁闷?

    “辅机啊,此事怕是有些棘手了。”

    萧瑀面容清朗,一身紫袍宽袍大袖仪态翩翩,然而此刻脸上却挂满了担忧的神色。

    长孙无忌自然知道他话中之意,却只能表示无奈,低声道:“陛下心中有气,若是这口气出不来,只怕后果更糟。本以为陛下怎么也会将这口气憋着,最起码要等东征高句丽之后在爆发出来……帝心难测啊!房俊这小子是个棒槌,此番必然心中满是怨气,我可猜不出他会如何处置那些被京兆府抓捕的商贩……”

    岂止是商贩而已?

    对外宣称是商贩,可他们世家门阀亦不能一手遮天一呼百应,东市的商贩岂能尽数任凭驱策?这里头只有少半的商贩,其余多半则是各家的庄客、家奴。

    家奴是家住的私产,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家主的颜面,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若是房俊疯狂起来不管不顾的将这些庄客家奴尽数发配边疆为大唐的军事经济做贡献……

    那就相等于将世家门阀的脸打得“啪啪”响。

    长孙无忌也好,萧瑀也罢,谁都丢不起这个脸面。世家门阀最在乎的是什么?

    是声誉,是名声。

    所以那些庄客家奴是一定要弄回来的,按照原先的设想,房俊是必然会被调离京兆尹职位的,新上来的京兆尹无论是谁,迫于世家门阀的压力都不得不网开一面,顶多推出几个人担了主要责任,余者作为从犯被释放。

    可现在房俊含恨处置此事,顿时将这件事情的难度上升到地狱级别……

    一招失算,后患无穷。

    冷不丁的,身后响起一把苍老的声音,怒气冲冲道:“就不信他还敢那些人统统杀了不成?”

    长孙无忌心头顿时生气一股无法遏制的厌恶,都不用回头去看,便知道必是令狐德棻无疑……

    压制着心中恼火,冲着萧瑀点点头:“某先走一步,有时间请宋国公喝茶。”

    萧瑀笑呵呵的点头:“那某可就等着了。”

    言罢,长孙无忌加快脚步,当先而行。

    至始至终理都没理令狐德棻……

    令狐德棻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这种赤果果的无视简直比打一巴掌还要伤人。他想找找存在感,挽回一些刚刚在太极殿里丢掉的颜面,却不料面子没找回,还把里子给丢了……

    他又羞又怒,冲着萧瑀摊摊手,不忿道:“这人怎么这样?反正某是看不出房俊还能将那些人如何,杀掉是不可能的,就连充军流放都未必过得了御史台那一关,根本没必要担心。”

    萧瑀淡淡的看他一眼,便将眼皮耷拉下来,对左右说道:“今日某有些乏了,先回府补个觉,诸位也都散了吧。”

    便有人连忙道:“宋国公乃是朝廷栋梁,应该时时保重身体才是。”

    “家中最近得了几株东北的山参,最是补血气,回头给国公您送到府上去,好好调理调理身体。”

    一众狗腿子谀词如潮。

    萧瑀笑呵呵的一一谢过,与众人拜别,当先而行。

    众人嘻嘻哈哈聊着天,说着西市的酒肆来了一个美貌的胡姬,金发碧眼细腰长腿,异域之风情勾魂摄魄;说着平康坊新近又开了一家青楼,里头的姑娘清一水儿的江南小娘子,都是刚刚出道的青涩雏儿,摸一摸面红耳赤,逗一逗欲语还羞……

    没人搭理令狐德棻。

    令狐德棻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愤怒还是应该惊慌了,他被直接晾在一边,被孤立了……

    另一边长孙无忌心情沉重,走到宫门口正欲登上自家的马车,便见到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缓缓自东边驶来,行至朱雀门前站住。此刻房俊正好与程咬金、尉迟恭等一群武将有说有笑的走出朱雀门,马车上的车夫便跳下车辕,上前给房俊施礼,邀请房俊上车。

    房俊与程咬金等人一一拜别,而后登上马车。

    车帘掀起的一刹那,长孙无忌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车里坐着太子李承乾……

    果然是简在帝心呐!

    不仅当今皇帝将其视为子侄多有爱护崇信有加,甚至连未来的皇帝都与其同乘一车、交情亲厚……

    长孙无忌目光幽幽,他知道,若是不出现什么意外,房俊的道路必定青云直上,整个帝国数十年之内,没人能动得了他。

    只不过“意外”之所以称之为“意外”,不就是事情出乎意料之外么?

    *****

    神龙殿。

    下了朝,李二陛下回到寝宫梳洗一番,想了想,命人去宫门口将房玄龄截住,叫到宫里来好好聊聊。

    上朝的时间太早,一通折腾下来肚子有些饿,又让人去御膳房传旨,整治一桌两人份的酒菜来。

    换了一套宽松的常服,李二陛下问一旁的侍女:“怎地不见长乐?”

    这些时日以来,长乐公主每日都会在他上朝的时候替他梳洗服侍,下朝之后会备好饭菜,令他倍感贴心。

    侍女回道:“启禀陛下,长乐殿下带着晋阳殿下、衡山殿下前去房相府上,长乐殿下去跟高阳殿下说话儿,而晋阳、衡山两位殿下则嚷嚷着要去看高阳殿下的小世子……”

    跑去房俊府上了?

    李二陛下顿时沉下脸,心情糟透了……

    未几,房玄龄自殿外走进来,施礼道:“老臣参见陛下。”

    李二陛下收拾心情,亲热的招招手:“那么多的虚礼做什么?来来来,过来坐,某吩咐御膳房整治了酒菜,咱俩好好喝两杯。”

    “喏。”

    房玄龄也没推迟,李二陛下喜欢跟自己的大臣喝着酒聊着天促膝长谈,有的时候兴致来了还会高歌起舞,并不跟大臣们摆什么帝王威仪、皇帝架子。

    接过宫女提来的湿帕子擦了脸,净了手,坐到李二陛下身侧的地席上。

    李二陛下看着房玄龄,有些不太爽,开口就吓了房玄龄一跳:“玄龄啊,某实在是想不到,你这一向温润如玉的一个人,今日居然将某差点顶在墙上下不来,有些过分了。”



    房玄龄心里一跳,急忙起身施礼:“老臣有罪……可老臣也是无奈,还不就是为了自家那个杀千刀惹是生非的儿子?老臣不在乎他这次是不是被撤职,甚至贬谪到琼州也未尝不可,正好磨一磨他的性子。可是这般被人灰溜溜的赶下台……老臣若是坐视不管,怕是家里那只母老虎要翻天……”

    李二陛下无语……

    摇头叹气之余,手指着房玄龄,无奈道:“你呀你呀,好歹也算得一世人杰,性格温润能力卓越堪称完美君子的典范,偏偏这个惧内的臭毛病算是没治了,就连朕给你撑腰你都直不起腰板,真是不知说你什么好。”

    话虽如此说,可是李二陛下心里头提起房玄龄的老婆来,也是一阵阵发毛。

    当年自己将几个青春貌美的宫女赏给房玄龄做妾,卢氏宁死不从,自己一怒之下命人拿来一坛醋,指着说是毒酒,若卢氏敢喝了,那从此自后便再也不提给房玄龄纳妾之事。

    直接卢氏二话不说,捧起就喝……

    当时李二陛下真的吓到了。

    皇帝横不横?

    横!

    可是横的也怕不要命的啊……

    后来每每想起此事,李二陛下都心有余悸,幸好当时存了恶作剧的心态拿来一坛醋,若是当真恼火之下赐给卢氏一坛毒酒……为了给大臣纳妾,从而必死大臣的正妻,他李二的名声算是遗臭万年了。

    这等荒唐举措史书之上必然大写特写,他李二就是昏君的典范,连任性到家的隋炀帝都没干过这等事儿……

    房玄龄苦笑道:“老妻虽剽悍了一些,却持家有道、端庄贤淑,当年老臣不过是一个落魄世家的穷书生,却承蒙范阳卢氏的嫡女青睐,委以终身不离不弃,是以些许烦闷,老臣倒是生受得住……只是老臣今日对不住陛下了,居然以致仕相迫,所以老臣深感罪责深重,本是下定了决心要致仕的,以此给陛下一个交待,却不料陛下居然极力挽留,老臣实在是……”

    一脸感动之色,绝不作伪。

    从古至今,能有几位帝王如此善待自己的臣子?

    何况是自己犯了帝王最最厌恶的忌讳……

    李二陛下倒是没有因为房玄龄直言坦诚“胁迫”他而动怒,只是叹气道:“怕这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吧,你这般软骨头,朕想给你撑腰你也不争气,实在是没法儿……不过你家那个二郎,嗯,的确是个该杀千刀的……”

    房玄龄微微一愣。

    自己只是说说而已,您还当真了啊?

    又一想,看来陛下对房俊这小子心有怨念啊,难不成那小子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缺德事儿,使得原本对他甚为爱护的陛下恼火异常?这就说得通了,不然还真就没法解释陛下为何这一次非但不顾着房俊,反而真有狠狠打磨房俊一番的意思……

    只是不知自家那小子到底干了什么错事?

    房玄龄心里有些忐忑,毕竟自家那个老二实在是个棒槌,什么事儿都敢干,连忙问道:“陛下,可是二郎又犯了什么过错?若是真的犯了错,任打任骂,绝无怨言。”

    李二陛下愣了愣神儿。

    这话没法说啊,难道说你家小子勾搭我家闺女?

    且不说这完全是没影儿的事情,便是证据确凿,自己也不能不顾长乐的清誉。他房二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长乐还得嫁人找婆家呢……

    所以哪怕真心想收拾房俊,也绝对不能用这个罪名。

    可其他的罪名一时还真就想不出来,难道还能再将东市闹事这件事情再拎出来说道说道?

    恁地小气!

    只好将这股闷气憋在心里,摆手道:“你那儿子哪天不犯点事儿?自有御史看着他,朕才懒得管。来来来,喝点酒。”

    这时内侍总管王德领着宫女将酒菜端了上来,就在书案前的案几上摆好,君臣两人对面而坐,王德让宫女退下,自己站在一旁斟酒盛饭的侍候着。

    菜品很是雅致,细嫩香润的茶香薰白鱼、香滑的鸡茸燕窝粥、刀鱼馅藕粉丸子、一碗清蒸狮子头、淳鲜雅致的刀鱼芦蒿烧卖、松鼠桂鱼、金钱虾饼,有正菜有点心,样式不少,但量不大,说不上奢侈,但色香味俱佳。

    旁边还有一壶加了姜丝、梅子、枸杞之后温热了的女儿红……

    “房相,您今儿可是有口福了。御膳房从江南新近征召了一名厨子,江南菜那是拿手绝活儿,据说当年隋炀帝游幸江南驻跸江都,他的祖父便在隋炀帝的行宫里担任御厨,很是家学渊源。”

    王德一边给两人添酒,一边笑眯眯的说着。

    房玄龄夹了一个藕粉丸子放在嘴里嚼了,满脸缅怀之色:“说起来,身在中枢琐事缠身,已是多年未曾下过江南了。江南山清水秀,的确是宜居之地。”

    李二陛下便哼了一声:“以前的确如此,但是现在嘛……怕是早就被你家那位杀得血流成河了。”

    房玄龄大是尴尬:“……”

    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再说这事儿也不能怪罪二郎啊,总不能让那些山越暴民团团围住还跟他们讲道理、以德服人吧?这也就是自家二郎能耐,换了一个主儿,说不得这会儿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二郎非是残暴之人,那时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房玄龄只能给自己儿子洗地。

    “呵呵,是呀,非是残暴之人,江南士族屡次挑衅,你家那位也仅仅是将陆氏满门屠尽而已……”李二陛下冷笑,毫不留情的驳了房玄龄的话语。

    房玄龄:“……”

    又尴尬了……

    不过他也算回过味儿来,今日陛下这状态明显不对劲儿,说话都是夹枪带棒的,到底怎么回事?

    李二陛下也觉得自己有些火气外露,失了城府,便岔开话题道:“依玄龄所见,这个京兆尹用谁为好?”

    房玄龄捏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沉吟了一下。

    他注意到李二陛下说的是“用谁为好”,而非是“谁可胜任”,显然绝非随口而说。

    贞观一朝,人才济济,谋士如云,猛将如雨。

    京兆尹虽然重要,可是从朝中群臣当中找出能够担当大任的,绝非一个两个。可是新人的京兆尹非但要能力卓越,更要延续皇帝温和打压世家门阀的策略,既不能操之过急,亦不能毫无建树,这就相当困难了。

    无他,立场而已。

    房玄龄斟酌半晌,才缓缓说道:“老臣知道陛下心中已有定见,应是已有属意之人选。不若老臣便斗胆猜测一下圣意,看看是否能与陛下不谋而合?”

    李二陛下来了兴致:“如此甚好,这样,你猜对了,朕罚酒一杯,你猜错了,自罚一杯,如何?”

    若是房俊再次,怕是要吐槽一句,您这不是玩赖么?

    反正人选在你肚子里呢,你想让我喝酒,不承认就行了……

    房玄龄没有房俊那么无聊,笑道:“那老臣就稽越了。”

    略一沉思,用筷子蘸了酒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名字……

    李二陛下低头一看,顿时哈哈大笑:“这是叫知我者玄龄,还是英雄所见略同?”

    房玄龄莞尔一笑:“这叫‘有杕之杜,生于道左。彼君子兮,噬肯适我。中心好之,曷饮食之’。”

    那棵杜梨真孤独,长在路左偏僻处。那君子啊有风度,可愿屈就来访吾?爱贤盼友欲倾诉,何不请来喝一壶……

    这是是《诗经》里面《国风》中的一首古诗,借用此处,寓意为“君明臣贤,相知相得”。

    谁说房玄龄不会拍马屁?

    老实人拍起马屁来,那才叫一个无迹可寻、令人酣畅淋漓!

    李二陛下眉飞色舞,龙颜大悦:“来来来,朕虽然输了,你可不能让朕独饮,陪朕一杯。”

    房玄龄笑道:“陛下有旨,岂敢不尊?饮圣!”

    “饮圣!”

    君臣二人碰杯,一饮而尽,俱是神情欢悦。

    王德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俯身一看,桌面上淡淡是水渍,是一个人名。

    马周……



    东宫丽正殿。

    太子妃苏氏一袭绛色宫装,流云霞帔,秀发高高挽起缀满珠翠,整洁的衣领处露出一截洁白修长的脖颈,整个人雍容华贵、秀美清丽。

    她本是台州刺史苏亶长女,门袭轩冕,家传义方,性情温淑,恬淡优雅,在一众名门闺秀之中素以娴雅著称,闺名早已流传在世家门阀内部,正是因此得以击败众多贵女,一朝雀屏中选飞入龙门,成为万众瞩目的太子妃。

    然而世人所艳羡其即将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子妃苏氏却并不太在意。性情温婉的她更在乎的是丈夫是否能平安顺遂,儿子是否能健康成长,能不能成为皇后倒是并不奢求。

    但是她也知道,身为储君的李承乾若是不能成为太子,却是连一个闲散亲王都做不成的……

    她虽然性情幽闲,却不是一点政治智慧都没有。

    所以此刻面对眼前的父亲,一双弯弯的黛眉紧紧蹙起,神情有些不悦,却极力压制着心底的怨气,语调淡淡的清声说道:“父亲想要谋求京兆尹一职,为何不事先说于女儿听,反而要直接找上太子殿下?”

    苏亶今年刚刚过了不惑之年,但是保养得宜,加之世家公子的温厚气度,望之依旧俊朗不凡。

    他摆了摆手,随意说道:“你虽然是太子妃,可是这等朝堂之事你又懂得多少?跟你说了,不还是得请太子殿下襄助?那还不如为父直接跟殿下说,有翁婿这一层情面在,料想他也拒绝不得。再者说,殿下虽然身为太子,但是放眼满朝却无一个可以信赖器重的大臣,没有自己的班底,即便是太子之位亦不过是水中浮萍,一旦雨骤风狂,便即刻倾覆,怎能不未雨绸缪呢?”

    他是听闻世家门阀一同出手将房俊给坑了,这京兆尹之职必然空位以待,便动了心思,走了李承乾的门路想要谋求这个天下第一封疆大吏的职位。

    之前担任秘书丞并不受重视,自打女儿成为太子妃之后朝廷倒是敕封他为台州刺史,不过却是个空衔,有名无实,甚至都没机会去台州上任……

    此刻天赐良机,怎能凭白放过这一次成为当朝重臣的机会?

    再者说他自认为家世、门庭、资历皆可担任京兆尹之职,再有太子从中斡旋,十拿九稳。

    可太子却非得要问问房俊的意见,甚至亲自前去宫门口等着房俊下朝……

    想到这里,苏亶语气不悦:“你身为太子妃,乃是太子的贤内助,许多事情上要多多给予意见,帮着查缺补漏才行,岂能一味的纵容太子?那房俊论官职是臣子,论亲戚是妹夫,即便是叙年齿也远远小于太子……他何德何能,竟让太子亲自去接?太子这般不顾身份,非但滋养臣子的娇纵之心,更令旁观者心生轻视,有损威严,这等错切切不可再犯。”

    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过仗着家世的显赫和陛下的宠爱方能官居高位,太子何以这般纡尊降贵?

    不成体统!

    太子妃拿这个迂腐的老爹没辙,只能细声细气的说道:“父亲有所不知,殿下数次遭遇危机,皆是房俊从中指点甚至是出了大力气,这才保得殿下太子之位无虞,其有大功于殿下,是以殿下以国士待之,依为肱骨。”

    “荒谬!”

    苏亶气得胡子翘翘,愤然道:“你以为某不知那房俊何许人也?不过仗着家世胡作非为的一介纨绔而已,即便稍有灵通之处,亦定然是房玄龄在身后教导,否则他危及弱冠的一个纨绔,懂得什么朝政、懂得什么权谋?瞧瞧这一次,便是因为将世家门阀逼迫太甚,这才导致世家门阀联合起来反噬,即便是有房玄龄和陛下撑腰,不还是注定京兆尹之位不保?”

    太子妃以手抚额,便对这个纨绔迂腐的父亲,她无话可说,只能说道:“女儿一介妇人,外朝之事是不懂的,此事自有太子处断,父亲您自于太子去说便是。”

    话虽如此,可她难免心底忧心忡忡。

    父亲迂腐顽固,是肯定劝不了的,可是她更知道太子对于房俊是如何信赖、何等看重,万一待会儿父亲说话难听,房俊那又是个不吃亏的棒槌,这若是弄得不愉快,可如何是好?

    正自心底纠结,便见到宫女入内通报,殿下和房俊回来了……

    太子妃瞅了兀自忿忿不平的父亲一眼,素手拧了拧手中的帕子,柔声劝道:“房俊毕竟是太子亲自请来的客人,父亲您可得顾全太子的颜面,待会儿切切不可多言生事。”

    苏亶顿时瞪眼道:“怎么着,这就嫌弃为父了?”

    太子妃无奈道:“女人怎敢?”

    苏亶道:“是不敢,而不是不会?”

    这不是胡搅蛮缠么?

    太子妃纤手揉了揉太阳穴,脑仁儿疼……

    门外传来说话声,继而脚步声响,太子李承乾与房俊一前一后走入殿内。

    太子妃起身离座,想着太子盈盈万福,柔声道:“殿下回来啦!”

    然后又向着房俊万福,笑道:“多日未见二郎,殿下在宫里可是念叨好多回了。”

    房俊连忙向着这个端庄秀丽的女子还礼:“太子妃折煞微臣了。”

    太子妃温婉一笑,说道:“就冲着二郎屡次对殿下施以援手,便受得起本宫这一礼。”

    她这句话倒是真心诚意,不过亦是为太子笼络人心,更为了提点身后的父亲……

    房俊忙道:“皆是分内之事,微臣不敢居功。”

    然后看向太子妃身后一脸不爽面色阴郁的中年帅哥,施礼道:“见过苏刺史。”

    他官职比苏亶高,爵位比苏亶高,之所以先施礼问候,不过是顾忌李二陛下与苏氏的面子而已。

    唐朝的外戚不吃香,若非如窦氏那般本身就具有超强实力,根本不受文臣武将待见。当然,在这个士族门阀横行无忌的年代,几乎所有的外戚都是门阀……

    苏亶倒是想给房俊一个难堪,不过见到女儿盈盈望来的眼神,忍了忍,还礼道:“华亭伯有礼了。”

    没有称呼官职,而是称呼爵位,这在日常礼仪当中并不常见,除非对方是亲王、国公、国侯这一档次的显爵。

    不过这倒不是苏亶成心给房俊难看,而是他当真有些不知道称呼房俊什么官职恰当。他还未知道早朝之事,可以肯定房俊这个京兆尹是没了的,但是谁知道陛下会将他贬谪到哪里任职?

    李承乾便在一旁笑道:“今后就要称呼二郎为房侍郎了。”

    苏亶微微一愣。

    太子妃有些惋惜:“当真给免了官职啊?”

    房俊笑道:“免了,不仅京兆尹给免了,一下子还给降了好几级。”

    太子妃勉强一笑,安慰道:“也不必太过介意,岁数摆在这里呢,就算是慢慢熬也能熬出个宰辅之位……再者说,以往见到二郎年岁比本宫还小呢,却已经是天下第一的封疆大吏,本宫还时常有些别扭,心道这位也太妖孽了……现在总算是恢复正常了,侍郎也不错,最起码也是六部主官,地位权势都不小了。”

    不得不说,这个女子似乎自带温润属性,轻言浅笑之间,便有一股恬淡雅致的风韵流泻,令人心旷神怡。哪怕房俊当真因为被免官一事心中郁闷,怕是也会因为这句贴心的话语而郁结消解。

    这是个水一般的女人……

    然而太子妃身后的苏亶却皱皱眉毛,六部侍郎?

    太子既然如此说,那就一定不是吏部侍郎,六部侍郎之中,唯有吏部侍郎的官阶是正四品上,而其余五部侍郎皆是正四品下,自己这个台州刺史乃是上中下三等之中的中等,乃是正四品上,感情现在房俊当真是一朝落配,这还没有我官儿大呢?

    苏亶看向房俊的眼神充满轻视:“房俊呐……”



    苏亶咳了一声,双手负后,挺了挺腰,微微仰头,眼皮微微夹着看向房俊,慢悠悠说道:“房俊呐……年青人做错事,那就要承担代价。不过你还年轻,在侍郎位置上熬个十几二十年,若是机缘巧合,也是能够担任一部尚书的,届时身入中枢,亦算是年青有为了。”

    他本是想奚落房俊一番的,可是仔细想想,又有些郁闷。

    可不是,即便十几二十年之后,房俊也不过是刚过而立之年,如此年青的六部尚书便是古往今来亦是罕见。

    而自己呢?

    苏家现在名声不显,可祖上却是显赫一时,可以追溯到曹魏之时担任侍中的苏则……曾祖苏绰北周之时深受宇文泰器重,拜为大行台左丞,苏祖父苏威大业元年继任杨素成为尚书左仆射、邳国公,父亲苏夔曾是隋炀帝的太子洗马,炀帝征辽东,苏夔随征,拜朝散大夫,立下战功,进位通议大夫,不过死的早了些……

    便是这般显赫的门庭,加之苏亶自己亦是博古通今,却仅仅熬了一个秘书丞的职位,将女儿嫁给皇室才弄回来一个安慰性质的刺史之位……

    不过好在只要太子出马,再加上有人给自己的承诺,这个京兆尹的职位自己是手拿把攥,这令他腰杆又挺了起来,底气十足,面对房俊就像是教训自己的小辈那般。

    李承乾脸上的笑容就是一僵。

    他狐疑的目光在老丈人那一张依旧俊朗的脸上溜了一圈儿,而后看向自己的太子妃,以目光相询:这什么意思?

    太子妃苏氏也是无奈,自己都这般嘱咐父亲了,可他却还是要针对房俊……只得岔开话题道:“你们先坐坐,我吩咐人赶紧摆宴。”

    可苏亶本就瞧不起房俊,此时他又认为房俊已经落配了,傲然看向房俊,问道:“怎地,为何对某之言语似有不满?亦或是不屑一顾?年青人,某见你与太子亲近,便多提点你一句,心性当虚怀若谷,所谓行远自迩、登高自卑,你还差得远呢!”

    房俊简直莫名其妙……

    这句话昨夜老爹也跟自己说过,但是此刻从苏亶的嘴里说出来,为啥意境、意义却又全然不同了?

    这家伙明显是看自己不顺眼啊,难不成自己无意之间将他女儿给祸害了?

    诶?呸呸呸,童言无忌,苏亶可就一个女儿,那便是太子妃……

    太子站在旁边呢,虽然房俊搞不清楚状况,不过总不能当着太子的面怼一怼他的老丈人吧?况且他对太子妃苏氏的观感非常好,面子必须给。

    他便谦逊说道:“多谢苏刺史教诲……”

    太子殿下看不过去了……

    房俊给他面子,他自然知道,否则以房俊的脾气你苏亶算个啥?怎么可能被你含沙射影的教训一番还捏着鼻子认怂?

    这个老丈人为人太过迂腐,根本看不清形势,可谁叫他是自己的老丈人呢……

    太子便招呼两人坐落,宫女奉上香茗,他开口便对苏亶说道:“苏刺史有所不知,二郎虽然被父皇免了京兆尹之职,却委以兵部左侍郎的官职。”

    苏亶正捧着茶碗,闻言一愣。

    兵部左侍郎?

    那可是兵部里头的二把手啊,虽然官阶还是正四品下,可是权力却不可同日而语,比自己这个顶着一个虚衔的刺史好上几倍都不止……

    这小子好运道啊!

    太子似乎觉得这样说的还不够明白,唯恐自己这位迂腐的老丈人再说出什么贻笑大方的嘲讽来,便直言道:“……眼下兵部尚书乃是英国公,不过他老人家此刻正在西域平叛,兵部事务只有一位右侍郎郭福善办理,二郎到了兵部,便是事实上的一部之首,主持兵部所有事务。”

    苏亶瞠目结舌,目定口呆。

    还没到二十岁的一部之首?

    娘咧!

    这还有天理没天理?

    震惊之余,自然难免面红耳赤,自己刚刚可是倚老卖老教训人家来着……

    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好久,这才吭哧吭哧对房俊说道:“刚刚是某孟浪了,二郎……房侍郎切莫见怪才好。”

    这也是个秒人,见到房俊被贬了官便趾高气扬冷言嘲讽,知道人家照样比他有权有势的时候又能诚挚认错,大抵是个读书读迂了的……

    房俊便道:“岂敢岂敢,您是长辈,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还多,教训晚辈几句,那也是应该的。”

    态度是挺和蔼,可这是好话么?

    李承乾哭笑不得,不过也知道也就是在自己这里,若是换了别的地方,非得将苏亶顶在墙上下不来……

    苏亶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等到太子妃从后殿回来,见到太子和房俊说说笑笑,自家父亲虽然神情有些讪讪,但到底未曾做出什么过分的举止,总算稍稍安心。

    只是她却不知,不是苏亶未作什么,而是刚刚冒出两句酸言酸语,便被人给怼了回来,哪里还有脸说话?

    精致的酒席摆上桌子,太子占了主位,太子妃左侧相陪,苏亶在太子右手首位,房俊则坐在太子对面。

    房俊一瞅,原来自己才是今日的主宾……

    心里便留意几分,见到苏亶似乎忘记了刚刚的尴尬,不停的用公筷给自己布菜,就知道今日李承乾这个宴请怕是为了他这位老丈人。

    李承乾从不拿房俊当外人,所以饮了几杯,便直奔主题:“二郎以为,这京兆尹之职父皇会交由谁来担任?”

    苏亶顿时停住筷子,就连太子妃也悄悄竖起耳朵……

    房俊心中哂然,原来是因为这个。

    只不过这是太子的主意,还是苏亶自己求到太子头上,想要运作京兆尹之职?若是苏亶自己的主意……房俊倒是很想问问,到底是谁给你的自信,敢于染指这样重要的职位?

    想了想,房俊摇头道:“圣心独断,微臣岂敢妄自揣测?”

    不过是漂亮话而已,总不能当着苏亶的面儿说您没戏吧?虽然他大致也能猜得到李二陛下会让谁来接任自己担任京兆尹。

    苏亶不悦道:“太子对你看重,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

    太子妃简直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不出来……

    以前怎么就没注意,自家父亲居然这般没有城府?

    身为臣子,无论在何种地方岂能妄言圣意?这与有没有外传没关系,这是基本原则好吧!

    太子也有些无奈,人家房俊说这个话只是场面话,稍后自然会提点出来一些看法,苏亶这么亟不可待的出言挑明,除了显示自己毫无城府之外,又有什么用处?

    房俊何等样人,岂会因你一句话便竹筒倒豆子哗哗往外说……

    这个老丈人其实是有些迂腐的,自己并不太愿意帮其运作这个京兆尹的职位,认为他难当大任。可毕竟是自家人,身为长辈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又怎么好意思推脱?

    太子只好顺着苏亶的话,说道:“二郎,都是自家人,你且姑妄言之,孤自姑妄听之。”

    房俊心说你倒是姑妄听之,只怕你这位岳父不会……

    不过他与李承乾一向交情不错,有必要敲打敲打他:“依微臣之见,殿下最好不要搅合进这滩浑水里……据我所知,陛下还未准许殿下上朝听政吧?况且恕微臣直言,苏刺史……并不适合担任京兆尹这个位置。”

    李承乾还在琢磨这两句话呢,苏亶已经怒了!

    瞪着房俊说道:“汝此言何意?你乳臭未干能够当得京兆尹,反而吾饱读诗书数十年却当不得?实话跟你说吧,只要太子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自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这个京兆尹的职位,某当定了!”

    房俊目光深邃,淡淡的扫了神情笃定的苏亶一眼,回头对李承乾慢条斯理说道:“殿下,要当心了。”

    李承乾愣了一愣,豁然色变!



    李承乾面上笑容一扫而空,满面严肃,看着苏亶问道:“刚刚这话,什么意思?”

    他是没有什么政治天赋,但不代表他傻!

    若说苏亶之言语在他看来仅只是有些骄纵、有些轻浮,但是在房俊这句提点之后,却是立即便醒悟过来。

    苏亶一辆茫然:“什么意思?哪里有什么意思?”

    一旁的太子妃苏氏心里咯噔一下,本就是冰雪聪慧的女子,只是对于朝堂斗争没有经验是以缺乏必要的警觉性。但是李承乾此刻的神情使得她知道出了问题。

    只是她的性子本就温润,抿了抿嘴唇,没有出言相询,只是眼眸之中却透露着焦急……

    李承乾还欲再问,房俊已然起身道:“微臣不胜酒力,今日便先行告退,改日有暇,再回请殿下,还望殿下务必赏光。”

    李承乾面容清冷,点点头:“如此也好,定下了日子告诉孤一声,再说太子妃也想见见高阳,少不得叨扰一二。”

    房俊施礼道:“那微臣告退了。”

    言罢,对着太子施礼,又对着太子妃施礼,转身走出丽正殿。

    房俊走后,殿内气氛严肃。

    李承乾冷着脸不说话,太子妃心中忐忑,俏脸神色焦急。

    苏亶略带不满,随口说道:“当真是没规矩,太子在座,居然先行离席,房玄龄就是这么教儿子的?便是乡野村夫也知道的礼仪,偏偏他这个朝廷重臣却懵然不知,徒惹人耻笑。”

    李承乾圆脸上冷若冰霜,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看着苏亶说道:“不是房俊失礼,而是他顾忌着孤的颜面,不忍孤在他面前没脸。”

    苏亶一头雾水:“这话是怎么说的?殿下好心好意请他赴宴,他自应感恩戴德才是,怎地反倒是殿下没脸?”

    “殿下……”太子妃苏氏见到李承乾神色不豫,心里一紧,想要劝劝他可千万别在父亲面前耍脾气,否则最难堪的岂不是自己?

    李承乾抬手打断太子妃的话语,盯着苏亶,一字一句问道:“孤且问你,你刚刚所言‘自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乃是何意?这幕后之人,又是何人?”

    苏亶瞪着两眼,一脸懵懂:“是吏部侍郎高季辅,他的族兄申国公乃是殿下亲舅,自然是一家人。内朝有殿下在陛下面前美言,外朝有申国公召集文臣以为奥援,则京兆尹之位非吾莫属。如此显赫之职位自然要自己人担任才好,这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

    李承乾差点气笑了,他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呢,以为苏亶只是见到京兆尹职位空悬因而动了上进之心,谁知道却是被人给撺掇的……

    深吸一口气,他也不顾太子妃便在一旁,冷冰冰的对苏亶说道:“尔若是不想孤被父皇废黜,不想你的女儿日后囚居冷宫甚至一杯毒酒三尺白绫与孤在阴间相会,那就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莫要坑害了孤!”

    言罢,李承乾豁然起身,满面怒火,拂袖而去。

    这是自己的老丈人?

    怎么感觉更像是个催命的……

    高季辅乃是申国公高士廉族弟,两人一向通气连声共同进退,与李承乾说是自家人没什么问题。可关键在于对高士廉来说,自家人可不仅仅只有他李承乾一个,魏王李泰是自家人,甚至晋王李治也是自家人……

    李承乾不知道高士廉与高季辅兄弟安得什么心,但是既然想要举荐苏亶担任京兆尹,为何事先不来征求自己的意见,而是暗中撺掇苏亶来恳求自己?

    事有反常必有妖……

    前后联系起来,哪怕是事后诸葛亮,李承乾也知道这明显就是要使得自己在陛下面前讨人厌。

    苏亶根本不可能担任京兆尹,而这种情况下自己还要去父皇面前为其“美言”,可以想象父皇对自己这个台子会是何等厌恶,何等失望。

    或许一次两次并没有什么,总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废黜一个太子吧?但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日积月累之下,终将消耗掉父皇所有的耐心和希望,到那个时候……

    鼠辈之用心,何其歹毒!

    苏亶之短视,何其愚蠢!

    幸好自己藏了个心眼想要征询房俊的意见,向他讨个主意,否则冒冒失失的去跟父皇推举苏亶,则正中贼子奸计!

    李承乾怒气冲冲走掉,这是极其失礼的行为,毕竟苏亶怎么也都是他的老丈人……可这会儿苏亶哪里还有心情去计较这些?他一脸惶恐,扭头看向面色惨白的女儿,惊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太子妃苏氏轻摇臻首,缓缓叹气,语气有些疲惫:“父亲还看不明白吗?根本没有人想要举荐您担任什么京兆尹,一切都不过是为了算计殿下而已。父亲您……现在正值非常时刻,殿下夙夜难寐、风声鹤唳,还望父亲您能够体谅。”

    她其实是想说“您根本就没有当官的天赋,即便真的当上这个京兆尹也不过是别人操控的傀儡”,但是这种话到底有些伤人,何况是面对自己的父亲?

    不过她还是隐晦的提点了一下,殿下现在日子过得并不轻松,您就不要再给添堵了吧。

    只是看着父亲依旧懵懂的神色,太子妃暗暗叹气,也不知父亲到底能不能听得懂……

    待到苏亶一脸落寞的走掉,太子妃回转寝殿,便见到太子双手负后,卓立窗前,目光越过屋脊琉璃远眺着远方青黛的群山。

    本是微胖的体型,不知何时双肩却以瘦削,连肉肉的脸颊都微微凹陷下去。储君之路,既是通往光明至尊的大道,更是荆棘密布的悬崖,走起来步步惊心,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只有她这个枕边人,才能体会到太子心中究竟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这股压力就像是一块重逾千钧的大石死死的压着神经,一旦绷断,便是神智丧失

    挥手斥退宫女,太子妃脚步轻盈的走上前去,来到李承乾身后,伸出双臂紧紧揽住他的腰身,将侧脸伏在他的背上,心底涌起歉意,柔声道:“对不起……”

    李承乾身子微微一震,大手覆着放在自己小腹的纤纤玉手,轻轻的捏了一下,失笑道:“为何这般生分?”

    依偎着丈夫宽厚的背脊,太子妃小声说道:“因为妾身的父亲,差点使得殿下糟了小人算计,身处困境,妾身心里实在羞愧难当。若是早知如此,当初他恳求殿下之时,妾身便应当严词拒绝才对,也就不会有今日之险。”

    “呵呵,可那到底是你的父亲啊……再者说,这不是没事了吗?此等小事,休要放在心头,若是忧郁成疾,那才真真是对不起孤。孤还指着爱妃能够为孤多多生养几个儿女,开枝散叶呢。”

    李承乾摒除烦闷,开口调笑两句。

    太子妃俏脸羞红,微嗔道:“都老夫老妻的了,还要这般肉麻,也不知羞。”

    李承乾拉开腰间的手,回身将妻子娇弱的身子揽入怀中,笑道:“夫妻敦伦,乃是天地至理,这有什么可羞的?”

    太子妃琼鼻皱了皱,温言道:“殿下……侧妃王氏入宫之后,您便一直冷颜相对,臣妾听闻王氏整日以泪洗面,自哀自怜……”

    “哼!孤知道你贤惠,可你当他琅琊王氏是成心将嫡女嫁给孤为侧妃?还不就是雨露均沾、遍地开花的那一套!琅琊王氏素来与太原王氏同气连枝,太原王氏将女儿嫁给稚奴为正妃,琅琊王氏将女儿嫁给孤为侧妃,而在朝堂之上,两家却又一直偷偷支持青雀……打着不管谁成为皇帝都有一份香火情的主意,却不知这般下作最是令人厌恶!你且看着吧,最后无论是我们兄弟谁坐上那个位置,都没有他王氏的好果子吃!”

    太子妃倒是没有想过这些,她只是单纯的觉得一个被娘家当做棋子一般丢在角落里的弱女子,实在是太过可怜了一些,相对来说,自己的家族没有琅琊王氏那般显赫,却也少了诸多的利益牵扯,使得夫妻之间能够同心同德。

    只是太子不听她的劝说,她又能奈何?

    政治最是无情,女人躲在深宅何辜,却要被牵连在内,甚至当作货物一般评估作价,成为交易的筹码……

    只能为那位被太子迁怒冷落的祈福了,希望她能够坚强一些,太子毕竟是个心软的,终究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翌日清早,皇帝举荐马周的文书被送抵政事堂,诸位宰辅商议了一下,一致通过。寒门出身的马周缔造了一个官场之上的神话,由中书舍人一跃成为代理京兆尹之职,从正五品上直至从二品,跨越了七级官阶……

    在此之前,各方还都在紧锣密鼓的推出自家的人选,相互联系私下交易,希望能够将这个炙手可热的职位抢在手中,至少也要因此得到某些好处。

    然而这一些都随着马周的异军突起而全部落空。

    不过马周能够成为京兆尹,即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作为朝中寒门出身最出类拔萃者,马周一直受到李二陛下的喜爱并且重点培养。众所周知,马周这个中书舍人实际上将秘书丞的活儿都给干了,李二陛下的奏折要事先在马周手里过上一遍,在他简单批注删改之后才会呈给李二陛下。

    事关军国大事,这是何等的信任?

    谁都知道马周的崛起是必然的,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而已……

    房俊还听到一则趣闻。

    太子殿下的老丈人苏亶大抵是因为被高家兄弟坑了一回,故此怀恨在心,居然追到吏部衙门找吏部侍郎高季辅算账,二人吵吵嚷嚷,苏亶甚至当着吏部一众官员的面大骂高季辅阴险狡诈、居心叵测,高季辅也不甘示弱,反驳苏亶无中生有、信口雌黄,两人谁也不服谁,结果打在一处。

    别看苏亶是个文士,可正所谓拳怕少壮,比之将至五旬的高季辅年轻了差一点十岁,正是身强力壮之时,兼之高季辅自幼便身子单薄,在苏亶骤起发难之下,居然被一拳撂倒,被苏亶骑在身底下一顿老拳打得鼻青脸肿……

    吏部众官一见到侍郎被打,那还了得?这吏部可以算是高氏兄弟的地盘,吏部尚书乃是高士廉,高季辅在吏部的地盘被打,就算是太子殿下的老丈人也不行啊!

    当即便有人上来拉偏架,苏亶稀里糊涂的遭了不少暗算,却也没看清到底是何人动的手,总之是无法查证的,只能吃个暗亏。

    这件事被当做笑谈一般在京中传扬,据说事后高士廉带着高季辅入宫,后者跪在皇帝的寝宫之中痛哭流涕,直言苏亶是仗着太子的威风,对朝廷大员大打出手。至于事先答允苏亶运作京兆尹一事却是矢口否认,声称绝无此事。

    而李二陛下的反应更是耐人寻味,赏赐了高季辅一些灵丹妙药,好言宽慰,继而将太子召入宫中,言辞叱责,罚其在东宫禁足一个月,好生管教身边人……

    房俊不由得仰天长叹,难怪历史上李承乾落得那般凄凉悲惨之下场,本是上天钟爱的天之骄子,最后却含恨而终客死异乡。看看李承乾身边这些人,杜荷、柴令武、赵节、侯君集、李元昌、苏亶……哪里有一个靠谱的?

    哦,还有原本的绿帽子王房遗爱……

    妥妥的猪队友。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有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这句话是谁说的,房俊记不得了,可一直深以为然。

    身边弄那么一堆坑爹的玩意儿,你不掉坑里,谁掉坑里?

    *****

    京兆府衙门。

    一众署官见到房俊一身紫袍大摇大摆的自大门走进来,连忙各自上前见礼,只是转过身去的时候,难免神情各异。

    捧红踩黑,乃是官场之王道,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不过房俊虽然被罢去京兆尹之职,却转入兵部成为兵部左侍郎,可以说在兵部那一块小天地里,妥妥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况且谁都知道房俊与李绩的小儿子情同手足,李绩与房玄龄亦是交情不错,英国公府更是房俊自家后院一般随意进出,以后这兵部谁敢不听房俊的?

    甚至有京兆尹的官吏私底下说起此事,都管房俊叫做“二尚书”……

    回到熟悉的值房,房俊大马金刀的坐在书案之后,程务挺便走了进来。

    “已经确定了?”

    自然问的是房俊调职一事。

    “已经定了,待会儿大抵会有圣旨前来。”

    房俊笑呵呵的替程务挺沏了杯茶,程务挺嘴里忿忿的嘟囔两句,拿起茶杯便喝。他两人名分虽然是上司和下属,实则更像是大哥与小弟,程务挺在房俊面前并不太讲究那些官场规则,却死心塌地。

    招呼程务挺坐下,房俊温言道:“本来想叫我一起走的,不过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兵部那边也不是轻省的差事,所以还是在京兆府这边待一段时日再说吧。马宾王乃是天子近臣,为人极有原则,能力又是超级强,所以千万不要因其出身寒门便心存轻视,要打起精神来办好差事。别看我跟马宾王关系不错,但是涉及公事,那家伙是一点情面都不讲的,所以千万别被他给当做吓唬鸡的猴子给宰了,到时候跑到我面前哭诉。”

    宾王,是马周的字。

    临别在即,自然要将这位得力手下安置妥当。至于杜楚客却不用房俊操心,那家伙看似冷脸,实则人脉极广,况且他本就是李二陛下夹带里的私人,自有李二陛下安排。

    程务挺瞪眼道:“这么厉害?”

    房俊点点头:“比你想象的还要厉害,此人清心寡欲,不贪财、不好色、不揽权,一心一意为大唐办事,所以绝对不要试图去招惹他,没好果子吃。”

    程务挺看似粗豪,实则极有分寸,房俊既然已经提点到,他自然会注意。

    抿了口茶水,房俊问道:“昨晚抓回来的那些人都关在哪儿?”

    说起这个,程务挺顿时裂开大嘴呵呵笑起来:“还能关在哪儿?整个长安的牢房都关不下这些人,就那么光着腚顺着坊墙根儿蹲着呢,一个个将头塞进裤裆里,唯恐见到熟人。”

    “没有前来说情捞人的?”

    “怎么没有?贺兰家的长孙家的令狐家的……不过卑职记着您的吩咐,不管是谁,一律不见,根本就不给他们说情的机会。”

    “很好,看来关陇世家是都有份儿啊……”房俊眯了眯眼,心底火气渐渐升腾。

    丢了京兆尹这个官儿倒是没什么,但是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老爹教导做人要大气,要心胸开阔,可是这不代表左脸被人家打了,自己还要将右脸送上去吧?

    房俊说道:“这点事儿也算不上不死不休的死仇,咱也就不讲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废话了……”

    程务挺瞪着牛眼惊道:“啥?就这么算了?这帮家伙简直可恶透顶,可不能这么容易的就放了!”

    “唉唉,稍安勿躁,谁说就放了?”

    “刚刚不是说不记仇了么?”

    房俊道:“我说的是不讲究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几时说了不记仇?”

    程务挺一头雾水:“到底啥意思?”

    房俊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我的意思是根本不信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屁话,既然有仇,咱们今儿就给他报了,自然谈不上十年还是八年,时间太长,老子等不了!”

    程务挺大喜:“这才是房二嘛!”

    房俊哈哈大笑:“没错,不都说咱是棒槌吗?那就再给他们棒槌一回!即刻将所有衙役巡捕都召集起来,给本官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都贴上告示,就说京兆府将会在明日午时于衙门内举行公审大会,公开审理昨夜参与东市啸聚闹事的罪犯,一旦证据确凿,将会按照大唐律令,严惩不贷,绝不姑息!而后,将所有定罪囚犯之名字、籍贯等等所有信息皆刊登在《贞观周报》之上,令世人唾弃之,并以此为戒!”

    “娘咧!”程务挺惊叫一声,下巴都差点掉下来:“这这这……这也太狠了吧?”

    这个年代,主仆、族人的关系绝非雇佣关系和血缘关系,而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打断骨头连着筋!无论是法律亦或情理,主仆和族人之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都是普世价值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反之,则是一人遭祸,阖族遭殃。

    否则你以为“诛灭九族”这种毫无人道的规则为何会延续几千年?

    无论是家仆还是族人,只要定其有罪,必然会牵连到主家和宗族。当然,区区东市啸聚的罪名,房俊还不会糊涂到以为能够将这些商贩背后的主家都给定罪处罚,可是他不能定罪、不能处罚,却不能否认那些主家有罪!

    世家门阀最在乎什么?

    名誉!

    不是将名誉看得重逾一切吗?

    那好,我虽然不能给你们弄一个纵容支持家奴族人啸聚闹事的罪名,不过到时候那些商贩的籍贯、家族、出身都刊行关中,让世人都看看你们这些所谓的世家门阀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违反乱纪之事,给你们那金光灿灿的家族招牌上泼一盆脏水,看你恶心不恶心!

    继而,房俊又吩咐道:“命人将衙门里的库房都给本官收拾干净,多多空出几间,本官有用。”

    程务挺算是完全摸不着房俊的脉搏了,根本跟不上房俊的思路,疑惑问道:“这又是为啥?”

    房俊神秘一笑,云淡风轻:“天机不可泄露!”

    程务挺:“……”

    装神弄鬼,搞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