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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龙殿内,李二陛下面色阴沉,侧卧在锦榻之上怒气翻腾。

    他不是昏庸之辈,自然看得出丘行恭所言真假参半,不尽不实。然则其中固然有做作的成分,但是其对房家的忌惮顾虑却也显而易见。若是当真如坊间流传那般丘神绩此次乃是被房俊因妒生恨故而设计陷害,那么以后即便是娶了长乐,也必然要面对无数的暗算。

    以房玄龄的权势、房俊的能力,他丘行恭怎么挡得住?

    李二陛下起先并不在乎坊市之间的谣传,谣言毕竟是谣言,只要不去理会它,过一段时间自然便会渐渐消弭无踪。

    但是现在不在乎不行了,因为他不信并不等于别人不信……实在是房俊当初的那一篇《爱莲说》实在是太惊艳!

    若非心有所感,如何做得出这等惊才绝艳的旷世名篇?

    所有人都认为房俊是对长乐公主有爱慕之心的,李二陛下亦是如此。

    若是连丘行恭都对房俊甚为忌惮,甚至不敢冒着得罪房家的风险进而做出退亲之举……那岂不是说除了房俊那厮,自家的长乐就没人敢娶了?

    曾几何时,我李二的闺女也要被人嫌弃了吗?

    娘咧,这个不能忍!

    甚至他现在已经在怀疑丘神绩落到这步田地,到底其中是不是房俊在设计陷害……

    心情恶劣,宫女送来晚膳也被他挥手斥退。

    整座大殿都笼罩在低气压之中,所有的内侍宫女噤若寒蝉……

    一阵脚步轻响,兕子甜美娇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父皇因何不用晚膳,是谁惹父皇生气了吗?”

    软糯的嗓音如同天籁一般钻入耳朵,清风也似的几乎瞬间抚平李二陛下心中的烦躁……

    李二陛下支着身子将将坐起,一个软软的香香的小身子便扑了过来依偎着自己身边。

    李二陛下心情大好,眉花眼笑:“哎呦,用了晚膳了没?”

    晋阳公主轻轻点头:“用过了呢,跟姐姐一起用的,清蒸对虾、清炖黄花鱼、冰糖海参汤……都是海味。御医说要时常食用海味对我的身体有好处,所以兕子每餐都有海味,幸好宫里的海味都很新鲜,御膳房又研究出新花样,很美味,不然都要吃腻了呢。”

    “哦,呵呵,对对对,多吃海味很好……”

    李二陛下面色有些尴尬,笑得极其不自然。

    宫里的海味可是房俊花费无数人力物力打造出来的“运输通道”运进来的,只是因为兕子身子心虚体弱,多吃海味对身体有好处。甚至堂堂一介才子还时不时的钻进厨房研究烹制海味的方法,时不时的给兕子弄出几个新花样,今儿葱爆海参,明儿干煸鱿鱼……

    这等宠溺之心比之亲生父兄亦不遑多让,便是古往今来那些专门阿谀奉承的佞臣,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一边是对自己的女儿百般宠溺、无所不从,一边是总给自己惹麻烦、两天不打就上房揭瓦……李二陛下真真是纠结万分。

    扶着李二陛下的手臂,晋阳公主轻声道:“父皇,命人传膳吧?再晚一些用膳对肠胃不好的。”

    李二陛下心中的怒气已然消散得差不多,也觉得有些饿了,便点点头,吩咐宫女们传膳。

    晋阳公主很是高兴,还特意叮嘱了宫女一句:“刚刚吩咐了御膳房那边给父皇炖了红枣海参汤,记得要端过来。父皇最近总是熬夜,需要滋补一下才行。”

    宫女恭谨应诺,心里却不以为然,身为皇帝,难道每日里还能少了滋补么?

    李二陛下嘴角一抽,想要阻止,可是看着兕子恬静关切的脸庞,却又作罢。

    只是吃着房二的东西,待会儿还得狠狠的责罚房二一通,这种翻脸不认人的事情李二陛下着实不太好意思下手……

    旋即,晚膳被宫女摆上来,附带着一盅红枣海参汤。

    晋阳公主看着父皇细嚼慢咽,便一边为父皇布菜,一边貌似不经意道:“刚刚在姐姐那边,姐姐好像心情不是太好。”

    李二陛下喝了一口海参汤,滋味儿不错,随口问道:“这是为何?”

    长乐那个丫头心思重,有什么心事从来不愿意跟人说,便显得性格略微有些冷淡,这也是李二陛下很头痛的一件事。烦闷事在心里憋屈的久了,难免便会积郁成疾……

    晋阳公主眼珠儿转转,很随意的说道:“大抵是因为坊市间的那些传言吧……说起来也当真是奇怪,传播姐姐跟房俊姐夫的谣言也就罢了,左右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可是居然有人说什么丘神绩是被房俊姐夫陷害的,原因是房俊姐夫不想让姐姐嫁人,谁敢娶姐姐他就收拾谁……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皇决定将姐姐嫁给谁,岂是房俊姐夫能够阻拦的?再者说了,若是现在丘家退亲,您看看满城的王公贵戚马上就得为了姐姐的婚事抢破头!”

    李二陛下咀嚼的动作慢下来,心里琢磨事情。

    其它的都无所谓,但是为何这件事情会这么快的传进宫里来?连兕子这个小丫头都知道了,那太极宫里、长安内外,还能有谁不知道呢?

    是房俊自己传扬出去让谁也不敢娶长乐?

    李二陛下没觉得房俊有这么蠢,那等于是在公然挑衅皇帝的底线,天下至尊的雷霆震怒,不是那小子能承受得起的。

    那么……又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呢?

    真正的意图又是什么?

    李二陛下渐渐眯起眼睛,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想当然了……

    *****

    王德带着禁卫从宫里出来,径自奔向崇仁坊房府,不过看似气势汹汹,实则走得并不急……

    在宫里混了一辈子,见识了太多的阴谋诡计鬼蜮伎俩,王德深明处事之道,何时要全力以赴、何时要得过且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陛下看似对房俊震怒异常,然而就算如此,又能将房俊怎样呢?

    无非是鞭挞一顿、或是赏一顿板子,最严重也不过是贬斥出京,可有房玄龄这尊大神在,房俊本身又是出类拔萃,可以说只要太子没有被废黜,宰辅的位置迟早有一个是为房俊准备好了的。

    这等情况下,何妨卖房俊一个人情呢?

    而且他深信宫里头必然有人提前知会房俊,让其早作准备。

    果不其然,王德带着禁卫远远的进了崇仁坊,便见到有人在房府门前跃下马背,脚步匆匆的进了府门……

    王德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已西坠玉兔未升,暮色渐渐降临,距离宵禁的时辰也不远了。

    策马来到房府门前,将圣谕传达,自有门子将中门大开,一面请王德入内,一面飞奔而去禀告房玄龄父子。

    王德由得他去,慢悠悠来到中堂入座,甚至还呷了一口茶水,赞了一句“好茶”……

    过了好一阵,房俊才从后堂走出,却是未见房玄龄的身影。

    王德也不意外,站起来笑吟吟的施礼:“陛下命老奴将二郎‘抓’回去,可惜老奴上了年岁腿脚有些不便利,这路上难免耽搁了一些时辰,老奴还怕您畏罪潜逃了呢,若是那样,老奴可当真吃罪不起,呵呵。”

    房俊眨眨眼,抱拳道:“某对于王总管素来敬服钦慕,无论如何也不敢让王总管遭受牵连,改日定然斟酒赔罪。”

    王德眯着眼睛,笑呵呵的点头。

    聪明人办事就是舒畅,他提点房俊我可是给你留下时间了,这不宫里就出来给你报信让你事先有准备了;房俊则立马表示明白,赔罪那是无稽之谈,感谢才是必须的……

    “咱们这就走吧?陛下在宫里若是等得急了,老奴可吃罪不起。”

    “自然。”

    房俊从家仆手里接过一件披风,笑呵呵的披上,当先走出正堂。

    卫鹰牵过一匹健马,房俊手挽缰绳跃身上马,随着一众禁卫出了崇仁坊,向太极宫行去。



    “启禀陛下,房俊带到。”

    王德走进神龙殿的时候,见到晋阳公主殿下正跪坐在陛下身前,乖巧的将清香四溢的茶水斟入一盏晶莹白皙的白瓷杯中。

    “哦,带他进来!”

    李二陛下应了一声,又无奈的瞥了磨磨蹭蹭迟迟不走的晋阳公主一眼。

    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个一直对房俊甚是亲近的女儿跑过来话里话外的为房俊一顿辩白,现在又赖着不走,明显是害怕自己恼怒之下重重责罚房俊……

    本是有些不满的,自家的闺女对别的男子表现得这般亲近,估计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都会不爽,哪怕这个男子是自己另一个女儿的丈夫。可是想到刚刚吃下去的海味,以及一直以来房俊对晋阳公主表现出来的宠溺娇惯,李二陛下又有些释然。

    子女之间关系好一些,难道不是好事么?

    “微臣房俊,见过陛下,见过晋阳公主殿下。”

    清朗的声音响起,李二陛下板起脸,抬起头看去。

    房俊穿了一身藏青色的直缀,使得结实的身躯显得有些瘦削,面庞虽然有些黑,却浓眉星目丰神俊朗,整个人干净利落英姿勃勃。

    心里琢磨着如何给这小子来个下马威,身边的晋阳公主却已经小脸儿仰起,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清脆的声音说道:“姐夫快快免礼,来人呐,赐座。”

    李二陛下一口气噎在胸口,这个难受……

    这是朕的特权啊,朕没开口呢,你个小丫头居然抢戏?

    帝王威严不可侵犯,若是换了说这话的是个皇子,便难免有僭越之嫌,说不得就要承受处罚。可现在说话的是最宠溺的小女儿……行吧,就全当没听到好了。

    李二陛下郁闷不已,虽然知道兕子就是明摆着要袒护房俊,却也没什么办法。

    斥责是肯定舍不得的,那也就只能随她去了……

    幸好房俊事先便知道了李二陛下召他来所为何事,心中已有定计,自然不会这般没眼色,恭恭敬敬的还礼,道:“多谢殿下……未知陛下寅夜相召,可是有何吩咐?”

    “寅夜……”李二陛下眼角抽了抽,瞅了瞅窗外,天将擦黑,正是申时末酉时初,跟寅夜离得远了好吧!

    没理会房俊的言外之意,淡淡说道:“对于丘神绩一案,你怎么看?”

    房俊心道我又不是元芳,我能怎么看?

    宫女奉了晋阳公主之命搬来一个锦墩,房俊没敢坐,口中说道:“此案乃由大理寺负责,想必孙寺卿定会秉公执法,却是与微臣并无关系。”

    李二陛下不屑的一笑:“丘神绩一案起因乃是其冲击兵部,尔身为兵部左侍郎,亦是当事人之一,有何想法大可说说看。”

    房俊迟疑了一下,问道:“当真要说?”

    李二陛下目光玩味,哼了一声:“君无戏言!”

    丘神绩之罪,一是冲击兵部,二是冲撞晋阳公主车驾。后者自不必说,处罚之轻重皆在李二陛下一念之间,而前者责必须要看兵部的态度,毕竟是中枢官署,颜面威仪非常重要。

    若是房俊能够体会到李二陛下的用意,主动表达出大度的风范对丘神绩既往不咎,那么李二陛下必然会非常高兴,可以将丘神绩从轻处罚,算是给了负荆请罪的丘行恭一个面子。

    那么关于流言之事,李二陛下自然也会听之任之,毕竟坊市之间的流言当不得真,而且看上去明显在其中有些不为人知的猫腻。

    可显然他错估了房俊想要彻底将丘神绩“消灭”的决心……

    “喏!”

    房俊上身挺直,气质陡然一变,义正辞严道:“陛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是不能维护律法威严,人人皆可践踏律法,岂非国家大乱?丘神绩因何敢目无朝廷、藐视兵部?皆因其父乃是功勋元老,陛下念起往昔功绩,很多时候皆会网开一面,这才使其有恃无恐!若是换了寻常官吏,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冲击兵部衙门!”

    李二陛下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冷笑道:“正是此理,所以你敢拳打皇子、脚踹大臣!”

    “呃……”房俊有些囧,辩解道:“回陛下,当初刘洎……微臣也是用拳头打的,没上脚……”

    李二陛下神情不耐:“别扯那些没用的,继续说。”

    心里的火气已经渐渐升腾。

    老子的意思难道还不明白么?你松口不追究丘神绩,那么朕在丘行恭哪里也交待得过去,毕竟是当初跟随自己冲锋陷阵的老臣,自己又答应了丘行恭在先;同样的作为回报,朕也不追究那些流言之事,大家各自相安无事,岂不是皆大欢喜?

    可眼前这厮明显没打算善罢甘休,瞧这架势是要将丘神绩咬着不放,这就让人恶心了……

    房俊赶紧说道:“微臣遵命……晋阳公主乃是千乘之尊、金枝玉叶,作为陛下的女儿,自然应当受到天下臣民的爱护与拥戴……更何况晋阳殿下是如此的乖巧懂事、钟灵毓秀,哪怕受到一丁点的伤害,都足以使得人神共愤、心生怜惜!可丘神绩居然于大街之上公然冲撞殿下车驾,简直不可饶恕!”

    晋阳公主听到房俊夸自己,虽然端坐不动,却眉花眼笑,显然极为受用。

    房俊续道:“……丘神绩所辩称事先并不知情,并不能称为宽恕他的理由。许多错误都是在无心之中犯下的,难道只凭一句‘不知情’便能尽皆赦免了么?那还要修订律法做什么呢?律法威严,以之惩处罪犯的尺度是犯罪的后果,是否知情只能作为一项参照,在实际的量刑过程中起到作用。陛下试想,若是晋阳殿下当日遭受了惊吓,因而染了重病,那么丘神绩千刀万剐亦不为过!所以,陛下绝对不能宽宥丘神绩,非但不能宽宥,还要从严惩处,以儆效尤,从根本上杜绝冲击兵部衙门、冲撞公主车驾这种事情再次发生的可能!因为这一次晋阳殿下安然无恙,却不等于下一次依旧安然无恙……若是大家见到丘神绩无罪,各个有样学样嚣张跋扈,哪一天有人再次冲撞了殿下……或许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听到这句话,李二陛下脸色变了变。

    晋阳公主就是他的命根子,对于这个自幼丧母、体弱多病的女儿他的宠溺程度绝对冠绝诸子,怜惜之情极其深厚,便是长乐公主亦有所不如。

    若是当真出现房俊所言的情况,晋阳公主受到惊吓身染重病甚至玉殒香消……他简直不敢想象。

    而且去年曾有人上奏,说是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对于亲王公主不够尊重,李二陛下恼怒之下将大臣们召集起来兴师问罪:朕乃天子,朕的子女便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因何不能给予足够的尊敬?以后官员们路上见了亲王公主的车驾都要让路,见了面要施礼!

    结果最后被魏徵联合一众大臣给怼了回来,李二陛下好一阵闷闷不乐……

    现在房俊这么一说,李二陛下顿时勾起了心思。

    整个江山都是朕的,朕的子女却不能得到足够的尊重……这太让人气馁了!

    这时候,一直乖巧不做声的晋阳公主来了一记助攻:“父皇,当日您是没见到那丘神绩的样子……那人趴在一张门板上,凶神恶煞的指使着手底下的家将要将儿女的禁卫打死,实在是太凶了!”

    李二陛下心中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变——丘行恭的面子固然要给,可朕的面子也得维护!自己的女儿被人冲撞了车驾若是还能表示大度既往不咎,岂不是更让朝中那些大臣不将自己的子女当回事儿?

    此风绝对不可助长!

    不过对于房俊,李二陛下也没打算轻易放过……

    放下手里的茶盏,阴仄仄的盯着房俊。

    呵呵,拿朕的女儿当筏子,就以为朕能饶了你?



    李二陛下盯着房俊,冷言道:“坊间之传闻,你可曾听说?”

    相比于其它,他更深恨因为房俊之故使得自己的闺女清誉受损,这亦是皇族的颜面之一。

    按理说这一点的确是因房俊而起,难怪李二陛下恼火,但房俊却不慌不忙:“坊间流言,宛如无根之浮萍,载浮载沉随波逐流,何须介意?”

    李二陛下却不这么认为:“流言固然可以置之不理,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时间长了,流言也会成为民意,朕又岂能置若罔闻?”

    房俊道:“民意需要矫正,舆论需要引导,这亦是微臣当初谏言设立《贞观周报》的初衷,奏折之中写的清清楚楚,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朝廷要大力引导舆论向着正面方向转移,这一点马府尹做得还不够。”

    早跟你说了舆论是需要控制的,可是自从咱卸任京兆尹之后,《贞观周报》就几乎形同虚设,可见马周并未意识到其中的重要性。但是房俊表示这个锅咱不背……

    李二陛下有些恼火:“现在说那些有何用处?流言沸沸扬扬,长乐之清誉受损,皆是受你之牵累,这你总不能否认吧?”

    房俊无语。

    这就是耍无赖了好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摆明了就是要收拾自己出气……

    皇帝不讲理的时候,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房俊认命了。

    爱咋咋地吧……

    李二陛下见到房俊垂头丧气,心气儿顺了一些,正待说话,却冷不丁听到身边沉默乖巧的晋阳公主说道:“父皇为何埋怨姐夫呢?那丘神绩分明违法之事证据确凿,因何坊市之间却有流言传播,而且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兵部是姐夫让他去砸的么?女儿的车驾是姐夫让他冲撞的么?分明就是那人咎由自取,却又为何牵连到了姐姐身上呢?简直胡说八道嘛!”

    公主殿下小脸儿微红,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美眸,神情甚是忿忿然,为长乐公主以及房俊鸣不平。

    李二陛下愣了一愣,问道:“这话谁教给你的?”

    这个小女儿一向乖巧懂事,有时候自己盛怒的时候要处罚大臣,她的劝谏亦会拐弯抹角,从来都不会正面言及政事,今次为何却义愤填膺的直言这件事情?

    晋阳公主略微收敛了一下,神情恬静,微微垂首道:“是女儿多嘴了……没人教女儿说什么,只是女儿心中不满罢了。姐夫和姐姐分明都是无辜的,那丘神绩乃是自作自受,为何却又变成了民间流言四起胡乱传扬呢?说不得便是有人想要以此为丘神绩脱罪,将国朝法度视若儿戏。女儿本不该参与此事,然而姐姐凭白被牵连在内遭受污蔑构陷,实在是委屈。刚刚在淑景殿里,姐姐还为此恹恹不乐,女儿看着实在心疼……”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

    他心里是震惊的,不是震惊于一向乖巧的晋阳公主居然掺和起朝中之事,而是这个娇弱文静的女儿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长大了……

    这一番话哪里是以往那个居于深宫的晋阳公主能够说得出来的?

    也不知是李二陛下觉得晋阳公主的话有道理,还是对于这个体弱多病乖巧文静的小女儿宠溺过度百依百顺,总之李二陛下似乎一瞬间将所有的烦恼统统抛却,神情之间有着望子成龙、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然,龙颜大悦道:“吾家兕子居然也能分析朝政了么?”

    晋阳公主有些不好意思,却记得先前长乐公主的叮嘱,柔声说道:“父皇说错了,这不是朝政,乃是家事。这件事情当中牵连的可都是家人,一个是女儿的姐姐,一个是姐夫,还有一个是尚未成亲的姐夫……虽然女儿很讨厌那个家伙。”

    李二陛下哈哈大笑,瞄了房俊一眼,揶揄道:“听到没有?你这些年心疼兕子没白费,都懂的为你说情了,还不快谢过晋阳殿下?”

    房俊心道果然还是亲闺女好使,几句话说完,什么国法家规统统都在乎了,陛下您还有没有一点原则?

    不过兕子这明显替他说情的话语也的确令他心花怒放,小公主已经可以帮他遮风挡雨了……的确值得开心。

    房俊便煞有介事的双手抱拳,一揖及地,正容道:“多谢殿下心存正义、主持公道,微臣感激不尽。自今而后,微臣甘愿做牛做马,尽心尽力的服侍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晋阳公主大窘……

    红着脸儿一双小手儿使劲儿摇晃,微嗔道:“姐夫欺负人!兕子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哪里有帮你了?”

    说着话儿,眼眸还偷偷的瞥着身边的父皇,唯恐父皇识破了她为房俊求情的事实,进而恼羞成怒……

    李二陛下哪里去管那些?

    已经完全沉浸在女儿长大懂事的喜悦之中的皇帝陛下,大气的挥挥手,说道:“时候不早了,房俊你且回府去吧,明日一早朕会知会孙伏伽,丘神绩诸般罪行恶迹昭彰,不过念在其父往昔的功勋上头,不予苛责,即刻发配西域充军,三年之内不得返京。”

    虽然照比期望值低了一些,不过房俊也完全可以接受,毕竟有丘行恭在那里,在丘神绩没有什么十恶不赦之罪名的时候,素来想要表现出“君臣相得,善始善终”的李二陛下是不会将其一棍子打死的……

    房俊躬身领命,施礼道:“那么微臣告退了。”

    见到李二陛下摆摆手,又一丝不苟的对晋阳公主施礼道:“殿下晚安,微臣告退。”

    晋阳公主与他极其亲近,何曾这般正儿八经的施礼过?顿时粉面羞红,娇嗔道:“姐夫捉弄人!”

    房俊呵呵笑了两声,这才躬身退出大殿。

    晋阳公主心里美滋滋的,能够为姐夫说情,使得姐夫免受父皇的责罚,于她来说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心情好,小丫头自然喜形于色,毕竟是孩子心性,再如何懂事也只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孩儿,抿着嘴唇乖巧的给父皇斟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李二陛下嘿的一笑,调侃道:“是不是若今晚父皇惩罚了你那姐夫,这杯茶水父皇便喝不到了?”

    晋阳公主笑得灿烂,清声道:“怎么会呢?父皇处事自然有诸多考量,女儿是不懂的。只不过是觉得姐夫有些冤枉,所以才多嘴说了几句,索性父皇疼爱女儿未加呵斥,无论父皇如何决定,女儿也不会有半句怨言的。”

    李二陛下心情大好,喝了茶水,宠溺的婆娑着晋阳公主的小脑袋,意味深长道:“你说的大多在理,不过冤枉倒是未必……你那姐夫固然是真心疼你,可也绝不是个省油的灯啊!不过无妨,谁叫咱家兕子开口了呢?父皇纵然能够冷颜面对所有人,又岂能不给吾家兕子面子呢?”

    晋阳公主眨巴眨巴明亮的美眸,她最是聪慧,闻言已经听出其中意味,奇道:“父皇的意思是说……那丘神绩当真是姐夫设计陷害的?”

    李二陛下笑着摇摇头:“你那姐夫高明着呢,岂会做出那等没水准授人把柄的事情?不过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而已,其中自然有些小算计,比如高阳邀请你的时机为何那么巧,正好跟丘神绩碰个对面……”

    晋阳公主微微歪着头,想了想,小脸儿满是失落,咬着嘴唇道:“那岂不是说姐夫在利用我?利用倒也罢了,可万一女儿当真被那丘神绩冲撞惊吓到了……”

    难道姐夫都不在乎自己会否当真被惊吓到吗?

    “诶,怎么会呢?”

    李二陛下摆摆手,开始很义气的为房俊辩解道:“当时房俊的家将都在你的车驾周围,若是丘家的部曲当真冲到车驾附近使得你有被冲撞的危险,那些房家的家将你以为还只是在一旁看戏么?以房俊的为人,怕是当时便能猝下杀手,所有的丘家部曲都得横尸街头,便是丘神绩也难逃活命……那小子似乎很少有在乎的人或者事情,可是一旦他在乎的人受到伤害,怕是就连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他发疯……”

    晋阳公主想了想,好像还真是那样,以往房俊每一次不管不顾的发飙,都是因为亲人受到伤害或者威胁……

    顿时心情又好了起来,嘴角衔着笑,起身给李二陛下施礼道:“那女儿便回寝宫就寝了,父皇也要早早安歇才是。”

    李二陛下柔声笑道:“快快回去吧。”

    “喏!”

    晋阳公主乖巧的应了一声,脚步轻快的离开大殿。

    望着女儿轻盈的脚步,李二陛下嘿的一声,眼眸微微眯了起来……



    回到丘府,丘行恭命人将香汗淋漓连路都走不得的婢女送去后院安置在一处闲置的院落,算是正式收了房。而后心情愉悦的洗漱更衣,吩咐家仆备好晚膳。

    连续赶路几百里,又入宫在李二陛下面前耗费心力演了一出戏,更何况刚刚还在一个少女如花似玉的身子上逞了一回威风,即便他强悍的体魄也有些经受不住……

    晚膳摆上桌子,丘行恭饥肠辘辘就待享用,却被一个门子破坏了兴致。

    “家主,刚刚申国公府上命人前来传话,说是申国公请您过府一叙。”

    既然是高士廉相召,丘行恭丝毫不敢怠慢,忍着辘辘饥肠,赶紧命侍女给他换了一件常服,大步出门,让部曲牵来战马翻身而上,立即向申国公府赶去。

    到了申国公府,早有门子候在那里,见到丘行恭,当即服侍他下马,一人牵着战马去了马厩,一人则在前引路,引着丘行恭径自去了内宅。

    丘、高两家乃是世交,一些礼节自然毋须避讳。

    高士廉正在内宅花园里的一处凉亭中,一身常服安然跪坐,地席上放置着一个红泥小炉,橘红的火焰跳跃着舔舐着一个陶壶的壶底,淡淡的酒香飘逸出来,似乎还混合着姜丝的辛辣……

    黄酒是高士廉的最爱,年岁大了不敢贪杯,时不时的饮用一些脾性温和的黄酒倒是无妨。

    丘行恭赶紧走过去,躬身施礼道:“见过申国公。”

    高士廉点点头,随和道:“何须多礼?快快请坐。”随即指着亭中一方石桌上的盘碟道:“自宫里回来尚未用饭吧?先吃几块点心垫垫饥,某有事与你说。”

    “喏。”

    丘行恭恭恭敬敬的谢过,跪坐在高士廉身前,也不客气,伸手抓了几块糕点胡乱的吃了,肚子里“咕咕”的叫声这才安歇。

    高士廉挽起袖子,将陶壶自火炉上提起,取过两个瓷碗,将其中放在弯下过面前,为其斟满橙黄色的黄酒。

    丘行恭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方才问道:“未知国公唤我前来,可是有何吩咐?”

    高士廉自己也斟了一碗,放在嘴边浅浅的呷了一口,说道:“为何自陕州返京,却不曾到老夫这里来走一遭?”

    丘行恭微微一愣,连忙说道:“是在下疏忽了,不过也是不想国公牵连在内。这一次无论如何都是家中那孽子犯错在先,若在下刚一返京便来见国公,怕是会被一些人无中生有、借题发挥。”

    这是他真实想法,现在朝中随着前些时日易储的风波剧烈动荡,难免便有人将丘神绩的所作所为上纲上线,反而使得本是一起意外的事情陷入麻烦。

    当然,他也醒悟自己有些疏忽了,唯恐高士廉认为他是因为令攀高枝了,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前来问计……

    高士廉花白的美貌抖了一下,淡淡的瞥了丘行恭一眼,似笑非笑道:“那就最好不过……你要知道,这世上人尽皆追逐利益,为了利益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前一刻还跟你言笑晏晏关怀备至,下一刻就可能一反手将你推入万丈深渊,甚至……狠狠的在背后捅你一刀。”

    丘行恭咽了口口水,浑身冷汗直冒,连忙说道:“国公切勿听从他人挑拨之言,吾丘行恭领受国公之恩惠早已不可计数,这一生一世皆以国公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娘咧!高士廉着阴仄仄的口吻令丘行恭心底画魂儿,难不成这老头儿当真什么都知道?

    不应该啊……

    高士廉不置可否,端着酒碗抿着酒水,淡淡问道:“陛下如何说?”

    丘行恭稳住心神,将自己入宫之后的一言一行以及李二陛下的话语一字不漏的说出来。

    他的父亲丘和于高士廉有恩,而高士廉知恩图报,一直对他大力提携。他丘行恭能够有今时今日之地位权势,一方面是他勇冠三军舍生忘死搏杀出来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有高士廉的鼎力相助。

    否则李二陛下帐下猛将无数,有勇无谋有生性残暴的丘行恭如何能为军队之中的一方豪强,甚至可以跟程咬金、尉迟恭这些人争一日之短长?

    高士廉便是他的靠山,更是他人生路上的指路明灯……

    待到丘行恭说完,高士廉放下酒碗,轻叹一声,手指着丘行恭恨铁不成钢道:“你呀你呀,糊涂!”

    丘行恭吓了一跳,忙道:“国公这是何意?”

    “负荆请罪”这一招的效果很不错,刚刚他还为此沾沾自喜呢,怎地到了高士廉的嘴里反而好像自己办了错事一般?

    两人的智商差距丘行恭是清楚的,所以这时候惊骇之下,赶紧请问其详……

    高士廉反问道:“你认为神绩之事,最主要的哪一点?”

    丘行恭想了想,道:“自然应当使无心之失……神绩所谓固然有错,却绝非有意为之,不过是酒后恼怒于兵部扣押其堪合文书,这才导致了以后种种,一步错步步错。当然,这其中未必就没有房俊的设计陷害、推波助澜……”

    高士廉冷笑道:“还真是难为你,到现在你都不知道你儿子最大的错误在哪里,居然就敢演一出负荆请罪?来来来,你告诉老夫,到底是谁给你出的这个馊主意?”

    “这个……”

    丘行恭有些冒汗,迎着头皮道:“都是在下的拙劣之策……”

    “说得好!”高士廉嘲讽的打断他:“还真是拙劣至极!”

    丘行恭有些傻眼,怎么就拙劣了?

    貌似效果很不错啊,成功激起了李二陛下的念旧之心,使得君臣之间愈发亲近,也答允释放自家儿子……已经不能更完美了吧?

    高士廉无奈摇头,见到丘行恭一脸懵懂的样子,只得说道:“你不该演什么负荆请罪的,若是换了别的事情,这一招对于陛下的确好用。陛下顾念旧情,你这般委屈就全能够让陛下心软,事情自然就成了。可这件事情牵扯到了晋阳公主,那是陛下最最疼爱的闺女,你儿子当街冲撞晋阳公主的车驾,你可曾想过万一晋阳公主受到惊吓,会是何等后果?最严重的是,若今日你儿子冲撞晋阳公主的车驾什么事儿都没有,那么皇子公主们的威严怎么办?皇室的尊严怎么办?”

    丘行恭虽然笨了一些,却绝对不蠢!

    现在看来,自己“负荆请罪”那一招很可能使得陛下认为自己再是用以往的功绩相要挟,您处置了我的儿子,那便是无视我这么多年来为您出生入死所立下的功勋!

    哪怕陛下不会这么认为,搞不好也得有小人在陛下耳边进献谗言……

    比如房俊……

    天大地大,皇帝的威严最大、皇室的尊严最大!

    正如高士廉所言,若是丘神绩冲撞了晋阳公主的车驾反而屁事儿没有,那么皇子公主们的面子往哪儿搁?

    丘行恭冷汗涔涔,一拍大腿,懊恼道:“我就不该去太极宫,更不该回京!”

    高士廉冷哼道:“没错,你只需在陕州尽忠职守,难道陛下还能忘了你当功绩不成?你越是表现得高风亮节、任凭处置,陛下反而越不会严惩丘神绩。反之,你越是玩弄心计,陛下便越是反感,这时候若是有人再说几句谗言……怕是不妙哇。”

    “哎……”

    丘行恭喟然长叹,悔不当初!

    高士廉面无表情,看着一眼扼腕长叹的丘行恭,眼皮子又耷拉下去,似乎在瞅着碗里黄澄澄的酒水,轻哼一声道:“莫非你以为这就完了?”

    丘行恭愕然,奇道:“在下愚钝,敢问国公此话何意?”

    高士廉道:“若是仅仅如此,陛下固然心中不喜,但大抵还会给你保留一丝颜面,对于丘神绩的处罚也至于太过严苛。但是,你可知现在坊市之间的流言?”



    丘行恭一头雾水:“先前也有人向在下献策,说是可以利用坊市之间关于长乐公主与房俊的流言,将之闹得沸沸扬扬,以此让人都以为此事乃是房俊因妒生恨,故而设计陷害神绩……不过在下没有同意。”

    高士廉道:“不同意是对的,若是同意了,非但丘神绩要受到严惩,便是连你也得惹怒陛下,利用长乐公主的声誉……呵呵,当陛下提不得刀、杀不得人了?”

    丘行恭愈发不解,既然自己没有同意散播谣言,那高士廉的话又是何意?

    高士廉见丘行恭依旧一脸茫然不知所谓,心底冷笑,说道:“可是现在……那留言已经传遍整个京师,甚至关中几乎已经人尽皆知了。”

    “什么?!”

    丘行恭大惊失色,失声道:“怎么可能?我明明……”

    说到此处,他陡然睁大眼眸,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高士廉冷笑:“明白了?”

    丘行恭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艰难道:“明白了……”

    高士廉点点头,又喝了口酒,冷不防问道:“辅机许诺了你什么条件?”

    丘行恭面色挣扎,一会儿颓丧,一会儿愤怒,却是满心纠结、迟迟不语。

    高士廉也不催促,自顾自的喝着小酒,时不时用竹夹子从酒壶里夹出几根姜丝放在嘴里咀嚼,似乎颇为享受姜丝辛辣的气味。

    丘行恭纠结半晌,方才颓然叹气,一咬牙,说道:“兵部尚书之职!”

    高士廉略微点头,缓缓说道:“辅机是不是说,老夫这个尚书右仆射反正不管事儿,大抵明年也就该退位让贤了,而李绩此次平叛西域有功,将会晋升为尚书右仆射,而空出来的兵部尚书职位,便是你的?”

    果然是老狐狸啊……丘行恭愧疚点头。

    眼下嘴里的姜丝,高士廉冷笑道:“当真是好谋算,这都算计到老夫头上了?一个老夫看着长大、全力提携的后辈,一个一手拉扯起来、鼎力襄助的外甥……好,好得很呐!”

    丘行恭一脸愧疚,无言以对。

    *****

    走出申国公府,丘行恭才算是明白自己的处境。

    自以为得意,却被眼前一层迷雾遮挡了双眼,而在迷雾背后的真相,却是令他懊恼后悔。

    高士廉对他诸多提携,他之有今日完全可以说是高士廉大力简拔之功,他也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只是高士廉年岁渐长,长孙皇后又早逝,高士廉对于李二陛下的影响力日渐衰弱,更多是依靠往昔的情分在支撑,在朝中的影响力呈现一种江河日下的趋势。

    如此形势之下,丘行恭靠向更加年轻、且有整个关陇集团为后盾的长孙无忌,似乎更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按照长孙无忌的许诺,只要丘行恭能够在配合关陇集团在军中互为声援,使得使得双方的影响力能够形成一股新势力,拥有左右朝局之能力,便会第一时间推动高士廉的致仕。一旦高士廉致仕,空出来的尚书右仆射之职便只有宋国公萧瑀和英国公李绩有资格接任,而李绩挟西域平叛之威势,胜过萧瑀进入尚书省成为房玄龄之下的二号人物几乎是必然之事。

    而只要李绩荣升尚书右仆射,那么兵部尚书一职便是他丘行恭的囊中之物……

    丘行恭觉得这笔买卖不错,虽然背弃高士廉令他在心理以及声誉之上遭受重大打击,但是好歹将自己买了个好价钱,不算亏。

    兵部尚书虽然并无多少实权,却是可以在政事堂里占据一个主导者的位置,这可是大唐帝国的宰辅之一!

    身为军人,这已经是能够到达的最高顶点,丘行恭岂能无动于衷?

    然而现在,高士廉的一席话便令他彻底梦碎……

    长孙无忌哪里是要借助他增强军中的影响力?分明就是用他来作为对抗房俊的靶子,以此吸引房俊的全部火力!而在背后,正是长孙无忌主导了关于房俊因妒生恨进而陷害丘神绩之流言的疯狂传播……

    说这些留言与自己无关?

    全都是于此毫无关联的长孙无忌弄出来的?

    怕是傻子都不会信。

    现在的形势便是丘行恭进退维谷,一方面将会吸引房俊疯狂报复的火力,一方面被高士廉逐出门下失去这个靠山,并且因为“背信弃义”、“吃里扒外”而声誉大损,还有一方面则是自家的儿子恐怕难逃严惩……

    怎么会突然之间变成这样呢?

    春风得意之时,一眨眼却是前途尽毁、即将声名狼藉,这个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丘行恭揪着头发苦恼不已,回到府中呆呆的坐到天亮,本来光泽的头发一夜之间增添了许多花白,神情疲惫颓丧,一向坚挺的脊背也似乎弯了下去……

    他这一辈子尸山血海的闯出来,锦衣玉食醇酒佳人享受过,权势、地位、名利应有尽有,说起来哪怕这一刻死了,也不枉此生。

    然而别的他都可以不在乎,却不能在乎丘神绩的前程!

    当东方浮现出一丝鱼肚白,丘行恭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

    今日虽无大朝会,但是大臣们依旧会去两仪殿觐见陛下处理政务,一旦陛下当众公布对于丘神绩的处罚结果,那便大势去矣。

    急忙命婢女们打水侍候他洗漱更衣,而后也顾不得享用早膳,强打精神出了府门,带着两个部曲从刚打开的坊门出去,径自前往崇仁坊。

    到了崇仁坊,却又从长孙家的府门前过而不入,来到不远处的房府。

    结果到了房府门前求见房玄龄,却又被门子告知房玄龄目前并不居于府中,而是在骊山农庄养病,家中唯有二郎在家,是否要入内通禀?

    丘行恭沉吟半晌,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在房俊面前低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便反身上马,从金光门出城,过灞桥沿着山路疾驰赶往房家农庄……

    *****

    晋王府。

    晋王李治在婢女的催促下掀开被子,打着哈欠爬起来,顺手在身侧一丝不挂的雪白的翘臀上拍了一记,那挺翘的白肉顿时掀起一波水纹一样的颤动荡漾开来,惹得睡梦中的晋王妃王氏发出一声抗议的嘟囔。

    而这一声猫儿也似的娇嗔,却令晋王殿下困意顿消,年青男子特有的晨间现象愈发明显,一翻身,便在婢女目瞪口呆之中爬到王氏身后,挺身而入……

    一阵顺爽丝滑令人愉悦至极点的触感传来,晋王殿下兴致勃勃挺抢发起冲击,心里却想着御医交待过的话语。

    什么少年身体未成要爱惜精力,什么固本培元保养肾水……李治觉得都有道理,可问题是谁特么能忍得住呢?

    听着身下娇弱的躯体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细细娇喘,李治觉得这一刻便是江山在眼一马平川,唯有跃马挺抢奋勇争先方才尽显男儿本色,直杀得溃不成军哀哀告饶,方才睥睨四方不负此生……

    奋战了盏茶时分,晋王殿下方才神清气爽的自早已软成一滩烂泥的王氏身上爬下来,任凭婢女面红耳赤的为他清理身上战后的痕迹,又服侍着穿上朝服,用了早膳,这才出门乘坐马车赶往太极宫。

    今日是他甚为皇子第一次前往两仪殿参与政事,绝对耽搁不得。

    也正是这份垂涎已久的参与政事的资格,让他心里那一丝崇尚权力的野心彻底苏醒过来,早间才会表现得那般亢奋。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权力才是男人最好的春藥……

    心舒神畅壮志满怀的晋王殿下自承天门外下了马车,在内侍的引领之下径自前往两仪殿。

    沿途熟悉的景致此刻在晋王殿下眼中似乎皆有着不同以往的风韵,一面以一种全新的身份去感受这份截然不同的体验,一面在心里不断的回想着昨日下午舅父长孙无忌交待给他的事情,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晰的在脑海之中浮现。

    内侍小声的提醒一句,李治猛然抬头,便见到两仪殿便矗立在面前……

    李二陛下这人其实不大讲究排场,只是对于名誉极其看重,所有能够使得他的贤名传颂当代、流芳后世的事情都会不遗余力的去做,而一切有损他贤君名声的事情都会全力遏止。

    他想要成为千古一帝,向天下百姓证明自己做皇帝不会输给任何人,那就必须竭尽所能的克制自己的慾望,以此來给他以往的所作所为洗地……

    杀兄弑弟这种名声实在是倾尽黄河之水也洗不清,他只有将自己以一个廉洁、勤俭、圣明的君主形象存于世间,以此来抵消所有的负面形象。他深信只要自己能够让天底下的百姓吃饱穿暖,能够让大唐之盛世繁华锦绣,能够让汉家威风泽被四海、震慑群伦,那么人们便会忘记他所有的污点,只会对他的功绩进行歌颂。

    所以李二陛下对于一些细节很是在意,两仪殿乃是内廷最大的宫殿,自然富丽堂皇宽敞轩阔,李二陛下却觉得诺大的正殿空间太大,君臣位于殿上距离疏远,这很不利于他一向所倡导的“君臣相得,善始善终”的理念。

    又非是大朝会,何必规规矩矩皇帝端坐御座文武分列左右?

    李二陛下对自己有着强烈的自信,对于这一帮跟随自己厮杀天下、逆而夺位的大臣们更自信,他深信自己的威望已经早已超过了需要哪些繁文缛节来强调渲染的地步,彼此之间随意亲切一些反倒更好。

    故此,朝会没有在两仪殿的正殿举行,而是在一侧的偏殿里,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一溜儿雕漆的矮几分列左右,倒更似一场酒宴而非是商议国家大事的朝会……

    *****

    晋王李治进入偏殿的时候,参加朝会的大臣已然差不多到齐。

    迎着主位上李二陛下探寻之中略带不满的目光,李治一阵心虚,勉强笑道:“今日参加朝会,所以昨晚一夜难寐,临近天亮方才睡下,因而起得晚了一些……”

    李二陛下剑眉一展,心中释然,笑道:“心情可以理解,不过让诸多国朝重臣单单等候于你,却是有些过分,以后且不可再犯。”

    一侧的岑文本身穿紫袍气度威严,此刻调侃道:“陛下何须苛责?晋王殿下今日的表现可是必老臣好得多了,想当年老臣第一次参加朝会,可是连续两宿未曾阖眼,到了朝会上眼圈儿都是黑的,商议了什么事情根本就不知道,只想着藏在最后头眯起眼打个墩儿,呵呵。”

    群臣听他说的有趣,都轻笑起来。

    殿上气氛甚是随意融洽,李治提着的心这才渐渐放下,心中暗讨以后上朝的时候万万不可晨间宣淫,实在是有些荒唐。

    李二陛下颔首微笑,冲他摆摆手:“速速入座吧。”

    李治吁了口气,连忙应了一声:“喏!”

    自有内侍上前为他在太子和吴王之后安置了座位,李治赶紧上前坐了。

    环目一扫,便将殿中情形大致收入眼内。

    依旧是左文右武的规矩,只不过几位皇子的座位被安插在文臣这边,位于高士廉、长孙无忌、萧瑀、岑文本之后,在后面便是三省六部的主官,不过房玄龄依旧告病在家,未曾上朝。

    探头瞅了瞅,才见到作为兵部左侍郎的房俊代表兵部坐在这一侧的最外边靠近门口的地方,这厮正微微低着头,眼皮耷拉着,也不知道是在玩深沉还是打盹儿……

    李二陛下的话语打断了李治的思绪,只听李二陛下说道:“行啦,人都到齐了,有什么事儿就赶紧说说。”

    太子李承乾轻咳一声,说道:“前几日房侍郎提出的‘灾难应急救援中心’的议案一直未有结论,今日何不在此议一议,到底是否可以施行?”

    李二陛下饶有深意的瞅了太子一眼,又看了看不声不响的房俊,没有吭声。

    而参与朝会的程咬金、尉迟恭等武将尽皆精神一振,一扫先前神情恹恹无精打采的模样,一个两个眼珠子灯泡儿一样瞪圆了。

    长孙无忌立即接口道:“微臣以为不可,太子难道看不出其中的漏洞吗?兵者国之凶器,诸卫官兵轮番宿卫京畿,确保关中安危稳定,岂可一有灾难便随意调动?兵员调动乃是极为凶险之事,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十六卫宿卫京畿,各自有营地驻扎,相互之间即可互为奥援又彼此牵制,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莫说是京畿驻军,即便是地方军队亦不可随意调动,否则谁知道这支军队到底是去救灾还是被造反?

    太子淡然自若,虽然被长孙无忌不轻不重的刺了一下,却丝毫没有辩驳的意思。

    自然有人替他出头……

    岑文本说道:“房侍郎的奏折当中已然说得很清楚,太子六率与守卫玄武门的左右屯营是毋须接受调动的,又非是十六卫尽皆接受调动,且左右武卫、左右勋卫必须保证有三卫镇守京畿,赵国公何虑之有?”

    十六卫中人数最多的是左右屯营,最精锐的则是左右武卫、左右勋卫,在左右屯营把守玄武门的情况下又有其余四卫中的三卫镇守京畿,就算是当真有哪一位大将军想要造反,也得在固若金汤的京畿守军面前头破血流、灰飞烟灭。

    况且就算调动军队前往救灾,一次也不过是调动一卫,能翻腾起什么浪花儿来?

    长孙无忌沉声道:“古往今来,从未有军队可随意调动前赴灾区之举措,可见其中之凶险实在是太过巨大。岑中书一味赞成这项提议,万一日后出了任何差错,后果可是由你承担?”

    岑文本哑然失笑:“赵国公言重了,既然是议案,那自然要大臣们全体通过、再由陛下拍板才能付诸实施。议案是大家通过的,何故有了后果却要本官一力承担?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心里却是冷笑。

    “长孙阴人”固然老谋深算阴险狡诈,可他岑文本也不是白给的!想要给他挖坑?

    省省吧……

    长孙无忌面色难看,冷言道:“微臣不赞成此举,后患实在太过重大,还请陛下三思。”

    李二陛下缄默不语,不置可否。

    程咬金大嗓门儿响起来:“陛下,老臣赞同此举!眼下周边蛮族尽皆臣服,除去一两场可以预见的大战之外,几乎称得上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长此以往,关中儿郎只是在上番只是前往军营点个卯、应个景儿,不曾经历战阵冲杀,一旦有外敌入寇,难道让那些奶娃子上战场为国拼死冲杀么?这一次房侍郎的议案非常之好,能够趁机将各卫兵卒拉出去操练一番,虽然效果必然与实战相差甚远,却也聊胜于无,总不能将这几十万二郎当做猪狗一般豢养吧?”

    尉迟恭亦在一旁附和。

    长孙无忌那边自然也有人站出来反对。

    有人赞同,自然就有人反对;有人反对了,那就必然有人赞同……

    看似针锋相对,实则皆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的争夺不休。

    长孙无忌反对这项议案,是因为长此以往军队将会脱离关陇集团的掌控;程咬金赞成,自然是想要关陇集团的坚固后院挖一个洞,提升自己对于军队的权威。

    大殿上一时间争吵四起,闹闹哄哄。

    出奇的,李二陛下并未询问自己的几个皇子对此事有何看法……

    尤其是太子。

    太子参加朝会,目的不是为了皇帝多多分忧,而是培养他处理政事的经验和阅历,为了以后接班做准备。皇子参加朝会则是培养皇族的中坚力量,一个稳定的帝国,必然要有一个强势的皇族,否则干弱枝强,岂能长久?

    李二陛下冷眼旁观,就任凭着大臣争来争去,谁也说服不了谁……

    好半晌,李二陛下方才发声,淡然问道:“申国公对此议案,不知有何见解?”



    大殿上的争执瞬间消失,大家都看向一直老神在在不声不响的高士廉。

    身为尚书右仆射兼任吏部尚书,他的话语是极其有分量的,可是高士廉因为长孙无忌的缘故天然的与关陇集团亲近,双方利益一体,自然是倾向于反对的。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高士廉会表示反对的时候,高士廉却慢条斯理的说道:“诸位争执不休……却为何都未想过,房侍郎当初提出这项议案的初衷是什么?”

    殿中肃然一静。

    一众刚刚还争执不休面红耳赤的文武大臣纷纷面露惊讶,进而各个满面羞愧。

    不得不说,每一个朝代创立时期,无论君臣皆是心系百姓的忠直之士占了大多数。固然因为自身利益而对政见有所不同,私底下亦会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但是对于道德的底线是基本相同的,大家都能够在保证朝局稳定、造福天下苍生的理念上求同存异,不至于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人家房俊当初提出这个议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救援灾民!

    在这个生产力极其低下的年代,无论通信还是交通都极其落后,天灾人祸屡见不鲜,水患、旱灾、蝗灾、疫病、地震……每一次灾祸,都意味着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甚至直接死亡!

    如何评价一个帝国是否强盛、一个时代是否繁荣?

    在古代,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人口!

    这个标准看似很简单、很粗暴吧?

    然则就是如此!

    人口多了,就能耕作更多的土地、生产更多的粮食,就能征召更多的军队、大败更多的敌人!

    反过来,只有一个帝国强盛起来、繁荣起来,土地更多、粮食更多,才能养活更多的人口!

    所以,史书之上所谓的盛世如何评判只有这么一个条件——哪个时代人口多,哪个时代就是盛世!

    李二陛下很满意大臣们的反应,既然都意识到了错误之处,他自然不会严加苛责。大臣们也是人,都有三姑六亲新朋故交,都是生活在一个个圈子里头,追逐利益乃是不可避免之事。

    他从来都不认为大臣们争夺利益有什么不对,只要能够在利益之上还有一条道德约束的底线,那就很好。

    然而长孙无忌可不这么认为……

    在高士廉说出这么一句话的时候,他就心中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高士廉云淡风轻的脸!

    房俊的初衷是什么?

    是救援灾民!

    这是大义!

    高士廉既然这个时候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显而易见已经完全倾向于房俊这个议案的实施……

    可是这不对头啊!

    关陇集团在军中影响力深厚,几乎大半的中下层军官皆是出身于关陇集团。这些关陇集团出身的军官为李二陛下争夺霸业立下了汗马功劳,是李二陛下皇权的基石。

    可也正是因为关陇集团在军中的根基实在是太过深厚,所以李二陛下才一直念念不忘的想要削弱关陇集团的实力,这一次房俊的议案,说不得其中便有李二陛下的授意……

    而高士廉能够走到今天凭的是什么?

    固然有他自己精明强干的因素,但更多的却是来自于关陇集团的加成!

    没有文德皇后、没有他长孙无忌、没有关陇集团的鼎力襄助,他高士廉凭什么数十年间都是李二陛下身边最亲近、最有影响力的谋臣?

    靠渤海高氏么?

    呵呵……

    然而现在,高士廉却反戈一击,赞同房俊这个名为救灾,实则将军权分散动摇了关陇集团根基的议案!

    为什么要这么做?

    关陇集团抛弃高士廉可以,但高士廉怎么可能反水关陇集团呢?

    长孙无忌满心不能理解,想要努力的去从高士廉的神情当中找寻一点蛛丝马迹,但是盯着高士廉看了半天,却是毫无所得。

    都是人老成精的货色,又怎能将心绪外露呢?

    而萧瑀更是在骆驼身上压下了最后一根稻草……

    “陛下,微臣以为此议案实乃功在千秋之妙策!”

    一直未曾发言的萧瑀在高士廉表态之后紧随而上,侃侃而谈:“孟子云:得民心者得天下!《荀子·王制》亦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可见民心之重要。房侍郎这项议案,且不论可以救援多少灾民,单单在灾民遭受灭顶之灾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万般绝望之时见到陛下派去的军队,那种心灵上的慰籍以及对所有百姓精神上的冲击,便足以使得陛下万众归心。只要民心所向,何愁陛下不能成就千古霸业,何愁大唐不能千秋万载?”

    这便是萧瑀的高明之处,字字句句皆是得自古训、发自肺腑,入情入理,却偏偏就能挠到李二陛下的痒处……

    李二陛下最在乎的是什么?

    名声!

    只要天下百姓皆传颂他的好,又何惧于那一丝半点潜在的后患?

    况且他向来对手底下的这帮文武大臣信任十足,出了一个侯君集还不够,难道还能有第二个?

    绝无可能!

    此时风向已经完全转变至赞成一方,李二陛下看了一眼寥寥几个还在坚持反对的关陇集团出身的大臣,面无表情,直接拍板:“既然如此,便将此法暂且试行,毕竟事关重大乃是千古未有之举措,其中难免有疏漏之处,且在试行当中渐趋晚膳,以为后世不易之制度,使得天下百姓尽皆感念朝廷,民心归附,万众一心!”

    皇帝拍板了,且还说了乃是“试行”,长孙无忌也不敢继续反对。

    此事即成定局,那就不能在继续纠缠下去,否则只会使得他越来越少的“圣眷”渐至凋零……

    既然高士廉先行反水,那么他接下来的谋划便可以进行得毫无心理压力了。

    长孙无忌对于高士廉这个舅舅他自然是满心感激,但是现在牵扯到长孙家的利益,甚至已经牵扯到整个关陇集团的利益,亲情和感恩也只能放到一边。

    若是公私不分,又岂能做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叱咤朝堂这么多年?

    长孙无忌便趁着众人不注意,隐晦的给晋王李治使了一个眼色……

    主位上的李二陛下挥手命内侍给诸位大臣奉上茶水糕点,神情愉悦道:“尚有何事,咱们慢慢细谈,先喝口水吃几块点心垫垫肚子,稍后朕在宫内设宴,与诸位一醉方休!”

    李二陛下最喜欢“与民同乐”,时常跟这帮文臣武将没大没小的喝酒嬉戏,有时候喝多了还会跳个舞……所以大臣们都习以为常,刚刚吵得口干舌燥,喝点茶水润润嗓子,以免待会儿再有争执的议题之时喊坏了嗓子……

    刚才还剑拔弩张互不相让的气氛又缓和下来。

    说起来,大家的矛盾都是为了各自阵营的利益,期间虽然决不退步,却并无私人恩怨,犯不着针锋相对老死不相往来。

    不过自然也有例外……

    晋王李治心不在焉的喝口茶水,抬头瞥见舅父又在给他使眼色,心中着实无奈,却也不敢违逆舅父,只得硬着头皮道:“父皇,儿臣有一事要说。”

    “哦?呵呵,第一次参与议政便有自己的政见,委实难得,瞧瞧你身边的太子哥哥,像个据嘴的葫芦一般一声不吭。”

    李二陛下展颜而笑,看似在鼓励褒奖这个小九儿,实则心里却不以为然。

    正如他所言,李治非但年幼,才疏学浅,又是第一次参与议政,自然应当安分低调多多学习,不要轻易表述自己的政见。而太子的表现就不错,多听多看多学少说,这才是皇子应当做的事情。

    两个字——本分……

    不过他却是疼爱李治,虽然心中不满,却也不忍苛责,只是不轻不重的敲打一句。

    想来事后长孙无忌自然会给他细细教导……

    李治虽然年幼,却颇有几分灵动机巧,父皇的话他也听的出不对味儿,但此刻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装糊涂,硬着头皮说道:“父皇明鉴,现在坊市之间关于长乐姐姐与房侍郎之流言沸沸扬扬不可遏止,已经对吾李家的声誉、皇室的威严构成了极为严重的损害!故此,儿臣以为应当全力彻查其背后是否有人鼓噪煽动,务必将这股流言彻底的打压下去!”

    一言既出,李二陛下为之错愕,这孩子关注这件事情干什么?

    不过转而细细一想,便觉得应当是稚奴自小敬爱其姊长乐,此时见到长乐声誉受损,故而心内郁愤,这才将这等不上台面的事情拿到朝会上来说。

    然则他却不知道,这么一件“不上台面”的小事,却将会掀起一场怎样的波澜……



    李治话音刚落,殿中已然落针可闻。

    一直垂头闷声不语的房俊也抬起头,略带诧异的瞅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李治,又瞄了一眼看不出什么表情的长孙无忌,想了想,依旧没有吭声。

    群臣看着李治,也禁不住心里的狐疑……

    关于坊市间的流言,大家都有所耳闻,不过大多数人也只是付之一笑,顶多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畅想一番房二郎左拥右抱的惬意人生,感叹两句人不风流枉少年,仅此而已。

    虽然两人之间若真有其事便应归纳至“**”之范畴,可是自从南北朝并立天下纷乱,北方胡族趁势大举入侵中原,甚至大一统的隋唐两代帝王身上都有着胡族的血脉,导致胡族的社会风气给中原王朝的儒家正朔带来极为强悍的冲击。

    若是两汉儒家最兴盛之时,这等行为绝对不容于世间,抓起来那边是要浸猪笼的……

    但是在唐朝,还真就不算事儿。

    起码长乐公主现如今和离之后未嫁,而房俊的正室夫人也不管,人家你情我愿的,谁又闲着没事去管这等事情?

    更别说至今为止也仅仅是流言而已,到底房俊与长乐公主之间是否清白,谁也说不准……

    然而现在晋王李治将这件事情摆到朝堂上来,性质也就不一样了。

    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是绝对不能说,尤其是绝对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比如李二陛下杀兄弑弟、逼父退位、强占兄嫂弟媳……

    私下里大家都默认了,但若是谁拿到明面上来说道,非但李二陛下跟你没完,便是旁人也不以为然怪罪你多管闲事。

    说到底,这就是一个纲常尚未形成坚固形态的年代,大家其实都不把这事情当回事儿……

    可无论房俊与长乐公主之间是否清白,李治将这件事情上升到需要朝廷去调查的高度,这就等同于正式承认了流言的可靠性。

    将皇室的龌蹉摆在台面上,岂不是将房俊与长乐公主放在火上烤?

    最主要的是……你让陛下的颜面何存?

    自己的女婿跟自己的另一个闺女……对于极其看重颜面名声的李二陛下来说,如何能忍?

    于是,群臣先是疑惑不解的瞅了瞅晋王李治,而后则目光齐刷刷的望向李二陛下,看看陛下是如何反应……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眯着眼盯着这个自由带在身边养大的儿子。

    大殿内气氛肃静,谁也不敢多嘴。

    好半晌,李二陛下方才面无表情的沉声道:“一则流言而已,放任自流一段时间自然消弭于无形,何须小题大做?”

    面对父皇近乎于明示的话语,李治却依旧说道:“此事对于皇室的威严损害极大,儿臣以为还是应当尽快处理得好。况且房侍郎于长乐公主亦清誉受损,现在房侍郎便在此处,父皇何不问问房侍郎的意见呢?”

    群臣一愣,继而恍然。

    呦呵!

    看不出这晋王殿下小小年纪,倒是耍的好手段……

    各自在心中一片赞叹,而后又都看向房俊。

    事情牵扯到房俊与长乐公主,若是二人之间并无私情,房俊自然同意调查,非但可以以此表示自己的坦荡清白,更可以通过调查水落石出之后将流言尽快消除。

    反之,若房俊当真与长乐公主之间存有私情,则房俊必然不会同意。

    因为一旦查出确有其事,面对房俊的必将是李二陛下的滔天怒火和严厉惩罚。

    有“百骑司”的存在,没人敢心存侥幸……

    然而……房俊可以拒绝调查么?

    答案是不行。

    无论房俊与长乐公主有无私情,房俊都只能同意调查。

    不然难不成让他在大殿之上当着君臣文武的面承认自己与长乐公主有私情?

    若是那样,说不得恼羞成怒的李二陛下就能当场扒了他的皮……

    提出调查此事的晋王李治又与长孙无忌走得很近,长孙无忌一直以来对房俊百般打压,房俊也无时无刻不在以削弱关陇集团为己任。可以想见,一旦陛下同意调查开启,负责此事的必然是提议的晋王李治,而他背后的长孙无忌也必然借此机会全力整治房俊。

    谁敢说自己清清白白像朵白莲花儿的纯洁无瑕?一旦被长孙无忌捉住把柄,等待房俊的只能是惨淡收场,谁也保不住他。

    偏偏房俊又不能拒绝……

    所以群臣皆对晋王李治的这一手表示赞叹,看似毫无技巧的一个提议,却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让房俊明知其中的厉害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

    房俊又能说什么呢?

    他什么也不说,默默的等待李二陛下的决定,他要看看李二陛下的态度。

    可这在群臣看来,却是相当于无话可说,束手待毙。

    群臣对于晋王李治愈发觉得惊艳……

    李二陛下今日相当深沉,一张方正的脸膛紧紧板着,除去刚刚敲打晋王李治的时候露出一抹笑容之外,从头到尾都看不出任何表情。

    此时亦是这般,只是将目光看向太子,淡淡问道:“太子有何看法?”

    大臣们这才想起来今日尚有太子在场,不过这位的存在感也实在太低了一些,低到让大家都已经忽略了他的存在……

    太子其实心中早已急迫万分。

    虽然政治上的天赋差了一些,比不得那些老谋深算的油滑大臣,却绝对不是傻子,焉能看不出晋王李治这个提议背后的危机?房俊是他的左膀右臂,不但支持他的决心坚定,能力亦是一干支持自己的大臣当中出类拔萃的,其洞悉朝局、揣摩父皇心意的本事更是胜过张玄素、孔颖达、李百药等人不止一筹。

    前些时日父皇想要将房俊贬斥出京,意欲斩断他的臂膀以此试探朝臣对于易储之事的态度,已经吓得太子魂不附体。

    现在若是房俊落到长孙无忌手里……下场几乎可以预见。

    一旦房俊落马,对太子的打击绝对是巨大的。

    此刻听到父皇询问,太子赶紧斟酌了一番言辞,说道:“儿臣以为,稚奴的提议并不妥当。这件事不过是坊市之间的流传,民间总是喜欢将皇室的事情添枝加叶的在茶余饭后拿出来说道说道,无非是谈资而已。可现在若是由朝廷来调查此事,却等同于将此事搬上台面,对于皇室声誉的影响比之放任自流更在重大。依儿臣之见,此举不妥。”

    这番话说得虽无出彩之处,却中规中矩,乃是最稳妥之道,群臣们纷纷点头。

    相对来说,晋王殿下有些锋芒太盛,太子殿下却墨守成规,孰优孰劣,难分轩轾。

    咦?大臣们猛然惊醒,居然将晋王与太子相提并论了呢……

    不过太子殿下袒护房俊亦在情理之中,房俊虽然从未公开承认自己是“太子党”,但是与他关系最好的两个皇子当中吴王已然全无争储之机会,那么自然而然便被归类于太子一系。

    李二陛下坐在主位上面色阴沉,良久,方才开口说道:“皇室清誉,重逾泰山,岂可任由民间谣传中伤?不过吾大唐从来不因言获罪,百姓自有说话之权力,只要非是诽谤君父、散播有损于帝国之言论,便不可强行禁止。既然如此,朕便允了晋王之提议,命其主持调查房俊与长乐公主之事,‘百骑司’为辅,听从晋王调遣。一旦查明确无其事,民间之谣言自然销声匿迹,诸位臣工以为然否?”

    他都将此事上升到皇室清誉的高度了,就算有人反对又怎么可能阻止得了呢?

    一时间,群臣并无反对。

    有政治敏锐的大臣已然从中嗅出不一样的气味来,晋王第一天上朝议政,第一个提议便获得通过,而太子数月不曾上朝,上来便遭到皇帝的否决……

    这是否意味着什么呢?

    看看太子灰败的脸色以及晋王兴奋的神情,大臣们保持缄默,心中却尽皆打起算盘来。

    这件事情便已经定下,而朝议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关于丘神绩如何处置……



    大殿上再次肃静下来。

    丘神绩一案最近闹得满城风雨,很是牵动了不少人的心思……

    若说犯法,丘神绩的确是犯法了的,先是大闹兵部打伤了不少兵卒,又言语辱骂朝廷命官,继而纵使家奴冲撞晋阳公主的车驾,险些使得本就体弱多病的晋阳公主受到惊吓,两者皆是一等一的大罪。

    当真较真儿起来,一个充军发配是足够的。

    可问题是丘神绩的这两项罪名细究下去,又似乎皆有情可原……

    大闹兵部是因为兵部先行将其堪合文书扣押,又迟迟不给他分配官职,闹一闹似乎也正常,而冲撞晋阳公主的车驾,更多人则是怀疑其中有人设计陷害,事情也太巧了一点儿。

    皇帝认为丘神绩藐视朝廷、蔑视皇族,那么怎么罚都不为过,反之,若皇帝认为这两件事都有其原因,网开一面从轻发落似乎也说得通……

    终究如何处置,这就要看圣心独裁了。

    李二陛下没有当场宣布对丘神绩的处置,而是看向一直躲在人群后头闷不吭声的孙伏伽:“孙爱卿,丘神绩一案,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

    孙伏伽心中无奈,陛下您乾纲独断圣心独裁,如何处置谁敢说个不字?偏偏要将这个得罪人的差使甩到微臣的头上……微臣的帽子小,顶着丘行恭那个泼才的怨气当真是压力很大。

    不过谁家人家是君他是臣呢?

    脏活累活只能他来干,干完了还得背黑锅……

    心中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孙伏伽当即便道:“回陛下,丘神绩大闹兵部在前、冲撞晋阳公主车驾在后,人证物证确凿无疑,无可辩驳。况且丘神绩在大理寺牢狱之内已然认罪伏法,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按照《贞观律》,当处以流放充军三千里之罪。”

    大臣们纷纷点头,这一点没有太多意外。孙伏伽身为大理寺卿,向来处断公允铁面无私,这个裁决亦是严格按照《贞观律》来办事,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众人又都看向高士廉,谁都知道高家与丘家的关系,当年高士廉落魄琼州之时若非丘行恭之父丘和的鼎力扶持,非但不见得又复起的机会,便是那条小命儿怕是也得丢在烟瘴遍地的天涯海角……

    如今丘神绩落难,高士廉又岂能坐视?

    这可不是小的罪名,一旦发配三千里,便等同于一个巨大的政治污点,即便是后台再硬,这一生怕是也难再觊觎正三品的十六卫大将军,顶了天也就是一个中州刺史。

    这对于一个出身世家骁勇善战的年青将星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高士廉一张老脸古井不波,花白的须眉颤都不颤一下,眼皮耷拉着,捏着茶杯一口一口的浅啜慢饮,似乎完全没有将殿上的话语听入耳中,一点想要说话的打算都没有。

    难道不为丘神绩求个情么?

    众臣不解,按理说以李二陛下对高士廉一贯以来的尊敬,只要高士廉说句话,起码也能罪减一等……

    然而结下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高士廉安然不动,长孙无忌却跳出来说话了……

    “陛下,丘神绩所犯之事虽然证据确凿,然其毕竟是有因由在先,本来兵部便负有一定责任,不应全部归咎于丘神绩一身,法无可恕却情有可原。至于冲撞晋阳公主车驾……所幸,晋阳公主不是并无大碍么?依臣之见,发配三千里有些过重,何不将其降为兵卒,准其前往西域戴罪立功?”

    长孙无忌语调不紧不慢,却实在是使得群臣惊诧莫名。

    身为丘行恭靠山的高士廉一声不吭听之任之,反倒是一直抗拒丘行恭在军中争夺兵权的关陇集团代表人物长孙无忌为其出声求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止大臣们莫名其妙,就连李二陛下亦是一头雾水。

    不过只是稍稍楞了一下,大家便都明白其中必然有些不为人知的勾当,比如……丘行恭背弃了他的恩主高士廉,转而投向了长孙无忌的阵营?

    这是极有可能的。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似水。

    这一天他的脸色就没好看过……

    他想拍板通过孙伏伽的决议,不过如此生硬的将长孙无忌视若无睹又非是他所情愿。毕竟这么多年的情分摆在那里,长孙无忌的功绩又几乎无人可比,更何况还有文德皇后的那么一份亲情……

    纵然渐行渐远,情份犹在,面子总归是给一些的。

    房俊自然明白李二陛下的用意,不过是想要给长孙无忌一个台阶下而已,想来原本这个台阶是打算给高士廉的,谁知高士廉居然对于丘神绩被发配充军无动于衷……

    李二陛下要给长孙无忌面子,房俊却没打算给皇帝面子。

    “回陛下,赵国公所言的确有些道理,然则却是有些眼界短浅、心胸狭隘了。”

    一出言,便让满堂惊呼,听这话风,是不打算顺着陛下来啊?

    长孙无忌更是面红耳赤,气得不轻。

    房俊旁若无人,继续说道:“人情再大,大不过法理,此间诸位大臣皆是陛下之袍泽,大多都曾追随陛下冲锋陷阵、赴汤蹈火,若是皆要顾忌人情,岂不是任谁犯了法都要网开一面?如果是那般,还要律法干嘛?律法之存在,便是要给予大家一个行为的准绳,决不可逾矩至准绳之外,即便是王子犯法,亦当于庶民同罪!赵国公身为国朝重臣、陛下肱骨,却只看得到人情利益,将刑律之威严、国法之公正弃若敝履、不屑一顾,敢问一句,尔可知此乃乱政之根源、祸国之谏言?”

    说到最后一句,已然横眉立目,语气铿锵,一身正气浩浩荡荡,直如商之比干附体、楚之屈原再生!

    大殿之上落针可闻,群臣瞠目结舌……

    长孙无忌差点鼻子都冒烟儿了!

    “嚯”的一声自座位上站起,颤抖的手戟指房俊,怒气差点将花白的须发尽皆点燃,厉声喝道:“好胆!!大胆狂徒,焉敢如此羞辱于某?老夫当初跟随陛下九死一生冲锋陷阵之时,你个怂娃还不知在谁的肚子里呢!现在居然这般狂妄,真真是岂有此理!老夫对陛下忠心耿耿,对大唐兢兢业业,哪里轮得到你个乳臭未干的怂娃肆意污蔑!”

    长孙无忌气得不轻,房俊却两手一摊,一脸无辜道:“你看你看,下官没说错吧?咱这正说律法要公正严谨的事儿呢,你这边便又将当年如何如何挂在嘴边……下官敬佩您为大唐立下的汗马功劳,唯有您这些前辈舍生忘死的追随陛下打下这片江山,哪里轮得到吾等小辈再此高谈阔论?可功劳是一回事,资历是一回事,道理却又是另一回事,总不能您功劳大,就得事事都是您占理吧?”

    眼看长孙无忌气得须发皆张,赶紧又向李二陛下抱怨:“陛下明鉴,是您问微臣,微臣这才说的……总不能您让微臣说话,微臣却昧着良心说假话吧?结果微臣说了,赵国公却不爱听,微臣委屈……”

    李二陛下黑着脸,咬着牙,瞪着房俊。

    你委屈?

    你委屈个蛋啊!

    你个小王八蛋,老子让你说话,是让你说这些吗?

    简直岂有此理!

    他正欲张口叱责,却见到孙伏伽也自座位上站起,一揖及地,朗声道:“房侍郎所言,实乃天地至理!既然立下法度,自然要人人遵从,若是估计人情厉害,岂非形同虚设?丘神绩一案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微臣恳请陛下依律制裁!”

    他对房俊这番话简直喜欢到骨子里去了!

    简直就是知己啊!

    谁都知道法律要公正,可是事到临头,又有几个人能有此觉悟?莫非是仗着权势人情将律法肆意践踏,只为自家方便而已。他坐在大理寺卿这位置上,深知想要秉公执法何其难也?

    偏偏他就是个公正无私的性子,所以做起事来总是诸多掣肘,满腹怨言。

    就比如丘神绩这个案子,证据确凿无可争议,又有什么好议论周旋的?无非是往南还是往西发配而已……

    所以这时候房俊说了这么一番话,他深有同感,见到皇帝将欲叱责房俊,当即站出来表态支持。

    却不知这一下把李二陛下气得……喉咙动了动,强自将嘴边的话语咽了下去,一张方脸比锅底还黑,忍着火气,愤然道:“那就这么办吧,退朝!”

    当即起身,拂袖而去。

    大臣们面面相觑,您就这么走了,那说好了宴会呢?



    今年关中必定是个多雨的年份,春天的雨水便淅淅沥沥下了不停,这才一入夏,又是淫雨霏霏没个晴天。

    灞桥边的柳树郁郁葱葱,细密的柳条儿在绵绵细雨当中伸展摇曳,不时有燕子矫捷轻盈在柳条儿之间穿梭,间或低空贴着人头顶飞过,在细雨之中尽情舞蹈。

    幸亏今年打开春以来便未曾有大军出征,不然这副景致怕是难以一见,出行的关中人最是喜欢折一截儿灞桥边的柳枝相赠。

    “灞桥折柳”的典故看似唯美,实则却是不折不扣的破坏环境的典范……

    然而亲人至此,即便意味着别离。

    古时通讯不畅、交通落后,医疗卫生水平更是低劣,很多时候亲人远赴他方,便代表着生离死别,今世无缘再见。若干年后偶然听到彼此的消息之时,往往便是阴阳两隔……

    丘神绩被几名兵卒押着,在父亲面前下跪磕头。

    “儿子不能在父亲身边尽孝,实乃罪大恶极,不肖之至。然则事已至此,儿子便是后悔亦无可奈何,还望父亲保重身体,多增衣、多添饭,儿子远在西域,亦会每夜向神佛祷告,祈祷父亲健康长寿……”

    说道最后,已然涕泗横流,悔恨交加。

    他如何能不悔,如何能不恨?

    出身名门,自幼便一身神力少有人能敌,这些年在军中打磨得好资历,只需得一个机会便可青云直上,成为勋贵家族年青一辈当中的翘楚。

    然而现在,一场莫名其妙的祸事从天而降,直接便断送了锦绣的前程……

    非但如此,此去西域万里迢迢,戈壁黄沙荆棘遍地,谁知道半路上会不会染了病一命呜呼?即便到了西域,那边严峻的形势大战几乎每一天都在酝酿,谁知道一觉醒来会不会所有汉人的地盘都被胡人占了,所有的汉人都如同两百多年前五胡入寇之时被当做“两脚羊”大肆屠杀……

    总之此去险恶重重,能否有命活着回来长安,实在只有天知道。

    丘行恭负手立在桥头,看着面前神情愁苦的儿子,满腹愁绪,一腔怒火!

    只是一夜之间,健硕的身躯已然佝偻下去,满是横肉的脸上更是布满了皱纹,气色灰败,神情憔悴。

    此刻看着面前狼狈如野狗一般的儿子,心中更是针扎一般刺痛!

    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轻轻婆娑着儿子的头顶,丘行恭面色阴沉,语气坚定:“吾父子两代为陛下效力,陛下对吾丘家亦是恩遇隆厚,若非有小人从中作梗,何至于此?吾儿此去西域,定要保重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为父在京中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定然会给吾儿讨回一个公道,再谋一个前程!”

    心中的怒火早已滔天而起!

    长孙无忌的出尔反尔,高士廉的冷眼旁观,房俊的设计陷害……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如同一根根骨刺生长在心脏里,令他每一口呼吸都觉得困难,恨不得将这些人统统杀了方才解恨!

    他虽然儿子不少,可皆是一些遛鸟走狗的酒囊饭袋,丘家这份家业唯有眼前这个幼子可以撑得起来,现在却落得这份田地,简直就如同断了丘家传承的根基……

    当然,他也必须这么说,以此来给丘神绩心中种下一颗种子,让他在最艰苦的环境里也要心存希望,要努力的活下去,万万不可自暴自弃听天由命。

    人一旦心中没有了希望,便没了活下去的韧劲儿,在西域那等艰苦的环境里,这几乎等同于毁灭……

    果然,丘神绩听了这话顿时双眼一亮,抬起头盯着丘行恭:“父亲此言当真?孩儿还能再做官?”

    丘行恭身板一挺,关刀眉倒竖起来,霸气凛然道:“有何不能?而虽然有罪,却非是谋反篡逆的大罪,只是被人刁难当做了斗争的牺牲品而已。只要换了那几个人……事在人为,为父非但要给你挣回一个官身洗去这一身污秽,还要给你挣一个官居一品、一人之下!”

    丘神绩喜极而泣,原本颓丧的精神彻底振作起来,伏身再拜:“孩儿必定遵从父亲叮嘱,好生保重自己身体,等着父亲召唤孩儿回京。”

    他是个直肠子,既没有意识到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身为罪犯再想恢复官身是何等艰难,更没有体味到丘行恭言语之中那一抹决绝和疯狂……

    兵卒几经催促,父子方才依依不舍的分别。

    细密的雨丝遮挡住眼帘,直到儿子高大的身影已然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丘行恭已然站立原处,笔直如枪。

    经此一别,骨肉至亲是否还能再见?

    已然穷途末路的丘神绩只记得这是父亲的承诺,而从小到大父亲的承诺从来都没有不兑现的时候,所以他灰黯的人生再次升起希望的光亮,满怀憧憬的前往西域等候着父亲的召唤……

    *****

    晋王府。

    晋王李治笑呵呵的延请李君羡入座,命人奉上香茗,这才笑道:“将军来得倒是快,本王这边还没什么准备呢。”

    刚一下朝,李君羡便接到皇帝的旨意,命他率领“百骑司”协助晋王办差,李君羡哪里敢耽搁?当即匆匆来到晋王府听候差遣。

    冲着皇宫方向拱了拱手,李君羡正色道:“陛下有旨,末将岂敢怠慢?如何办事还请殿下指示,末将必然竭尽所能,襄助殿下。”

    李治清秀的小脸儿满是笑容,亲热的拉着李君羡的手,温言道:“有将军协助本王,自然事半功倍。说起来将军可是看着本王长大的,在本王心中便如同家人一般亲近,往后来得将军多多看顾照应才是,本王必然不会亏待将军。”

    看着这位虽然成了亲却依旧未脱稚气的晋王殿下,李君羡心里“咯噔”一下……

    诚然,这位小殿下的笑容看起来充满亲和力,犹如阳光照耀一般令人心舒神畅愿意与之亲近,可是这一句话说出来,却令李君羡从头至脚皆感受到一股子凉意。

    这是要拉拢于我么?

    看起来这位年纪幼小的殿下,心却着实不小……

    李君羡斟酌着话语,小心翼翼的回答道:“末将惶恐,如何敢当得殿下‘亲人’之称呼?身份有别,这等话语还请殿下慎重,若是传扬出去末将遭受非议事小,殿下被陛下责怪却事大,更不敢说照应之语,您是皇子,某是鹰犬,上下有别……陛下吩咐末将前来听命,末将不敢耽搁,未知殿下打算如何彻查长乐殿下于房侍郎?”

    见他岔开话题,李治倒没有表现出失落亦或懊恼,淡然笑道:“谁说本王要查长乐姐姐和房侍郎了?”

    李君羡愕然:“朝会上,殿下不是提议彻查此事么?”

    李治胸有成竹,呵呵一笑,略带得意道:“彻查此事的方法有无数种,而直接调查长乐姐姐与房侍郎本人无意是最愚蠢的下策。且不说长乐姐姐乃是本王的长姐,身为弟弟调查姐姐这等事……实在是不像话,便是房侍郎那边,将军认为若是本王将那位棒槌惹恼了,会顾忌某是亲王便不敢打么?”

    李君羡想了想,晋王殿下这话说的还真没错,可问题是不从这两人身上下手,那这件事情又得如何去查?

    “未知殿下之意,末将愚钝,还请殿下指点。”

    “呵呵,何来指点之说?本王是这么想的,你看啊,既然坊市之间闹得沸沸扬扬,那么吾等顺藤摸瓜捉住最开始那个制造谣言的人……事情真相如何,岂不是立即大白于天下?”

    “……”

    李君羡瞪着眼珠子看着面前这个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的晋王殿下,心中那股子凉意更甚了……

    这哪儿是要彻查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风流韵事?

    这分明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就是不知这次舞剑的是晋王殿下,而这一次的沛公又不知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