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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为皇帝,最最忌讳的便是有人能够挑战自己的权威,而身为君主的权威体现,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一方面,“君权天授”的合理合法性亦是一方面!

    若是换了一个心胸狭隘的皇帝,说不得便从此对太子生出忌惮之心……

    幸亏刚刚与房玄龄一席话使得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否则此刻他会做出何等选择?

    想一想,李二陛下都一身冷汗,那几乎是自己将太子一手推到万劫不复之境地啊……

    想到此处,李二陛下干脆利落的冷冷道:“尚书左丞韦琮身为臣子,却挑拨君父父子、离间天家骨肉,信口雌黄污蔑太子,其心可诛!着即革除其所有官职爵位,终生不得叙用!”

    声音清冷,干脆利落,余音袅袅回荡在大堂之上。

    韦琮当即傻了眼,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一生功名前程就此尽毁?他有些不敢相信,下意识的看向长孙无忌,您担保过没事的啊,但是现在……什么情况?

    长孙无忌低眉垂眼,面上神情木然,完全无视韦琮的求助。

    事实上……

    他心中早已是翻天倒海!

    怎么回事?!

    明明陛下已经默许了晋王殿下参与争储,却又为何反而将担当晋王马前卒的韦琮以这般严厉的手段制裁?

    这是警告么?

    是陛下又回心转意,看好太子了?

    当韦琮哭喊着被禁卫拉出大堂,长孙无忌依然没有从震惊当中缓过神来……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陛下做出此等匪夷所思的举措,不过想起刚刚陛下是同房玄龄前后脚走进政事堂,显然是之前君臣二人有过单独会面。

    再响起刚刚房玄龄隐晦的制止太子辩驳质问的那个动作……

    长孙无忌差点咬碎了牙!

    房家父子难不成是他天生的对头?老的小的接二连三的跟他过不去,小的害了自己的儿子,现在老的又来坏自己的好事……真真气煞我也!

    不过他尚未明白房玄龄到底对李二陛下说了什么导致李二陛下改弦更张,所以此刻也只能沉默相对,否则很容易说错话做错事,在陛下明显改主意的情况下,这是很凶险的。

    等着吧,迟早一天让你们房家跪在老子面前求饶……眼看着满腔心血构筑的宏伟目标极有可能夭折,长孙无忌却连句愤怒的话语都不能说,只能愤愤然吞下失望的苦果。

    一旁的晋王李治更是目瞪口呆,政治上依旧缺乏历练的他甚至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仅仅提了太子哥哥一句,父皇便将韦琮给革职为民、永不叙用了?

    那可是京兆韦家的人啊……

    李二陛下看都不看长孙无忌等人,淡然道:“休提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朕受命于天,乃是大德天子,自问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上苍何以降下灾祸谴责于朕?没那个道理!既然是水患,那么就赶紧拿出治理水患的章程来,朕的子民即将在咆哮的洪水当中瑟瑟发抖性命垂危,尔等大臣却在此地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可对得起朕的重用,对得起那份俸禄?”

    满堂大臣被皇帝训斥得面红耳赤……

    但凡开国之初,君臣大多清正廉洁,所谓新朝新气象。君主能够善于纳谏、勤政爱民,大臣以能够清廉守正、兢兢业业,此时被陛下训斥一顿,方才想起就在自己这些大臣们在此算计着阴谋诡计、计较着阵营得失的时候,不远处的泾阳尚有数万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当中,亟待朝廷拿出一个章程。

    中书令岑文本看了看一直默不作声的房俊,开声道:“陛下,既然朝廷已经成立那个‘灾难救援指挥衙门’,何不听听房侍郎有何意见?”

    不少人这才想起,原来朝中已经专门有了应急救灾的衙门……

    起先房俊倡议设立这个衙门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仅只是为了兵部争夺兵权而已,所谓的“灾难救援”根本就是个幌子,挂着羊头卖着狗肉。现在果然灾难来了,看你如何跟陛下交待?

    长孙无忌便问道:“这衙门固然成立未久,又是前所未有之举措,并无旧例可循,构架搭建需要时间和人手,但此事乃是房侍郎提倡,现在又过了这许多天,起码要把大致的章程拿出来看看吧。”

    阴人就是阴人,一出口,便将房俊所有能够找到搪塞推诿的借口尽皆封死,除非房俊拿出章程来,否则便是办事不力,严重点说是玩忽职守亦不为过……

    官场的事情便是这样,你可以犯下一百样错,只要领导护着你,屁事儿没有。

    可一旦由你的错误导致了严重的后果,那么抱歉,再欣赏你的领导也会立即把你退出去,没人会替你背黑锅……

    长孙无忌才不信房俊能拿得出来什么章程。

    不是说房俊没这个本事,而是他根本不可能将心思用在这上头,鼓捣出那个灾难救援衙门不就是为了给兵部争权,使得他能够在兵部得到拥护站稳脚跟么?

    太子和吴王互视一眼,都看着低眉顺眼的房俊暗暗着急。

    这二位最近与房俊走动颇多,深知其前些时日根本未曾提到过什么章程之事,这几日倒是在衙门里奋笔疾书起草章程,可是短短三两日的时间能写得出来什么?

    虽然不曾参与过灾区救援,但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举凡军队调拨、民夫组织、后勤补给、人员协调、物资运输、灾民安置……等等,哪一样不是繁冗复杂?

    李恪瞄了房玄龄一眼,见到这位依旧老神在在一言不发,心底不由大急,你到底是不是亲爹啊?怎么每一回房二在朝堂上逼到墙角的时候您都好像隔壁叔叔似的不闻不问,太过分了!

    就该那位剽悍的房夫人使劲儿的整治你……

    李恪定了定神,发言道:“赵国公既然说到此乃千古未有之举措,全无旧例可循,便当知道由朝廷调拨大军救援所牵连的事体甚广,需要绸缪的事项太多,岂是朝夕之间可以完善的?赵国公这般急切的让房侍郎拿出章程来,反倒会使得房侍郎迫于压力未能尽心思虑从而顾此失彼,殊为不美。”

    一番话有理有据,而且完全不给长孙无忌的面子。

    李二陛下眼神复杂的瞅了瞅英挺俊朗的庶子,心底喟然一叹。

    若是抛开嫡庶之分,这个庶出的三子非但相貌俊朗,做事之果敢睿智亦是诸子当中最像他的……然而就算是世家门阀为了内部稳定都必须有嫡庶之分,何况是天家?

    怨只怨这个儿子非是长孙皇后亲生……

    长孙无忌被怼了回来,倒也不恼,只是盯着房俊问道:“房侍郎到底有没有章程?”

    只要房俊说一句“没有”,那么无论有多少理由,都难免给陛下留下一下办事不力的印象——因为现在灾难即将发生了,你却束手无策,当初为了筹建这个衙门叫得最欢的是你,现在一筹莫展两眼一瞪的还是你……

    房俊气定神闲,看着长孙无忌那张圆脸,笑了笑,说道:“怕是让赵国公失望了,救灾衙门的章程……还真的有。”

    对于别人来说,一个全新的救灾衙门牵扯到方方面面,一切皆是从无到有,要协调各方的关系、促成多方的协作、权衡各方的调遣……千头万绪,难如登天。

    然而房俊不是一般人……

    长孙无忌看着房俊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递给书吏,而后由书吏呈递给李二陛下,顿时眼角一跳,心中暗恨。

    这个小王八蛋早有腹案却藏得严实,若是早知道他拿出了章程,自己岂会这般愚蠢的往上撞?

    长孙无忌面色阴郁,不知不觉间,又被这小子给坑了一回……

    妄作小人!

    李二陛下其实也没想房俊能这么快便拿出一个完整的章程,这个厚厚的本子被书吏呈递到他手上的时候颇为吃惊,而后便是一阵欣慰。

    这小子是闹腾了有些,平素也无法无天了些,但到底还是有才华的,关键时刻能够为君分忧,那就是好臣子!

    展开本子,扉页之上便见到八个圆转遒丽至令他赏心悦目的字体——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



    国家级别的抢险救灾,本就涉及方方面面,牵扯甚广,如今由国家调动军队救援灾区更是前所未有之事,想要从一片空白之处理出头绪并且拿出可行之策,实在是难上加难。

    更遑论如此短的时间……

    就算勉强为之,也必然漏洞百出,非但无功,一旦出现重大纰漏反而还要承担责任。

    李二陛下自然心中清楚其中关窍,但是灾情如火,他身为皇帝当然焦急万分,若是房俊拿不出来这个章程倒也不会怪罪他玩忽职守,只是难免失望。

    现在细细品读着手中的章程,李二陛下却是感慨万千。

    物资筹措、人员调派、责任划分,以及灾情组织核查、救灾物资管理分配及监督使用、组织协调紧急转移安置灾民、甚至是灾后毁损房屋恢复重建的组织补助和灾民生活救助……林林总总,无有遗漏。

    到了最后甚至谏言朝廷发动舆论配合救灾以及灾后重建,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纲领传遍天下,号召天下各州府县皆对灾区伸出援手,以此增强大唐臣民的凝聚力……

    再附上这么一手圆转遒丽赏心悦目的行书,令李二陛下龙颜大悦。

    人才啊……

    朕当初赞他一句“宰辅之才”,实不为过。

    政事堂里一片肃静,只余窗外刷刷的雨声,大家都凝神看着正翻阅书薄的李二陛下。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抬起头来。

    他本想将这个章程给诸位宰辅看看,讨论一下其中是否有商榷之处,然而环视一周,他又打消了这个主意。好几位宰辅一贯以来皆因立场不同而对房俊或褒或贬,态度不一,难免评论之中便带有主观情绪,最正直无私的魏徵现于家中,其余几人怕是有失公允。

    若是放在平时倒不足为虑,有立场才会有争执,有争执才会有平衡,文武大臣们其乐融融你好我好那才会让皇帝夜不安寝……然而今天不行。

    灾情如火,身为皇帝焉能坐视洪水即将肆虐百姓身处倒悬反而在朝堂之中大玩平衡之道?

    这个时候不需要权衡,不需要钳制,只需要雷厉风行、干脆利落!

    大手将书薄按在面前的桌案上,李二陛下虎目环视,沉声道:“房侍郎这份章程周全详尽,深得朕心,此次救援泾阳灾情,便按照此章程实施,但凡涉及到的衙门、军队,务必毫无条件的听令而行,若是谁出了差错导致灾情泛滥,朕唯他是问!”

    众臣大感意外,陛下固然英明强势,却非是乾纲独断之人,一直以来皆是能听得进去谏言的,平素遇事也会跟臣子们好好商议,广开言路、博采众长。

    此次救援乃是以朝廷的名义实施,不仅仅是朝中百官,即便是民间商贾百姓也必然翘首以待,整个天下都对这件前所未有之事给予足够的重视,实在是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然而现在居然如此信任房俊,三两日之内鼓捣出来的章程便即拍板通过了……

    诸位宰辅神情不一,房玄龄依旧低眉顺眼仿若置身事外,岑文本老神在在三缄其口,唯有长孙无忌心中郁闷……陛下这是想要给我难堪么?

    略一沉吟,长孙无忌试探着问道:“陛下明鉴,救灾之事牵扯广众,所涉及的事务繁冗杂乱,臣非是质疑房侍郎的能力,只是这短短几天之内所拿出来的章程难免多有瑕疵,万一因此而导致严重后果……”

    “那就由朕来承担!”

    李二陛下心中不耐,冷眼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顿时心中一凛……

    刘洎一直隐身,此刻琢磨出了此间大势,忙道:“水火无情,现在泾河大水即将决堤而出,不知多少子民即将遭受灭顶之灾。世间从无万全之法,何况是国家调拨军队参与救援这种前所未有之事?只需在其中详加注意,遇到难处多加思考,反正若是坐视水患从天而降必然是生灵涂炭,现在有朝廷组织救灾,再坏也坏不过置之不理吧,又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呢?赵国公却还在这边纠缠不放,耽搁救灾事宜的施行,实在是……有些不妥。”

    长孙无忌气得满脸通红!

    这话实在是太恶毒了,若是传扬到民间自己必然落得个“祸国奸臣”的骂名,在天灾面前阻挠救灾的实施,这个罪名怕是祖坟都能被人给掘了……

    然而他又不能与刘洎争论,且不说这厮就是凭着一张嘴巴混日子,单单自己若是与他争论岂不是坐实了争论不休耽搁救灾实施的罪名,恰恰正好入了他的套。

    他素来被称作“阴人”,谁曾料想今日一时不察,居然被刘洎给阴了一把……胸中郁闷至极。

    长孙无忌不发声,其余人自然没有理由反对。

    继续质疑下去非但得罪房氏父子,连陛下都给惹恼了,何苦来哉?

    大事敲定,下来便是具体的实施细节。

    房俊起身,鞠躬施礼到:“陛下,既然决定按照微臣的章程实施,那么便请陛下决定派遣哪支军队前赴灾区。”

    这是重中之重!

    皇权与兵权素来二位一体,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任由兵权从自己手中脱离,更何况是李二陛下这种血火之中冲杀出来的马上皇帝?

    不过这一切房俊都已经为李二陛下考虑到了,书薄之上写的清清楚楚,那就是……抽签!

    十六卫的名字都写在纸条上,然后放在一个箱子里由皇帝自己去抓阄,抓到哪一支部队就是哪一支部队,而且所有的十六卫大将军全不在场。由哪支部队赶赴灾区是随机的,便是皇帝自己都决定不了,这就最大限度的杜绝了有可能引发的所有不可测之后果。

    李二陛下对这个办法深感满意,而且他还看出这个方法更深一层的优点——因为是随机的,谁都有可能被抽中,这就导致十六卫没有一个敢在平素轻忽慢待、缺乏操练。

    作为卫戊京畿的中央军,十六卫是不可能全都拉到边疆去打仗的,尤其是在国境线相对太平的年代,这就导致军中军纪涣散、军备废弛,作战能力迅速衰弱。

    而房俊的这个办法堪称绝妙!

    谁也不知道天灾何时回来,谁也不知道负责救灾的会是哪一支部队,这就好比头顶悬了一柄利剑,谁若是被抽中了成为救灾的部队却因为军纪涣散缺乏操练而导致出了洋相……那么李二陛下绝对会握着那柄剑狠狠的斩下来!

    纸条写好,李二陛下亲手将其装在书吏捧过来的一个书箱子里。

    当然不可能是十六个,只有十二个……

    这就得说到大唐的军制了。

    隋初沿北周之制﹐设置十二府以统率禁卫之兵﹐此即十六卫的前身。隋初十二府中﹐仅左右卫﹑左右武卫﹑左右武侯六个府统领府兵宿卫。

    炀帝大业三年,将十二府增改为十二卫四府﹐合称十六卫府。

    其中十二卫为:左右翊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屯卫,左右候卫和左右御卫;四府为:左右备身府和左右监门府。

    唐承隋制,十二卫统领府兵、宿卫京师、守卫关中;四府不统府兵,左右备身府负责侍卫皇帝,左右监门府则分掌宫殿门禁。

    此外,左右翊卫又兼领“内军”。“内军”指左右翊卫下属的亲﹑勋﹑武三卫统辖的五军府和另属东宫的三卫三府之兵﹐均由高官子弟充当,乃是嫡系中的嫡系。

    又在全国范围设置“折冲府”,“十二卫”遥领天下657个折冲府,分领诸军府到长安上番宿卫的府兵,居中御外,卫戍京师,是府兵和禁军的合一。

    因为十六卫官署在皇宫之南,所以史称“南衙府兵”,与守卫皇宫北门﹑由招募配充的兵士组成的“北衙禁军”交错宿卫,相互牵制。

    这便是大唐的军制,看似繁杂,实则泾渭分明。

    所以只有十二卫战时出征,此时也能够被抽中参与救灾的也就只有这十二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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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四百五十二章 就这么决定了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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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抓阄的结果是右武卫……

    既然皇帝已然赞同房俊的章程并且照此办事,谁也不会自讨没趣站出来再说什么承担后果之类,哪一支军队被抽中更没有文章可做,且不说这种抓阄本就是随机性质不可控制,没谁能够提前布置趁机犯上作乱兴风作浪,单单这个被抓阄出来的右武卫,基本就没人敢用那些莫须有的可能去诋毁揣测……

    真当右武卫大将军程咬金那个“混世魔王”的名号是白叫的?

    若是说起“浑不吝”来,房俊也只能给程咬金提鞋……

    诸事既定,房俊当即手执兔符将令返回兵部,以兵部名义开具堪合调令,命人立即送往卢国公府,令右武卫大将军、卢国公程咬金即刻赶赴右武卫驻地,调集军队,赶赴灾区。

    说起这个兔符,还有一桩趣事。

    大抵实在春秋时期,为了保证君主在传达命令或者调动军队时不出差错,需要借助一种信物作为凭证,这种信物便称“兵符“。据说它最早是周朝军事家姜子牙发明的。古人认为虎为百兽之王,在丛林争斗中总是处于不败之地,因此在军事上也多以虎为尊,于是常将这种兵符铸刻成虎的形状,因此它也被称之为虎符。

    当然,虎形兵符并非唯一的形状,在秦代就曾有过鹰符和龙符等等。

    虎符大多用的是青铜,也有用金、玉和竹做材料的。其内部中空,然后被一剖为二,右半(虎头方向朝前)由皇帝保存,左半则发给统兵将领或地方长官。虎符的剖面有齿相嵌合,背上大多有文字,文字分书在两边,内容相同,也有将文字对剖的。

    虎符在调动军队的时候便有了大用场,中央调兵时,会派遣使臣带着皇帝保管的半符前去,证明所奉乃是皇命,待左右验合,命令才能生效。

    虎符到了隋朝被改为麟符,而到了唐代,高祖皇帝为避其祖李虎的名讳,又将其改为银铸的兔符,因为兔子乃是祥瑞……

    房俊屋里吐槽,难道军队征战不应当选择一种威武霸气的动物么?

    再说兔子算个什么祥瑞,只因为它在月亮上陪着嫦娥睡觉?

    *****

    大雨依旧如注,瓢泼之势不减。

    即便以长安发达的排水系统,依旧在城内多处地段出现了积水情况,京兆府已然调拨本衙人手,会同长安、万年两县的衙役在城内检视水患、排除险情。

    兵部衙门更是热闹。

    所有官员尽皆当值,各个都是红光满面,没有一人因为雨天未能躺在家中娇妻美妾享受奢华反而要到衙门里当值而叫苦叫累怨气冲天,即便马上便要出城赶赴泾阳救灾,照样尽皆兴致勃勃。

    兵部衙门看起来乃是六部之一,名头响亮,实际上权力并不大,看着排位是“吏户礼兵刑工”,实则没有军权的兵部也仅仅只是比工部稍微好一点,这还是因为工部一帮子工匠实在是社会地位低劣所导致的,论起油水来,人家工部也要甩出去兵部几条街……

    权力代表着地位,现在兵部有了调兵之权,虽然仅只是那么一丁点儿……可好歹也是权呀!看看军中那些动辄对兵部官员呵斥不满的骄兵悍将们以后还敢不敢看着咱们的时候鼻孔朝天?

    就连一直告病的柳奭都来了……

    没办法,即便将房俊恨之入骨,即便明知道这个时候前来当值必然被同僚耻笑,可柳奭不能不来。

    他是太原王氏的姻亲,却一直并不受待见,后来得亏晋王替他求了长孙无忌,这才争取到一个兵部侍郎的职司,并且晋王曾有允诺,只要好好干,将来李绩是一定要进入政事堂主政的,到时候兵部尚书的职位就是他的。

    结果刚刚便有晋王府的内侍上门,说是晋王让他即刻去兵部上值,跟随房俊主持救灾事宜,并且随时保持联系。

    能攀得上晋王这个亲戚实在是运气,柳奭为人桀骜了一些,却不傻,知道谁能给他好处自己又该听谁的……

    所以哪怕是当“奸细”,哪怕心高气傲的他曾经不屑于此,这会儿也不得不老老实实的来兵部找个差事,至于同僚们或是鄙视或是嘲讽的嘴脸……柳奭全部唾面自干。

    房俊的官袍下摆被雨水打湿,又沾了泥巴,一个书吏正用湿帕子给他擦拭,见到柳奭走进值房,有些意外,不阴不阳的道:“柳郎中身子可是大好了?今儿任务繁重,又是风又是雨的,待会儿还得急行军,你这身子还病着呢,依本官看,你还是回去吧,好生养病便是,本官非是刻薄之人,届时功劳薄上定然记上柳郎中一笔,如何?”

    柳奭被房俊不阴不阳的刺了两句,白脸泛红,有些羞囧。

    他哪儿有病啊?这么多天不上值,纯粹是让房俊上任那天毫不留情的威风霸气给吓得,唯恐这个棒槌当真收拾自己,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可现在自己受了晋王殿下的命令不得不巴巴的赶到衙门来“刺探军情”,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的……

    只得干笑两声,尴尬的陪着笑:“多谢房侍郎爱护……虽说有恙在身,可下官也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更是兵部的一份子。眼见同僚们顶风冒雨的报效陛下,下官又怎能安心在家养病呢?忠君爱国之心,下官也是有的。”

    房俊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柳郎中带兵当值,倒是的确能混得一个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好名声,可是想过没有,万一被这风雨一淋病得更重了,外面岂不是要传言本官难为于你,让你带病当值?到时候你得了好名声,却将本官置于何地?”

    一听这话,一屋子官员各个闭上嘴巴,商议事情也转身到别处。

    这简直就是指责柳奭用心险恶……

    柳奭冷汗都下来了,下雨天本就闷热潮湿,这会儿再一冒汗,身上粘哒哒的甚是难受,忍不住颤了颤,小心翼翼道:“房侍郎言重了……下官就是个浑人,哪里有那般心思?以往或许有得罪之处,不过晋王殿下数次教训在下,说是定要对房侍郎尊敬爱戴,不可得罪,所以下官万万不敢有旁的心思。”

    旁边的官员尽皆鄙视,两句话没说完呢,就抬出晋王吓唬人了?

    呵呵,真是看不清形势啊,便是吾等也不见得就怵了那晋王殿下,更何况是房俊?

    那可是敢将齐王摁在身下爆锤、敢写诗大骂魏王的长安第一棒槌!

    会在乎你这个晋王的亲戚?

    房俊冷笑两声,焉能不知柳奭为何忽然来到衙门?

    无非是充当某些人的眼线进而通风报信,想要在这一次的救灾过程当中做做文章,若是能把自己整下台自然最好不过,即便不能,也可以顺带着了解一番其中虚实,毕竟这般军队前赴灾区救灾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效果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而房俊是否会当真如同呈递给皇帝的章程当中所言那般行事更是不可踹度,谁又敢说房俊没有私心暗中为自己牟利呢……

    略一沉吟,觉得倒是犯不着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跟晋王翻脸,他本就没想从中做什么手脚,清清白白何处不能示人?

    故而点点头,淡然道:“即使如此,本官也不多说什么,各按其职、各司其命即可。谁若是无事生非将这一次救灾视为儿戏,休怪本官不念同僚之情面!”

    柳奭心里一颤,赶紧道:“下官省得……”

    房俊随意道:“那赶紧去忙吧。”

    柳奭吁了口气,赶紧快步离开。

    不知为何,这一次在衙门里见到房俊比之上回好似多了几分迫人的威压,年纪轻轻的却修炼出一身沉厚的官威来,即便是自己这个世家出身的皇亲国戚在房俊面前也不自禁的提心吊胆,下意识的便矮了一大截儿……

    娘咧,权力当真是个好东西啊!

    山沟里的傻狍子穿上官服也能抖起威风来……

    外头雨势不减,兵部衙门里却愈发热闹起来。

    工部、常平仓等等有关衙门的官员先后到来听候差遣,本就略显寒酸的衙门顿时拥挤不堪。

    房俊招呼着各路官员,详细的安排各自事宜,诸人都知道房俊的威名,如今更依仗着皇帝名义,俱是客客气气怎么说怎么是,没有一个敢随意搪塞故意刁难。

    除去那位沉默寡言明哲保身的尚书李绩之外,其余兵部的官员何曾在人前这般有面子?

    一时间,房俊在兵部的权威蹭蹭的往上涨……

    正忙碌之间,兵部大门洞开,一身戎装满脸横肉的程咬金大步流星走进来,身后给他撑伞的部曲一溜小跑差点跟不上……



    随着程咬金挟带着一蓬雨水大步走进大门,整个兵部衙门瞬间一静。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位祖宗“混世魔王”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于是乎,刚刚面对房俊或许还一脸矜持的诸部官员们尽皆展露笑脸,一个两个恭恭敬敬的上前施礼问安,温柔小意甚至是带着谄媚的套着近乎。你还别说,大唐立国未久,朝堂上都是一些并肩作战的老兄弟,除去甚少的几个对头互不往来之外,其余的官员固然各有阵营,却多多少少都能攀上一点交情。

    程咬金却没什么好脸色,身上的明光铠威武霸气,行动之间甲叶铿锵,再配上一脸横丝肉一蓬狮鬃也似的大胡子,魁伟的身躯立在堂中恍若魔神降世,一看就是个大反派……

    瞪着铜铃一般的眼珠子环视一周,程咬金丝毫未将迎面而来的阿谀奉承放在眼中,沉着脸,大声道:“此次赶赴泾阳救灾,某乃是奉了皇命,绝不容许出现一丝一毫的纰漏。诸位都是聪明人,自当恪尽职守协助于某,届时任务完成,论功行赏谁的份儿也少不了。可若是有人阳奉阴违背后搞小动作,哼哼,那就休怪某不讲情面!”

    他这人看似浑不吝,实则心中有数。

    现在争储之事沸沸扬扬,主导这一次救灾的又是“太子党”的中坚人物房俊,难保没有人暗中动动手脚从而给房俊难堪,顺带着打击太子。

    程咬金不参合争储之事,却不代表他能容忍这一次救灾有人搞破坏,故而提前警告,谁若是为了陷害房俊而导致救灾当中出了纰漏,那可就“勿谓言之不预也”……

    堂中诸位官员面色讪讪,热脸贴上了冷屁股,谁心里能爽快?

    可就算是不爽快,也没人敢在程咬金面前甩脸子,这位魔王可不会惯着谁的毛病,虽然不似房俊那般肆无忌惮动辄拳打亲王脚踹大臣,但是混账之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房俊固然无法无天,但毕竟资历、地位都有所欠缺,打了人他自己也要受到处罚,这就难免给他戴上了一层桎梏,有所顾忌。可程咬金不同,这位本就是土匪出身,跟着李二陛下南征北战忠心耿耿,几乎可以说是军中最得陛下信赖之人,在圣眷这一项上较之李靖、李绩、尉迟敬德等等名将更胜一筹,他想找谁的麻烦,即便是做得再过分,陛下也顶了天就是叫到太极宫里骂几句申饬一顿……

    程咬金给这群官员来了个下马威,见到一个个脸色尴尬目光闪躲,心中甚为满意,这才面向站起迎接他的房俊,大嘴一咧,上前一把揽住房俊宽厚的肩膀,使劲儿拍了拍,朗声笑道:“你小子有出息,这就让老子在你手底下办差了?哈哈哈,好样的!不过你放心,俺老程最是通情达理、以德服人,但有命令尽管下达,风里雨里绝没二话!”

    这算是公然力挺房俊了。

    一众官员顿时面色各异……

    诸部官员想得是房二本就强势无比,现在又有程咬金公然力挺,这一次救灾谁若是当真从中搞鬼,睡不得还真就得做好被这两大棒槌爆锤的准备……而兵部官员却是心情复杂,以往兵部的地位在军中就是个“打杂的”,诸卫将军所要军械钱粮的时候呼呼呵呵颐指气使,兵部哪里有一丁点儿“军中第一部”的风采?这帮子骄兵悍将那是像踩便踩,踩完了还得一脚踢到阴沟里……

    为何会出现这等场面呢?

    兵部无权是一个原因,固然兵部可以左右武官的升迁任免,可是在这些强势的将领面前根本就不管用,就算兵部的文书下发,人家往往也是置之不理,告到陛下面前也不管用,都是跟随他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又不过是一些芝麻绿豆大的事儿,管他干嘛?

    这就牵扯到另外一个最本源的原因——兵部尚书是个不管事儿的……

    李绩牛不牛?

    当然牛!

    作为李靖之后的公认“军中第一人”,李绩无论是在军中的威望、亦或是在陛下面前的宠信,都是响当当的分量。然而李绩生性淡泊,是个低调到不能再低调的人,深明李靖现如今“功高震主”之处境的凶险,平素对于争权夺利这种事情避之有如蛇蝎,对手低下的兵部官员更是采取放养的态度……

    诸位想干啥就干啥,只要别给我惹事儿,我啥都不管。

    如此这般,造就了兵部成为六部之中垫底的存在,兵部官员们平素去往别的衙门办事,也凭空矮了一头……

    现在终于有所不同了!

    若说先前对于房俊的拥戴来自于他以往的名声以及为兵部争取到诸多权力,那么现在则是在拥戴之外更加多了一份尊敬……没见到长安城里最浑不吝的程咬金都跟咱们这位侍郎勾肩搭背?

    这就是地位!

    须知两人可是差了一辈儿呢,而程咬金能够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力挺房俊并且表现得这般亲热,足见其心中对于房俊的肯定。

    一位深得圣眷、背景深厚、地位超然且又年纪轻轻、能力卓越的兵部侍郎,是足以带领兵部焕发出光彩的一位领导!

    一众兵部官员心中火热,既然混在官场,谁不想手握权力、人前风光?

    唯一可虑的便只有这位驸马爷能否在兵部待得长久,这位好处固然多多,可惹事的能力更是冠绝长安,自从入仕以来衙门换了无数个,虽说尽皆做出一番瞩目的成绩,却没一个能待得长久……

    房俊被程咬金搂着肩膀,自然知道这位的用意,心底下感动。不过以两家的关系,客气话实不必说,便直接问道:“程伯伯现在可否即刻动身?”

    程咬金一脸傲然:“怎地,见到伯伯年岁大了,以为便上不得马、拉不得弓了?笑话!离府之前,某已然命亲兵带着印信前往骊山大营,聚集兵将升帐准备,只要你房侍郎一声令下,右武卫五万大军便可即刻开拔!”

    这话说得是当真捧场,不过却令房俊满头大汗,哭笑不得……

    “程伯伯切莫胡说,不过是救灾而已,哪里用的了五万大军?再说整个右武卫倾巢而出,您程伯伯官高位尊自然无妨,小侄却说不得就被陛下剁了脑袋当球儿踢……”

    开玩笑,整个关中的常备军也不过三十万左右,左右武卫作为最强大的卫府兵力最多,若是右武卫当真倾巢而出,定然关中震动,怕是太极宫里的李二陛下都能提着剑穿好盔甲等着诛杀叛军了……

    程咬金嘿嘿一笑,眨眨眼促狭道:“伯伯这不是给你撑场面么?这屋子里汇聚了各部官员,各个都是一肚子的鬼心思,不将他们震住了,说不得背后给你捅刀子。当官就得霸气一点,无论文官武官都是一个样,别藏着掖着笑容满面,那样没人那你当回事儿,这里是官场,世间最是肮脏龌蹉的所在,这里绝无君子容身之地!你老子其实就是一个异数,温润如玉不争不抢的,但是谁不晓得那才是一只不叫唤的老虎?惹了他,笑眯眯的就给你下个套儿,让你死了都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官场之上就得收起那些伪善,有什么靠山有什么背景都能露出来,让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掂量掂量,是否能招惹得起,招惹了之后是否能承担那后果!”

    房俊大汗,你这样当着儿子评价人家的老子,真的好么?

    不过同时也颇为惊异,当真看不出来这个一贯傲娇蛮横的老魔王居然有一颗如此细腻的心,将官场生态看得通透,果然是老妖精啊……

    程家能够在唐初波诡云翳的朝堂之中屹立不倒,在诸多政治阵营的缝隙之间游刃有余,说是程咬金无欲则刚也好,随波逐流也罢,仅只是这份洞悉世情的智慧便少有人及。

    当即又寒暄几句,房俊便招呼众人一一安排差事,随后各自投入到忙碌之中,筹集救灾所需的物资以及紧随其后的赈灾救济钱粮。

    房俊则随同程咬金一起离开兵部衙门前往城外右武卫的骊山大营,聚集官军赶赴灾区。



    乌云漫天,雨骤风急。

    瓢泼也似的大雨将整个长安城尽皆笼罩,关中诸条河流水位暴涨,多处堤坝皆面临溃堤之风险,各地县衙官员组织衙役民夫不停的涌上堤坝抗险。

    水患无情,一旦河流决堤,家园便会成为泽国废墟,以土地为生的百姓们便不得不背井离乡,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民。

    泾阳县衙内,县令韦义方坐在书斋之中,愁眉不展满腹忧虑,心情晦暗犹如窗外的阴云骤雨。

    自从刚刚快马急报将朝廷的文书送抵衙门,韦义方便心惊胆跳、心神不属。他不仅担忧如此暴雨致使泾河水位暴涨冲溃堤坝,届时他这个县令难辞其咎,更担忧即将到来的“救灾衙门”诸官员,尤其是那个兵部侍郎房俊……

    房俊与韦家的恩恩怨怨,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虽然并未算得上是政治死敌,但韦义方知道对方没有丝毫善待自己的理由。

    大雨倾盆,右武卫大军已然从长安出发,快马既然将文书送达,想必大军亦紧随而至。纠集了户部、工部、尚书省……诸多衙门的几十位官员将会如期而至,这使得韦义方心乱如麻。

    好端端的,怎地就冒出这么一个“应急救灾衙门”来?

    这简直就是要人老命啊!

    万一捂不住盖子被揭开了,那房俊会不会祭出尚方宝剑将自己这个贪官污吏先斩后奏?

    如此想着,即便大雨如注凉风阵阵,韦义方后背还是冒出了一层白毛汗……

    *****

    乌云低垂,天色晦暗,雨幕遮蔽了视线,五千训练有素的右武卫大军沿着渭水溯流而上,至咸阳之后折而向北,顺着泾河之旁的官道直扑泾阳。

    雨势太大,幸而官道之上铺了一层水泥,尽管处处皆是积水却没有多少泥泞,大军前进的速度颇快。

    就在官道的一侧,泾河波涛滚滚水流湍急,水流激荡之间发出一阵阵轰鸣……

    房俊策马与程咬金并行在队伍的最前头,身上的蓑衣也挡不住雨水的浸湿,内里的衣物皆以湿透,被风一吹,一股凉意浸袭全身。

    房俊抹了一把雨水,看到前方影影绰绰有人迎头赶来,大声问道:“还有多远?”

    程咬金手搭凉棚避免雨水淋如眼睛,抬头观望片刻,回道:“不足三里之数,顷刻便道,前方因该便是泾阳县派来的人吧?”

    话音未落,前方斥候策马返回,禀告道:“启禀大将军,泾阳县县丞前来迎接。”

    一行人在他身后走近,其中一人自马背上跃下,小跑两步来到程咬金马前,叉手施礼道:“下官泾阳县县丞窦知礼,见过卢国公,见过房侍郎。”

    程咬金端坐马上,鼻孔了“嗯”了一声,混在风雨里几乎听不见。

    房俊瞅了一眼这位县丞,不知其是不是窦家的子弟,不过也并不在意,径自问道:“河堤险情如何?”

    窦知礼并不为程咬金的轻视而有所不满,闻言即刻答道:“回房侍郎的话,形势并不稳定。一个时辰之前刚有一波洪峰经过,水面已然漫过河堤,所幸全县百姓官员尽皆死守堤坝,险情已然度过。不过大雨未歇,水势未退,堤坝已然多处呈现崩溃之迹象,官员民众虽然竭力抢修,却也不知能否安然坚持。”

    身边的衙役虽然在他头顶撑起伞,但一身官袍早已被雨水浸湿,裙裾上满是污浊的泥水,形容狼狈、神情憔悴。

    灾情如火,房俊也顾不得过问更多细节,沉声道:“陛下心系泾阳百姓,故而指派吾等‘灾难应急指挥衙门’以及右武卫大军前来协助修筑堤坝,稍后更有钱粮等物资运抵,烦请窦县丞安排人手在县城之内择一地点妥善安置。”

    窦知礼顿时大喜。

    先前他见到文书还以为只是朝廷调拨大军前来帮助抗险,现在方知更有一应物资一并前来,可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现在泾河堤坝上聚集了城内上千青壮,虽说大家都是为了抗洪救险保卫家园,但是作为县衙也必须安排药物、吃食等等必须物资,总不能让百姓上堤坝抢险还得自己从家里携带饭食吧?

    然而不知何故,县令韦义方却一再拒绝自己打开义仓取用粮食以供给救险人员食用的建议,理由是未有朝廷明令,义仓不宜擅自打开,唯有灾情泛滥不可控制之时,方可取用粮食赈济灾民。

    这令窦知礼既是不解又是愤怒!

    “义仓”自前隋之时启用,延用至今。

    前隋隋开皇三年,长孙平被徵拜为度支尚书。他见天下州县多罹水旱,百姓不给,奏令民间每秋家出粟麦一石以下,贫富差等,储之闾巷,以备凶年,名曰义仓,隋文帝表彰并采纳其建议。

    在收获时向民户征粮积储,以备荒年放赈。因设在里社,由当地人管理,因而亦名社仓。后又定积储之法,准上中下三等税,上户不过1石,中户不过7斗,下户不过4斗。

    自是天下州县,始置义仓,每有饥馑,则开仓赈给。

    及至大唐立国,义仓和社仓的概念逐步分离出来,义仓由州县一级政府设置,社仓由社(百姓二十五家为一社)一级来设置。

    与国家设立的以稳定米价为主要职能的常平仓不同,义仓更像是一种民间行为,确保一个地区范围内的百姓当中贫苦者得到适量救济,亦能够使得所有百姓在灾祸之年不至于无米可吃。

    泾阳虽然并不富裕,然则土地丰腴百姓安居,风调雨顺少有天灾,这些年义仓之中很是囤积了不少粮食。眼下泾河水患已然刻不容缓,极有可能下一刻河水便决堤而出,届时莫说处于河岸的泾阳夷为平地,就连不远处的咸阳危若累卵,这个时候不开放义仓,难道要等到大水决堤之后将那些米粮喂鱼不成?

    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尽管他说破嘴皮,县令韦义方就是不松口,他也徒唤奈何。

    在大堤上面对饥肠辘辘却依旧奋不顾身抢修堤坝的百姓,窦知礼满心惭愧却又无计可施,只好接着迎接上官的名义匆匆离开堤坝,实在不忍见到那些因长时间劳作而衣不遮体、饥肠辘辘的百姓一道道询问和探究的目光……

    现在随着房俊的到来,粮食问题迎刃而解,窦知礼如何能不心怀大畅、欣喜若狂?

    “房侍郎放心,下官亲自安排人手安置,毕保这些粮食万无一失!”

    窦知礼神情振奋答道。

    房俊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闲话休提,即刻带本官前往堤坝上看看情形如何,此处有不少工部官员随行,这可都是治理河堤的行家里手,比你手底下的人可强得多!”

    窦知礼见到房俊雷厉风行,自然不会拒绝,不过稍一沉吟,说道:“只是县令尚在衙门里静候诸位天使到来……”

    “你说泾阳县令尚在衙门里?”

    房俊大感意外,浓眉一挑:“他为何不去大堤上组织救险?身为一县之父母,届此天灾横祸从天而降之时,怎能不亲临一线稳定军心,率领全县百姓抗洪救险?”

    窦知礼心底一跳,咽了口唾沫,迟疑着答道:“这个……县令毕竟要居中调度掌控全局,亲临一线这等事,自有吾等低贱之署官前往即可……”

    这话说的看似替县令韦义方辩解,实则却满是怨气……

    房俊也不知听没听出其中的隐含之意,顿时怒气上冲,怒道:“区区一个县令,便当自己是当朝宰辅了吗?还居中调度?娘咧!刘洎何在?”

    最后这一句是回头向着身后吼出来的。

    身边一众官员尽皆大汗……听这口气,怎地好像人家堂堂治书侍御史是你的跟班儿似的?

    窦知礼更是吓得不敢言声,既欣喜于自己诡计得逞,又惊骇于房俊的威势……

    那可是刘洎呀!

    满朝文武谁不是对其疯狗一般的做派无可奈何又深感忌惮?

    后边人群里的刘洎这个气呀,你个二棒槌用不用这般目中无人?



    刘洎策骑上前,闷声道:“未知房侍郎有何吩咐?”

    此举看上去着实有些丢脸,堂堂御史台的二号人物居然被人呼来喝去……可是说实话,刘洎是真心有些发怵房俊。

    这棒槌行事颇有些不拘礼法,率性而为少有忌惮,且不提他当初敢当众殴打自己这个大臣,便是东市风雨如晦火光冲天的那一夜,刘洎事后想想,亦不得不怀疑那四处乱窜的火苗极有可能乃房俊恶意为之……

    作为风闻奏事的御史,刘洎一向以态度强硬不拘情面而著称。

    他不怕官大的,不怕爵高的,不怕背景深深厚的,不怕后台硬扎的,却唯独怕那些行事不顾后果、容易头脑发热一冲动便恣意妄为的……那样的人不按规矩来,破坏力实在太大。

    毫无疑问,在刘洎看来房俊便是这样一个棒槌……

    房俊扭过头来看着刘洎,问道:“泾阳县令面对灾情未曾身临一线组织抢险抗洪,反而躲在衙门里安逸享乐,置全县民众官员于不顾,实在是丢尽吾大唐官员之颜面。此等畏难惧险之败类,你们御史台管不管?”

    不少官员尽皆倒吸一口凉气,这房俊前脚到了泾阳,后脚就要拿县令来祭旗?

    这也太猖狂了!

    刘洎却不以为然,他半辈子都在弹劾官员,岂会在乎一个小小的泾阳县令?况且房俊所言还真就没错,届此水患凶险之时,身为泾阳最高长官未能亲临一线指挥抗洪,本就是失职。

    再者说……这个泾阳县令好像是韦家的人?

    他略有深意的瞅了房俊一眼,心道都说自己是条疯狗,逮谁咬谁,孰料房俊才是下手狠辣呀……他想当然的认为房俊这是因为私怨故而借题发挥,不过在对待京兆韦氏的态度上,刘洎却与房俊保持一致。

    想想当初刑部侍郎韦义节带给自己的难看,刘洎就恨得咬牙……

    他绝非一个心胸宽广之人,此时有了机会,由头又是房俊扯起来的,附和着狠狠打击一下韦家的气焰乃是顺手为之,何乐而不为呢?

    刘洎眼珠子转转,故作无奈之色,显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叹气道:“既然房侍郎如此说……自然是本官职责之内的本分。不过本官亦不能听取这位县丞一面之词,还需仔细调查取证,方可上疏弹劾。”

    话说得很漂亮,充分展示了一位御史公正英明的伟岸形象。

    不过房俊却嗤之以鼻……他敢保证,刘洎是一定会调查的,不过等到弹劾的奏疏呈递在李二陛下面前之时,那上面必定通篇都是那位泾阳县令的黑材料……好地方一点全无。

    县丞窦知礼还有些懵,怎么自己不轻不重的抱怨这么两句,便足以让韦义方下台了?

    不过他也非是蠢人,略一思讨,心中便暗暗升起悔意。

    这是被人当刀子使了哇……

    可是事已至此,他又能说什么?这位房侍郎必然是与韦义方有些恩怨的,人家寻的也只是一个借口,就算此时自己反口也于事无补。至于韦义方……得罪了便得罪了吧,反正自己的确是看那个公子哥儿不顺眼。

    便闷不吭声的立在一旁,再不搭言。

    房俊看了看天色,虽然云层低垂天光晦暗,大雨倾盆四野迷茫,不过估摸着时辰已然接近傍晚,便冲身边的程咬金询问道:“事不宜迟,咱们还是尽快赶赴泾河堤坝吧,看看情形究竟如何,再决定下一步事宜,如何?”

    程咬金自然无可无不可:“今次你是主官,莫自然一切唯命是从,二郎毋须担忧某的爵位官职,但有所命,尽管直言即可。”

    “好!那大家便加紧脚步,赶往堤坝!”

    一声令下,大军再次启动,房俊命县丞窦知礼在前引路,数千大军紧随其后顶风冒雨大步前进。

    路边不时有农舍之中的妇孺听见外面风雨之中整齐的脚步声响,尽皆好奇,便披着雨具出门查看。等见到这一队一队雄赳赳气昂昂威武雄壮的右武卫大军正在官道之上急行军,不由纷纷震惊,左右邻居之间相互探寻,却不知发生何事。

    难道是边疆战事又起,朝廷调拨大军赶赴战场?

    这时,便见到三三两两的兵部书吏骑着马披着蓑衣在队伍两侧游走,见到有百姓出门探寻,便策马走到近前,高声宣传朝廷的作为。

    “奉陛下之命,右武卫五千大军急行军赶赴泾河大堤,协助泾阳百姓共同抗洪抢险、保卫堤坝!陛下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乃天授君权、奉天承运,焉能忍心见到泾阳百姓遭受洪水肆虐、家园残破?此次大唐官军前赴救灾,便是代表朕,与泾阳百姓同在,堤在人在,堤溃人亡!”

    风雨之中,书吏们个个扯开嗓子将早已备好的说辞喊出来,迅速的在百姓中间传播开去……

    一传十,十传百,这个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整个泾阳,百姓乡绅们尽皆血热沸腾、热泪盈眶!

    自古以来,水火无情。面对洪灾肆虐,几乎所有的朝代皆是由当地官府组织抢先抗洪,挨得过去自然皆大欢喜,挨不过去便是洪水冲垮堤坝,大水肆虐家园,人畜俱亡。即便是有一二侥幸存活之人,除去受到少量救济安抚之外,不可避免的沦为流民。

    朝廷调拨大军参与抗洪救险?

    此乃千古未闻之事!

    即便是大字不识的老百姓亦知道军队乃是军国重器,除去抵御外辱平定叛乱之外,岂可为了区区几个百姓的死活而轻易动用?尤其是京畿之内,一兵一卒的调动都足以引发整个朝堂的警惕紧张,若是被心怀叵测之人加以利用……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然而现在,当天灾即将肆虐泾阳之时,皇帝陛下居然不顾皇权的安危,悍然下令调拨大军与泾阳百姓共同抵御天灾……

    “泾阳幸甚!吾等泾阳百姓幸甚!”

    泾阳城内,一位须发皆白的私塾先生奔上街头,毫不在意瓢泼也似的大雨瞬间将他淋得落汤鸡一般,状若疯狂的在大雨之中大声疾呼:“从古至今,何尝有过此等视百姓为子女的圣明天子?天灾无情,然则陛下乃是上天之子,他没有在灾祸面前顺应天命,而是要带领吾等逆天抗命!水患不可逆,可人心更不可逆!尔等身处如此圣明天子之治下,实乃三生之幸,还在犹豫什么?速速随老朽前往堤坝,只有还有一口气在,还能捧得动一抷土,就去与官军一同抵御天灾,堤在人在,堤溃人亡!”

    “堤在人在!”

    “堤溃人亡!”

    在老先生的身后,他的数十名学生振臂高呼,在风雨之中紧随着老先生单薄的身形,小跑着冲向城门,赶往城外。

    老百姓是最卑微的一群人,却也是最容易受到鼓动的一群人……消息在城内城外飞速传播,许多百姓尽皆被感动。原本阖城青壮皆已前往堤坝,留下来的尽是老弱妇孺之辈,此刻却群情震动,正如老先生所言那般,但凡尚有一口气在、尚能捧得动一抷土的,全都满脸激动的走出家门,奔入风雨之中。

    有耄耋老人、有总角孩童、有哺乳妇人、有黄花闺女……无数百姓涌上街头,汇成一股滚滚洪流,冲出城门,冲向大堤。

    在这一刻,在泾阳城内,可谓民心所向、万众一心!

    堤在人在,堤溃人亡!

    阖城震动!

    县衙内,韦义方刚刚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袍,身上湿腻腻的感觉终于没了,这让他长长的吁了口气。不过心情并未轻松多少,忧心忡忡饮着茶水,思讨着要如何度过迫在眉睫的危机,便听见外面隐隐传来的呼喊。

    心头一股烦躁顿时涌起。



    蹙了蹙眉,韦义方正欲将门外的书吏叫进书房询问,便见到房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一个书吏浑身湿透的闯了进来,大叫道:“县尊,大事不好!”

    韦义方倒也有些静气,眉毛拧着厌恶的看着这个不知礼数的书吏,平素很是有些洁癖的韦少爷被其一身满是泥泞的衣服恶心得不轻……

    压抑着心底不悦,沉声问道:“有事慢慢说,还有,外头呼呼呵呵的,发生了何事?”

    那书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顾不得县尊难堪的脸色,忙道:“回禀县尊,朝廷派来的大军已然抵达城外……”

    韦义方心中一惊,连忙站起,惊异道:“这么快?速速通知下去,命后厨即刻整治酒宴,待到卢国公与房俊等一干官员进城之后,本官要设宴款待,为其接风洗尘。本官乃是世家子弟,岂能失了这般礼数?否则传扬出去,说不得便要有人嘲笑吾京兆韦氏轻忽了待客之道。”

    那书吏话说一半便被打断,这时候神情纠结,也没敢抢话,待到韦义方说完,这才吱吱唔唔道:“这个……回县尊的话,房俊等人会同五千大军已然过城不入,径自奔赴泾河大堤而去了。”

    韦义方楞了一下,一张俊脸瞬间涨红,羞恼道:“即使如此,为何话说一半?是想要看本官难堪不成?”

    那书吏委屈得不行,心道是你抢话的,我哪儿敢不让您说话啊?

    韦义方也没心情纠结这点小事,摆了摆手,一脸不爽道:“这个房俊当真过分,到了泾阳却过城不入,是不将本官放在眼里么?本官堂堂京兆韦氏子弟,居然被他这般轻忽慢待……”

    话到这里,忽地想起那位房侍郎同京兆韦氏的关系素来紧张,双方朝堂争斗已然不是一次两次,还真就不必给他颜面……

    只得无奈道:“罢了罢了,待本官沐浴更衣,去堤坝之上参见也好,毕竟是奉皇命而来的天使,不好太过失礼。”

    书吏咽了咽口水,心说您还要沐浴更衣?当真是世家公子哥儿啊,不管你怎么洗,这一出门不照样淋一身雨?更何况眼下整座泾阳城都快翻天了……

    只得奓着胆子说道:“那啥……县尊刚刚不是问卑职外面因何吵闹么?”

    “啊,是啊,到底怎么回事儿?”

    韦义方差点忘了这茬,一经提醒才想起来,好奇的看向书吏。

    书吏道:“陛下钦命大军前来泾阳救灾,房侍郎在城外喊出‘堤在人在,堤溃人亡’的口号,阖城百姓尽皆感动,俱念陛下之隆恩,故而即便是留在城内的老弱妇孺,也一齐出城奔赴堤坝,誓要与大堤共存亡!”

    韦义方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楞楞的站在原地,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县尊,城内除去实在动弹不得的老弱病残之外,余者尽皆出城奔赴大堤,与官军一同抗洪救险!现在的城内……几乎空无一人。”

    韦义方倒吸了一口凉气!

    阖城百姓尽皆前往大堤救灾,更喊出什么“堤在人在,堤溃人亡”的口号,而直至现在,他这个县尊居然还在府衙之中商议要设宴款待长安来的救灾官员,甚至前往堤坝还要沐浴更衣……

    这是畏难惧险?

    还是玩忽职守?

    不论哪一样,世家出身的韦义方都明白一旦被御史言官盯上了一致奏章呈递至陛下面前弹劾一番,自己的官位几乎是丢定了……甚至不仅仅是丢官罢职,若是趁势对自己彻查一番……

    韦义方一瞬间便冷汗浸透衣袍,门口的凉风吹入,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一张俊脸瞬间惨白,大叫一声:“尔等岂敢误我?”

    也顾不得更换官袍,就这么一掌推开面前的书吏,大步流星走入门外的大雨之中。

    院内顿时想起县尊声嘶力竭的呼喝:“都特么死了么?还喘气儿的都给老子滚出来,速速随本官前往大堤!”

    那书吏不料韦义方的反应如此之大,心说就算身为县尊未能亲临一线算是大错,可是您好歹是世家子弟啊,京兆韦氏的嫡支,焉能惧怕这么一点小事?

    瞧瞧这大雨淋得发髻散乱衣衫褴褛的,这可不是以往最是讲究仪表风度的韦大少的做派……

    *****

    泾河堤坝之上,人头攒动。

    林若芾一手扶腰,一手搭乘凉棚,遥望着不远处泾河上游奔腾汹涌顺流而下的河水,满目忧忡。

    身边两千余民夫在衙役官差的组织下甩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一篮一篮土石从堤坝之下运上坝顶,将数处不堪洪水冲刷而破损的堤岸加固,然而洪水越来越汹涌,湍急的水流将刚刚倾倒下去的土石转瞬冲走,所有的努力都成白费。

    甚至已有低矮的河堤被大涨的河水溢出漫过,一片泥泞……

    尤可虑者,这些衙役民夫自昨日午间上到堤坝,直至现在皆未阖眼不说,便是饭食也仅仅只是喝了两顿稀粥……那还是他号召城内富户捐赠出来的米粮,而原本应当此时开仓取用的义仓,却依旧铁锁把门……

    阖城上下尽皆愤懑!

    林若芾亦不过是一任工部主事,贞观初年便已致仕,林家亦只是泾阳本地一个小户,就算他肯舍家舍业权力供给这些民夫的伙食,又能供得了几顿?

    两三千连续超强度劳作的精壮汉子,那饭量若是敞开了吃,一顿饭就能将他林若芾吃得败家了……

    而且问题最关键在于,明明义仓之内放置着数万石去秋的新粮,却为何让自己一个早已致仕的小小官僚破家舍业?

    没这个道理啊!

    可即便心中愤懑,却也不能不管不顾的甩袖离去。人家县令韦义方乃是京兆韦氏的嫡支子弟,一任泾阳县令不过是进身之阶,就算泾阳被一场大水夷为平地,凭借韦氏的权势顶了天亦不过是蹉跎两年,换个地方干出政绩照样高升……

    可他林若芾不行!

    他是泾阳人,生于斯长于斯,亦是他将来埋骨之处,他怎能忍心放任不管任凭洪水肆虐家乡涂炭?他若当真那么做,如何对得起那些街坊邻居,如何面对祖茔里的列祖列宗?

    灾情愈是紧急,林若芾心中的愤怒越甚!

    此等世家子弟,除去平素纨绔享乐之外,能当得什么重任?

    真是不当人子!

    身后一人快步走来,在他身边大声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泥水,忧心忡忡道:“这大雨怎地下起来没完了?河面一直暴涨,水位不停上升,现在已有多处出现水位溢出的情况,再这么下去这大抵就完了!世叔您看……要不还是让家仆护着您先撤了吧?”

    林若芾面无表情的回头瞅了一眼,见是县尉张庭。

    与林家一般,张家亦是泾阳祖籍,自前隋开始,世代担任县尉一职。张家家风严谨,虽然非是书香门第,倒也颇为清廉与人为善,在县中的威望不低。

    张庭说出这番话,明显是对护住大堤已经失去信心……

    林若芾面沉似水,看了看四周依旧奋力劳作的乡亲,轻叹一声,无奈道:“你让老夫舍弃这些乡亲四邻,独自逃生?人家县尊坐镇县衙不肯亲临大堤,若是我这把老骨头也不在,那你认为这些百姓会不会一哄而散,最后大堤无人固守,任由洪水冲塌,将泾阳城毁于一旦?”

    张庭默然无语。

    半晌,方才怒喝一声:“娘咧!朝廷派来的都是什么官儿?只知道贪图享乐整日里做出一副深有教养的世家子弟做派,一旦遇到事儿,却特娘的连个面都不敢露,简直就是尸位素餐!”

    林若芾消瘦单薄的身子在风雨之中挺得笔直,面色憔悴却难掩双目之中冷峻的神采,断然喝道:“既然知道人家不过将当官当做进身之阶,又何必多做期盼?他怕上了了大堤脚软丢人,那便在衙门里饮酒品茗当他的二世祖好了。这里是泾阳,是吾等泾阳人的泾阳,就让吾等用血肉来护卫这道大堤,让吾等泾阳人用性命来守卫吾等的泾阳!”

    风雨之中,他的喝声远远传去,左近之人听到此言,尽皆振奋莫名!

    “守卫泾阳!”

    “这是吾等泾阳人的泾阳!”

    “与大堤共存亡!”

    风雨如晦,洪水肆虐,然则这道大堤之上却是士气如虹,所有的民夫衙役尽皆双目赤红,咬牙切齿爆发出所有的力气,将一篮一篮的土石自坝下运来,将肆虐的洪水死死堵住。

    万众一心,人定胜天!



    县尉张庭让林若芾撤走是好心,一个年过七旬致仕多年的老者能够届此畏难之时挑起重担,早已令他衷心敬佩。

    不过他更知道林若芾所言不虚,现在大堤之上林若芾便是主心骨,一旦林若芾撤走……必然是一哄而散的结局。

    连一县之尊都不管不问,谁还能管束这些百姓衙役拼死奋战?

    死命的维护大堤,或许尚能熬得到水位退下去之时;可若是现在放弃,几乎可以肯定要不了两个时辰,必然是大堤崩溃洪水肆虐之局面……

    看看现在在大雨之中蓬勃而发的气势,张庭只能苦笑着叹息一声,转过身扯着嘶哑的嗓子指挥衙役民夫继续疯狂的将土石填入刚刚被洪水涮出一个缺口的河堤。

    大雨如注,河水暴涨,河堤上多处低矮的地方已然被河水漫过。

    脚下是泥泞,头顶是雨水,所有泾阳百姓和官府衙役紧紧咬着牙,透支着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誓要将这滔天的洪水围堵在河道之内,不许它冲溃堤坝冲溃家园。

    然而人力有时而穷,面对着浩荡天灾,人数上的劣势导致处处捉襟见肘,洪水在堤岸之上冲击鼓荡,已有多处地方的土石被冲溃,缺口越来越大,直至某一处彻底崩塌,汹涌的洪水便会顺着这个宣泄口倾泻而下,以滔天之势将不远处的泾阳城夷为平地……

    就在这十万火急之时,猛地有人从堤坝之下飞奔而来,撕裂的声音穿透风雨,钻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大军来啦!陛下调来了右武卫五千大军,帮助我们守住堤坝!”

    这一声喊,就犹如阴云笼罩大雨滂沱的天空被一道闪电劈开,所有人的心头先是一震,继而一片光明!

    林若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吃力的迈动脚步,将堤坝之下奔上来的人一把拽住,颤声问道:“此言当真?”

    先前也有朝廷会调拨大军协助抗险的消息,只不过林若芾一直坚守在堤坝上,未曾亲眼见到兵部发送的文书,是以对此并未在意。在他想来就算朝廷当真会派军队救援,等到各个衙门协调完毕,怎么也得是三五天之后的事情了……

    那人一脸亢奋,大声道:“小的随窦县丞前往迎接朝廷救援大军,此次率军前来的乃是兵部侍郎房俊以及卢国公程知节,五千名最精锐的右武卫兵卒冒雨而来,现在依然行至坝下,小的走得是河边小路,先行一步前来报信!”

    河堤之上瞬间欢声雷动!

    大家固然死命守着河堤不被冲溃,可是体力已然耗尽、人数实在太少,奈何这天地之威强横霸道?现在有了五千精锐的右武卫大军加入,这将大大增加守卫大堤的成功率!

    林若芾心中激动,却依旧问道:“那房侍郎未曾先到县内与县尊会晤?”

    他可是听闻过这位房侍郎,当今宰辅之首房玄龄的公子,陛下的女婿、高阳公主的驸马,实乃一等一的纨绔子弟。对于世家子弟出身的官员,林若芾实在没什么好印象。不是说世家子弟无能,相反这些人家学渊源,几乎个个才能出众,只是性格骄纵未曾历经磨难,面对天灾人祸这等绝境之时缺乏了必要的担当和坚韧的能力,往往遇难退缩、不战而溃。

    瞧瞧咱们那位世家子弟出身的县尊,阖城百姓都在大堤上玩命儿,人家却呆在县衙里品茗赏雨……

    报信之人哈哈大笑:“与县尊会晤?不不不,房侍郎亲率大军过城不入,言明灾情如火,直奔大堤而来!更命令治书侍御史刘洎刘御史上书弹劾县尊畏难惧险、玩忽职守之罪!”

    林若芾精神大振,也顾不得报信人言语之中的不妥之处,凭什么一个兵部侍郎能够命令治书侍御史了?心情舒畅,大呼痛快!

    大堤之上一片叫好声,人声鼎沸!

    大家在这里玩了命的守卫大堤、护卫家园,而身为一县之尊的县令居然安然坐于衙斋之中,以此显示他高贵的身份……谁心里能没有怨气?

    林若芾刚想说话,便听到满天风雨之中一阵阵低沉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的响起,一大片黑幢幢的人影自坝下奔来!

    当即赶紧迎上前去,待见到为首弃马步行一身泥泞的青年官员,以及一位一身戎装身材魁梧的将军,赶紧整理一下衣冠,一揖及地,大呼道:“泾阳百姓林若芾,拜见房侍郎!拜见卢国公!”

    房俊将将行至堤坝之上便见到此人,微微一愣,看向身边的县丞窦知礼。

    这人是谁?

    窦知礼连忙道:“回房侍郎,这位乃是前任工部主事,现已致仕归乡,颐养天年。只是今次水患危急,县尊又不肯亲赴堤坝指挥救险,故而唯有让林老拖着病躯号召阖城百姓抗洪救险,誓与大堤共存亡!”

    房俊肃然起敬,赶紧回礼道:“原来是林老……失敬失敬,能在此危难之时挺身而出,不畏艰险,实乃吾辈之楷模!”

    看来这位老者在泾阳本地威望颇重,否则何以能代替县令指挥救险?

    林若芾一脸感慨:“老朽生于斯、长于斯,值此危急关头,也只能将这把老骨头丢在这大堤之上,只恨能力有限,不能挽狂澜于既倒……现在房侍郎奉皇命前来,老夫心中无忧矣!您可是水利方面的大才,关中多半河渠水利皆是您在工部侍郎任上时所主持修建,对于抗洪护坝,定然更加胸有成竹!”

    很显然,这位前工部官员对于房俊当初在工部之事迹亦是有所耳闻……

    房俊忙道:“您老这话可不敢当,晚辈惭愧……灾情如火,闲话咱们稍后再叙,既然您老乃是工部官员,那么本官只问你一句,这大堤还能不能守得住?”

    别看他一路以来一直宣称“堤在人在,堤溃人亡”,实则不过是以此安定人心罢了,否则等到整个泾阳百姓见到天威不可阻挡因而四散逃命,只依靠区区五千兵卒如何守护堤坝?

    五千右武卫兵卒已然是极限,不能再多。

    再多,必将引起多方连锁反应,须知眼下朝中可不是风平浪静……

    但若是当真守不得,房俊也不可能当真让泾阳百姓于大堤共存亡。

    城池也好,财产也罢,有什么能比生命更珍贵呢?房俊深知这时代的百姓那种“故土难离”的情愫,不知有多少人宁肯守到最后一刻,哪怕洪水没顶亦不放弃,所以这五千右武卫大军届时就会变成强制百姓迁离泾阳的武力……

    林若芾当即斩钉截铁道:“房侍郎放心,大堤必然守得住!”

    房俊却不敢轻信,蹙蹙眉,神情郑重道:“林老,本官敬佩您之为人,亦知您必是品德高尚,只是本官希望您能清楚,与城池相比、与家园相比,只有人才是最重要的!人活着,家园可以重建,可若是人没了,那还谈什么家园?”

    林若芾自然知道房俊的意思,挥了挥手,一脸傲然道:“房侍郎尽管放心,这片大堤当年便是老朽为官之时负责修建,多年来老朽虽然致仕在家,却也时刻未敢忘却大堤坚固与否便意味着泾阳能否安泰,故此每年春秋两季水位上涨之时皆会按时巡查,若有土石松动、堤坝不稳之处,皆会号召百姓筹措人力予以加固。老朽在此以列祖列宗立誓,只要保证不被洪水冲出缺口,这片大堤即便被洪水漫过,亦可屹立三天而不倒!”



    见他神情如此坚决,房俊略微放心,见到周围不少民夫皆好奇的围拢过来,当即上前一步,朗声说道:“诸位乡亲,本官兵部侍郎房俊,奉陛下之命,与卢国公率领右武卫五千兵卒前来协助守护堤坝,保卫泾阳!尔等誓死奋战之精神,令本官感动莫名,泾阳百姓之顽强,令本官深感敬佩!现在,还请诸位撤出原处,暂且在后方稍歇,用些饭食养精蓄锐,将救险任务交由右武卫兵卒,而后咱们研究对策,重新组织救援方案。本官在此向诸位保证,人在堤在,堤溃人亡!”

    当一个与泾阳毫无瓜葛之人能够顶风冒雨前来救援,能够站在这岌岌可危的大堤之上说出“人在堤在堤溃人亡”的话语,泾阳百姓如何不铭感五内?

    “陛下万岁!”

    “右武卫万岁!”

    大堤之上一片沸腾,百姓撤出原地,早已按照“队”为单位妇分散开的右武卫兵卒当即接管,右武卫固然一路急行军,但尽皆是军中青壮精锐,比之连续奋战两日的百姓而言,救险速度当即提升岂止一倍?

    房俊当即对程咬金身后一位右武卫仓曹参军吩咐道:“命令火头军搭建军帐,生火造饭!”

    那仓曹参军当即领命,而后略一沉吟,道:“火头军押解军粮尚在后方,得一段时间方能赶至。是否可以先用泾阳当地的粮食,待军粮抵达之后,再如数归还?”

    这一路急行军,主力部队固然狂飙突进,后勤部队押运辎重,自然速度远远落在后面,房俊一时之间倒是忘了这个茬儿。

    听到仓曹参军这么说,他当即点头,看向林若芾和县丞窦知礼、县尉张庭:“就先这么办吧。”

    孰料林若芾以及两位官员却一脸尴尬……

    见到房俊神情不悦,县尉张庭只得站出来解释道:“房侍郎,按说右武卫冒雨前来,吾泾阳感动莫名,所有米粮辎重自应由泾阳来承担……可县中义仓虽有存粮,县尊却迟迟不肯开仓取用,实不相瞒,吾等包括这堤坝之上的百姓,两日来也只是吃了两顿饭……这还是林老将家中粮仓悉数搬空以及不少乡绅捐赠所得……右武卫五千兵卒,咱们……着实没有那么多的米粮来供应。”

    这话说得,一位县丞、一位县尉面红耳赤,愧疚无地。

    林若芾则一脸忿忿。

    房俊愣了一愣,面色顿时阴沉下来,怒气尽显。

    一旁的窦知礼眼神闪烁,先前他只说韦义方逗留县衙不肯前往一线抗洪,却并未提及韦义方不肯打开义仓取用粮食一事……非是他不想,而是与其自己告状,定然不如等到房俊赶赴大坝之后亲自发现情况开得印象深刻……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阖城百姓尽皆在死守大堤,作为县尊非但不曾亲临大堤指挥救险,反而在衙门里作威作福,甚至不准打开义仓取用粮食……

    房俊在想这县令韦义方的脑子被驴子踢了?

    他回头想要派人去将这个韦义方给他揪来此处好生审问,却不料身边的刘洎见到他回头,下意识的便道:“这事儿归本官管,房侍郎放心,弹劾那韦义方的奏疏上定然加上这么一条儿……”

    房俊无语,这时候谁特么有心思管他韦义方的死活?

    他没搭理刘洎,对身后的兵部右侍郎郭福善道:“郭侍郎带一伍兵卒前去县衙,将那位韦县令给本官请来,本官倒是想要看看是何等愚蠢冷酷之人,能够漠视阖城百姓万众一心抗洪救灾而不闻不问?”

    郭福善楞了一下,迟疑道:“这个……房侍郎,吾等有这等权力?”

    这人是个老好人,却也缺少魄力。

    让你去“请”,又非是让你去“抓”,就算那韦义方不满也是因为折损了他的县令威严,却与律法无关。就算韦义方弹劾,也只能弹劾他们失礼跋扈,却不能弹劾他们藐视县令、动用私刑。

    说到底,郭福善就是不愿意得罪人……

    不过这也怨不得郭福善,本就是想性格圆滑之人,郭氏又只是太原当地一个小氏族,如何能够有与京兆韦氏结怨的勇气?官场之上明哲保身才是正道,为了巴结房俊而得罪韦氏……这事儿怎么看都不靠谱。

    房俊自然明白郭福善的心思,却也懒得理会,这事儿的确有些强求了,正欲指派他人,忽闻程咬金身后一人道:“在下愿为房侍郎跑一趟。”

    程咬金微微蹙眉,却并未发言。

    房俊循声望去,见到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军曹,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道:“在下右武卫录事参军崔元综,清河人氏。”

    “清河崔氏?”

    房俊一惊,再看程咬金毫无表情的脸色,便知道这人想必是程咬金夫人那边的族人。

    程咬金原配乃是济州东阿县孙氏,其父原是东阿县令,只是因病早逝。后来程咬金续弦之妻出身于清河崔氏,一等一的门阀士族,其父更是前隋齐州别驾崔信,真正的世家名媛。

    既然有人愿意去,房俊自然应允,暂且也不去考虑此人的意图,便欲下令。

    忽闻堤坝之下一阵人声鼎沸,将房俊等人吓了一跳。

    未几,便见到雨幕之中成群结队的百姓,老弱妇孺相携而来,各个提着篮子背着口袋……

    兵卒上前询问,方知是县内留守的百姓闻听皇帝派遣大军赶到救援,群情振奋之下亦走上堤坝誓死守卫!非但如此,百姓们皆知此次堤坝是否能够守住便意味着家园能否存在,纷纷将家中口粮带来,供堤坝上的衙役民夫以及大军食用。

    程咬金抹着脸上的雨水,神情不豫道:“其心可嘉……可是这么多百姓乱糟糟的聚在一处,非但不能有所帮助,反而碍手碍脚……”

    房俊赶紧将其打断:“可命其帮助搭建营帐生火造饭,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力气,这个时候士气可鼓不可泄。”

    程咬金赶紧闭嘴。

    官军运送土石抢修堤坝自有随同前来的工部官员与深明堤坝形势的林若芾率领,房俊则命令县丞窦知礼将这些前来援助的百姓带到堤坝之下,寻一处北风之地搭建营帐,生火造饭。

    而县尉张庭则被他指派与崔元综带领一队兵卒前去县内,“请”那位县令韦义方前来。

    谁知未等出发,便听到远处有人叫道:“韦县令来了!”

    整个堤坝之上瞬间一静……

    未几,便见到一众衙役行色匆匆的登上堤坝,稍微站住观望一会儿,便径自向房俊等人这边快步走来。

    为首一人身穿绯色官袍,两手将官袍下摆高高提起以免被地上的雨水泥泞沾染,一双薄底官靴尽管不可避免的沾满泥巴,此人却依旧脚步轻快的绕着身前的低洼积水之处,犹如跳舞一般绕着圈子走近……

    身后两名衙役各自撑起一柄宽大的雨伞遮挡雨水,只是无奈堤坝之上风大,裹挟着雨水斜斜的打湿了此人身上官袍。

    到得近前,那人瞅了瞅房俊,又瞅了瞅程咬金,心里斟酌一番,便径自对程咬金一揖及地,口中道:“下官泾阳县令韦义方,见过卢国公……”

    程咬金一见此人如此风雨之中尚且油头粉面,那官袍领口露出的里面雪白的中衣更是与身遭周围满身泥泞的邋遢汉子形成鲜明对比……话说他程咬金以国公之尊、房俊乃是皇帝的东床快婿,尚且一路急行军满身泥巴形容憔悴,这位泾阳县令却整洁清爽,便是官靴之上的几点泥巴尚要蹙眉弯腰轻轻拭去……

    老程顿时大怒,喝叱道:“你是眼瞎了,还是不知官场规矩?文书之上写的分明,此次救援之主官乃是房侍郎,本帅不过是从旁协助,尔先行向本帅问安,却将主官置于一旁不闻不问,简直荒谬绝伦!既然不知上下尊卑,那不如回去你家那深宅大院儿,多吃几年奶,多学些规矩再出来做官,否则京兆韦氏的脸面怕是都得被你丢尽!”

    老程嗓门儿大,当众呵斥毫不留情,韦义方瞬间脸孔涨红,一脸呆滞手足无措。

    您官儿最大,咱先向您请安问好有何不对?

    再说了房俊这棒槌可是与咱韦氏素有旧怨啊,如果在年岁尚不及自己年长的房俊面前低声下气,岂不是证明自己确实矮了这棒槌一头?咱踩了一下他的颜面却顺带着抬举了您的面子,您咋滴不识好人心呢……



    可即便是丢尽了人,即便韦义方身为京兆韦氏的嫡支子弟,却也不敢跟程咬金这个声名赫赫的“混世魔王”硬怼,只得低声下气道:“是是是,是下官失礼……”

    继而转向房俊,心不甘情不愿道:“下官韦义方,见过房侍郎……”

    话音未落,却被房俊冷冷打断。

    房俊盯着他这张明显在大雨天依旧敷了粉的小白脸,言语直接诛心:“本官受不起,韦县令高卧衙斋,实乃魏晋名士之风采,吾辈只能仰望之。不过本官不管你到底在县衙里做什么,又为何任由阖城百姓在天灾面前拼命自救却无动于衷、全无作为,本官现在只有一件事命令你——速速打开义仓,将粮食取出,给这些舍了性命护卫大堤的百姓和军卒们食用!”

    韦义方心里“咯噔”一下,一脸煞白。

    娘咧,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见韦义方沉吟不语一脸为难,房俊奇道:“怎地,难道韦县令有何难言之隐?”

    “这个……”

    韦义方咽了口吐沫,吱吱唔唔却又说不出个子午卯酉。

    房俊眼睛微微一眯,心里便觉得有问题……

    义仓的设立本就是供给本地灾祸紧急之时取用,平素亦会赈济一些穷苦的平民,现在泾河洪水来势汹汹,说不得几时便会冲溃堤坝将整个泾阳席卷摧残,就算义仓之中粮食万石,届时不还是得喂了鱼鳖虾蟹?

    更何况此时取用粮食本就是义仓之所以存在的职能,这韦义方却推三阻四……

    呵呵,没问题就见鬼了。

    所以,房俊再一次扭头向刘洎看去……却见到刘洎早已目光闪亮,一双眼珠子犹如四十年的光棍终于进了洞房那般,几乎都快灼灼发光了,恨不得连皮带肉的将韦义方吞下肚去……

    御史的职责是什么?

    弹劾啊!

    弹劾谁?

    贪官污吏啊!

    自从走上了御史的道路,刘洎整天便是琢磨着抓住那个贪官污吏的把柄进而弹劾之,越是官大、背景深、靠山强的官员那就越喜欢弹劾,因为那样会收获更大的名声!

    御史的直觉使得他在韦义方吱吱唔唔的时候便觉察到其中之蹊跷,而韦义方乃是泾阳县令,“救灾衙门”第一次参与救灾便能挖掘出其中之隐情,实乃极好的一个噱头!

    再者,韦义方京兆韦氏嫡支子弟的身份,更使得一旦挖掘出其有不法之处便会形成极为强大的影响!

    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啊!

    所以见到房俊扭头看他,固然没有如同刚刚那般下意识的接口,反应却大致相同……

    之间这位刘御史面容一整,一腔浩然正气磅礴而出:“义仓之设立,便是为了缓解一旦本地天灾艰难粮食匮乏之虞,眼下水患凶猛,泾阳城岌岌可危、大堤朝不保夕,阖城百姓万众一心对抗天灾,尔身为县尊却将义仓紧紧死锁不放,坐视百姓衙役饥肠辘辘拼死奋战,尔乃本县父母,却这般恶毒心肠,本官问你,到底是何居心?”

    清官怒叱奸佞,正气浩然激荡!

    周围本就对韦义方深感不满的百姓以及本县衙役官吏差一点要为这位刘御史击节叫好!

    韦义方却已是满头大汗,神色惊惶……

    脑子里飞快的转动,思索着解释的说辞,嘴里一时半会儿的却实在不知应该说什么。不过是一介世家子弟而已,才能学问固然在家族的栽培之下远胜常人,但温室之中的花朵骤然面对风雨,如何能够从容应对?

    更别说他面对的乃是朝中历来以严厉不讲情面著称的刘洎!

    未等韦义方想好说辞,刘洎已经不给他机会了,大喝道:“尔这般吱吱唔唔眼神闪烁,难不成当真有枉法之处?本官此次奉皇命参与救灾,职责便是纠察一切敢于贪赃枉法、延误救灾之官员!现在本官问你,为何不开仓放粮?”

    韦义方吓得脸色苍白:“这个……这个……”

    嘴唇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是好,浑然不见一丝刚刚的世家子弟模样……

    刘洎几乎可以肯定此人必有违法乱纪之处!

    当真是意想不到,居然能够捉到一个这么大的老鼠,京兆韦氏的子弟呀……而且所牵扯的义仓乃是此次救灾之中的一个重点,一旦此事揭发出来,影响必然深远。

    届时自己非但能够报了与韦氏之间的一箭之仇,更能在民间和官场博得一个不畏豪强、忠直清正的好名声,妥妥的一举两得!

    想到此,刘洎如何能够任由这等天赐良机溜走?

    当即朗声道:“来人呐,给本官将这位韦县令看管起来,押解其随同本官前往县城之内查看义仓之情况!”

    “喏!”

    他身后自有御史台的差役跟随,一个个磨拳擦掌就拥了上去。

    韦义方惊骇欲绝,大叫道:“看你们谁敢?本官乃是京兆韦氏子弟,你们若是……唔唔唔……”话音未落,却是被一个差役熟练的掏出一块破布堵住了嘴……

    刘洎冲房俊和程咬金拱拱手,大义凛然道:“本官奉旨半差,绝对容不得此等玩忽职守之败类,待本官前去县城之内查看义仓具体情形,而后必然向陛下弹劾此人!”

    程咬金哪里愿意去管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给了刘洎面子。

    房俊更是干脆:“您是御史,这等事自然是您自己做主,您自己看着办吧。”

    刘洎询问这么一句可不是礼貌使然,而是看看这两位是否有分润功劳的意思,此刻见到二人反应皆不愿牵扯其中,心中自然大喜,带着人押着惊慌不已的韦义方下了堤坝,直奔泾阳城而去。

    以程咬金与房俊的名声地位,若是想要联名弹劾这位京兆韦氏的子弟,他自己势必要屈居末尾,所得名声自然少了许多……

    *****

    大坝之上的泾阳百姓都看的目瞪口呆。

    威风懔懔出身世家的县尊……就这么完蛋了?

    韦义方前前后后数次拒绝打开义仓放粮,这种行为但凡是有心之人皆看出不妥之处,都会怀疑义仓是否存在什么猫腻。可毕竟京兆韦氏的名头摆在那里,一等一的世家门阀,谁敢轻易的出碰触这个霉头?

    结果现在前后脚的功夫,那位平素熏香染皂奢华精致的县尊便被狼狈的拖走……

    实在是大快人心!

    房俊摆摆手,制止了诸人的兴奋交谈,冷声道:“别去管那位县尊的下场如何,那是御史台的事情,眼下头等之大事,乃是守住堤坝,不让洪水肆虐泾阳!那人之死活皆与吾等无关,吾等站在此处,冒着顷刻溃堤的危险,是为了守住大堤,守住泾阳,守住吾等家园!诸位,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大家齐心合力,将这滔滔洪水阻隔在堤坝之前,使其不能越雷池半步!”

    “喏!”

    群情振奋!

    房俊动员了一阵,与程咬金并肩带着工部官员沿着大堤走了一圈儿,仔细查看各处情况,当场制定维修堤坝的方案。现场极有经验丰富的工部官员,又有林若芾这般对大堤了若指掌的行家,对眼下情况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总体来说,形势不容乐观……

    泾河大堤虽然固若金汤,但是举凡大堤最怕的不是洪水的正面冲击,而是洪水漫过堤坝之后的冲刷,一个小小的缺口,亦或导致洪水蜂拥而至一刻不停的将土石冲刷,渐渐变成难以添堵的沟壑,最终使得整条大堤崩溃。

    而现在水位不断上涨,大堤上多处低矮的地方依然被洪水漫过,坝顶的水面看似平缓,但是漫过坝顶之后顺着堤坝的后坡流下之时,却是水流湍急不可遏止,这就导致堤坝的背面土石流失极其严重,依然有多处地方被冲刷出一道道的深沟。

    若是任由水位继续上涨,即便再多一倍的人数,也不可能阻止整条大堤的崩溃……

    右武卫大军尚算来得及时,但危险依旧迫在眉睫。

    人力有时而穷,天威莫可抵御……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