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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行俭意气风发,隐有傲然之色,续道“华亭镇土地贫瘠,多是盐碱滩涂,很难种植粮食,按说自当穷苦不已,即便有着沿海的盐场每年可以做工赚钱,但是物资匮乏,绝对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口。”

    房玄龄叹道“是商贾养活了这些人,平素吾等尽皆贬低商贾,认为其不事生产,只是吸食百姓膏髓的祸害,甚是低贱。然则现在看来却非是如此,商贾固然不事生产,但是其流通货殖、互通有无,却能从中创造出利润财富,以之反哺国家,照样有价值。”

    儒家遍地商贾,自古皆然。

    然则就算再是不愿承认,眼看着面前这个因为商贾而兴盛起来的华亭镇,亦不得不改变往昔对于商贾的态度。

    天下财富恒定的说法是错误的,商贾在货殖流通的过程中非但能够创造财富,而且看似比之耕田种地更多……

    在这个时代,这是很颠覆人的思想的。

    即便是房玄龄见惯了自家房家湾码头的巨额财富,一时间面对华亭镇的富庶繁华,也有些茫然。

    道理是道理,并不代表懂得道理了,就能欣然接纳……

    ?早在秦王政25年秦灭楚,便于钱塘江口置钱唐县,及至大唐立国,因避讳国号,故而将“唐”改为“塘”。

    开皇九年隋文帝废郡为州,“杭州”之名第一次出现,下辖钱唐、余杭、富阳、盐官、于潜、武康六县。州治初在余杭,次年迁钱唐。开皇十一年,在凤凰山依山筑城,“周三十六里九十步”,这便是最早的杭州城……

    此地紧扼钱江咽喉,自古以来便是鱼米之乡,繁华富庶,堪称“东南形胜,三吴都会“。

    钱塘城南,湘湖之畔。

    一幢小楼在微风斜雨中屹立,周遭的树木依旧青翠欲滴,近处的湖水平静得宛如一位梳妆待嫁的少女,透露着一股温文而典雅的恬静,丝丝雨滴落入湖中,湖水荡漾着一圈一圈的涟漪,却又平添了几分俏皮灵动……

    下楼内,茶香袅袅,静谧雅致。

    四人对坐。

    一个中年文士悠闲的喝着茶水,听着窗外的雨滴打在芭蕉叶上的轻响,分外觉得诗情画意,只是眼前这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实在是煞风景,若是有秀美俏丽的侍女素手烹茶、红袖添香,那才是人生美事。

    心情不好,连带着下首处的俊朗少年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顺眼……

    “唉……”

    叹了口气,中年文士放下茶杯,抬起眼皮,看着面前这几位客人,无奈道“秋雨缠绵,良辰美景,诸位非得要谈论这些煞风景的庸俗之事?”

    此人相貌俊朗,气度不凡,只是两片薄薄的嘴唇使得整个人显得过于刻薄清冷,即便笑着的时候也是阴冷寡淡,让人很不舒服。

    在他对面一个粗壮的汉子一脸虬髯,开口道“公子是贵人,吾等奴仆自然不敢扰了公子的清闲,只是眼下各家的货值已然尽皆汇聚钱塘,就等着装船出海,吾等不得不前来请公子拿个章程。”

    中年文士蹙眉道“自去装船就好了,一切照着以往的规矩办,何须什么章程?”

    那汉子道“往常都是小打小闹,吾等自然晓得如何办事,可昨日房玄龄抵达华亭镇,吾等却是要这般大张旗鼓的装船出海,万一……”

    “有什么万一?”坐在中年文士下首的俊朗少年不屑道“房玄龄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致仕告老的老朽,又非是以往宰执天下的辅臣,没什么好怕的。”

    这少年,正是琅琊王氏的子弟,王雪庵的从子王琦。

    当初“金竹园”内被萧瑀驱逐出去,使得他颜面尽丧,只是今年开春王雪庵因病故去,王上方隐居不出,琅琊王氏一蹶不振,渐渐沦为二流门阀,不得不依附于如日中天的萧氏。

    世家门阀之间本就没有什么“老死不相往来”之事,各家之间盘根错节恩怨纠缠,眼中唯有利益。而且论起来,七拐八绕的盘一盘关系,这王琦的祖母与萧氏族老萧瑁的妻子乃是姊妹,按照辈分他还得叫萧瑁一声“姨爷爷”,与萧瑁的子女血缘也不算远,相互之间表亲相称……

    中年文士正是萧瑁的儿子萧错。

    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便宜外甥,萧错却着实喜欢不起来。

    仗着其母与自己的夫人熟稔,时常出入自己的府邸,还觊觎自己的女儿,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吾萧错的闺女,将来那是要嫁入王侯府邸的,现在家中甚至已经在运作与房俊的婚事,怎能与你这等破落户为妻?

    房俊是谁?

    那是当朝一等一的红人,年纪轻轻已然是检校兵部尚书,不出意外,东征之后即将正式就任,那便是九卿之一,异日必然是宰辅之一!

    更何况皇家水师尽皆在房俊的掌控之中,若是与房俊联姻,自己就成了他的岳丈,往海外贩卖一些货殖,哪里还需要现在为了躲避商税偷偷摸摸?顶着房俊岳丈的名头,管他是苏定方还是裴行俭,借他们两个胆子敢为难自己?

    再看看你琅琊王氏,现在除了一个破烂架子还剩下了什么?

    只是对于联姻之人选并未对外扩散,王琦自然不知,还坐着春秋美梦呢,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然则这小子哄得自家夫人甚是喜欢,萧错很是惧怕自己那位颇有几分巾帼豪气的夫人,加之王琦本身也有几分才能,琅琊王氏的名头在自己眼中固然一文不值,但是买账的士族门阀却也不在少数,这才让他负责暗中联络各家筹集货殖走私一事。

    此刻闻听王琦之狂言,萧错心中不喜,淡然道“小心行得万年船,年纪轻轻的,应当谨慎办事,不能大意。”

    “喏。”

    王琦赶紧低眉垂眼的听着,未敢有一字半言的辩驳。

    心中却想着“卧薪尝胆”“悬梁刺股”的典故,现在琅琊王氏势弱,在萧氏面前自然硬气不起来。不过只要自己能够将你闺女娶回家,再依靠你们萧氏的能量重振门楣,一切的忍耐都是值得的。

    萧错这才神色缓和,问道“所有奴仆私兵,是否安排妥当?”

    闻言,一直未曾开口的那人道“回公子的话,皆以安置妥当,家中一共八百私兵,再加上由各个家族调派而来的奴仆,尽皆进行过水战操练,虽然比不得水师兵卒那般精锐,但是对付寻常的海盗绰绰有余,等闲百的海盗,定然要他来得去不得。”

    海贸的利益太大,纵使兰陵萧氏这般累世豪族,亦是看得眼红。

    只是华亭镇总揽海贸,赋税着实太重,那些利润白白的被征缴过去,实在是好比在这些士族门阀心头狠狠的剜下去一块血肉,痛得呼吸都困难,走私之举,便应运而生。

    然则往昔为了躲避皇家水师的巡逻搜捕,大家都不得不化整为零,只敢派遣小股船队出海走私,规模有限,利润自然就少。

    自从房俊即将率领皇家水师出海,这消息便从关中八百里加急传递到江南,以萧氏为首的各大家族纷纷摩拳擦掌,打算趁着水师出海北上攻略高句丽之时,趁机阻止一次超大规模的走私活动,狠狠的赚上一笔!

    为此,各家将私兵奴仆尽皆简单操练之后派出去跟随船队,抵御有可能面临的海盗。

    南海之上大股的海盗尽皆被皇家水师剿灭殆尽,余下的小股海盗,在各大家族全副武装的私兵和奴仆面前,很难占到便宜,这就是各大家族敢于抛开水师走私的原因……

    我自己组织船队就可以赚取暴利,为何要依仗于水师进行正规贸易,然后将利润缴纳赋税?

    古往今来的特权享受惯了,祖祖辈辈都是免税免赋税的,现在让他们缴税纳赋,那简直比割肉还难受……



    萧错扭头看了看窗外的雨水,摇头叹气道:“说是那么说,可若是不亲眼看看,某如何能够安心呢?这件事太过重大,族中将这重担交付于某,成了固然从此人人侧目地位上升,可若是坏了事,怕是就得自裁于祖宗灵前,已死谢罪了。罢罢罢,你们几个讨命的煞星,非得赶着这等诗情画意的天气商讨大事,真真是烦死人!走吧,某与尔等前往江边,好生视察一番,看看有无疏漏。”

    说着,不情不愿的起身,一脸不爽的吩咐侍女备好蓑衣,套上马车。

    王琦几人却是下意识的瞅瞅窗外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的小雨,继而面面相觑,这等讨人厌的天气湿气甚重彻骨生寒,坐一会儿便浑身湿漉漉好似被雨水打湿一般,哪里有半点诗情画意?

    不过腹诽归腹诽,几人都知道这位公子哥儿虽非萧氏嫡子,却心比天高,样样都比照族长萧璟的儿子,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拿腔作调惹人厌……

    时间长了,也就不以为然。

    几人起身,各自拿过侍女备好的蓑衣披上,出了门顶着小雨登上门前车厢上蒙了一层油布的马车,沿着楼前林间青石铺就的小路,向着钱塘江口逶迤前行。

    雨幕下的钱塘江静谧优美,滚滚河水静静流淌。

    一处山坡环绕的河湾之中,数十艘宽大的商船整整齐齐的停驻其中,有水手正冒雨检查船帆,岸边停着无数马车,一车一车的货物都装箱用油布覆盖,正在有条不紊的卸下,被脚夫们通过临时铺设的跳板运到船舱里。

    没有多少人说话,却忙碌得热火朝天。

    油布马车晃晃悠悠自山坡上走下来的时候,早有全副武装的私兵自道路两侧的山林中窜出来上前拦截,见到挑开车帘那位满脸虬髯豹头环眼的大汉,立即恭恭敬敬的施礼,继而重新遁入林中,继续警戒。

    沿着一条弯曲的山路来到河湾边上,萧错带着王琦两人重新披上蓑衣,从马车上跳下。

    踩了踩泥泞的地面,萧错一脸阴郁:“这鬼天气……”

    有负责装货的管事早就远远的迎了上来,施礼之后道:“公子,货物已经装了一半,预计再有两天就差不多了,只是这雨若是越下越大,怕是要耽搁个一天半日。”

    萧错瞅了瞅忙碌的河湾,道:“还是要尽量加快,房俊虽然还要一些时日才能南下,水师出征更需要时间,可我们这次规模太大,难保泄露消息,万一被房俊那厮知晓,恐生意外。”

    “喏!老奴会叮嘱放哨境界的家奴,方圆数里之内,绝对不允许有生人踏入半步。”

    萧错颔首。

    对于出海之后他并不担心,几十条船上各家派出了大概不低于两千人的私兵,虽然大多都是从未打过仗的家奴,但各个身强体壮,面对那些早已不成气候的海盗绝对不虚。

    他更担心万一消息走漏,未等这些船出海,便遭受到来自水师的打击。

    皇家水师直接效忠于皇帝,除去房俊之外,谁也不能左右这支部队的意志,哪怕是在其中埋下几个钉子充当耳目,过不了几天都会被挖出来处理掉,实在是铁板一块……

    只要不引起水师的主意,这些货船能够在水师北上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出海,就必然能够给各大家族带来庞大的利润。

    届时,他萧错就是各家族的功臣,声名鹊起,水涨船高,再加上背靠着兰陵萧氏这棵大树,或许步入仕途亦不是不可能……

    *****

    即便是阴雨天气,亦未能阻挡房玄龄与李靖的好奇心。

    早晨起来吃了一些特色清淡的江南粥点,沏上一壶热茶下了两盘棋,待到雨势稍稍小了一些,两人便不约而同的穿上蓑衣,溜溜达达从住处出来,沿着镇公署后面的一条街巷缓缓步行,四处张望。

    他们对昨日裴行俭所言的羊毛织布很感兴趣……

    早在房俊随军远征西域覆灭高昌国之时,他便一手葡萄酒一手羊毛将高昌境内的贵族安抚得妥妥帖帖,不仅使得唐军顺利接管整个高昌国,更从中赚取了大量的利润。

    直到现在,房家酒坊酿制的葡萄酒依然是各国贵族酒宴上的珍品。

    只可惜郭孝恪狂妄自大,意图吞并房家的酒坊获得葡萄酿的配方,直接导致房家在西域所有的酒坊和羊毛作坊全部撤回关中,并且丧失了高昌国的稳定局面,直接引爆了西域各国之间的战乱,郭孝恪更是贪功冒进,因此丧命,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朝廷不得不派遣英国公李绩与魏王李泰统御大军西进,平定西域诸国,保持丝绸之路的畅通……

    现在房家依旧在进行羊毛生意,房玄龄是知道的。

    房家湾码头那里便有羊毛作坊,从西域将羊毛收购回来,纺织成线,然后织布售卖,只不过房玄龄素来对那些商贾之事不甚在意,加之码头那边一直是武媚娘在负责打理,他自然不好多做关注,因此并不知其中详情。

    现在看来,却是已经将这门生意发展到了华亭镇……

    雨水将平整的水泥路面冲刷得愈发洁净,空气湿润清冷,令人精神疏朗。

    两人带着几个家仆亲兵,也没有通知裴行俭,就这么走在华亭镇去年方才落成的居住区街道上。这是在一块盐碱地上盖起来的房舍,显然是经过规划的,路旁挖着深深的排水沟渠,上面用石板遮盖,门前都栽种着树木都是高大笔直,显然是从山中移植而来,虽然根系尚未深深的扎进泥土,却已经隐约可见日后冠盖如荫的样子。

    房舍尽是那种青砖黑瓦的房子,大抵都是五间左右,从并不高的墙头望进去,有的在院子两侧另行盖了几间厢房,有的种了一些瓜果菜蔬,有的养着鸡鸭猪犬,家禽牲畜都在圈里,院子里都是干干净净整洁明亮。

    时不时的有乡民自街上走过,见到这一行人尽皆露出惊讶的神色,不过即未显得惶恐,更没有上前围观,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便自顾自的离去,各忙各的。

    有孩童在门前嬉戏,笑声清脆,见了房玄龄等人也不怕生,笑嘻嘻的露出两只小奶牙,将手里的一个红彤彤的果子举起,咯咯笑着:“七,七……”

    李靖等人愕然,“七”?

    唯有在家逗弄孙子的房玄龄对此深有经验,知道这是小娃子请他们“吃”果子,见到这个开朗白胖的孩子,不由想起家中的孙子,顿时情怀泛滥,上前两步蹲在孩童面前,露出温和的笑容,伸手想要将孩子抱起来……

    “你是什么人?”

    一声惊诧的呼声在身后响起,一个葛布衣衫的老妪自院中慌张的奔出来,一把将孩子拽过去搂在怀中,警惕的盯着房玄龄等人。

    房玄龄还保持蹲着的姿势呢,心说这是被人当成人贩子了?

    身后的仆从赶紧上前,喝道:“乡野村夫,亦敢对我家家主无礼?”

    房玄龄摆摆手将他制止,笑着对惊疑不定的老妪说道:“大嫂权且放心,某非是拐卖孩童的恶徒,只是前来华亭镇收购羊毛制品,今日雨大,闲逛来到此处,绝无恶意。”

    老妪紧紧的抱着孩子,退了两步站在院子门口,上上下下打量了房玄龄等人一番,似乎也觉得这些人不似盗匪之类,这才狐疑着问道:“收购羊毛制品?都收什么?”

    房玄龄看了看她家的院子,两侧都盖上了厢房,便说道:“你家制作什么?”

    老妪道:“吾家织毛毯,不过已经收了老主顾的定金,这几个月正赶着织呢,没有多余的毛毯卖。”

    李靖抖了抖眉毛,有些诧异:“生意这么好?”

    送上门的生意都不拉拢,可见确实销路甚好。

    “那是自然!”老妪挺了挺胸,皱纹密布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芒:“看到船厂里那一艘最大的战船没有?裴长史说了,我们整个村子织毛毯、织棉布缴纳的赋税,每年都能买一艘那样的战船!”

    李靖愕然。

    虽然不知老妪所指的战船是哪一艘,可是从古至今,缴纳税赋不都是意见让人深恶痛绝的事情么?

    你这般将辛苦赚来的钱去缴了税赋,却还是一脸自豪骄傲的神情却是为何?

    房玄龄沉默一下,温言问道:“即便生意不成,却不知能否进你家院子看看,看看你家的毛毯成色如何?”



    老妪闻言,欣然应允:“那有什么不能见人的?您几位一看就是贵人,能来吾家那是吾家的福气才是,快快请进,快快请进。瞧瞧这大雨的天儿,进屋坐坐喝杯热茶也好祛祛湿寒之气也好。”

    抱着孩童,一脸欣然的邀请二人进入院子。

    李靖负手站在门口,看了看濛濛小雨之中的一座座院子,赞叹道:“即便是帝都长安,又何来这等布局整洁、清爽适然之地方?这华亭镇不愧是天下第一镇,处处令人叹为观止。”

    老妪莫名其妙,不知这看起来比她年岁还大的白胡子老者何以这般感慨,不过却也不敢问,固然不知眼前两人之身份,但房玄龄就居高位宰执天下的气度,李靖统御千军战无不胜的气势,都令她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心悸,这两人看上去绝非寻常商贾那般简单……

    不过倒是看不出二人有何恶意,老妪倒也心安。

    引着两人到了正堂,进了屋,两人脱去斗笠,老妪一边招呼着一边喊道:“老头子,来客人了!”

    房玄龄忙道:“大嫂不必客气,只需让吾等看看织成的毛毯便好,实在不敢多多劳烦。”

    老妪甚是爽朗,丝毫不见寻常农家老妪的谨小慎微和窘迫小气,大大方方道:“贵人也莫其父我老糊涂,人虽然老,但眼还没瞎,你们是朝廷的官员吧?又是前来调查吾等织工的?”

    房玄龄和李靖尽皆一愣,还以为自己装得不错呢,孰料却早已被人家给识破了身份……

    李靖笑道:“不过是两个致仕告老的老骨头罢了,不过大嫂刚刚所谓的调查织工,却是怎么回事?”

    相比于房玄龄的和蔼,老妪显然更忌惮这个浑身气势雄浑有若渊渟岳峙一般的李靖,不过人活得岁数大了,总归会有几分阅历,这与出身和文化无关,纯粹是长久的生活经历积累出来的经验,这是这些经验,让她相信眼前两人虽然必定身份尊贵,却的确并无歹心……

    不过即便如此,老妪还是谨慎问道:“真不是御史言官?”

    房玄龄苦笑道:“当真不是。”

    老妪松了口气,接着便絮絮叨叨说道:“你们有所不知,前阵子总是有所谓的御史言官前来,你说你一个朝廷命官,有什么事情光明正大的来问不久好了?偏不,总是鬼鬼祟祟的生怕被人发现,然后逮着问一些毛线来源啊,织布的产量的啊,销售的渠道啊等等,开始的时候我们都莫名其妙,后来镇公署里头听闻了这个消息,便派人下来提醒我们,说是朝里有人要对房二郎不利,要拿我们这些职工作文章,叮嘱我们不能乱说话……”

    房玄龄心里一沉,还有这等事?

    老妪很健谈,请两人坐了,将里屋一个燃着的小火炉上的水壶提下来,给两人沏了茶,说道:“您说这些御史言官是不是闲的没事儿干啊?我们这些天不收地不养的老百姓,若是没有房二郎折腾出来织布织毯这些营生,怕是老早就饿死了,还能住的上这样的房子,过上这样的生活?依我看啊,根本就是有人嫉妒房二郎的本事,想要陷害忠良!”

    房玄龄和李靖都笑起来,这老妪还真是不简单,一个乡野村民,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的确令人刮目相看。

    见到两人的神情,老妪有些忸怩,笑道:“没见过世面,这些话也都是听那些前来收货的商人们说的,别见怪,别见怪。”

    这时,一个老翁从后屋走出来,精瘦精瘦的一个老汉,随随便便一件葛麻衣裳,脚上穿着布鞋,倒是干净利落,很精神。

    “你这老婆子又瞎说,嘴碎的毛病死了也改不了。”

    老翁埋怨一句,冲着房玄龄李靖二人施礼,恭谨道:“小老儿见过二位贵人。”

    老妪埋怨道:“怎么就嘴碎了?难道我说的不对?整个镇子都是房二郎建起来的,没有房二郎,你还在江北山里种着家里那两亩山地,饿得孩子整天嗷嗷叫唤,现在有人要陷害房二郎,咱们自然得站出来!”

    老翁无奈道:“祸从口出你不知道啊?有些事去做就是了,没必要到处说。”

    老妪哼哼两声,明显不服,不过大抵是因为有外人在,总得给老翁一点脸面,跟房李二人告了声罪,抱着孩童进了里屋。

    老翁道:“二位想要看看织成的毛毯?这没问题,请随小老儿来。”

    说罢,带着房李二人出了正堂,来到东侧的厢房了。

    一进厢房,房李二人都吓了一跳,只见诺大的屋子里摆放了一架巨大的织布机,正有数个妇女忙碌着,织布机上纵横交错的毛线正快速的运动,“咔咔”的声音不绝于耳。

    见房李二人愕然不解,老翁解释道:“最近毛线紧缺,毯子的纺织已经停了,这是在织棉布。不过现在棉花产量有限,都是关中那边纺成棉线之后运过来的,过几天若是再无棉线运输过来,怕是也要停工。”

    说着,他来到墙角一堆货物那边,掀开外边罩着的一块油布,露出底下盖着的一大垛毛毯、布料。

    房玄龄上前细看,发现这毯子质量不太好,花纹都是简单的对称纹理,远远没有波斯毛毯那般精致华美。

    老翁道:“贵人是不是觉得这毛毯不好?呵呵,照比西域那边传过来的毛毯,的确是查了很多,不是我们织不出来,而是不去织而已。”

    房玄龄奇道:“这是为何?”

    老翁道:“西域的毛毯固然华美金贵,可是必须是手工纺织,机器织不出来,就算是最好的织工也得一年能织出一块。可家里哪里有那么多长年累月锻炼出好手艺的人手?而我们这种毛毯,看着简陋,但是胜在工艺简单,用这种织布机编好花纹,咔咔咔的一天能织出一块,卖给商人,除去材料成本,每块能赚三十文钱,一年能赚十贯钱。而那种精致华美的毛毯别说我们织不出来,就算织出来了,全家人一年累死累活也就两三块,每块卖个三两贯,也没这个赚得多。”

    这里头的账目房玄龄自然汇算,他更惊讶的是年收入:“一年十贯钱?”

    关中家中有二十亩上等良田的人家,一年的收入怕是也没有一贯,因为现在盛世太平粮价低贱,再加上林邑国稻米的不断涌入,导致粮价长时间处于三四文钱的低水平。

    如此一来,好处是谁都能吃得饱饭,坏处是大家都没钱……

    谷贱伤农,这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即便是朝廷筹备东征调集了大批粮食,甚至渐渐放开对于酿酒等行业的管控,可这两年关中水利设施迅猛发展,兼之风调雨顺,粮食年年丰收,价格硬是提不上去……

    然而即便如此,房玄龄也没想到在小小的华亭镇,一户农人只是雇佣了几个妇女织工,一年赚的钱就十倍于关中的富农。

    这个冲击实在是太大……

    老翁很是有些傲然,道:“绝无虚言,小老儿家中人手太少,两个儿子都在盐田里头管事,所以没人张罗,镇子里头织布机最多的那一家有八台,整日里雇佣了几十个织工,一年能赚上百贯。”

    一家农户织布就能赚取上百贯,华亭镇的商税天下最高,达到了五税一,也就是要缴纳二十贯的税赋,全镇这等农户何止一千?单单是织布是商税,华亭镇每年最少也要收缴一万贯。

    怪不得有“每年都能给水师买一艘战船”这等话语。

    需知道,与码头上那些大宗的生意交易相比,这连九牛一毛都比不上……

    这是一个古往今来从未出现过的地方,百姓们不种地,仅仅是依靠那些不入流的倒买倒卖商贾手段,却敛聚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巨额财富!

    房玄龄自然知道自家儿子那一套“将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的混账学说,然而令他深感担忧的是,万一农民弄离开土地做工、经商了,那么谁来种地?

    难不成大唐将会前无古人的产生无数的荒地,最终崩溃灭亡?



    江南秋雨霏霏,草木依旧葱郁,关中已然层林尽染,遍山枯黄。

    瑟瑟的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落叶缤纷凄婉哀凉,游子思母,离人思乡……

    太极宫,神龙殿。

    虽然未曾燃起地龙,但门窗都已然紧闭,李二陛下一袭宽袍跪坐于地,头发并未束冠,只是用一根黄绳在脑后捆绑一下,这让房俊看着颇为怪异,恍恍惚惚之间似乎又穿越千年回到现代,见到了街头巷尾扎着马尾的姑娘,亦或是gay里gay气的“同志”们……

    面前是一张雕漆的茶几,褚遂良宽袍博带气质儒雅,正跪坐在一侧,先用白玉的茶匙将茶叶放入一个白瓷罐子里,然后把火炉上烧开的山泉水沏入,盖上盖子闷了大概三分钟,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茶香便氤氲而出。

    现在茶道昌盛,饮茶已然成为各界人士标榜身份、彰显地位的高雅手段,似乎其本身回甘无穷的韵味、饮茶之时静心涤虑的意境已经微不足道,各式各样的饮茶方式层出不穷,令房俊这个“茶叶祖师”都叹为观止。

    论起装逼之道,西方那些所谓的贵族简直望尘莫及……

    褚遂良用一个带着木柄的竹制勺子在瓷罐中舀出茶水,一一分给李二陛下和房俊以及自己面前的茶杯。

    茶汤碧绿,茶杯莹白,香气氤氲,房俊呷了一口,颔首称赞。

    虽然沏茶的方式古怪了一些,倒使得茶水的香气更加浓郁,格外有一种风味……

    喝茶本就不必太过注意茶叶的质量和口感,心情意境才是最高的境界。

    李二陛下对于这种沏茶方式显然甚为推崇,喝了口茶回味一番,点头赞道:“浓香馥郁,回味悠长,比之以往之清淡多了几分甘冽,登山所创这等沏茶之法深得茶中真味,甚好,甚好。”

    褚遂良谦虚道:“茶好,水也好,微臣不敢居功。”

    李二陛下欣然一笑,不再多说。

    他之所以愿意让褚遂良随侍身边,也是有原因的。固然褚遂良的人品称不上君子,可此人聪慧,不仅书画上的造诣堪称大师,一些嬉笑玩乐之事亦是尽皆精通,时常有出人意料之喜。

    他是个自信的帝王,自信自己可以掌控所有的臣子,忠奸善恶,仅在他眼底,不虞褚遂良会耍出什么花样儿来。

    魏徵倒是个千古罕有的忠直之臣,可是那等人整日里陪在身边,除了诤谏就是训斥,就算是身为皇帝又有何乐趣可言?

    房俊低眉垂眼,饮茶不语。

    李二陛下扫了房俊一眼,放下茶杯,说道:“虽然准你前往江南统御水师北上征讨高句丽之水师,不过眼下已然寒冬将至,海上风浪险恶,还是不要逞强为好。高句丽水师固然是个隐患,也不过是藓疥之疾,切勿贪功冒进。”

    这不算是警告,倒更像是宽慰叮嘱。

    房俊心中升起暖意,恭敬道:“微臣谨遵陛下旨意。”

    褚遂良用竹勺子给两人添茶,笑着插话道:“陛下想来是担忧房驸马,不过依微臣看来,却是大可不必。皇家水师乃是房驸马一手缔造,横扫七海全无敌手,敌酋海寇望风而遁,料想那高句丽水师区区几条破船,焉能给房驸马造成威胁?此去江南领军出征,房驸马定然马到功成,为东征先立一功提振士气,某在此以茶代酒,预祝房驸马得胜还朝。”

    说着,举起茶杯,一脸笑容的看着房俊。

    不知道的,还真就能被他脸上那和蔼祥和的神态糊弄过去……

    房俊脸上笑嘻嘻,心里MMP。

    娘咧!

    跟你很熟么?

    居然跟小爷玩激将法这一套!

    房俊抬起眼皮,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褚遂良,没有与其碰杯,而是诧异问道:“褚黄门说高句丽水师只有区区几条破船……既然您语气如此笃定,那么敢问,到底是几条破船呢?”

    褚遂良面上一僵,强笑道:“某只是随口一言,高句丽水师孱弱,天下皆知,可是某又怎能清楚其战船数量?”

    “褚黄门分明说高句丽水师只有区区几条破船,现在却又矢口否认,您到底只是戏耍于我,还是君前戏言呢?”

    房俊追问道。

    他并未打算轻易揭过,既然敢给我耍把戏,那你就得严谨一些才是。

    许是热茶入腹体温上升,褚遂良额头有些冒汗,强撑着道:“房驸马说笑了,某一时失言,恕罪恕罪……”

    他也只能承认自己是戏耍房俊,否则就是君前戏言,这个罪名可不轻,说不上欺君罔上,可是一个“言语轻佻其言不密”也让他受不了。

    需知他可是被发配过的人,尤其恐惧那等骤然失去靠山之后流放千里的落魄与苦楚……

    心中暗暗叫苦,自己怎地就忍耐不住,非得去撩拨这个棒槌呢?

    李二陛下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人斗嘴,论才学褚遂良稍逊一筹,论嘴皮子,更是差了房俊十万八千里,见到褚遂良完败,皇帝陛下笑呵呵打圆场道:“登善你乃文臣,未曾策马厮杀,不知战场之凶险,这方面就应当谨慎处之才是,否则有那些气量狭隘之人揪住你的错处不妨,难免尴尬。”

    褚遂良听着这话,更尴尬了。

    他明白皇帝转圜之意,可是这话听在心比天高的他耳中,却是皇帝毫不掩饰的再说“你不如房俊”……

    这让他分外难以接受。

    凭什么?

    吾出身名门,少小显学,后经欧阳询、虞世南两位大家的调教,才华耀目世皆称颂,自陛下继位以来便随侍左右尽心王事,怎么就不如房俊这么一个横行无忌的棒槌了?

    房俊则似乎未听出皇帝的调侃之言,一本正经道:“陛下所言极是,褚黄门应当悔过改之才好。俗话讲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言辞之间梳于严谨乃是大忌。刚刚汝之所言,只需一句‘兵部举全国之力尚不知高句丽水师兵船几何,褚黄门却对其知之甚详,其中可有隐情’便可将你构陷。”

    这一回,褚遂良当真是满头大汗。

    这话还真不是吓唬谁,若是放在前朝隋炀帝之时,若是他说了刚刚的话,被仇家对头逮住了不放死死咬住,那就是极大的通敌嫌疑,不死都得脱层皮。

    房俊续道:“不过褚黄门毋须担心,陛下烛照万里、明察秋毫,自然不会冤枉臣子,某更是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所以你应当庆幸才是。”

    褚遂良一张脸都黑了……

    你宽宏大量?

    呵呵,若是当真被你揪住小辫子,怕是不将我摁死都见鬼了……

    李二陛下见到一向机灵的褚遂良被房俊三言两语压制的死死的,毫无反抗之余地,无奈摇头,看向房俊道:“出征在即,你年岁不打却也算是久经沙场,朕也没有什么好叮嘱的,一切小心在意便是。”

    说到这里,又问道:“前些时日在无漏寺,朕记得你答应过要写一篇纪念文德皇后的诗词文章,不知可有腹稿?”

    房俊无语的看着李二陛下,您是皇帝,难道您就能信口雌黄?

    分明是你让我写的好不好,怎地还成了我主动要求了?

    行吧,既然您这般不要脸面,那我也就豁出去了,今日就拿出一个大杀器,败坏一下你的心情,好生让你销魂蚀骨悲从中来一番才行……

    他笑着看向褚遂良,道:“褚黄门乃是书法大家,当代大儒,才学显于天下,所以……麻烦您为某研墨,可好?”

    娘咧!

    褚遂良差点暴起骂娘,想要老子研墨你就直说,非得罗里吧嗦的恶心人一番,你这小子咋就那么烦人呢?

    不过皇帝当面,褚遂良也只能压制火气,板着脸道:“可。”

    起身,去到窗前的书案研墨。

    房俊呵呵一笑,随即起身走过去,将一张洁白的宣纸铺在书案上,等到褚遂良研了半池墨,这才拿起毛笔饱蘸墨汁,下笔如飞。

    李二陛下负着手站在书案前,略微俯身,盯着宣纸,见到房俊挥毫泼墨铁画银钩,一个个秀挺的字迹跃然纸上,一字一字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犹如一记闷锤,狠狠的敲在李二陛下胸口,使得他一瞬间脸色苍白如纸,百般思念、千种悔恨齐齐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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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俊以前曾看过一篇文章,说是如果要做一个古代帝后最佳cp排行榜,李世民夫妇必然要登顶,而且是一骑绝尘的那种。

    这对天下至尊的帝王夫妇几乎具备了最佳cp的所有条件,青梅竹马、志同道合、情趣相投、共同进步……即便是最好的编剧都不见得能够编撰出这样一对历史人物,哪怕是时光穿越千年,已然充满了正能量。

    他们不仅彼此深爱,而且深受古今舆论的肯定,这是最难得的。

    长孙皇后在历史上可说是独一无二的,她符合封建道德,是少有的贤明皇后,史书上提到她尽皆一片赞扬,同时她又和李世民恩感情甚笃,她在世的时候,全天下都知道帝后感情好,她去世,李世民伤心得痛不欲生肝肠寸断,再不立后,以示忠贞。

    夫妻之间的情感,未必轰轰烈烈,却坚逾金石。

    每逢想起长孙皇后的音容笑貌,李二陛下总是情难自禁的登上高楼,远眺着九山的起伏山岭和当初修建昭陵之时栽下的松柏幼苗,那里长眠着他魂牵梦绕的挚爱妻子,常常涕泪满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字如龙蛇,白纸黑墨,一笔一划,宛若刀割。

    上阙记实,下阙记梦,虚实结合,没有一个生僻华美的词汇,却流淌着绵绵不尽的哀伤和思念,情意缠绵,凄凉哀婉,堪称字字血泪。

    李二陛下就这么愣愣的站在那里,一字字、一句句的看着,虎目之中泛起水气,一股悲伤苍凉之感泉涌而出。

    房俊写好这首苏轼为原配妻子而写的悼亡词,便搁下笔,垂首立于一旁。

    他太清楚这首词对于一个丧失爱侣的中南男人有着多么强大的杀伤力,感情愈是真挚浓烈,所能感受到的悲凉思念便愈是锥心刺骨。

    这首千古第一悼亡词,简直完美匹配李二陛下的心境。

    阴阳相隔,生离死别,即便是贵为人间帝王,亦要束手无策,徒唤奈何……

    褚遂良亦肃立一旁,满目呆滞。

    虽然以一手字迹享誉天下,但该有的文学素养绝对不少,这首词没有华美的辞藻堆砌,通篇采用白描手法娓娓诉说自己的心情和梦境,抒发对亡妻的深情,情真意切,全不见雕琢痕迹。真情郁勃,句句沉痛,却又不粘不滞,冰清玉洁,可谓“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也。

    即便褚遂良再是心胸狭隘,再是憎恨房俊,却也不得不承认自上古以降,悼亡词中,此篇当为第一!

    词写得好,他可以捏着鼻子认了,可最令他难以接受的,却是这个棒槌养尊处优将将弱冠,怎地就能如此洞彻人心熟稔世情,写出这样情真意切如泣如诉之绝世文章?

    真乃妖孽也……

    褚遂良幽幽叹了口气,扫视房俊的眼神中满是羡慕嫉妒恨,这首词一出,必将房俊“当时第一才子”的名望更上一层楼,放眼天下,于诗词之道,已然再无可以抗衡之辈。

    名满天下已经不足以形容房俊的成就,万世流芳才是真正的境界……

    房内寂然无声,李二陛下愣愣的站着,思绪回到过去的点点滴滴,似乎长孙皇后的音容笑貌跃于眼前,想抓却又抓不住,一切仿似梦境雾霭似真似幻,一股悲凉涌上心头,流下泪来。

    房俊与褚遂良屏气凝息,束手站立,一动不动。

    窗外日影渐斜,光线逐渐黯淡,阴影渐渐将房内笼罩……

    金乌西坠,夜幕将临。

    “呼……”

    李二陛下长长的吁出口气,打破了房内的寂静。

    皇帝嗓子似乎有些沙哑,情绪亦是低沉,缓缓说道:“朕失态了,让二位卿家见笑。”

    褚遂良赶紧道:“陛下至情至性,文德皇后天上有知,亦当含笑,更是吾辈大唐男儿之楷模。”

    房俊抿抿嘴,没吭声。

    论起马匹功夫,他虽然时有超常发挥,但究其功底,还是远远不及褚遂良这个老不要脸的……

    房内未曾燃灯,阴影之中,皇帝陛下的面容看不真切,亦不知其此刻心境如何,只是听闻他淡淡说道:“时辰不早,二位速速出宫去吧。”

    “喏。”

    “喏。”

    两人应了,躬身施礼,而后退后三步,这才转身走向门口。

    此时李二陛下的声音又在身后幽幽响起:“这首词,名字为何?”

    房俊站住脚步,转过身来沉吟一下,道:“《江城子记梦》。”

    他本已过了热衷于剽窃诗词文章来提升逼格换取声望的阶段,但是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些闪烁发光的诗词名作让你忍不住手痒,不将他跨越时光的搬出来总觉得浑身难受……

    况且这首《江城子记梦》送给李二陛下与长孙皇后,亦算得上是不缀声名。

    至于苏轼……那家伙才华冠绝古今,想来即便没了几首最好的诗词,也能再写出一些别的流传千古……吧?

    李二陛下默然半晌,抬起手挥了挥。

    房俊这才走出去……

    太阳已经落山,瑟瑟秋风吹在身上有些阴冷,房俊缩缩脖子打个寒颤,正欲出宫回府,便见到一侧假山掩映的小路上走来几个身姿窈窕的宫女,正挑着宫灯朝他走来,到了近前,齐齐敛裾下拜,娇声道:“奴婢见过房驸马……”

    房俊挑挑眉,自然认得这两个宫女乃是长乐公主身边的侍女,便问道:“可是你家殿下有何吩咐?”

    左手边容颜秀丽的宫女低眉垂眼,将手里捧着的一个锦盒齐眉举起,脆声道:“吾家殿下今日出城前往南山道观,求了一道平安符,得知房驸马入宫觐见陛下,故此命奴婢在此等候,将平安符相赠,护佑房驸马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房俊微微躬身,双手将锦盒接过,笑容灿烂道:“替某多谢长乐殿下,就说殿下之深情厚谊,微臣铭记在心,这道平安符亦会随身携带,片刻不会离身。”

    “奴婢省得,恭送房驸马。”

    两个小宫女被房俊的笑容晃得有些烟花,脸儿微红,赶紧敛裾施礼。

    待到房俊大步流星的走后,两个小宫女方才起身,齐齐探头看了一眼房俊消失的方向,又齐齐的吁了口气。

    掌灯的宫女道:“以前觉得吴王殿下长得好看,为何现在却觉得房驸马居然更胜一筹呢?他分明是个黑脸啊。”

    另一个宫女粉脸在宫灯的照耀下有些晕红,摇了摇嘴唇,轻声道:“殿下以前还对长孙驸马情之所钟呢,现在不也看上了房驸马?这男人呀,相貌只要不是难看就行了,最重要的是要有气质,你刚才没见到房驸马那眼神,闪亮闪亮的,看得人家心肝儿都砰砰的跳……”

    掌灯的宫女便娇笑道:“哎呀,你这是妮子是思春了吗?见了房驸马腿都软了呢,估计换个没人的地方,被他扑倒了你连挣扎一下都懒得挣扎,干脆就随他怎么折腾了……哎呦,别掐别掐,我说错了成不成?哈哈……”

    “死丫头赶紧闭嘴,这话儿若是被别人听了去,就活不成了!”

    掌灯的宫女唬了一跳,赶紧闭上嘴巴,四下里鬼鬼祟祟的大量一番,没见到人影,这才松了口气。

    身为宫女,在皇宫之内公然以这等轻薄之言谈及驸马,那可是要被鞭笞的……

    一人挑着宫灯,另一人紧紧跟在身旁,两人脚步轻快的往淑景殿返回。

    回到淑景殿,长乐公主正在卧房外间的软塌上看书,烛光明亮,照得秀靥如玉,一侧的茶几上有一杯热气氤氲的香茶,公主殿下斜倚在枕头上,美妙的娇躯舒展,优美的线条美不胜收。



    掌灯的宫女将手里的宫灯熄灭放在一旁,两人一起上前复命。

    长乐公主静静的听完,并未多说,只是淡淡的颔首道:“知道了。”

    两个宫女便起身走到卧房之内铺设被褥,燃起熏香。

    掌灯宫女忍不住,见得四周无人,便压低声音道:“你说,咱家殿下到底是不是看上房驸马了?”

    另一个宫女沉默一下,幽幽道:“就算看上了又怎样?他是高阳殿下的驸马,咱家殿下总归不会去跟自己的姊妹抢男人,或者两女共侍一夫吧?若是寻常百姓家倒也无妨,可是在皇家……绝无可能。”

    “唉……咱家殿下当真是个苦命人呢。”

    “谁说不是?长孙驸马看上去文质彬彬温文尔雅,谁知道却是狼心狗肺,当初居然能干出挟持殿下那等事?想必殿下的心定然都伤透了,一个女子委身这样的男子,真是可怜。”

    “可惜了殿下这等相貌品性尽皆一等一的人儿,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做天妒红颜?”

    “谁知道呢,若是当初没有长孙驸马,陛下直接将殿下许配给房驸马,那该有多好。房驸马跟殿下真的很般配呢,两人一刚一柔,都是聪慧伶俐,性格互补不说,将来生下的孩子必然也是又好看又聪明……哎呀!”

    这宫女正一边铺着褥子一边细声说着,冷不丁一回头,便见到自家殿下修长优美的身姿就静静的立在门口,吓得她尖叫一声,一骨碌从床榻上滚下来,跪在地上磕头,声音颤抖着哀求:“殿下,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您饶了我这回吧……”

    另一个宫女也吓得瑟瑟发抖,鹌鹑似的跪着,头也不干抬。

    这会儿她俩说的话已经不仅仅是轻薄驸马那么简单了,苛刻一些,几乎可以认定为毁坏自家公主清誉,打死都不冤……

    长乐公主悄然静立,清声道:“没人张嘴二十,自去女官处领罚,下不为例。”

    “多谢殿下宽宥,奴婢再也不敢了……”

    两个小宫女如蒙大赦,赶紧谢恩,爬起身跑出去领罚。

    长乐公主反身走回软榻上倚着,将先前看得那本书有捧起来,却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秀丽无匹的容颜如同染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平添几分妩媚,神情古井不波,不见喜怒。

    心里却早已黯然神伤。

    宫女们碎嘴,随便说一些浑话她并未放在心上,就算这些人不说,外头也总有人会说,她并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

    只是刚刚宫女口中的“孩子”两个字,却深深的刺痛了她……

    她是一个女人,是一个衣食无忧金枝玉叶的女人,亦是一个合离之后单身的女人。

    每到夜深人静,孤独,总是最最令人难以下咽的滋味儿……

    长乐公主自软塌上坐起,将膝盖抱在怀里地主下颌,长长的睫毛垂下,眼眸盯着自己晶莹纤秀的足尖。

    烛影摇红,夜凉如水。

    *****

    房俊回到府中,一手夹着锦盒跃下马背,将马缰甩给上前来的家仆,问道:“殿下和武娘子都在家中?”

    “是,殿下一日未曾出门,武娘子下午的时候从码头那边回来,本来想等着您一起用晚膳的,不过听闻二郎您被陛下宣召入宫,便早早用了晚膳,此刻正在后院。”

    房俊点点头,道:“不必知会两位夫人,某先去书房处理一些事情,你将晚膳送到书房里来。”

    “喏。”

    家仆恭谨应下,先将马匹交给一旁的小厮牵去马厩,自己则亲自去往后厨准备晚膳。

    房俊自来到书房,等到侍女来侍候他洗脸净手,然后将侍女斥退,这才坐到书案之前,将锦盒放在书案上,轻轻打开。

    锦盒里铺着黄色的丝绸,一枚菱形的平安符静静放在中间,拴着红色的线绳。

    看上去有些旧……

    房俊伸手拿出来,放到鼻尖嗅了嗅,一股如兰似麝的淡香萦绕在鼻端,不由笑了起来,心情彷如阳光破开乌云普照大地一般明澈敞亮。把玩了一会儿,将之珍而重之的放回锦盒,将锦盒放到书橱的最上层。

    家仆送来晚膳,一盘羊肉炒菘菜,一盅人参枸杞鸡汤,一碟酱制牛肉,一碟醋芹,还有一条清蒸鲤鱼,房俊心情好,胃口大开,两大碗饭下腹,更是将这些菜吃得七七八八。

    命人将残羹撤走,沏了一壶浓茶,摊开书案上装订起来的一个厚厚的本子,那是工部和将作监在设计扩建无漏寺的过程中遇到的困难问题,谁叫以石质建筑为主是他房俊出的主意呢?

    你捅出的篓子,自然要你来补锅……

    历史上扩建无漏寺是太子李治完成的,并且将无漏寺更名为大慈恩寺,以纪念亡母长孙皇后养育之恩。现在李治还被圈禁着呢,这件事却未曾湮灭,而是换了李承乾主持,李恪负责具体事物。

    那天嘴贱,阻止了李二陛下试图以国库钱财扩建无漏寺的举动,自然就得想出一个省钱又高明的法子来替代,否则不仅这位不肯吃亏的皇帝饶不了他,就连负责建造的李恪也会跟他没完……

    房俊的想法,是将未来大慈恩寺的主体建筑全部换成石头建筑。

    相比来说,石头比起珍贵的木料在价值上不过十之一二,难就难在采石运输这一块,不过大慈恩寺的工程浩大,乃是皇家重点工程,挖掘一条河渠将大慈恩寺与曲江连接起来便成为一条沟通长安内外的水道完全可行。如此一来,只需要在长安附近的山岭采石,就可以凭借四通八达的水道将之运至长安城内,方便快捷,省时省力。

    再者,眼下乾陵的工程已然接近完工,汇聚天下各地的优秀石匠即将返回原籍,可以趁此时机命其修造大慈恩寺,否则若是以木质建筑为主,就得征调天下各地的木匠,耗时长久不说,尚需支付庞大的工钱。

    这个年代,木匠是高等技工,石匠则完全不入流……

    与木制建筑相比,石质建筑少了瑰丽华美,却多了古朴厚重,更能耐得住天灾人祸。华夏文化之中从来都缺少石质建筑,更多是因为审美不同,再是高明的工匠也不可能将石头雕琢出木头那等繁复华美的花纹,西方那等粗犷高大的建筑风格,在华夏人民看来简直就是敷衍了事,惨不忍睹……

    不过物以稀为贵,鹤立鸡群称之为卓越,鸡立鹤群,也不失为一种风格。

    想来等到千百年后,古往今来数之不尽的奢华殿宇之中参杂着这么一座以石质建筑为主题的寺院,或许也能成为一种另类的风景。

    房俊不需要对整座寺院的建筑去进行设计,那是工部和将作监的职责,他只需要将工部和将作监在设计当中遇到的采石运输等等一些列困难问题拟出解决方式即可。

    完全算是编外任务……

    忙活了一阵,喝了茶水提提神,搁下毛笔,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一股清冷的空气涌入屋内。

    明月当空,星光寥寥。

    过几日就将启程南下,参与到东征高句丽这等大事之中,心情说不上有多激动,一些难掩的意味却总是有的。

    穿越至此,从一个注定要戴上绿帽子被人嘲笑千年且最终因谋反被赐死的废材,一步一步青云直上成为可以只手搅动朝堂风云炙手可热的人物,命运一直在牵扯着他,不停的向前。

    然而对于他本心来说,做多大的官、赚太多的钱,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在这个繁花锦绣的年代,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豹死留皮,雁过留声,若是等到他在这个时代死去的哪一天,却发现自己浑浑噩噩只是贪图享乐,辜负了上天赐予他的第二次生命没有做出任何有意义家国之事,岂能安心?

    对于生命只有一次的人来说,当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那才算是不枉此生。

    而对于他来说,虽然未必就要把这天赐的第二次生命和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可总得做一些前世所未想、所不能的事情吧?

    所以这一次,他的目的绝非仅仅只是歼灭高句丽那寒碜得令人不忍直视的水师,还得干一件让他原本生活那个年代的人都会振臂高呼拍手称快的大事才行……

    有些事,只要有机会,每一个炎黄子孙都会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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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近午夜,才将工部和将作监拿来的设计之中遇到的难题一一解答。他不懂土木建筑,上大学的时候没学这个,但是并不妨碍通过后世耳濡目染的一些方式将这些疑难问题予以解决。

    论起渊博的学识,论起学问的应用,论起思维的敏捷,唐朝人之于现代人,简直就是个渣渣……

    这不是智商决定的,而是见识和知识决定的。

    譬如说,大唐最最渊博的学者,究其毕生的时间,能够读得到几本书?学到几门知识?

    后世一个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中学生都能彻底碾压……

    将书案上的东西收拾好,房俊伸了个懒腰,走出书房,向后院走去。

    郑秀儿站在后院的小门口,见到房俊,走上去敛裾施礼,道:“奴婢侍候二郎洗漱。”

    房俊嗯了一声,拐向一侧的浴室,随口问道:“俏儿呢?”

    郑秀儿走在前面,推开浴室的房门,一股氤氲的热气扑出来,显然热水早已经备好,跪在地板上替房俊脱掉鞋子,轻声道:“俏儿来了月事,肚子痛,喝了糖水之后奴婢让她先睡了。”

    “嗯。”

    房俊嗯了一声,郑秀儿已经起身关好房门,见到房俊张开双手,便赶紧上前给他宽衣解带,将褪下的衣物都挂上屏风。

    待到衣物尽去,房俊迈腿踏进宽大结实的木制大浴桶里,桶边还有一架狭长的架子床、几张精巧玲珑的小几凳,均是上等的酸枝红木所制。郑秀儿在后面将温热的巾帕覆在他的额上,房俊双臂跨在浴桶边缘,全身放松,热水满满浸过了胸口,半夜劳作的酸疲顿时一扫而空。

    郑秀儿起身,就着蜡烛将一盘檀香点燃,放在一侧案几上的香炉中,这才轻轻褪去外衣,仅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纤秀柔美的身段儿尽显,将袖子往上撸了撸,露出两截儿欺霜赛雪的小臂,拿了丝帕,站在浴桶边轻柔的给房俊的胳膊肩膀擦洗。

    房俊侧过头,便见到一绺秀发散乱在她莹白的额前,秀眸低垂,瑶鼻红唇,秀颈肌肤极是腴润,虽是稚龄少女的身形,却有股说不出的女人味,尤其是微微敞开的衣领随着动作不时的春意外泄,隐见一抹白腻……

    房俊觉得嗓子有些干,伸出胳膊取过放在架子床上的茶盏饮了一口,并未得到多少缓解,便捉住了一只温软的柔夷,道:“你也进来。”

    郑秀儿一张巴掌大的脸蛋儿瞬间红透,霞飞双颊,轻轻咬着红唇,站起身,将身上的月白色中衣脱去,玉体秀美纤毫毕现,抬起盈盈秀足,迈入浴桶之中,未等站稳,柳条儿一般的腰肢便被一双大手握住,晕晕乎乎的倒在一个宽阔强健的胸膛之中,温热的水瞬间将她包围……

    (此处省略十万字)……

    好一通折腾,浴桶里方才波平浪静,独剩下微微的喘息声在屋子里起伏。

    房俊依旧仰躺在浴桶里,郑秀儿娇弱的身姿仿佛一只雪白的狸猫一般蜷缩在他怀里,秀眸凄迷,红唇微张,美妙的胸膛剧烈起伏,好半晌,那股痉挛和颤抖才缓缓平息,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泥……

    “秀儿……”房俊吻着她晶莹如玉的耳垂,轻声唤道。

    “嗯?”郑秀儿有气无力的睁开迷蒙的眸子,看向房俊。

    房俊将她在怀中紧了紧,柔声问道:“跟了我,会不会觉得委屈?”

    虽非出身荥阳郑氏嫡支,却也是诗书传家钟鸣鼎食,一朝坠入青楼,再屈身为婢,这位大家闺秀的命运可谓多舛。

    郑秀儿仰起头,红唇在房俊嘴唇上啄了啄,抬起一只纤纤素手抚摸着房俊的下颌,秀眸之中满是溺爱和幸福,唇角微微上翘,一脸满足之色,细声道:“命运无常,谁能常享荣光?昔日王孙贵族,今日不也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秀儿能够在最绝望最黑暗的时候遇到二郎,已然是天赐的福分。如今委身于你,自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要知道,这长安城中不知多少大家闺秀豪门俏妇,都对秀儿羡慕得紧呢!”

    人最怕的不是磨难,而是落差。

    昨日高高在上的大家闺秀,一朝坠入青楼,那等强烈的落差差点使得她了断性命,亦不愿受那等有若地狱一般的折磨。而当她断绝了所有希望认了命的时候,却又被房俊一手从地狱拽上了天堂,起落悲喜,仿佛历经了一个轮回,让她从一个锦衣玉食天真烂漫的女孩子蜕变为懂得珍惜的女人……

    有些东西比死亡还要可怕,当一只脚踏进那可将人粉身碎骨灵魂玷污的地狱,分外明白光明的重要,也就更容易满足。

    况且以她的罪民之身份,哪儿还敢祈求更多呢?

    在房家,房俊从未曾摆过纨绔子弟的脸子,就连对待一个丫鬟都是温柔平和,对她们几个侍妾更是小意温柔,不曾轻贱她们半分。高阳公主犹如一只高高在上的凤凰,不屑于对她们打压威慑,武媚娘巾帼不让须眉,心思更是从不曾在床帏之中……

    在这里,虽然名分是侍妾,却过得比许多大户人家的正室大妇还要惬意轻松。

    只是……

    雪白柔软的娇躯轻轻转动,变成横跨在郎君腰腹之上,莹白的俏脸犹如染上了一层胭脂,咬着嘴唇,忍着羞涩凑到郎君耳畔,吐气如兰的轻声道:“如果……如果能有个一男半女,秀儿便觉得不枉此生了呢。”

    世间最美好的情话,也不过如此了。

    房俊哪里还不懂得怀中娇女的述求?身为男人,这亦是他的责任。

    废话毋须多说,肩膀上能跑马的男人必须竭尽所能的满足自己女人的任何要求,更何况是这等不可推卸之责任?

    房俊神威大振,抖擞精神,提枪上阵。

    ……

    似乎孩子的执念在郑秀儿心中深深根植,这一晚抛却以往的矜持和娇羞,化身狐狸精需索无度,纵然筋骨酸软亦要咬紧牙关,颇似飞蛾扑火以身伺虎,屡败屡战,永不言弃。

    房俊差点被榨干了……

    这一仗断断续续,待到鸣金收兵已然是丑时末,即便房俊身强力壮龙精虎猛,但是在豁出命亦要怀上孩子的郑秀儿痴缠之下,亦觉得腰骨酸疼无以为继,最终将软成一滩烂泥也似的女人搂在怀中,抱去书房呼呼大睡。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侍女们早已备好早膳,侍候着房俊洗漱之后用餐。

    郑秀儿则将脑袋藏在被窝里,死活不出来。昨晚自己的行为其实已经有些过分了,未得大妇允许之下私自缠着郎君求欢,若是正室大妇好妒,完全有理由将其发卖送人,驱逐出府。

    纵然高阳公主不会这么干,郑秀儿也觉得没脸见人,昨夜的她好似发了疯,欢愉之时歇斯底里的嘶喊怕是整个后院都听得清清楚楚……

    房俊不以为然,到了偏厅用膳,高阳公主和武媚娘倒是神色如常,唯独俏儿和秀玉秀烟几个侍妾给房俊盛饭递碗的时候,难免秀眸闪烁一脸幽怨。

    话说虽然成亲已久,却不知为何房中唯有高阳公主和武媚娘殿下子嗣,其余几个侍妾如花似玉亦没少辛勤播种,却一直毫无动静,这使得房俊时不时的也有些紧张,莫非自己的种子出了问题?

    这年头母以子贵,女人本身是没什么地位的,更遑论只是一个侍妾,若是没有一男半女傍身,几乎与婢女毫无区别。

    几个侍妾年岁渐长,身子也都熟透了,肚子里却是半点声响也无,如何能不焦急?

    昨夜郑秀儿的痴狂,似乎给几个侍妾的心里打开了一扇窗户……

    房俊在几个侍妾灼热的眼神下差点化成灰,匆匆用罢早膳,逃也似得出了家门。

    昨晚一个郑秀儿就差点将他榨干,若是四个侍妾轮番操作……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前贤之教诲音犹在耳,哪怕是想要传宗接代,那也得悠着点儿来……

    ……

    骑着马刚刚出了府门,手扶着酸疼的后腰揉了揉,便见到门前大街的对面听着一辆精致华美的马车,房俊大量的时候,车夫已经从车辕上跳下,上前两步,躬身施礼道:“见过房驸马……吾家殿下在此等候多时,还请房驸马上车一晤。”

    房俊奇道:“你家殿下是哪个?”

    未等车夫回答,马车的车帘掀开,里头露出一张宜嗔宜喜、秀美清丽的小脸儿,清声唤道:“姐夫……”



    车帘掀开一道缝隙,晋阳公主那张宜嗔宜喜、清纯秀丽的小脸儿露出来,甜甜的唤了一声:“姐夫……”

    房俊策马上前,到了马车旁,奇道:“殿下为何这么早等在此处?怎地不进府中?”

    晋阳公主与房俊亲近,又与高阳公主交好,房府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行宫别苑,时不时的过来住上几天,惹得其余一众公主驸马又是羡慕又是埋怨,毕竟晋阳公主可是李二陛下心头肉、掌中宝,跟她亲近,也必然会使得李二陛下平素多亲近几分。

    以往到了房府,晋阳公主都是大摇大摆的进去,府里有一处专门给她留着的小院儿,她甚至将宫里一些用品尽皆搬来,想来的时候就来住上几天,房玄龄夫妇对这位小公主甚是喜爱,自然也是欢迎之至。

    只是大抵是年岁渐长,渐渐懂了男女之防,今年倒是一次都未曾来到府上暂住……

    晋阳公主不答,反而冲着房俊招招手,温婉笑道:“姐夫你上车来,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房俊温言,便飞身下马,跨上马车。

    那个车夫标枪一般站立在车旁,双目冷峻的巡梭着四周,即便崇仁坊内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当朝一品,没人会对晋阳公主不利,却依旧恪尽职守,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大意。

    可他却未想过,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公主,堂而皇之的任由一个男人进了她香闺一般的马车,孤男寡女共处幽室,就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即便这个男人是小公主的姐夫……可那也是男人啊!

    甚至严格来说,姐夫这种生物,远比其余陌生男人更加危险……

    只是似乎整个长安都对晋阳公主与房俊亲近一事未曾表露过一丝半点的风言风语,似乎是习以为常吧,毕竟两人年岁相差不小,前两年房俊还曾背女儿一般背着这位小公主满大街的乱窜看花灯呢……

    车上。

    车帘放下,将整个车厢密封成一个獨立的空间,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软绵绵的踩上去甚是舒服,四周的车厢墙壁都衬着厚厚的毛毡,将寒气隔绝在外,车中尚有一个小小的雕漆描金的案几,上头有一个小小的炭炉,将整个车厢烤的暖烘烘的。

    一个精巧的黄铜香炉挂在墙壁上,正飘出袅袅檀香。

    车内布置色调温暖,各种精致的挂机随处可见,一角的格子里甚至还放着一床薄被,简直与少女的闺房一般无二……

    房俊随意坐下,打量着车厢内的华美装饰,随口问道:“姐夫送你的那辆四轮马车呢?”

    晋阳公主跪坐在房俊对面,俏脸笑意盈盈,亮晶晶的美眸瞅着房俊的脸颊,清声道:“那辆车太招摇了,除非是正式的场合,否则一般我都不坐的。”

    顿了一下,又道:“现在长安城里谁都认得我的那辆四轮马车,只要在街上一出现,就都知道是我了。”

    现在换了这辆,那就随便啦,哪怕是干了坏事,也没人知道是本殿下……

    房俊却未在意小公主的言外之意,看着她笑道:“有什么东西要送给我?事先声明,你姐夫我有的是钱,奇珍异宝见过不知多少,等闲不稀罕的玩意儿,可是很难入得了我的眼。”

    晋阳公主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些不高兴,道:“姐夫真是庸俗,岂不闻礼轻情意重这句话?礼物贵在心意,又岂是金银之物可以衡量?”

    “呵呵,说来说去,我算是明白了……”房俊说着,仰头打个哈欠,神情恹恹:“你这礼物是何东西我不知道,但肯定不值钱。”

    好心好意给你送礼物,你该挑三拣四嫌弃不值钱?晋阳公主大发娇嗔道:“你讨厌死了!走吧走吧,待会儿就将那东西丢进阴沟里去,就算给乞儿捡了去,也绝不便宜你!”

    “哈哈……”看着晋阳公主恼火的小脸儿抽成一团,房俊开怀大笑。

    这位小公主现在属于从幼年向青少年转变的阶段,身材渐渐窈窕相貌愈发清丽,性格却是时而宁静时而活泼,简单来说,就是尚未定性……

    不过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位小丫头看上去贤良淑德典雅高贵,颇与那句“敏而静”的评语相符,实则不然。活泼好动才是她的本性,即便表现得再是温婉贤淑,也难以掩饰她古灵精怪的本性。

    尤其是在至亲面前,无须掩饰,本性毕露……

    只是房俊发现自己似乎有一种邪恶的“養成”之念,无论是宁静还是活泼,自己都将这个钟灵毓秀的小丫头稀罕到骨子里。

    并无关男女之情,只是单纯的稀罕而已……

    晋阳公主蹙着眉儿,咬着嘴唇,忿忿的瞪着房俊,哼了一声,道:“讨厌鬼,不要拉倒,赶紧走吧!”

    房俊忍住笑,见到小公主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不敢再逗她,伸出双手到她面前摊开,道:“开个玩笑而已,哪怕是咱们兕子送一个嘴巴,姐夫也美美的受着,还得面带笑容。”

    “呿……”晋阳公主依旧不爽,翻个白眼儿,伸出小手儿在房俊的手掌上轻轻的拍了一下,道:“行啦,嘴巴给你了,赶紧走吧。”

    房俊嬉皮笑脸道:“别别别,晋阳殿下的礼物,那可是所有大唐子民梦寐以求的珍宝,微臣自是翘首以盼、望眼欲穿,还望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快快赏赐微臣吧。”

    小丫头不经哄,恼火来得快,此刻听见房俊说的有趣,又转怒为喜,自一旁的暗格之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到描金的小茶几上,莹白如玉的俏脸有些泛红,忍着羞涩道:“这是前几年长乐姐姐为我在城南松阳观求来的平安符,能保身体康健病魔不侵,平安顺遂万事如意,我一直带在身上的,今日……今日便送于姐夫,战场凶险,这道平安符定能护佑姐夫逢凶化吉、早已归来。”

    说到后来,已然是两颊绯红,羞赧不堪。

    虽然年岁尚小,却已经渐渐懂得男女之事,将随身携带的平安符送于男子,这可是极为出格的事情……

    房俊却愣愣的看着打开的锦盒里那道符。

    分明就跟昨日长乐公主送于自己的那一道完全一模一样,难不成长乐公主平素也是将这道符随身携带?

    房俊舔了舔嘴巴,觉得心脏越跳越快……

    *****

    夹着锦盒到了兵部本署,房俊神思尚在悠悠忽忽,嘴角下意识的裂开……

    “你这人怎地误了点卯的时辰?当心本王去父皇面前告你一状,看看你受不受一顿板子。”

    将将走进值房,便被耳边陡然响起的话语吓了一跳,定睛去看,原来是一身紫色亲王朝服的李恪。

    房俊一边抬脚走入值房,一边奇道:“殿下可以这么早就到兵部来?”

    李恪不答,却盯着他手里的锦盒,蹙眉问道:“你这装的是什么东西?这盒子看起来很眼熟……”

    房俊吓了一跳,这位殿下心思通透,可莫被他瞧出端倪才好,他固然心中坦荡,可晋阳公主送这等贴身之物于他,说起来必然会引起非议,尤其是在李恪面前,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一般……

    “咳咳,没啥,别人送的一点礼物,不值一哂,不值一哂。”

    说着,将锦盒放进书柜上头一个格子里,这才回头坐到书案之后,掩饰自己的心虚,问道:“还未请教殿下此来为何?”

    李恪被他转移视线,想起正事,埋怨道:“你说说你自己闲的没事干也就罢了,为何偏偏要给本王找那么大一个麻烦?从古至今,殿宇寺庙的营建都是有规制的,这次太子请旨敕建大慈恩寺,虽然规模浩大,但只有工部和将作监的一干官员负责,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按部就班即可。你非得要提出用石质建筑代替木质建筑,这其中的难度加倍不说,最关键是大家都无经验可循……石料开采、运输、雕琢,每一样都让人头大万分。”

    也难怪李恪不满,分明依照旧例就能轻松完工,却从中杀出房俊这么一个多嘴多舌的家伙,生生将工程的难度成倍拔高,营建大慈恩寺是用国库的税钱还是皇帝的内帑,跟你有个毛的关系?

    你自己惹得父皇不快,还牵连吾等焦头烂额,实在是让人恨不得踹上几脚方才解恨。

    房俊温言,赶紧将自己的亲兵叫进来,将昨晚连夜整理的解决困难方案放在李恪面前,嘚瑟道:“尔等凡夫俗子自然是一筹莫展,但本才子惊才绝艳,区区小事,自然手到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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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恪迫不及待的接过房俊的解决方案,当场便细细翻阅起来,再不说话。

    房俊命人沏了茶水,自顾自的坐了,开始批阅兵部本署的文书。两人一头一个,相对无言,值房里只剩下翻书的“沙沙”声,以及喝茶的“伏留”声……

    良久,李恪放下手里的书本,抬头看向房俊,目光之中意味难明。

    “本王素来自矜,从未有过招摇显摆之举,然则内心之中却从未将年轻一辈的任何人放在心中,自信哪怕不讲出身爵位,只凭才学能力,亦绝对不输给任何一个。然而自从二郎你开窍,本王的这点自信早已一点一滴崩溃湮灭、消磨殆尽,与你一比,简直平凡普通得让人伤心……”

    高贵稳重如吴王殿下,此刻对房俊亦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此人自幼愚笨,素来被同龄的纨绔鄙视嘲笑,可谁能预料一旦开了窍,便犹如神光加持勇猛如虎,方方面面都对那些以往嘲讽之人开战毫不留情的碾压,直有一飞冲天之势!

    李恪就纳闷儿了,难道就没有什么是你房俊不会的?

    诗词写得好,钱赚了一座金山,官路青云直上,特么连土木营造之学亦是这般出类拔萃匪夷所思,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房俊放下手里的文书笔墨,含笑道:“殿下谬赞,微臣……当之无愧。”

    “噗!”

    刚刚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的李恪将茶水喷了出来,目定口呆的看着房俊:“君子如明玉,温良恭俭让,满招损,谦受益,得意不宜再往,凡事当留余步!此乃处事之准则、人生之修养,房二你这般大言不惭,还要不要脸?”

    房俊捧着茶盏,幽幽说道:“殿下怎能青白不分,恩将仇报?刚刚殿下夸赞于我,我这般应下,虽然有些不要脸,却等于认可殿下之言。若是假模假式的谦虚下去,不仅是认为殿下言过其实,更可能会使得旁人将殿下归于随口谀辞、言不由衷之类,所以,殿下自当感激我才是,怎能反而骂我不要脸呢?”

    李恪呆了半晌,仰头望了望房梁,将那书本收好拿在手中,起身道:“告辞。”

    回身便走。

    房俊笑呵呵起身道:“恭送殿下。”

    李恪走到门口,站住身形,想了想,又回头看着房俊,叹气道:“才学之上,本王与你相距甚远,若想并驾齐驱,还应埋首苦读多多学习。但是于面皮之上,本王与你的距离岂止是凉州与琼州的距离?简直天差地别也,本王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言罢,一脸郁闷的离去。

    房俊哈哈一笑,继续埋首处理公务。

    旋踵之间,又有脚步声在门口响起,房俊头也未抬,一边在公文上批阅一边随口道:“殿下去而复返,所为何事?”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老奴王德,见过房驸马。”

    房俊停手抬头,便见到内侍总管王德正笑吟吟的站在门口拱手施礼,连忙放下笔,起身道:“原来是王总管,本官失礼至极,来来来,快请入座。”

    王德眯着眼,笑呵呵道:“饶了房驸马处置公务,本已是老奴的不对,岂敢再坐?您收拾收拾,陛下诏您入宫。”

    房俊自书案后走出,上前拉着王德的手坐在一侧的椅子上,命人奉上茶水,笑道:“最近江南那边送来一些礼品,回头本官让人挑拣一些给总管送去府上,不必推辞,只是些关中少见的稀罕玩意儿,不值钱。”

    都这么说了,王德自然不好硬是拒绝,感激道:“房驸马何必这般破费?家中侄子那件事多亏房驸马安排,前些日子来信提及,言语之中满是感激,老奴这边还未给您道谢呢,反倒还要收您的礼物……”

    王德的老家便在苏州虎丘附近,他少小入宫,并无后嗣,但家中尚有一位兄长,以及一众家眷。

    只是侄子们仗着他亲近帝王的威风整日里横行乡里,没少让王德担忧上火,房俊筹建华亭镇之时,便将其中最顽劣的一个侄子征辟过去,虽然官职不显,却总算是一份正经营生,如今也愈发出息,这件事王德一直记在心中,却总觉得言语之间的感谢太过敷衍苍白,总要寻觅一个时机偿还了这份恩情才是。

    房俊随意说道:“总管大可不必,人与人相处,还是少些算计的好,触手可及的帮助又何必去斤斤计较付出与回报?太过功利,人心反而疏远。你整日里在宫内侍奉陛下,在外人看来固然位置显赫深得君心,然则却也有诸多为难之处袖手无策。令侄那件事对于本官不过是随手为之,可若是你去操办,难免要求到旁人头上,即便问心无愧,总归让人有以权谋私之嫌。”

    一番话入情入理,说得王德感慨万千。

    都说房俊是个棒槌,可是在他看来,再也没有几个比房俊更会做事、更会做人的了……

    王德展颜道:“既然二郎如此说,那老奴也就舔着脸,结下您这个忘年交?”

    房俊大笑道:“正合吾意!”

    说实话,对于太监这种生物,房俊一直缺乏好感。

    并非因为身体残疾的原因,而是古往今来的史书上,对于太监大抵都没有什么好话,纵有郑和那般威武霸气扬威异域的千古传奇,可终归凤毛麟角,大多还是蝇营狗苟阴私刻薄的玩意。

    而王德此人却是少有的稳重磊落,说是君子可能差了点儿,但绝对不同于房俊以往对于太监的认知。

    再加上这人的身份,自然要好生结交一番……

    寒暄一阵,房俊问道:“未知陛下唤我入宫,有何吩咐?”

    虽然不知何事,但显然不是什么十万火急之事,否则王德也不会与他在这边优哉游哉的喝茶……

    王德沉吟一下,环顾左右,见近前无人,这才俯身微微向前,压低声音道:“陛下近日时常召见一些方士,询问炼丹养生长生不老之术……”

    房俊瞠目结舌:“长生不老?”

    王德面现忧虑,点头道:“不错。”

    房俊觉得脑仁儿疼……

    是不是所有的帝王在享受到人世间最极致的权力之后,都会向往着能够成仙成佛长生不老,将这份权力永远的掌控下去?

    好像历史上李二陛下的确弄了不少道家方士在皇宫里炼制丹药探讨长生之术,不过那大概实在第一次东征高句丽铩羽而归之后,据说李二陛下还在阵前被高句丽人射中一箭,导致箭疮频繁发作,这才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仙道。

    现在东征尚未开始,这位大帝估计尚未认识到人生苦短、寿元有限,怎地就开始作妖了?

    难不成这位觉得想要成就千古一帝之美名不仅仅要在功绩上超越秦始皇,更要在秦始皇未曾成就的仙道之上有所建树?

    真是不省心呐……

    “难不成陛下召我进宫,是为了长生之事?我也不懂这个啊,炼丹更不会!”

    房俊有些发愁。

    似乎历史上每一个执着于追寻长生不老的皇帝,个个都没什么好下场,欲求长生的秦始皇如此,我欲成仙的司马丕如此,炼丹狂魔明世宗嘉靖如此,好像英明一世的唐太宗还是如此……

    对于皇帝来说,长生不老似乎就是一道买不过去的坎儿。

    王德摇头道:“老奴亦是不知。”

    “行吧,本官这就随总管进宫。”房俊愁眉不展。

    对于李二陛下追求仙道一事,他也无可奈何。

    这位皇帝极度自信、主意极正,岂是那等轻易听人劝的?劝不好,反而惹得他恼火。可是自己明知道求仙长生就是一条不归路,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在这条路上一路狂奔,直至掉进大坑永世不得翻身?

    真是纠结啊……

    简单的将书案上的公文收拾一下,一脸愁容的房俊跟随王德来到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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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瑟瑟的秋雨过后,气候渐凉,皇宫里花树凋敝,满树枯叶随着微风飘飘荡荡四散飞落。

    黄叶,红墙,黛瓦,往昔庄严巍峨的气息渐褪,更平添了几分凄美婉约的诗情画意……

    神龙殿内。

    李二陛下穿着一件窄袖、圆领的赤黄色袍衫,头戴乌纱双翅璞头,腰系九环带,脚下等着一双六合靴,俨然一副临朝听政的气派……

    房俊入内,上前施礼,朗声道:“微臣房俊,觐见陛下。”

    李二陛下抬起眼眸,随意的摆摆手,淡然道:“毋须多礼,且稍坐,待宫人奉茶。”

    “喏。”

    房俊应了,上前两步,径自到皇帝面前打横坐了,低眉垂眼,一语不发。

    李二陛下今年四十出头,正是一个男人体力、智力、阅历都已经臻达巅峰的年岁,只是平平常常的坐在那里,便自有一股渊渟岳峙一般的雄浑气度,方脸浓眉,双目如电,充满了帝王威仪。

    君臣两人相对而坐,却视如不见,俱不说话。

    殿上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直到宫女将冒着热气的茶水端上来放到桌案上,李二陛下才挥挥手,道:“都退下吧。”

    “喏——”

    奉茶的宫女和店内的内饰齐齐应了一声,躬身后退三步,然后转身走出门去。

    李二陛下也不理会房俊,自顾自的斟了一杯茶,浅浅的呷了一口,眼眸微微眯起,似乎在品味茶水的滋味儿,半晌,才缓缓说道:“那首词,很不错。”

    房俊在兵部衙门已经喝了一肚子水,这会儿倒也不渴,闻言微微欠身,恭声道:“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呵……”李二陛下嗤笑一声,玩味的看着房俊,道:“还有你房二不敢当的事情?”

    房俊不理会皇帝的调侃,一本正经道:“诗以言志,歌以永怀,若无触动人心之情感,何来传唱天下之诗词?微臣思及陛下与文德皇后的伉俪情深,虽不曾得见昔日二位之比翼美满,亦能从旁人口中得知那一份深沉纯粹之爱意。天妒红颜,文德皇后驾鹤西去,陛下永失挚爱,心底之悲伤怀念定然夜夜难眠、锥心蚀骨,微臣感同身受,这才灵思泉涌,作下一首《记梦》,以慰陛下相思之苦,以飨文德皇后在天之灵……”

    说起来,李二陛下与长孙皇后乃是历史上少有的情深意重,这一首词送于他,倒也算得是相得益彰。

    只是苦了四百年后才能出声的东坡老兄,自己可是“窃”了他不少名篇,俱是流传千古之佳作,也不知东坡先生会不会技止于此、泯然众人。

    不过想想也没啥,苏东坡那才是当真的惊才绝艳之人物,纵然诗词作不得,炖肉想必也能炖出一个名垂青史来……

    李二陛下沉默。

    即未对房俊的阿谀之词付之一笑,亦未斥责他在佞臣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只是拈着茶杯,略微失神。

    房俊闭上嘴,心里有些狐疑,这位陛下今日太过反常,搞不懂他此刻心里到底想些什么……

    说多错多,最好闭嘴。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幽幽问道:“房俊,你说上古传说之神仙,到底是真是假?”

    房俊叹气,果然如此……

    想了想道:“既然是传说,那必然是经过长久的流传,期间必然以讹传讹严重失实,越是久远的传说,便距离其真相差距越大,此乃常识。以微臣看来,神鬼只言不过是先人凭空臆想,再经由后人穿凿附会,为之一哂即可,万万不可当真。”

    李二陛下看了房俊一眼,随口道:“《山海经》有言,海上有五山:岱屿、员峤、方壶、瀛洲、蓬莱,岱屿、员峤二山飘去不知踪迹,只剩下方壶、瀛洲、蓬莱三山……汉朝东方朔也曾说,蓬莱山对东海之东北岸,周回五千里,外别有圆海绕山,圆海水正黑,而谓之冥海也。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上有九老丈人,九天真王宫,盖太上真人所居,唯飞仙有能到其处耳……如此之多的典籍皆曾记录海外有仙山、仙山有仙人,难不成皆是凭空臆造、穿凿附会?”

    房俊一个头两个大,烦恼得想要撞墙……

    就好比让一个大学生去给小学生讲解十以内的加减法一样,成就感一点没有,只有不耐烦。

    你若是说当真有没有仙山,这一点还真就不好确认,万一那等仙山便是一道破开时空之门,门后即是另一个平行世界呢?

    可说起渤海之上有没有这么几座仙山,在这个时代,那还真没有比房俊更笃定的人了……

    有个毛啊!

    想了想,觉得李二陛下这人性格强势极有主见,简单粗暴的告诉他没有,想必他也不会信,成天惦记着这么神神鬼鬼的,总归是要出事儿……

    便说道:“陛下明鉴,有或者没有,不是微臣说了算,亦不是陛下说了算,渤海就那么大,方圆不过四千多里,咱们水师有舰船数百艘,分成几拨儿,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的这么篦一遍,海上到底几座岛几座山,那还不是一清二楚?”

    这绝对是个笨方法。

    渤海再小,以现在的航海技术和船舶质量,想要将之篦子一般过上一遍,不仅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更需要数年的时间。

    可办法虽笨,总比这个皇帝整天胡思乱想强的多吧?

    万一哪天这位头脑一热做出些糊涂事来,那才真的是让人头疼……

    李二陛下闻言,双目顿时铮亮!

    他差点拍案而起,搂着房俊亲上一口!这小子果然才思敏捷惊才绝艳,这天下无数求仙方士整日里皓首穷经希望从那些上古典籍之中寻找仙山存在的证据,却从未有人想过咱们直接将渤海过一遍……

    可是随即,他又泛起一个忧郁的想法:“可是当初秦始皇派遣方士徐福乘船出渤海,却是一去不归,杳无音讯。朕在想,是不是这仙山乃有缘人方才得见,若是没有仙根慧眼,纵然仙山就在眼前,却依然视而不见,擦肩而过?”

    房俊瞠目结舌。

    我特么谁都不服,就服你!

    不愧是能够当上皇帝的男人,这思维之跳跃、脑洞之开阔,放眼天下谁人能及?

    你说不知海上有没有仙山,咱们派人去找,结果你又说那些凡人没有仙根慧眼,会不会明明仙山就在那里却看不到……

    房俊沉默片刻,问道:“陛下这个想法……是认真的?”

    李二陛下不解:“自然是真的,肉眼凡胎见不得神仙之乡,那也是应该的,你问这话何意?”

    房俊反问道:“陛下言之有理,所以最好是派一个这样的人随着船队前往才行。那么陛下您认为,谁有仙根,谁又有慧眼?您看微臣成不成?”

    “你?”

    李二陛下上下打量房俊一番,嗤之以鼻道:“你就算了吧!你以为能写得出几首诗词,研究一些奇技淫巧,便能称得上仙根慧眼了?依朕看来,这等人起码要受上天之宠幸,有大气运,世间诸多难事在他面前全不存在,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说的好!”

    房俊抚掌道:“现在就有一人,正符合陛下之描述!”

    李二陛下奇道:“谁?”

    房俊一指李二陛下的鼻子,道:“这等大气运之人,自然非是陛下您莫属了!”

    李二陛下都呆住了,指着自己道:“我?”

    房俊一脸笃定道:“陛下崛起于隋末,其是天下烽烟四起群雄并立,论血统、论实力、论时势,这天下怎么也轮不到李唐,对吧?”

    李二陛下下意识的点头,这一点否认不了,他纵然再是自负,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窦建德、刘黑闼、王世充,甚至是宇文成都、萧铣,当初都比李唐更有可能鼎定江山。

    最终李唐廓清环宇一统宇内,谁若是说没有运势襄助,李二陛下第一个啐那人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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