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连降大雪,整个关中道路阻塞大雪漫山,就连渭水河道都冰封了好些个日子,进出关中难如登天,八百里秦川仿佛成了世外桃源一般,与世隔绝。
所幸百姓连年结余,日子过得渐渐好起来,平素亦能请来泥瓦工匠修葺一下房屋,故而雪虽然下得大,却甚少有房屋倾颓坍塌,无家可归者少之又少。再者京兆府的底子打得好,房俊卸任之时留下大笔钱财,马周又是个精于实务铁面无私的干吏,第一场雪下得打起来的时候,整个京兆府的官吏衙役便全体出动,帮助维修加固房舍,给受灾百姓安置住处饮食。
关中百姓扶额称庆,走了一个“房青天”,又来一个“马青天”,一样的勤政廉洁,一样的爱民如子,逢此盛世,得此官员,幸何如之?
往年每遇大雪必然饿殍遍地、横尸处处的情况没有出现,百姓安居乐业,反倒是那些文人骚客乘着大雪纷纷组团出城,或往终南山上著座寺庙打尖,或往骊山之上农庄客舍暂住,吟咏冬雪,赞颂盛世,一时间倒是有不少佳作问世,使得关中文坛极是活跃。
只是每当此时,总会有人抬出房俊当年之诗词佳句,品评嗟叹之余,往往令那些刚刚做出佳作之文士满腔郁闷。
没得比啊……
长安,房府。
书斋之内,房玄龄穿着厚厚的棉衣,坐在椅子上细细阅读房俊的书信。
足足二十几张信纸,房玄龄反反复复看了足有两个时辰,而后才将书信叠好塞回信封之内,搁在书案上,拿起一旁已然温热的茶水,浅浅的呷了一口,缓缓闭上眼睛养神。
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信笺之上,房俊详细说了倭国之布局,其中“文化侵略”之观点固然拿不到书面上,朝中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大儒必然会以“不仁”来弹劾攻歼,但是其背后所蕴含之巨大能量,以及成功之后给中原王朝带来的巨大收益,尽皆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亦难有来者。
灭一国难不难?
说难也难,天下诸国林立,彼此之间尽皆有天堑所隔阻,若非国力强盛彼国,征伐不易。说不难也当真不难,大唐立国以来国力渐趋鼎盛,尤其是武力强横无出其右,即便是突厥那般控弦几十万,地域辽阔几千里,不还是被大唐长驱直入杀得落花流水尸横遍野,仓惶西遁?
然而覆灭突厥容易,欲将之征服,却难如登天。
首先,便是生活习惯、文化习俗之迥异,使得两个民族难以融合。突厥降者被朝廷规制在河套之南,生活繁衍已由多年,却始终与唐人格格不入,抵触之情绪极深,时不时的便会搞出一些事情来,若非镇守其地的乃是前突厥可汗阿史那思摩,在突厥部众之内素有威望,恐怕早就暴亂四起,永无宁日。
而房俊提出“文化侵略”之策略,相比覆灭其国、强掳其百姓归附大唐而引起的强势反弹,则显得温和得多,效果却一点都不会差。
假若以后倭人说汉话、写汉字、读汉家典籍、着汉家衣冠,所信仰之神明与汉人无异,必然天生亲近汉人,本就是与大唐一衣带水之国度,民众之间甚至有血脉相连,如今又有文化同源,其国是否覆灭纳入大唐之版图,又有何关系?
若大唐周边之番邦尽皆如此,必然少却诸多战乱,人口可以繁衍生息,一代多过一代,而文化的同源也必然导致交流的加剧、民族的融合,假以时日,天下人身体内尽皆流着汉人的血脉……
那是何等之壮阔?!
奇思妙想,宰辅之才啊!
即便是房玄龄这般城府深沉之人,此刻也难掩得意。
还有什么是比孩子有出息更让人感到快慰的呢?
美滋滋的喝着茶水,待到一壶茶水饮尽,房玄龄才将茶杯放在桌上,起身喊来府中管事:“备车,去皇宫。”
“喏!”
管事赶紧出去备车,房玄龄拢了拢袖子,迈步走出正堂。
一出大门,一股凛冽的北风夹着雪沫子迎面而来,吹得房玄龄胡须飞扬面如刀割,但身上厚厚的棉衣却未被寒风侵透。这棉衣虽然不如裘皮华丽,但轻便贴身,穿起来更加暖和,最终要是价钱便宜,两普通老百姓人家紧吧一些,亦能添置个三两件。
今冬大雪,关中未如以往那般冻死无数,这棉衣可以说立下一功。
有谁能够想到,这等产自西域毫无用处之“白叠子”经过脱壳去籽之后,居然会是这等保暖之物?
更别说用棉花纺织出来的棉布,更是柔软轻便价格低廉。
只此一项,不知有多少百姓对发现棉花、种植棉花、纺织棉布的房俊顶礼膜拜。
身为人父,与有荣焉。
与以往十几年因为这个棒槌丢了颜面相比,房玄龄现在当真是老怀大慰,志得意满。
登上马车,向着皇宫行去。
路上的积雪早已被京兆府的官差清扫的干干净净,天气虽然寒冷,但街上的行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连日大雪封门,现在好不容易得个晴天,百姓们总归是要出门置办一些柴米油盐。
到了皇宫门口,房玄龄下了马车,早有守门的兵卒通知门内的内侍迎了出来,先是见礼,而后接过房玄龄递来的腰牌文书,恭敬的请其在承天门内的门房内稍后,便小跑着前去请示皇帝。
不过是应有的程序而已,房玄龄求见,皇帝就算再忙,又怎么可能不见呢……
未几,那内侍呼哧带喘的跑回来,嘴里呵着白气,陪着笑道:“房相久候了,陛下请您去神龙殿淑景殿见驾。”
淑景殿?
房玄龄微微一愣,那里是长乐公主的寝宫啊,身为外臣直抵公主凤闺,难免有些失礼……
不过也仅仅是稍微犹豫一下,便微笑着跟随内侍走入皇宫。
皇帝既然在淑景殿召见自己,想必亦是有寓意的……
淑景殿。
阁楼上的窗子都早已更换了玻璃,亮亮堂堂,北侧的窗子正对着皇宫内的一方小湖,湖内有泉眼,温泉水咕嘟咕嘟的翻滚冒出,与冰冷的空气交汇,一片雾气氤氲,远远望之云雾缥缈,湖畔白雪皑皑、红廊回转,胜似蓬莱仙境,一派温馨婉约。
房玄龄抵达之时,李二陛下正一身常服盘腿坐在案几之后,案几上一壶香茶热气腾腾,几片书柬搁置于上,房玄龄眼尖,瞥了一眼便正好见到落款,正是自家儿子自倭国呈递给皇帝的奏疏……
长乐公主今日少见的没有穿着道袍,而是一袭绛色宫装,发髻整齐的盘在脑后,容颜清丽神情恬淡,盈盈下拜道:“丽质见过房相。”
房玄龄连忙还礼,道:“老朽已然致仕,哪里还当得起殿下一句‘房相’之称呼?殿下折煞老臣了。”
长乐公主温婉道:“纵然致仕,房相亦永远都是帝国宰相,若无您的呕心沥血辛苦运筹,又何来大唐盛世煌煌煊赫?大唐百姓,永不会忘房相所作之一切,亦会永远爱戴于您。”
世人皆知长乐公主性格清冷,这几句夸赞之语放在平时极其罕见,是以即便是早已荣宠不惊的房玄龄,闻言亦难免有些欣喜。
李二陛下招招手,让房玄龄自行坐在自己面前,笑道:“丽质最是崇拜玄龄,若非是女儿身,当初某都想让她投入你的门下,以她的聪明才智细腻心思,只要能够学得到玄龄的一半本事,就足以胜任一个宰辅之位了。”
“陛下谬赞,老臣如何敢当?”
房玄龄心生警惕,这两父女一见面便送高帽子,该不是有何企图吧?
看来今日入宫没选好时辰啊,感觉一脚踩进坑里……
李二陛下笑吟吟的看着房玄龄,这位肱骨之臣陪伴他多年,彼此之间的了解较之夫妻更甚,自然明白以房玄龄的阅历智慧定然看出端倪,是以亦不矫情,开门见山道:“房俊于奏疏之内言及已然租借倭国两处土地,租期为五百年……呵呵,这小子当真胡闹,哪里有租地租五百年的?偏偏倭国还就答允了,亦不知到底使了什么手段……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地当真落入了大唐之手,一个盛产金银之岛屿,一个直通倭京之口岸,不仅意义重大,而且其中蕴含之利益,简直无法估量!这可是一件盖世奇功,只凭此功绩,给一个国公都不为过。只不过这小子年纪尚幼,行事作风有些毛躁,若是晋升太过,反而不好,所以这个国公的位置,就让他几年吧,总归少不了他就是……只是眼下,某倒是有一事让玄龄您拿出个章程,帮着参详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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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玄龄连忙说道:“老臣不敢当,陛下有何训斥,还请明示。”
李二陛下有些无语,摆摆手,道:“玄龄何必自谦,某之左右,若说战阵厮杀,你连前二十也算不上,但论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却不做第二人想。”
这话可不仅仅是抬举了,房玄龄谦逊低调之人,如何肯受?
惶然道:“陛下折煞老臣矣……陛下麾下文臣如云猛将如雨,乔不过是任事勤勉、忠心谨慎,方才受到陛下青睐委以宰辅之职,然多年以来殚心竭虑,唯恐有负陛下重托,时时深感无力,夙夜难寐。”
长乐公主跪坐在一侧,也不发言,只是素手抬起,为房玄龄斟了一杯茶。
房玄龄忙谢过。
李二陛下却对他之言不以为然:“辅机圆滑多智,却过于阴柔,克明果断干练,却失于刚烈,放眼满朝,论起允文允武、稳妥扎实,却是谁也比不得玄龄你啊。”
这还当真不是说好话,否则你当“房谋杜断”的典故是如何来的?
李二陛下之肱骨众多,起家之初自然是拥有关陇贵族背景的长孙无忌对他的帮助更大,但是紧随其后,论功勋,却要数杜如晦、房玄龄为首。
当然,朝中势力倾轧,彼此既勾心斗角又相互制衡,即便是身为皇帝,也并非谁的功劳大就给谁的赏赐多,论起爵位、赏赐,房杜二人不但比不过长孙无忌,甚至连萧瑀、高士廉等人亦远远不如……
房玄龄心中感动,连声不敢。
还有什么是比已然致仕之后,依旧被当初效力的君王如此重视更加令人有成就感?
李二陛下终于转回正题,看着房玄龄沉声问道:“玄龄对世袭刺史一事,有何看法?”
房玄龄微微一愣,心中斟酌,沉吟未语。
秦王嬴政诛灭六国一统天下,创建前所未有之大一统帝国,功盖千秋彪炳万世,然则诺大之帝国仅仅维系了十五年,便因为嬴政的死去而分崩离析。汉高祖汲取了大秦升级而亡的教训,立国之后,大肆分封子孙裂土称王,屏藩皇室、镇守天下。
然后便有了大汉四百年江山……
而汉亡之后,历代帝国之中固然有前隋这般再次统一天下之存在,却无不是国祚短暂、朝局动荡,甚至被外族入寇,中原倾颓。
若想绵延国祚,就要效法汉朝,分封天下。那么这个主意是谁出的呢?
是萧瑀。
当时李二陛下甚为信任倚重萧瑀,曾问他:“朕欲常保社稷,奈何?”
然后萧瑀回道:“三代有天下所以能长久者,类封建诸侯以为藩屏。秦置守令,二世而绝。汉分王子弟,享国四百年。魏、晋废之,亡不旋跬。此封建之有明效也……”
于是,贞观十一年之时李二陛下曾下了一道御旨,分封皇子、功臣为世袭刺史,镇守天下四方,拱卫京畿,屏藩京师。
不过,跟汉晋两代分封亲王、功臣为王侯不同,李二陛下则是将其任命为世袭刺史,虽然名号不同,但实质上却别无二致。此次受封的世袭刺史多达三十五人,包括以荆王李元景为首的二十一名皇室亲王,以及以宰相房玄龄、长孙无忌为首的十四名功臣。
孰料,御旨一经颁布,立即遭到朝臣一致反对……
反对最激烈的,便是房玄龄与长孙无忌。
按说李二陛下的这项政策的最大受益者,房玄龄便是其中之一。李二陛下敕封房玄龄本官为宋州刺史,爵封梁国公。
宋州是什么地方?
既是后世的河南商丘。
自古以来,此地皆是富庶繁华水路通衢之地,亦名睢阳,境内河流众多桑树遍地,百姓尽皆养蚕,所产丝绸品质优良,乃是大唐“十望州”之一。
然而房玄龄不仅坚持不受,反而连续上书阻止李二陛下的这项政策……
廷议中,宰相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人对萧瑀的意见大加驳斥,称其食古不化,大开历史的“倒车”,若此说得以实施,不仅不会给帝国带来长治久安,反而会让国家重蹈汉晋两朝的覆辙,使得天下大乱、海内分崩。
随即,大臣魏徵、李百药、颜师古等人也加入其中,异口同声地支持房、杜两人,使得“反分封派”在朝堂占据绝对优势。
李二陛下迫于公议只好暂停分封制的实施,却不想居然一直未曾放弃……
房玄龄有些头疼了,他比谁都清楚这位皇帝陛下性格之中的执拗之处,往往你越是不让他干的事情,他偏偏就要干给你瞧瞧,最关键的是,他往往还真就能给你干好。
但是分封世袭这种事事关国体,你李二陛下英明神武手执乾坤,天下竟从威压四海,可是你儿子呢?你孙子呢?
一旦皇帝未能有足够之威望镇压四方,旋踵之间便是分裂混战之局势,诺大帝国顷刻间分崩离析绝非危言耸听……
但也正是因为了解李二陛下,所以房玄龄明白他执意要分封天下之原因。
皇帝诸子,各个皆是人杰,太子宅心仁厚,魏王文采非凡,吴王英果睿智,晋王聪灵俊秀……皇帝的位置只有一个,给了这个儿子,其余的儿子就得不到,李二陛下心中不忍。
都是我的儿子,我却不能给他们各个都有的美好生活,心中难免不甘。
而一众功臣,不过是捎带而已,以此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
房玄龄斟酌良久,方才沉吟着说道:“陛下意欲何为?”
这等语气,其实依然逾越了君臣之界限,有不敬之嫌疑。
不过在李二陛下面前,房玄龄是有这等地位和资格的,他连魏徵的口水都能忍受,又岂能责怪房玄龄这个追随他一路崛起、真正赤胆忠心之肱骨的小小不敬?
李二陛下便有些尴尬,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却只能将天下交由太子一人,其余诸子就算再是优秀,往后亦只能当一个闲散亲王,心中难免有愧疚之意,略有不公。而诸位臣工皆是追随某披荆斩棘风里火里一路闯过来的,现如今某富有四海,正当与诸君有福同享,以全当初之誓言,所以……分封当真不行?”
一旁的长乐公主为二人斟满茶水,而后盈盈起身,柔声告罪,退往内堂。
房玄龄呷了一口茶水,心中感叹。
这位皇帝陛下还真是……性格分裂啊。
危急关头,他能够对自己的兄弟斩尽杀绝,对自己的侄子挥起屠刀,到头来却又对自己的儿子们这般慈爱,甚至是宠溺,其性格之矛盾,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这会儿若是换了魏徵、杜如晦等性格刚烈正直之人,必然列举种种不可分封之理由,封建制度起初肯定是好的,各地藩王因为都是皇帝的儿子或兄弟,亦或是功臣之后,由于关系亲密,自然会起到屏藩皇室、消弭动乱的作用。
然而随着开国之君的谢世,对于皇位的争夺必然会诱使个别有野心的藩王举兵造反,或图谋叛乱,无论哪一个,都会对帝国局势的稳定形成严重隐患,甚至将西汉的“七国之乱”、西晋的“八王之乱”都拿出来讲一讲,给皇帝上上课。
但房玄龄不是这样的性格……
说他优柔寡断是不对的,但性子绵软逆来顺受绝对不过分,所以此刻李二陛下重提分封之策,他心里想的并非是干脆利落的将皇帝怼回去,而是琢磨着要如何才能既顺着皇帝的心意,又不至于使得国家当真分封留下祸患。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劳心劳力的命……
只是沉吟良久,却也未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世上又哪里有那么多两全其美之事呢?
看着房玄龄默不作声,李二陛下心中有些焦急,心忖这老实人该不会也学坏了,分明放着一个妥善的法子视若不见,却给自己摆出一副无能为力的嘴脸来添堵?
“咳咳……”
李二陛下有些按耐不住,咳了一声,拍了拍桌上的奏疏,幽幽说道:“令郎文武兼备,为帝国开疆拓土,租借倭国佐渡岛与难波津一事,玄龄已然知晓了吧?这佐渡与难波津往后五百年内便是大唐之领地,总是喊着倭人起的名字也不合适,某欲将佐渡岛以长乐命名,爱卿以为如何?”
房玄龄顿时一愣。
长乐?
长乐公主?
用长乐公主的名字去命名佐渡岛?
长乐岛?
这位皇帝该不会打着那般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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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玄龄迟疑一下,望着李二陛下问道:“陛下意欲征服番邦,以之封建诸王?”
李二陛下目光炯炯,道:“玄龄以为可否?”
房玄龄啧啧嘴,有些无语。
想来皇帝是看明白了,国内不可封国,那我将儿子们以及一众功臣尽皆封在国外总行了吧?
他不由为这位皇帝陛下的雄心壮志担忧起来,现如今大唐周边诸国虽然尽皆臣服,但也只是依附而已,若想于其地册封建国,必然要掌握其地之主权,否则王位犹如废纸一张,有何意义?
那就必然要这些国家尽皆覆灭,纳入大唐之版图才成……
此念一起,不知又有多少战火将燃,不知又有多少健儿出征,不知又有多少家破人亡……
房玄龄喟然一叹,道:“陛下若是心意已决,纵然老臣诤谏又有何用?只是还请陛下三思,若是出兵征讨诸夷,平灭其国,恐与时下朝廷之政策不符,届时天下诸国惊惧担忧,群起而抵制大唐,未免得不偿失。”
大唐对于土地其实并无多少贪欲,土壤肥沃的两湖尚未开发,雨水充沛的岭南人迹罕至,就连河北之地亦因为连年战乱而导致人烟稀少,大片大片的土地还在荒芜着。
国内的土地尚有富余,何苦拼死拼活去抢夺别人的地盘?
房俊在林邑国之举措,已然得到政事堂诸位宰辅的一致认同,大唐只需以武力使得各个番邦臣服,奉大唐为宗主,而后在番邦各地设置周转之租界,用以运转货殖,为大唐带回海量的财富即可。
说白了,大唐只要钱,不要土地……
事实上,这等政策受到周边番邦的极大拥戴。
大唐豪富,世人尽知,能够在家门口将当地特产卖于唐商,或是自唐商手中直接买入大唐各种珍奇商品,各地货殖互通有无,唐商固然赚钱,当地商贾亦是不亏,乃是一举两得之事。
因此,大唐之声威愈发煊赫,天下诸国莫不竟从。
可一旦大唐开始对周边番邦诉诸武力,强势覆灭其国侵占领土,必然遭到群起抵制。
那么眼下之大好局面必将功亏一篑……
李二陛下何尝不明白这一点?
也正是因此,他才犹豫不决。
如今繁荣鼎盛之时局得来何之不易,他又怎敢冒险将之葬送?
更何况就算他一意孤行,怕是也不能通过政事堂的廷议,他一手缔造的制约君权之制度,恰恰成为限制他为所欲为的帝王权力。
然而他心中非但没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厌恶悔恨,反而充满了庆幸!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身为帝王,若是天下事皆可一言而决,看似威风八面手指乾坤,实则若是稍有失误,便将会给帝国带来不可挽回之影响。政事堂的廷议制度固然限制了君权的为所欲为,但是在各位宰辅以及其背后势力的角逐之下产生的决议,却往往是最稳妥不过的。
时至今日,最有利于帝国发展的便是一个“稳”字,有着雄厚的财政支撑,大唐军队无敌于天下,威慑群伦。
若是动辄改弦更张动摇国策,带来的危害实在太大……
然而道理李二陛下都懂,他就是不甘心!
所以他才把已经致仕而且从不会忤逆他的房玄龄叫来,问问他可否以长乐公主之封号命名佐渡岛试探群臣之反应?
李二陛下冷着脸,说道:“世家门阀之根基,糊弄百姓尚可,如何瞒得住你我?不过是一群口中圣贤道德背地阴私龌蹉之败类尔,人非圣贤,皆有私欲,与强盗所不同之处,不过是一个明火执仗一个暗度陈仓而已。世家门阀以土地控制百姓,却以商贾振兴家业,眼下一个个尽皆因为海贸而赚得盆满钵满,一旦某下诏强占诸国,必然会使得商贾货殖之事大受影响,这些家伙便会蹦出来反对。你以为是当真为了帝国着想?哼哼,不过是因为阻挠了他们的财路而已。”
他自己亦是世家门阀出身,对于世家门阀外表光风霁月内里龌蹉猥琐,实在是知之甚详、感悟颇深!
这并非便是否定那些世家门阀出身的人,而是无论谁处于那等环境之下,只怕都难以独善其身。
家族培养你、成就你,你自然就要为家族做出贡献……
这就是世家门阀的价值观。
在讲究“忠义孝悌”的年代里,若是你出身门阀受惠于门阀,到头来却不肯为了门阀谋求利益,那你就是不孝不悌,是会被戳脊梁骨的。
房玄龄沉吟不语。
说什么呢?
齐州房氏算不得门阀,但勉强亦能算作世家,明里暗里与其他顶级的门阀实则并无区别。
沉默良久,房玄龄问道:“既然陛下意欲试探朝臣之反应,又何必那长乐殿下出来做筏子呢?”
李二陛下喟然叹道:“某亏待于长乐,想要以此稍作补偿而已。”
至始至终,他都觉得愧对长乐公主,使其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乃是生平憾事。
以长乐之封号命名佐渡岛,既可以试探朝臣对于国外封地之反应,亦可以对长乐公主做出补偿。佐渡岛自然不可能作为长乐之封地,若是朝臣并无表示,自然皆大欢喜,李二陛下便会继续运作强占诸国封地建国之事,若是朝臣反应剧烈极力反对,李二陛下便会退而求其次,撤去这道圣谕,然后给长乐公主在国内增加封地。
正常情况下,这是定然无法通过的。
但朝臣既然已经拒绝了以长乐之封号命名佐渡岛,而且皇帝也收回成命,若是再继续反对长乐公主的加封,那就未免显得不厚道。
长乐公主之清誉在皇室公主当中是极其良好的,说一句“贤良淑德”绝不为过,且有着与长孙冲一段失败的婚姻,天下人对其怜惜者甚众,顺水推舟,大抵也就捏着鼻子认了长乐公主加封一事。
须知道,亲王也好,公主也罢,封地配享都是有其定制的,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随意增加封地,优隆太甚……
所以看似将长乐公主推上风口浪尖,实则收益最大。
房玄龄对长乐公主之观感甚佳,亦常常为其遭遇而嗟叹不已,对于外界传言长乐公主与房俊之“绯闻”,房玄龄亦曾对房俊耳提面命,令其绝不可招惹长乐公主,使其声名受损、清誉玷瑕。
此刻缓缓点头,道:“此事不易操之过急,还应缓缓图之。”
这就算是认同了皇帝的用意。
李二陛下顿时大喜!
要么怎么说房玄龄最贴心呢?这人不会瞪着眼珠子喷着吐沫星子跟你硬怼,将你弄得下不来台,更不会一味的阿谀奉承出些馊主意,而是每一次李二陛下有要求、有想法,都会尽心竭力的却做到最好,同时消弭掉一切不良之影响。
既有一颗忠君唯上之心,又有勤于王事立身守正之责,此等良臣,古今罕有!
李二陛下道:“就依玄龄所言!”
虽然这事儿成不成的尚未可知,但是房玄龄这般贴心的表现令皇帝龙颜大悦,当即张罗着准备膳食,留下房玄龄用膳。
席间,李二陛下打趣道:“某留下玄龄用膳,可曾遣人告知府中?”
房玄龄道:“已然吩咐过了。”
李二陛下连连点头:“甚好,否则若是你家那位夫人误以为某将你留在宫中赏赐了婢女什么的,搞不好就得拎着菜刀杀进宫来,某这个皇帝颜面无存呐!”
房玄龄老脸“腾”的一下红了,窘迫不已。
“君子不言人之疾,陛下有失厚道……”
李二陛下故作惊奇:“咦?怕老婆这算是‘疾’么?记得以往你可是硬气的说此乃夫妻恩爱,脸皮厚着呢!”
房玄龄郁闷不已,耷拉着眼皮闷闷的吃酒,不搭理皇帝了。
李二陛下心情甚好,调笑了房玄龄一通,便想起房俊来,笑问道:“据闻宋国公追着你到了江南亦要将族中嫡女嫁给房俊为妾,甚是羡煞了长安一帮纨绔子,不知可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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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并不禁止驸马纳妾,但是当着亲家公的面谈论儿子纳妾之事,终归是有些失礼的,房玄龄这人也面嫩,就甚是尴尬。
“陛下明鉴,非是二郎性好渔猎,此事乃是老臣做主……高阳殿下自下嫁房家以来,贤良淑德温婉孝顺,老臣夫妇每每睡觉都能笑醒,此等佳妇,那真是做梦都求不来的!这件事萧家早有提及,但老臣与二郎分别数次婉拒。然则宋国公与老臣数十年交情,此番专门为了此事前往华亭镇,老臣实在是抹不开颜面……还望陛下宽宥。”
房玄龄一脸羞惭。
李二陛下连然颔首,微笑道:“某也就是问一问,玄龄切勿多心。”
早些年,房玄龄与萧瑀的确关系甚好,这两人年岁虽然差了一些,但一样的性子温和,一样的心有锦绣,就连做事的方式、平素的喜好都大致相同,故而彼此之间极为相得。
只是后来朝中势力倾轧,两人背后各自站着一个不同的利益团体,有着各自不同的述求,数次冲突过后,关系才渐渐淡了下来。
但这并不意味两人就此而疏远,只是身不由己罢了,若是有朝一日这两人都致仕归乡,怕是依旧能隔三差五的小聚一下,品茶饮酒,褒贬时政。
况且他也清楚,房玄龄是真正的君子,君子成人之美,萧瑀能够撇下身份脸面一路追到江南,房玄龄怎么忍心拒绝?
所以这件事李二陛下对萧瑀有所不满,但是绝未殃及房玄龄。
然而他心里是这么想,房玄龄哪敢这么简单的认为?
“也就是问一问”……这话若是旁人来说,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可是身为帝王,一言一行皆有深意,谁若是当真以为皇帝就只是“问一问”,那么恭喜,致仕归乡是你最好的下场,倒霉一些的,未必就能得个善终……
看着房玄龄诚惶诚恐的模样,李二陛下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他本意只是调侃两句,却未料到将房玄龄这个老实人吓得够呛……
“玄龄不必在意,大丈夫三妻四妾,何足为奇?房俊是个有能力的,未来的前途必在政事堂之内,这等少年俊彦,某喜欢维护还来不及,焉能因为纳妾之事责怪?食色性也,自然之道。只是那萧家身为江南望族,号称士林领袖,却为了贪图房俊手里的权力如此低声下气自降身份,倒是令某颇为不齿。”
这话还真不是安慰人。
他自己就是个性好渔色的,不仅是长的好看的往後宮里使劲儿哗啦,便是那些有着特殊关系、特殊身份能够在某些时候产生一些悖伦之快感的美人儿也统统不放过……
他的後宮之内虽然算不得数量众多,距离“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更是相差甚远,但是当年有从突厥迎回的年过花甲却依旧光彩照人的萧皇后,现在更有十三岁便进宫至今尚未满十五岁的湖州长城徐充容,可谓各有姿色。
所以对于手底下的大臣们喜好渔色这一点,他从不认为有什么不好。
人生天地间,所谓何来?
唯酒、色、财、气、权而已……
推己及人,所以哪怕是自己的女婿,他也不认为纳个妾有什么不妥,只要能够一如既往的对公主呵护有加彼此恩爱,纳多少妾都不是问题。
但是萧氏的做派,的确令他心生不满。
房俊算是自己制定的宰辅继承人,贞观一朝或许再难有所擢升,但是只要太子登基,房俊必然是政事堂中一员,甚至就连宰辅之首的那个位置都已经预定了,只要别出大的差错,绝对没跑儿。
李二陛下对房俊每一方面都甚为满意,但唯独一样不爽,那就是跟长乐纠缠不清……
喜欢女人你就出去找啊,总盯着老子的闺女干什么?!
不过此刻想到这一点,顿时心中一动,对房玄龄说道:“回去之后,你去探探宋国公的话儿,别的不提,就提以长乐之封号命名佐渡岛这件事。”
房玄龄颇为不解,不过也没再问。
帝王心思,纵然他房玄龄当真谋略盖世亦未必便能妄自揣测,地位不一样,看待事物的角度不一样,想法自然也就不一样。
*****
用过膳食,自皇宫出来,房玄龄本有些困倦,不过想到刚刚李二陛下的叮嘱,只得吩咐车夫,前去宋国公府。
到了宋国公府门前,车夫上前报上名号,门子赶紧入内通禀。
萧瑀从江南归来之后小病了一场,精神恹恹,正在卧房躺着,两个娇俏的侍女一左一右,四只软绵绵的素手在他两侧肩头、胳膊上缓缓推拿,听闻房玄龄上门,赶紧翻身起来,简单的换了一套常服,便亲自出门迎接。
两人多年的老关系,也没有打开中门的麻烦事儿,房玄龄下了马车,就跟着萧瑀自一侧的角门进入府内。
当然,若是联姻之后,房玄龄作为亲家登门,那么即便以往的关系再好,必要的礼节也绝对不能缺少……
到得正堂,萧瑀命婢女上茶,之后将人都赶走,问道:“玄龄上午入宫,这会儿便亲自登门,莫非是陛下有什么交待?”
房玄龄奇道:“宋国公还派人盯着房某的行踪?”
萧瑀道:“咱俩眼瞅着成为亲家了,某盯着你干嘛?只是刚刚大郎入宫准备今年大典之事,恰好见到你入宫,回来说与我听而已。”
他大儿子萧锐不久前刚刚调任太常寺任职,太常寺掌礼乐、郊庙、社稷、坛壝、陵寝之事,每到年节便忙得不可开交,而且明年初春皇帝便要御驾东征,一应祭天、祭祖、占卜等等事宜众多,较之往年更加忙碌。
房玄龄便颔首道:“大郎性子清朗,淡泊名利,太常寺倒是一个适合他的地方。”
谁是性子晴朗、淡泊名利,实则就是有些不合群,清高自傲,若是放在六部衙门那等人精汇聚之处,指不定吃多大的亏呢,倒是太常寺这等相对纯粹一些的衙门里合适一些。
萧瑀焉能不知自己儿子什么德行?
苦笑道:“本以为大郎是个清直守正的,往后能够出息继承家业,孰料却不通实务只知侃侃而谈,怕是难有大作为啊。倒是玄龄你当真是让人艳羡,大郎知书达理宽厚仁爱,二郎英姿勃发锋芒毕露……生子当如房遗爱啊!玄龄之福气,某甚感敬服。”
房玄龄笑了笑,没接话。
你这是跨我儿子呢,还是夸你女婿?
喝了口茶,房玄龄便沉声道:“刚刚在宫内,陛下提及意欲将佐渡岛更名,毕竟是倭人的名字,平素叫起来的确不便。”
萧瑀随意道:“那就改呗?一个名字而已,还有谁会跟陛下作对不成?”
房玄龄顿了一下,道:“陛下欲以长乐公主之封号命名。”
萧瑀楞了一下:“长乐公主?长乐岛?挺不错,顺口,彩头也好……呃……”
话说一半,萧瑀猛地醒悟。
不对劲啊!
若是单单只是命名一个岛屿,放眼大唐谁还会反对皇帝不成?犯得着特意将房玄龄叫去宫里说这个事儿?房玄龄又哪里用得着前脚出了皇宫,后脚就跑到自己府上特意告知此事?
到底是大唐最顶尖的政客,心里画魂儿,稍稍一琢磨,立即便品出皇帝的用意来……
萧瑀当即便断然道:“万万不可!陛下此举乃是试探吾等臣工之意愿也,若是今日同意以长乐公主之封号命名佐渡岛,那么明日说不得便要重提封建天下之事!玄龄你糊涂!为何当时不直言诤谏呢?”
房玄龄没回答,而是提醒道:“陛下刚刚跟某说,出宫之后,便将此事告之宋国公你,而且特意点明,让某看看你在得知是以长乐公主的封号命名佐渡岛之后,适合反应……”
萧瑀愣了一愣,一头雾水道:“长乐公主也好,晋阳公主也罢,难道不就是一个由头么?不外是以此来试探群臣的意志,若是大家同意,便可得知大家对于海外之地的看法是等同于国内的,既然以长乐公主之封号命名倭国的岛屿大家不反对,那么很可能等到重提封建天下之事,就算大家反对,陛下想必亦会提议将诸位皇子的封地放在周边诸国打下来的土地……土地不够没关系,多发动几场战争多打下来一点就行了。届时算是皇帝让步了,大家总不好咄咄相逼吧?毕竟分属君臣,也不能做得太过……哎呀,不好!皇帝奸诈!”
他这边推理呢,揣测着皇帝的真正意图,到得后来却猛然惊醒,大叫一声,面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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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封户有虚实之别,其封国并无疆土,封户亦徒有虚名,唯加实封者,始食其所得封户之租税。
实封是指实际敕封,是相对獨立的领地,周朝八百诸侯、汉朝分封天下皆是如此,名义上皇帝是天下之主,实则封地内是一个小国,皇帝的手也轻易插不进去。
领地内的土地产出租税等等尽皆归受封者所有,等同于国中之国,不仅官吏任免完全自主,就连军队都有别于皇帝掌控的中央军,是属于地方的武装力量,必要的时候,完全可以跟皇帝对着干……
虚封便是徒有封地之名,只享有一部分税赋,并无实际管理之权。
隋唐以来,亲王、公主的封爵大多是虚封。
若佐渡岛最终得以长乐公主之封号命名,便等同于皇帝将此地虚封给长乐公主,成为其食邑之一,岛上所有产出、税赋,尽皆有长乐公主一份。
你可以将此认为是皇帝对于封建天下的探路石,试探朝中群臣对于封建天下的认可程度,甚或是分封大唐诸州与分封占领地的可行性,但是不可否认,这亦是皇帝对于长乐公主的偏爱与补偿。
关中谁人不知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那点“绯闻”?
虽然从不曾有人能够证实,但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这两人有私情,若被房俊得知是萧家反对此事导致长乐公主到手的好处付诸东流,平白少了皇帝赏赐的一项供奉,那房俊岂能不迁怒萧家?
若是当真心忖怨忿,萧家就算搭上一个女儿意图拉拢房俊,那也是白搭……
萧瑀嗟叹道:“陛下这可真是……阴险呐。”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你萧家不是抑郁拉拢房俊么?不是不惜将嫡女嫁给房俊为妾么?
那好,长乐公主这件事你们反对不反对?
反对,必然引起房俊之不快,嫌隙由此而生,须知之前萧家便房俊手中没少吃亏,双发本就算不得什么“两情相悦惺惺相惜”。此刻又加上这么一个隔阂,纵然萧家将族中待嫁之女全部送去房俊床上,怕是亦无法挽回双方的关系。
不反对,那就是同意咯,这也不仅仅是同意将佐渡岛作为长乐公主之食邑,而是同意皇帝封建天下的政策主张,那便使得萧家站在了朝中反对这个政策的大臣之对立面。
而上一次皇帝提出封建天下这个政策之时,反对者都有谁呢?
长孙无忌、魏徵、房玄龄、萧瑀、高士廉、李绩……几乎朝中数得着的大佬,各个投了反对票。
与朝中绝大多数大臣对立,这对于一贯圆滑世故左右逢源的萧瑀来说,实在是无法接受。
陡然之间,萧瑀进退维谷。
皇帝这招数令人防不胜防,实在是太阴险了……
房玄龄其实并未领会刚刚皇帝让他将这个消息透露给萧瑀的真正用意,这会儿见到萧瑀满脸愁容长吁短叹,深深琢磨一会儿,终于算是明白过来。
嘶……这路数,有点失于威严啊。
不过效果却是出奇的好。
萧家会如何抉择?
反对,还是不反对?
其实不难猜,看似有两个选择,其实只有一个,萧家必然会站在皇帝这一边,赢取皇帝的好感,并且进一步拉拢房俊。
萧家算是没有什么太大政治述求的门阀,强大的底蕴也毋须他们去述求什么,放在每一个朝代、每一位帝王,都必然会善待萧家,只要不是走上谋反这条路,打压或许可以有,但针对是绝对不存在的。
真当兰陵萧氏南渡以来的衣冠风流是说着玩儿的?
既有强大的底蕴保证家族的延续,又有清淡的家风去追逐安稳,所以萧家是世家门阀当中相对来说最平和的,哪怕皇帝大兴科举意图扶持寒门,萧家的表现更多的是代表一众江南士族发声,自身却并未有多少在意。
你就算再是扶持寒门,科举考试终究要依靠实力来说话,对于读书这件事儿,萧家怕过谁?
所以,萧家无论如何表现,最终也必然会靠紧皇帝这条船……
只不过与绝大多数世家门阀站在对立面,是萧家这样的家族绝不愿面对罢了。
而一旦萧家表态支持皇帝的封建天下,所引起的一些列世家门阀之间的情绪动荡、彼此攻歼、合纵连横、联盟重组……都将深深的影响到朝局的稳定,以及局势的走向。
房玄龄简直有些叹为观止,皇帝这一手实在是令人出乎预料,简直有四两拨千斤、文心雕袖龙的惊艳!
可以预见,萧家的倒戈必然导致江南士族的崩溃与重组,自今而后必然无法再在朝政之上对皇帝形成掣肘,山东世家遭遇建国之初的一连串打压早已声势衰微,而随着“讲武堂”的兴办,无数拥戴皇室的年轻俊彦涌入军中成为少壮派,必将撬动关陇贵族对于军队的掌控……
皇权,将会攀升至大唐前所未有之巅峰!
这会儿,房玄龄自己也狐疑起来,陛下刚刚到底是将自己叫进宫里咨询意见,还是一些都已预谋,将自己当枪使了?
想到此处,不由苦笑起来。
这位陛下看似粗枝大叶性情率真,但是这鬼心眼儿却真是不少……
*****
房玄龄离开淑景殿,长乐公主才从后堂走出。
轻薄的棉衣是两层棉布夹着一层薄薄的棉花所制,保暖透气样式新颖,非但不显得臃肿,反而使得长乐公主略显单薄的娇躯衬得珠圆玉润,秀丽无匹的脸颊微微泛着红润,倍添秀媚。
只是跪坐在李二陛下面前之时俏脸微冷,低眉垂眼的给李二陛下斟了茶水,神情有些不豫。
李二陛下便有些心虚,呷了一口茶水,道:“丽质,可是在生父皇的气?”
长乐公主抿了抿嘴,一言不发。
这等小孩子脾性发生在她的身上实属难得……
从小到大,她几乎就是一切女性美德的代名词,容颜秀美,性情贤淑,行事温润,心底仁和,长孙皇后活着的时候她就乖巧懂事,身为皇帝的嫡长女却从来不会骄纵半分,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会是一副温和娴雅的笑容,仿若一泓春水,令人心神愉悦。
李二陛下便知道自己这回利用长乐与房俊之“绯闻”来算计萧家的计策,算是将这位爱女给得罪得狠了……
不知为何心底有些紧张,尴尬的咳了一声,说道:“其实吧,这件事父皇是为了你好,你想啊,房俊那厮鬼精鬼精的,这回撒泼耍赖非得霸着那佐渡岛不放手,显然佐渡岛上的金矿银矿储量甚多,否则何以能让他这个从不将钱当回事儿的人瞧上眼?只要大臣们同意以你的封号给佐渡岛重新命名,就意味着他们不会反对父皇将佐渡岛敕封为你的封地,金山银山摆在那里呢,那得是多大的一笔财富啊,就连父皇瞧着都流口水!”
然而他的这等说辞如何能够瞒得过钟灵毓秀的长乐公主呢?
补偿自己的心思肯定有,但是更多的,却是父皇依旧认为封建天下才是稳固朝政,使得江山社稷千年万年传承下去的根本。
幽幽叹了口气,身为女儿,这等事却是劝也不能劝的……
毫无疑问,自己的父皇是一代人杰。
身为次子逆取皇位,更能率领群臣将这经由隋末动乱的残破江山治理得繁花锦绣,古往今来之帝王,少有能及。
然而正因为是人杰,所以固执。
在封建天下这件事上,父皇与大臣们斗气已经不仅仅是关于江山社稷传承,而是一种骄傲,一种态度——你们都是错的,朕才是对的!
再是能够虚心纳谏的一个帝王,他也到底是一个帝王,帝王必然就要有帝王的骄傲和坚持……
轻叹一声,长乐公主幽怨道:“父皇此举是将女儿放在何等地位?原本外界就对女儿与房俊传得沸沸扬扬,现在您又利用这件事……叫女儿如何面对高阳妹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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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长乐公主并未当真生气,李二陛下顿时松了口气,不以为意的摆摆手:“高阳哪里有这般心机?那丫头一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家里的产业都被哪个棒槌交给小妾了,还成天傻呵呵的乐!”
长乐公主抿着嘴唇不说话,心说纵然高阳单纯了一些,可不正是还有一个猴儿精的武媚娘么?
这事儿一旦传出去,您的这点心思怕是瞒不住您亲自赐给房俊的那个小妾……
李二陛下又补充道:“你也不必忧心,这件事萧瑀是万万不敢出去乱说的,只要他不说,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父皇也只是借着这个由头而已,若是拿房俊因此对你有何非分之想,哼哼,老子抽不死他!”
他对于房俊勾搭长乐一事虽说不上深恶痛绝,却也绝不容许。
纵然再是默许房俊找女人,也绝不愿自己的两个女儿共侍一夫这种事情发生……
长乐公主俏脸微霞,嗔怒着道:“父皇说什么疯话呢?女儿清清白白,与房俊只是彼此欣赏,兼且他对女儿有救命之恩,顶了天算是知己,绝无半分外界传言之龌蹉,房俊亦算是……君子。”
脸儿有些热,这算不算睁眼说瞎话?
想着房俊对自己屡次轻薄,虽说每一次似乎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但被他占了便宜却是实打实的……心底甚是懊恼。
李二陛下慈父威严大发,瞪眼瞋目道:“你乃父皇之闺女,给他房俊两个胆子,敢对你无礼?”
长乐公主咬着嘴唇,垂着头,长长的睫毛翕动。
心说那家伙可没您说的胆子那么小,没什么不敢的……
*****
崇仁坊,房府。
后院里,高阳公主穿着一身锦缎的棉袍,乌鸦鸦的头发盘的整整齐齐,眉目如画容颜精致,正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腰板儿挺得笔直,洁白纤美的素手狠狠拍了拍桌子,连桌子上的茶碗都震了一下,咬着银牙喝道:“无耻!简直无耻之尤!”
她这一下甚是突然,一侧伏案算账的武媚娘被唬了一跳,手一抖,鼻尖刚刚蘸满的墨水滴了一滴,落在雪白的账簿上……
“我滴殿下呦,您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武媚娘哭笑不得,抬头见了高阳公主忿然不平的小脸儿,只得将毛笔搁在一旁,出声询问。
高阳公主秀眸瞪着她:“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你家郎君都要纳妾了,你就一点不着急?”
武媚娘以手抚额,无语道:“纳个妾而已,这有什么值当的?无论纳了多少个,您还是稳稳的当家大妇,纵然来个天仙儿,还能爬到您头上去不成?再者说了,这门亲事又非是二郎自己出去找的,人家送上门儿来,家翁又不得拒绝,二郎又能有什么法子?”
她一脸不以为然,莫说以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以及房家的家世就算纳上十个八个的妾侍也属正常,就连乡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地主、东西两市那些满身铜臭的商贾不也是三妻四妾的?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道:“本宫不是说二郎无耻,而是骂萧家!平素不是吹嘘自己是什么江南豪门、帝皇贵胄么?现在上赶子送闺女去别人床上给人做妾,这就是豪门的做派?呸!简直不要脸!”
武媚娘心想萧家这做法当真有些令人不齿,便没有说话。
高阳公主瞅着她,问道:“你就一点不担心?”
武媚娘奇道:“为何担心?”
高阳公主恨铁不成钢,道:“据说那萧淑儿国色天香,又是梁朝的皇族,兼且钟灵毓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万一进了咱们家门争宠可怎么办?”
说了半天,这是不自信了……
武媚娘暗暗好笑,不过想来也是,那萧淑儿闺名早已传遍权贵府邸,不知有多少权宦之后前往提亲,却尽皆被萧家所拒绝,而且传闻在江南更是夸张,几乎所有江南士族子弟尽是其钦慕者……
武媚娘反问道:“二郎可是轻浮好色、喜新厌旧之人?”
“当然不是。”
这一点高阳公主不得不承认,房俊在外有被称为纨绔、棒槌,在女色之上却极为克制。在府内,主母卢氏对这个儿子宠溺得过分,就连房玄龄也对其多有倚重,浑不似别家父亲对儿子的眼里管教,主要是房俊想干的事儿,在房家之内绝无拦阻。
若是喜好渔色,就算娶上十个二十个回来,房玄龄夫妇都不会管……
偏偏房俊甚是正直,至今为止,除了名义上的一妻一妾之外,也就是几个近身随侍的丫头被收了房,连一个用轿子抬进家门的都没有。
可高阳公主随即又道:“可是……那个萧淑儿很好看啊,不是外头那些庸脂俗粉可比的,二郎说不得就被迷了心窍……”
武媚娘失笑道:“怎么可能?自家郎君的性格,咱们自己能不清楚?二郎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更是睿智无双,若是那位姑娘进门之后企图凭借美色影响二郎,怕是要吃苦头哦……”
顿了顿,又说道:“殿下金枝玉叶,谁又能爬到您的头上颐指气使呢?纵然别人不说什么,家翁第一个发火。奴家掌管着家中产业,自信无人能比我做得更好,谁也那我没辙。秀玉秀烟俏儿秀儿她们有咱们俩给撑着腰,谁又能奈何?所以呀,您就放心好了,那姑娘若是个明事理有眼色的,您就给点笑脸,就如对奴家一样,若是个真心挑事儿的……您公主威严摆起来,还能怕了她一个前朝公主?”
高阳公主想一想,顿时释然。
她一贯心腹武媚娘,这小娘子看似娇娇弱弱,实则心肠冷硬,而且鬼精鬼精的,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鬼主意,最厉害还是御下的手段,以妾侍之身份掌管家中诸多产业,一干管事、账房等等家中老人却个个俯首帖耳。
这是真本事,高阳公主固然有时显得骄纵,却非是笨蛋,这等人只要紧紧的拉拢在自己身边,自己立马就可高枕无忧,多省心呐?
当下便拍了拍小手,笑道:“说的有道理,那就这么办,往后那个萧姑娘进了门,就交给你对付她,务必令其老老实实才行!”
武媚娘瞪着秀眸,一脸无语。
和着我看起来像是打手?
……
又聊了几句闲话,高阳公主端起茶碗,幽幽叹了口气,又放下,道:“这冰天雪地的,二郎漂洋过海的远在倭国,也不知是否被冻着,饮食是否习惯,真是令人担忧……”
武媚娘宽慰道:“二郎一贯是个会享受的,纵然出兵在外,也断然不会委屈了自己,随军不是有江南招募的厨子么?再者前几日二郎的书信上不是说倭国那边虽然比不得南洋四季炎热,却也不似关中这般寒冷,海水冬天都不结冰呢。”
高阳公主便翻了个娇俏的白眼,道:“你知道本宫说的是什么……”
“呃……”
武媚娘被噎了一下,哭笑不得:“殿下,不至于吧?”
高阳公主恼火道:“如何不至于?那厮在家中虽然是个正人君子,可是这一出海就是半年,难不成就那么闲着?尝尝异族女人的滋味儿,想来也不是不可能。本宫非是善妒,也并非计较他出去找女人,可是倭国那边据说甚是野蛮,这万一若是不小心染了花柳病,那可就麻烦了……”
武媚娘断然道:“这个殿下放心,万万不会。”
高阳公主狐疑道:“这么肯定?”
武媚娘道:“奴曾听闻,倭人个子矮小容颜丑陋,尤其是倭国女人,又黑又瘦又矮又蠢,而且个个罗圈腿……以二郎的眼光,岂能看上那等女人?”
“当真如此?那倭国女人甚是难堪?”
“呃……奴并未得见,只是听闻,但大家都这么说,想来大差不差吧?”
“唔,那就好,本宫算是放心了,哼哼,万一玩出病来,回家就禀告父皇,直接给他切了了事!”
“……”
*****
在房俊看来,倭国女人除了性情懦弱逆来顺受勉强算是优点之外,身材相貌内涵气质那真是连自家婢女都比不上,他宁愿憋着,也绝不愿找这等“劣次品”将就。
不过武媚娘并不知晓的是,纵然房俊看不上倭国女人,但是肤白腿长性格温婉的新罗女人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新罗王城在庆州,沿海,水师船队抵达之时,码头上人山人海旌旗连绵,远远的便望见一座巨大的御辇被簇拥在当中,竟然是新罗女王亲至码头迎接。
等到房俊在金法敏以及几名新罗官员的引领之下来到御辇之前,见到这位端庄华美的新罗女王,心中顿时泛起惊艳之感。
对于一个披着一身青年的皮囊实则有着一颗老男人心的房俊来说,这等绝代之尤物所具有的杀伤力,是令他非常难以抗拒的。
修长的凤目眼波轻盈,一身锦绣皇袍衬得面如满月雍容华贵,那股子端庄娴雅之中却又透着成熟美艳的风情,令房俊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心中一股想要将其摁在御辇之上狠狠鞑伐使其婉转求饶的欲念瞬间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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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三韩”之称始于汉朝,《后汉书·东夷列传》里说“韩有三种一曰马韩、二曰辰韩、三曰弁韩。马韩在西,有五十四国,其北与乐浪,南与倭接,与倭为近亲属也。辰韩在东,十有二国,其北与同族之濊貊接。弁辰在辰韩之南,亦十有二国,其南亦与倭接,与倭亦为近亲之属也。”
记载很是清楚,马韩弁韩与倭人有亲缘关系,而辰韩和濊貊是同族。
濊貊呢,又与高句丽和扶余是同源……
只不过自隋炀帝之前,中原甚少有人将目光看向那个贫瘠的半岛,故而对于岛上的势力演化也漠不关心,三韩虽然早已成为昨日黄花,高句丽、百济、新罗上演新的“三国演义”,但中原人士依旧喜欢将其统称为“三韩”。
而在三韩之中,由“辰韩”演化而来的新罗一直是最受气的那一个。
高句丽势力强悍,乃是辽东强国,面对新罗恃强凌弱数次攻伐暂且不说,百济最是首鼠两端,数次侵入新罗领地烧杀强掳,每当新罗奉上贡品摇尾乞怜便会照单全收,两国言归于好,等到高句丽喊一声要揍新罗,百济立马忘记曾经收受贡品的旧事,屁颠儿屁颠儿的跟着高句丽身后祸害新罗。
就连隔海相望的倭国也时不时的渡海而来劫掠一番……
当善德女王登基时,她面对的就是一个乱纷纷万马逐鹿的半岛。
先祖扩张的领土不断遭到高句丽和百济的鲸吞蚕食,海外倭人也时不时来骚扰一下,简直就是个受气的小媳妇……
抱大腿的想法很早就有,可是大唐虽然已经统一,但隋朝三次远征高句丽失败的阴影还没有散去,无向辽东浪死歌的歌声依旧尚在辽东回荡,谁知道大唐到底靠不靠谱,会不会搭理纷乱的半岛?
直至听闻大唐要远征高句丽,新罗上下顿时大喜。
君臣凑在一起一合计,咱们同高句丽仇深似海,若是高句丽一朝覆灭大家自然喜闻乐见,况且大唐军力强盛横扫突厥,高句丽恐怕难以重演隋朝击溃天军那一幕,八成是要完,如若这时候抱紧大唐的大腿,咱们当一个急先锋,既能报了以往欺凌之仇,又能得到好处。
于是议定,派遣使者前往大唐,欲与大唐结盟。
大唐官员面对送上门的新罗自然来者不拒,事实上这个时候的大唐并未有完善的对外政策,所有的外交政策都只是遵循一个基础——惹我的干你,不服的干你,有仇的干你!
简单粗暴……
新罗历来与大唐没仇没怨,也不曾招惹大唐,只是一代英主李二陛下正率领他的军队忙着对付吐谷浑和东西突厥,对半岛上态度相当冷淡。如今新罗既然万里迢迢前来请求结盟,肯定不在“敌对”的名单之上,对于唐朝那些饱受儒学熏陶自诩天朝上国礼仪之邦的官老爷来说,自然是不能拒绝的。
非但不予拒绝,等到结盟之后,甚至觉得新罗地少民寡化外之地,怎么好意思收受人家的贡品呢?
因此在请示了对外政策一项骄傲自大自以为是的李二陛下之后,不仅没有收取新罗的贡品,反而代表大唐皇帝陛下给新罗皇帝赠送了一笔远超其贡品价值十倍的礼物……
新罗官员哪里见过这等和气慷慨之强国?
感动得眼泪哗哗的。
回国之后更是在善德女王面前将大唐好一通吹捧,说是同为强国,大唐与高句丽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高句丽就是个渣渣,迟早被大唐给灭了,这条大腿咱们没抱错。
善德女王以及新罗群臣顿时大喜。
往后逢年过节的都会遣使者前去长安朝贺,带去一车礼物,带回来十车赠品,新罗君臣百姓好感蹭蹭的往上蹿。
由此成为大唐忠诚的盟友……
现在大唐水师远至倭国,将倭国搅合得乱成一锅粥,新罗自然喜不自禁,总算是祛除了一个祸害!又听闻水师统帅乃是大唐皇帝最宠爱的女婿,且事先征辟了王族子弟金法敏前往,新罗女王赶紧下令,遣人邀请房俊前来金城。
既表达了对于大唐的重视,也可趁机与这位大唐财神爷合作一回,拉升新罗经济……
于是,便有了这次善德女王率领群臣亲至码头迎接。
新罗的王城依海而建,新罗人成为金城,汉人却多称为庆州。
新罗的王宫便建于城内,建筑风格明显受到中原文化之影响,与中原历代之宫阙几无二致,只不过看上去更像是缩小版……不对,应该是简易版。与中原历代皇宫金璧辉煌堂皇大气不同,新罗的王城金城很小,王宫更小,就连倭国那寥寥几座殿宇的飞鸟京都有所不如……
皇宫之内,准备了丰盛的宴会。
善德女王坐在主位,换下了一身锦绣辉煌的冠冕,代之一套略显素雅的丝绸衣裙,衣裙上绣着青竹荷叶,明显是江南风格。
所谓的丰盛宴会,也仅仅是“丰”而已,林林总总的摆满了一大桌子,大多是大唐菜式,但是制作简陋,距离“盛”还很遥远……
房俊却并不以为意。
刚刚来时路上他已见到城中居民大多面有菜色衣衫褴褛,道路两侧的房屋也低矮阴仄,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人畜排泄物的气味儿,那一条刚刚铺了黄土的道路亦是崎岖不平……这是个穷得底儿掉的国家,你还指望它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招待自己?
善德女王轻启红唇,面带惭愧的说“新罗穷困,土地贫瘠,难免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望侯爷海涵一二。”
房俊大气的摆摆手“在下此来,已是唐突,何敢诸多要求?况且陛下亲至码头迎接,在下心中不胜惶恐,唐人重德而不重礼,陛下之心意已然令在下心生仰慕,感受到新罗对于大唐之友好,哪怕只是一碗粗饭、一壶清水,在下亦是甘之如饴。”
此言一出,宴席上便是一阵叫好声。
瞧瞧人家大唐的官员,什么叫境界?这就叫境界!
背靠那么大那么强盛的大唐帝国,却毫无半分以势压人之意,比之高句丽、百济使者的嘴脸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
善德女王感慨道“三韩之中,新罗虽非最强,却最是崇慕中原文化,现在见到侯爷这般明理和善,深得儒家之精髓也。侯爷之英武,即便是人才济济的大唐亦是出类拔萃,大有吾新罗开国之王朴赫居世之神韵。”
这话从新罗女王的口中说出,那可是极高的赞誉了!
房俊连忙道“不敢不敢,朴赫居世英明神武,创立新罗雄踞辽东,‘德业日新、网罗四方’之雄心可昭日月,在下连万中之一亦是不如,惭愧,惭愧。”
自倭国来此的路上,很是从金法敏那里恶补了一番新罗的历史风俗。
善德女王说新罗崇慕中原文化,确非虚言。新罗的祖先是辰韩人,辰韩人说话措辞和秦相似,比如管弓叫弧,管贼叫寇,管喝酒叫行觞……所以又称“秦韩”。
而朴赫居世是新罗的开国之君,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人。
对于他的来历,新罗民间尽皆传言,说是有一天一匹白马从天而降,落在海边的土地上,然后下了个蛋,蛋里蹦出一个娃娃,就是朴赫居世……
最神奇的,像高句丽的开国始祖和另一个半岛上的小国伽倻国的建国君主金首露,都是从蛋里出生的……
这个娃娃出生得很是突兀,于是周围的人们感到很惊奇,附近六个村子的村长赶了过来,一齐给这个从蛋里蹦出来的孩子洗澡,然后发现这孩子身上放光,树林里的飞禽走兽都在为他跳舞,因此人们为孩子取名为“赫居世”,希望他长大之后可以像阳光一样照耀这个世界,因为他出生的蛋形状像一个“瓢”,则把他的姓定为“朴”。
等到这个孩子十三岁的时候,六个村长便一起拥戴他为王,并定国号为“徐罗伐”,就是后来的新罗……
这个从蛋里蹦出来的朴赫居世,被新罗人视若神明,所以善德女王将房俊比作朴赫居世,实在是无与伦比的赞誉。
虽然略微显得有些浅显,吹捧的痕迹过重……
。
坐在善德女王下首的一个中年将领端起酒杯,起身道:“鄙人金庾信,忝为新罗大将,素闻侯爷文武兼备旷世奇才,恨不能见您横扫突厥狼骑、覆灭东海盗寇、席卷安南叛匪之英姿,因为生平憾事。今日一见,还请侯爷满饮此杯,以为敬意。”
这人年岁在四旬左右,但是生的面白如玉剑眉星目,三绺长髯修剪整齐,一身甲胄英姿勃勃,站在那里便犹如一柄出了鞘的宝剑一般,锋芒毕露,气势迫人!
金庾信?
这名字有点耳熟……
房俊确定这辈子没听过此人,既然依旧有印象,那么定然是前世听闻,而能够让他听过名字的历史人物,那必然是有着卓越之处。
不过这汉话说的着实地道……
当即便起身,举杯笑道:“将军英姿魁武,必是军中骁将。某不过是世人吹捧,真正的战阵厮杀却是没经过几回,将军谬赞了,来来来,能够结识将军这等人物,亦是某平生之幸事,满饮此杯!”
“满饮!”
金瘐信似乎极为受用,与房俊遥遥碰杯,一饮而尽。
待到房俊落座,善德女王便温柔笑道:“将军乃是新罗之柱石,侯爷亦是大唐之俊彦,你们二位一样的人中之杰,反倒是吾等凡夫俗子之荣幸。”
这位女王陛下固然身份高贵地位尊崇,但是浑身上下除去端庄娴雅之外,便只剩下温柔恬淡,丝毫没有身为王者的凌人盛气。
兼之肤白貌美气度雍容,虽然年岁稍稍大了一些,却正是女人轻熟的季节,一颦一笑之间温婉如水,再加上特殊身份带来的加成,使其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莫名的魅力……
比如金庾信得了这句夸赞,一双朗目望向善德女王之时,便不似刚刚看着房俊那般气势凌厉,反而充满说不清的缱绻温柔。
有故事啊……
坐在女王另一侧的是一个面容枯瘦、脸颊狭长的男子,年岁与金庾信差不多,但是面向却犹如天壤之别,尤其是尖利的鹰钩鼻使得整个人气质冷冽,一双白眼多黑眼少的眸子更让人觉得乃是薄情寡恩之辈。
这人面上略显不悦,开口道:“侯爷何必过谦?新罗比之大唐,犹如烛火之于艳阳,金将军比之侯爷,亦如萤虫之于皓月……侯爷麾下千军万马战船千条,纵横大漠横扫七海,何等之气魄,何等之功绩?”
此番话一出,席间气氛顿时一滞。
按说他这话没毛病,金庾信不过是依仗新罗一地,固然有些权势,却在高句丽与百济的压迫下疲于应对,而房俊呢?人家率领大军横行七海,看谁不顺眼就一顿揍,揍完了还没人敢呲牙。
然而说到底此地乃是新罗王宫,在座的尽是新罗大臣,甚至还有新罗女王,你这般无限抬高房俊极尽遍地金庾信,让一众新罗人的脸面往哪儿搁?
房俊瞅了此人一眼,刚刚已经有人给介绍过了,叫做毗昙,乃是新罗的重臣,近乎于大唐的宰辅,是新罗拥有召开“和白会议”的“上大等”之一,亦是金氏王族子弟,不过血脉似乎跟善德女王有些远。
关键是,这人是新罗朝中“亲唐派”的代表……
去岁,百济忽然发兵攻陷新罗城池大耶城,新罗不敌,女王派遣金春秋前往高句丽请求援军,高句丽趁机讨要新罗的麻岘、竹岭等城池,被金春秋断然拒绝,结果非但没能求到援军,反而遭遇囚禁,关了一个月才放了……
女王无奈,只能派遣使者前往大唐求援,结果鸿胪寺的寺丞李孝友不知发了哪门子疯,一改以往“亲善睦邻”的作风,提出大唐出兵援助可以,但是新罗需废黜女王,另立大唐宗室为新王。
新罗使者哪里敢答应这样的条件?只得回了新罗,如实回禀善德女王。
善德女王自己倒是没有多少恼怒,新罗就像是一块肉,周围群狼环伺,谁不想着扑上来啃一口?若是能够连皮带肉的吞下肚去,那更是再好不过了,不足为奇。
反倒是朝中大臣因此发生了剧烈争执……
一部分人认为大唐强盛,自古以来便是天朝上国,若是迎立大唐宗室成为新罗之王,那么新罗便成为大唐的藩国,什么高句丽、百济、倭国之流,何敢造次?国力在大唐帮助下一定快速提升,也算是造福新罗百姓了,且大唐宽厚仁爱乃是礼仪之邦,女王陛下也定然能够得到善待。
上大等、内大臣毗昙便是这一派的领军人物。
另一部分则以金庾信、金春秋为首,对此嗤之以鼻,大骂“亲唐派”卖主求荣,誓死捍卫女王,永保新罗江山。
百济不久之后退兵,但新罗朝中却分裂成两派,彼此攻歼,吵闹不休。
然而让房俊郁闷的是,这亲唐的毗昙无论怎么看,都好像和电视剧里头的反派人物……
难道自己在新罗人眼里,也是那个最大的反派?
房俊撩着眼皮瞅了毗昙一眼,淡然道:“阁下之言,某受之有愧。在中原,尽管王朝更迭,但是每一个统一神州的帝国,都崇尚以儒治国,讲究宽恕仁爱,和平共处,不仅对内如此,对外亦是如此。若非侵扰中原领土、残害汉家百姓,汉人从不会悍然出兵,行侵略掠夺之恶行!天下百姓,无论汉胡,谁不崇慕汉家仁慈宽爱之风?是以,某固然率兵取得了几场胜利,却大多是敌人见到大唐天军既出,顿时望风而遁,岂敢将功勋窃为己有?”
殿内一众新罗官员听着这话,顿时心中舒服多了。
毗昙却皱皱眉,心里嘀咕:这位侯爷怎么回事,我这帮着你说话呢,给女王以及她的追随者们施压啊,咱俩是一伙儿的……
不过他也看清楚了,房俊不愿意在此提及废黜女王、迎立大唐宗室一事,便赶紧闭嘴。
但心里对房俊甚为不满……
金庾信有些尴尬,举起酒杯道:“侯爷过谦了,在下山野之民,如何能够与侯爷相提并论?在下自罚三杯!”
连饮三杯。
房俊笑着陪着一杯。
善德女王俏脸微沉,神情有些难看,虽然房俊言行举止甚为温和,浑然不似遣唐使者所言那般嚣张跋扈,但是毗昙的言语,却犹如一根刺狠狠的扎在她的心里。
身为一国之主,谁愿意躬身谦让主动退位?
即便再是怜爱百姓,也不是说做便能够做到的!这不仅仅是要将手里的至尊权力交出,更意味着从此以后就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受到保障,时时刻刻要防备着被继任者彻底铲除,永除后患……
曾几何时,毗昙与金庾信、金春秋等人一样,对她忠心耿耿,是一力扶持她成为新罗历史上第一个女王的得力助手!
……
被毗昙这么一闹,酒宴的气氛难免尴尬,只好草草收场。
善德女王起身,客气的邀请房俊前往偏殿饮茶。
邀请房俊前来,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吃一顿酒宴那么简单……
房俊欣然前往。
……
一间诺大的殿堂,雕花窗棱、祥云横梁,屋角处放置的燃着香料的青铜兽炉,甚至是四周勾起窗帘的铜勾,无一处不彰显着汉风唐韵。
新罗亲近大唐之文化,可见一斑……
殿内,一众大臣没几个有资格在此入座,唯有金春秋、金庾信、毗昙,以及一位剑眉星目身形健美的少年武士。
这少年武士一身黑色劲装,头顶带着一个翘起两根花枝的古怪帽子,身形修长矫健,背脊挺拔,整个人站在那里就犹如一柄出了鞘的精钢长剑,锋芒毕露,寒光烁烁!
比之英气勃勃的金庾信,更多了几分冷冽狠厉……
毗昙笑着给房俊介绍:“侯爷,这位乃是新罗国内之少年英雄,更是女王陛下的禁卫军统领,与金庾信将军一样,还是‘花郎’之将领,武艺高强,尤擅剑术,乃是新罗第一高手!”
房俊愣了愣,还武艺高强,还第一高手……你写呢?
再者说,“花郎”是个什么鬼?
莫不是与“牛郎”一样,只是更儒雅一些、更高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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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别说,这人相貌俊雅神情桀骜,体型修长矫健,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野性的魅力,这等男人最是受到那些深闺贵妇的喜爱……
见到房俊湛然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来来回回的扫量,那青年顿觉浑身不自在,明明自己摆出一副桀骜不驯的姿态希望给这位大唐侯爵带来威压,却不知为何反倒是自己在对方的目光巡梭之下,宛如不着寸缕一般尴尬心虚。
紧绷着脸,这人抬手抱拳,冷声道:“鄙人阏川,素闻侯爷文武双全,若有闲暇,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房俊眼皮跳了一下,我又不会跟你抢生意,为何对我这般大的敌意?
“拳脚有损,刀枪无眼,以武会友什么的最是麻烦,不过若是能够相互探讨一番深浅快慢之要诀、上下左右之要领,取长补短交流经验,某倒是愿意随时备下薄酒,促膝长谈。”
那阏川俊朗的脸上满是懵逼……
什么深浅快慢?
什么上下左右?
他有些尴尬:“鄙人汉话说得不好,领会不得侯爷的意思,还请侯爷明示。”
大唐周边诸国之王侯贵族,莫不以写汉字、说汉话、读汉书为荣,早已不是一项技能,而是成为身份的标签。
阏川出身贫寒,虽然很小年级便成为“花郎”的领袖,在善德女王尚是公主的时候便负责护卫左右,现在更是女王最信任的武将,早已是新罗最顶级那个阶层的人物,却依旧因为写不好汉字而时常遭人讥讽嘲笑。
结果现在发现自己非但写不好汉字,就连汉话似乎也领会得并不深刻,起码面前这位侯爷的话他就搞不明白……
我只是想跟你切磋一下挫挫你的锐气而已,哪里用得着深浅快慢?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金春秋圆脸矮胖,面白无须,此刻上前拉着房俊的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侯爷且这边坐。”
房俊不着痕迹的甩开他的手,随着他坐到一张雕花的桌案旁,坐下之后还悄悄在衣摆上擦了擦手。
这老东西手心全是汗,该不是肾虚吧……
金庾信也坐在房俊对面,冲阏川笑道:“只要侯爷尚在新罗,何时不能上门讨教?非得急于一时,你这急躁性子也不知几时能改。”
言语之间,显得甚是熟络,关系亲近。
而毗昙则阴沉着脸,径自坐到房俊下首,耷拉着眼皮一言不发。
明显被排挤在外……
房俊眼睛眯了一下,真是庙小阴风大、水浅王八多,区区新罗弹丸之地,土地贫瘠人口稀少,但是玩起政治斗争来,却也与大唐别无二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斗争。
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未几,后堂环佩叮当,新换了一套衣衫的善德女王步履优雅的缓步而来,轻敛裙裾跪坐在主位,秀美的脸上带着微笑,冲房俊微微颔首,柔声道:“劳侯爷久候了,有失怠慢,还请宽宥。”
房俊便道:“客随主便,入乡随俗,陛下若是依旧这般客气,某倒是害怕是不是陛下有什么不情之请,吓得赶紧躲回船上,再也不敢见您了。”
众人先是一愣,便齐齐笑起来。
善德女王秀眸之中光彩衣衫,抿唇笑道:“素闻侯爷在大唐朝堂之上唇枪舌剑辩才无敌,今日总算领教。”
房俊大笑道:“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某还以为陛下听得最多的乃是某说打就拽的棒槌脾气,却不料居然是口舌之利……”说着,他看向阏川笑道:“所以阁下若是当真想要跟某讨教切磋,还不如就斗一斗这伶牙俐齿,耍枪弄棒的,怕是有辱斯文。”
金春秋与房俊熟络一些,摇头苦笑道:“阏川,还不速速给侯爷赔罪?你刚刚确实有些失礼了,若是侯爷记着这事儿不依不饶,往后说不得就有你的苦头吃。”
房俊笑着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世人皆传善德女王秀外慧中、英明果敢,但是房俊看来这女人固然聪慧,但是性子却相对文静,倒是这个金春秋显然在新罗朝中地位不一般,在善德女王面前亦是颇具影响力,无论信任程度还是重视程度,显然皆在金庾信与阏川之上。
至于毗昙……
这位老兄一脸谁都欠我钱的表情,显然处处遭受排挤。
房俊也弄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他“亲唐”而遭受排挤,还是因为排挤而“亲唐”,希望通过迎立大唐宗室成为新罗之主来彻底改善自己在新罗的地位和处境。
有几名娇俏的侍女奉上香茗,诸人的笑声才淡了下来。
一名侍女款款来到房俊身边,先是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敛着裙裾,跪坐在房俊身侧,然后才双手将托盘放在房俊面前的桌案上,双手握着托盘放在小腹处,纤细的腰肢深深的弯下去施礼,最后才跪着后退两步,起身碎步离开。
这期间,橘红的烛火照在她因盘起秀发而露出的优美脖颈上,一片洁白细腻,甚至就连脸颊上的绒毛都看的清清楚楚……
长长的睫毛轻轻的扇翕,秀挺的鼻梁宛若琼玉,一张樱桃也似的小口不点而朱。
再配上春葱也似的身段儿,以及一股萦绕弊端的淡淡馨香……
即便是见惯美色的房俊,此刻亦不由自主的泛起一股惊艳之感。
新罗女子最是温柔娇俏,再加上这般容颜秀美身段窈窕,更有一种如珠似玉的温润气质,简直就是人间尤物。
房俊下意识的目光随着她转动,待到她站起身来之时,赫然发现此女身量颇高,足有一米七。
这年代的人普遍身高有限,大唐人的身高照比后世平均也得矮上三五公分,后世一米八的个头很是常见,但在这个年代简直就是鹤立鸡群,房俊认识的人当中最高的要数薛仁贵,这位仁兄大概能有一米九,放在后是也是个高个儿,但是绝对算不上惊世骇俗,但是在大唐,却是难有人能够与其比肩,便显得格外魁梧健硕。
至于倭人……不提也罢。
新罗的人高比倭人强上那么一点,却也极其有限,毕竟据说双方多多少少还有点血缘关系。
那金庾信与阏川便算是身材高大了,但是也仅仅比这个侍女高出半个头……
颜值一流,气质绝佳,偏偏还有一双大长腿,这放在后世,妥妥的女神级别啊!
都说新罗出美女,果然令人艳羡,这等姿色居然只是在王城里当一个侍女,不过也幸好如今是女王当家,否则若是换了一个男主,大抵是无论无何也不会放过这等女子的。
他这么一副色眯眯的神情,自然被诸人看在眼内。
善德女王微微有些不悦,金春秋、金庾信、阏川则略有些尴尬,毗昙眼珠子转转,长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房俊回过神来,见到诸人经意不经意的都看着自己,却也没有什么尴尬,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此女天姿国色,窈窕之身材便是大唐亦是罕见,某见之心生仰慕,失态了,失态了。”
嘴上说着失态,神情之中却一点尴尬难堪都没有。
长得好看就是给人看的,这又算点什么事儿?
况且这一番言辞尽显坦荡,反倒是比那些遮遮掩掩却心底龌蹉之辈强的多了……
善德女王微微一笑,赞道:“侯爷心胸坦荡,当是真英雄也。”
房俊眼睛转了转,见到那长腿侍女敬茶之后并未立在一旁侍候,而是正缓缓的退向后堂门口,心里一动,便说道:“咱们汉人有一首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某不敢自称君子,却也有爱慕之心……”
说着,他望向善德女王,嘴角微微翘起,语气真挚、目光澄澈:“某厚颜,请求陛下将此女赐予,还望陛下念及大唐与新罗之友谊,成全某这一份爱慕之心。”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就连那位偷偷退走的侍女,也在遁入后堂之前听到这番话,顿时娇躯一震,再也不敢停留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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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气氛为止一滞。
金春秋与金庾信吃惊的看着房俊,讷讷说不出话来。
阏川则双目暴睁,面现怒容。
毗昙瞅了瞅那一道先是在后堂门口的窈窕身影,又瞅了瞅房俊脸上的真诚之色,心念电转,目中满是幸灾乐祸之色……
善德女王精致的容颜微微错愕,红润唇瓣轻轻开启,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沉吟道:“侍女粗鄙,何敢以之轻贱贵人?侯爷乃是大唐贵客,稍后吾便命人寻找几位王室之女,赐予侯爷以为侍妾。”
王室贵女,才能更符合您大唐侯爵的身份,区区一个侍女不够格。
金春秋眼皮子跳了一下,心忖陛下您还真是舍得,张嘴就将王室之女送人了,而且一松就是好几个……不过“新罗婢”在大唐最是受到欢迎,王室之女身份贵重一些,相比更能得到这位侯爷的喜爱。
将一个新罗王室的女子压在身下夜夜鞑伐,那感觉岂是一个侍女能够相比?
孰料房俊摇头,拒绝道:“某非是喜好渔色之徒,家中侍妾区区可数,只是见这侍女身姿窈窕,便心生仰慕。既然是深入王宫成为侍女,想必家中亦是穷苦不堪,某可以将其全家带去大唐安置,送一桩富贵便是。可若是王族之女,跟着某便要背井离乡、离别家人,这一去千山万水,余生不知可有机会再返桑梓,其人襦慕双亲之心、父母怜子之意,某于心何忍?陛下美意,某不敢拜领,便是刚刚那一个侍女吧,某很是钟意。”
善德女王拢在衣袖里的素手狠狠的握了握,凤目微凝,给金春秋使了个眼色……
金春秋一张圆脸堆起笑容,敬了房俊一杯茶,说道:“侯爷莫要为难吾等,您乃是大唐贵胄,身份告绝,若是吾新罗只是区区赠送一个侍女,传出去岂非要让世人耻笑?”
房俊依旧摇头:“这有何可耻笑的?难不成某来一次金城,反倒强掳走几位王族贵女才不被人耻笑?某这人与旁人不同,旁人或许在乎女子家世身份,某只凭喜好,某就看中这个侍女,别的不要!”
这就有点任性了……
金春秋啧啧嘴,面色难堪,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实在摸不准房俊到底是当真看中了这个侍女,还是别有所图,甚至摸不准房俊这一番是真情流露,还是故意找事儿……
唉!
说来也是恼人,那个侍女为何偏偏就要跑到房俊面前露上这么一面呢?
愁人……
眼见金春秋也不能说服房俊改主意,金庾信有些焦急,开口道:“侯爷,那侍女颜色一般,不若在下给您寻几位绝色佳丽……”
“砰!”
房俊面色沉下来,黑脸不怒而威,瞪着金庾信不悦道:“阁下何意?”
金庾信吓了一跳,没料到房俊忽然翻脸,讷讷道:“在下……并无他意。”
“并无他意?”
房俊反问一句,转头看着善德女王,沉声道:“某见这个侍女心生爱慕,欲向陛下求之,这并无何不妥之处吧?”
善德女王沉吟一下,道:“正如侯爷所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并无不妥。”
房俊道:“即是如此,那敢问陛下,若是您不愿将此女赐予某,名言即可,某非是不讲道理胡搅蛮缠之人,若是强掳此女,那么又与素来欺凌新罗之高句丽、百济何异?然而这般再三推搪,是将某当傻子耍弄,还是当真以为某好欺负,不敢在你这王城之中翻脸?!”
说到后来,已是语气渐厉,一脸愤然之色!
就好像当真受了多大侮辱一般……
身为大唐侯爵,掌控一支纵横七海无敌之水师,更对大唐皇帝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他这么一发飙,当真有一股泰山压顶一般的威势,雄浑的气势弥漫全场,威风懔懔!
善德女王俏脸凝霜,却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阏川眯着眼睛,看着房俊,不知心里想着什么。
金庾信面色难堪,却也知道这番并不怨房俊发作,一个侍女而已,喜欢就张嘴讨要,算得什么?如同货殖一般而已。
只是……这个侍女却是万万不能赐给房俊的。
金春秋与房俊以往有些交情,固然不深,但是此番房俊前往倭国,其子金法敏一路相随,据父子之间来往书信透露,房俊对其甚为欣赏。
故此,金春秋觉得自己在房俊面前时说得上话的,颜面也应当有几分,见到女王陛下神情尴尬有些下不来台,便咳了一声,腆着脸,劝道:“侯爷何必恼火?新罗固然贫瘠,但是山清水秀,美女如云,待到明日,在下必然寻一些绝色之美女送于侯爷住处,要多少有多少。”
说来说去,就是这个侍女绝对不给赐给你,想都别想……
房俊面沉似水。
他本来只是心血来潮,觉得这位侍女有些不一般,故而出言试探,却不料新罗君臣一个两个的不断劝说,固然为难,却绝无半分恐惧。
由此,新罗对于大唐的态度可见一斑……
求援固然是真,希望抱上大唐这条粗腿亦是真,但是真心实意的甘附骥尾却绝无可能。既然心存异志,不肯彻底依附,那么一旦有机会,必然撇开大唐将好处自己吞下去。
这是打算拿着大唐当刀子使?
金春秋说完,房俊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直到盯得金春秋心里发毛口干舌燥,这才陡然起身,冲着善德女王俯身施礼,面无表情,道:“今日某有些乏了,暂回船上休息,若是陛下有何吩咐,明日但请遣人去战舰之上告知,某告退。”
言罢,转身便大步流星离去。
诸位新罗君臣齐齐给晾在那里,瞠目结舌……
酒喝了,茶也喝了,正事儿还没谈呢,结果这位甩手就走了?
你这是将大唐与新罗两国联盟的大事置于何地?
这也太任性了吧!
就这样的一位,到底是怎么当上大唐侯爵的?
据说并非是荫萌的爵位,而是大唐皇帝金口敕封啊……
阏川“呼”的起身,怒目圆瞪,喝道:“欺人太甚!此子猖狂,欲将陛下置于何地?”
堂堂新罗女王在座,结果这位说走就走一点脸面都不给留,的确过分。
金庾信沉着脸,一言不发,显然也气得不轻。
金春秋则扼腕叹道:“这倒也怪不得房俊,此人在长安便素来以脾气暴躁闻名遐迩,不管是皇族子弟亦或是朝中大臣,一言不合即老拳相向,那是常有的事情,甩人脸子更是不知凡几。在他看来不过是区区一个侍女而已,既然开口讨要,怎么也应该有这个脸面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就算他当真求娶一个王族之女,陛下难道还能不顾联盟大局而拒绝?可是……谁知道……唉!”
他这边嗟叹不已,事情的确是出乎预料。
说起来都怪那个侍女,你说你没事儿往房俊跟前凑什么?
结果被人家给盯上了吧?
唉,真是麻烦……
阏川则斜眼看着默不作声的毗昙,讥笑道:“怎地,上大等为何不去追随你的主子?”
毗昙大怒,叱道:“我倾向投靠大唐,乃是出于为新罗之考量,又岂是贪图自己的荣华富贵?新罗弱小,周遭高句丽、百济、倭国群狼环伺,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境地,若无大唐鼎力扶持,你认为新罗能够坚持多少年?一年?还是两年?届时国破家亡,吾等自然誓死卫国,可是那些黎民百姓何辜,要遭受家破人亡之惨祸!尔这般阴阳怪气,真当我不敢宰了你不成?”
阏川一脸讥讽:“老子只用一只手收拾你,如屠杀豚犬耳!”
毗昙暴怒,正欲反唇相讥,忽闻善德女王喝道:“都闭嘴!”
女王陛下凤目含威,环顾左右,冷言道:“进入就此作罢,明日请诸位早早入宫,商议对策,都退下吧。”
言罢,不理会诸位大臣,自行起身走回后殿。
刚刚回到后殿,门后便闪出一条窈窕的身影,清脆的嗓音急促如雨打芭蕉。珠落玉盘:“姐姐,万万不能答允那个唐人!妹妹就算是死,也绝不愿嫁去大唐,不愿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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