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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隋唐之时,朔州不仅是北疆重镇,更是北方贸易交通之枢纽。

    从云中起,历云中,溯金河而上,至启民可汗牙帐,又向东到达涿郡。这条贯通东西的御道长达三千里,宽为百步,乃是隋唐时期北方最重要的交通要道。

    从云州,经旋鸿池南,过参合陉,到定襄城,经单于都护府西南到东受降古城,达胜州。

    从马邑城向西北经单于都护府,向西南至东受降城,再向西北经中受降城、天德军城、西受降城,至鹈泉。这条道路是唐朝阴山南麓东西横向的主要道路,该路又从鹈泉向北至回鹘牙帐城,在唐朝,这段路被称作“参天可汗道”。

    ……

    自東突厥覆亡之后,唐朝与北方民族的贸易便不曾中断,且年复一年的规模壮大,马邑城虽然不大,却是联络南北之枢纽,人口繁盛,贸易发达。

    明日便是除夕,加上薛延陀大军压境,封锁了白道川,威胁朔州、云州、胜州诸条道路,诸多汉胡商贾滞留马邑城,城内客栈旅舍甚至民居都住满了人,使得不大的马邑城热闹繁华,不下于关中大镇。

    南来北往的商贾运输着价值不菲的货物,口袋都是有钱的,正值过年却不得不客居异乡,谁也不愿委屈了自己,且大部分商贾都估计薛延陀没胆子跟大唐开战,目前这等紧迫的局势待到皇帝的使臣持着节旄来到之后便会缓解下去,因此该吃吃该喝喝,热闹非凡。

    汉胡杂居,和平相处,即便是薛延陀的商贾亦不用担心携带的货值被唐军抄没,大唐对于商业行为的保护很是到位。

    ……

    宇文法揉了揉额头包裹的纱布,伤口依旧隐隐作痛,喝了口茶,烦躁的将茶杯丢在茶几上。

    今日早晨,军中来报,昨日夜间曾有数股薛延陀的斥候试图接近马邑城,幸而被巡夜的兵卒发现,予以追杀驱逐。

    可是明日便是除夕,马邑城的南门白天的时候敞开着,谁知道有多少薛延陀的斥候混进城来?

    薛延陀忽然这般大张旗鼓的行动,是有些不符合常理的。

    这大度设该不会是吃错了药,已经不满足与兵临定襄城下以此压迫大唐答应其和亲,而是真的要对定襄城动手吧?

    宇文法隐隐有些不安。

    按照家族的指示,薛延陀是万万不敢进攻定襄城的,更不敢跟大唐开战,所以只需要将右武卫、右屯卫紧紧的禁锢住,使其不得不困局城中,而后由边军摆出强硬之姿态应对薛延陀,待到薛延陀师出无功不得不返回漠北,这一桩“退敌”的功勋便算是顺利捞到手中。

    然而现在,他却难免在想——万一薛延陀当真疯狂起来攻陷了定襄城,陛下一手扶持的東突厥再一次覆灭,而朝廷派遣而来的两卫大军却被自己死死的拖在马邑城、雁门关……

    只要想想那后果,宇文法便头皮一阵阵发麻,心惊胆跳。

    那不是不可能的!

    蛮夷之所以是蛮夷,便是因为那帮牲畜一样的家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有时候脑子一热随心所欲,根本不考虑后果!

    勉强压制下心惊胆跳的感觉,宇文法再一次招来副将,派出了数队斥候前往定襄,严密监视定襄城以及薛延陀大营的动向,稍有异变,便即刻回报。又派人前往雁门关,查看右屯卫的兵卒是否安稳。

    听着府衙外街面上喧闹的声音,宇文法皱着眉毛,心中烦躁愈甚。

    派出去刺杀房俊的一整队斥候,整整一夜还未回来……

    这更令他如坐针毡。

    难不成出现了什么意外?

    宇文法简直不敢想下去。

    “将军,薛大帅派人前来,请您过去一晤,说是有要事相商。”

    亲兵进到屋子,恭声说道。

    “这浑人又出什么幺蛾子?”

    宇文法心底狐疑,说道:“汝去转告那浑人,就说本将军务繁冗,无法脱身,若是有何指教,自行前来府衙即可。”

    这是很不恰当的行为。

    薛万彻毕竟是他的长官,爵位更比他高出几十个级别,长官召见而借故推脱,按照大唐军法,是要鞭笞三十的。

    可宇文法自己心里有鬼,难免心虚,唯恐薛万彻发了狠干脆将自己给软禁起来,而后接掌马邑城的防务,那自己可怎么办?

    他不敢去。

    亲兵似乎也愣了一下,不过不敢多问,转身走出去。

    宇文法琢磨着薛万彻有何事召见自己,没过一会儿,便听到屋外头人生吵杂,参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向,快速向这边接近。

    宇文法怒喝道:“放肆!府衙重地,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话音未落,便听到“砰”的一声响,房门被人硬生生踹开,一股子寒风瞬间灌进屋内,冻得宇文法激灵灵打个冷颤。

    敞开的房门处,薛万彻在部曲护卫之下,大步流星的走进来,满是胡须的脸膛上怒气尽显,瞪着宇文法喝骂道:“娘咧!你个混账东西,胆敢面对上官的召见拒而不见,眼里还有没有军法?”

    宇文法脸上挤出笑容,起身道:“哎呀呀,大帅说得哪里话?您是主帅,又是郡公,还是驸马,借给末将两个胆子也不敢拒绝您的召见……那个,您到底召见末将,有啥事儿?”

    他只怕薛万彻强行软禁他,现在这里是他的地头,外头尽是他的亲兵部曲,如何还会惧怕薛万彻?

    薛万彻见他神情不屑油嘴滑舌,心中怒气无法遏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狠狠一个耳光就扇在宇文法脸上。

    “啪!”

    宇文法猝不及防,一歪头,在倒在地,两眼迷糊,有些发懵……

    他的亲兵焉能看着他如此受辱?

    当即纷纷鼓噪上前,却不妨薛万彻的部属之中有人跳出来,照着宇文法的腰眼就是狠狠的一角,当即将宇文法踹翻在地。朔州守军一件主将被打,顿时怒了,纷纷掣出兵刃,就待上前,却见到薛万彻身后又一人一个箭步跳出来,手里一柄出了鞘的横刀就架到了宇文法的脖子上……

    大堂里陡然一静。

    宇文法倒在地上,脖子上横着一柄横刀,额头鲜血迸流,模样要多凄惨有多凄惨,一干属下却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围在外头叫嚣喝骂。

    “呸!”宇文法将流到嘴里的血水吐出去,看了一眼刚才踹他的那人,又抬头看看握着横刀挟持自己这人,无奈道:“程处弼,屈突诠,咱们往日虽然算不得有多深的交情,可也算是故旧吧?纵然不念昔日之情,可这般出手伤人,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程处弼木讷,闻言神色不变,握刀的手始终稳定,谁也不敢保证下一刻会不会一刀抹了宇文法的脖子。

    屈突诠笑嘻嘻道:“所以说啊,你们这些个世家门阀里头出来的家伙,一个个的都该死,心里头从来就没有报效君王、精忠报国的念头,你们根本不在乎大唐是否万国来朝、四方来贺,更不在乎陛下是否功盖千秋、德超五帝,你们眼里、心里,唯有家族!满脑子都是如何为家族牟利,只要家族能够攫取到足够的利益,哪怕是让你们向着蛮夷摇尾乞怜,哪怕让你们将这定襄朔州的百姓送入虎口狼窝,你们照样眼都不眨!呸!无君无父、狼心狗肺的东西,也配跟老子称兄道弟?”

    宇文法面色一变,咬牙道:“废话少说,你还真敢杀了老子不成?”

    屈突诠身后一人闪身出来,似笑非笑的望着兀自嘴硬的宇文法,不屑道:“似尔这等乱臣贼子,何用吾等甘冒奇险出手惩戒?尔之所作所为,历历在目,无法洗脱,等着回去向卫尉府、向陛下谢罪,等着国法制裁吧!”

    宇文法怒道:“尔是何人,敢如此大言不惭?”

    那人哈哈一笑,咬着牙道:“吾乃房俊!”

    宇文法张张嘴,面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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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宇文法大难临头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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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厥兵卒封锁了定襄城四门,城内突厥族人的集结在快速的进行着,好在虽然在定襄定居了好多年,但突厥人最是野性难驯,祖宗的游牧传统并未丢掉,大多时候他们只是将定襄当作一个可以遮风挡雨躲避强敌掠夺杀戮的城堡,却绝对不将这里当做家。

    对于突厥人来说,牛羊在哪里,毡帐就在哪里。

    他们逐水草而居,在他们的基因里,没有家的传承与向往……

    天色刚刚透亮,突厥人便在军队的看管、组织之下迅速集结,驱赶着自己的牛羊,冒着渐渐小了许多的风雪,开始向着朔州迁徙。

    所有人的行动都很迅速,他们对于定襄城并未有太多的留恋,更清楚一旦薛延陀攻城,定襄城沦陷便是迟早的事情,这些年在大唐的庇护之下过惯了逍遥惬意无人敢惹的生活,谁愿意成为薛延陀的奴隶?

    突厥人的斥候更是沿着北、西两个方向撒出去几十里,消灭可能遇到的所有薛延陀斥候,务必给族人的迁徙争取更多的时间。

    万一被薛延陀察觉,骑兵倾巢而来,突厥人就将面对一场惨痛的灾难……

    向奥射设、康苏密等人尽皆派出去组织族人撤退,阿史那思摩自己则跑到赵德言居住的小院子。

    ……

    “万一唐军守将不准我们突厥人入城怎么办?”

    阿史那思摩如坐针毡,直至此刻,他才察觉到这个致命的隐患。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马邑城发生的事情,房俊的右屯卫被阻挡在雁门关不准北上,薛万彻的右武卫则被马邑城守将以粮秣不足为由拖在马邑城,无法出城赶往定襄与他汇合。

    那马邑城的守将既然如此胆大包天,显然是确认了薛延陀不敢大举进攻,只带对峙一段时间之后薛延陀自己撤军,“保卫边疆”“震慑敌胆”这样的功勋自然而然的就会落到那个马邑城守将的头上。

    这等情形之下,突厥人进入马邑城是很有风险的,谁知道薛延陀人恼羞成怒之下会不会立即进攻马邑城,与大唐悍然开战?

    一旦开战,等待那位马邑城守将的可就不是泼天的功勋了,“延误军情”“抗旨不尊”“祸患边疆”……哪一项罪名都足以将他的脑袋砍个十回八回。

    那时候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任由突厥人被薛延陀袭杀劫掠,将所有的罪名都抛给擅启战端的薛延陀人……

    那个时候,突厥人就得在马邑城下的平原之上面对薛延陀人铁骑的冲锋……

    哪里还有一丝活路?

    赵德言换了一身寻常的汉人长衫,屋内燃着火盆,很是温暖,此刻正坐在软塌上品着阿史那思摩从长安带来的上品茶叶,有滋有味儿的呷着茶水,时不时眯着眼睛品味着舌底口腔的回甘,布满了老年斑的脸上一副享受至极的悠闲神情。

    “怪不得大汗不愿回到定襄,大唐风物,关中安逸,的确是纵情享受之人世乐土,就连老朽这颗行将就木之心,亦对如今繁花锦绣之大唐充满憧憬向往,原先只想着寻一处青山绿水之处作为埋骨之所,亦算是叶落归根魂归乡梓。如今,却又忍不住想要多活几天,领略一番关中豪迈,感受一番江南水韵……”

    看着赵德言摇头晃脑一脸享受,阿史那思摩哭笑不得,心急火燎道:“您可就别大发感慨了,您老这身子骨强健着呢,再活个十年八年没问题,待到此间事了,吾也不做这个劳什子的受气可汗,跟皇帝求一道圣旨,卸了这差事,回到长安当一个富家翁,届时陪着您关中、中原、江南、岭南跑,就算是跟着船队下南洋,也奉陪到底……只是眼下这一关,您得给吾出谋划策,总要平安过去才行啊!”

    赵德言叹了口气,怒其不争道:“你呀你呀,小时候看着聪明伶俐,却不想只是些小聪明,大事临头就束手无策,这心性如何成大事?”

    阿史那思摩也叹气:“吾就这性子,自家知自家事,哪里是成就大事的材料?吾也没那个野心,就想着这辈子快活的过,也就知足了。可总归不能眼看着族人就被薛延陀和唐军挤在中间,碾为齑粉吧?若当真那般,心头难安,其罪难赎哇!”

    若非圣意难违,这个劳什子的東突厥可汗,他才懒得要!

    现在的突厥算是个什么东西?

    人口不过七八万,兵卒不过三两万,除了马匹不缺,兵刃、甲具样样缺乏,又夹在大唐与薛延陀之间,但凡两方有一个风吹草动,定襄城都是首当其冲,稍有不慎,便是碾为齑粉之结局。

    哪里比得上在长安肆意逍遥来的快活?

    赵德言摇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间又有谁能够算无遗策?事情越大,牵扯的人越多,自然变数也就越大。薛延陀大举来犯,自然是盯上了漠南白道川之外的这一块水草丰美之地,无论大唐如何取舍,和亲与否,薛延陀不达目的绝对不肯善罢甘休,否则无功而返,如何向那些依附于薛延陀的铁勒诸部交待?要知道,寒冬时节悍然出兵,各个部族都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所以,突厥部众留在定襄,唯有死路一条,更何况,老朽已然向大度设身边的人发出了消息,以大度设的贪婪愚蠢,此刻必然已经做好准备倾巢而出,要么直接攻打定襄,无惧大唐的援军,要么借道恶阳岭,从定襄与马邑城之间插入,抄了定襄城的后路。若是前者,大汗还可以一面组织兵卒抵抗,一面从容将族人撤走,若是后者,每耽搁一刻,便多陷入绝境一分,一旦大度设率领铁骑抄了定襄城的后路,唐军就算想要来援也来不了,大汗可就插翅难飞了。”

    阿史那思摩犹豫道:“这个……先生的分析,晚辈自然是赞同的,只是那马邑城的守将敢于将朝廷派来的两只部队尽皆拦阻,显然算准了薛延陀不敢悍然开战,故此才准备抢攻。即便现在薛延陀铁了心的要吞掉突厥,那马邑城守将怕是也不相信啊!晚辈守靠定襄,依仗城高墙厚或许尚有一战之力,若是在原野之上被薛延陀追上,那就是十死无生……”

    赵德言看着一脸纠结的阿史那思摩,心底暗叹一声。

    昔日突厥强盛之时,族中豪杰层出不穷,无论是启民可汗亦或是处罗可汗、颉利可汗,那可都是雄心万丈果决狠辣的角色,可是现在看看眼前的阿史那思摩,左右权衡犹豫不决,哪里有一点果敢刚烈的模样?

    当真是黄鼠狼下崽子,一窝不如一窝了……

    只是自己想着临死之前,再为大唐剪除一个强敌,使得自己的复仇之路愈发圆满一些,也不得不忍受阿史那思摩的愚钝犹豫。

    “老朽一生颠沛流离,三十岁之后便不曾踏入长城之内的故土,但是对于大唐现如今之状况,却也颇有了解。一个帝国在最强盛之时,必然是上行下效、令出法随,什么事都得有个规矩。那马邑城的守将固然胆大包天意欲阻挠朝廷的援军支援定襄,但是能够被皇帝派遣来到北疆安稳局势的将领,又岂是无能之辈,任其拿捏?老朽之谋划,固然是为了将薛延陀领入歧途,趁其王庭未稳之时爆发与大唐之战争,使得大唐可以剪除一大强敌,但却是突厥唯一的生机。至于事情最后成败,就看唐军的主帅是否有足够的胆量以及掌控局势的眼光。”

    听他这么一说,阿史那思摩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唐军眼下的主将是谁?

    论爵位,薛万彻最高,但这人就是个浑人,有勇无谋的典范,冲锋陷阵是把好手,运筹帷幄却是白给。

    而身负虎符节旄的统帅,是房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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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平庸之才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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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史那思摩与房俊并无太多交情,但是并不妨碍他对房俊的了解。

    毕竟,这位有着“棒槌”之名的长安官场后起之秀,实在是有着太多的传说……

    胆量?

    房俊肯定是有的。

    且不说其它,敢于同长孙无忌面对面的硬刚,放眼朝堂能有几人?

    他阿史那思摩远远的看到长孙阴人那张面白无须永远挂着笑容的脸,就要退避三舍,每一次躲避不及与长孙无忌说话,都令他心惊胆跳,你永远不知道这个阴人心里打着什么坏主意……

    掌控局势的眼光?

    似乎也不差。

    只看他在南洋的布局,在倭国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及将新罗搅合一个底朝天,便知道在心机谋划方面,绝对有一套。

    这样的人,会被一个小小的马邑城守将拿捏住,束手无策?

    阿史那思摩陡然生出无穷信心!

    当然,就算他信心全无,现在亦是无路可退,纯属庸人自扰……

    *****

    天色将明,风雪稍歇。

    薛延陀营地之上人声鼎沸、战马嘶鸣,各个部族的骑兵在各自首领的号召之下向着薛延陀主力集结,马蹄踏碎冰雪,人马口鼻喷出的热气化作白气,在空气之中蒸腾。

    大度设穿着一身皮甲,背后披着白色的披风,坐在战马之上,傲视着不断集结的大队骑兵,志得意满,壮志凌云!

    每一个男人的骨子里都有着强烈的权力**,那种马首所向千军万马趋之若鹜奋勇争先的快感,比之倾城之美女更加令人沉恋迷醉!

    这才是男儿志气!

    “二王子,部队已然集结完毕!”

    吐迷度亦是一身革甲,策马来到大度设面前禀告。

    大度设在马背上勒着缰绳,颔首道:“出发吧,尔为先锋,由恶阳岭斜插定襄城之背后,切断定襄城与马邑城之间的联系,不管马邑城内的唐军如何应对,一定要保证一鼓作气攻陷定襄城,为汗国从突厥手中夺取这一块平坦肥沃的土地!”

    “诺!”

    吐迷度大声应诺,调转马头来到回纥骑兵阵列的前头,一甩身后的披风,大声道:“回纥的健儿,随吾上阵!”

    “呼哈!”

    “嗷嗷!”

    凶悍的回纥骑兵给予首领振奋的嘶喊呼啸,数千骑兵紧随在吐迷度身后,脱离大队,渐渐加速,很快便犹如旋风一般风驰进依旧飘扬的风雪之中,马蹄声轰鸣作响,转瞬便只剩下一团灰蒙蒙的影子。

    作为大碛之北最为强悍的部族,回纥的剽悍早已震慑人心,除去薛延陀之外,铁勒诸部哪一个不对其视若猛虎、避之不及?

    此刻数千骑兵所展示出来的气势,连同这从天而降的风雪一起死死的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包括大度设!

    对于回纥,薛延陀的策略是恩威并施、奖惩并用,一方面要依靠回纥的剽悍帮助薛延陀镇压四方、冲锋陷阵,一方面亦要防备回纥偷偷做大,走一条当初薛延陀韬光养晦休养生息的老路。

    薛延陀能够装孙子装了百余年,终于抓到突厥败亡之机会崛起,一举成为漠北之霸主,焉知几十年之后,回纥不能从薛延陀的尸骨之上取而代之?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既然回纥愿意当薛延陀的狗,那就让他一直当下去,脖套永远拴在回纥的脖子上,绳子则紧紧的攥在薛延陀的手里……

    “诸位!”

    大度设收摄心神,抽出腰刀,弯曲的弯刀斜斜的指着灰蒙蒙的苍穹,大吼道:“汉人凶残,将吾薛延陀死死的驱赶在漠北大碛之中,以后严寒,草木凋零,连一块肥美的牧场都找不到!而这里”

    他用刀尖指着定襄城外的土地:“漠南最广袤、最肥美的地方,却被汉人赐予他们昔日的仇敌突厥人!薛延陀帮着汉人覆灭了突厥汗国,却没有得到应得的奖赏,反而要被他们重新扶持起来的突厥人压制在阴山的北面!薛延陀的勇士们,你们告诉我,你们甘心吗?”

    “不甘心!”

    “不甘心!”

    薛延陀的骑兵振臂狂呼,就连其余铁勒诸部的骑兵,亦是高声附和!

    “很好!不愧是火神照耀下的薛延陀子孙!现在,我大度设,就带领着你们去从突厥人的手里,将这一块富饶的土地抢过来!让我们的子孙都能够生活在漠南温暖湿润的地方,春天可以嗅到花香,夏天可以淋着雨水,秋天有鲜美的果实,冬天不再那样严寒酷冷!”

    “勇士们,跟随我,去将突厥人杀个干净,抢夺草场牛羊,建功立业!”

    他就这么擎着弯刀,一手勒缰,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向着远方奔腾而去。

    大度设鼓舞人心的本事不小,几句话便将薛延陀人骨子里的悍勇调动起来,听到可以永远的占领漠南的草场,顿时一个个打了鸡血一般热血澎湃,连带着铁勒诸部的战士,尽皆热血沸腾,呼喝着策马扬鞭,紧紧追随在大度设身后。

    一时间万马奔腾,天生变色!

    ……

    咄摩支站在营地之中,微微摇头,一脸担忧。

    他所属部众尽皆围在左右,按照大度设的计划,将会在截断定襄城之退路之后,与大度设南北夹击,确保最短时间内攻陷定襄城。

    自然也有在营地之内保留兵力,以此迷惑定襄城内突厥人的用意……

    “渠帅,刚刚斥候回报,定襄城内有大批突厥斥候派出,该城方圆几十里地之内无所疏漏,定然是城内有何重大行动!”

    一名亲信属下匆匆忙忙赶来回报。

    咄摩支望了一眼渐渐远去不见踪影的大部队,深色冷淡,下令道:“封锁消息,若敢在军中传扬,定斩不饶!”

    “诺!”

    那亲信吓了一跳,虽然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多问。

    咄摩支又道:“通知下去,所有人衣不卸甲、马不离鞍,睡觉也得搂着兵刃!时刻探查定襄城的态势,若二王子所部成功迂回斜插至定襄城后方,发起进攻,便全军压上,全力攻城!若是……战局稍有不测,便都做好准备,随吾撤回白道川,扼守山口,阻挡唐军翻越白道川!”

    亲信愕然……

    这什么情况?

    大部队刚刚出征,这边自家渠帅却做好了撤退之准备?

    难不成……二王子那边要败?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咄摩支厉声喝道:“若有消息走漏,吾第一个斩了你的脑袋,将你一家屠尽!”

    亲信打了个冷颤,吓得脸色煞白,赶紧快步跑开,前去下达军令。

    咄摩支再一次抬头,望着定襄城的方向,面色阴郁,不见喜怒。

    大汗的命令,乃是大军压迫突厥人的边境,使得突厥人求援于长安,以此达成与大唐和亲之机会。大唐皇帝得国不正,心心念念皆是征伐高句丽,将其纳入大唐之版图,达成历代君王皆为能达成之壮举,功勋盖世,掩盖自己名誉上的瑕疵。

    这等情形之下,大唐是不可能与薛延陀开战的,除去和亲之外,大唐想不到平息薛延陀大军的方法。

    但是大度设野心勃勃,吐迷度那个混账更是居心叵测,两个人联合起来居然想要直接贡献定襄,甚至意欲阻挠马邑城的唐军救援定襄……

    那可是大唐!

    天威赫赫、战无不胜的大唐!

    自从突厥汗国被大唐覆灭,茫茫草原、滚滚大漠,还有哪一个部族敢于捋大唐之虎须?

    至于大度设,劝是劝不住的。

    作为堂兄,咄摩支与大度设的感情不错,也更清楚这个平素在郁督军山牙帐循规蹈矩的小子有着怎样的野望,现在率军出征,面对攻陷定襄、掠夺漠南的功勋,返还牙帐之大汗的夸赞、族人的敬仰、威望的提升,谁能劝得住?

    但是咄摩支清楚,一旦唐军参战,大度设必败无疑。

    若是那种情况出现,他必须先一步返回白道川,紧紧扼守山口,才能给溃败之后的大度设守住一个安然返回漠北的机会,否则一旦唐军衔尾追杀,大度设的那数万铁骑,恐怕就将尽数死于这早已陌生的漠南土地上……



    宇文法披头散发,形容狼狈至极。

    身上的衣衫被撕扯的破碎,额头的伤口不知何时碰撞重新渗出血迹,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那里还有半点守城边将的威仪、世家子弟的潇洒?

    一双眼眸早已血红,就那么直愣愣的瞪着房俊,怒声道:“吾乃马邑城守将,尔安敢如此折辱于吾,想要造反不成?”

    房俊阴着一张脸,上前两步,就在一众右武卫、守军的面前,狠狠一脚踹在宇文法的脸上。

    宇文法被绑住了手脚,躲避不及,房俊的力气又大得出奇,这一脚结结实实踹在宇文法的脸上,“砰”的一声闷响,宇文法连惨叫都没叫出来,脑袋向后一仰,后脑勺磕在地上,当场晕了过去。

    只是气息尚在,无意识的张开嘴,一嘴牙齿和着鲜血流了出来,早已塌陷的鼻梁更是惨不忍睹,鼻血横流。

    薛万彻在一旁下意识的呲呲牙,揉了揉鼻子。

    娘咧!

    这房二实在是太狠了!

    自己被这个宇文法刁难了好几天,气的七窍生烟也拿他没法,这房二倒是干脆,直接绑起来一脚踹晕……

    果然是棒槌呀!

    薛万彻又是无奈又是羡慕……

    “呸!”

    房俊狠狠的啐了一口浓痰,恨声骂道:“胆大包天的狗贼,还敢在耶耶面前叫嚣?若非等着将你押赴长安,让卫尉府与大理寺判你一个夷三族,耶耶现在就活剐了你!”

    他是真的快气疯了!

    自古以来,抢攻的比比皆是,实在算不得大事。

    人非圣贤,谁能不自私呢?

    见到功劳就想上去分润一口,实乃人之常情,房俊纵然不满,也不至于如此愤怒。

    但宇文法的做派,却实实在在超越了抢攻的底线!

    这哪里是抢攻?

    简直就是祸国殃民!

    马邑城的守军见到自家将军被房俊一脚差点踹死,各个气愤填膺,都是大唐的汉子,满腔血勇,房俊如此折辱宇文法,这一脚就相当于踹在大家的脸上,若是忍气吞声,外人如何看他们马邑城守军?

    士可杀不可辱!

    “呼啦!”

    马邑城守军齐齐上前,怒目而视。

    “大帅可以如此羞辱将军?”

    “你们右屯卫是帝王亲军,吾等边军难道就不是大唐军人了?”

    “士可杀不可辱!”

    “请大帅自重!”

    ……

    马邑城守军群情汹汹,满腔怒火!

    薛万彻有些慌神,连忙呵斥道:“都疯了不成,此乃陛下钦命经略北疆的统帅,尔等想要谋反吗?”

    守军们依旧寸步不让,怒气冲天!

    钦命大帅又怎样?

    你下命令,吾等水里火里冲锋陷阵就是了,但也不能如此折辱咱们的将军!

    薛万彻咽了口唾沫,看着神情愤怒的守军们,知道如果此间事情不能安抚下去,一旦消息传至全军,所有的守军必然心怀怨愤,士气大跌不说,值此局势危急的时候,搞不好会另生事端……

    “呛啷!”

    房俊将腰间御赐宝剑抽出来,剑刃雪亮寒光闪闪,配上一身甲胄更是威风凛凛,剑尖指着马邑城守军,厉声道:“宇文法罔顾圣旨,欺君犯上,阻挠大军,意图谋反,派遣死士,刺杀主帅!论罪,当夷三族!尔等皆乃宇文法之部属,各个都有通敌叛国之嫌疑!若是不想背负叛逆之罪名,就给某老老实实的待着,等候陛下派遣卫尉府以及大理寺的官员前来调查审问,谁若是敢无事生非聚众生事,与宇文法同罪,格杀勿论!”

    他双目,黑脸上杀气弥漫!

    真不是吓唬这些人,宇文法胆子大得没边儿,居然敢派人刺杀他,谁知道这件事会否有马邑城守军的将领参与其中?

    现在薛延陀的大军就在定襄城外,一旦开战,顷刻之间就能攻陷定襄城,直抵马邑城!

    谁知道薛延陀会不会吃了豹子胆,悍然与大唐开战?

    事前的分析都是纸上谈兵,能够影响军队战略的因素实在是太多,局势变化莫测,一个细微的事件,甚至一个不经意间的念头,都足以导致局势彻底偏向一个完全无法预测的方向!

    局势如此危急,马邑城的守军若是胆敢妄动,他真的敢全城戒严,大开杀戒!

    否则一旦开战,这些守军就是一个定时炸,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坏了大事,破坏整个大局!

    这等情形之下,再是如何谨慎,亦不为过。

    守军的气势顿时一泄……

    大家面面相觑。

    罔顾圣旨,欺君犯上,阻挠大军,意图谋反,派遣死士,刺杀主帅……这特么件件都是死罪啊!

    总不会有人拿这些罪名开玩笑吧?

    再看看房俊手里头那一柄寒光闪闪有若秋水一般的御赐宝剑,守军都退缩了……

    有血性是一回事,不甘受辱是一回事,然而若宇文法当真触犯国法,则又是另一回事。

    大唐声威赫赫,每一个唐人都有着极其强烈的民族自豪感,他们为自己身为唐人而骄傲,为自己的帝国强盛无疆而自豪,所有破坏帝国强盛的叛逆,都罪该万死,人人得而诛之!

    房俊神情微微缓和下来,盯着众人,缓缓说道:“宇文法叛逆之最,确凿无疑,诸位身为他的下属,嫌疑自然难免。不过某亦非是苛刻之人,绝不愿牵连广泛,只要各司其职,稳定马邑城,便既往不咎!”

    守军们互视一眼,沉默少顷,便齐齐拱手施礼道:“听从大帅吩咐!”

    李思文、张大象、屈突诠等右武卫将校看着气势凌云将一众守军压制得服服帖帖的房俊,心中尽皆感慨万千。

    谁能想得到这人几年前还是个怯懦木讷的棒槌?

    只看这一身气势,再看看这弹压守军的手段,以及悍然将宇文法就地拿下的气魄,已然有了一代名将之风范!

    相比起来,有勇无谋的薛万彻实在是差得远了……

    面对有意无意瞥过来的目光,薛万彻恍若未觉。

    他心里没有一丝一毫被房俊比下去的挫败感,反而充满了轻松惬意。

    就是这样才好啊,咱不耐烦这些个错综复杂的手段,现在有了房俊主持大局,咱只要听令就行了,冲锋陷阵亦或斩将夺旗,只要卯足了劲儿往前冲杀就可以了,不要太轻松……

    大局已定。

    房俊也知道薛万彻的性格,干脆不跟他商议,直接越过他对李思文下令:“即刻将宇文法绑缚长安,将其罪状一一告知卫尉府,请求严惩!然后带着马邑城守将的印绶赶往雁门关,让雁门关的守将即刻放行右屯卫!”

    李思文大声领命:“诺!”

    而后便匆匆离去。

    房俊又看向一干守军将领,温言问道:“马邑城副将何在?”

    一个青年将领出列,拱手道:“末将马邑城副将独孤守忠。”

    房俊微微一顿,问道:“独孤谋的族弟?”

    青年将领道:“正是。”

    房俊叹了口气,特么整个关中以北的北魏故地,都是关陇贵族的地盘啊……

    这独孤守忠的祖父独孤盛与独孤谋的祖父独孤楷乃是亲兄弟,独孤盛这一支没什么人才,远没有独孤楷那一支兴旺发达,但是独孤守忠与独孤谋关系很是亲密,房俊在独孤谋处多次听他说起这个族弟。

    都特么是皇亲贵戚……

    不过世家子弟有一个优点,他们联合起来的时候固然同气连声,但只要牵扯到自身利益,又会立马翻脸不认人……

    “军情紧急,一切从权,宇文法通敌叛国、违抗皇命,将会押赴长安受审,军中不可一日无将,由你暂代马邑城守将之职,稍后本帅会行文兵部,举荐你晋升马邑城守将,还望你务必尽心竭力,精忠报国!”

    “诺!”

    一个大馅饼砸到独孤守忠脑袋上,差点没把他给乐疯了!

    独孤守忠裂开嘴吧忍不住直乐,收获了身边无数羡慕嫉妒恨的眼神……



    马邑城守军的确是关陇贵族的自留地,军中上下尽皆是关陇贵族出身的将校,彼此之间难免存在着竞争。现在宇文法惹毛了房俊,倒了大霉,自己欢喜还来不及,岂会为宇文法出头?

    边关守将之任命,乃是兵部之权责,房俊身为兵部左侍郎,在兵部一言九鼎,所谓的行文不过就是一个过程,只要接下来自己能够全力配合,这个守将的位置便算是坐实了……

    其余将校各个羡慕的看着独孤守忠,真特娘的好运气。

    不过也都有自知之明,且不说人家独孤守忠本就是副将,主将犯事,副将替上,此乃军中规矩,便是给他们这个机会,事后面对丢了这个位置恼羞成怒的宇文家,也不是他们能够抵抗的。

    房俊不理会那些守军将校,对独孤守忠下令道:“即刻封闭四门,许进不许出,派出斥候探马,立即刺探定襄城、薛延陀方面的消息,事无巨细,没半个时辰上报一次,不得延误!”

    “诺!”

    独孤守忠大声领命,转身向外走。

    没过片刻慌慌张张的跑回来,在一屋子人差异的目光之中,大声道:“大帅!定襄急报,阿史那思摩已然舍了定襄城,率领突厥族人驱赶着牛羊马匹向着马邑城撤退过来,薛延陀大军已然越过了恶阳岭,紧追不舍!”

    屋内众人尽皆一震!

    薛延陀当真吃了豹子胆,居然要歼灭突厥?!

    薛万彻勃然大怒:“简直狗胆包天!突厥乃是大唐扶持复国,薛延陀敢打突厥的主意,那就是打大唐的脸面!二郎,下令吧,吾当亲率右武卫出城,予以痛击!”

    李思文、屈突诠等等将校亦是各个神情振奋,大声请命:“请大帅下令,吾等必然殊死奋战,胆敢冒犯大唐之天威者,绝不饶恕!”

    “请大帅下令!”

    “请大帅下令!”

    ……

    一屋子战争贩子兴奋得满脸通红,都以为此行不过是走个过场,大抵跟薛延陀好生谈一谈,也就那么回事儿了。

    谁料想薛延陀果真狗胆包天,悍然攻击突厥?

    突厥乃是大唐一手扶持,倚为北疆屏障,更是作为大唐与薛延陀中间的缓冲,若是任由薛延陀覆灭了突厥,不仅仅是威望受到严重损害,更会使得薛延陀扫清南下的通道,出大碛过白道,便可直抵马邑,威胁朔州!

    这一幕绝对不能出现!

    战争就在眼前,功勋唾手可得,谁能不兴奋?

    房俊却面色凝重,摆了摆手,道:“稍安勿躁,吾等刚刚抵达马邑,尚不知前面局势如何,知己而不知彼,如何能战?各自整顿兵马,待到前面斥候探马传回来消息再说!”

    薛万彻急道:“那薛延陀就追在突厥人的屁股后头,若是咱们出兵迟了,岂不是要被尽数杀了?”

    房俊没好气道:“你以为那阿史那思摩是白痴么?既然敢于放弃定襄城,必然早已预想到了薛延陀会衔尾追杀,又岂会不事先做好布置?再者说了,突厥人而已,死几个不打紧……”

    薛万彻:“……”

    娘咧!

    突厥人而已,死几个不打紧?

    你说的好有道理,老子居然无言以对……

    李思文按捺不住兴奋,撺掇道:“二郎,如此良机岂能错过?只要咱们一战挫败薛延陀,想来他们也不好意思再提和亲之事,只能灰溜溜的返回漠北,这可是滔天之功啊!”

    “你这脑子长了有什么用?”

    房俊叱责道:“贪功冒进,乃是军中大忌!令尊乃是大唐不败之名将,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莽撞的家伙?沉下心,不要急,先搞清楚前面的状况,再推测薛延陀的真正用意,知己知彼,才能战无不胜!况且,那薛延陀既然敢悍然对突厥人动手,必然所图甚大,搞不好就是打着吞并整个敕勒川!”

    他眸光闪闪:“若是如此,薛延陀必然全军疾进,意图杀戮突厥人之后占领定襄城,以此作为薛延陀最南方的据点,与大唐对峙,然后从容屯兵定襄以北的敕勒川……哼哼,若薛延陀当真如此贪婪,某定然叫他们来得去不得!眼下这点功勋算个屁呀!想一想吧,全歼薛延陀数万铁骑……那是何等功勋?”

    “娘咧!”

    一屋子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薛万彻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道:“足以名垂史册了!”

    李思文亦是目眩神迷:“让吾算算……封个国公估计也差不多了吧?”

    房俊拍拍手,道:“都去做好准备,莫要等薛延陀兵临城下,却束手无策!”

    “诺!”

    众将轰然领命。

    房俊看了看外头依旧阴沉沉的天空,飘零的雪花,心底却难掩遗憾。

    若非帝国的重心皆在东征高句丽一战之上,说不得自己眼下集合两卫之兵力,一举击溃大度设之后,便能趁着薛延陀内部空虚的机会,亦能穿过白道川直插漠北,大军纵横驰骋,重演一出当年李靖直捣郁督军山的盖世功勋!

    甚至于,勒石燕然、封狼居胥亦未曾不能!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房俊畅想着昔日汉家儿郎追亡逐北纵横驰骋的雄武英姿,不觉一阵目眩神迷……

    那可是每一个汉家儿郎所追求的至高无上的功勋啊!

    *****

    定襄城通往马邑城的关道上,牛羊成群人流熙攘,孩童的啼哭大人的喝骂牛羊的嚎叫,在漫天飘雪之中显得慌乱而凄惶。

    阿史那思摩面沉似水,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凌乱的雪花,喝问身边的渠帅:“薛延陀人还有多远?”

    渠帅道:“斥候在山梁之上远眺,薛延陀大队已然不足三十里。”

    三十里,这是雪天目视的极限,事实上可能更近一些,对于骑兵来说,不过是呼吸之间的事情,策马加鞭一会让就追上来了。

    “康苏密呢?”

    “正率领本部兵卒在前头引路。”

    阿史那思摩怒道:“这条大路直通马邑,老子用的着他引路?将他给吾叫来!”

    “诺!”

    渠帅赶紧策马向前,不到片刻,康苏密策骑而来,大声问道:“大汗何时唤我?”

    阿史那思摩阴着脸,下令道:“薛延陀追兵距此不过二十里,来势汹汹,部众驱赶牛羊走得太慢,你率领本部勇士殿后抵挡一阵,为大部队争取时间!”

    康苏密:“……”

    一张长脸瞬间一红,怒气隐现。

    殿后抵挡一阵?

    说的轻巧!

    那可是数万薛延陀铁骑,我部下这区区三千栗特人去抵挡?

    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你特么就算再是恨我,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借刀杀人吧?

    阿史那思摩自然知道康苏密的心思,温言道:“吾亦知此事难为你了,可是眼下形势如此,又有什么办法?栗特人若是死光了,吾派遣突厥狼骑殿后,狼骑死光了,吾亲自上阵!即便所有的战士尽皆战死,亦要护着这些部众抵达马邑!你要知道,这里头可不仅仅是突厥人,你的部族亦在其中!突厥人死光了,难不成你认为栗特人还能苟活?”

    当初康苏密投靠颉利可汗,便是率领整个部落来投,后来投降大唐,也是将整个部落都带过去,及至后来李二陛下将他安插在定襄城,一则辅佐,一则监控,他的部落自然随着他一起落脚定居在定襄城……

    康苏密这人阴险奸诈,但是对于族人来说,却是一个合格的族长。

    听着阿史那思摩威胁满满的话语,康苏密怒气尽去,心中唯有无限悲凉……

    从当初为了活命投降大唐的那一刻起,他与自己的部族,就算是走上了一条两面三刀的不归之路。大唐只将他当做一条狗,用以牵制监视突厥人,因为突厥人永远不会原谅他当初的背叛。

    他以为自己对于大唐还有一点用处,结果人家根本没将他当回事儿。

    现在,突厥人的报复来了……



    背叛者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康苏密很是悲哀。

    突厥人将他们当成反噬主人的豺狼,唐人将他们当成有肉吃就摇尾巴的猎狗,就是不把他们栗特人当人看……

    可是这又能怪谁呢?

    这就是命运。

    难道当初跟着突厥人战至最后一人,用鲜血向突厥可汗展示自己的忠诚,跟着突厥人在唐人的铁骑硬弩之下玉石俱焚,就能够得到所有人的尊重了么?

    即便如此,可是阖族灭亡,再多的尊重有个屁用?

    这就是夹杂在强国之间的小部族之悲哀。

    康苏密勒着缰绳,抽出腰刀,策马脱离大部队,他身边的族人早已高高地举起了栗特人的旗帜,越来越多的栗特勇士汇聚到旗下,一个一个面色凝重,神情之中不免悲凉。

    他们都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

    康苏密放下腰刀,环视着一张一张熟悉的面孔,这里有他的子侄,有他的兄弟,还有他的长辈,他将要带领这些栗特人最后的勇士,用血肉和骨头,去抵挡薛延陀人山崩地裂一般的铁骑冲锋!

    “栗特的勇士们,作为你们的领袖,我,康苏密,是个罪人……”

    他的语气无比沙哑、苍凉,面容就如同这飘着雪花的天空一般阴沉:“……我们世世代代穿梭在丝绸之路上,祖祖辈辈贩运着东西方的货物,我们富庶、勇敢,却并不自由,因为我们的力量还是太过于弱小,要被诸多的国家所压迫、剥削。东罗马,高昌国,突厥,大隋,大唐……我们依靠自己的双手创造出来的财富,却不得不被这些强国以税收的方式所掠夺……曾经,我以为投靠了突厥人,会在他们的狼骑护佑之下,同行西域,畅通无阻。曾经,我也以为投降了唐人,用财富去换取我们的自由……”

    此刻,他的心犹如冰雪一般悲凉:“然而我错了。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谁也靠不住,唯有自身的强大,才是部族繁衍延续的基础!”

    “现在,薛延陀人就在后边追杀而来,我们奉命前去阻拦!”

    “薛延陀人数万铁骑,我知道,我们必死无疑!”

    “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一刻,我们不是为了突厥人而战,而是为了那些在突厥人队伍之中的族人而战!用我们的生命与鲜血,去挡住薛延陀人,为了我们的妻子,我们的孩子,却抢回活下去的机会!”

    “若是有人活下去,就请记住我今天的话,自今而后,栗特人再也不依附任何强者!男丁成年后就须脱离家庭,自去经商谋生,孩子一降生就进行货殖贩卖的教育,男童五岁而始,则令其学书识字、钻研术数,学有所成,则遣其跟随长辈学习商贾之道,以得利多为善!”

    “财富固然会引来豺狼的觊觎,但战争,却会令部族灭绝!”

    “现在,请诸位与我一同,去奔赴栗特人最后的战场,用我们的血去警告子孙后辈,栗特人,再也不要战争!”

    “诸位,随我杀敌!”

    康苏密面孔潮红,振臂狂呼!

    对于栗特人这样的小部族来说,无论依附与谁,都难免被当成牛羊一般的炮灰,每一次战斗都被推上最前线。

    唯有形成自己的价值,才能够避免这种周而复始直至灭族的悲剧。

    而栗特人的价值,就在于天赋的经商才能……

    “杀敌!”

    “杀敌!”

    千余栗特人武士高声附和,战意盎然!

    对于草原上如同栗特人这般的小部族来说,死亡是时时刻刻伴随在他们身边的梦魇。

    一场白灾,一场瘟疫,一场战斗……他们的生命渺小而脆弱,出生之后就面对着死亡,因此,没人将随时可能丢掉的生命当一回事儿。

    而现在,他们就将进行救赎整个部族的最后一战,用他们的死亡去警示祖孙后代,哪怕成为被驱赶的牛羊、被掠夺的奴隶,也绝对不参与进大国之间的战争,不去奢望谁来保护栗特人!

    康苏密面容坚毅,策马立在道路中间,部众立于其身后,看着拖家带口驱赶着牛羊的突厥人从身边慌张的跑过去,眼神投注在道路的尽头。

    一股浓重的烟雾自远方蔓延席卷而来,那是无数薛延陀铁骑策马奔腾之时铁蹄踏碎冰雪溅起的冰屑雪沫!

    康苏密握紧弯刀,身体里的血液在沸腾。

    当年他在突厥汗国覆灭之时,没有选择与突厥人共同进退,保住了族人和自己的性命。

    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要为了突厥人殊死一战……

    上苍不公!

    何曾给栗特人一个自由立于苍穹之下的机会?

    既然如此,那就以栗特人的血,来控诉所遭遇的一切不公!

    “杀!”

    康苏密跃马舞刀,一马当先!

    “杀!”

    栗特人紧随其后,愤声怒吼!

    千余栗特人勇士,挟带着弱小族群的不甘,充满了上苍不公之愤怒,为了给子孙后代争取一个得到大唐和突厥庇佑之后自由生活下去的机会,以一种一往无前的悲壮惨烈,狠狠的冲进迎面而来的薛延陀骑兵阵中!

    “轰!”

    战马的对撞,兵刃切割身体,就像是两股奔腾相向的洪水,在这狭窄的道路之上狠狠的扬起鲜血的浪花、死亡的怒吼!

    骑兵对战,以聪明智慧著称的栗特人不是纵横漠北所向无敌的薛延陀铁骑之对手,只是甫一接阵,便有百余人被战马撞飞、被弯刀斩杀,洒下一地的鲜血,身体被双方的阵势碾成碎片。

    然而,栗特人退无可退!

    要么直面死亡以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狠狠的撕咬下薛延陀人的一块血肉,要么狼狈逃窜直至突厥人被屠戮之后步其后尘,反正都是个死,素来懦弱从不以逃跑为耻的栗特人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他们一反常态的瞪着血红的眼睛,紧紧握着手里的弯刀,催动战马狠狠的插进薛延陀的阵列!

    如墙一般推进的薛延陀阵列顿时混乱……

    指挥着部众充当先锋的吐迷度看着回纥铁骑被栗特人冲得阵型溃散,那些平素狡猾无耻以利为先的栗特人居然悍不畏死的拦在路中间,狭窄的道路被混乱的骑兵堆得满满的,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突厥人的大队在栗特人的掩护之下迅速的撤离。

    原本,只是一炷香的便能衔尾追上突厥人,骁勇的回纥铁骑就将对突厥人展开一场凶残的屠杀,使得回纥人的威名响彻漠北,从此之后再也无人敢于小觑回纥人的存在……

    吐迷度气得吐血,大吼道:“杀光他们!杀光他们!不要放走突厥人!”

    自己一夹马腹,手里的长矛横着伸出,一头扎进栗特人的阵中。

    矮身藏在马腹一侧,躲过迎面意欲削断他脖子的一柄弯刀,右手挺起长矛狠狠的贯入那个骑兵的胸膛,战马强大的动能使得长矛透体而过,待到他坐稳在马鞍上,双手持着矛杆用力一振,便将那栗特骑兵尸体高高挑起,猛地甩飞出去。

    他身旁的回纥铁骑见到首领如此悍勇,顿时士气大振,纷纷嚎叫着奋勇争先,向着栗特人疯狂冲上去,以人数优势分割围杀。

    康苏密在人群中左劈右砍,看到吐迷度一杆长矛上下飞舞犹如毒龙一般收割着栗特人战士的生命,顿时目眦欲裂,大喝一声,一刀将一个回合骑兵从马背上劈落再低,双腿一夹马腹,径自向着吐迷度冲杀过去。

    吐迷度正杀的过瘾,也暗暗奇怪今日栗特人为何这般舍了命的给突厥人殿后,便听到不远处一声大喝,一人策马向自己冲杀过来,手里的弯刀左右劈砍,不时有回纥骑兵惨叫这跌落马背,再被无数混乱的马蹄踩成肉泥……

    吐迷度挥舞长矛,大吼一声:“康苏密,焉敢杀吾儿郎,纳命来!”

    纵马杀将过去!



    吐迷度一夹马腹,策骑向着康苏密冲去,手里的长矛上下翻飞,挑死了几个意欲接近的栗特人战士,战马喷着口鼻喷着白气,直直的杀向康苏密!

    万军丛中,大将决死!

    左近的双方战士纷纷避让,给两人身前各自空出一条空隙,让他们直面厮杀!

    这是胡人的传统,无论双方的形势如何悬殊,最剽悍的勇士,就是要以这种给予对方最后一丝尊严的方式,一决生死!

    康苏密弯刀在手,怡然不惧,随着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一只手将弯刀高高扬起,另一只手也松了缰绳,在短兵相接的一刹那,弯刀堪堪抵住刺向胸膛来的长矛,任由矛尖刺入自己的肩膀,左手一撩,自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匣……

    “嘣”一声轻响,一支小巧的弩箭从木匣中激射而出,直取吐迷度面门!

    吐迷度长矛刺出,虽然被挡了一下,却依旧刺伤了康苏密,心中得意,正欲再接再厉,忽然双马错镫的瞬间,见到康苏密掏出一个小木匣子……想要将长矛收回,却发现矛尖被康苏密狠狠的攥住,居然没有收回来。

    电光石火之间,他铸下大错!

    未等他惊骇的神情浮上脸面,见到那一支弩箭照着自己的咽喉射来,吓得他怪叫一声,猛地向后一仰,手松开长矛,意欲躲避弩箭。

    然而终究还是慢了一线,康苏密处心积虑在最接近的一刻才发射弩箭,甚至不惜被一矛刺伤亦要换取吐迷度短暂的疏漏,岂容许失手?

    弩箭扎进吐迷度的面门,不过因为他最后那后仰的一下,没有射中要害……

    “砰”

    吐迷度从马背上跌落在地。

    两人交战,转瞬之间吐迷度便被射落马背,身边的回纥勇士一时间居然未能反应过来……等到看见栗特人开始欢呼,康苏密骑着战马兜了一圈,回去举着弯刀想要将倒在地上的吐迷度杀死,这才纷纷醒悟,来不及上前救援,边将手里的铁矛长枪齐齐投掷出去。

    康苏密正想砍掉吐迷度的脑袋,忽然听到身边族人发出惊呼,连忙矮身藏在马腹一侧,十余杆铁矛长枪便瞬间飞来,“噗噗噗”尽数刺在战马身上,犹如刺猬一般。

    战马受痛发出一声惨烈的嘶叫,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向一侧,好巧不巧的将康苏密死死的压在身下……

    “首领!”

    栗特人悲呼一声,意欲上前救助,却被潮水一般涌来的回纥骑兵瞬间淹没。

    回纥人也疯了,自己这边兵力数倍于敌人,却让自家首领被敌人暗箭所伤,这简直就是无法洗脱的耻辱!所有回纥战士都爆发出强烈的愤怒,嚎叫着展开殊死搏杀!

    战场之上的耻辱,唯有鲜血才能洗净!

    要么是敌人的,要么,是自己的!

    “他是我的!”

    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的吐迷度,见到有回纥战士正欲一刀斩杀战马尸体之下的康苏密,当即厉声呵斥!

    那战士愣了一下,便放弃斩杀敌酋的功劳,策马向前与急于拯救康苏密的栗特人战在一处。

    弩箭设在吐迷度的左边脸颊,好在那木匣子虽然轻巧隐蔽,却也因此没有太大的杀伤力,弩箭力量不足,这一箭射进他的骨肉,箭簇扎进脸颊,箭杆摇摇晃晃,看似模样惨烈,实则并未致命。

    吐迷度亦是个狠人,从腰间抽出弯刀,左手抓住箭杆,反手一刀便将箭杆削断丢在一边,任由箭簇留在脸上骨肉之内……

    此刻的吐迷度披头散发,脸上皮肉翻卷鲜血淋漓,形状可怖,几个大步走到犹如刺猬一般倒毙的战马前,俯身怒视被战马压碎了内脏口吐鲜血的康苏密,厉声喝道:“无耻之辈,焉敢暗箭伤我?以为这样便能够抵挡薛延陀的攻击,挽救你的族人吗?做梦!你们栗特人都是贪生怕死的杂种,终有一日要在草原上彻底消失!”

    “呸!”

    康苏密吐出一口血沫子,被战马死死压住使得他呼吸困难,下半身已然完全失去知觉,碎裂的脏器更让他每说出一个字都艰难异常,可他依旧忍不住嘲讽吐迷度。

    “你们回纥人难道强得了多少?栗特人是突厥人的狗,你们回纥人不也是薛延陀人的狗?突厥人让栗特人当替死鬼,回纥人也是薛延陀的替死鬼……咳咳……等着吧,你们回纥人的下场,不会比栗特人好到那里去……”

    吐迷度状若厉鬼,闻言冷笑:“回纥人是腾格里的忠诚信徒,无所不能的天神会保佑勇敢的回纥战士,每战必胜,人丁昌盛!今日被薛延陀人占据的神山,将来必定会成为回纥人的牙帐!只是可惜,注定要灭绝的栗特人,却终看不见伟大的回纥人统治大漠草原的那一天……”

    狠狠的一刀斩下,将康苏密的人头斩落在地,一只手拎着头颅,振臂狂呼:“康苏密已死,尔等还不投降?”

    “嗷嗷嗷”

    回纥人士气大振,兴奋的嗷嗷直叫,发动愈发猛烈的攻势。

    然而出乎吐迷度的预料,活着的栗特人并未因为康苏密的死而士气低落甚至瞬间崩溃,反而各个双目血红,任凭刀枪加身,兀自死战不退,几百人就横亘在狭窄的道路上,前赴后继,死战不退。

    鲜血融化了冰雪,尸体塞满了道路,双方就在这狭窄的地域之内殊死搏杀,康苏密被斩头,非但没有击落栗特人的士气,反而使得活下来的战士们抱定死志,在不存生还之侥幸。

    他们不但没有崩溃,反而迎着数倍于己的回纥铁骑,发起了反冲锋!

    鲜血融化冰雪,尸体铺满地面,双方的战马就在其上纠缠死战,马蹄踩碎了袍泽的尸体,长矛刺穿了敌人的身体,这一段长达数十丈的道路,已然成了人间地狱!

    吐迷度看着自己的族人不断被敌人斩落下马,然后被马蹄踩成肉酱,心疼得嗷嗷怪叫。

    这一刻,刚刚康苏密的话语再一次浮响在耳边。

    今日死的是栗特人,但这就是明日回纥人的下场。

    栗特人是突厥人的狗,回纥人又何尝不是薛延陀人的狗?

    这一仗原本就是薛延陀的贪婪而触发,但是死的最多的,却是回纥人……

    不过旋即,吐迷度的心志便坚定起来。

    回纥人与栗特人,终归是不一样的!

    栗特人血脉稀薄、人口稀少,这是凭借多少财富和智慧都无法弥补的致命缺点,而回纥人则不同,拥有着大碛以北广袤的草场,回纥的人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繁衍。

    而且,现在自己怂恿薛延陀人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此战之后,薛延陀必定被严重的削弱,不得不更加依赖回纥人帮助他们统治漠北!

    今日栗特人战死疆场,明日的回纥人,却会成为隐藏在薛延陀身边的狼,就像汉人“卧薪尝胆”的那样,慢慢的积蓄实力,窥准薛延陀的死穴,必定有一日会取而代之,成为漠北真正的主人!

    吐迷度心神振奋,只是立马就感受到伤处传来的剧痛,赶紧返回乙方阵列寻求医官包扎。这等天气之下,本来不致命的伤处一旦冻坏了,却能够轻易的丢掉性命……

    待到战斗结束,吐迷度赶紧嘶声狂呼,驱逐麾下战士继续追杀突厥人。

    这些该死的栗特人今天发了疯,将这里当做了最终的埋骨之所,待到最后一个栗特人倒在回纥战士的兵刃之下,时间依然过去了足足两个时辰……

    万一唐军受到消息,出城救援,自己岂不是耽搁了大度设的命令?

    想想大度设的残暴,吐迷度打了个冷颤。

    满地的尸骸,尚有无数两方的战士一时并未死去,在被鲜血融化的泥泞地上翻滚哀嚎。

    吐迷度此刻恨不得生吃了栗特人的血肉,若是因此导致突厥人被唐军救援,他将会面临薛延陀人无比酷烈的惩罚!



    一个麾下渠帅过来询问,受伤的敌人要如何处置。

    草原上,人口和牛羊一样都是最大的财富,无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哪怕是死仇之间的两个部落发生战争,死去的战士会得到尊敬,不会有人去糟蹋他们的尸体,敌人的老幼妇孺会被俘虏,那些受伤的敌人亦会得到救治,活下来之后成为部族的奴隶……

    然而现在,心底深处面对不可知惩罚的恐惧,以及对康苏密重创自己的愤怒,使得吐迷度摒弃了草原上一贯约定俗成的规矩,大手一挥,恨声道:“一个不留,全部枭首,筑成京观,让那些个胆敢抵抗回纥铁骑的部族们都看看,这就是下场!”

    狠话撂下,吐迷度指使主力继续追逐突厥人,自己则率领一队亲兵留下处置战场。

    狭窄的道路上布满了双方的尸体,回纥人拎着刀子,见到倒地的栗特人便狠狠一刀斩下头颅,不管死的活的,一律不留。然后将自己族人的尸体搬到一旁,救治重伤者,对于栗特人的无头尸身则胡乱的堆在一起,然后将头颅放置其上。

    天气寒冷,尸体流出的鲜血迅即冰冻,尸体也渐渐坚硬,一座小山也似的栗特人尸体筑成的京观在飘飘白雪之下残酷而诡异……

    等到道路清理出来,后方已然隐隐传来轰鸣的马蹄声,无数战马的铁蹄踏在冰雪路面上,使得大地都在微微颤动。

    战马在身边呼啸而过,卷起的风雪使得吐迷度迷了眼,只能微微低头,躲避冰屑雪沫飞进眼睛里。

    “为什么没有留住突厥人?”

    一声冷酷的质问,在吐迷度耳畔响起。

    吐迷度心底一颤,抬起头,便见到大度设端坐在马背之上,手里拎着马鞭,这一脸愤怒的盯着他。

    “二王子,栗特人被突厥人所胁迫,悍不畏死的阻拦。您知道的,在这狭窄的道路之上,骑兵很难摆开阵势,回纥铁骑无法发挥人数上的优势,只能硬碰硬的厮杀。栗特人都疯了,他们不怕死,只求能够阻拦在下的追赶……二王子,回纥战士损失惨重,不过虽然耽搁了一些时辰,依旧可以追上突厥人的尾巴……”

    吐迷度极力辩解,他知道大度设从来都不是个讲理的人,然而话未说完,便听得鞭梢破空的呼啸声,大度设手里的马鞭已然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啪!”

    “啊!”

    吐迷度惨叫一声,捂着脸踉跄后退。

    脸上的纱布犹如败絮一般被锋利的鞭梢抽开,在寒风之中飞扬,原本被弩箭所伤的创口再一次翻卷,脸上一条皮肉被抽的皮开肉绽,鲜血“哗”的一下涌出来,疼的他失声惨叫。

    “呼啦”

    在他身后的回纥战士怒不可遏,纷纷围拢上来,似乎只要吐迷度下令,就敢冲上去生生将大度设撕碎!

    大度设在马上也吓了一跳,随即勃然大怒:“怎么,想造反不成?”

    他左右的薛延陀骑兵见到回纥人这么大的反应,也赶紧上前护卫在大度设身前左右,对着回纥人怒目而视,手已经搭在腰间弯刀的刀柄上。

    “退下!都退下!”

    吐迷度忍着剧痛,连连呵斥族人。

    虽然他现在恨不得一口将大度设咬死,喝其血啖其肉,但身处薛延陀阵中,兵力的对比不下于十数倍,稍有异动便是身死之结局,焉敢造次?

    “二王子喜怒,不过是一群愚蠢的豚犬,冒犯了二王子的虎威,还望恕罪。”

    吐迷度低声下气的求饶。

    他心里恨不得咬死大度设,大度设心里又岂不想一刀将吐迷度捅死?

    回纥人最是奸猾阴险,部族人数又多,实在是薛延陀最大的隐患,所以几乎薛延陀的每一次战争,都会驱赶着回纥人抵在最前头冲锋陷阵,意图削弱回纥人的实力。

    可眼下若是一刀捅死吐迷度,势必要引起所有回纥人的反弹,固然弹压下去,也会造成军中军心涣散。

    “无妨,回纥人最是团结,首领被责罚,族人心有不甘亦是在所难免……”大度设忍着怒气,话里话外捎带着敲打:“能够以死维护首领的威严,这才是一个有着雄心壮志的部族……”

    吐迷度心里发颤,唯恐这个残暴的王子一怒之下不管不顾,悍然下达屠杀回纥人的命令,届时就算返回郁督军山之后他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甚至由此而触动依附于薛延陀的各个部族心生不满引发动荡威胁薛延陀的统治,可那个时候自己与这数千最精锐的回纥勇士,却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二王子放心,在下这就带领儿郎们追杀突厥人!”

    说着,他忍着剧痛,让麾下帮着自己简单的包扎一下,将身后的披风接下来包住连抵挡寒风,又取来一个狼皮的帽子扣在脑袋上,尽可能的减少创口被严寒冻坏的几率,翻身跨上战马。

    却被大度设拦住……

    一队一队的骑兵在身边呼啸着冲向南方,追逐着逃走的突厥人,大度设蹙着眉毛,一脸虬髯杂乱肮脏,雪花落在上面结满了冰霜,使得他的年纪看上去是实际年龄的一倍有余。

    “突厥人有若丧家之犬,离了定襄,丢了敕勒川,还能有什么出息?我们不应该对突厥人穷追不舍,而应该反身去攻陷定襄城,只要占了定襄城,白道以南的敕勒川便尽在薛延陀的掌控之下,何必去追一群破了胆的穷寇?”

    吐迷度心里又是一颤……

    自己先前磨破了嘴皮子劝说他要追杀突厥人,不追杀下去,如何有可能引发与唐军的冲突,展开大唐与薛延陀之间全面的战争,回纥人又如何有机会从中渔利?

    这个大度设不仅为人残暴头脑简单是个笨蛋,还特么摇摆不定意志不坚,果然不是个成就大事的!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主意又要改……

    “二王子,定襄城就放在那里,城内现在想必已然空无一人,早一刻晚一刻去攻陷,又有何分别?总归不能生出翅膀飞走!您只需派人警告咄摩支,绝不能让他进入定襄城,那么这个功勋迟早都是您的!但是,对于您来说,将突厥人阖族屠尽,却远远超过攻陷一个定襄城!在下从小就向往汉人的文章,曾经在一个商贾那里听闻很多汉人以前的传奇故事,在汉人中间就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叫做‘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即便秦始皇一统六国,大秦铁骑横扫**,但能够覆亡大秦的,依旧只能是楚人!这就跟薛延陀的形势是一样的,薛延陀踩在突厥人的尸体之上统治漠北,但是能够覆亡薛延陀的,一定还是突厥人!现在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追上去,将突厥人彻底屠杀干净,二王子您的功绩比之攻陷定襄城、占据敕勒川,强上何止千倍百倍?薛延陀万世不易之基业,将由您今天的功绩所奠定,您就是薛延陀子孙后代最伟大的英雄,即便是拔灼,也无法撼动您在薛延陀部众心中最崇高之地位!”

    吐迷度能言善道,但是现在脸上的伤处疼的他心脏都跟着直抽抽,嘴皮子快要磨破了,不厌其烦的蛊惑着大度设。

    您得有点追求啊,光占据定襄城算得了什么?

    眼下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建功立业的机会,将突厥余孽杀个干干净净,您就是薛延陀最伟大的英雄,别犹豫了,赶紧追下去,最好追到马邑,追到朔州,追到长城,追到雁门关!

    唐军敢出兵救助突厥人,您也别怂,干就完了……

    大度设心里的**蠢蠢欲动。

    他没听过什么“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类的话语,甚至搞不懂里头到底有着何等寓意,但他如同许多胡族一样,天生崇拜汉人的文化文章,认为聪明的汉人在文化上远远超出胡人。

    别管说的是什么,既然是汉人流传的话语,大抵都是很有道理的……



    更何况,哪怕不去看以后,眼下若是能够当真屠尽突厥余孽,彻底覆亡突厥汗国,那可是灭国的功绩啊!

    这样的功绩在身,立马就会成为薛延陀的英雄,威望炸裂!

    若是那般,父汗的眼里就该不会只有一个拔灼了吧?

    我,大度设,是薛延陀人的英雄,也是有资格竞逐可汗大位的王子!

    想到这里,大度设舔了舔嘴唇,下令道:“来人,立刻传吾军令,让咄摩支严守大营,不得擅动,若是敢派遣一兵一卒进入定襄城,吾定然军法处置,绝不容情!”

    待到传令兵远去,这才大手一挥:“随吾前去追杀突厥人,定要在其抵达马邑城之前截住,统统杀光!”

    “诺!”

    “杀光突厥人!”

    “二王子威武!”

    一众麾下兵将嗷嗷直叫,杀光突厥人,亦是他们足以荣耀一生的功绩!

    大度设向吐迷度伸出手,粗犷的脸上满是和蔼亲和的笑容,方才的暴戾之气早已不见半分:“汝乃回纥之酋长,统领回纥骁勇之猛士,吾愿与汝结成异姓兄弟,自此同进同退,同患难而共富贵,不知可否?”

    在他看来,自己身为薛延陀的二王子,此刻统兵数万纵横漠南,突厥人惶惶然有若丧家之犬,即便是大唐亦要暂避锋芒,只要展现招揽之意,身为回纥酋长的吐迷度必然甘心臣服,从此成为供他驱策的猎犬,帮助他登上薛延陀之汗位。

    吐迷度躬身道:“二王子天纵之资,乃草原上的王者,能与您结成异姓兄弟,在下何其荣幸?不敢却也!”

    说着,抽出弯刀,在左手手掌狠狠一划,锋锐的刀刃割破手掌,鲜血瞬间涌出。

    今天他的血流的有点多……

    大度设愣住。

    胡人比汉人更加重视血缘,血缘是部族维系的根基,拥有着同一血缘的人聚集在一起,生死与共,不离不弃。“歃血为盟”便是最高层次的仪式,胡人豪勇坦诚少心机,经常行结拜之事,每当此时,要么可破手腕将鲜血滴入一碗酒中分而食之,要么割破手掌两两相握,寓意着血脉交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自此成为兄弟,永不相负!

    这是受到至高无上的腾格里神赐福的崇高仪式,一旦仪式完成,谁若三心两意背叛结盟,将会遭遇到狼神最残酷的惩罚!

    对于信封神祗的胡人来说,一旦结盟,绝不可被判……

    所以大度设犹豫了。

    他想利用回纥人,却也明白回纥人一定会是薛延陀的心腹之患,一旦薛延陀稳定了边疆,就会将重心放在汗国内部,剪除隐患,双方之间必将又一场惨烈之际的厮杀,所有的回纥人统统都要死。

    若是现在与吐迷度歃血为盟,将来沙场对战之时,自己如何自处?

    若是有朝一日吐迷度依仗今日之盟誓,乞求自己饶恕他的性命,自己是否答应?

    面皮抽了一抽,大度设搪塞道:“歃血为盟乃是最崇高之仪式,焉能如何轻率?今日说定,待到屠尽突厥人、攻陷定襄城、占据敕勒川,再举行庄严仪式,警告神灵!”

    这个狡猾的吐迷度,咱只是顺口一说,表示出对于回纥人的重视和拉拢,你特么居然还真的以为老子要跟你结成异姓兄弟?

    不要脸!

    吐迷度心里冷笑,面上不显:“是在下考虑不周,就依二王子之言,待到大胜之后,再举行仪式,请数万勇士共同见证!”

    你个蠢货,以为扔出来一根肉骨头,老子就得像狗一样扑上去摇头摆尾?

    只是稍微试探,便让所有人都看出你的虚伪奸猾,此事传扬出去,让所有人都看清你的嘴脸!

    不要脸!

    ……

    两人相视一笑,状甚欢愉,颇有一些“将相和”的意味。

    心里却同时大骂对方无耻……

    吐迷度翻身上马,恭敬道:“在下身负重伤,恐不能为二王子冲锋陷阵,便稍稍滞后一些,让回纥勇士们代替在下,为二王子先驱,任凭驱策!”

    大度设哈哈大笑,豪爽道:“吾又岂是刻薄之人?酋长但请缓行,千万勿要伤了身体,且看吾追上突厥人,杀他个干干净净!”

    言罢,呼啸一声,带着自己的亲兵族人策骑狂奔,向着前方追去。

    他实在是一时片刻都不愿意在看到吐迷度这张血肉迷糊难看的嘴脸。多看一眼,他都怀疑自己能否忍得住不扑上去狠狠的捅几刀……

    吐迷度见到大度设远去,稍稍松了口气,骑着马慢悠悠的带着族人辍在大部队的最后头。他脸上的伤势太重,虽然敷了上药,却最怕受冻,却也因此能够躲在后方,避开即将到来的与唐军的正面碰撞。

    只要自己不在场,无论如何,事后都不会有人将与唐军冲突的罪责扣在自己身上。

    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纷纷扬扬的雪花,他只希望唐军的统帅能够硬气一些,最好一鼓作气将大度设所部杀个干净,这数万骑兵一旦被歼灭,就等同斩断夷男可汗的一条手臂,只剩下另一个儿子拔灼统帅的十余万骑兵耀武扬威。

    此消彼长,回纥崛起的机会将会来临……

    *****

    马邑城。

    今日正是除夕,贞观十六年的最后一天,辞旧迎新,欢歌笑语。

    然而马邑城早已四门紧闭,商贾、百姓尽皆许进不许出,一大早,脚步匆匆往来穿梭的斥候、将校,便将府衙搅合得气氛紧张。

    来自定襄的消息不断从前方送来,阿史那思摩放弃定襄城,阖族南迁,正向着马邑城赶来,薛延陀大营一无既往的没什么动静,但是依照阿史那思摩所部的信息,大度设正率领着一部分精锐骑兵衔尾追击,随时随地都能将突厥人追上,那必然是一场惨烈之际的屠杀,突厥人绝无幸存之可能……

    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砰!”

    薛万彻狠狠的锤了一下桌案,骂道:“阿史那思摩这个孬种,简直丢尽他那些突厥祖宗的脸,跟颉利那个软骨头一个样,一点胆色都没有!他只需牢牢的守在定襄城,就算薛延陀吃了豹子胆敢于进攻,亦完全可以据城坚守,等待吾等前往救援!现在弃城而出,荒原之上如何跑得过薛延陀铁骑的追杀?现在恐怕已经被大度设追上,脑袋都给剁下来了!”

    一旁,张大象也挠挠头,一脸疑惑:“这阿史那思摩是发了什么疯,为何不向马邑请示,如此干脆的便自作主张放弃了定襄城?”

    正如薛万彻所言,依照突厥人现在的实力,唯有坚守定襄城,方有可能守到唐军救援,而且薛延陀未必就敢悍然撕破与大唐之间的和平,主动挑起战争。现在弃城而出,阖族南迁,纵然原本的薛延陀只是借着大唐无力北顾之时机,试图借此给大唐施压,以便达成和亲之目的,可是面对逃难在荒原之上的突厥部众,与其有着深仇大恨的薛延陀人岂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这简直就是主动引诱薛延陀发动攻击!

    阿史那思摩会这人的确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骨气,可他有这么傻?

    不合逻辑啊!

    想不通……

    房俊敲了敲桌子,吸引了诸人的注意力,沉声道:“眼下之局势,不是思忖阿史那思摩到底藏着什么心思的时候,薛延陀必定不肯放过这个覆灭突厥人的千载难逢之机会,衔尾追杀是肯定的,诸位,吾等是否要出兵救援突厥人?”

    众人尽皆一愣。

    突厥汗国乃是陛下一手扶持,以为制衡薛延陀之手段,亦为大唐与薛延陀中间只缓冲。

    现在薛延陀意欲屠尽突厥人,身为盟友,自当奋力救援才是。

    为何房俊却要说出是否要出兵救援突厥人这等话语?

    难不成还可以坐山观虎斗,放任薛延陀将突厥人屠杀殆尽而无动于衷?



    马邑城府衙之内的暂短会议并没有得到什么结论,个人纷纷散去,筹备军队,做好迎战的准备,等待前方再次传回确切的消息之后,再行决定是否出兵,出多少兵……

    少顷,房俊又派人将李思文、张大象、屈突诠叫了过来。

    薛万彻这个人就是个浑人,指挥他上阵杀敌是把好手,但是心智简单思虑不详,很容易被人套出话,一些隐秘之事不可与之言说。

    相比之下,他更信任自己的这帮小伙伴……

    张大象坐下,问道:“刚刚二郎话说一半,不知到底是何用意?”

    诸人之中,唯有此人心思细腻,思虑周详。

    只是性格有些佛性,不争不抢不贪不占,反正有着老爹张公谨的功勋摆在那里,足以恩泽数代,平素只是尽情享乐,绝不会过多的与人争斗,功名利禄也大多不放在眼里……

    这位在历史上袭爵邹国公,官至户部侍郎,官声清廉,与人为善,家族世代昌盛,杰出子孙层出不穷,虽然未曾显贵,却福泽绵长。

    这是一个极聪明的人……

    房俊斟酌着,组织了一番言语,看着几人缓缓说道:“放在吾等面前的,将会一个名垂青史的绝佳机会,当取之,亦或弃之?”

    李思文性格冲动,屈突诠豪勇无双,两人都不太明白房俊言中之意。

    就算跟薛延陀开战大获全胜,那么点功勋,如何称得上名垂青史?

    更何况,若无陛下之旨意擅自开战,从而影响了辽东局势,误了陛下征讨高句丽的大计,还功勋呢,不被暴怒的皇帝砍了脑袋都算是命大……

    张大象细细思虑一番,变色道:“二郎,你该不会是……打算堵住白道川吧?”

    房俊沉声道:“要么不打,若是打,仅是堵住白道川不过是吃下大度设这一部人马,不痛不痒的用什么用?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穿越白道川,插入漠北,直捣郁督军山!”

    “嘶……”

    “娘咧!”

    几个人小伙伴都惊呆了……

    这也太疯狂了吧?

    眼下朔州之唐军除去马邑城边军之外,只有右武卫与右屯卫,两卫兵马合在一处亦不过七万余人,全歼大度设所部是不可能的,眼前白道川过不去,薛延陀人只能后退,然后在广袤的敕勒川流窜,若是当真按照房俊所言那般直捣郁督军山,尚要分出一部镇守马邑城与定襄城,以防突厥人被堵住白道川之后后退无路,疯狂破坏。

    那么能够调动进入漠北的人马,满打满算也只能有区区两万余。

    以两万之兵力在严冬之时突袭郁督军山……你以为你是霍去病还是李靖?

    张大象一个大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也似,连连说道:“不可不可,此举风险太大,动辄全军覆没,绝不可取!薛延陀固然因为大度设率军进入漠南势必导致漠北空虚,但郁督军山乃是夷男可汗牙帐所在,其长子拔灼必然率领大军拱卫,以防其国内野心勃勃的部族趁虚而入。几万人马,如何能够在郁督军山击溃拔灼的十余万铁骑?若不能攻占夷男可汗之牙帐,则就算吾等纵横整个漠北大碛,亦是于事无补,隔靴挠痒一般。而若是硬撼十余万薛延陀铁骑镇守的郁督军山……与以卵击石何异?”

    果断驳斥了房俊的妄想。

    没错,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什么名垂青史的机会,而是不能再糟糕的主意……

    屈突诠也道:“且不说是否能够直捣郁督军山,距离开春没有几天了,东征早已开始运转,辽东边境陈兵数十万,粮秣如山铁骑如云,这会儿若是吾等悍然侵入漠北,必然导致薛延陀与大唐彻底撕破面皮,表面的和谐荡然无存,薛延陀东方边境与辽东接壤,万一夷男可汗恼羞成怒之下悍然出兵协助高句丽,必然导致东征大计受到阻挠,陛下会把吾等卵都捏爆……”

    话糙,但是理不糙。

    眼下李二陛下心心念念就是踏平高句丽,将其纳入大唐之版图,成就千古未曾有之功绩,奠定自己宏图霸业最坚实的基础。

    谁敢破坏,那就是李二陛下的生死仇敌!

    把卵捏爆都是轻的,换了别的将领,干脆能给你夷三族……

    房俊有些懊恼,轻叹道:“陛下是被‘千古一帝’的执念所迷惑,心心念念都是征服高句丽,那个破地方有什么好稀罕的?草原大漠,那才是帝国应该持之以恒永远放在首要地位的威胁啊!”

    事实上,除去李二陛下这等对于攻占高句丽别有用心的帝王之外,历史上诸多王朝尽皆对这一块土地不屑一顾。

    首先,距离王朝中枢太过遥远,不好掌控。

    中原王朝大多定都于关中亦或是江南,尽皆中华腹地,与高句丽之间要么隔着茫茫大海,要么隔着辽东群山,地理上的隔离使得难以对高句丽全境进行掌控管理,打下来又守不住,何必去打?

    再者,高句丽很穷……

    高句丽地广人稀气候苦寒,若将之占领,就要派遣大军驻守,切必须在漫长的边境以及海岸线上驻扎巡逻,军费开支足以拖垮任何一个帝国。

    至于收税?

    抱歉,高句丽穷的丁当乱响,根本无税可收。

    高句丽的贵族可以肆无忌惮的盘剥治下子民,刮地三尺敲骨吸髓,可外来的帝国若想这么干,后果只能是遍地烽烟一片狼藉,得不偿失。

    西域虽然距离中原遥远,但起码有一条富得流油的丝绸之路,以及中原最缺少的战马资源,这亦是历史上诸多王朝宁愿耗费兵力资源去征服西域,却对高句丽不屑一顾的原因所在。

    高句丽的地理环境很差,三面环海地域狭长,根本没有战略纵深,一旦它有了觊觎中原领土之野心,中原王朝海陆并举,分分钟可以将其歼灭覆亡,又何必费神费力的去将其纳入版图、加强统治?

    只要名义上臣服于中原王朝,不给添乱,也就由得他偏安一隅,称王称霸……

    况且,来自于后世的房俊深知,这块半岛上的居民愚昧且狭隘、狂妄且自卑,一边被汉家文化侵蚀征服,一边却又叫嚣着“地球第一等”,性格肤浅而猥琐,虚伪缺乏野心,永远都不可能中原王朝的心腹之患。

    这样的民族,不是不值得征服,而是不必将其放在眼中,闲暇的时候腾出手来,分分钟将其一点一点的蚕食掉,而不是大张旗鼓万马奔腾,逼得他们不得不背水一战,誓死反抗。

    对比高句丽,草原上此起彼落的游牧民族,才是中原王朝的心腹之患。

    犬戎、匈奴、突厥、回纥、蒙古、满洲……这些一茬又一茬冒出来的野蛮民族,才是能够危及华夏根基命脉的存在!

    历史上薛延陀并未对大唐造成太多的威胁与伤害,但是庇佑于薛延陀羽翼之下的回纥,却最终在薛延陀的躯干之上吸食血肉逐渐强盛,统一铁勒诸部,雄霸大漠草原,疆域囊括万里,甚至一度侵入中原,烧杀劫掠,带给大唐无尽之创伤!

    唐朝三次帝女也就是真公主出嫁外族和亲,全发生在回纥崛起之后,都嫁给了回纥可汗……

    突厥覆亡,现在生长在草原之上的回纥、契丹、室韦、黑水靺鞨,才是华夏的天敌!

    区区一个高句丽,搭理他干嘛?

    就像隋炀帝那般为了高句丽损兵折将动摇国本,简直得不偿失……

    几人都有些沉默。

    这话如何反驳?

    都是臣子,背后议论皇帝之是非,那是最愚蠢的人才会去做的,房俊感慨的说了一句,已然过分,大家自然不会接着说下去。

    张大象摇头劝阻道:“二郎,不要贪功冒进,就算陛下不会责罚吾等,难道以区区两三万兵力,就足以直捣郁督军山么?太过凶险,绝不足取。”

    房俊无言以对。

    他能说什么?

    说他深信自己被火器装备起来的部队对上骑兵有着天然优势?

    火枪固然还差了点,但拥有震天雷的右屯卫骑兵足矣撕碎所有挡在面前的骑兵部队?

    哪怕只是全歼了大度设这一部,那也是轰轰烈烈的一场盖世功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