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是将之威,将是兵之胆。
薛仁贵相信这些自己一手操练的兵卒,也相信威力无穷的火枪,敢于立下军令状宁死不退。
兵卒们见到自家将军如此坚定,自然也是信心倍添,士气陡增。
“死不旋踵!”
“宁死不退!”
“大唐必胜!”
……
薛仁贵大手举起,喧嚣鼓噪声立即停止。
远处响起雷鸣一般的啼声,由远及近,渐渐化作滚雷,连脚下的大地都微微颤抖起来……
薛延陀骑兵来了!
薛仁贵立于马上,厉声大喊:“所有人,准备迎敌!”
*****
敕勒川上,两万余薛延陀骑兵杂乱无章的向着白道口发起冲锋。
大度设端坐马上,脸色煞白,双目无神。
打死他也想不到,原本以为不敢擅自同薛延陀开战的唐军不仅开战了,更早早的留了后手,一举攻陷了白道口……
若是早知如此,自己哪怕攻克定襄城也好啊!
据城坚守虽然困难,可怎么也比眼下向着唐军固守的白道口发起决死冲锋强吧?
毕竟大军刚刚就在恶阳岭下向着唐军的陌刀阵决死冲锋了一会,被杀得尸横枕籍血流成河,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呢……
身边的吐迷度也有些慌乱了,建议道:“二王子,如此硬冲唐军的阵地,非是明智之举。唐军兵力分散,此刻定襄城想必空虚,不若咱们回头将之占领,据城而守?”
看着身前士气低迷的兵卒向着白道口冲锋,一贯自诩足智多谋的吐迷度也慌了神。
白道口被夺,返回漠北之路被截断,数万薛延陀骑兵以及自己麾下的回纥铁骑,难道要绕过巍峨的阴山,远行几千里返回郁督军山?
那还不如干脆死在此地得了,省得千里迢迢的遭罪……
大度设忍着肩胛处箭疮的痛楚,咬着牙,血红的眼珠子死死的瞪着吐迷度:“放屁!若是之前趁着薛万彻在恶阳岭之际攻占定襄城也就罢了,现在回头,唐军定然趁势掩杀,届时阵型散乱军心涣散,你是想吾等尽皆被豚犬一般追杀殆尽?”
他此刻恨不得一刀将吐迷度砍死!
自从来到漠南,这个平素被称为机智百出的家伙便没给自己出过一个好主意,若非听了他的建议,自己又岂会深入大唐国境追杀突厥人?现在突厥人躲进了雁门关,自己的大军被杀得七零八落,就连回家的白道被给人堵住了……
若非吐迷度一直待在他的身边,如今一同身陷绝境,他都以为这混蛋是不是被汉人给收买了,跑来自己身边当奸细……
吐迷度面颊抽了抽,脸上被大度设鞭挞的伤痕愈发疼痛难忍。
心里自然清楚这会儿大度设对自己充满怨言,可他满腹悔恨跟谁去说?
当初自己怎地就鬼迷了心窍,听信了赵德言的一派胡言……
回头瞅瞅七零八落的回纥铁骑,心疼得难以呼吸。
原本是打着消耗薛延陀人的心思,这才不断怂恿大度设深入大唐国境追杀突厥人,谁能料到唐军居然根本不管东征之大局,悍然开战,似乎一点都不害怕薛延陀恼羞成怒之下直接派兵干预其征伐高句丽的战局。
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度设训斥了吐迷度一顿,心里少有的果决起来。
他将残余的渠帅叫到面前,看了看一张张往昔嚣张跋扈如今却茫然失措的脸,咬了咬牙,嘶声道:“唐军阻截了我们回家的道路,若是不能冲开白道口,我们就都得葬身在这敕勒川上,别说什么绕开整座阴山那种傻话,且不说横亘千里的阴山根本绕不开,唐军难道就会任由我们肆无忌惮的回家吗?不会!他们会追着我们的屁股,像是狼群撕咬牛羊一般,一个一个的将我们咬碎,连骨头都不剩!所以,我们的活路唯有一条,冲开唐军的阵列,杀进白道,返回漠北!”
他抽出了腰间已经卷刃的腰刀,用受伤的那只手扯着缰绳,神情坚定,语气决绝:“面对唐军,不要有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想法,唯有死命冲锋,乃是活路的机会!这一次,我与诸位一起,不退缩,不躲避,要么冲出白道回归漠北,要么血洒疆场毙命当场!”
勒住缰绳,大吼一声:“诸位,冲锋!”
一夹马腹,胯下战马一声长嘶,向着唐军阵列冲去。
“冲锋!”
“冲锋!”
濒临绝境的薛延陀骑兵再一次迸发出高昂的士气,呼喝着挥舞着兵刃,策马追随大度设的身后,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要么活,要么死!
别无他途。
吐迷度无奈的看了看身后的族人,沉声道:“把那些个龌蹉的心思都收起来吧,生死存亡,在此一役,用我的尸骸,铺出尔等回家之路!”
“冲锋!”
数千回纥铁骑汇聚在一起,紧追在薛延陀人身后。
两万余骑兵奋起余威,在山口下平坦的地势上于奔跑中完成了集结,汇聚成一个巨大的锋矢阵,大度设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蹄声隆隆雪沫飞扬,声势凛凛的向着山口处的唐军冲去。
大度设冲在最前,肩胛处的箭疮再一次裂开渗出鲜血,夹在骨骼筋络之间的箭簇未能取出,每活动一下,都钻心的疼。
不过此刻他毫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哪怕冲过了白道,丢失了数万大军的他回到郁督军山的可汗牙帐之后,所面临的结局也唯有一死。
他不死,父汗如何向那些派兵南征的部族交待?
现在,大度设的心里依然萌生死志。
既然横竖都是个死,身为薛延陀的王子,又岂能毫无尊严的死在可汗牙帐,死在那些蛰伏于薛延陀通知下的部族酋长们面前?
他才不要被那些豚犬一般的废物看笑话!
就让这白道口作为自己的埋骨之处吧!
大度设咬着牙,将生死置之度外,双眼血红狠狠的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唐军阵列,想着第一个冲进去大开杀戒,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够赚!
握紧手里的刀,感受着刺骨的寒风从脸颊上刮过,他目光坚毅,浑然无惧,然后……
嗯?
在看清楚唐军阵列的那一刹那,那在马上愣住。
这是什么阵型?
没有阻挡骑兵的枪阵,手持刺枪长矛的唐军尽皆蹲在阵地之上,在他们身后,所有的兵卒都站着,排成整齐的队列笔直的站着。
再近一些,终于看到这些站着的兵卒手里似乎端着什么长矛一般的东西……
这什么情况?
不仅仅对大度设,所有的薛延陀战士尽皆有些懵。
不过这出乎预料的阵列并没有让他们慢下脚步,怀着决死之心冲在最前头,就没打算能够活着回家!
他们纷纷握紧了兵刃,在马背上发出各种各样的嚎叫嘶吼,即将达到距离唐军阵地的一箭之地以内,以唐军一贯的战术会释放三轮箭弩,他们做好了躲避格挡箭矢的准备,就等着穿越箭雨之后冲阵的那一刻舍命的搏杀!
“砰砰砰”
毫无征兆的,唐军阵地之中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紧接着便是一股一股腾起的灰色烟雾自唐军手中升起,瞬间汇聚成一团巨大的烟幕,继而被白道吹出来的北风吹散。
没等薛延陀人弄明白是怎们回事,便听到耳边一声一声凄厉的惨叫,伴随着重物坠地和战马长嘶的声音,整个冲锋的阵列瞬间乱成一团。
“砰砰砰”
唐军阵中轰鸣声不断响起,一轮又一轮,薛延陀骑兵便如同秋天的麦子被镰刀收割一般,一片一片的倒下。
大度设冲在最前,身旁战士袍泽一个又一个的坠落地上,令他茫然无解又目眦欲裂!
这是什么武器?!
这个念头刚刚在心头升起,胸前便犹如被一支迎面飞来的铁锤狠狠砸中!
一股剧痛在胸膛上传来,庞大的力量将他的身体从马背之上撞得重重跌落在地上。
一股剧痛在胸膛上传来,庞大的力量将大度设的身体从马背之上撞得重重跌落在地上。
骑兵冲锋的阵列之中坠马,这意味着什么?
大度设魂飞魄散,正想着翻身翻起来,从后而来的战马已然奔腾着从他身上践踏而过。碗口大的马蹄子狠狠的踩在他的胸膛,他甚至清晰的听到自己内脏碎裂骨骼折断的声音。
一口气憋在胸口,未等腹腔内的鲜血从口中喷出,又一只马蹄重重的踩在他的脑袋上。
砰……
一声沉闷的声响,大度设的脑袋就好似一个烂瓜一样破碎迸裂,红的白的迸射开来,一命呜呼。
他身边的亲兵都傻眼了……
二王子这怎么就死了?
他们倒是想要下去救援,可是万马群中哪里容得他们停下,身后无数战马展开冲锋,裹挟着他们不由自主的向前,好不容易稳定下胯下战马,等到再回头,大度设的身形早已被无数马蹄践踏而过,成了一堆肉酱。
……
唐军杀得性起,士气大振。
“三段击”战术可以最大限度的弥补燧发枪发射效率低的缺点,一排发射,一排准备,一排装弹,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始终保持着密集的火力,正面冲锋的薛延陀骑兵尽皆在弹幕笼罩之内,硝烟一股一股腾起,渐渐汇聚成一团浓郁的烟雾,就连白道口吹出来的北风一时间都不能吹散,无数铅弹在火药推动之下携带着庞大的动能摧枯拉朽的撕碎薛延陀骑兵的革甲,洞穿他们的身体。
三十丈,放在平素这也只是骑兵冲锋之时几个纵跃的距离,然而现在却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无数骑兵前赴后继,怀着决死之心发起冲锋,却尽皆倒毙在唐军的弹幕之下。
热兵器无坚不摧的威力、超远的射程,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对于冷兵器的碾压。
房俊站在后阵,端坐马上,遥望着阵阵硝烟弥漫的战场,薛延陀骑兵悍不畏死前赴后继,却犹如凶猛的潮水撞击礁石一般,除了泛起几个浪花,根本无法撼动唐军军阵。
这一幕,不由得让他想起面对侵略者挥舞着大刀长矛发起冲锋的八旗骑兵……
热兵器面前,再是悍勇无敌的骑兵,也必然被撕成碎片。
冷兵器的时代,终究要落幕。
战斗进行得很是惨烈,但是对于唐军来说,兴奋之余却又显得有些无聊。
装弹,射击,回退。
再装弹,射击,再后退……
就这么麻木的执行着平素操练之时所学习的动作,甚至连端起火枪之后瞄准的动作都不需要去做,反正面前密密麻麻的薛延陀骑兵如同潮水一般,每一枪射击之后都不虞放了空枪,再者“三段击”战术的精髓就在于火力压制,铅弹形成的弹幕实现全范围覆盖,哪一枪击中敌人,哪一枪放了空枪,根本无所谓。
只要开枪,面前的敌人便无所躲避。
固然有些无聊,但是面对如此强敌可以尽情屠杀,却连一个伤员都没有的战斗,谁曾经历过?
唐军从上到下几乎兴奋的喊叫出来!
原先的茫然恐惧此刻早已飞到九霄云外,直到现在,兵卒们才发觉手里的火枪看似跟一根铁棒子差不多,但是强悍的威力却足以毁天灭地!
指挥作战的薛仁贵更是激动得满脸血红!
“三段击”曾经操练了无数次,但是谁能够想到,这个战术应用于实战之中的时候,会发挥如此令人瞠目结舌的威力?
面前的可是纵横漠北的薛延陀骑兵!
当这些胡族骑在马上,手持弯刀,他们就是天底下最剽悍的战士,当他们汇聚在一起发起冲锋,足以撕碎这个世上任何一支军队。
然而现在,在火枪面前,他们却像是一群豚犬一般任凭宰杀,毫无反抗之力……
薛仁贵咬着嘴唇,看着远处冲锋的薛延陀骑兵就好似撞上一堵无形的墙那般纷纷坠马惨死。
此刻作战的是大唐军队,可是对于火枪这种兵器来说,使用它的是大唐军卒亦或是坊间百姓,又有什么区别?
火枪在手,稍稍操练一番,懂得装弹瞄准,便可杀人。
若是人手一枪,全民皆兵,以大唐之万万百姓,还有何等胡族可惧?
但是转念又一想,人人手中有枪,人人皆可杀人,那还不得天下大乱?
且不说民间私斗必将甚嚣尘上治安混乱,若是有那觊觎帝王之位的野心者煽动起民众造反,到时候哪怕裹挟着一群百姓亦可攻城掠地,与正规军对战而不落下风……
薛仁贵想到那等天下大乱的惨状,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寒颤。
怪不得房俊刚才要说出那样一番话,恐怕任何一个帝王都会对火器深恶痛绝吧?
固然可以从此不惧胡族入侵,可是九五至尊的宝座也随时随地都会被人夺走!
哪一个皇帝不害怕?
所以限制甚至是杜绝火器,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若是单单限制也就罢了,若是因此彻底杜绝……
薛仁贵面有忧色。
汉人百姓祖祖辈辈吃了胡族多少苦?
每当草原上天灾肆虐,胡人便会纵马南下,掠夺汉人的粮食财富,甚至于将汉人当做“两脚羊”……
古往今来,多少汉家儿郎死在抵御胡族入侵的疆场?
百姓为了国家地域胡族,又要背负多少苛捐杂税?
眼看着有了火器这等骑兵的天敌,却要因为皇帝为了稳固自己的皇位千秋万载的传承下去而遭到禁绝……
那才是世间最悲哀之事。
正如房俊刚才那句“国家利益高于一切”那般,任何人也不能将自己的私欲建立在国家的危机之上。
若是任由皇帝为了巩固皇位而禁绝火器,那么他们这些军人,亦是汉人的千古罪人!
战场上枪声隆隆,硝烟阵阵,薛仁贵紧紧的抿着嘴,神情渐渐坚毅。
……
吐迷度的一颗心坠入绝望的谷底。
他知道唐军善守,自从隋唐两朝以来,还未有胡人铁骑能够冲破汉人正规军队的整列。
恶阳岭下那一战,唐军陌刀阵带给他的恐惧尚未完全散去,紧接着却又遭受到比陌刀阵更为恐惧的打击!
冒着烟炸响,然后勇敢的薛延陀骑兵便纷纷毙命坠马……
这什么情况?
吐迷度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想要确认是不是有哪一位神祗站在云端之上保佑着唐军,向薛延陀人降下惩罚。
即便是看到了被亲兵抬回来的一具几乎成为蜂窝一般满是空洞汩汩流血的尸体,他也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勇敢剽悍的薛延陀骑兵,连唐军的阵地都摸不着?
无知带来的恐惧,使得吐迷度如坠冰窖,疑神疑鬼。
不是他胆小,更不是他无能,数万两万余薛延陀骑兵都吓破了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就连大度设亲自上阵都倒在冲锋的路上,他吐迷度仅仅能够指挥自己麾下的千余回纥铁骑,他又怎能力挽狂澜,反败为胜?
败局已定,再继续冲锋下去,与送死无异。
一贯心思阴险的吐迷度当机立断,率领麾下的回纥铁骑迅速脱离战场,沿着阴山脚下,一路向西狂奔。
他这一走,憋着最后一口气的薛延陀骑兵群龙无首,士气顿时崩溃,哭爹喊娘的四散逃亡。
薛仁贵骑在马上,对习君买、高侃下令:“不要理会这些溃散的薛延陀人,他们成不了气候,能不能活着回到漠北都是问题!立即率军前去追击回纥人,不要试图堵截,回纥铁骑的战斗力极强,又是困兽之斗,只要远远的缀着他们,用火枪、箭弩射杀,超出三百里之后,无论回纥人还剩下多少,都不要再追,立即回来!”
“喏!”
习君买与高侃得令,当即点起兵马,追着回纥人的屁股杀了过去。
房俊策马来到薛仁贵身边,看看天色,道:“快下雪了,赶紧收拾战场吧。”
薛仁贵颔首,迟疑一下,问道:“接下来,是直出漠北,还是回师马邑?”
房俊沉吟不语。
正在此时,一个斥候策马前来,大声道:“禀报大帅,捉住一个试图翻越大青山前往漠北的奸细,不过此人自称乃是单于都护府的长史,叫做萧嗣业……”
房俊微微一愣:“萧嗣业?”
这厮在自己之后出发离开长安,身负稳定突厥的重任,可是这会儿要么在雁门关安抚阿史那思摩,要么在定襄城收拢突厥人,跑到大青山来干什么?
前往漠北?
房俊是个愤青,但愤青并不一定就代表冲动。
没有任何一个华夏子孙不想着追亡逐北、封狼居胥,那是无上之荣光,盖世之功勋,足以光耀千古,名垂青史。
但房俊明白一个道理,唯有自身不犯错,能够占据高位,才能够掌握更多的权力,却做一些上辈子只能憧憬奢望却完全不可能去做的事情。
一边是兵出漠北,直捣薛延陀人牙帐,一边是违背国策,罔顾圣恩……
孰轻孰重,房俊拎得清。
即便今日回师马邑,日后出漠北的机会也多得是,可若是一意孤行非得北上,惹恼了那位心心念念东征高句丽的李二陛下,恐怕在其有生之年,房俊都别想再触摸到兵权……
这么好的机会不得不放弃,房俊心中自是难以心甘。
可是萧嗣业的出现,却让房俊心中陡然升起一个主意……
出兵漠北是李二陛下绝对不能容忍的,东征之际来自薛延陀的任何动作都会令大唐举步维艰,若是绸缪多年的东征大计因此而失败,谁能背得起这口大锅?
所以,谁敢这个时候与薛延陀全面开战,导致东征有任何闪失,这个责任就是谁的。
若是房俊执意北上,兵出白道,倒也不是不行。
找个人来背这口锅,担起这个责任就行了……
*****
“哎呦,这不是萧郎君么?”
营长之内,斥候将捉住的萧嗣业待到房俊面前,房俊先是一脸吃惊,继而大怒:“尔等都疯了不成?此乃朝廷敕封的单于都护府长史,妥妥的朝廷命官,居然如此五花大绑,简直过分!”
萧嗣业脸上伤痕密布,被捆得跟个粽子似的,对于房俊表现出来的热情不屑一顾。
那斥候被呵斥一顿,涨红着脸,小声嘀咕道:“突厥人都快要死光了,还有个甚的单于都护府……”
房俊一瞪眼,一脚将这斥候踹个跟头,骂道:“放肆!光杆将军,那也是将军,岂是尔等可以随意折辱?”
斥候吃了一脚,战战兢兢不敢多嘴。
房俊大声道:“还不赶紧给萧长史松绑?等着老子自己动手啊!没点眼力见儿!”
“诺!”
斥候赶紧上前给萧嗣业解开绳子。
房俊挥挥手将其斥退,然后展露笑脸,亲热的招呼萧嗣业:“你说说你,咱俩好歹也是亲戚,你这个晚辈见了某这个姑丈也不知道行了礼问个安,这可有点没规矩了!”
萧嗣业脸颊抽抽一下,心里厌恶透顶,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房俊的确是他的姑丈,只得闷声道:“见过姑丈……”
“哎,好孩子……来来来,喝杯温酒,暖暖身子。”房俊一张黑脸笑得跟一朵花儿也似。
萧嗣业差点恶心得吐出来……
可这会儿的确是又冷又饿,便做到房俊对面,端起桌上的酒壶,连续饮了三杯。酒是极烈的房府佳酿,入喉似火,胃腹之中顿时暖洋洋的,一身寒气驱散了七七八八。
房俊招呼着亲兵又准备了一些饭食,招呼着萧嗣业享用。
那一脸亲切和睦,当真就如同长辈见了自己的后背那般慈祥和蔼,哪里看得出半点在长安之时的隔阂?
萧嗣业吃着饭喝着酒,心底画魂儿……
难不成这人当真胸襟似海、气量如山,根本不曾在意在长安之时对他表现出来的敌意?
否则根本不需要这么表演啊!
这里是白道口,上下左右皆是房俊的部属,别说难为自己了,就算是命人将自己弄死然后挖个坑埋了,那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难道真是以德报怨……
待到萧嗣业酒足饭饱,房俊才笑眯眯说道:“贤侄既然已将送达,那边暂且在军中安置下来吧,待到大军返程之时,贤侄也好与某一起回京面圣。届时论功行赏,想必贤侄一个中郎将的管制是跑不掉的。”
萧嗣业下意识的函授,继而一愣,疑惑的抬头看着房俊,奇道:“什么圣旨?吾何曾有圣旨送达?”
房俊面上笑容不减,身子微微挺直,盯着萧嗣业的眼睛问道:“那么,贤侄身为单于都护府长史,不在雁门关安抚阿史那思摩,也不在定襄城收拢散乱的突厥百姓,却跑到白道口来做什么?”
萧嗣业心里一跳,脸有些白。
这话如何回答?
难道跟房俊说自己被雁门关守将给诬陷了,不想回到长安待罪,往后余生投闲置散庸庸碌碌,想要前往薛延陀奔一个前程?
只怕这话说出口,房俊能立即提刀剁了自己的脑袋……
可是正如房俊所言,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来到白道口的,怎么解释也无法圆满。
眼珠子转转,萧嗣业不答反问:“刚刚大帅所言圣旨……是何意思?”
房俊笑笑,没有理会他的慌乱,而是径自自怀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帛卷,丢在桌上,淡然道:“贤侄奉陛下之命,前来军中宣旨,你自己反倒问某?若非是宣读圣旨,那么贤侄又为何来到白道口呢?难不成……是意欲前往薛延陀,通敌叛国?”
萧嗣业一张脸煞白。
同时也一脑袋问号儿……
什么圣旨?
哪里来的圣旨?
难不成,这房俊是看出了吾意欲逃亡薛延陀,在此地被捉住,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所以想出了一个宣旨的借口,来为自己脱罪?
这人会这么好心?
不能够啊……
萧嗣业心中狐疑,信手将桌上的“圣旨”拿起来,扫了一眼,顿时大怒:“岂有此理!房俊尔当真胆大包天!连圣旨都敢伪造?”
这哪里是劳什子的圣旨?
就是一卷黄布写着字,上头加盖的玉玺印记模糊,搞不好就是拿个萝卜雕出来的玉玺印了朱砂盖在上面。
根本就是伪造的!
房俊优哉游哉的喝了口茶,淡笑道:“这话说的,尔乃陛下敕封之传旨官员,这圣旨亦是出自你手,尔却跟某说这是假的?呵呵,即便是假的,那也是你的问题,与某何干?”
萧嗣业大怒:“房二!焉敢欺我耶?伪造圣旨,罪诛三族,休想将这等弥天大罪栽赃于我!”
房俊冷笑:“那你以为,身怀大唐军事机密孤身前往薛延陀,这等通敌叛国之行为,又该诛几族?”
“放屁!”
萧嗣业满脸涨红,又惊又怒:“哪来什么大唐军事机密?”
“啪!”
未等他说完,又是一卷布帛丢在桌上。
房俊努努嘴:“自己看看吧。”
萧嗣业赶忙拿起来,展开一看,一张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黑……
他只是扫到了上头“震天雷制作工艺”几个字,甚至都来不及去自习看接下来的详细内容,便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进行乱跳。
但凡是个大唐人,谁不知道“震天雷”乃是军中利器,其制作工艺与火药配方一样,都被列为最高等的军事机密?等闲有人暗中打探,都会被“百骑司”以细作之罪抓捕,审讯之后直向皇帝陛下汇报。
更别说将其制作工艺流传去敌国……
诛三族是不可能的。
必须九族才够……
萧嗣业眼神涣散,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的确想要前往薛延陀,既然被雁门关的守将诬陷,这个罪名他无法洗脱,以他的官职地位和家世,去到薛延陀必然受到重用,比之回到长安锒铛入狱一蹶不振,强了何止百倍?
他出身兰陵萧氏,即便通敌叛国,皇帝也不会因此便诛了他的三族。
然而现在这么一份“震天雷”的制作工艺摆在这里,这是何等大罪?
兰陵萧氏也得被他牵累得家破人亡!
他不想死,更不想家族被诛灭,断了千年之传承……
血红的眼珠子瞪得凸出,目眦欲裂,嘶声吼道:“房二!你意欲何为?!”
娘咧!
这混蛋比那个雁门关的守将更狠!
简直就是个魔鬼……
房俊呵呵一笑,老神在在道:“很简单,只要你承认这道伪造的圣旨是你带来的,那么所有的罪名某都会替你抹除,甚至等到大军直捣郁督军山以雷霆扫穴之势覆灭薛延陀之后,功劳亦会有你一份.封狼居胥、勒石燕然,这等功勋足以抹平假传圣旨的罪过……”
萧嗣业快要疯了。
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一个两个的都栽赃嫁祸,不把自己诬陷至死不肯罢休!
他怒火填膺,一脚踹翻了桌子,戟指大怒:“杀人不过头点地,吾与汝固然有些嫌隙,却也算不得仇恨,如今却要将吾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何以至此啊?”
房俊倒也不曾发怒,只是淡然看着萧嗣业,缓缓问道:“某来问你,你到这白道口来,究竟意欲何为?”
萧嗣业哑口无言。
他解释不了……谁他娘的知道这个混蛋居然赶在自己面前奇袭了白道口,将薛延陀驻扎在此的部队尽数消灭了?本来自己还以为只要到了此地,凭借自己的家世背景官职身份,只要表达出投诚之意,并且指点薛延陀人朔州形势,让其知难而退保存实力,自己就算大功一件,立下了投名状,往后必然受到夷男可汗的重用……
这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然而他纵然不说,房俊又如何猜不到?
他一双眼眸有若鹰隼一般锐利,直刺萧嗣业心底的龌蹉之处:“身为汉人,兰陵萧氏的子弟,居然通敌叛国沦为奸,你特么还有脸跟某在这里叫嚣?若非看在你乃兰陵萧氏子弟,老子见面的那一刻便命人将你剁碎了喂狗你信不信?”
萧嗣业面色惨白,瞪着房俊,一脸绝望。
他明白,别说自己的确是存了投奔薛延陀的心思,即便没有,只要房俊将自己拿下然后将“通敌叛国”的罪名往自己的头上一扣,然后押解回京,自己也唯有死路一条。
房俊的话,自己的话,皇帝会信谁的?
……
萧嗣业知道自己已经被房俊狠狠攥在手心儿里,捏圆了搓扁了,随着他的心意,自己毫无反抗之余地。
颓然坐回凳子上,心灰意冷道:“汝究竟想要怎样?”
房俊知道他的心理已经彻底崩溃,干脆合盘托出:“某意欲率军直出白道,进入漠北,突袭郁督军山牙帐!只是此举与陛下心意有违,更有可能不利于东征大计,故而不打算背负这个责任。”
萧嗣业气道:“汝不想背,就让吾来背?也不是吾背不背的问题,关键这等重大之罪责,就算吾背起来,那里还有活路?横竖也是一死,老子吃饱了撑的成全汝?”
嘴上耍横,心里却是暗暗咋舌。
这房俊胆子大的没边儿了……
谁不知道如今皇帝陛下心心念念的都是东征,这个当口西域与北疆必须保证绝对的安稳,任何边衅都绝对不允许存在,哪怕胡人的刀子搁到脖子上,也得死死的忍着,待到东征之后再报复回来。
现在房俊却想着突入漠北,与薛延陀正面开战……
这根本就是跟陛下对着干呐。
房俊哂笑一声,说道:“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固然同样是死,但假传圣旨与通敌叛国能一样?更何况若是没有完全之谋划,某又岂会冒着大不韪悍然违背陛下的意志?此次出兵漠北,定然大获全胜!只要覆灭薛延陀牙帐,整个漠北乱成一团,谁还敢去破坏大唐的东征?陛下亦会龙颜大悦!届时你全程跟随军中,这功劳自然会分润给你一份,这等泼天之功,足够换回你一条狗命!”
萧嗣业沉默不语。
不得不说,房俊之言的确有几分道理……
假传圣旨又怎样?
若是当真能够覆灭薛延陀,那等功绩比之当年李靖突袭阴山颉利可汗的牙帐亦是不逊半分,甚至犹有过之!
那可是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啊!
只要不是造反,再是滔天的大罪在这等功勋面前,也足以抹平了,甚有可能功过相抵,既往不咎。
如此一来,倒也划算……
只要能保得住性命,谁愿意去漠北吃风沙、饮冰雪?
正琢磨着如何做作一番,看看能否从房俊那里再敲点好处出来,便听到房俊冷笑道:“通天大路,唯有一条,走还是不走,悉听尊便。明日一早,某便会聚将议事,汝若是想通了,便拿着这份‘圣旨’当众宣读,若是想不通,某便立即将你枭首示众,首级押解回京,以叛国之罪,昭示天下!”
萧嗣业垂头丧气,彻底蛰伏。
事已至此,难道还以为这房二当真不敢砍死自己?
*****
翌日清晨,卯时初刻。
阴沉沉的天空又零零星星的飘起雪花,风倒是不大,显得倒是没有那么冷。
营长之内,房俊擂鼓聚将,商议兵事。
房俊身穿一件大氅,营帐内燃着火盆,倒也不冷。
眼眸从在座诸人面上一一扫过,心中颇为欣慰,这都是对他忠心耿耿的班底啊……
不过即便是自己的心腹,该演的还得演,总归得给大家一个交待,不能仗着主帅的身份、大家的忠心爱戴,便将大家往岔路上带。
“假传圣旨”一事无人得知,即便时候受到追究,也完全是自己这个挺帅的责任,不会牵扯到这些麾下将校。
咳嗽一声,清了清嗓,房俊说道:“昨日斥候捉捕一名细作,实是误会,那位乃是朝廷敕封的单于都护府长史萧嗣业,奉陛下之命,特意前来军中传旨。来人,请萧长史宣读圣旨。”
“喏!”
自有兵卒将萧嗣业请进来,房俊率领一众将校尽皆离座,肃然听候圣旨。
明清两朝的皇帝将那种“上天之子,代天牧民”的姿态玩得炉火纯青,宣读一道圣旨都得摆上香炉沐浴更衣,然后三叩九拜跪地听宣,唐宋两朝则完全没有那些个规矩,只要肃穆静听,那便行了。
萧嗣业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手里将“圣旨”举起,心中将房俊骂了个半死,然后才大声宣读。
主要的意思就是说皇帝偶染风寒,精力不济,所以无法御驾亲征高句丽,东征之事暂且搁置。薛延陀悍然撕毁两国盟约,入侵大唐国境数百里,并且肆意屠杀大唐盟友突厥汗国,罔顾道义,其罪不赦!
现在授予房俊朔州道大总管之职务,统御右屯卫兵卒,直出白道,横扫漠北,于郁督军山问罪于薛延陀可汗!
……
念完,萧嗣业便道:“房驸马,请上前接旨。”
房俊上前两步,萧嗣业将“圣旨”塞给房俊,房俊接过来,故意抖了抖,让“圣旨”上加盖的那方萝卜雕刻的玺印示于人前,直到好几个将校都瞧见了,这才收入怀中。
除去他俩,别人也只是看到了一卷圣旨,一方玺印,其余一概不知……
不过仅只这般,营长之内的气氛也瞬间炽热起来!
昨日与薛延陀骑兵一战,以极其微小的代价重挫了纵横漠北的强敌,这使得右屯卫从上到下都充斥着一股强烈的自信,对于火枪那种“三段击”的战术达到近乎迷信的程度,尽皆认为只要能够趁着漠北空虚,大军长驱直入直抵郁督军山,一举覆灭夷男可汗的牙帐绝非难事!
只是碍于眼下大唐的国策,这等足以光耀千古的盖世功勋放在眼前唾手可得,却也不得不眼睁睁的放弃。
谁能料到,皇帝陛下居然因病无法东征?
病得好哇!
这一病,东征必将无限期的搁置,那么与薛延陀开战的时机便成熟了!
“大帅!吾等追随大帅,横扫漠北,覆灭薛延陀,勒石燕然!”
“吾等誓死追随!”
“大帅!发兵吧!”
……
连续追杀回纥铁骑的薛仁贵等将校一扫满身疲惫,一个个打了鸡血一般眼珠子通红,神情亢奋至极点!
昨日一战,火枪兵面对薛延陀骑兵有若摧枯拉朽,这等绝对优势使得大家都知道,以往只能凭借史书上的文字去幻想的封狼居胥、勒石燕然那等旷世功勋,再不是高高在云端之上,只能瞻仰,不能触碰!
只要想想那等名垂青史之功勋,谁还能按捺得住?
萧嗣业冷言旁观,心中冷笑。
房二啊房二,你以为你是李卫公,还是霍去病?
简直幼稚!
萧嗣业没有见识到昨日唐军与薛延陀骑兵交战的那一幕,所以此刻难免有些讥讽嘲笑房俊托大。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之所以被称为旷世功勋,被一代又一代的汉家儿郎视为无上之军功,正是因为其难如登天!
只要稍稍偏离方向,荒凉戈壁,万里大漠,轻易就能吞噬掉一支大军,此时又是隆冬时节,草原上没有牧民放牧,找不到向导,东西南北都辨认不清楚,更没有后勤供给,如何抵达郁督军山?
当年李靖仅只是率领几千骑兵,尽皆减少装备携带干粮,这才千里突袭颉利可汗的牙帐,现在右屯卫不下于三四万兵马,即便只是其中骑兵便有两万之数,这么多的兵马,人吃马嚼的需要多少粮秣?
真是幼稚啊……
嘲讽之余,萧嗣业自然难免为自己的命运而黯然神伤。
房俊一败涂地他固然解恨,可那也就意味着再也无人替他洗脱罪名,没有覆亡薛延陀的功绩,他又如何功过相抵呢?
娘咧!
真是纠结!
北疆风雪严霜,战火正燃,太极宫却在大年初一过后,便陷入压抑低沉的氛围之中。
大年初一,每年一度的大朝会在太极殿举行。
这两年大唐战功赫赫威震天下,不仅周边胡族惊慌臣服,即便是一些遥远的国度,亦首次遣派使者前来长安朝贺。整个长安城汇聚了天下大大小小无数邦国的使者官员,一举成为耀眼的世界中心,盛况空前。
然而就在接见了新罗金氏王族、倭国天皇苏我氏等亲近于大唐的属国贵族之后,李二陛下强忍不适,斥退使者,返回寝宫之后终于坚持不住,当场晕厥在床榻之上……
整个太极宫都慌了手脚。
嫔妃们都慌了神,自文德皇后殡天之后,後宮无主,此刻连一个稳住阵脚的人都没有,乱成一团。
就连前朝的文物群臣都有些懵……
谁能想到正值壮年、春秋鼎盛的李二陛下会忽然病得这般严重?
消息被严密封锁,仅限于一些重臣以及皇族内部德高望重的人士知晓,若是这消息传扬出去,眼下天下各国在京中的使者不计其数,谁知道哪一个闻听皇帝病重的消息,便会生出别样的心思?
眼下东征在即,万万不可再起边患……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关一过,便是初春,皇帝病成这样,还能御驾亲征么?
*****
天空有些阴沉,有雪花零星飘落。
李绩抬头瞅了瞅阴沉沉的天空,心底叹息一声,站在承天门前,揉了揉眉心,压制住心底的烦躁。
不久,宫门打开,内侍总管王德亲自前来迎接。
“英国公,陛下有旨,宣您觐见。”
“嗯。”
李绩不善言辞,生性严肃,只是颔首致意,便快步走入宫内。
王德稍稍落了半个身位,两人一前一后,向着神龙殿走去。
宫内肃穆,内侍宫女们尽皆被约束起来,诺大的皇宫并不见多少人来往,红墙黛瓦青砖铺地,雪花静静的飘落,倍显清寂。
“陛下今日情形如何?”
李绩压低了声音,开口询问。
王德声音也很低,面上浮现忧色:“清早用了半碗清粥,喝了一盅参汤,膳食倒也尚可。只是身子虚的厉害,坐上少半会儿,便疲累困顿,不得不躺下歇着,精神有些倦怠。”
两人脚步不停,周围无人。
按理说,李绩身为首辅,询问陛下身体状况自是应当,王德作为内侍总管,向首辅报备皇帝身体状况也没什么不妥,但两人低声浅语唯恐旁人听到,且王德的话语未免有些太过详细……
李绩脚步移动,面上凝肃:“赵国公可曾入宫?”
王德微微一顿,道:“不曾。”
李绩浓眉蹙起,却并未再问,脚下微微加快,转过一处殿宇,便到了神龙殿,肃立在门外。
王德则径自进入店内,不久之后回转,躬身立在门旁,请李绩入内。
李绩这才迈步走入神龙殿。
……
殿内烧了地龙,又燃着火盆,很是暖和。
寝宫之内,李二陛下躺在龙榻上,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一个身形纤细窈窕、眉目清秀如画的女子正在榻前捧着一个白玉碗,轻声唤道:“父皇,起来吃药了。”
榻上的李二陛下“嗯”了一声,挣扎欲起,榻前一个长身男子赶紧上前,上半身挨着龙榻,伸出手将李二陛下搀扶着坐起。
另有一个容貌明媚红唇皓齿的女孩儿在一侧将一个玻璃罐子里的冰糖倒在一个碟子里,叮叮当当甚是悦耳,脆声道:“这是姐夫弄出来的冰糖,可甜咧!父皇吃药之后可以吃一颗。”
正是李二陛下的三个嫡出子女,太子殿下与长乐公主、晋阳公主。
李绩脚步微微一顿,束手立于门口处。
龙榻上的李二陛下蹙着一双剑眉,就着长乐公主的手将一碗汤药喝了,啧啧嘴,不悦道:“太医院这些个太医越来越没出息了,配个药也不能添加几味甘甜的药材中和一下口感,太苦。”
晋阳公主柔声道:“父皇可真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嘛!来来来,吃一颗冰糖就不苦了。”
好似哄小孩一样……
李二陛下偏偏就吃这一套,任由晋阳公主用两根春葱一般的纤纤玉指拈着一颗冰糖送入口中,顿时眉花眼笑,欣慰道:“还是兕子对父皇好,你姐姐喂父皇喝苦药,兕子却给父皇吃冰糖,不枉父皇对你的疼爱啊,哈哈!”
长乐公主没好气的翻个白眼。
这能一样么?
晋阳公主捂着嘴笑,两只明媚的眸子弯成了月牙:“那明日换太子哥哥服侍父皇吃药。”
刚刚将半边身子离开龙榻的李承乾闻言哆嗦了一下,苦着脸看着晋阳公主。
哥哥喂苦药,妹妹喂冰糖……
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
长乐公主秀美的脸上温婉一笑,回身将白玉碗搁在茶几上,便见到不知何时英国公李绩已经站在门口,连忙起身施礼,道:“长乐见过英国公。”
太子和晋阳公主也连忙过来见礼:“见过英国公。”
李绩躬身还礼:“微臣不敢当。”
龙榻之上的李二陛下招了招手,温言道:“懋功几时过来的?某居然都未察觉,都怪这几个孩子闹腾。”
李绩上前两步,一贯冷酷木讷毫无表情的脸上展露一丝羡慕,轻声道:“长乐殿下服侍陛下用药之时,微臣才进来。只是不忍打扰陛下纵享天伦,这才未曾出声,还请陛下宽宥。”
李二陛下瞅着李绩的表情,没好气道:“呵!某这缠绵病榻,懋功你怎地好像还挺开心?”
换做旁人,皇帝说出这么一句话,怕不是得吓个半死……
李绩却恍若未闻,甚至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来,回道:“天伦和美,子女孝顺,若有可能,微臣倒真是愿意跟陛下换上一换。”
皇帝问的话有些离谱,做臣子的回话更是大逆不道……
臣子想要跟皇帝换一换?
搁在明清两朝,这么一句话就够诛灭九族的了……
好在大唐不是明清,李二陛下更非那些心胸狭隘的庸人,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幸灾乐祸的大笑道:“你说换就换?某还不干呢!你呀,就回家去愁你那两个不省心的儿子还有那个不成器的女婿吧,别惦记某这几个孩子!”
闻言,李绩脸上的笑容变成苦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又能想得到,威风八面身为宰辅之首的英国公李绩,居然家事不顺、子孙福薄?
长子李震性情沉稳,在年轻一辈当中甚有威望,谁成想年前出任桂州司马,再一次剿灭撩人叛乱的战斗中意外坠马,导致脏腑受创,吐血三升,虽然救回了一条命,却伤了元气根本,如今已然返回京中修养,太医为其诊治,说是元气大损,非是长寿之兆。
次子李思文倒是身强体健,只是稚子无德,一味惹是生非,叛逆之心太重,更是未经自己同意便擅自调入右武卫,眼下更是跟随薛万彻前往朔州对阵薛延陀。
至于女婿,更是伤脑筋……
原本瞅着那孩子相貌英俊能言会道,又是京兆杜氏的子弟,家教甚好,便允了这门亲事。他李绩功勋卓著,深受皇帝信赖倚重,如今已然贵为宰辅之首,倒也不指望靠着女儿与谁家接亲,借助其政治资源,纯粹就是自己看好那杜怀恭,哪怕女儿并不同意,也被自己逼着嫁了。
可谁能想到杜怀恭居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平素吃喝嫖赌也就罢了,仕途之上更是毫无进取之心,自己厚着面皮为其在东征大军之中谋了一个差事,安插在护卫皇帝安全的禁军之中,明摆着躺着赚取战功的好事,那孩子却抵死不从。
理由居然是战场之上刀箭无眼,怕死……
为此很是害得李绩被一众老将耻笑,颜面尽失,沦为笑柄。
女儿羞愤之下,更是直接搬回府中,并且扬言欲与杜怀恭和离,否则便出家为尼……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他李绩这半生纵横疆场驰骋战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庙堂之中亦能青云直上权倾天下,却唯独在儿女之事上束手无策……
想到这里,苦笑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份战报来,双手呈递给李二陛下,沉声道:“陛下,此乃房俊遣人送回的北疆战报,穿过白道抵达敕勒川的薛延陀数万骑兵,已经悍然入侵大唐边境,追杀突厥人直至雁门关下,意欲霸占漠南,占据白道川!阿史那思摩身负重伤,还早薛万彻引领右武卫及时截断恶阳岭,击败大度设,阵斩胡虏首级三万余,溃敌依仗恶阳岭地势突围而出,想要自白道口穿越白道返回漠北,却被早已占据白道口的房俊大败,大度设当场阵亡,溃兵数千,沿着阴山逃窜,不足为虑。房俊战报中有言,陛下身染重疾,不妨安心调养,东征之事大可暂且搁置,薛延陀悍然侵入大唐国境,并意欲屠杀大唐盟友,绝对不可姑息,否则有损大唐威严,故而,他已经率领右屯卫大军直出白道,进入漠北,打算横扫漠北,提振大唐威仪,惩戒胡虏蛮夷!”
李二陛下先是一愣,继而大怒:“夷男安敢欺我!房俊、薛万彻杀得好!娘咧!真当吾大唐无人乎?”
眼下薛延陀的使节便在长安,整日里在鸿胪寺软磨硬泡,要求觐见,商议和亲之事。
张口闭口两国睦邻,世代友好,愿为秦晋之邦,永为兄弟之国!
结果咧?
特么当面一套背地一套,这边商议着和亲,那边却突入大唐国境,屠杀大唐盟友!
在李二陛下眼里,是个夷男也比不过一个阿史那思摩忠诚可靠!
更何况正是他在覆灭突厥之后,又一手扶持其复国,将其当作大唐在北疆的屏障,防备的便是薛延陀,若突厥当真让薛延陀给灭了,他这位“天可汗”颜面何存?
连自己的小弟都保护不了,那些依附于大唐的西域诸国会怎么看?
往后谁还会奉大唐为宗主,为大唐抵挡强敌?
他正在病中,身乏力虚,怒气升腾翻涌,便觉得一阵阵头晕气短,脑中却忽然闪现一个念头,连忙摆摆手,平息怒气,盯着李绩诧异问道:“你刚刚说,房俊已然知晓某病重,无法御驾亲征?”
李绩苦笑一声,将战报呈上:“陛下一看便知。”
李二陛下眨眨眼,接过战报细细读着,心里有些懵……
今日初七,老子大年初一患病,当时北疆已经打得乱成一锅粥。
自己虽然有严令不准与薛延陀开战,但薛延陀悍然侵入边境,意欲屠杀突厥,房俊身为北疆统帅当机立断予以应战,这一点做得很对。
无论如何,胆敢侵入大唐国境,就必须狠狠的打回去!
可是……
匆匆翻到最后,看看战报上日期,乃是初三那天送出。
老子初一患病,身在白道口的房俊初三就能知晓?
你特娘的房俊是无所不知的土地仙,还是千里眼顺风耳,能够在数百里之外便知晓老子患病?!
“混账!”
李二陛下勃然大怒,怒骂道:“简直无法无天!为了出兵漠北,居然不惜编造谣言,污蔑朕染病,其心可诛!”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厮根本就是不顾东征大局,为了自己的功业,不惜编造谎言欺君犯上!
李承乾与长乐公主、晋阳公主面面相觑,这房俊的胆子也大的离谱了吧?
李承乾急的火烧火燎,暗暗埋怨房俊胆大包天,这等谣言也敢编造,不要命啦?想要给房俊求情,但是见到父皇怒气正盛,也不敢胡乱插言。
晋阳公主心里着急,心忖姐夫怎地这般胆大?
胳膊忽然一疼,偏头看去,长了姐姐正悄悄给她递了个眼色……
小公主秒懂。
想了想,忽然脆生生说道:“父皇为何冤枉姐夫编造谣言呢?您确实病了呀!”
长乐公主一听,顿时秀眉紧蹙,狠狠剜了晋阳公主一眼。
这丫头,会不会说话?
这下麻烦了……
果然,李二陛下闻言一滞,却是愈发恼怒。
这王八蛋!
胡乱编造谣言,寻个借口出兵漠北,亦能被他给撞个正着!
转念一想,好的不灵坏的灵,老子这场病来得莫名其妙,该不会就是被那个棒槌的臭嘴给诅咒的吧?
火气更盛,排着龙榻骂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如此无君无父,视帝国大业如无物,罪不可恕!英国公,即刻拟旨,将此獠召回长安,命三法司联合审理其欺君罔上、无视国法之罪!”
这要是将房俊给捉回来,那还能有个好?
即便皇帝再是念着房玄龄的好,也绝对不会饶恕房俊!
砍脑袋大抵不会,但是削爵罢官一撸到底,然后充军流放三千里,几乎是肯定的……
李承乾满头大汗,连忙求情道:“父皇息怒!房俊平素固然莽撞一些,却绝非无君无父之奸佞!其中怕是尚有隐情,还请父皇明察!”
李二陛下大骂道:“放屁!战报就在这里,所有的话都是他自己写的,难不成还能有人拿着刀子逼着他?”
李绩这个无奈呀,您就不能好好看完这份战报再发火?
只好开口说道:“陛下明鉴……”
“住口!”
李二陛下怒目而视:“连你也要给那棒槌求情吗?这等胆大包天之事,杀一百次都不为过,你李绩自诩公正严谨,亦要朕徇私枉法不成?”
李绩面皮抽了抽,无奈道:“那个啥……陛下何不将这份战报看完?陛下染病之事,并非出自房俊之口……”
李二陛下又是一滞,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背过气去。
将战报又拿起来,仔仔细细从头看到尾,抬起脸,抖了抖这份战报,满是惊愕的看着李绩,问道:“朕何时派遣萧嗣业传达圣旨?”
李绩瞅了瞅皇帝,心说您是病糊涂了么……
“陛下,您根本没有派遣任何人向房俊传达任何圣旨,但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陛下染病,无法御驾亲征高句丽之事,乃是萧嗣业所言,并且其出示了一份圣旨,故而房俊才信以为真。房俊刚刚在白道口大败薛延陀,将其数万铁骑彻底歼灭,必然导致薛延陀势力大损。白道口被房俊封锁,夷男消息不通,所以短期之内漠北各地的防御定然空虚,既然陛下无法御驾亲征,那么东征大计便只能无限期的搁置,而漠北空虚这等天赐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所以房俊才果断兵出白道,意欲直捣郁督军山,重演一次勒石燕然的丰功伟业,一举覆灭薛延陀!”
说了一大堆,李绩长长的喘了口气。
心中暗忖:娘咧,房俊你个小王八蛋,老子帮你也就只能帮这么多了……
事实上,朝中除去那些利欲熏心,意欲在东征之中攫取战功升官晋爵的贪婪之辈,真正的有识之士谁将高句丽放在眼里过?
大唐真正的敌人,是薛延陀,是吐蕃,甚至连逃窜西域的西突厥都算不上!
房俊兵出白道直捣漠北,这才是真正的谋国之举!
无需真正勒石燕然,覆灭薛延陀汗国,只需狠狠在其心脏上捅一刀,重创其势力便足以。
道义在此,再加上彼此之间的私谊,李绩怎能不帮房俊圆谎呢?
李承乾连忙上前,说道:“父皇明鉴,房俊一向公忠体国、忠心耿耿,岂能做出假传圣旨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必然是萧嗣业因与房俊素有积怨,故而狗胆包天,故意假传圣旨陷害房俊!”
即便不论他与房俊之间的交情,单说他一向将房俊视作肱骨,未来等级之后能否掌控朝局,可都指望着房俊呢,岂能坐视房俊背负一个假传圣旨、欺君罔上的罪名,最终削爵罢官,流放三千里?
况且他当真不认为房俊能干出这等愚蠢之事。
在他心目中,房俊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与睿智,且最是懂得进退,看似平素胡闹多谢,实则极有分寸,总能够徘徊着父皇的底线而绝不逾越半步,这等人应该擅于明哲保身,岂能做出这等作死之道?
李二陛下便又将战报拿起来,看了一遍,果然发现了其中有宇文法阻挠大军出关,萧嗣业抵达雁门关却被守关将军污蔑为细作的解释……
这就说得通了。
那萧嗣业被诬陷为薛延陀细作,甚至差一点被雁门关守将枭首,心中愤怒惶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投奔薛延陀,这是极有可能的。
自秦汉以降,胡族对于前去投奔的汉人极尽笼络,各个赐予高官显爵,金钱美女权力地位,要什么给什么。
萧嗣业作为兰陵萧氏的子弟,身份高贵名声显赫,更是大唐的单于都护府长史,若是能够投奔薛延陀,夷男必定不吝厚赐,予以重用。
干脆将房俊骗出白道,然后暗中对薛延陀通风报信,使得房俊大军陷入重围兵败漠北,则是萧嗣业对薛延陀送上的投名状……
这么一想,李二陛下又惊又怒。
“这房俊平素瞅着一肚子奸猾,到了北疆怎地这般愚蠢?这等谎言亦能听信,简直不当大用!”
他是真生气。
只要想想整个右屯卫都因为萧嗣业的叛国、房俊的愚蠢而全军覆灭,他就气得不行。
即便当年颉利可汗饮马渭水、兵临城下,大唐亦未曾有过整整一个卫的大军覆没的惨败!
李绩道:“萧嗣业伪造圣旨,自然是死罪难逃,但房俊听信谎言、不辨真假,亦是难辞其咎。眼下右屯卫大军已然直出白道,追是追不回了,只愿他能够及时醒悟,识破萧嗣业的毒计。若果真还得右屯卫损失惨重,甚至于全军覆没,还请陛下治其失察之罪。”
这话说的就水平多了。
右屯卫损失惨重、或者全军覆灭,必定要治其之罪,但若是没什么损失呢?
自然就不算犯错。
虽然心里也有些恼火房俊如此莽撞,但以他对于房俊的了解,这小子又似乎不是愚蠢之人,若没有几分把握,焉敢直出白道,长驱直入突袭漠北?
自己这算是给那小子背书了,只要不是结果太惨,总归还能有一些挽回的余地……
晋阳公主知道自己刚刚说错了话,这会儿眼珠儿转转,出声道:“姐夫最是忠心,岂能做出那等欺君之事呢?必然是那萧嗣业欺骗陷害姐夫!”
旁边的李承乾与长乐公主闻言,差点抬手捂脸……
这丫头确实聪明,但是毕竟年轻识浅,不懂人心。
李绩也有些纳闷儿,瞄了绷着一张小脸儿的晋阳公主一眼,心忖这位殿下不是平素与房俊极为亲厚么?
今日怎地句句话都像是给房俊后脊梁插刀子,还不唯恐房俊不死,插个没完的那种……
“嗯?”
李二陛下被晋阳公主的话语说得心中一跳。
他陡然意识到,好像按照房俊战报之中的说辞,若大军惨败,那么最大的罪名就是萧嗣业的,若侥幸得胜,那勒石燕然的盖世功勋就完全是房俊的。
不论结局如何,这棒槌好像都可进可退,立于不败之地……
事情当真如此简单?
李二陛下疑心重重。
不过此时不是追求真相的时候,说一千道一万,最终的结局还是要看右屯卫的战绩如何。
“将薛延陀的使节驱逐出京,命其即刻遣返漠北,去告知夷男,明犯大唐者,虽远必诛!要他好自为之。”
恼怒之下的李二陛下,直接将陈汤的话语改了改,拿了出来。
当年大汉威服四海封狼居胥,打得匈奴千里遁逃漠南无王庭,难不成今日之大唐就比大汗逊色?
薛延陀就比匈奴更强?
欺人太甚!
*****
东征是肯定要无限搁置的,李二陛下病情不好转,就无法御驾亲征,无法御驾亲征,难道将覆灭高句丽的盖世功勋白白交给哪一员大将?
倒不是李二陛下舍不得放权,实在是对于得国不正的他来说,亟需覆灭高句丽的功绩来提升自己的历史地位,所以哪怕数十万大军在幽营二州枕戈待旦,每日耗费钱帛粮秣无数,依然只能原地驻扎……
李绩又坐了一会儿,就朝中如今的局势与李二陛下商讨一番,领会了皇帝的意志,这才告辞离去。
朝中文武群臣,李二陛下对李绩最是放心。
此人文韬武略,实乃不世之才,却心智沉稳生性低调,淡泊安然素无野心,将朝政尽数托付,不虞有变。
若是换了长孙无忌成为首辅,李二陛下这会儿睡觉怕是都能惊醒……
待到李绩离去,李二陛下觉得有些精神恹恹,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李承乾领着两个妹妹轻手轻脚的退出去,换了内侍入内看守服侍。
出了神龙殿,李承乾瞅了瞅神情有些羞愧懊恼的晋阳公主,到底不忍苛责,只得轻叹一声,道:“妹妹们也回去歇息吧,这几天日夜劳累看顾父皇,也都困顿不堪,要注意身体。东宫尚有一些事务需要处置,吾且先回去,稍后晚间再过来服侍父皇。”
然后微微颔首,举步回去东宫。
两位公主敛裾施礼,目送太子离去。
直起身,长乐公主瞅了一眼晋阳公主,轻声道:“去我那里坐坐。”
晋阳公主眼神有些飘忽,吱唔道:“那个……好困哦,要不先回去睡觉吧……”
“哼!”
长乐公主横了她一眼,莲步轻移,当先而行。
晋阳公主苦着一张小脸儿,无奈的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紧随其后。
对于这个性情清冷的姐姐,她有着如对母亲一般的孺慕,平素从不敢违逆她的意愿,更何况眼下明知姐姐是因为自己说错话要训斥自己?
跑掉是肯定不敢的……
姊妹两个一先一后回了淑景殿。
宫女端来温水被两位公主净面洗手,而后又奉上香茶糕点,长乐公主素手轻摆,将一众宫女斥退。
殿内只剩下姊妹两个。
晋阳公主有些局促不安,偷偷咽了一口唾沫……
长乐公主玉容清冷,伸出玉手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然后抬起螓首,清亮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晋阳公主,直至将小公主盯得慌神不已,这才轻启樱唇,清声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晋阳公主心底忐忑,本来以为姐姐是恼怒她乱说话帮了倒忙,这会儿听到这么一问,有些愣神,下意识问道:“什么什么意思?”
长乐公主道:“就是刚刚在父皇面前的那些话,什么意思?”
晋阳公主愈发一头雾水:“就只是帮姐夫求情呀,你又不是不知道父皇的脾气,这回姐夫听信别人假传圣旨,闯下大祸,怕是父皇不肯轻易饶他。我知道说错话了,可也只是想帮姐夫嘛,姐姐你别骂我……”
“我说的不是这个!”
长乐公主淡然打断,瞅着晋阳公主问道:“我问的,是你为何要那么帮着房俊说话?”
晋阳公主秀眉微蹙,表情迷惑:“难道不应该么?姐夫对我很好啊,这些年一直很宠着我,但凡是我要的,姐夫总会想方设法的弄来给我,又会带着我玩儿,哼哼,比长孙表哥强多了!现在姐夫惹恼了父皇,我自然要帮姐夫求情,难不成姐姐你以为姐夫当真想要造反,欺君犯上?”
提起长孙冲,长乐公主气势一滞,伸出纤纤玉指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
这丫头看似聪明机灵,但到底还是一个小孩子啊……
然则若是生在普通人家,少一些机心算计倒也是好事,可是生在帝王家,一举一动都难免被过分夸大,甚至引起天下人的各种解读,绞尽脑汁的去剖析是否有更深层的寓意。
这种情况之下,兕子一味的维护房俊,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需知道,兕子虽然尚未及笄,可是皇室公主皆有早稼的规矩,通常来说这会儿就该指婚了,没见到比兕子还小的小幺都定下了婚事?
只不过因为母后早丧,兕子又自由体弱多病,父皇对其怜悯爱惜,故而一直未曾提出婚配之事。
但既然年纪到了,朝野上下,必然有许多人都盯着呢。
一旦因为私自屡屡维护房俊、彼此过于亲厚,从而导致天下舆论纷纷、谣言四起,不仅仅是皇室要多添一桩莫须有的丑闻,更会牵累兕子日后的婚配。
那些个诗书传家的千年门阀,如何能够忍受一位与自己的姐夫流传出谣言的正妻?
尤为重要的是,父皇必然因此震怒,自然不会将兕子如何,顶了天呵斥一顿严加看管,但是房俊绝对要遭殃……
想到这里,长乐公主又有些心虚。
随便兕子胡言乱语好了,即便害了房俊,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赶紧拈起茶杯,又饮了一口。
玉容微烫。
轻声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总归是要避讳一些的,否则传扬出去,父皇面上也不好看。”
“诶?”
晋阳公主一脸萌萌哒。
避讳什么?
我为姐夫求情,还需要避讳?
看着晋阳公主一脸呆滞不明所以,长乐公主也有些头痛,只好说道:“没发现你说话非但没有用处,反而惹得父皇愈发恼怒么?总之啊,关于房俊之事,少说话好了,父皇明察秋毫,定然不会冤枉了他。”
“哦。”
晋阳公主应了一声,有些闷闷不乐。
自己以往也没少在父皇盛怒之时替那些触怒父皇的大臣们讲情,那个时候自己伶牙俐齿思路清晰,可是为何轮到姐夫身上,自己便不说不错、越说越错呢?
真是烦恼啊……
*****
房府。
年关刚过,皇帝陛下身染重疾,房家人并未前往骊山农庄闲住,而是尽皆逗留府中,平素深居简出。
身在官场,又与皇室纠葛颇深,不得不时刻注意一言一行……
正堂内。
一家老小尽皆在座。
主母卢氏横眉立目,瞪着房玄龄,道:“陛下派遣二郎前往朔州,只是说率军弹压薛延陀人,并且与薛延陀交涉商谈和亲之事,为何现在那薛延陀使者直接来了长安,而吾家二郎却要领受圣旨出兵漠北?”
长安就这么大,官场之上到了一定层次的,也就是这么几个人。
有什么消息兜兜转转的,只要不是太过机密,相互之间一通气,便也都知道个七七八八。
假传圣旨的消息并未传出来,毕竟事情的真想有待商榷,必须等到房俊与萧嗣业一同回京之后才能分辨是非,眼下房俊已然率军直出白道,李二陛下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并且希望房俊打好这一仗,既能清除北疆隐患,又能震慑天下,为了日后东征大计提振士气。
右屯卫直出白道的消息是房遗直当值的时候听说的,已然在京内传的沸沸扬扬,他听闻之后又惊又急,赶紧回来禀告母亲。
此刻卢氏显然急眼了,房遗直便附和道:“此时天寒地冻的,漠北大碛更是荒无人烟、滴水成冰,古往今来,哪里有这个季节出兵的?陛下还真将二郎当作卫青霍去病使唤了,指望着二郎给他上演一出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丰功伟绩?这简直就是要二郎的命呐!”
言语之间,颇多抱怨。
固然平素看他那个弟弟诸般不爽,更是难以接受其招摇高调的行事风格,但到底也是手足兄弟,此刻二郎孤军深入漠北,命在旦夕之间,又怎能不心中牵挂着急上火?
房玄龄端坐在椅子上,瞪了房遗直一眼,叱道:“慎言!陛下将如此重要之事交付于二郎,实乃千古未有之信重,乃是吾家之荣耀也!岂能非但不为君恩所感动,反而口出怨言?”
这等话那是能乱说的么?
一旦传到陛下耳朵里,那边是“心存怨怼、素有积怨”,真以为房家有免死金牌呀!
事实上他自己也是稀里糊涂,虽然致仕高老,回家荣养,但是身为把持朝政十余年的宰辅之首,朝中上下眼线多得是,只要他想知道,政事堂里一举一动都瞒不住他的眼睛。
然而在事先一丝半点的风声都未有的情形之下,陡然便传出了皇帝陛下传旨给自家二郎,命其引军直出白道,攻略漠北的消息……
即便是皇帝当真要这么做,为何不找他商量一番,便陡然下令呢?
颇有蹊跷……
他这般老神在在,高阳公主、武媚娘、萧淑儿几个却早已面色惨白,身子微微发抖。
老天爷!
自家男人居然跑去漠北,打算横穿大碛攻略薛延陀?
高阳公主一双秀眸圆瞪,颤声问道:“这是何时之事?为何吾丝毫不知……不行,吾要回宫,去问问父皇为何要派遣二郎出兵漠北,这不是把他往死路上送么?”
她心急火燎,站起身,就待要出去。
武媚娘赶紧拉住她的手,微微摇头,红着眼圈儿道:“殿下莫急,先听听爹爹如何说。”
高阳公主气道:“怎能不急?我们的夫婿此刻就在漠北的冰天雪地之中孤军深入,时时刻刻都能被薛延陀人被杀了,咱们就要变成寡妇了!倒是要问问父皇,为何这般忍心,将他的女婿送上战场,难道非得要看着他的女儿守寡不成?”
一旁的萧淑儿手儿攥得紧紧的,一颗心似乎都碎了……
她刚刚嫁来房家未久,不敢如高阳公主那般直白的表露态度,但是又何尝不埋怨皇帝,朝中名将如云,为何偏偏要派遣自己的夫君前往漠北?
卢氏眼泪哗哗的流,早就坐不住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何况自己的儿子率军出征几千里,要深入荒无人烟的大碛去跟薛延陀人作战?
她“腾”的一下站起,抹了一把眼泪,大声道:“娘陪你去!咱们房家几代人公忠体国忠心耿耿,他就是这般回报的?他不是一贯宠信二郎么,为何放着那么多的名将不用,偏就要派二郎去跟薛延陀人作战?难道非得吾房家一门死绝,才能遂了他的愿?”
房玄龄痛苦的捂住额头。
得!
不怕事儿大,就怕没压事儿的!
自家这“贤内助”倒好,不仅仅不压事儿,反而还帮着挑事儿,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糊涂!军国大事,焉能有尔等妇人置喙之余地?陛下深谋远虑,自有其章程,房氏一门蒙受皇恩,自当精忠报国,死而后己!北疆边患,侵扰腹地,总归会有兵卒开赴沙场,别家的儿郎上阵杀敌马革裹尸,凭什么你家的儿郎就得待在长安享福?妇人之见!”
卢氏气道:“吾就是个妇人!谁管他别家如何?再者说,吾家乃是文官!朝廷养着那么多的将军,凭什么让吾儿子一个文官上阵?”
房玄龄无语。
自魏晋南北朝以来,中枢渐渐为关陇贵族所把持,无论隋唐,占据高位的关陇贵族渐渐养成一个不分文武的习惯,上马治军、下马安民,出可拜将入可为相,真正打人才都是允文允武、文武双全。
老夫自然是文官,可难道当年提不得刀、杀不得敌?
还是不能指挥大军击溃强敌?
真以为给老夫十万虎贲直出塞外,就灭不得突厥、打不过高昌国?
只是天策府猛将如云,用不到自己亲自上阵厮杀罢了。
不然若是老夫提兵上阵追亡逐北,指不定就没有李靖李绩侯君集什么事儿了……
富贵险中求。
固然自家根基地位已然用不着去拿命博富贵,但男儿汉生于天地之间,俯仰呼吸顶天立地,岂可依靠老辈的功勋混吃等死,无所作为?
自家二郎才华横溢,在房玄龄看来,生死事小,能否做出一番震古铄今流芳百世的功业,那才是一生之成就。
出兵漠北,危险固然不小,但是形势却极为有利,入寇边疆的薛延陀大军损失殆尽,必定导致漠北空虚,如若二郎能够找到一条坦途直扑郁督军山,或许便能创下一番震古烁今比肩卫霍的盖世功勋也说不定……
房玄龄沉着脸,肃容道:“莫要再作这等愚蠢之言!若是别家子嗣上阵之后都有家眷去陛下面前哭闹,成何体统?军国大事还要不要?吾房家丢不起那个脸面!”
卢氏抹着眼泪,点头道:“那行,吾是妇人,不去陛下面前闹。可你房玄龄不是妇人吧?你现在就给吾去皇宫,咱也不求皇帝给二郎调回来,只求皇帝多多派兵增援行不行?薛万彻就在定襄城,宋君明在胜州,这两人都是猛将,就让他们即刻出兵增援。”
房玄龄倒是不含糊,颔首道:“那行,老夫这就入宫……”
……
不入宫怎么办?
夫妻拌嘴半辈子,焉能不知老妻何等脾性?今日若是自己将“大丈夫志向高远”这一套拿出来说,准定闹个没完。
房玄龄这等睿智之人,岂能犯下如此低级之错误?
见到老妻安抚下来,房玄龄丝毫没有“夫纲不振”之羞愧,又转头对几位儿媳妇说道:“二郎心有城府,看似莽撞,实则行事缜密,右屯卫经由他一手操练,尽皆采取全新之操典,便是卫公日前亦曾称赞乃是大唐第一等的强军,军中薛仁贵、习君买、高侃、程务挺等等皆是智勇双全的将军,绝对不怵薛延陀人。更有薛万彻、宋君明等名将紧随其后护其后阵,万无一失,老夫这就入宫,请求陛下调集朔、胜、灵诸州兵力,前往增援,实不必过多担忧。”
一众女眷这才略微安心。
*****
北疆消息传回长安,朝野一片震荡。
谁能想到不仅陛下在东征即将开始之前忽然染病,导致筹备多年的东征大计不得不暂且搁置,北疆更是已经战火连天?
薛延陀兵临定襄城下,意欲侵占漠南敕勒川,突厥汗国一触即溃,已然退守雁门关,薛万彻于恶阳岭下大发神威击溃夷男可汗二王子大度设统御的数万薛延陀铁骑,立下覆灭高昌国之后最大的战功,房俊更是率领右屯卫兵出白道,直捣郁督军山薛延陀牙帐……
一连串的消息接踵而来,令朝堂上下惊诧莫名。
这就开战了?
前两天不还在商谈和亲之事么……
赵国公府。
正堂内,长孙无忌与宇文士及相对而坐。
年关刚过,天气寒冷,堂内燃着地龙,茶几上放置着茶具,长孙无忌早已将侍女尽皆赶走,亲手给宇文士及斟茶。
水汽袅袅,茶香氤氲。
宇文士及却半点品味香茗的心思都欠奉……
长孙无忌拈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见到宇文士及愁眉不展,本来衰老的容颜愈发显得萎靡不振,老态尽显,再不复当年温润文士的风采,心中亦是唏嘘,便出言安慰道:“事已至此,仁人吾兄纵然忧心忡忡,又有何用?宇文法这件事做得确实欠妥,被那房俊捉住了把柄剥夺了军权,这等情形之下,陛下为了安稳北疆局势,绝无可能轻易放过,还是及早做好准备吧。”
嘴里劝着宇文士及看开些,可他自己心里都堵得慌。
马邑城那是什么地方?
地处北疆,临近阴山,那是鲜卑人起家的地方,是当年鲜卑六镇的根据地,是他们关陇贵族的大本营!
结果,就在自家的大本营之内,身为宇文家的子弟、关陇贵族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马邑守将宇文法便在军营之中被房俊给当众拿下,剥夺军权,押解回京。
此事对于关陇贵族声望之打击,远远超过宇文法丢掉马邑守将的损失!
连老巢都守不住了,还指望谁能对关陇贵族怀有敬畏之心?
长孙无忌本来是准备发火的,可是见到宇文士及老态龙钟的样子,那一股子憋在胸膛的火气忽而消散无踪。
这位当年能在其弟弟宇文化及弑君篡位自立为帝之时依旧心性冷静,睿智的做出投靠李二陛下之决定的人杰,亦是垂垂老矣荣光不在,就好似他们彼此尽皆消逝的峥嵘岁月。
或许麻将桌已经更适合他们。
到底还是老了啊……
宇文士及苦笑摇头,叹气道:“宇文法那逆子形同谋逆,处事莽撞贪图私利,居然将国之干器倚为私用,实乃取死之道,故而即便是处以极刑,老朽亦不感到难过。只是唯恐陛下龙颜震怒,借此迁怒于宇文家,若宇文家在老朽手上一蹶不振,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见列祖列宗?惭愧呀!”
长孙无忌眼角微微跳了跳,忽而醒悟过来。
这老头的确垂垂老矣,但若是见其老太而误以为这只是一个心疼于家中子侄姓名前途的老朽长者,那可就大错特错。
能够从隋末那等乱世之中认准了李二陛下这个王者,从而坚定不移的站在李二陛下身边予以鼎力支持,最终为宇文家谋求了眼下这等政治资源,岂能以乡间老朽视之?
虎老雄风在!
再是老掉牙的老虎,你也不能有片刻的失神,否则他就会咬你一口……
宇文士及的这番话看似唏嘘懊恼,实则就是在告诉长孙无忌:损失一个宇文法,不当大事,宇文家受得起。
但若是陛下迁怒于宇文家,致使整个家族受到波及,那就不可接受了。
什么叫做“将国之干器倚为私用”?
还不是因为这是整个关陇贵族集团的意志!
所有关陇贵族都意欲将驱逐薛延陀视为攫取战功的糕点,不能接受旁人跑来分一块,所以才有了宇文法阻挠右武卫、右屯卫出关北上的做法。现在宇文法被房俊拿下,其罪难逃,若是他一人受罪也就罢了,谁叫大家都是一个绳子上的蚂蚱呢?
宇文家认了!
但若是皇帝趁机削弱打击宇文家,你们可不能坐视不理……
长孙无忌啧啧嘴,无奈的瞥了宇文士及一眼。
这老东西,耍无赖呀……
可眼下关陇贵族风雨飘摇,内部斗争激烈,俨然有分崩离析之态势,面对皇帝的打压削弱,自当拧成一股绳精诚团结,否则被皇帝捉住漏洞分化打击,则大事不妙。
所以面对宇文士及的无赖招数,长孙无忌还真就没什么法子反驳。
即便是有法子推搪,他也不会这么干。
说到底,宇文法的确是为了替关陇贵族保住北疆的掌控才被房俊拿下,若是不管不顾,则势必引起宇文家的强烈不满以及强势反弹,其余那些家族亦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人心散了,队伍怎么带?
想了想,长孙无忌道:“房俊送抵御前的战报,言及单于都护府长史萧嗣业前往白道宣旨,故而他才直出白道,发兵漠北。然则此事却颇为蹊跷,事先无论是门下、中书,皆未有一丝半点的消息传出来,陡然之间那圣旨便到了北疆……那萧嗣业乃是萧家子弟,与房俊是姻亲,但两人素有积怨,这其中未尝不可能没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龌蹉,房俊素来胆大,焉知不是其虚晃一刀,借机出兵?亦能顺手除去萧嗣业,实乃一举两得之计策!吾等不妨在此事上多做文章,只要能够抓住房俊的把柄,虽然不至于将其彻底打落尘埃,但亦不失为围魏救赵之计,陛下定然不会揪着宇文法之事不放。”
宇文士及连连颔首。
瞅了长孙无忌一眼,心底感叹,能够从全面被动的局面之中寻出一丝漏洞,不仅可以搬回劣势,反而有可能狠狠的打击房俊一番,心智之细腻,不愧为“阴人”之绰号……
长孙无忌顿了一下,又道:“让各家都做好准备,房俊心太野,真当薛延陀是泥捏的不成?恶阳岭下,薛延陀天时地利人和尽失,这才导致大败于薛万彻之手。但是到了漠北,那是薛延陀世代繁衍生息的地方,古往今来,除去聊聊几位天纵之才,尚有何人能够千里突袭,直捣龙城?房俊必败无疑!等到他一旦战败,吾等齐齐发力,收拾残局!”
长孙无忌绝对不看好房俊此番兵出白道能够有任何作为,等待他的只能是一场惨败!
一个初出茅庐便顺风顺水的纨绔子弟,纵然有几分才情,亦有一些小聪明,但是以一卫之兵力试图挑战整个薛延陀,还是在人家的地盘,这与蛇吞象又有何异?
这小子膨胀得没边儿了……
而只要房俊战败,关陇贵族齐齐发力,在北疆边军中占据主导地位收拾残局,便能够攫取最大的功勋。
一举扭转颓势不说,更能够让陛下认识到,如今的北疆,还得依靠关陇贵族来把守,换了谁也不行!
宇文化及精神一振。
这些年他已经渐渐在家族之中淡化自己,尽量将事务交予族人处置,但这并不妨碍在感觉到家族有可能重新振作之后的喜悦。
宇文士及与房玄龄私交甚笃,与房俊关系也还不错,时常能凑到一处搓麻将。
更是在李二陛下身为秦王之时便忠心耿耿的追随其后,献计献策献力,绝无二心。
但是这一些都不能取代家族在他心目之中的地位。
世家子弟总是能够这样看似矛盾的处理私人与家族之间的利益冲突,好友之间推心置腹畅饮玩乐,各自家族斗起来又能眼都不眨的下狠手,而后风平浪静,依旧可以坐在一处谈天说地吃喝玩乐,谁也不记恨谁……
宇文士及问道:“辅机之意,是房俊假传圣旨?”
他深知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一同执掌中枢十数年,此前更被李二陛下视为肱骨推心置腹,其对于中枢三省的渗透与掌控绝对不会因为渐渐淡出中枢便有所降低,三省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必然能够引起他的惊觉。
他说中书与门下未有关于这道圣旨的消息,那就代表这道圣旨并非由中书省下发,更未经由门下省审核。
说轻了叫做“假传圣旨”,说严重点,这就是“矫诏”啊……
长孙无忌摇摇头,谨慎道:“也不能这么说,房俊纵然天大的胆子,焉敢做出这等取死之事?除非将罪责尽皆推到萧嗣业身上,但那萧嗣业好歹亦是萧氏子弟,又岂能心甘情愿的替房俊背负这等大逆不道的罪责?只要萧嗣业回到长安,经由三法司审理,不可能不说实话。难不成那房俊还敢在军中直接将萧嗣业处死,来个死无对证?若是那般,更说明他做贼心虚,欲盖弥彰,皇帝又岂能饶他?”
苦恼的思索一阵,叹气道:“此子胆大心细,行事往往别出心裁,更是锦绣在胸、才华横溢,实乃吾等之劲敌。最关键处,还是他的年纪,吾等如今尽皆垂垂老矣,那厮却是正及弱冠,等到吾等致仕之后,族中子弟哪一个是他的对手?更别说将来太子登基,更会将房俊视为手足肱骨,只要他不会蠢得去造反,天下怕是再无人可以制衡。”
他心中着实懊恼。
错非因为长孙冲之事,使得两家再无可能携手合作,否则长孙无忌宁愿配合房俊削弱关陇集团,亦要向房俊妥协。
面对这等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未来的帝国柱石,什么面子都可以抛在一边……
宇文士及闷声不语,心念转动。
抡起交情,自己无论与房玄龄亦或是房俊,都远胜关陇贵族的任何一人。
是否要留出一条后路,以备将来?
真是可惜呀,本来自己就想着将家中的闺女送去一个给房俊做妾,却不想被萧这个看上去道貌岸然实则不要脸道极点的老东西抢了先,这会儿若是再送一个闺女过去,会否被人认为东施效颦,遭受耻笑呢?
长孙无忌喝着茶,瞥了一眼宇文士及,心中哂然。
既想着背靠关陇贵族树大好乘凉,又想着结交房俊这等后起之秀保证利益,看似圆滑玲珑,实则两面三刀,最终只能两头不讨好。
这些老家伙,已然渐渐跟不上时代了呀……
*****
宋国公府。
北疆消息传来,萧家已然乱成一团……
萧与萧锐、萧锴父子三人坐在堂中,愁眉紧锁。
“父亲,岑景仁如何说?”
萧锴急匆匆问道。
“景仁”是岑文本的字,朝中同僚多以此称呼,但萧锴无论辈分亦或官职,如此称呼都大为不妥。
故而萧瞪了他一眼,但心事重重,却并未叱责,叹气道:“门下省从未审核过那道圣旨。”
萧锐与萧锴面面相觑,脸色甚是难看。
自从北疆的消息传来,萧便认为其中大有蹊跷,萧嗣业固然身为单于都护府的长史,可他哪里有又资格传达圣旨?
更何况,旁人或许不知,萧家人又如何不知萧嗣业虽然曾去终南山凤凰谷玉华宫拜会萧皇后,却始终未曾面见陛下,又哪来授予圣旨的机会?
心底忐忑,萧便秘密询问侍中岑文本。
侍中乃是门下省的长官,掌管圣旨的审核、颁布,若是皇帝有圣旨,必然要经过门下省的审核,否则在法理之上是无效的。
结果岑文本明确的告知萧,绝无此事……
门下省明确绝无这道圣旨,那么房俊的战报之中明言接到了萧嗣业所谓的“传达圣旨”,圣旨从何而来?
这就要命了!
伪造圣旨,那可不仅仅是死罪,是要诛三族的!
若萧嗣业的那道圣旨当真是假的,势必要牵连萧家。
以萧家与皇室的亲密关系,以及萧这些年的鞍马功劳,被萧嗣业牵连族诛自然不可能,即便是三法司也不可能下达这等判罚,但萧家子弟今后的仕途之路,必将无比艰难。
这年头最讲究的便是一个“政治正确”,毕竟人治大于法治,什么“一人犯法一人当”简直就是开玩笑,只要坐实了“假传圣旨”,这等只是比造反谋逆轻了一点点的罪名,足以使得萧家累世堆积起来的底蕴瞬间消散。
三代之内,别想有人进入中枢。
有唐一朝,别想有人称为封疆大吏,掌六部之一……
萧锴沉不住气,大怒道:“此子悖逆,与狼崽子何异?当初他流落漠北,乃是父亲向陛下极力保证,这才使其认祖归宗,又一力保举其成为单于都护府的长史,此后更是运用家族资源为其铺平仕途,如今却遭其反噬,害得吾家背负这等大罪,简直狼心狗肺!”
萧家子弟之中,萧锐身为驸马,即便是受到牵扯,也不会太过严重。
老三萧现为吏部给事中,深受礼部尚书李道宗的赏识与重用,陛下亦十分认可其才能,前途固然可能有所波折,但终究还是会升上来。
唯有自己平日里混着一个虞部郎中的闲置,投闲置散优哉游哉,就等着将来靠一靠岁数,混一个六部侍郎的职位致仕。
所以看来看去,最有可能受到牵连的就是自己……
这让他如何不怒?
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找谁惹谁了我?
萧锐想得更深一层,皱眉道:“房俊与吾萧家乃是姻亲,此番却要被那逆子害死了,圣旨颁发,他不敢不从,可是区区右屯卫一卫之兵卒,顶了天也不过三四万人,去除辅兵马夫,能战者至多两万,这么点兵力洒进浩瀚无涯的大碛,连颗沙子都飞不起来,如何面对夷男可汗账下的铁勒铁骑?若是房俊因此身死漠北,不仅仅房相要与吾家解下深仇,吾家之数代声誉,亦将毁于一旦。”
你萧家子弟连自家的姑爷都坑,旁人谁还敢信任你?
钱财土地没了,慢慢积攒,总归有的。
官职爵位没了,数代奋斗,总会回来。
但声誉一旦败坏,哪怕历经数代上百年的时光,亦未必就能挽回……
对于一个世家门阀来说,这才是最致命的。
萧锴又埋怨道:“这房二也是,平素看他精明得紧,此次为何却如此愚不可及?那萧嗣业什么身份官职,焉能有传旨之资格?即是假传圣旨,那圣旨必然是假的,他居然连圣旨的真假都辨别不清楚,简直奇蠢无比,气煞我也!”
萧默默颔首。
他也觉得不会如此简单……
房俊当真愚笨到连圣旨的真假都察觉不到?
况且,在他看来房俊固然对陛下忠心耿耿,但绝非那种圣旨一下,纵然刀山火海亦勇往直前的愚忠之人……